一条虫的修仙之道
第一章 虫亦有道
我是一条虫。
一条通体光滑墨绿软棉的绿毛虫。
在众虫之中,我自诩卖相不错。
起码比和我一起长大、身上长满肉刺的刺蝤老大好看得多。
在我认识的虫友里,像我这样光光滑滑浑身绿得发亮的,少见。
至少我还没见过跟我一样的。
不过,我原本也不是长这颜色。
小时候,是白中带青。
后来吃了些小毒虫、啃了些毒草毒叶毒,身上的颜色就越来越。
刺蝤老大说我奇怪。还怀疑我到底是不是毛虫。
他说他没见过会吃其它毒虫的毛虫。更没见过喜欢吃毒的毛虫。毛虫只吃树叶子,翠嫩爽口的叶子。
我也吃一般的叶子。但也不知是天性还本能,我总爱往含有猛毒的草叶上啃。
越毒的越喜欢。虽然我也曾因此吃坏肚子,痛得好几天没食欲,但就是改不过来。
有一还差点因此丧命。

那天一样是热得让虫懒洋洋的天气。我附在一片树叶的背面,避开炽热的日照,刚吃饱喝足,觉有些困。
正[着眼打饱嗝,突然瞥见有一条绿影沿着树干往地上滑动。
我好奇地睁大眼瞧。原来是一条青蛇老兄。
他老人家盯上了一只窝在草丛里的田鼠,无声无息地滑步靠近,背对着的田鼠兄浑然不觉天敌的接近。
也就眨眼之间,青蛇老兄瞧准了时机,刷地一窜,那只田鼠兄被咬住了,吱吱叫得凄厉。
田鼠兄挣扎得很厉害,但青蛇老兄死咬不放。没一会儿,田鼠就一抽一抽地挣不动了,青蛇老兄的毒液终于发挥了作用。
青蛇老兄确定了田鼠无力挣扎后,大嘴一张,咕噜一声,原本细长的身子,很突兀地肿胀,首尾一般细长,只中间一截圆得像颗球。
老兄停在那儿不动。消化一番后,一摆一摆地滑进草丛里,悠哉悠哉地游走了。
我瞧着老兄刚刚溜过的那片草丛,有些心痒痒不知道那有没有老兄残留的一点毒液,说不定老兄一时没拿捏好份量,多分泌了一点滴到地上也不一定──我吃过那么多大小毒物,蛇兄的毒液还真没尝过,不知道跟一般的毒有啥不一样
我扭扭身子,有些犹豫。虽然也就一小段距离,可就怕我爬下去途中没个遮掩,给鸟叼走了果腹怎办?毕竟我这颜色,躲在叶子上是恰恰好,绿得浑然一体。可要这么溜下去,和褐色的树干、泥土相映成趣一番,可就十分扎眼了。
可是难得有这机会啊,只要尝一就好了,一小点也好啊,唉,我想小心点,爬快点,应该没那倒霉,偏在这时候给哪只眼利的鸟盯上吧?
我爬啊爬啊爬,一爬下树干,立刻躲进长在树下的小杂草堆里,左右看了看,没见着啥鸟影,正准备爬出杂草堆往前方那片长草丛里去,我浑身的皮一绷,是翅膀啪啦啪啦动的声音!而且好像是朝着我的方向
不是吧!我怎那么好运!
我头一仰,就见那直逼儿来的尖喙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让我浑身抽筋,我刷地黏到一根草背后,指望那鸟眼一,找不到虫,快快飞走。
我一动不动,大气也不敢出。一阵风吹过,草摆动了下,我紧巴在上面死不下来,就怕露了一点形迹。
虽然我有毒,说穿了还是一条虫。就算那鸟吃了我后毒发身亡那又怎样?我都死透了,还能指望从鸟腹里爬出来诈尸不成?
等了半会,又听鸟翅膀啪啦啪啦作响离得渐远,我见危机解除,偷偷抬头瞄一眼,汗,尖尖的鸟喙叼着一只白软软的虫兄,大概刚才老兄也正好在这片杂草堆里,又好死不死被咱天敌瞧见了。毕竟比起我这绿油油的身子,那一点白在青草堆里还是比较显眼的
这我确确实实上下左右瞧了仔细,确定没天敌在守株待虫,迅速蠕动蠕动,抵达目的地,找啊找,看到那一小滩还未干的毒液,我忍不住激动了一把,爬在边边舔蛇老兄残留的口水。
要我说,这蛇毒真不是一般的毒啊!
待我把毒液舔了干净,心满意足地想爬回树上那片我睡惯了的叶子,竟然发现浑身无力、头晕恶心、两眼发黑我以为我爬的是直线,其实是曲线。
等我发觉不对,已经迟了浑身软绵绵没力气动不了,晕眩的症状越来越严重。
唉,平生尝遍毒无数,难道我终于要被毒死了吗?
可是我暴露在泥土地上,没半点遮蔽物,在被毒死之前,应该会先被鸟给吞进肚吧!
好不甘心啊!我还想活久一点,每天清晨喝叶子上的露水,吃叶子吃得饱饱的,累了睡在叶子背面吹风,偶尔爬到别片叶子上跟虫友们串门,最好三不五时能啃啃毒草、毒菇啥的别说我死性不改,咱人生也就这么一点小嗜好,最多以后不尝蛇毒了还不成吗?
总之,等我晕了再醒来,惊奇地发现自己既没被吃掉,也没被毒死,整只好好完整无缺,没有缺斤少两,心里那个感动啊!真是没啥词可形容!
刺蝤看我醒来痛骂了我一顿,原来是看见我,把我又拖回草丛里藏起来,又发现我奄奄一息,急忙搜罗了一堆有药效的草叶塞进我嘴里,对不对症是不知道起码现在我爬了几下,通体舒泰,精神比平常还要好,身体的绿色又了一些。
我感激涕零地蹭到刺蝤身边。刺蝤老大!您真是一条好虫!咱小命让您救了,也不说啥废话,以后有事招呼一声小弟,一定伺候得您老大服服贴贴!
结果被刺蝤老大赏了一头槌,骂我狗腿。啧啧,狗腿也要看对象是不?
这个救命大恩,要不狗腿点哪行?
不过我虽然狗腿点,可是打心里真心实意感激的救命大恩,至于人家领不领情,那可就不在咱考虑范围内。
那中毒可被刺蝤叨念得够呛,骂我老爱乱吃些有的没的,还老不听劝。我装作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听训,其实正神游于物外、心神遨游天地之间。
说白了,发呆。
这招装可怜百试百灵,老大念没一会儿就放我一边凉快了。老大虽然唠叨了些,对我倒是真挺好的,不然我这么得天独厚与众不同的虫,也不会甘愿认当老大。

悠哉地黏在叶子背面乘凉,当虫啊,除了避避自个儿的天敌以外,大多时候都很轻松啊!我以前也曾经溜到人类的地盘上嗯,好像叫园来着,那些人类的小姑娘明明比我们这些虫子大上许多,可是不知为啥一见我们就大呼小叫、逃得远远的,我们毛虫又不会没事咬人,咬人又不能填饱肚子!
由于人类不友善的态度,我也不怎喜欢过去晃了,虽然那院子里的娇娇嫩嫩,滋味挺不错的!
才想着,下面正好有个人路过。嗯,看那打扮,好像是人类口中的「道士」,看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是生病了吧。
果然没一会儿,那人咚地倒了下去。
我在上头观望了下,发现不太对,从那道士身上飘来一股极腥的味道,逗得我又蠢蠢欲动起来。
好吧我承认,我对有毒的东西就是抗拒不了,我也不知道这是为啥,我平常是很安分知足的,只有在遇到有毒的东西时,总控制不住想尝几口;不过咱今非昔比,我后来其实又尝了几蛇毒,发现自己抗毒性又比以前强上许多,蛇毒已经奈何不了我了,现在这人身上的似乎又是奇毒啊!嗯,这个,我下去看看好了
自从我尝得毒越来越多,动作也灵活起来,三两下爬到一片要落不落还悬在树上的枯叶上。这片枯叶添上我微薄的重量又加上微风一吹,终于脱离了依附的树枝,在半空打了几个旋儿,轻飘飘地将我送到地面上。
这方法呢省力又方便,但唯一的缺点就怕中途被鸟瞧见,想溜都溜不掉,所以我平常要下树,还是规规矩矩地眼察四方耳听八方再自己往下溜,但如今好奇心蠢动,也就顾不上这些了。
我沿着那人周围爬了爬,终于找到发出腥味的伤口,流出来的血都发黑了
我爬到他肩上,凑到伤口吸毒,我先吸一小口,等一会儿,确定自己没有不良反应,再接着吸。吸到我整个身躯都肿胀起来,那人的伤口流出的血也恢复成红艳艳的颜色。
人类的血跟我们虫子不一样,恢复成红色看来已经没毒让我吸了。我扭啊扭就要爬走,突然被拎到半空,吓得我惊叫起来!
这这这这个人不是已经晕了吗?怎么突然醒了?啊啊啊──他会不会就这样把我捏死,人类都很讨厌我们这些毛虫的!
「咦?居然是蛊虫?」那人不知嘀咕什么,一脸惊奇地看着我,我回以哀怨的眼神。「还是传说中的蛊王!居然会遇上如此灵物」
其实人类的话我大部分都听得懂,可那蛊是啥东西,我是听都没听过我只希望他放我走,好歹我也给他吸了毒,也算救了他的命虽然救他不是我的本意,只是顺便,但我也不指望他报恩,放我走不算过分吧?
「诶,你会说话吧?」
「」对着虫子说人话,他有病!──我是很想这么说,可是他挑对虫了,我就是听得懂,实在不得不赞他一声聪明。
他不死心地甩了甩捏着我的那只手,我被他摇得头昏脑胀,唉,看来他不会简单放过我,只有豁出去了!再让他晃下去我是要吐了!
「行了!别再晃了!再晃我可要吐你手上了!」
那道士居然回我一句:「虫子也会晕吐?」
总算停手了。我瞪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废话!还有,别捏着我,怪难受的!」
那道士把我轻轻地放在他掌心上。我在上面扭了扭,伸展下身子,感觉舒服多了。
「看你的样子已颇具灵性,再修行几年也就要结丹了你有名字没有?」
虽然他说的修行、结丹什么的我听不懂,但感觉他对我没啥恶意,我也就恢复懒虫本色,简洁地道:「真虫。」
「很特色的名字。」那道士笑了笑,又对我说:「我叫微,是个修道人。你救了我,也算机缘,注定我该还你一份情。你想不想修道登仙?」
我和他大眼瞪小眼。他在等我回答,我在等他解释。
他好像一点都没发现他说的话对我来说多么奥难懂,我只好提醒:「那个,我听不懂。」
他现出迷茫之色,问我:「哪边不懂?」
唉,人跟虫之间,果然有代沟!「修道人是干嘛的?什么是结丹?修道登仙又是什么东东?」
「你连这也不懂?」他吃惊的表情让我莫名不爽!我不知道是件奇怪的事吗?又没人也没虫跟我说过,我怎会知道?
于是他捧着我,到树下给我细细的解释了一番,我才知道原来我除了当虫,居然还有别的选择。
所谓的「修道」就是指,有灵性的生灵经过经年累月的修行,提升了自己的眼界与法力,最终得到大神通,成为超脱轮回的仙人,不受生老病死之苦,享有漫长的寿命。
而在凡间,人因天赋之灵性远超出其它生灵,是最容易领悟道的真意飞升天界。而其它的生灵,比如我们毛虫一类,庸庸碌碌一辈子,也不过是让自己满足口腹之欲,避免饥饿或被天敌所吞食,根本没有多于心力求道。
但这并不代表人以外的生灵就没有修道成仙的机会。有的因为机缘,有的因为天赋灵性,有的因为自身的苦修──总之古往今来,精怪一流修入天道的,虽然屈指可数,也还是有的。
而成精的生灵,修道小成后的第一步就是结出自己的内丹。内丹是凝炼自身心血而成,是妖力汇聚的核心,内丹特性会根据妖物的本源而有所不同。
比如老参精的内丹,不仅可解百毒百病,甚至可以让一个凡人长生不老;只是结出内丹的精怪,很少会用内丹去助人,因为那会耗损自己的心血,不利于修行;再者,吐出内丹的瞬间,一旦被人夺取,轻则道行俱毁,重则神魂俱灭,因此没有一个妖精会轻易释出内丹于人前,也不会轻易帮人。
「而且精怪的内丹,很适合炼成丹药或法宝,对修行者有大用,所以有内丹的精怪多半在山老林里清修,不然被人捉去」道士摇头叹气,我听得心里一寒。
看来这修道,跟我们平常过活也没差多少,只是天敌换成有修为的人类,一样要战战兢兢避开这些天敌,运气好的得道升天,运气不好一样是死;看来修道也没什么好,就是修上三五百年,也不知能不能成,被人炼了的可能性说不定还比较大。
想到这里,猛然想到眼前这个,不也是修道人?
我一脸怀疑地看着他。「你该不会是想劝我苦修,等我结出内丹,再把我宰了夺丹吧?」
我越想越有可能,眼睛左瞄右瞄,准备一有机会就开溜。
道士大笑起来。「哈,你倒是挺有防人之心的,不过也难怪你怀疑,但这是不可能的,那对我没有好。」
「这话怎么说?」我见他神色坦然,说得显然不是假话,不由大为好奇。
「我们天一宗门下,修行方式不同于其它大家借着炼法宝或炼丹等外力提升修为;天一宗门人不能残杀生灵,平日饮食也只能饮清水,食野果,就是路边一草一木,也不能随意攀折,更不用说夺丹炼宝了。」
我大为奇怪。「听起来什么也没做这也是修行?」
「谁说什么也没做了?」道士温和地笑笑。「我们天一宗入世修行,以救死扶伤为己任,种下善因,以求正果。虽然修行进境不若其它大家一日千里,最后渡劫,却远比其它家容易;要知道渡劫艰难,多少修行者仅差此一步,失败了轻则肉身被毁,重则魂飞魄散,能渡过去的,千人里也不见得有一。」
我听到失败的后果,心里一跳。一千个人也不见得有一个人渡过肉身被毁,魂飞魄散,光听听就让人受不了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愿意冒那么大的风险修道?长生不老、拥有神通什么的,难道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我越听越好奇,忍不住问他:「诶,你说了那么多那你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修道?」
「这,」他沉吟,反问了我一句:「难道你听了这么多,一点也不心动?」
「我有什么可心动的?」我疑惑。「长生不老,我没兴趣;大神通,好像也用不着;超脱轮回之后,我要干什么?我只想好好地当条虫,每天吃饱饱睡好好,最好能不被天敌吃掉,每天没烦恼,安安稳稳地活到老死这些事情,就算我不修道,也能做到,那我修道做什么?」
我见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嘿嘿一笑。「你说来说去,就是想还我一份情,这样吧,你只要回答我你为什么修道就好了」反正我救你本来就是顺便,没指望从你那得到好。
他看了我一会儿,眼神挺怪,好像我身上多长了一对翅膀,缓慢地道:「其实我修道,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我一听就知道,这是一长篇故事的开始,连忙喊停:「等等,先把我放叶子上,我不习惯窝人手心。」边啃叶子边听故事,多惬意啊。
道士把我放在矮枝的一片叶子上,开始讲他的故事,我津津有味地听起来。
这道士,看来二十来岁,挺年轻的样子,原来也活了两百年。跟我这一条小毛虫比起来,算得上老妖怪了。
道士说,二百多年前,还是个乱世。他们家一家大小,都被战火波及,最后活下来的只剩他和父亲。他与父亲相依为命,但日子实在太难过,连树皮草根都没得吃,结果饿到最后受不了,他父亲竟想吃了他,结果他害怕地逃了。
唉,我听到这里,啃了一半的叶子都有些吃不下了。同类吃同类,那是啥概念?而且还是有血缘的亲人要吃自己虽然我没父母兄弟,但想象一下,如果是刺蝤老大要吃我怪怪,才想象一下,心里就怪难受的。还是别胡思乱想了。
道士接着说,后来,他逃走之后,不知跑到哪儿,偶然闯进了天一宗的山门,他原本只求有口饭吃,没想天一宗主见他根骨俱佳,又怜他年幼吃苦,就收他入门墙,因此他也就自然而然地开始修行悟道,真要论他修道的理由,也只能说是机缘巧合了。
我点点头,原来这其中有这般原由。
我感叹道:「你也挺不容易的。」
道士跟着我叹:「我算很好运道了,能遇上我师父,侥幸活了下来。」他低声说:「我进天一宗后,没多久听闻我原来家乡一带爆发了瘟疫,能如我这般侥幸得存的,也不知有几。」
我看他神色平淡,说不上多感伤。倒也是,都二百年前的老事了,就是当年再怎么难过,到现在,也没想法了。
「你说完了?」
「完了。」
「那你可以走了。」我提醒了句。
他一脸古怪。「你真的不想修道?」
「你有完没完?」我有点不耐烦。你看天色都暗了,他还赖在这不走是怎一回事?他不嫌累,我都嫌困了。
「不考虑考虑?以你的资质,不修道太可惜了。」
「你怎么这么唆?」嘿,虽然他说我资质好,我听了心里舒服。可资质好又怎样?一千个人里不见得有一人渡过天劫,难道那千人里连个资质好的也没有吗?最后还不是照样给雷打了,想活都活不了。
我说,咱一条虫,也不能太贪心。何况我挺安于现状的,还不想自找麻烦。
最后我三催四请,总算把这道士给哄走了。看他走的还挺不甘心的,怕改天又来烦,看来我也该挪窝了。还得去知会刺蝤老大一声。

挪了地方,不远,离原来住的那棵树,隔了座山头。
我去知会老大要挪窝时,他老大说,住腻了,要跟着我迁。
老大发话,咱作小弟的,自然是没意见。
何况我还挺高兴的,几个虫友里面,也就刺蝤老大说话不会三句不离吃喝。所以我一向比较跟老大聊得开,尽管他挺会叨念我的,但那也是出于关心,所以尽管有时被念得烦了,心里还是挺乐意给他唆的。
这天跟老大正在闲聊,聊到一半,一大滴水珠砸到身上。
望望天,先是三两滴,然后连绵不绝。
在雨下大之前,我跟老大从容地避到树洞里。要知道我们这类小虫,对天候最是敏感,一点点干湿变化都逃不过我们的感应。早在几天之前我们就先找好下雨天避雨的地方。虽然不怕雨淋,但就怕雨一大,从树叶上被冲刷下来摔伤,我们这软绵绵的身躯可不经摔,所以说避雨的准备,平时还是要做好的。
「雨下得挺大的,」我探出头出去看了一眼。「还好风吹几下,也会落几片新鲜的叶子进来,不然可要挨饿了。」
「是挺大的,」老大也看了一眼。「看来又到了雨季。」
这雨,看来要下很久了。还好这树洞离地面有一截,不怕给雨水淹了。
当时我没想,这雨一下,竟是连着三天三夜。

第二章 内丹初结
那场大雨,引发了山洪爆发,连我们那一带,也没得幸免。
好在刺蝤老大在雨下了一天之后,见情况有些不对,让我们赶紧往上爬,躲在树身一个凹陷,才没给洪水冲走。
但是,洪水过后,刺蝤老大说要出去觅食。于是咱一拍两散,各自找吃得去了。没想到老大居然一去不回

一天、二天、三天
开始几天,我还没觉得有啥不对。虽然我们一个是老大一个是小弟,可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凑一块对不?
几天不见的情况可多着,我们一向自己过自己的,三不五时聚在一起聊聊,分开一样是过。
只是以前,老大要离开久一点,好像都会先跟我招呼一声

五天、六天、七天
这几天总觉得少了什么,没见老大那长满肉刺的身躯在眼前晃来晃去,挺不习惯的。
不知道老大干啥去了。说去觅食,结果跑得不见虫影。
该不会是被哪条母虫给勾走了?

时不时地胡想一通,老大失踪了半个月后,我也知道有点悬了。
老大肯定是出事了!
可是有什么能难得倒老大?要知道,老大是少数让我认同比我聪明的虫,如果连老大都被难住了,那我这小弟有啥顶用?
话是这么说,我还是挺紧张刺蝤老大的。唉,虽然可能帮不上忙,但总得找找,先在附近绕一圈看看吧!
找了一圈,一无所获。
倒是肚子里有些怪怪的,好像有团火在里头烧我不是又吃坏肚子吧?最近没吃啥怪东西啊?
我挪啊挪,勉强挪到比较密集的树冠里,病奄奄地窝在一片叶上,肚子好像快被烧穿了。倒不是让人受不了的剧痛,就是不舒服。
唉,身体不舒服,就特想念老大的念叨。
要是老大在这,肯定会急忙找一堆药性有效没效的草啊叶的往我嘴里塞,说不准就好了。
痛着痛着,眼前渐渐的模糊,脑子也有点使不动了感觉有些像上回「中毒」晕过去的前兆,不过我这没吃什么猛毒啊
总之,我应该是晕了。
你问为什么是「应该」?
这还真不好说
说不定我是睡着了,不然怎会看到这么奇怪的景象?

周围的「墙」看来粉嫩粉嫩的,润白透着粉色。眼前的白雾掺杂着青绿色的点点,不断向中央光亮盘旋汇聚。
我盯着那雾的中央,好像有东西一闪一闪的,像星子一样,又看不清。
一股莫名的亲切感,吸引着我向中央的光点靠近。
这感觉挺怪,我犹豫地想退后,但更怪的是,我没感觉自己在动,那光芒却越来越巨大,也越来越刺眼。
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怎么感觉很想扑过去
终于,在我感觉要被那万丈光芒吞没之际,我看清了包覆在极光中的

我醒来了,但不想睁眼。
实在想幻想一下:老大正在我身边推我,紧张地问我有事没。

我认命地睁开眼,果然身边什么也没有。
作为虫,还是少作白日梦比较好。
老大啊老大,您到底跑哪去了?怎么也不记得带上小弟?
一条虫好无聊啊
我从这片叶爬过来,又扭过去,一点头绪也没有。
突然想到刚刚作的梦。
我这时才发现,我身上不痛了!不只不痛,还比平常来的精神,动起来特灵活!
我扭头看看自己的身体,没啥不对啊?没多一对翅膀,身体颜色也没变。
我思前想后,唯一透着古怪的,就是这突如其来的肚子痛,还有那个梦,那个梦
我在梦里最后看到的,是一颗圆圆亮亮墨绿透光象结晶一样的物体。那东西周围环绕了两道类似银链的长带,排列成两个圆圈,将墨绿珠子笼在中央,闪烁着神秘的光芒。
突然脑袋闪过道士说过的话。
难道那就是所谓的结丹?
歪头想一会儿。算了,虽然很好奇是真是假,不过现在找到老大这事比较重要。
我已经在附近找过一圈,基本可以肯定老大已经不在这一带了。
虽然我可以扩大范围继续找,但那要费多少时间?要是我出去时老大回来了,那岂不是又错过?
我苦思冥想,搜肠刮肚。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一下就把想找的东西找到
不知不觉,我爬过一个山头,回到我跟老大待了很久的地头。
离开不是太久的时间,这里感觉也没什么变除了前阵子的大雨,把草根都泡烂了以外
唉──
我习惯性地爬到树上藏好,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越来越提不起劲
忍不住打起瞌睡来。
恍惚间,好像听到有什么声音在叫我
叫我?
我瞬间清醒,四下张望。
当我看见树下那眼熟的青袍道士,我先是感觉失望,然后眼睛一亮。
诶,之前怎没想到!以修道人的手段,要找一条虫,应该挺容易吧?
看他要往另一头走了,我赶紧出声:「道士,你往哪呢?我在这呢!这边、这边,再走两步,抬头!看见我没?」
道士睁大眼,脸靠过来看我半天,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乍一看去,还真没瞧见你。一片绿油油的,也瞧不出啥分别。」
我听了颇为得意。「那是当然,要是一眼给你看出来,我还能好好地在这跟你说话吗?」
「那倒也是,」道士点头认同我的话,又说:「你前几天不在这儿吗?我找你好几天了,也不见你应声。」
我自然不能跟他说为了躲他,我迁窝了。嘿嘿一笑:「那个,我家虫老大要迁地头,我这作小弟的自然也跟着迁了。」怕他又老调重弹,我赶紧提出我找他的用意:「你来的正好,我也正在找你,有点小事想请你帮个忙。」
他倒挺爽快的。「那当然,我还没还你救命之恩,能帮得上的尽管提」他停顿了下,似乎有些迟疑地道:「不过要是能帮上,你能不能跟我去见家师?我上回跟家师提起你,他老人家听了挺好奇你的,想见你一见。」
一条虫有啥好见?
我虽然挺怀疑他的,但有求于人,也不能太给他脸色看。再仔细想想,我也没亏到什么。「也行,但你要保证我的安全,不能给人拿去炼丹炼宝,要保证我完整无缺,一块皮都不能掉。从哪片叶子上带我走,就得好好地把我放回原来那片叶上。」
「那是自然。」他一口答应,然后笑着问我要他帮什么忙。
看他态度良好,我也被他弄得没脾性了。仔细想想,他也没对我做过什么坏事,顶多就是那天烦人了一点,但对我也没啥恶意,我似乎也该对他稍微友善点才对。
这么想着,我脸上也缓和起来,虽然不晓得他分不分辨得出一条虫的表情。
我大略把事情首尾说了一遍。
「这事容易办,只要让家师施个搜影定位术就行了。」
「既然容易,你不行吗?」我横他一眼。
道士的脸色有点尴尬。「会用的人当然容易,但我道行尚浅,顶多卜一卦,推算出大概范围,不见得准。但若让家师来就不一样了,他老人家能直接找出正确位置,省事许多。」
所以结论还是让我跟他去见他师父。
看他殷殷期待地盯着我,我挺不自在地扭啊扭。
结果还是随他去了。

等我见了他师父,终于明白这一路上为何他在提起他师父时,脸色总有那么点古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天一宗的门主,看上去比道士,嗯,比微还要年轻几岁,从我对人类经年累月的观察来看,应该是十七八岁的模样,长得唇红齿白,人模人样。
你问说长得好不好看?这我怎么会知道?你怎能指望一条虫的审美观跟人一样?
总之,我推测他师父应该长得算挺端正的,至少没歪脸斜嘴,长个像兔子似的暴牙。
他师父一见我,像见着什么宝物似的,把我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时不时拿指头轻戳我两下。
虽然不痛,但这举动实在太失礼了吧!虽然我只是一条虫,但微也说了,我是一条极富灵性的虫,怎么可以像一般的猫狗一样逗弄?
当下咬了他师父一口,很解气地听到一声哎哟。
「这小东西怎么咬人哪?」那张少年面孔扭曲了下,浮出委屈的表情。
嘿嘿,虽然我咬人不痛,可是我有毒啊!当我得意地嘿嘿一笑,微冲过来把我从他师父手中拎走。
他倒挺关心他师父的。
事后才听他说,他是担心他师父一气之下把我给捏死!

因为我咬了他师父一口,所以当微请他师父帮我忙时,结果可想而知。
「不帮。」他师父──阳盛道人斜眼看着我,直接了当地拒绝帮忙。
其实我完全可以理解他的心情。要是有条虫,在求我帮忙之前咬了我一口,我不报复回去就不错了,还帮忙?
但理解归理解,不代表我接受他的拒绝。我瞪向微,示意他再接再厉。
至于我当然是舒舒服服卧在天一宗的门人为了招待我这条小虫,特地挪来给我当窝的盆栽上,将翠嫩嫩的叶子大啃特啃。
「师父,徒儿上中毒,是真虫救了徒儿,他对徒儿有救命之恩」
「命是你的,恩情是你欠的,与为师何干?」老不死阴阳怪气地回他。
「但是搜影定位之术,只有修为高如师父才会用」
「你给卜一卦,测个大概方位也算仁至义尽了。」老不死又瞥我一眼。「就算当时你没让那条小虫救了,难道为师还会让你死在外头不成?这也算不得什么大恩。」
「可是」

微好声好气地跟阳盛道人磨了半天,但看那老不死一直斜眼瞪我,我就知道我不开口是不行了。
「老道士,你要怎样才肯帮忙?」
老不死低下头,似乎在想要怎么刁难我。
不过不是我要说,不就是被我小小的咬一口吗?他一个大活人,还是修道人,用得着跟我们这种小虫计较?太没肚量了吧!
我心里一边不是滋味地想,一边跟他讲起道理:「嘿,老道士,我咬你,虽然也有一点不对,但你刚刚不经我同意就随便戳我的身体,好像也没道理吧?如果换作是你,你高兴让人这样乱摸乱戳吗?」
老不死似乎脑袋清醒了点,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沉吟半天,点头。「你说的倒也有点道理。」
「是吧?」我睨他一眼,想想我还有求于他,让他明白自己也有不对就好,过分了亏的还是我自个儿。「而且你们天一宗不是说要种善因,以求正果?帮忙一条小虫,也算是在种善因吧?对我们都有利的事,对你来说又是举手之劳,你一个修道人,又何必刁难我们这种小生灵?」
老不死脸色松动,玩味地看我。「你说的倒头头是道,不错,办这点小事,对我老人家自然轻而易举,可我还是没有非帮你不可的理由,除非」
「除非?」我警惕地望望他,他笑[[地看回来。
「除非你留在我们天一宗。」
我一愣,还以为是啥了不得的,居然是这么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留下来干嘛?」这对他又有啥好?难道我扭头看微,一脸怀疑。微看着门外,眼神飘忽不定,就是不看我。
难道他骗了我?
我心下惴惴不安,又听老不死道:「留下来,我会让门人专植栽种你爱吃的嫩叶,你也可以四走动,有需要就招呼我门下的人一声,我会让人给你打点好,你安心住在这里就行」
说着,他突然冒出一句:「你有偏好哪一种品种的叶子没有?」
「啊?」

「嗯,抱歉,家师对奇异的虫类有特殊偏好」
「」特殊偏好
微满含歉意地看着我,我有些无言。
还真是很特殊的偏好
那天我说喜欢黄槐叶,才眨眼功夫,就被挪到黄槐的植株上。
想晒晒阳光,马上有人把我待的盆栽往外搬;天才转阴,立即被挪到走廊上。
总之,我所有的要求,都在第一时间得到满足。
说起来,还真没什么我可以挑出毛病的地方。
除了每到夜晚,阳盛道人就要人把盆栽放到他房里,以便睡前来看我。
真是古怪的嗜好。
至于请他帮忙的事,他说要等过了月阴之日,也就是过了今天,明晚他才准备帮我找老大。
我一点也不懂为什么要等到明天,但只要他遵守承诺,耽搁这么一些时间,我还是可以很有肚量地不与计较。
想到马上就可以找到老大,几日以来跌落谷底的心情,渐渐又飞扬起来。
「诶,道士,你们这儿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毒物可以吃?」我心情甚好地问着。虽然黄槐叶美味,但天天吃,还是有些腻,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啊。
「你也吃毒物?」道士才问出口,就一脸恍然。「对了,你是蛊王,我都快忘记你不是一般的虫了。」然后转头吩咐门下子弟。
「道士,什么是蛊王?你一直说我不是一般的虫,难道跟这个蛊,有什么关联?」嗯,这个,我已经疑惑很久了,只是一直忘了跟他问清楚,我跟一般的虫,到底有何不同?他口口声声说的蛊又是什么?
「你连这也不知道?」道士又是那种吃惊莫名的表情。
难道这又是他认为我应该知道,实际却不知道的事?
「所谓蛊,」道士开始为我解说:「就是西南一带,有一种人专门养蛊,例如苗人中,养蛊的就很多;而要养蛊,首先要找百条毒虫,封进秘制的瓮里中间可能还有什么特殊的手法,但是总之最后杀死其它毒虫,唯一存活下来的,就是我们所说的『蛊』。」
听他描述,我回想了下。「我好像不是啊。我从小到大,从没有给人关到罐子里,我可是跟我家老大一起长大的。」
「我还没说完,」道士拨了拨我所在那根细细的枝条,又道:「除了这种人为的『蛊』,还有一种,是天具灵性的毒虫,依循本能,不断捕食各种有毒之物;这种虫天生嗜毒,将种种毒物炼化到自己身体里,直到百毒不侵,结出内丹,就是天然而成的『蛊王』。只有像这样自然形成的蛊王,才能使所有虫类臣服于下,任意驱使其它蛊虫为自己所用,所以才有『蛊王』之说。」
我一阵默然。
不是我要煞风景,可他说的真的不太像是我耶!如果他这些话对着老大说,我还比较可能相信;但是看他一脸严肃,我实在不想什么刺激他的话戳破他的幻想。
反正蛊也好,虫也好,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差别。只要等我把老大找回来,我就回去本本份份地当一条虫,不再跟这些古古怪怪的修道人有啥瓜葛。
他又说了一堆劝导我修道的话,我充耳不闻,最后终于识相地走人。

天一宗的门人送来许多毒物,据微说,因为他们门人时常入世行医,所以门里时常储存或培育各种可入药的植栽、毒虫,所以再希奇古怪的毒虫、毒草,都可以就近取得;这倒是便宜了我。
我钻进一堆有毒的草叶中,挑了几样啃几口,突然发现里面居然混了一朵千叶灵芝。这种灵芝可是灵药啊,就是硬了点。我本着着不挑食的好习性吐出丝把它整个缠绕起来,丝中的毒液能将之溶化,最后融进我吐出的丝里。
我等着那朵灵芝被溶化殆尽,再将融了灵芝的丝吞回肚子里,一下子就吃撑了肚,舒服得我都不想动了。看一边密封的瓮,原本还想让道士从中捉两条毒虫给我吃,这下决定还是改天吧。
爬回黄槐我固定休息的一片叶子上,我要求天一宗的门人把我放到暗一点的角落,当然,通风还是要的。

又做了那个梦。
不一样的是这没有刺眼的光,悬浮在雾中央的墨绿珠子十分清晰。
环绕在珠子边上的两个银链还是一样地在盘旋,不一样地是从银链上吐出无数晶亮的银丝,黏附着四面粉白的「墙」。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那些「墙」像活的一样,隐隐约约在跳动。
连结着银链和「墙」的丝在线,有透明的液体在滑动,一点一点地渗到「墙」里。每流进一点,我感觉身体就热一点。不是会灼烫人的那种热,而是暖暖的,好像浑身上下的毛孔都舒张开来欢快地叫。就像冬天晒太阳,那种暖呼呼的感觉。

从一片暖洋中醒来感觉确实不错,不知道是谁趁我睡着把我挪到阳光底下
我懒洋洋地睁眼,发现──
天是黑的。
那种浑身暖洋洋的感觉还没退去。
所以我不会以为刚刚那些,都是错觉。
大概,又是我体内那颗内丹在作怪
我有点担心,不知道是不是修道人都看得出我身怀内丹。
我只想当一条普普通通的虫。不想被捉去炼丹炼宝。
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见到道士,再问他看看好了。

「你结丹了?」道士一脸惊讶。「难怪我总觉得你跟我第一见你时有些不一样,又说不出哪里不同,原来你已经结丹了。」
他这话听得我有些不安。「真的看得出不同吗?」我不自在地扭扭身子。
「嗯,我修为尚浅,只是隐约有点感觉。」道士补充了更让我不安的话:「如果是像家师一样修为厚的修道人,有无结丹就一目了然了。」
一目了然「这样的人多吗?」
「这个,」道士想了会儿,回道:「不敢说多,但几大宗派加起来,三五十人总有吧。」
三五十人确实不算多。
但只要遇到一个,我恐怕就完了!
「有没有隐藏自己身怀内丹,不让其它修道人发现的方法?」我满怀希冀地问。
道士无言地看了我一下。「就算有,对比自己修为高的人是起不了作用的,反而可能会引起注意。」
我郁闷地躲到叶子密集的地方,我需要抚慰一下我受伤的幼小心灵。
没想到,想当一条普通的虫,居然这么难。
虽然那颗墨绿珠子挺好看的,放在身体里感觉也不坏,可是带来的麻烦,没有我想象中的简单啊。
「其实有一个很简单,不会被发现的方法。」诡异地沉默蔓延了半天,道士才又开口,扔出了希望。
「什么方法?」总觉得,这方法,不是他所讲的容易。不然他怎么不一开始就说出来?吊虫胃口?
「很简单的,找一个地方清修,比如,留在天一宗。对结丹的妖精来说,这里可说是再安全不过了。」
我一点也不怀疑他的话,但是──
「你不会是你师父派来的说客吧?」
告诉各位,不要以为一条虫就这么好骗。
那老不死的,八成怕今晚他帮我找到老大,我会找准机会溜走。
因为那天我虽然答应留下来,但是我可没说留多久!我就留到他帮我找到老大,他能奈我何?
虽然以老不死的能耐,要强留我下来,不是难事。但是强迫一条小虫,这么无耻兼无品的事情,谅他也做不出来。
道士干笑。看他心虚的模样,我就知道被我说中了。
「家师并无恶意的,相信你也感觉得到,我们天一宗门内,门人里就有不少是精怪化身,你若能拜在我们天一宗门下,安全上就更有保障了。」道士一边苦笑一边解释其中利害给我听。「尤其天一宗救助百姓无数,其它宗派,多少也忌惮我们的名声,妖精的内丹虽令人垂涎,但也还不足让其它门派的门人跟天一宗撕破脸」尤其,家师还最是护短
最后那句,说得虽然小声,可我还是听见了。
其实仔细想想,他说的不错,但是我还是习惯居住野外,跟一堆人住一块儿,很不自在。
最后我只好说:「等我找到刺蝤老大,问问他老大的意见再决定吧。」

第三章 相逢不识
水面上的景象不断变幻
一座宫殿,看起来,嗯,用人话说就是金碧辉煌,用虫话说就是很刺眼。
画面停了几秒,往里面移动。
大门、白玉阶、四垂着薄纱。曲折的回廊上,一男一女正在交谈,女的很陌生,男的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要知道,一条虫,是从来不记人长相的。在虫眼中,人脸也不过就是两只眼睛、一个嘴巴,要分辨记忆,实在有点难度,除了那种三不五时会在眼前晃的熟人。
那男的和女人说完话,转身离开。画面一直追着他的背影,接着随着水面的波纹缓缓消散

「等一下,我还没看到我家老大啊!」
我惊叫,我指控,老不死明明说水面上会浮现老大现在待的地方,可是除了那一男一女,连条虫影也没见着!
老不死跟微像完全没听见我的声音,一个沉思,一个发愣,同样的表现就是视线一直停留在恢复清澈的水池上。
喊了半天没人理我,我悻悻地闭上嘴,自己也思索起来。
按眼前情况来看,没见到老大的情况可能有三:
一,老不死的修为不到家,法术失灵;若果真如此,咱改日招呼兄弟,一起痛咬他。
二,法术确实生效,可能老大正好落在那男的身上,又太小一条,从画面上看不出来;如果是这种情况,那我得马上出发接老大去。
三,这是最不可能的,所以我拒绝入去想。
啥?你问我究竟怎么回事?
我怎会知道?这话你该问那边那两个道士去!

过了好一会儿,总算有一个回神了。
「师父,那里好像是」微欲言又止。
老不死应了声,脸色挺差。「没想到会在那里」
「那里是哪里?」我忍耐不住问。
这总算有一个回我话了。微叹了口气道:「星罗宫,修真门派中唯一全是女性的宗派。」
老不死接着说,语气颇为不屑:「全是一堆脸皮厚自以为清高的老女人,惹人厌的要命。」
微咳了两声,接着为我解释:「星罗宫势力很大,外人对她们的评价,算是正反皆有」
「不知道的以为是一群仙子,知内情都晓得是群婊子。」老不死冷冷地下批注。
我郁闷,听了半天,根本跟我问的没搭上边。「喂,我只想知道,一,我老大在哪里?这个星罗宫在什么地方?要怎么去?二,刚刚水面上根本就没看见我家老大,能不能给个解释?」
老不死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乖徒弟,你解释给听。为师刚刚施术耗力颇多,要回房歇息去了。」留下微给我解释来龙去脉。
微这人,认识久了,就知道是个老好人。虽然夜挺,他困我也困,但他还是听从老不死的吩咐将事情仔细给我解说一遍。
而整个情况,居然往我想象中最差的方向发展。
我听完催促他回去休息,等他从院子中消失,我从叶子上往下面看,注视着在水面上下浮动的月牙。
刚刚,水池还映出的那些画面已经消失了。
但是,那朦胧的背影,却在我脑海里越来越清晰。

老大居然变成了人
唉,怎么会这样呢?
人虫殊途,这样我还要去找老大吗?
变成人的老大,还是我的老大吗?
他大概也不需要我这个虫小弟了吧
我沮丧了下,立即又振作起来。
还没弄清楚情况,说不定老大有什么苦衷,再说虫既然能变成人,再变回虫,应该也不难吧?
要是老大真的不当虫要改当人,那也没差,没了老大,我这小弟不就翻身自个儿当老大了吗?
反正一切等见到老大再说吧。

一整夜睡不安稳。
天边刚蒙蒙亮,我就醒了。
等鸡鸣,其它人也就该起了。
昨天微把我栖息的盆栽忘在水池边一宿,我等着他早上起来把我放回原位,我就可以顺便跟他还有老不死的交代一声:我要走了。
怎么说他们也帮了我忙,又待我不错,走之前还是跟他们说一声吧。

「你确定要去找你家老大?」阳盛道人一脸不赞同。
微也道:「还是让我们天一宗的门人去请你老大过来?你现在结了内丹,外出行走恐怕有所不便,尤其又是去星罗宫」
从微跟老不死昨天的对谈,虽然我没见过什么星罗宫的修行者,可是也可以想象这些人不是善类;至少对我这种小虫,恐怕不会太友善。
让道士帮我把老大找过来,自然省事多了;但是经过这些日子,我私心里已经认他们是朋友。
对于外人,要怎么不客气都行,但对朋友,怎么也得讲义气。
光看老不死和微的态度,也晓得天一宗跟星罗宫就算没结下啥仇大恨,恐怕也颇有嫌隙。
若是让天一宗的门人去请人,就算请到人了,也难免受到刁难;而这是我跟老大之间的事,我想,我还是自己解决。
话虽如此,星罗宫具体在哪,怎么走,我还是不清楚。因此老不死的又送了我一程,眨眼就把我送到星罗宫外不愧是一宗之主,他的法术,还是挺厉害的。

此时此刻,我就正在那高大紧闭的大门前,仰望曾在水面中一闪而过此时正在我眼前的景物。

在来之前,老不死的说我已经结丹,也能用些小法术;为了方便我避开星罗宫的耳目,教了我土遁术和内息;一个是可以潜进土里移动,一个是在躲进水中或密闭的场所时可以避免窒息,都是很实用的低等法术。
原本老不死的还想多教一些,但是我实在无心学习;若不是怕被星罗宫的人捉去炼化,我一条虫学那么多法术作啥?
看了一眼大门,虫,当然是不走人类出入的大门的。
爬过墙,进入内院时滋地一声,周身淡淡的金光一闪即灭。
像这种大门派都会布有结界抵御外人入侵,为了能顺利进入星罗宫,老不死给了我一种小法宝,让我能顺利通过结界,并且抵消穿过结界时会有的入侵感应;只是这件小法宝是消耗性物品,用完就没了。刚刚那道金光就是小法宝消耗完毕的反应。

──潜进星罗宫的过程颇为顺利,但是找老大的过程却一无进展。

星罗宫不知道有多大,找到天黑时,我已经分不清来时的方向。
我郁闷地扭头左看看右看看。不就是住人的地方,建那么大做什么,害得我迷路
转角两个女人转出来,朝着我的方向。我立刻施展土遁术,隐身到地底下。
轻盈的脚步声从头上经过,还有细碎的交谈声。
「凌霜何必多管闲事?不过是条虫罢了,助他将肉身转化为人,却得罪了季烟师姊,她不会放过的」
「默韵,连也要跟我说教吗?要知道虫蚁寿数最多不过数十载,修道远比我们困难,好不容易能在有限的寿命中结出内丹,我辈怎忍心剥夺?」
「就是这样,看来不易亲近,心肠却软,可季烟师姊心胸狭窄,平日又对误会颇多,我怕」
「误会我凌霜的岂只她一人?这星罗宫,我早已」
「别说,还是早早绝了那念头。要知道,师父绝不会饶恕叛出星罗宫之人」
两人交谈的声音渐远。
我探出头,看那两个女人的背影,其中一个,有些眼熟。
那个凌霜,似乎就是那天跟老大交谈的女人。
从她俩人的话听起来,似乎是她救了老大?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一点也不懂。
不过没关系,只要找到老大,所有的事情都会清楚。
我在心里自我安慰。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一点点小小的疏忽,都有可能引发致命的意外。
当我发现头上笼罩着阴影,一个巨大的脚丫正悬在我上空急速往下,我脑海里闪过了老大这句至理名言,然后依循本能──放声大叫。
嘿嘿,哈哈,下场就是:我很理所当然地被发现了
那个脚丫丫悬在半空,没踩下来。
我正打算趁对方愣住的瞬间土遁溜走,半截虫躯刚入土,临走前眼神往上一瞄,傻住。
是老大!
没想到我费了那么多功夫,老大却不知在什么时候,走到了我的背后。
我仰着头,呆呆地看着老大。
这个人,很陌生。那张脸,那个人身,从头到脚,没有一点熟悉。
除了眼神。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感动,就像没娘的孩子找着了妈。
「老大!」我激动地叫,挪啦挪,沿着老大的裤管往上爬。「我找了你好久,你这段日子跑哪去了?怎么突然变成人,也不跟兄弟招呼一声?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啊?」
我越说越心酸,突然软绵绵的身躯被两根指头夹起来。
老大看着我,我也看着老大。

期待渐渐成了失望。
老大看到我,一点也没有我看到他的感动。
甚至一点情绪变化都没有
难道老大他一点也不想看见我?
我耷拉着脑袋。果然,人虫殊途吗
头顶,响起老大的声音。
「你是什么东西?」
注视着我的,那双冷静得近乎冷漠的眼睛,闪烁着淡淡的疑惑。
「为什么叫我老大?我不记得我有个像虫的小弟。」

像虫的小弟

我木在那边,动也不动。
我彷佛看见我身为虫的自尊心,雪片片般迅速剥落。
啊啊啊,老大你太过分了!好久不见,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打击我吗!
我伤心,我难过,我化悲愤为力量──嚎啕大哭。
「呜呜,老大你太过分了!我本来就是条虫啊,你居然怀疑我!还有我跟了你那么久,你居然把我忘了!老大你不讲义气,你没有良心,你」
头突然被用力弹了一下,我委屈地闭上嘴。
「我不认识你。」
我瞪大眼睛。老大什么时候也会说笑了?
「我也不是你的老大。」
我眨眼,干笑:「呵呵,老大,这笑话不太好笑。」
「你是一只虫妖吧,」老大把我放到一棵树的叶子上。「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快快离开吧,不要让其它人看见你。」
老大你还是关心我的!
我感动万状,黏在老大指头上不下来。
「老大,你到底发生什么事啦?我刚刚过来的路上,听说你是被一个女的救了,那天你不是出去觅食吗?怎么一去不回,还变成了人?」
「你知道的还不少,」老大不愧是老大,连皱起眉头的样子都一样好看。「不过你确实认错人了,你的老大应该是你的同类吧,我是人,不是你口中的老大。你也不要再纠缠我,若是被其它人发现,我是救不了你的。」
我被弹落到叶子上,好不容易稳住身子,仰起头一看,老大已经转身走了,连头也不回。

难道真的是我认错人?
我想了想,也不对啊,老大的性子本来就是冷冷的,而且那眼神,我是绝不会认错的。
怎么说,我都是跟老大一起长大的;别条虫可能认不出老大,但我是一定认得出来的。
可是老大的样子,好像有些不对怎么说,他刚刚对我的态度,有些像在对其他条虫冷冷淡淡的样子,可是又比那温和一点。
像是平常的老大,又不太像。
真的就像是把我给忘了。
这个想法让我有点不舒服,不过马上被我扔到脑后。
哼哼,不记得又怎样?
难道凭本虫的能耐,还不能教老大回想起来吗?
我就不信老大真舍得忘了我这小弟!
不过,看来那个叫凌霜的女人是整个事情的关键哪!既然她肯出手救老大,我想要从她口中问出事情真相应该不难吧?
我左右看看,又从树上溜下来。刚刚,嗯,那女的应该是往这个方向走吧。
我贴着回廊边缘爬动,直到眼前现岔路。一条是继续笔直走下去,一条是往左拐。
才犹豫着,左边回廊出现了隐约的人声。
啧,又有人来了!
土遁翻来覆去地用,已经被我用得烂熟。我埋在地下不动,发现左边那条回廊一直有人过来,我等久了难免有些不耐烦,但乱动又怕会被发现
等往来的人稍少了些,我悄悄地在地下移动,笔直往前。反正也不知那个凌霜人在哪,先熟悉熟悉环境,之后要是不幸被人发现我也好找路开溜。
作为一条虫,还是得随时保持高度忧患意识的,尤其是在如此危机四伏的环境。
我爬啊爬,时不时冒出土左右张望。看前后没人,我爬出来,往院子里钻。
说实话,虽然结丹以来我动作比以前灵活、体力比以前好,但是又是爬来爬去又是使用法术,这么一天下来,还是很吃不消啊!
还好,虫的食物,遍地都有,不然还没被人逮着,我自己就先饿死了。
院子里种满草草。我扫了几眼,惊喜地发现这里也有种黄槐。
黄槐的叶子是我的最爱啊!倒不是味道有多特别,而是黄槐叶会散发一种清爽的馨香,闻着就让虫胃口大开,所以在有得选择的情况下,我就喜欢待在黄槐的茎梗上。
吃饱后我藏在叶子的背面,加上夜里视线不佳,我安心地呼呼大睡。
睡饱醒来,眼睛还没睁开,先习惯地想扭扭身子舒展一下,却像被什么黏住似的,动弹不得。
我纳闷睁眼,一颗硕大的蜘蛛头占据了我的大半视线。
敌不动,我不动。
是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蜘蛛。
一条腿就有我的身子那么长,身躯是我的两倍胖,颜色鲜艳至极这么近距离地看,实在非常有视觉冲击性。
没想到刚睡醒就有食物送到嘴边。
我眨了眨眼,正在考虑吃了,还是放走。
毕竟我睡前已经吃过了望望天,还没大白,不到正餐时间,乱吃夜宵有碍身心健康,再说我也还不饿。
但是凭我多年的经验,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只希罕的毒蜘蛛,想到身上带的毒我口水哗啦啦直往下流,「吃吧吃吧」的声音一直在脑海里回响。
在我犹豫的时候,那位蜘蛛兄居然还不知死活地一步步靠过来,嘿嘿,这可是你自己要给我吃的喔,我已经给你逃跑的机会了,不要怨我啊!乖乖进我肚子里吧!
我张嘴要吐丝缠住,身子突然凌空。
我心一惊,难道被人发现了?
不知道现在装死有没有用。

「你怎么还在这里?」
这声音啊啊啊,老大!我们又见面了!我好高兴啊!不过老大你要是再晚一点出现等我吃完我会更高兴!
「那个,老大,你能不能先把我放回去,不然我的食物要跑掉了」我扭啊扭。
「你的食物?」老大看我一眼,指着那只五彩斑斓大蜘蛛:「你说反了吧?你是的食物还差不多。还有,我说过很多了,我不是你的老大。」
唉,看来不管我怎么说,老大都不会相信我的话!
想通了这点,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要知道以前老大虽然爱念叨我,可是从不怀疑我的话,现在却唉,叫我那个郁闷!
「老大你把我放回去就知道谁是谁的食物了,」我只能用事实证明一切。「快啊快啊,要跑了!」我忍不住紧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盯上的食物从自己眼前爬走,心里那个痒啊!
「不行!」老大一句话把我打蔫了。「你乖乖的不要乱跑,我有空再把你带离开这里。」老大三五步拐了几个弯,进到一个,嗯,人类通称柴房的地方,把我搁在干草堆上。
「我晚点会回来,你乖乖待在这里,小心不要让其它人发现,」老大想了下似乎还觉不够,又追加了句:「你要是又溜走,就别再出现在我眼前,不然我会一把捏死你。」老大说到最后,声音越发冷峻,显然是说真的,我精神萎靡地瘫着不动。
唉,换作以前,老大一转头我就准备开溜了,但现在的老大跟以前不一样了,他根本不认得我了!要是我真的溜走,他真的会把我捏死吧!
但是坐以待毙完全不符合我的个性啊,我还得去找那个女的弄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就算要离开,也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我还想着回到以前跟老大一起的生活呢!所以老大原谅我吧,小弟完全是为了你好!
老大一关上门,我立即爬到门边;直到确定老大走远,我刷地从贴近地面的门缝钻出去。
左看,右看,很好,没人。
反正我从来认不得这里的路,也就随便找个方向爬。
从还有些灰蒙蒙的天爬到太阳升起,我停顿一下,胡乱啃了几根野草,继续找那个女的踪迹。
不知道老大发现我不见没有唉,我是不是也得暂时躲着老大点?等他气消,应该不会真的捏死我吧?捏得半死也许有可能。
我一边感慨,一边四下搜寻。在这样大的地方,找人真的很难啊!
才这么想着,目标物出现在正前方,我眼睛一亮,又倒霉地发现那女的身边还有两个人。虽然被那叫凌霜的女人看到应该不会有事,但是另两个可就难说了!我看我还是先躲起来,再偷偷跟过去,等她落单。
我无声无息地跟在她们身后,保持了一段距离。离得太近怕被发现,离得太远又怕跟丢唉,真不是一条虫该做的事。
跟了一会儿,我发现不太妙,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好像聚在一起要往哪去。人越多,我被发现的机会就越大;再跟下去怕有危险,可是我好不容易找到人啊!
我不甘心,可是为了确保自己的虫身安全,我仍然当机立断,暂时放弃跟下去;反正只要我一直待在这星罗宫,总还有其它机会。
想是这么想,心情难免还是有些低落;我想也许那个凌霜还有可能经过这里,于是想先找隐闭的地方暂时躲一下。
爬了一小段距离后,经过一扇门,原本我正准备溜上院子里的树头以便查看经过的人,却从门的另一边飘出一股似有若无的香味,引得我忍不住吸一口气。
什么味道?竟然这么香,似乎也只有我吃过的千叶灵芝的气味能稍稍与之比拟;莫非是什么好东西?
我又想如法炮制,从下边的门缝溜进去,却心生警兆,身子抖了一抖。
直觉告诉我:门后有人!
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我直觉认为绝对不能被那个人发现;或者用土遁术进入?但那种莫名的感觉让我不敢贸然尝试,在这里不谨慎一点,我一条虫命可不够死;想了半天,我决定先躲远一点观察,看里面的人会不会离开,那我就有机会溜进去看看。
我依附在一根树枝上探头探脑,等得日头都升到正中,难得地发挥了我少有的耐心。
好在没白等,一个女人姗姗而来,走到门前时停住,敲响了那扇门。
「师父,众位师姊、师妹们已然到齐等候您的吩咐,请您移驾至大厅。」女子微微欠身,神色极为恭谨。
从我跟天一宗的道士混过的经验,能被称一声师父的都不是什么简单的脚色;尤其门外的女人,除了对门内的人态度极为尊敬,神色里甚至有一丝恐惧。
门外的女人姿势不变,直到门内的人开口:「欣然也到大厅候着,为师这就过去。」
我听到那声音,心肝抖了抖;我这不是表示那声音不好听,相反的,是太好听了,感觉非常的甜,听得我都麻了半边身子;除此之外那声音里还有一点什么,感觉有那么点怪,我也说不上来。
门外的女人听到门内的人吩咐,应答了一声,很快折返回去。
少了来往走动的人,院子里、长廊上,又恢复原来的冷清。
气氛却已然变样。

第四章 我欲为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宛若实质的压迫感,我很想调头溜走,但是这种情况下,逃走的动静反而更容易被发现;我只能极尽可能地缩起身子,一动不动地融入周围的绿色。
门咿呀一声,似乎被人打开。
因为害怕被发现,我连头都不敢探出来看;但是那种好像会被看透的感觉,还是一直挥之不去,让我十分别扭。
应该有的脚步声,却没有。
也许是太轻了,我甚至感觉不出有人从里面走出来。
这种搞不清状况的感觉很糟。
但为了门内那个吸引我的东西,我忍。
我等了很久,完全不敢探头确认那个让我浑身不对劲的人走了没有。就怕动了一动,会被那人捉到手中。

直到那隐约的馨香又飘过来,我才悄悄探头瞄一眼。
那扇门关得严严实实,好像从来没有人从那里面走出来过。
我这时才敢喘一口气,放松下来。
也不敢去想刚刚那是什么人。趁那人离开,我得赶紧溜进去。
我按照先前所想,从门缝溜进去后,那股香味也更浓了;我循着香味一路爬过去,但这地,很不好爬,因为铺了暗红色的绸缎,滑不溜丢的,不好捉地。
绕过桌椅等障碍物,我爬向内室,绕过屏风,爬上一张大床。
那床跟我看过的都不一样,是一整块的白玉,我越爬越感觉冷,忍不住爬快些。
床头放了个木盒,看起来不怎样地,但香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
我记得老不死的说过,在这些修道门派里,放置重要宝物的地方都会有什么禁制,不小心触动的话,可能会被禁制反弹,或者被下禁制的人发现。
我不敢直接爬上木盒,只敢靠近点看;发现那木盒盒盖留了一丝缝细,没完全盖好。
我犹豫地在木盒边绕来绕去,那浓烈的香气熏得我陶陶然。
我被熏得晕了头。不知不觉,竟沿着缝隙爬进木盒里。
等我反应过来时,整个身体已经很自动自觉地依附在一颗珠子的表面,这个时候,就算有禁制,八成也被我触动了。
唉,这种时候,最不需要的就是后悔。
我从珠子上爬下来,眼睛慢慢适应了盒子里的昏暗,仰头端详这颗比我还大的珠子。
我猜它有鸡蛋大小。
我看了一会儿,觉得这颗珠子,有些眼熟。好像在哪看过。
我歪头想半天,终于想起跟这颗珠子类似的东西:我的内丹。
我用头碰了碰。不知道这能不能吃?
冒了那么大的风险进来,我总得给自己捞点好。
我吐丝将整颗珠子包裹住。不知道这珠子会不会溶化
结果,奇怪的事发生了。
我吐出的丝被溶化了
我惊异地看着那颗诡异的珠子。
那颗珠子在昏暗的盒子里,犹散发着淡淡的青芒。

我不死心,在珠子周围打转,换了个角度,奋力一吐──
我汗,居然把自个儿的内丹给吐出来了!
我赶紧想将内丹吞回去,我可没忘记微给我说过:内丹暴露体外,是十分十分危险的事!
可是,吐出来这么容易,吞回去怎么那么难?
我那颗只比米粒大点的内丹完全不受我控制,径自环绕着那颗鸡蛋大的青色珠子。
喂喂,快回来啊!
我紧张地在内丹凌空运行的轨迹下方爬来爬去,可我的内丹完全无视我内心的群癌ぉつ绿的光华闪现了下,一个虚晃,融入了那颗青色珠子里。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不知道该高兴我又变回普通的虫了,还是该遗憾失掉了内丹。
也许冥冥中注定,该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强求也没用。
我长吁短叹一会儿,竟觉有些怅然若失,却又觉没什么不好。
这下就算被发现,我应该也只会被当作普通的虫吧?哈哈。

我调头准备离开。
这时盒子里突然亮如白昼,我眨眼,疑惑地回头。
亮到了极,根本什么也看不清。
身体突然剧痛,好像有无数根针正从我的体肤往身体里钻,我啊地痛呼一声,那种昏倒前必有的晕眩感又来了──
我知道,我的身体又要经历一场剧变。
我更知道,晕在这里被发现必死无疑,可是我的脑袋完全不听使唤。
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见到老大
晕过去前,我发出为虫的一生中,最沉的一记感叹。

这倒没有像往常一样发梦,而像是睡了很长的一觉。
当我从沉的睡眠中醒过来,睁眼看到的让我巴不得再昏过去一。
「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震得我头7⒙榈呐吼。
老大铁青的脸色,让我知道──我惨了。
没等到老大消气,还被逮个正着也难怪老大一副要把我生吞了的神情。
「那个老大,我是有原因的!真的!你听我解释!」虽然我还没想好要怎么给自己开脱
「我、正、在、听!」老大咬牙切齿地瞪着我,我忍不住倒退全身缩成一团。
正当我为难伤脑筋的时候,门外传来清脆的声音,引开了老大的注意,解了我的危。
「槐真,你在磨蹭什么?师父她老人家正等你把东西盛过去呢!再不快点,迟了惹得师父心情不快,少不了你一顿排头!」
听了这话,我原本对门外那女人一点点的感激之情,瞬间转化为怒火。
槐真莫非是指老大?
这女的怎么这么跟老大说话?她以为她是谁?
老大转过头去,我以为他会和以前一样,对那种狐假虎威的家伙冷嘲热讽一番,可我错了。
老大只是握紧拳头,平板地回了一句:「我就来。」
这样的老大让我感到陌生。
我的老大,怎么可能那样轻易对人低头?
「我真应该一早捏死你。」老大低头看着我,露出苦笑。
我只是仰头呆呆地望着他。
突然感到很难过。
其实变成人的老大已经不是我的老大了,可是我总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你可以把我盛上去,」我故作轻松地说:「我想这个木盒里的珠子,应该是在我的肚子里。」
老大看着我,没有说话。
「不过可以的话,」我嘿嘿一笑:「能不能让门外那个女的拿着?那个人身上很香。」我胡扯了个理由。
希望我真正的目的不会让老大看出来,老大一向很精明。
「你走吧,」在我以为老大已经看穿我的意图时,他却只是低着声说:「我会当作从没看到你。快离开!」
老大从来不是那么心软的除了对我。
我想老大虽然忘了我,隐隐约约,还是对我们的过去,有些印象。
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嘿嘿。
「我在这里过得挺不错的,为什么要离开?我还打算长住下去呢!」我呵呵一笑:「不用劝我了,我就是打算赖着不走,刚好这会儿过去跟这里的主人招呼一声,还少走一段路呢。」
「你」老大露出无奈的神情,叹了口气,又恢复原来冷淡的样子。
我不后悔。
我从来都是很珍惜自己小命的。
因为我还想快快乐乐,作一条活到老死的虫。

我看着顶头的盒盖被盖上,这盖得密密实实,没有一丝缝隙。
一点光也透不进来。
盒子,从老大的手中,到另一个人的手中。
机会来了。
原本是想在木盒的一角钻出个洞,但是刚刚发现这个实践起来有点困难性。
说到底,我是条虫,不是蚯蚓。
而且就是蚯蚓兄,要在短时间内把木盒钻出洞来也
不过我还有备用方案。
虽然很久没用了,但是应该有效。
我喷出大量毒液集中到一个角落,立刻听到滋滋的声响。
如果这里有点亮光,我想就可以看到大量的白烟腾起。

「咦?盒子里好像有声音?」
不是吧,这么快就被发现
「不知道这里头放得是什么难道是活物?」
还好,那女的虽然疑惑,但并没有打开木盒的动作。我想是怕被那个什么师父发现吧。
已经有隐约的光透入。快了,再一会儿我就可以溜走了!
从隐约、一点到一束光线透入,那短短的一x那,对我来说好像过了几个昼夜。
我从盒底爬了出来,沿着那女的衣袖下缘爬到裙o,最后在她要转进厅口时,惊险地扑到回廊上,迅速爬到安全的角落。
还好没被发现。
我也不敢看大厅里,那个「师父」看到盒中空空如也会有啥反应──估计不会一笑而过就是。
其实现在最好的打算,就是立即开溜;离这什么宫的越远越好,因为那个「师父」气到极,极有可能把这里上上下下每一嫉仄し过来搜一遍。
可是,我还是放不下老大。
正如老大刚刚宁愿冒险放我走一样。
我要老大将木盒交给别人,就是想着,从别人眼底逃脱,那个「师父」要归罪,也不会归到老大身上。
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后来才知道,我的想法,多么天真。

这时候宫里还没什么人走动,我四乱窜,也没人发现。
而这运气不错,很快就找到了老大那间柴房。
还以为老大会在这里,结果扑了空。
我爬到木柴堆最底层的缝隙中,等着老大回来。
中间睡了一,又醒来。
屋里黑漆漆,还是没人。
我心里莫名地不安。
我爬出来,发现柴房里凌乱不堪,显然是被人搜过。
还好搜查的人不是那么仔细,没来动过我躲避的木柴堆。
我安全了。但老大呢?
老大在哪里?
我的直觉告诉我,我不会想知道答案。
我脑袋里混乱不堪,可是越是这样,我知道我越该冷静下来。
我爬到屋外,果然灯火通明。
迎面有人走来,我赶紧遁入土里。

「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凌霜师姊好心救他,没想他居然偷了师父的东西。」
「我当时看师父的脸色,还以为要大开杀戒呢,没想到只是让人杖责一顿,扔出大门」
「那也是有凌霜师姊求情,没见凌霜师姊挨了师父一个巴掌,脸立即肿得老高。」
「但就算如此,那男的也不过凡人之躯,挨了一百记赤天棍,恐怕也熬不过今晚」
「谁让他偷了万毒珠,受这一百棍还便宜了他」

我脑袋轰然一声,完全无法思考。

怎么怎么会这样?
我明明是为什么还会牵连到老大身上?
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大门,大门在哪里?
在这种紧要时刻,我居然找不到大门,我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自己怎么就不认路!
疯狂地寻找,我已经顾不上自己这样到乱闯,会不会有被发现的可能。
而脑袋一片混乱之时,心底,却有什么渐渐明白过来。
我从来认为自己是很聪明的一条虫,现在却发现自己是前所未有的愚蠢。
我怎么会以为,我这么做,就能让老大摆脱嫌疑?
我怎么会以为,星罗宫会相信老大这个外人,而不是自己的门人?
其实老大一定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吧?
所以他只是叹气。
所以不再说什么。

我犯下的错,居然让老大代我受过。
如果老大因此而死我永远不会原谅我自己。

好不容易找到了大门。
我从旁爬墙而过,离开了星罗宫的范围。
然后看见我一生中,最为痛悔的一幕。

玉阶下,满目鲜红。
老大躺在地上,躺在那滩血水里
人的血,是红的。
流出这么多血,
我居然让老大,流出这么多血

不对。
我在想什么?
我现在最该做的,是找人医治老大;要忏悔要自责,都是以后的事。
可是要上哪找?谁去找?
我是一条虫,谁会听虫说话?
会被当作妖怪!会被杀死!
可是老大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如果我是人的话──
如果我是人就好了。
如果我是人,我有人类的手脚,可以立即为老大止血包扎;有人类宽厚的背,能背着老大去找大夫;有一副人的躯壳,可以光明正大出现在人的眼前。
而不是作为一条虫,眼睁睁地看着老大,迈向死亡。
如果我是人就好了!

那一刻心的极痛,让我抛弃了我从来渺小的心愿。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真虫,走上了人之道,也真正走上了修仙之路。
※※※
我做了一个怪梦。
梦里,有我,有老大,有道士,还有个女人。
真是很奇怪的梦,比以前的梦都还要古怪。
因为,我怎么可能会变成人?
还是变成一个人类少年。
我梦到变成人的我在哭,在尝试着把躺在地上的人扶起来。
我看到那个满身是血的人的正面,心里一跳,有种窒息感,逼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其实我没看清那人的长相。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很慌乱,很害怕,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永远地离开我。
呵呵,其实我哪里有什么重要到怕失去的东西?真是莫名其妙的梦。
那个人类的「我」在哭,在叫着什么。
我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却总也听不清楚那个「我」在喊什么。
背后,那道红色的大门突然打开,一个女人拾阶而下,奔到那个「我」的身边。
那女人对着「我」说了什么,那个「我」好像一点没听进去,于是那女人甩了「我」一巴掌。
那个「我」头歪到一边,整个人僵在那里,像座木雕。
但当那个「我」扭回头,那双眼,看起来清醒许多,不似原来的蒙昧。
女人跟那个「我」一人扶着一边,将那受伤的人挟起来。
那个人流了很多血。很多很多。
流那么多血,大概救不活了吧我漠然想着。
很奇怪,明明事不关己,可是一想到这里,我居然感到很难受,好像我就是那个人类少年

那个「我」和女人扶着那人走了不太远的距离,突然背后一团金光落在那大门前,
从光里头走出一个道士。
我好奇地瞥了一眼,忍不住惊讶。这不是那个老不死的阳什么道人?他来这里做什么?
老不死的左右张望了下,看到了那个人类少年模样的「我」,似乎愣了一下。
他应该不会以为那真的是我吧。我想。
老不死的向着那个「我」走过去,从后面拍了一下「我」的肩。

那个「我」转过头来,没有表情的脸上都是泪。
真奇怪。看到这里,我居然也觉得我的脸湿湿凉凉的。
呵呵,怎么可能。
这只是一个梦。

那个「我」看见老不死的,一手揪住他的衣襟,好像又说了什么,神色急切。
这我没有刻意去听那个「我」在说什么,但是从刚才开始一直模模糊糊的声音,很奇怪地清晰起来。
我听见那个「我」说──
救救老大。
救救他。

那一x那,我看清了梦里每一张脸。
我的。
女人的。
老不死的。
还有

老大的。

终于知道,那不是梦。
我以为是梦里的一切,原来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
「醒了?」
眨眼,老不死的正坐在床边瞪大眼看我。
我也瞪大眼看回去。
变成人之后,看其它的东西都不像以前感觉那样庞大。以前只看得到某个东西的一角,现在看到的是全面;这感觉挺新鲜。
我看看房梁,看看木桌,看看窗纸,又瞄了一眼大门,体验一下这种新奇的视角。
「你倒是挺能睡的,你家重伤的老大早都醒了,你居然连着睡了三天!」老不死伸手往我头上拍,我看见了,想用手挡开,但又还不习惯使用人类的手脚,结果还是让他一掌拍在我脑袋上。
不知道为什么,浑身上下又酸又麻,动根手指都嫌费力。
难道是由虫变人的后遗症?
我不怎想动,于是只扔老不死的一记白眼了事。
刚刚老不死的说:老大已经醒了。
但我还是有些不放心。「老大没事了?」
「有我老人家在,他能有什么事?」老不死的一脸自豪。我最见不得他那模样,让我总想咬他。
不过,终于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老大没死
但我怎么也没弄懂,我怎么突然就变成了人?
才想着,就听老不死在耳边说:「没想到你变成人是这副模样?连以为脸该是青的呢。能化人形的虫妖,我老人家活了近千年,也就只见过你一个,」他摸着光溜溜的下巴又道:「不过,你最近是不是又吃了什么好东西?我上回看你才结丹不久,怎么也要修行个三五百年,才可能化成人形哪?怎么才一会儿就功力大进?」
「谁说只有我一个,」我撇撇嘴,果然人老了就不长记性。「我家老大不也是一个?老大跟我一样,原来也是一条虫。」
「他那跟你的情况不一样,」老不死的摆摆手。「你家老大是自毁内丹又有外人相助重塑了肉身,从本质上来说,已经是人不是妖;而没了内丹的妖,就算拥有人的肉身,跟普通人也没啥两样。」
内丹?
又是内丹?
可老大哪来的内丹?
我正纳闷,老不死又接着说:「但你又不同了。虽然不知道你怎么功力大涨的,但你是保持了虫妖的本质,已经有一定的修为,从而化为人形,所以你可以在人与虫的原身之间任意变化,又保有修行的根基,与你家老大相比,修道水平可不在一个高度上。」
老不死曾让微给我有系统地讲解过修道的种种,不过每我不是在吃就是在睡,所以现在听来晕呼呼的,想半天才意会过来;这也怪老不死的说得太仔细,直接说老大已经变成人,而我是一条可以变成人的虫不就好了?说多了我反而闹迷糊。
「喂,我想去看老大。」
老不死的嘿嘿一笑,怪阴险的。「你现在动得了吗?」
切,我敢说他早就知道从虫变人会浑身酸痛,居然想看我笑话。
「动不了,你背我过去不就得了?」我斜眼看他。
「你这小东西,口头上吃点亏都不肯,」老不死的看我没啥行动力,居然想偷捏我的脸;我手脚是不能动,但转个头、张个嘴倒也还不成问题,我作势欲咬他,老不死悻悻然地缩回手。「忘恩负义的小家伙,求我老人家救人时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觉醒来倒翻脸不认人,枉费我出了那么多力。」
他说了半天,不就是想我有点表示么。
我扭头看墙壁,别别扭扭地道:「谢了。」说到底,要不是他及时来救,老大可就真死透了。
说起来我和他也就几天交情,为了这么一点浅薄的情谊,他居然肯伸出援手,还真是挺叫我意外的。
不枉我把他当朋友看待。
可他接下来的举动,让我心里那丁点感动迅速烟消云散。
「小东西你对着墙谢谁呢?」他扳过我的脸,笑得阴阳怪气。「那边可没人哪。」
我皮笑肉不笑:「您老还真上年纪了,耳朵不怎灵光,刚刚哪有人说话了。」我鬼扯两句,一发狠,脸一侧,咬住他一只手不放。
老不死的拼命甩手,哇哇直叫我哪里是虫,分明是条狗。
我说,刚刚谁感动了?
谁?

第五章 入世修行
跟老不死的斗了半天嘴,最后还是微背我过去看老大。
真不知道老不死的脾气那么差劲,怎么就教出微这么个没脾性的徒弟。
过去看老大的时候,老大正睡着。
微说老大伤还没大好,所以清醒的时候少,睡眠的时候多。
我看了一眼,老大睡得很沉,既没让微的脚步声惊醒,脸色看起来也不错;我霎时安心下来。
刚刚听老不死的说老大没事了,虽然松了口气,但总要亲眼看到,确定老大好好的,还有呼吸,才能安心。
我也不好意思为了看老大,让微一直背着我,于是让他把我放椅子上。
「你忙你的去,我在这坐一会儿。」我挥挥手,轻着声说。虽然浑身还是软绵绵没啥力,至少酸麻的感觉是退下去了,稍微动一下,招呼个人来,还是不成问题的。
「我也没事,师父他老人家让我陪你。」微说着也坐了下来。
我和他就这么坐着,沉默了半天。
只是懒得找话说,反正就这么安安静静的,我也不觉尴尬。
我呆呆地看了老大一会儿,突然想起那个救了老大的,叫凌霜的女人。
「道士,有个跟着我和我老大来的,一个叫凌霜的女人到哪去了?」
「你说凌霜姑娘?」我还怕我说的不清楚,他倒是一下就领会过来。「门里的人将她安排暂住在独立的小院。要我请她过来吗?」
「不了,我好点自己去找她。」我尝试活动活动手腕,力气似乎比之前恢复了一点。
看着自己这双人类的手,还是很不习惯

后来我还没去找那女人,她倒自己过来找我了。
我跟她陆续谈过几话,话题大多围绕着老大。
她说,她遇见老大时,老大还是一条虫,被一只鸟啄得奄奄一息。
那时候,她的同门,也就是那个季烟师姊,一眼看上了老大的内丹,就想出手夺取。
结果她一时不忍,忍不住出手阻止。
待季烟离开,她又怕自己虽然救得了一时,季烟却很可能趁自己离开又折回来夺丹,所以她从中施了点力,帮助老大重塑肉身──这样老大虽然丧失全部的功力,但无丹可夺,至少也保住了性命。
我听了大为感激。尽管我跟她,总有些不对头的感觉。
我对她说,我和老大欠她一个人情。以后遇上困难,可以找我和老大帮忙。
她却微笑说不需要,她已经得到她该有的报偿。
我不解其意。
她告诉我,她们星罗宫的弟子,在最初入门,师父会在她们身上下锁心环,不仅能掌握她们的行踪,还能强迫她们做违背自己本意的事。
她说她一直想离开星罗宫,但顾忌着自己身上的锁心环,一直以来只能空想,不能有所行动。
直到那天,她一时冲动,从惩戒院跑出来。
从星罗宫大门踏出来那一刻起,她心中已有觉悟。
师父不会杀她,但会用种种手段让她生不如死。
却没想到老不死的三两下就捉出她体内的锁心环,还把它捏得粉碎。
结果,我和老大欠下的人情,又要算到老不死的头上。
想到这里,我居然感觉有些郁闷。

然后一晃眼,过了三年。
这期间,发生的大大小小零零碎碎,我归结起来,大概如下:
一,了一年多的东拼西凑,老大总算想起他曾是一条虫,名叫刺蝤;有个和他一起长大的小弟,叫真虫,也就是我。
虽然他没完全记起从前的事,可是对我的态度,倒是恢复到跟以前差不多。
也就是说,我的老大又回来了,嘿嘿。
第二件事,就是老大居然拜入老不死门下,成了微的师弟
从那天起,老不死的每天都在打我主意,想把我也拐去当徒弟,让我喊他一声师父──想得倒挺美,但反正我从来没点头答应过,他也不能奈我何。
第三件嘛倒算不上大事,简单的说,就是在天一宗混吃等死的三年,我也被老大揪着一起修道
虽然咱修行的方向不怎一样,但老大跟我,都是从基础学起,所以所学的东西,倒没啥抵触。

老大很勤于学习。
相反的,要不是老大总盯着我,我肯定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老不死的也懒,总把我和老大扔给微,说什么,这么基础中的基础,让他这样的大宗师来教太大才小用,所以要微好好教导我们,有一定的水平后,他才会指点我们。
微了不少功夫,教导我们关于人的一切,说天一宗最重入世修行,所以像我们这样,对外界一无所知是不行的。
微用了两年的时间教我们这些东西,其实这么多时间在这上面主要是针对我。
微说,直到最近,我才渐渐比较有正常人的思维。
虽然我已经习惯以人的样子出现,可是还是喜欢三不五时恢复虫样,到黄槐叶上晒晒太阳,啃啃叶子,怀念一下当虫的生活。
有时候我会变回虫躲起来逃课,但老大不愧是老大对我的喜好习性完全了如指掌,一下就把我揪出来。
虽然跟老大一起修道,但事实上,对这方面我还是不怎么有兴趣。
我怎么也不明白,老大对修道的热衷从何而来。

不过,虽然当人大多时候很无趣,但是,嘿嘿,还是会有些好。
比如以前还是一条虫的时候,除了啃叶子,捉几只毒虫当零食,怎么也不会知道享受槐糕、槐蜜的美味。
那时哪晓得还有这种吃法。
热腾腾新鲜出炉的槐糕,刚刚才被我从厨房连盘子摸出来。
我靠坐在大树的桠枝上,把糕饼掰成一块块送进嘴里,怀里还抱了个茶壶,渴了就提起就着壶嘴喝一口;这样一口茶,一口糕饼,再睡个觉一个下午就过去了。

「真虫。」
啊,是老大。
「老大找我有事?」我一手提着茶壶,一手端着糕饼,从树上跳下来;老大顺手扶了我一把。
「老大,吃吗?」我笑[[地将盛着槐糕的盘子往前递,老大却伸手擦了下我嘴角。
「吃得满嘴都是,也不擦一下。」老大皱着眉看我。
我耸耸肩,已经习惯老大见我必念上几句了。
「明天起我要离开一段日子,」老大帮我提过茶壶,语气平淡地说:「大概半年后回来,我不在的时候你乖乖潜心修道,不准逃课。」
「半年?」我眨眼,差点被吞到一半的糕饼噎到。「老大,看你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我还以为你是说你明天会回来。」
「别想岔开话题,」老大带些警告意味地弹了下我的额头。「我跟微说过了,你要是又逃课,就拜托师父管教你,师父可不像微那么好说话。」
唉,不管我打什么主意,总是让老大一眼看穿。
「诶,老大,什么事情要去那么久啊?」跟着老大往屋里走。
「天一宗的门徒在门里待满三年,以后每一年中必须外出行医半年你不是忘了吧?」
「我又不是天一宗门人,记那做什么?」
「你啊」老大摇头,倒没再说我什么。
我侧头看看和我并肩走着的老大。老大刚刚的话,意味着咱会有大半年见不着面呢。
半年啊
我们好像从没分开那么久。
就是三年前老大出事那,也就分开半个多月。
想到这里,我凑过去,碰碰老大的肩。
「老大,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啊?」
「你?」
我点头,期待地看着老大。
老大无言看了我一会儿,竟然很坚定地──摇头。
「为什么?」我不死心。「老大你一个人在外面很不方便吧?我可以帮你伺候茶水、跑腿什么的,而且没事的时候我就变回虫的样子,不占位子、只吃叶子,老大你带着我很方便的」
我费了半天口舌,老大却只是淡淡叹口气:「我是很想带你」老大稍稍停顿,接着酝酿出极打击人的一句话:「但是你太弱了。我问过师父,他说以你的修为,还不适合在外走动;不然你以为我一直要你潜心修道是为了什么?」
我沉默。同样的话换个人说,我肯定听不进去,估计还要反驳一番;可是现在这么说我的,是老大。
虽然感觉还是有些不情愿,但仔细想一想,我不得不承认老大说的是实话。
我会法术,可是几乎都是逃命用的;老不死的不是没教过我攻击手法,但我没怎么用心学过。
「要是我有能力保护你就好了。」老大低声说着,声音放得极轻。
我停下脚步,瞪着老大的背影。

唉不想让我听到,就不要说出来啊。
你真是越来越卑鄙了,老大。居然用这种方法引起我的内咎偏偏我还老吃你这套。
罢了罢了,谁让你是我老大呢?

隔天,老大入世修行去了,我没到大门口送人,盘坐在床榻上想了一早上,终于决定去找老不死的,好好地学习一下法术。
「小东西你总算想通了要拜我为师吧?」
看他那得意洋洋的样子,我就忍不住要打击他两句,可现在我是来向他请益的,所以只能送他一记白眼,然后直接了当地道:「教我法术吧。」
其实原本设想语气要更委婉一点,言词要再客气一点但是一看到老不死那张少年面孔,不知怎么话说出口就变了调。
我还以为会受到刁难,没想老不死的跑到我跟前,抚上我额头,居然摆出担忧的脸色给我看。
「小东西转性了?不会是昨晚受了风寒,脑袋烧坏了吧?也不对,没发烧啊?难道是烧了又退,所以这会儿才在说胡话?」
他居然一边挂着担忧的表情,一边用啧啧称奇的语气说我!
我忍了又忍,忍了再忍,拳头还是克制不住地飞出去;尽管我从来没有一打得到这老怪物,这也没有例外。
老不死的哈哈大笑,一闪身就转到我背后勾住我脖子。「人小小的,脾气倒不小!我老人家这不是关心你?用得着这么生气吗?」
他那种关心法,只怕没几个人消受得起!
好在三年相下来,接触多了,我也习惯得很,只是每跟他说话,总得被气上一回。

不过跟老不死的鬼扯了半天,他总算正正经经教了我点东西;但看他示范法术挺轻松的样子,到我这里就不怎灵光。
新学了地行术,这是一种比土遁高一级的法术,可以灵活迅速在土里行动,比土遁快了一倍不只;老不死说,土里也有灵气,只要我能感应出蕴含灵气较为丰富的地脉,循着地脉催动那蕴含的灵气为自己所用,那地行术就是我逃命的一大法宝。
但是这听起来简单,要做到却一点也不容易!
第一尝试地行术,我很汗颜地陷在土中出不来。
按理说,我有学过土遁术的基础,就算不能很好的运用地行术,也不至于发生这种情况;但是我弄得自己都快窒息了,只得转用土遁,先回到地面找老不死的理论。
「陷在土里出不来?」老不死的露出诧异的表情,上上下下打量我一会儿,突然道:「你变回原身再试一。」
我依言变回一条虫,再用地行术潜进土中;这倒是能自由移动了,我正想回地面跟老不死的说这情况,突然想到这不是正好先观察一下那什么富有灵气的地脉么?
我钻啊钻,看过来看过去,都是一片棕色。
有灵气的地脉,看起来总该跟其它的土壤有点不同吧?不过这里看起来好像都一样
我想了下,又往下潜,也许这个什么地脉在一点的地方也不一定。
下潜的途中,遇到一条蚯蚓兄。
真想问问地脉长啥样子,可惜语言不通
往下潜了半天,还是没看到那个什么地脉;我又往前钻了一小段,边钻边想着: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还是先回地上吧,顺便问问老不死的怎么看地脉。
正要调头向上,突然前面的压力一轻,我咚地一声掉进一个空洞。
我趴了一会儿,痛得吱吱哼哼半天。
没想到这地底下不完全是实质。这样平空落下,摔得我都要怀疑自己四分五裂。
我慢慢仰起头,左右打量了下,发现这似乎不是我想象中天然形成的地洞,倒像是间画室。
墙上挂满了人物画,由上而下,由左而右,整整齐齐的,每一幅画大小还都一样;虽然是死物,但画中的人物画得栩栩如生,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还真是有点我打了个寒颤。
我仰头看了会儿,好奇地爬到一幅画上,在画的周边爬了一圈。
不知道是谁在地底建了这么一间画室,挂了这么多人物画还都是脸皮皱巴巴的老头子,真是诡异的品味。
我挨个爬过去,一会儿发现原来每幅画的最下方居然有署名,连忙凑近去看。

第十七代宗主无为

我看得有些吃力。
如果我还只是三年前长在林野的小虫,我可以很大声地说:一条虫,认识人类的文字做什么?
可是现在,唉。
当人挺麻烦的,要识字、要认人、要修道,不能随手将叶子、毒虫放进嘴里,不能累了直接躺在地上睡,不能披头散发到跑;不能这个不能那个,老大适应得倒挺快可我,要不是为了陪老大,早溜得不见虫影。
可是,虽然嫌麻烦,慢慢的也习惯了──习惯真是可怕啊!
我边想些有的没的边爬过去,第十七代、第十八代
第二十代,没了。
等等,这名字,好像有点熟。
阳盛、阳盛──
这不是老不死的道号吗?
敢情这里是放他们天一宗历代宗主画像的地方?
不过,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不晓得老不死的以前的样子跟现在有没有什么不同?
应该比现在年轻吧。
不过他看起来好像已经很年轻了比他徒弟微还年轻。
我充满好奇地往上一瞄。
!!!

「小东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回神,发现自己落在人的掌心上。
唉,刚刚,太震撼了,震撼到我从那幅画边上掉下来。
还好,老不死的来得倒巧,刚好把我给接住,不然这个高度,我不摔死也得半残。
我扭头看看老不死的现在的模样,再对照那幅画。「喂,那个,真的是你?」
「怎么,不像?」老不死的挑眉。
「像,有像,」我来回看了几,然后道:「像爷爷跟孙子。」
老不死的翻了翻白眼,拿指头戳我。「什么形容?我只是留下这画时比较显老一点,现在只是返老还童罢了。」
那叫显老一点?
「人老,皮也厚。」我总结了下感想,说这话时忘了我还在他手心上,被狠掐了下。
说实话也不成。
「挺久没下到这儿了,」老不死的晃了一圈,大发感慨:「算一算,当年我老人家的画挂上去,到现在,这里,也有五百多年没人下来了。」
五百年
我定定看他,点头。「果然是老怪物,五百年前我还不知道在哪呢。」
「你这小东西,知不知道啥叫敬老尊贤啊?回头我要问问微徒儿怎么教你的。」唉,我又忘了我还在他手上。
老不死的又带我欣赏了一下历代天一宗主画像,还说了一下画中人事迹;我听下来的结果:他果然是老怪物!
历任宗主顶多当上六七百年,老不死的居然死赖在这位子上千年之久;不知道他修的是哪门的道?前几任都早早飞升去了,他居然还待在这俗世间。

等回到练习法术的庭院,我变回人形,把刚才使用地行术时的情况交代了遍;老不死的沉吟了好一会儿,突然击掌道:「我明白了,居然是这样的,莫怪我老人家刚刚没想到。」
「想到什么?」难道他教我的法诀,有啥缺漏?
老不死的装模作样地轻咳几声,笑[[地道:「你这问题,简单的说嘛就是你的境界太低,赶不上实际修为。换言之,空怀一座宝山,却动用不了。」
???
「能不能换个浅显点的说法?」这又是人虫代沟
「还要更浅显?」老不死的挑眉,又点了点头。「好吧,换个世俗点的说法知道汗血宝马是什么吧?」
我点头,这听微说过。
「你的情况,就像是拥有这么一匹良驹;但好马性烈,你若驯服不了,再好的马,也骑不上去。不能骑的好马,跟没有又有什么分别?」
虽然,一条虫是永远不会去妄想骑马的,可我要记住,我现在是人了;这样转念一想,也就多少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我怎样才能提升我的境界?」与其问啥是境界,我不如直接问怎么提升它。
老不死的回答得也很爽快:「当你知道怎么做人的时候。」

我掏掏耳朵。「你刚刚说啥?」
老不死的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唉,小东西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耳朵也同我老人家一样不灵光了?」
这老妖怪,我三年前就说他这一句他居然记恨到现在!
我咬牙。「是啊,我的耳朵是不怎么灵光,所以您老就大发慈悲,再多说几遍吧!」
跟老不死的待久了,我说话也阴阳怪气起来,自己听了都觉十分别扭;还是赶紧问完赶紧走人。
「多说几遍啊,」老不死的笑容满面,可我怎么看都像阴笑,他肯定在打我歪主意。「唉,我昨晚让微乖徒儿去办了点事,这会儿想出门一趟,可没人陪我老人家呢?」
「不是有我嘛。」我假假地笑一声。
我说怎么今天一整天没见微人?原来又被老不死的指使不知干什么去了。
「但这回可是去拜访一位老友,怎么也不好意思两手空空地去」
「我陪您老去挑。」我迅速截断他的话。他果然得寸进尺了。
「不过我那老友性子有些古怪,不太爱见生人」
「那容易,我变回原身就行。」他自己就够怪了,居然还有脸说别人?
老不死的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嘴角动了动,似乎还打算往下说,我见状甩头准备走人──当然最后还是被他拉了回去,陪他走了一趟。
事后我后悔非常,早知道不该问他该去问别人;老不死的说什么,他挺久没出门走动了,想慢慢走到他老友的住;结果一往一返,足足耗了一个多月。
好不容易回来,他居然随手往我额头一按,盖了个章──赤色的茎,羊齿状的叶沿着茎两侧密集生长,看起来像株植物,实际也不知道是什么;虽然不难看,但我还是挺火,于是当下反应:
喂喂,要盖之前也不先招呼一声,以为我的额头是书画,可以随便盖章吗?
还有,既然要盖,好歹也盖我喜欢的图样,比如黄槐;至少我看了心里安慰点。
我才说完,老不死的倒振振有词,说什么我头上这个,可不是随便盖的,是天一宗的标志,凡是有这个标志的人,其它门派的修行者见了,可是要绕道走的。
我半信半疑。
他还接着说,要学做人,最快的快捷方式,莫过于入世修行。
这听起来还有点道理。
他最后道,所以他老人家送佛送上西,让我跟着老大一块儿修行去。

于是,我出现在这不知名的客栈。
彼时,老大正坐在浴桶里,看到我平空出现,明显一愣。
我干干一笑,挥挥手。
「老大,我也来入世修行了。」

第六章 风雨前夕
老大背对着我,一边穿衣服一边问我前因后果;于是我把自己要入世修行学做人的经过说了一遍。
「我明白了,」老大穿戴好后往外走。「我先去给你订间房,明早再跟观永说一声,然后你就跟我们一起上路。」
我一听连连摆手。「不用麻烦了,老大,我变回原身睡桌上就行了,何必多一笔冤枉钱?」
老大搭在房门上的手一顿,语气还是冷冷淡淡的:「既然想学做人,那么你就得先抛开你脑子里那些想法,好好看别人是怎么做的。」
老大出去了,留我一个在房里慢慢思索。
好好看别人是怎么做的?
老大说话还是这么有哲理。
老不死的只说让我入世修行,怎么个修法却只字未提;还不如老大一句话,倒让我有些想法。
我坐着等了会儿,感觉肚子有点饿。
突然被老不死的扔过来,晚饭都还没吃。
我看看老大房里,也没啥吃的啊,有蜈蚣。
我一脚踩住,啧,又瘦又黑的,真怀念以前在山里,每一只蜈蚣、蜘蛛什么的都是又肥又大,一只就够我饱餐一顿;但在人多的地方,这些毒虫不是一副营养不良样,就是往往不见踪影。
虽然这条蜈蚣我不怎么满意,但饿得狠了,也还可以将就入口。
正要弯下腰把蜈蚣拎起来,我感觉到窗边吹来一阵不寻常的风。
我虽然想先填一下肚子,但老大交代过,在人前不能表现得太突出,必须像个普通人;想到此节,我赶紧端正坐姿,摆出「我很平常」样。
唉,算你走运。
我不大甘心地松开脚,那条蜈蚣哧溜一声,消失在阴暗的角落。
我转头看这突然出现在房里的人,没怎么给他好脸色。
「喂,你谁啊?没经过主人同意就随随便便跑到人家房里,还不走正门,不是贼吧?」我上下扫一眼,一个很高大的男人,感觉有点年纪,应该是三十上下,长得不难看,不过他这么站在我背后,很有压迫感。
「你是天一宗门徒?」男人的声音有些嘶哑,估计是很久没跟人说话。
我想了想:我不算吧,老大才是。
我摇头,反问:「你还没回答我,你是来做什么的?」
他没回我的话,只盯着我;我莫名地被他看得遍体生寒,不经意地对上他的眼睛。
黑不见底的眼眸里,一线红芒一闪即逝。
x那间,我心底泛起一股违和感。

这男的,不是普通人。
虽然我一直没怎么认真修道,但经年累月下来,多少能感应出不同于寻常人的存在,比如修行者,结丹的精怪,或者其它什么的。
而眼前这个男人,给我的感觉像修道者,但又有点不一样。
在我还没分辨出两者哪里不同之前,眼前升起淡淡的黑雾。

「喂,等一下!」
就算要走,好歹也说一下来意吧!
结果是白喊了。那男人的身影已经随着雾散而消失。

所以这人到底是来干麻的?
他问起天一宗──难道是来找老大的?
是老大在外面认识的人?
也不对。
他是对着我问。而且如果是认识老大的人,应该直接问老大在哪儿才对吧?
我伤脑筋地搔搔头。
算了,回头再问问老大吧。
事实上,这件事我转头就忘了好吧,其实是看到老大为我叫的四菜一汤,我一看到食物马上忘了有这回事──后来想起来已经过了好些天,也没再碰到那怪人,所以我也就没跟老大提起。
※※※
有句话,叫冤家路窄。
本来三年前那件事过后,我没想过找星罗宫麻烦;因为我知道老大会重伤,是我的错。
如果她们不再出现在我眼前,这件事也算揭过。
偏偏那么多家客栈,她们也住到这一家。
那时我跟老大,观永──就是微的二师弟,正在客栈用早饭,星罗宫的三个女人坐在邻桌;开始我还没认出来,毕竟我虽然稍微分辨得出人的长相了,但顶多就是好看、难看,年纪大小,再细微点比如美丑之分,我就没啥概念。
但谁让我们跟那几个女人坐得这么近,偏让我听见那声「季烟师姊」。
一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当年夺丹算一件,害老大被打得半死这笔帐我也顺道记到她头上了,两件加起来,就叫旧恨添新仇。
我谁都能忘了,偏这女人的名字,再过个十年我只怕也记得死牢。
别说我小心眼,都过了三年还记挂在心上;老大可是我唯一的兄弟,而且比亲兄弟还亲,她伤了谁都行,伤了我老大,就不成。
那个当下,若不是老大按住我,不让我惹事不对,我这哪是惹事?我可是想为你报仇啊老大。
但老大根本不听我说。
我郁闷得食不下咽,观永老兄在一边问我是不是不合胃口,回头帮我找找这附近有没有长黄槐。
我汗颜,在天一宗待这三年,门里上上下下大概无人不知我的爱好是啥了。
我回没事,只是这里一股脂粉味浓重,怪难闻的,我自己端回房慢慢吃。
说这话时,我故意说大声了。
老大不让我主动招惹她们,反过来就行了吧?
果然我还没站起来,那帮女人已经沉不住气。
「这位公子,请问我星罗宫有得罪于你吗?」其中一个女的开口,眼神锐利地看向我,她也就是那个季烟。
这女人比我想象中更狡猾,她一开口,就说整个星罗宫,丝毫不提是否个人恩怨,我要答是,就是跟整个星罗宫作对,答不是,就显出我无礼在先。
「姑娘这话怎么说?」哼,想下套,也不看对象是谁?别以为是女人,我便会留情面。「我不过说,有人不知涂了多少粉,味道难闻了些,可没提到什么星罗宫?还是说我闻到的气味,原来是从几位身上飘来的?」我故作吃惊貌,无视对座的老大扔给我的白眼。
嘿嘿,听到我这几句话,果然那帮女人都变了脸。
我心里一阵得意,但看到老大悄悄叹了口气,突然又觉得挺没意思。
好像就我一头热
我感觉有些委屈,但也没来得及多想,那帮女人中的一个拍案而起。
「你行,有本事划下道来!」那女人讥讽道:「就不知道你的本事,可有你那张嘴厉害?」
「云星!」那个季烟也跟着站起来,我还以为她是帮着那女人的,没想到竟是阻止。「我们还有事要办,用不着浪费心力在只懂得逞口舌之利的人身上。」
这个季烟确实了得,她刚明明也动了怒,可我注意到她视线扫过我额上的标记时停顿了下,想来她是发现我是老不死的保的人,心有顾忌不敢动我,立即压抑怒气,面上恢复清冷之色;当然嘴上还是要损我一损。
我还想回上几句,底下被老大踩了一脚,我立即改而假笑道:「唉,几位姑娘别动怒,我是真没有得罪几位的意思;只是我天生嗅觉灵敏,又对某些气味闻不惯,所以才想说回房用饭去,没想到几句无心之语会让几位姑娘上了心。」
咳,别骂我虚伪,其实我想探听探听她们要办什么事,然后,嘿嘿,能从中破坏是最好,不能也要阻挠一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要我再假都行。
趁着那帮女人脸色一缓,我悄悄瞄老大一眼,发现老大脸色比刚才好看许多,还隐约有些笑意。
我没余暇细细推敲老大的心思,又接着装出歉疚之色,对那帮女人说了些什么,刚刚听她们说有事要办,为了聊表歉意,可否让我尽一份心力的鬼话;但那个季烟果然十分谨慎,她们中有一个差点漏了口风,立即被她给截住话头。
我本也没以为那么容易套出她们的话,倒也没觉怎么失望。

那帮女人吃完后就匆匆离开,看来她们说的有事待办是真;我挺想偷偷跟踪她们,但又怕挨老大骂,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老大。
老大慢条斯理地吃完饭,又添了碗汤,慢慢喝完汤后,直到回房,才开口对我道:「真虫,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差点犯了众怒?」
所谓犯众怒,就是某人干了某件会让在场众人群起攻之的事──来自微的说文解字。
我回想了下刚才。
「有吗?」我有做什么会犯众怒的事吗?我怎么没印象?我也就损了那帮女人几句──难道?
老大看到我诧异的神情,缓缓点头。
「为什么?」我疑惑。
老大侧头想了下,估计在想怎么回我。「在人类的观感里,女人容易引起男人的呵护,尤其是美丽的女人;而你刚刚的行为,就会被其它人视为无赖。」
我啊了一声,沉默了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问:「老大,原来那几个女人长得算美吗?」
老大神情有些复杂地看我一眼,我猜他在想我辨别人类美丑的眼力还是没啥长进吧「以人的眼光来看,是吧。」
「那在老大眼里也是吗?」怪了,我怎么又感觉有些不是滋味?
老大倒是笑了,伸手揉揉我的脑袋。
我追问半天,老大就是不回我,我无奈,只好转回正题。
「唉,老大,你为什么不让我去跟踪那几个星罗宫的女人?」这会儿都走得不见影了。「难道你一点也不想好好回报她们?」
「我没阻止过你,」老大气定神闲,我听了更加无力。「跟是要跟的,但也不急,我刚刚趁你吸引了她们注意,在她们身上做了点手脚。」
「老大你真奸诈。」连我都利用上了──可既然这样,你刚刚怎么还在桌底下踩我一脚咧?我郁闷。
老大发现我哀怨的目光,只是淡淡地笑。
好吧,如果踩我一脚老大能高兴点,作小弟的委屈点也没什么。
我心底默默地叹。

老大跟观永交代一声,让他在客栈等我们回来,反正在哪里都可以行医,所以他也没意见,只是让我们自己小心。
天一宗的门人几乎都有一副好脾气除了老不死外。
离开客栈,老大放出引路蜂在前头领路,我和老大在后面慢慢跟着。
老大真的越来越像人了。
我偷看老大一眼,老大没怎么注意我。他正在指使引路蜂,让引路蜂保持在我们的视线之内。
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但老大对修道,好像有一种特别的执着为什么?
我百思不得其解。
以前我们还是虫的时候,老大从没表现出这种执着,我也安于现状。
所以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老大变了。
这三年,变了很多。
变得越来越像人,很多时候,我都要忘了老大跟我一样曾是一条虫。
微的修道是没有理由的,就像我一样,只是安于现状的表现。
可是老大呢?
老大好像一直在寻求改变,不知道为了什么而变。
若不是老大对我的态度从没改变过,我想,我早就离开了。
其实有过怀疑,我是不是早就该离开了?回到山里,回到以前的自己。
可是,什么是以前的自己?
改变了外貌,我就不是我吗?
以前从没想过这些,可是变成人后,我的想法好像也复杂起来。
唉,我居然也会想这种不切实际的问题果然是和人接触多了,中了人类的毒?
明明知道该抛开以前是条虫时的想法,可是我老改不过来。
或许我其实不想改吧
因为不知道为什么要改。
老不死的说,我的境界要提高,就要学会做人。
可是做人有什么好呢?
不过就是穿上衣服,说人话,还有一堆奇怪的礼俗要遵从,一个又一个束缚往身上套,没半点自由。
难道就因为多了这些,人的境界就高了?
我很疑惑。
而我有疑问,通常直接问老大,因为我实在不怎么喜欢想这些问题。
老大听了我的心里话,居然露出惊奇的神情──啊啊,老大,就算我会想这些问题真的很奇怪,你用得着这么看我吗?
「你」老大注视着我的目光非常奇怪。「真虫,你终于长大了。」
这种感慨万千的语气是怎么回事?还有,什么叫「我终于长大了」?老大你是我兄弟,不是我那打从我出生就没见过的父母啊!
老大居然还接着说:「我一直就在想,不晓得你的脑子除了吃还装了什么原来只是长得比别人慢而已,我以前都误会你了。」
老大平静地陈述,让我感觉像被浇了一桶冷水,很是泄气。「老大,你越来越欺负人了。」还特别欺负我呜呜。
老大先是微笑,后来不知道想到什么,竟然笑出声来。
我有不好的预感。老大不像我,他性子比较冷淡,平常表情都是淡淡的,也很少笑会让他笑成这样,八成是
老大含着笑,慢慢说着:「想当年你刚变成人的时候,连衣服都不会穿,还要我伺候」
「停,打住!」我就知道老大在想这个,虽然我不觉那时不会穿衣服什么的有啥好丢脸的,怎么说要一条虫突然像人类一样生活,开始闹点笑话也没什么吧?
我哀怨地瞥了老大一眼,突然发现引路蜂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原地打转,发出嗡嗡声响。
「老大,引路蜂怎么不往前飞了?」我挺怀疑这种小蜜蜂的作用。「不是跟丢人了吧?」
老大皱起眉,将引路蜂招到手边收进秘制的竹筒里,冷静地道:「我们到前面看看。」

远远地已经可以看到下一个村镇。
走越近,令人讨厌的气味越浓。
「老大」这味道我闻过很多,在别人身上闻过,也在老大身上闻过。
「没事。」老大拍拍我的肩,虽然这样的安慰起不了实质作用,但我确实感觉到安心许多。
虽然做了心理准备,但当我看到那样的惨状还是忍不住反胃。

很多很多的红色,地上、墙上、门上看得到的地方都染上了鲜红。
流动的液体甚至还没完全渗入土里。
我恍惚了一下,好像又看到老大浑身是血的模样,跟眼前的红色重迭
啊,其实不可能的,那个恶梦已经过去了。
我彷佛听见自己耳边有一个声音这么说着,原本模糊的视线霎时又清晰起来。
老大正按着我的双肩,担忧地注视着我。
我隐约想起刚刚老大好像有叫我,很焦急地叫我
我眨了眨眼,嘿嘿一笑。
老大神色一松,一只手仍按在我肩上,却没问我怎么了。
我转头看向四周,平静下来后,那些鲜红已经动摇不了我的内心。
其实老大没那么脆弱,我知道。
只是三年前那,还真吓到我了。
我不想看老大再染上鲜血。更不想因为我的关系,牵连到兄弟。
这一刻,我终于又想起我为了什么成人。

如果我是人,我有人类的手脚,可以立即为老大止血包扎;有人类宽厚的背,能背着老大去找大夫;有一副人的躯壳,可以光明正大出现在人的眼前。
而不是作为一条虫,眼睁睁地看着老大,迈向死亡。
※※※
整个村子的人都死了。
老大看过那些人的伤口,有的心脏被捉出来,有的身上穿了五个指洞,有的肚破肠流,共通点就是像被人手或刺穿或撕裂的致命伤。
真难想象。
同类杀同类,为了什么?
又不是在囤积食物。而且会吃自己同类的生灵,我还没见过。
我嘟哝了句,却被老大听去。
老大淡淡地说,人类中也有少数人,偏好人肉。
我大寒。
老大又笑道,不过这样的人还是比较少见的。
老大你又是故意的吧?一段话分两说。
不过很快地我跟老大都没心情谈笑。
我和老大终于知道为什么引路蜂找不到的目标。
一是这里的血腥味完全盖掉了老大下在那帮女人身上的特殊香粉,二是人已经死了,而且就死在这里。
周围还有残留的法术气息显然她们是抵抗过却不敌对方。
再怎么也是修道者,怎会如此不堪一击?
难道对方也是修道者?
但微说过,除了像他们天一宗因为修行方式特殊而入世,一般修道者都是不问世事,更不用说像这样大量残杀人类。
「少了一个」老大走到女尸身边察看了下。
老大一提,我才注意到只有两具女尸;而少了的那一个,就是那个狡诈的女人季烟。
有些遗憾。那女人要是也死在这里就好了。
我还是喜欢悠闲的生活,所以在打击报复上,我不太愿意费太多心思──如果当初她伤了的不是老大。
「尸体还没完全僵硬,」老大在一边说着,我没怎么注意听,因为滴到脸上的水珠。「还有一个应该走不远,可惜这里血腥味太浓,引路蜂发挥不了作用」
我擦掉脸上的水珠,犹疑地摊开手,终于确定──下雨了。
「老大,下雨了,我们先找间屋子避雨吧。」
老大似乎有些犹豫,但最后仍是和我一起找了间没死人的空屋避雨。
虽然这间屋子比较「干净」,但仍然闻得到从街道上弥漫过来的血腥味。原本想翻翻这屋子有没有食物,不过闻到那些令人厌恶的气味看看老大也没动作,我也没好意思喊饿。
到了傍晚,雨势转小。
「真虫,走了。」老大不知道从哪找出一把伞,虽然破了点,也能将就点用。
我看窗外,雨势小是小了,但绵绵密密下个没完。「老大,不等雨停再走吗?」
我吸了口气,弥漫的血味已经让雨水冲掉不少,只余淡淡的腥味和湿气。
「原本这么多尸体,该经过妥善理最好的方法莫过于一把火烧了,」老大推了门,撑开了伞。「我本来是想等雨停,但耽搁久了,总会有人从此经过。虽然你我没做什么,但在别人眼里可难说,所以也顾不上这许多。」
理尸体,听微说过人类讲究入土为安;如果是天一宗其它门徒,应该会规规矩矩地一个萝卜一个坑,把人一个一个埋了。
而一把火烧了果然是老大的作风。嘿嘿,毕竟曾是一条虫,但换作是我,大概连把火都懒得放吧?
在这些事上我和老大的一些想法做法,总和旁人不同。大概老大跟我以前都不是人,所以不太在意这些条条框框?
谁知道呢。
「那老大,我们还要继续?」
老大环过我的肩,尽量让我的身体遮蔽在伞下,但自己却半边身子在伞外被雨淋。
「不用多想了,这件事我自有分寸。」
老大的眼神闪烁,我想这件事肯定没完,不过老大显然不想让我插手下去;我耸耸肩,握住伞柄将伞面往老大那儿挪。
有些事可以以后再想;但现下要是老大病倒了,那才叫麻烦。
「真虫,再靠过来点。」
我汗。「老大,我再靠过去你就要被挤出去啦干脆我变回原身好了,诶,我刚刚怎么没想到?」
趁老大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我变回一条虫窝在老大肩上。
嘿嘿,视野不错。
老大瞥了我一眼,有些无奈的样子。
「随你怎么做吧。」

第七章 大道无形
既然没事了,老大给观永通了信联系了下,最后我们在兰溪县会合。
老大他们还是老样子,四给人看病;我虽然是来学怎么做人的,但经过那被人血洗的村子后,总有些模糊的念头在脑子里闪现,好像有了些头绪,但我若想再入想下去,又是一片浑沌。
老大听我说这情形,说我这是不开翘,因为我习惯了浑浑噩噩过日子,不常用脑子,临到要用时,脑子却不好使了。
我虚心向老大请教这该如何是好,老大一句话打发了我:多动动脑子。
唉,虽然是句废话,但也见其精辟了。
我只好继续苦思。
其实对于做人,我有那么一点觉悟了;但难道为了做人修道,我就得舍弃我身为虫的本色吗?到底什么是道?
人有人道,一条虫的道又是什么?
我苦苦思索,终究未果。
于是趁着吃晚饭时,我直接去问观永,结果他回我几句:人有人道,虫亦有虫道,万流而归于一。
这几句跟老大说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鉴于正在和他请教,不能起而暴打,我继续虚心:那你看我的道在哪里?要怎么走?
他很老实地回我几句:不知道。我入门较晚根基尚浅,还没能体会万流归一的「一」。

我正摩拳擦掌,他很有眼色地又补了一句:但师父肯定知道。
我对他龇牙一笑,再继续回头苦思。
问老不死的吗?
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但就怕他只给我一句好好做人,回头又把我扔到千里之外,那我可就白跑一趟了。

我思前想后,还是没能想出点头绪,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还是老大看不过眼。
某天早晨,我还迷迷糊糊的就被老大塞进一辆马车,老大摸摸我的头说:乖乖睡,睡醒就到了。
老大总是能使我安心,可能太安心了,我还真又接着睡,醒来,已在一座山脚下。
老大不愧是老大,做事就是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一会儿功夫就把我送回来了。
不要看附近重岩迭嶂,烟雾蒙蒙,半个人影也没有,天一宗的山门其实近在眼前,只是没有灵诀,不会显现,映入眼里的全是虚景。
我手一掐,正想使老不死给我教过的灵诀叩山门,突然一眼瞥见老大临时雇的马夫还没走。
我和他大眼瞪小眼。
「没你的事了,你怎么还不走?」
「你还没付车资呢。没拿到钱,我怎么能走?」那马夫一本正经地说。
「老大没付给你吗?」我吃了一惊。
「没哪,他怕我钱拿到手就把你往山沟一扔,所以还没给。」
这个,以老大的精明,确实可能这么说。
我在自己身上一阵摸索。既然老大这么做,应该有留钱袋给我吧,老大应该知道我身上没钱。
但是──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我心虚地觑了那马夫一眼,有些底气不足地道:「我的钱袋可能落在车上了,我上去找找。」
上去,再下来。
在这之间,我的脑子迅速动起来,会发生眼前这个状况,只有两个可能:
一,老大确实是如他所说,等着他把我送到山门前再让我付钱给他,但极为不幸地,老大忘了我没钱。
二,这人在诈我。这又衍生出两种情况,一是老大已付钱,但他骗我说没付;另一个可能是老大把钱袋放我身上,但此人趁我睡着时偷走了。
第一种当然是不可能的,以老大的精明,怎么可能犯这种低等到不能再低等的纰漏?所以总结起来,此人不是骗子就是小偷!对付的方法只有一种:痛扁他!
不过,因为没有确切证据,所以我决定再试探试探:「诶,这个,我的钱好像掉了?」我装做苦恼的样子,想看看这人有没有悔悟之心。
「掉了啊?」没想这人尽是笑,先是有些古怪的笑,然后哈哈大笑。「开你玩笑的,你不是当真了吧?」
我懵了。这谁啊?怎么一副跟我挺熟的样子?
「唉,兄弟,你不是还没认出我来吧?」我默,我啥时见过你了?「我就是守在咱山门的黑狗啊,你以前不是常常打我眼前走过吗?这会儿怎么就认不出来了?」
我一听,恍然,随即大怒。「你那会儿是狗,这会儿变人了让我怎么认?我又没见过你变人的模样!」
黑狗明显呆了下,猛地拍了下自己的后脑勺,终于是明白过来。「唉,我怎忘了,虫不比狗,不比咱狗兄弟鼻子灵敏,若光看你现下这副模样,兄弟我怕也认不出你是咱门里那条虫。」
咱门里那条虫?我忍不住皱眉再皱眉。
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好像说我是门上那块匾似的。
既然是熟人,我也懒得再搭里他,掐定灵诀随便找块地打去,天一宗的山门立即拨云见日耸立眼前。
我一脚踏进去,在这混了三年已经是熟门熟路了,直奔天一宗门里那块只有寥寥数人能进的禁地。
这个禁地,说穿了,就是老不死待的院子,他心情不佳时就在院门边插个「此为禁地,闲人勿入」的牌子。老不死的门人倒都挺规矩的,一见这牌子决不擅入;但我从来无视。
老不死的正在亭子里喝茶,喂水潭里的鱼,抬眼看见我直奔而来,露出诧异之色。「这么快就回来?学会做人了?」
虽然也就数日未见,但此时见他,我竟然也颇怀念他那阴阳怪气的调调;因此也就暂不计较他冷不丁地把我扔到千里之外的事了。
「没,回来问你几个问题。」我自动自发地端正坐好,茶水往自个儿杯里添。
「问问题啊,」老不死地又是那种阴阳怪气地笑。「行啊,入我门下先。」
我起身,走人。
「喂,别拉拉扯扯的,难看。」我掰着扯住我的袖子那只手。
「别急着走啊,我老人家正等着听你说呢。」
我白他一眼,事先声明不会入他天一宗,才道:「我问你,咱虫类修道非得学做人吗?你们人不是有句话说,」我想了想,「道法自然?是这么说的吧?」
老不死的笑[[点头。「原来你还记得啊,不简单。不枉微乖徒儿在你身上耗费的心血。」
这句含有贬意的话我权当没听见,接着道:「既然要顺其自然,那我何必学做人?回去当虫也一样可以是在修道吧?就算偶尔变人时行为特殊点,不让人见了,不也没事?」
老不死的频频点头。「不错不错,有道理。」
「所以我回来是想问问你,如果不学做人,还有哪条道可走?」在老不死面前,我还真是难得正经。
老不死没立即回我话,反而是将我上下看个遍,才满意地道:「不错,才出去几天,就略有些长进;有些人旷时费日,却是千百年滞留于原地,毫无冀。莫怪你能以虫身修出内丹,确实是良质美玉,没让我老人家看走眼。」
听半天没句重点,我不耐烦地道:「你还没回我话呢。」
「这不是要说了嘛,」老不死的嘴里嘀咕什么年轻人就是没耐性,老人家说两句也不行,我又白他一眼,他才接着道:「你该知道,修道人都是循着前人的基础,踏着前人的路在求道,因为历千百年来,已确实这是条可行之路,其中细节我不多说;而你这小东西,既然能化为人,当然也可先入人道,再由人修仙家之道,但对妖精来说,此非正道,而是迂回求道。」
「迂回求道?」也就是说,这是条漫长而曲折的道路我变脸。「那你还让我去学做人?!」
虽说我对修道目前仍兴致缺缺,但有快捷方式可走,谁会想绕个大圈多走冤枉路!
「你当真了?」老不死一脸吃惊;我则是惊疑不定,难道我又被人涮了?
又见老不死的呵呵笑道:「其实我老人家的本意是让你出去历练历练,境界这东西,听起来虚无飘渺,说穿了,也就是修心。比如有些人重在修身养性,有些人选择入世体悟世间百态,也有人另有机缘顿悟世情,总之提升的都是心的境界。」
我一肚子疑问,但想了想,还是忍着没打岔,继续往下听。
「而修身养性,看你闲着不是吃就是喝,这法子对你来说是可以直接剔除了。」真了解我虽然多少是有些不服气的,但我还想听听下文,所以一个字,忍!
「至于机缘,可遇不可求,也不能列入考虑。」这还说得过去。
「所以只剩一样了。我让你学做人,要学做人,首先要先观察人不是?纳万物于一心,也就是在修心,你说我老人家说得有没有道理?」
当狗嘴吐出象牙时,咱还是要拾起象牙,赞他一句的,因此我毫不吝于赞美:「有道理,难得有几句能听的。」
一时未察桌下汹涌暗流,于是不久前才遭老大蹂躏过的脚丫丫又受重创。
正想提出的结论又被那一脚踩飞,我从身体到心灵都受到打击,为了报复回去,我怒吼、起身,挥拳飞扑而去。
以暴治暴,是不应该的;但遇上不长眼的人,咱还是只能送他拳头!
按理,根据从前无数经验,我肯定是要扑空的;但怪的是,在我扑近时老不死的突然脸色一凝,于是──他毫无防备地被我压在地上。
我大感震惊,这么大动作我都没指望扑到他,他居然坐着不动让我扑倒了!
因为太过震惊,因此我直到老不死的手里捏着一线黑丝问我话,才恍然回神,十分遗憾地错失了出气的大好良机。
「你知道这是什么?」他的脸上出现暴风雨前的平静,我感觉到不寻常的意味,于是也一本正经地回他:「头发?」
他无言地看了我一会儿,不像平常那样跟我说说笑笑,反倒没好气地道:「这从你身上拿出来的。」
我一脸无辜。「你拔我头发做什么?」我又奇怪,他拔我头发,我怎么没感觉痛?
老不死的浮现哭笑不得的表情。「这不是头发,是魔气!」
「魔气?」我好奇地想凑近去瞧。
老不死的叮嘱了句:「别让它碰到你的身体,手也不行。」
「为什么不能碰?」我盯着那一线,发现那真的不是头发,因为它会扭动严格说来,有点像我的同类。
老不死的正色道:「魔气会吸取其它生灵的生气,若无防备,更会侵入人的身体,日久形成真魔夺人意识,占其肉身,使人堕入魔道;这丝魔气已具微弱的意识,显见附在你身上有段时日幸好让我老人家发现了,不然你可就麻烦大了。」
「真的假的?」我斜眼看他。「不是让你一揪就揪出来了?」
老不死的扔我一记白眼。「除了我老人家,你以为能一揪就揪出来的世上有几人?」
「你就吹吧,」我想起还压在他身上,赶紧爬起来。「不过我身上哪来的魔气?」
「我这不正想问你哪?」老不死的跟着爬起来。「你最近跟什么人接触过?」
看来有些蹊跷!我屈指数道:「老大,观永,客栈里的小二,掌柜,老大看的病人」
「停,让你这么数下去没完没了的,根本找不出点线索。」老不死的在一边提醒:「想想最近遇上什么怪事或怪人没有。」
他不说我倒还真没想起来,怪事有的,就是先前跟老大路过的那个被血洗的村子;怪人也是有的,就是刚到老大那边的那天,有个男人莫名闯进房里,又突然走人,还说要找天一宗的门徒想到这里,还没察觉这有问题那就是我脑子有问题了,于是向老不死的将这两件事提了一提。
老不死沉吟道:「那个村子叫啥?在哪?」
我略咳了下,不好意思说不知道,只说个大概:「在兰溪县附近!问老大就知道了。」
说了半天也没啥好说的了,老不死的点点头,摆摆手,意思是:不送。
就是他不这么示意,我也是打算要走的,但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于是回头又问:「诶,你说的那个什么魔气,如果没人把它灭了,它就会一直存在吗?」
「哪能这样的,」老不死的鄙视了我一眼,「主要是有活物不经意碰到,魔气才会侵入肉身,不然经过一段时日自然也就消散了;否则这东西岂不跟瘟疫没两样?」
原来如此。我若有所思地点头,提醒了句:「你若是要去看那村子,就顺便去看看我家老大,我怕老大也沾上了却没察觉。」
老不死的显得有些敷衍:「当然当然,你家老大也已经是我老人家的徒弟了,照看一把是应该的。」
我奇怪地瞥他一眼。
看来不是我的错觉,虽然以前微给我解释过老不死的喜欢希奇古怪的物事,尤其是怪虫(当然这点我是坚决否认地),但对老大和我,他的态度明显有区别;老不死的和我闲扯一向很自然,换句话说:本性显露无疑。但一提起老大,他表面没显出什么,但我跟他得久了,多少感觉得出他对老大有些冷淡,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原因。
不过那倒没什么大不了的,老不死的这人挺护短的,既然收了老大作徒弟,就算不怎么关心,也不会害了老大。

我离开老不死待的院子,也没啥去,径自往前走;边走边想着:老不死的说我境界有提升了那么一点,那么我是不是再来试试之前新学却不怎么上手的那些法术,看看能不能随心所欲地运用?
这念头一起,我就近找了个空地来试。天一宗在场地安排上倒是挺有心的,想练练法术到是一大片空地,不怕不小心冲撞了什么,或者不谨慎把房子给拆了。
基于保命第一原则,地行术是优先试验的;这回我以虫身潜近土里,速度上没什么提升,但原本看起来颜色浅变化十分寻常的景象,我却隐隐发现脉落分明灵光蕴藏其中,看来就是老不死的所说的灵脉。
我潜近疑似灵脉的地脉,循着那条地脉移动,并没感觉比较快;仔细一想,才想到老不死的说过,要藉灵脉的灵气为己用,才能将自己的速度提升至极限。
不过,这灵气要怎么借用?难道把它吸进自己体内?
我狐疑半天,还是决定勇于尝试。
我从没自外面吸纳过灵气,想了想,虽然觉得有些蠢,还是张嘴吸了口气,看那地脉的灵气会不会有动静。
一吸一吐,不为所动;再接再厉,仍没动静。
幸好在土里,不然让人见了,还真有些丢脸!
才打算放弃了,眼前仍是没动静,但我体内却躁动起来──身体里涌起一股暖流,越来越温暖,也越来越澎湃,我心下一惊,正想内视身体里出了啥问题,却又被眼前的情景吸引了眼球。
地脉中的灵气正向我汇聚过来,但十分明显地,我的躯体也被牵引过去;等灵气开始进入我体内,我那小小的身躯一下就被充满,像要被挤破了般饱涨。
那种感觉,就像吃过撑了般令人难受,我赶紧将多余的灵气宣泄到法术上,但我宣泄的速度远远比不上涌进身体的速度,所以速度如飞地在地下潜了一小半段,我就受不了的立即爬回地面歇口气。
才趴在地面放松下来,头顶传来一声惊疑不定:「什么东西?」
他惊我更惊,看着迎头拍下来的狗爪,我软绵的身躯可禁不起他这一拍,连忙大叫:「别拍啊!会出虫命的!」
狗爪随着我一声惊叫定在半空,黑色的狗头低下来看了仔细,总算注意到我是条小虫不是什么东西。
虽然这会儿还没变回人形,咱还是忍不住要捏把冷汗;刚才那惊险的一幕让我想起以前也曾经差点给老大踩着,看来当虫除了要避开天敌,还得注意别走在道上给人踩了。
黑狗看清楚我是条虫后,放下那只让我战战兢兢地狗爪,埋怨道:「是你啊,怎么突然从土里钻出来?唬了我一跳!」
被他那一吓,我也是一肚子委屈,不过怎么也是自己理亏,只能摸摸鼻子不作声;不过经他一说,我张望了下,发现我以为的一小段距离,居然眨眼之间从内院移到山门边。
要知道一个大宗派占地都是极广的,尤其天一宗,这门派驻地就占了好几座山头,从内院到山门,不敢说相距百里,但想来也相去不远;可我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移了这大段距离,难怪老不死的说这地行术若用得巧妙,就是逃命一大法宝,速度上确实十分惊人。
不过这速度虽然惊人,却不太持久,但就现阶段的我来说,已经很是够用,所以总体来说,我还是很满意的。
这头想完,头顶的声音又在埋怨:「诶,兄弟,你别杵在这里行不行?我想起来走动走动都怕不小心踩着你。」
天一宗里的精怪虽然没受人指使,但大都自动自发地各司其职;比如眼前的黑狗,沿习了犬类看家的本性,常常蹲坐在山门附近看守,偶尔起来走动两下。
想到这里我不禁汗颜,我在天一宗没名没份待了三年,除了混吃等死,似乎没干过点正经事但若从我身为虫的本性出发,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因此才生起的内咎迅速被我掐灭了。
但再怎么说,好虫不挡道,咱就算不干事,也不能妨碍人家向组织贡献一分力;我默默离开山门周围,想到外面晃两圈,权当散心,另外我也想清静清静,好好想想这「道」是什么,要怎么修下去。
说实话,「道」这东西,听人说玄乎,求道求道,也不知道求得是什么道?
不知道其它人求的是什么?我想求的,也就是逍遥度日,安安稳稳,没人来扰;若要跟咱说什么该有点志气,也要想想一条虫能有多大志气?能活得好好的,不被鸟吃掉就算好了,再多的福,也得有命享不是?
老不死的他们都说过句话:万流归一。
不知道我能不能把这些想法──不用有什么大神通,长生不老也可以免了,只要让我遇到危险跑得够快,又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偶尔看看人类在做什么,看看老不死他说的「世间百态」──这些,能不能当作我的「道」?
我十分难得地进行了这刻而漫长的思考;虽然不能说在我一生中仅有这么一,但在往后的日子里,这样刻而富哲理的脑力活动,确实也是稀少又稀少,十根手指数得完。

反正一条虫修道,也算得上是前无古虫,后无来者,既然没有前例可循,那我只有自己开辟一条道来走;又说修道要顺其自然,顺应本性,那么我求这样的道,应该没人可以说我错吧?
嘿嘿,其实错了又如何?我也就想顺着自己心意,做自己想做的事罢了!若是活在这世上连随心所欲都不能,那活再久,又有啥意思?
我自己越想越有道理,于是更加坚定这一想法。如果是这样的道,那么修道也不见得那么无趣;老大之所以热衷于修道,应该也是有类似于此的理由吧?虽然不见得与我相同,肯定也是出于内心的心愿而求道,不然他怎会如此热切?不管人或虫,总是从自身利益作出发的!
我想通此点,不由呵呵一笑。既然想出我的道为何,那么为了好好修我的道,我首先要做的,就是练好逃命的本领!保障基本虫身安全,才能有美好的生活!

第八章 九死一生
我被劫持了!
什么?你听不懂?
那我再说详细点:我被人顺带劫持了!
什么?为什么说顺带?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因为对方要劫的本来不是我,但因为我以虫身附在被劫的人头上酣睡,于是在我从沉沉睡梦中醒来之前,已经造成了「遭人劫持」的既定事实。
啊?说得太简洁?要听来龙去脉?好吧好吧,这件事说来话长,反正咱已经被劫了没得反抗也没事做,就从头慢慢给你解释。

事情是这样的:
原本我正在山门附近的山林里晃悠,在想通了我的道后,正想往回走,不巧撞见微在采药。
据他所说,这附近的灵药几乎都是天一宗门人培植的,有需要才会摘采,用不上时就放任生长;我想想没事做,又发现刚才经历刻思考后,走得有些远了,要往回走不知要耗多少时间;用地行术自然是快的,但在地下潜行是看不到地面的路的!谁知道会潜到哪里去?
几经考虑又跟微打了商量的最终结果,他本人非常大度地出借他的头顶让我休息,一点不介意我身上沾满尘土──诶,不是咱要说,他真是个好人!
歇着歇着,林荫下风挺凉,日头挺暖,咱也就自然而然地进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够沉,据微说他与匪徒曾有一番对谈,但我睡得够死,竟是丁点没听见更没任何清醒迹象。
总之我醒来,微被人捆得结结实实扔在山洞里边,连我一起。
当然事情经过,我是听微说的,咱也这会儿才弄清楚眼前的状况。
在这话题告个段落后,我俩显然无话可接──一据我猜测,很大程度上是咱俩遭人掳劫都是头一遭,所以内心的震撼尚未平息,进而相对无言。
当我默默接受了现实,接着开始观察四周的环境。
山洞里挺潮的,上面一直滴水下来,滴滴答答响个没完。
我左右看看,都是黯淡无光。由此可见这山洞还挺的。
最终是微打破了这漫长的沉默:「真虫,你有办法解开我身上的绳子没有?」
我想了想,变成人的话,有手有脚,解个绳子应该是不成问题。
但这个前提建立在──我能变成人的情况。
我的妖力来源──内丹被奇怪的黑雾包围住,一点力都提不出来,想变成人自然休提,这让对妖力已有依赖性的我郁闷到不行。
虽然不想这么想,但我的妖力明显是被人禁了,看来绑了微的人来头不小,实力起码比我高了一个层。
我几尝试突破禁未果,只能另想他法,左思右想半天,终于想起咱许久没用的本钱。「办法是有的,但有点危险性。」意思即是:出了意外,咱不负责。
微还是一样识相,马上接过我的话:「你放心去做,出事不怪你,」但后面又补了句:「你仔细点。」
我会意,先提醒他一声:「这分寸不好拿捏,一会儿绳子松动,你最好赶紧连衣服一起脱了,不然别怪我没提醒你。」
他听得云里雾里,茫然摆在脸上;但我没打算解释,我要解释清楚了,他只怕也没胆让我给他解绳子。
从他头上往下一溜,我黏在绳子边上,老法子,吐几口口水。
虽然是许久没用了,但这效果一如当年,腐蚀的速度那个快啊,微三两下除去上衫,那上面已经穿了一个大洞,而且还不断扩大。
微看着那件上衫冒着细烟化得连片衣角都不剩,我望着他头上滑下的一大滴冷汗。

因为没有明显的光线指示出口,所以微随意找了一头走,我一样爬在他头顶上,时不时回头看有没有人从另一头过来。
「道士,你得罪什么人了?连累我跟你一起被劫。」唉,我又饿了。虽然修道有一定程度就不需要吃什么东西,但我还没到那程度哪。倒是看道士老神在在,他修道两百年,早就辟b了,自然是不怕。
「那个人,」他停顿了下,声音听来很是无奈:「是已入魔道的修行者,他知道我们天一宗灵药齐全,跟我索要凝魂草;但凝魂草珍贵无比,我哪里会有?结果他就把我绑来了。」
「凝魂草?好吃吗?」我涎着口水问。
他无言了下,半晌才回我:「不是用来吃的,凝魂草的草汁可以定魂。」
不能吃我失望了下,有气无力地问:「定什么魂?」
道士开始举例说明:「比如有个人魂飞魄散,他的三魂七魄若是能全部收回,只要滴上凝魂草的汁液,就能补回原来完整的魂魄;又或者对于我们修道者,体内元婴受到重创,除了服用灵丹,再配上凝魂草汁液弥补,很快就能恢复如初,而且对山精鬼魅等也有同样作用。」
他侧头想了下,又下了句评语:「总之一句话,妙用无穷。」
我喔一声,表示了解,随即再提出疑问:「那你看这草对绑了我们的人有什么用?他既然要这定魂草,肯定对他有用。」
我底下这颗脑袋左右摇了摇,晃得我差点没被飞出去;我正想破口大骂,又听他说:「凝魂草对魔是无用的。」
「」没用?
我想了下,又想到一个可能:「会不会他是为人讨的?不是作用在自己身上?」
「有可能。」道士点头认同。
此时我亦刻体会:与之交谈时,待在他头上是不智的。于是溜到他肩上,总算感觉到平稳。
走了许久,前方渐亮。没想到咱运气挺好,这就看见出口了。
出了洞口,大概是黄昏时候。
所见不是山就是竹子,共同点:陌生。
道士在洞口停了多久,我也就沉默了多久。
「诶,这哪儿呢?」我艰难地开口。
道士也挺简洁地回我:「不知道。」
诚实是美德,但太诚实也会让人很郁闷了。我叹口气。
反正不知道路,还是随意挑一边走──事实上路也只有一条,往后走就是回头路。

估计走了一里,我和道士都看到一个洞,洞口朝上,盈满了乳白色的液体,香味奇异,不知道能不能喝。
「这是什么?能喝吗?」我从道士身上溜下来,在洞边探头。
好半天发现身后没反应,我纳闷回头,就见道士一脸惊喜,神色竟然还有些激动。
「冰玉浆!居然是冰玉浆!」道士两眼都直了,我汗,难道这是什么希罕的好东西?
「什么是冰玉浆?」自从修道以来,不懂的东西是越来越多了,虚心求教的时候也越来越多
道士兴高采烈地解释一番,我默默听毕,得出最重要的结论:不可食。
我哀怨,我哀嚎,但一切默默在心里进行;就算要表现悲苦万状,那也得有人欣赏,但此时此刻咱完全被人无视了,只能在角落里无声哭泣。
你问什么是冰玉浆?来来,自行翻阅这本「修道常备及极品大全」。
你问这本册子从哪来的?请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别怀疑,这是道士刚刚从怀里掏出来的,他就是一边看着这本册子一边解说给我听。

冰玉浆,保存灵丹、天材地宝之用;只要在所要保存的丹药上面滴上一滴,该药丹可永久在当初的状态,效用永存;滴在鲜果上,该果永远不会腐朽永保鲜美。
备注:在人间极其罕见,出产地不明。

道士激动完后,正在翻找身上有无器皿可盛装;我意兴阑珊盯着洞里的冰玉浆,肚子好饿啊!
这洞不算太小,长宽都在两找陨希我无聊地爬过来爬过去,又因为盯着同一点太久,眼睛居然出现了幻觉,总觉得上面有隐隐约约的人影。
我先是下意识地回头,背后没人;再扭回头看那波澜不起的液体表面──难道是我眼了?那人影怎么还在?
我瞪大眼,再凑近去看。这一看可吃了一惊,我放声大叫:「道士快过来看,这下面有人!」
「有人?」道士急忙跑过来,我匆匆倒退,怕底下的人突然冒出来,说不定正是捉我们的那个魔!
道士靠到洞边看了仔细,也叫了一声:「真的有人不对,没魂魄,是具尸体!」
尸体?
虽然不知道他怎么看出那是尸体,但我想他比我活得久,那点眼力应该是有的。我心里稍安,又爬近去看,但除了模模糊糊的人影,还是看不出什么。
「怎么会有具尸体在这下面?」我问一旁的道士。
道士脸色有些犹疑,似乎想到了什么,半天才道:「真虫,你看这里离那山洞挺近的。」
我点头。「是挺近。」
他慢慢地道:「你刚刚说那魔要凝魂草,也许是为人讨的」
他没再往下说,但我已恍然明白过来。
莫非那魔用冰玉浆保存了这具尸体,又要凝魂草,是为了救活这个人?
我凝视着那模糊的人影,问道:「那这个人是魂飞魄散了?」
「看来是了。」道士叹了口气,估计是慈悲心泛滥。
「魔也会救人?」我疑问:「你们人不是常说邪魔歪道?」
「我看那人虽然入魔,却不像寻常修入魔道的人一样丧失本性,看来还是有一些自己的意识,」道士如此说着:「我想,他一定有很强的执念,也许就是为了救底下这个人」
他显得有些感伤,为了配合眼前的气氛,我也跟着感慨一番。
不过有些实际问题咱还是要考虑的:眼前摆明此路不通──也就是说,山洞里的二选一,咱选错了道!要是那个魔这时回来了,会怎么对付我们,难说。
但显然我身旁这位兄弟,毫无意识到这个严重的问题,甚至还沉浸在感伤之中,我实在不得不提醒从旁他几句:「道士,眼前没路,我们是不是该赶紧回头了?」
看着他恍然醒悟,我也要感叹几句:不管人还虫,都要讲求实际。被感情蒙蔽理智是非常要不得的行为。
趁着他急急忙忙往回赶,我趴在他肩上问:「道士,你怎么都不用法术?比如用个地行术什么的。」话说回来,我从来从来没有见过他用法术,这与其说让我好奇,不如说是惊奇。
道士脚下一踉跄,我又差点飞了出去;到底趴在哪边比较安全?我得研究研究。
道士支支吾吾半天:「天一宗的门人除了那些妖精本身既有的妖力,天一宗的修行者法力较其它门派相比,咳咳,这个,不太占优势嗯,这个不太占优势的意思就是」
他支吾半天,我听得老大不耐烦,不由脱口而出:「你直说很弱不就得了!」于是换来了漫长的沉默
太过坦白不加修饰的语言,往往容易伤人。
我反省了下,但基于这是血淋淋的事实,我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尝试转移话题:「诶,话是这么说,但我看老不咳咳,你师父法力不挺强的?」再接着鼓励几句:「你再修个百八十年,肯定也能到那水平。」
这几句显然起到安慰作用,我瞥了瞥他的脸色,明显好转不少,可头不知道在摇什么劲,嘴里喃喃自语:「不可能的,师父不是这一界的人」
这几句说得挺小声,问题是我就趴他肩上,要听不到还挺难的;不过什么叫不是这一界的人?
正想问他,眼前又走到了头,这是真真正正通往外面的出口。
道士正要一脚踏出去,我听见了一阵说话声,道士显然也听见了,要往前踏出的脚反退了一步,缩起身隐蔽在靠近洞口的死角。
原本我想着要是有人进到这洞里,他躲哪都是白搭。不过还好,那两个说话声似乎一时没有过来的意图。
咱俩一起躲着窃听外头的两人对谈──

「交出凝魂草,我放了你徒弟。」
奇怪,这声音有点熟又不太熟,是在哪儿听过?
「杜峰铭,你还要凝魂草做什么?你难道以为在九重天雷劫下,她的魂魄还能再聚?」
这个充满讽刺的声音不看脸也知道是谁,因为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
「交出凝魂草,其它不用你多管闲事。」声音里隐含怒气。
从这寥寥几句,已经可以推知:要凝魂草的,就是绑架我们的那个魔;而他两人似乎以往就认识,而且关系不怎么良好。
「我就是给你又如何?你以为保留她一魂一魄,再夺取他人与之相似的其余两魂六魄相合,这么做就是让你聚齐了三魂七魄,那复活之后的她,还是你爱的那个人吗?」
有点听不懂。
那个魔的声音十分凄厉:「那是你们逼我的,是你们将她逼上绝路!我只要她活过来!我再说一,交出凝魂草!不要逼我对你动手!」
那个魔的声音充满绝望,我感觉有些被触动,不由心底默默叹气。
外面安静了许久。我有点想溜出去看,但又怕被发现,只能忍耐。
「你动手吧。」无奈地叹息。这一声有感伤,有漠然,有悲哀,有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其中我从来没听过他的声音有这么多情绪,一点点嘻笑的意思都没有,竟让人听了有些心酸。
「好、好!那我就先杀了你徒弟,让你也尝尝失去重要之人的锥心的痛!」
我心生警兆,想逃却是太迟,血色的长鞭向咱俩席卷过来!──原来有躲跟没躲是一样的吗
我一见那鞭的来势就知道要糟,那一鞭可能不会要了道士的命,但只要往我身上轻轻一碰,我的虫生就得重头来过了。
没想那紧要关头,道士将我往怀里一揣,没让那鞭子沾上我一星半点。我几乎要痛哭流涕,兄弟你真是太有牺牲奉献精神了!不愧是我的好友!好兄弟!
道士被那鞭一卷一拖,立即离开山洞大白天下,当然,还是连我一起。
那一鞭又把道士捆得结结实实,这我一看便知这鞭子不是凡品,我的口水估计对它起不了作用,于是默默往道士背后爬,躲避刺人的视线,顺便再尝试看看能不能突破体内的禁。
而刚刚惊鸿一瞥,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那魔的声音让我觉得莫名耳熟──这不就是那天找天一宗门徒的高大男人?原来他是为了得到凝魂草还好那天在房里的是我,不然这会儿遭殃的就是老大。
束缚着道士的血鞭捆得极紧,长鞭陷在肉里,道士的血直往下滴;我心里痛骂老不死的:给个凝魂草是怎样?没见微都出血了,他难道要眼睁睁看自个儿徒弟死吗!看来不能指望他了!
我决心立下,屏除杂念,专注在驱除体内的黑雾;但几番尝试,好不容易突破一点点,又被堵住开口,那黑雾像活的一样,狡猾得令人发指。
弄了一肚子火,还是没辄。
要是能有什么灵药或毒物,也不至于一点办法也没有嗯,灵药?
我赶紧问道士:「你身上有什么丹药没有?药材也行!剧毒最好!」
那鞭子已经嵌入骨了,连我都能隐约看到道士的白骨,再这么下去他手不断了才怪!要断了,还怎么接回去!
道士满头是汗,但意识还很清楚,我不得不佩服他,换作我早昏过去了,难为他苦苦撑着。「你自己在我身上找!」看得出他说这么一句很费力,虽然断断续续,但不妨碍我理解他的意思。
那头斗法得正热闹,这头我焦急地找灵药。
在他身上钻来钻去,我把看见能吃的全吃了,再趴到他肩上入定。
这回见了成效,但也告诉了我们所谓历史的教训:药不能乱吃!尤其是混着吃!
黑雾被灭了,但我浑身火烧似的!
勉强从入定中清醒,头也像着了火,灼痛得厉害;但我一仰头,迎面就看见扑天盖地的血骷髅朝咱飞来。
眼前是逃命要紧,也顾不上这身体出了啥问题。
但那鞭子还捆着道士,我要自己逃早就逃了,留到现在乱吃东西不就为了救人?
还好那头老不死的挡了下,蓝色的屏障暂时格挡住那些血骷髅,但看得出来一边维护我们一边跟那魔头斗对他很是不利,我得趁着机会赶紧除去这条鞭子,也不知道老不死的能撑多久!
但这时候,人家说书到用时方恨少,我却是法术到用时方恨少。
除了地行、土遁术,我其它法术没半点灵光。
用法术火攻那条鞭子,那火小得可以忽略不计;想变出柄刀子,割半天上面连条痕都没有;招来雷电,打在上面冒白烟却还是丝毫无损
有没搞错!?这到底是鞭子还是金刚石!
我脑子都快烧得没意识了,但那条鞭子一样捆得死紧,甚至越来越紧。
最后我没辄了,还是只能用回老法子;也许刚刚吃了那一堆,这会儿能起点作用也不一定?
我狂吐口水。
这个再不行,咱只能对不起兄弟,自个儿逃命去了!

但老天爷还是眷顾好人的,在我脑袋昏昏沉沉、两眼发黑的同时,我好像有看到鞭子在冒白烟,希望不会跟刚才的雷电一样,光是冒烟作用全无!
甩甩脑袋,睁大眼睛,映入眼里的成果几乎要令我感动得痛哭流涕。
进展是缓慢的,成效是显著的!
虽然腐蚀的速度真的很慢很慢很慢──但聊胜于无。
看到这么振奋人心的成果,我一边喊:兄弟,撑着点!一边狂吐口水。
果然老法子之所以老,就是因为它好用。
问题是:那边的血骷髅已经穿透那道屏障;我再不逃,就要给兄弟陪葬了。

道士已经昏了。亏他撑这么久才昏。
那短短一x那,我有瞬间的犹豫,但最终我选择扑到鞭子上边吐口水边啃那鞭子,就为了先前鞭子飞过来时他替我挡的那一把。
是兄弟,就要讲义气。
我真想对着那魔头喊:魔头老大你放了他吧!你就是杀了他你喜欢的人也不会活过来!
可是我想已经疯狂的魔,大概听不进去吧。
因为死去的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不过就算情有可原,我还是很郁闷,怎么咱就这么倒霉?明明不关咱的事。
还好老天没打算亡了这道士,绳子总算在血骷髅扑到我们之前断了。
虽然只差一线的距离,但也够我带人潜入地底。
我也不太记得用得是地行还土遁,也不记得有没吸纳地脉里的灵气;妖力在体内疯狂乱窜,我也分不清自己潜往哪个方向,也不知离那个魔头和老不死的有多远。
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逃,逃得越远越好!
恍惚间又想到:以前没带过人,不知道会出问题没有。
可也顾不上了。
如果这回能活下来,算你命大吧,呵呵。

在我支撑不住之前,我回到了地面。
再醒来,道士用那双露出一截白骨的手背着我飞奔,也不知道怎么的我就又变回人形。
这时我也没力气去看他流了多少血,只想骂他蠢!
好不容易保住他一双手,他是想让他废吗!
早知道我自己逃了算,白费我一番功夫。
经历刚刚焚身一样的痛苦,我感觉自己没烧成灰真是希奇。
身体好像烧干了,一点力也提不上来;我勉强检视了下体内内丹的情况,内丹大小有点萎缩,看来这跟以前都不同,情况非常不妙。
但好歹是活下来了,接下来让老不死的烦恼去吧!

第九章 尘埃落定
在道士背着我往天一宗跑的途中,我又体力不支地昏了过去。
再醒来,该过去的都过去了,不该过去的估计也过去了,一切尘埃落定。
这付出的代价很惨重,我足足休养了大半年,才恢复原来的活蹦乱跳。
可乱吃东西的后果,就是修为倒退不少──跟我现在的境界倒是符合了;但要恢复到原来的修为,得自己再个几十年修回来。
对于这点,郁闷是不至于,但感觉总是不怎么舒坦。尤其道士当初看上去挺骇人的伤,居然一个月就完全复原,我这救人的倒头来居然比被救的还狼狈,要没点怨气,那是假的。
唯一庆幸的是,我乱吃东西自食恶果的事没让老大知道,老大回来时我身体已经养得差不多,起码活动自如──不要看老大平常冷淡话不多,叨念起来可像变了个人,说的话是一句比一句毒;虽然咱明白这是出于关心,但仍觉消受不起,所以挨训这事,还是能免则免。
再说回来,修养这半年间,虽然不至于时时刻刻得躺在床上,头两个月行动也颇为不便;能做的事,除了吃就是睡,再就是找人陪我闲嗑牙,虽然往昔也差不多是这么过,可好歹也有四活动活动,因此修养那段日子实在让人憋得慌。
不过那段时间,也从门里的人那里探听到不少事。
至少,也把那个魔头以及老不死的事情交代了大概。
原来老不死的早已跳脱轮回。
他已修至大乘却还停滞在这一界,是为了找那个魔头。
再回想当时他俩的对话,也能将这来龙去脉摸清个七七八八。
这么想来,这里头最无辜最委屈莫名受牵连的,只有我一个。
道士好歹还是老不死的徒弟,关系匪浅;这事牵连到他身上,也不算太冤枉。
可我无缘无故被卷入,也不知为得什么?

我登上这附近最高的峰顶。
从这看下去,周围的山峦无不像趴在咱脚边。
就是对着夕阳,还有些刺眼。
换个方向,也可以看到天一宗的破屋子,零零散散,分布极广,看上去蝼蚁一般小。
山顶的风很大。
我盘坐在地上,望着日头慢慢沉下去,脑子里好像想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有个脚步声轻轻地走到我旁边,也不知道是谁,我没回头去看。
人在我旁边坐下,也不出声。
山里入夜之后雾特浓。等我想到看看这谁坐在我旁边一声不吭的,就见个似是而非的影子,也分辨不出是谁;我顺口就问了句:「谁啊?这么晚还在山上吹风?」
旁边的人呵呵笑两声,一听那阴笑还能不晓得这谁吗?
「这么晚还在吹风?」他学了我说话的语调重复我的话,阴阳怪气的十分逆耳。「还以为你装哑巴了,没想到才这么一会儿就沉不住气。」
「你才哑巴了,」我没好气地回了句,问他来干麻的。
「怎么?就许你坐在这吹风,我老人家来赏月的不行么?」
我抬头,果然还依稀看得见月色。不过他来的时候日头还没沉吧?
「行啊,你看你的月色,我吹我的风。」我伸了个懒腰,就地躺平,看着上空飘来的薄雾,挡了星光,却遮不住月华。
这半年,老不死的常常外出不在门里,所以在那之后的事,也没机会问他。
平常找人找不到,这会儿自个儿送上门虽然没人提过他什么时候会离开,但也是心知肚明
「唉,我老人家快离开这一界了,你真没话想跟我吗?」听起来有点遗憾的语气。
我翻了个身,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嘀咕道:「又不是永远见不到了,迟早有一天,我也会飞升天界。」想了想,我懒洋洋地补了句:「当然,是跟老大一起。」
应该很豪气万丈的话,但从我惫懒的语调吐出来,估计是没啥说服力。但我本来也不太在意这一点或者该说,反正修道的路挺长,渡劫这事,自然是以后再说,眼前烦恼也没用不是?
就算渡劫失败,在那之前能活个千百年,对我这么小小一条虫来说,活得也够本了。
不过可以的话,自然能安然渡劫最好能活着,自然就不会想寻死,毕竟要死很容易,想好好活着,相对来说比较难哪。
老不死的在我身旁取笑了句:「你还真是万事不离你家老大。要是哪天你老大不要你了,你怎么打算?」
「少挑拨我们兄弟间的感情,」哼哼,听他语气多酸,八成是人老孤僻见不得人家兄弟感情好,心理不平衡来着。「就算哪天分开了,也不代表谁不要了谁啊?难道你飞升了天界,就不要在人间的徒弟了?唉唉,作你徒弟真可怜,还好我没投你门下。」
身旁好半天没传来丁点声音,还以为他走了,又悠悠传来句:「牙尖嘴利的小东西。」
突然身上一重,我惊了下,发现老不死的把我当团棉被似地压。「喂喂,做什么,下去!要压死人了,你以为你很轻吗?」
老不死的赖在我身上,带着有一点不满有一点疑惑的问我:「唉,小东西,为什么我老人家殷殷劝诱,你就是不肯投入我门下?叫声师父那么难?」
我挣扎了会儿,也就懒得动了,反正风挺凉的,他趴在我身上感觉暖暖的,还不算太坏,当作一只大狗给我取暖好了。「是挺难的」
「为什么?」
还真想知道啊?
我扭头看他一眼,看他脸上显现出好奇的表情。要不是知道他是活了上千年的老妖怪,看他那个样子还真以为他是个孩子。
「唉不是有句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要是拜你为师,不就得把你当父亲一样尊敬,让你管?那不是自讨苦吃嘛,」嘿,有老大管我就够了,再多,这天一宗我恐怕也待不住了。「再说,拜不拜你为师,我得到的待遇不也差不多?何必非得师徒相称,当朋友,不好吗?」
朋友那两字,咳,实在够难说出口的反正也就恶心这么一回,等老不死的飞升天界,能不能再见也难说,犯不着计较这么多了。
不过想归想,这个感觉还是有些别扭,就算我心底早就认同他是,嗯,朋友,但心里总有些怪怪的。
「朋友」老不死的安静了会儿,突然问道:「那你家老大呢?」
「老大就是老大啊,」这有什么好问的。不过我还是想了一下其中的分别。「老大就像亲人,亲兄弟一样。可朋友嘛」
「朋友又怎么?」
「朋友是可以打可以闹,只要不伤感情,怎么胡来都行。」我嘿嘿一笑。
其实按我想的老不死的已经超出朋友太多。
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但在这老妖怪面前,很放松、很自在,说起话来百无禁忌;但在老大身边唉,绝对不是老大不好,可是跟老大相起来,我总是有些压力,尽管我跟老大很有默契,但我还是常常摸不清老大心里在想些什么。
不过要是能让我摸清老大的心思,那老大也不会是老大了,这点我可是很有自知之明。
但老不死的就不同了。
至于怎么个不同法简单说,就是很可靠。嗯,虽然常开我玩笑,可我却知道,他绝对不会害我。
那跟对老大的信赖,不太一样。
跟朋友之间的信任好像也不同。
用个具体点的形容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那种感觉。
「朋友啊,」老不死的往旁边一滚,我身上的压力顿解。不过他那种半慨叹的语调,好像对我的话有点不满的意味在里面什么意思啊?
他又叹道:「朋友就朋友吧」
他看着我的眼神有点怪。
我说,我都不嫌你年纪一把了,干嘛露出那种为难的表情啊?
当朋友不好吗?
心情沉淀淀的。
天都黑了,也懒得回去睡。反正以前是虫的时候也常常不挑地方就睡下的,现在自然也没有那个必要。
不过山顶的风还是比较凉下要记得带条被子。

早晨起来的时候阳光非常刺眼。
在山顶睡一点遮蔽也没有,不过
我抖抖被子,拎起来左看右看。什么时候冒出来的?难怪昨晚一点也不冷。
雾散了。山顶上除了我也没别人,看来老不死的已经下山了。
把被子卷一卷抱在怀里,往山下走。
回天一宗的驻地,门人都已经起来活动,我随手拉个人帮我把被子扔到老不死的地方,省得一直拿在手里热得要命。
我刚把被子塞到旁人怀里,瞥见老大迎头走来,脸上还挂着淡淡的微笑──虽然淡,但看得出来非常愉悦,心情不是普通得好是发生了什么事吗?不过能让老大喜于颜色的会是好事吗?我暗暗怀疑。
「老大,你看来心情很好啊。」
「确实如此。」
老大笑容得更,我也更好奇,但实在琢磨不出什么事能让老大这么高兴。
「看你的样子,你还不知道吧?」看我疑惑的样子,老大好心为我解释:「前两天出了件大事,星罗宫出了魔头,宫中弟子受到波及死伤无数;虽然后来星罗宫宫主及时出面除了魔头,但自己也元气大损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样一个名门大派居然出了魔头,可以说名誉尽毁,以后在修道界怕是难以立足了。」
听起来是十分惋惜感遗憾般的一番话可是老大啊,用幸灾乐祸的语气说这种话不太好吧虽然发生这种事,真的非常令人高兴啊,连根手指都未动,星罗宫的女人就遭报应了,这就是所谓的老天有眼吗?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出了这种事,居然没有其它同道去支持吗?」言外之意:星罗宫那些女人不是那么做人失败吧,居然没半个人伸出援手?
「事出突然。再说各派的驻地少有邻近,远水救不了近火,而有能力出手的也就寥寥数人,不是一派之主,就是远游在外不知所踪。出了这种事,也只能说她们运气不好。」语气越发轻快,看来老大已经不打算掩饰了
不过,魔头这不是老不死负责善后的事吗?难道他只是表面掩饰一下,其实都没理?不然怎么会有漏网之鱼?
突然想到──老不死的对星罗宫也很有成见,该不会是借机报复,所以不管吧?真是无良的老妖怪做得好啊,哈哈。
虽然觉得这事情里还有内幕,不过老大是不会说的吧,找老不死的问问说不定还比较有可能知道。
去找老不死的,结果人不在。问微,他也不知道。
该不会是走了吧我这么问道士,他说不会,因为飞升天界之前会出现天兆。
天兆?意思是天候没有异常,就代表人还没走?
看道士又回头交代门人有的没的,我就觉得他像管事,或者打杂的诶,对了,等老不死的飞升,天一宗里就他最大,不过他这样子
「道士,等你师父飞升天界,宗主的位子应该是传给你吧?」
「啊?嗯,应该吧,」他搔搔头,好像也不太清楚的样子。「不过我觉得刺蝤师弟更适合,一宗之主应该要像师父一样有气魄吧。」
老大更适合?这个我倒没意见,老大本来就很会管人,而且总是让人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让人不知不觉地听从;不过老不死的有气魄?那叫嚣张吧?
不过比较起来,老大如果当上宗主的话,我可就会被管得更彻底了反过来,如果是道士的话,嘿嘿。
想到这里,我拍拍道士的肩,大力鼓励:「兄弟你一定行的至少你熟悉门里的事务,换个人说不定还做不来。」换个人,大概忍耐不了将近两百年的打杂吧不过当上宗主,不知道有什么事要做?至少就我看到的,老不死的常常无所事事──小事指使门人去做,大事扔给道士安排;除了三年前那一然后偶尔教教我法术,感觉好像也是在混吃等死
「希望如此。」道士只是苦笑。「对了,你很久没出门了吧?要不要等会儿跟我一起下山?我要送一些珍贵药材到山下,你也可以顺便逛逛市集。师父也说过,多接触人对你的修行有好吧。」
下山?我连忙点头。再待在门里我怕要闷死了,最近都不敢走远,也不知道老不死的什么时候走,要是离太远不过既然知道会有天兆,等天兆出现再赶回来也不迟吧。
「不过送药材这种小事可以交给其它人去做吧?你可是大弟子耶。」这种小事怎么也轮不到他吧。
事实上我对人类所谓身分、地位之类的东西不太理解,不过在星罗宫的时候多少认识到,在大门派里大弟子的地位都是不同的,恶劣一点的甚至会拿自己的身分来压人的样子。
不过道士好像一点也不在意。「其它人都有自己的事做,反正我现在手边也没事,跑跑腿也没什么。」
「如果让老不死的来送,眨个眼就到了吧。」
「我可没有师父那样的法力啊。」
其实我没有把他拿去跟老妖怪对比的意思,想也知道连比都不能比嘛。
只是在想不知道老不死的到哪去了,说不定现在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也不一定。
有这种神通也还蛮方便的

道士把药送到山下的药铺后就没事了。逛市集如果没有钱,那会很无趣,所以我拖着道士充当我的活动钱袋,随手买了什么就丢给他拿,反正他好像也不在意看他的样子就是被指使惯了。
「真虫,摇椅我们最后要离开再买比较好吧,这么大一个很难拿啊。」
「也行,不过到时候我不想再绕回来,你自己过来搬。」
「」
不知道为什么,出来应该要高兴点的,可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开心。虽然市集上是有很多新奇的玩意,可是我总觉得心里有什么放不下
「真虫,你一直看天空,是怕天兆出现吗?」
「什么啊,那有什么可怕的,能看到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咱高兴还来不及。」
我哪有一直看天空?我只是觉得今天阳光特别刺眼而已。

逛到一家卖玉饰的店铺,店主是个看起来和和气气身型矮胖的中年人,店里头卖的小玩艺颇多,有玉环、耳饰、发簪、或者摆设用的玉雕,有像羊脂白的玉,也有碧翠像绿叶一样的温润的色泽很好看,如果是真的叶子的话,应该会很美味吧。
「真虫,你看这个,很像你耶。」
「哪里像啊颜色就不一样了。」
「至少形状很像啊。」
「对一条虫来说,差一点都差很多了!不要用人的眼光去看虫!」
真是的,刻得线条那么僵硬,跟我哪里一样了?
是一个玉坠,雕刻成叶状的玉上爬着一条颜色较的毛虫。叶子的纹路刻得很细腻,但那条虫就感觉就像不同的人雕刻出来的,真奇怪。
不过再稍加琢磨一下,应该会很不错吧。
到底这样的雕琢比较有亲近感,所以还是买了。
价钱倒不是很贵,好像是因为那条虫刻得太粗糙,加上大部分的人对虫没有什么好感的缘故但这种理由,听了真是令人不快。
「看你一副很讨厌的样子,结果还是买了嘛。」道士在一边说风凉话。
「那是因为你的话有问题,跟这个玉坠没有任何关系。」拿我的原身跟这种作工粗糙的玉虫做比较,根本就是一种污辱嘛。
不过我勉强还是可以容忍的。毕竟人跟虫之间差别太大了,就像到现在我也没能良好区别人的长相一样,不过最近我已经开始能够理解人类长相的标准了,比如眼前的道士算是长相一般感觉老实,老不死的长相是所谓的可爱娃娃脸,老大偏向斯文儒雅,至于我嘛反正我是不照镜子的,长什么样都无所谓。
之后跟道士在外面吃了午饭。
道士吃得很少,开始吃了点素菜,之后就让人送水果了,我知道他是在等我吃完,因为他没这方面的需求。
吃完,等道士付完钱。
「我要回去了,摇椅记得帮我搬回去。」
「你还真的要买啊?」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还以为你在开玩笑」道士叹了口气,但也没再多说什么。

回去在门里晃了一圈,不在的还是不在。
摇椅搬回来了,我把它摆在靠窗的地方。
不知道道士怎么搬的,从山下一路扛上来?嗯所以我才自己先溜,不然在旁边看就怎么也得帮两手了,毕竟是我要买的。
回来的时候顺便买了雕刻刀,我想把那个玉坠再自己琢磨一下,拿去送人,当饯别礼。
坐在刚买来的摇椅上,我拿出雕刻刀,开始雕琢那块玉坠其实只是稍做修饰,不过这么细致的工作显然不适合我,我琢磨半天,觉得时间已经经过很久,可是看窗外,阳光还很灿烂
忍耐,忍耐。
琢磨一下午,总算把那条虫弄得有模有样,虽然颜色没办法更,不过老大看到的话,也会觉得像吧?
这样的东西,送出去才有意思。
拿起来对着光,看了半天,我自觉很是满意。
原本还想琢磨一下叶子的部分,不过,咳咳,本虫耐心有限,就这样吧。
正想收起来,光线一暗。
「这是什么?玉坠?」隔着一扇窗,老大低头看我。「哪里来的?」
「今天去市集买的。嘿嘿,老大,这看起来不错吧?」我刚想说是我雕的,但想想又有点不对,我也就费了点功夫做了些修饰,也就省略不提。
「不错。」老大淡淡一句。我还期待着老大其它评语,不过好像没了。
亏我那么期待心里有点小小失望。
「老大,你看这条虫有像我吗?」
「有点不过还是不一样。」
指望老大说点好听话还真难。
「至少有像吧。」我不甘心地嘟哝了句。反正人对虫的审美观不那么仔细,不完全相像也没关系吧。
「是要送人的吧?」老大突然问。
「」有那么明显吗?我没回应。
虽然我是打算送给但要说出来我还是有点别扭,不过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但还是有点
突然想到我还得把玉坠送出去要怎么送啊?还有到时候要说什么?还是直接塞到他手里

越想越别扭,啊啊,不想了,等见到人再说吧!
老大还在等我回答,我很想含混过去,但是──
「不说的话,我就当你要送我了。」
「」什么时候被拿走的?我怎么都没感觉?
不想回答但如果就这么被老大拿走,我要拿什么代替啊?
我叹气。「送给那个老妖怪的,老大你真的越来越欺负人了。」
难道是被老不死的带坏的?不过他们关系又不怎么好。
算了,反正让老大知道也没什么
「你脸红了。」老大一脸平静,我很尴尬。
「老大你难道是以看我出糗为乐吗?」
「怎么会?」
老大把玉坠递还给我,我总算不用担心一下午的成品给老大吞了。
我宝贝地贴身收好,老大拍了拍我的头。

「真是令人羡慕。」
老大又说着我听不懂的话。羡慕什么啊?

第十章 天兆幕落
傍晚,晃悠过去老不死的地方看了一眼,亮的,还有些翻箱倒柜似的声响,像是在找什么。
推门进屋,杂七杂八的东西扔了一地,老不死的正在翻角落里的大箱子,头也不抬,整个人几乎要栽进箱子里,那个样子看起来实在有些可笑。
我站在门边,满地的东西实在无下脚,忍不住嘀咕:「搞什么啊?弄得这么乱。」
老不死的又扔了些玩意出来,然后似乎是累了,就这么盘坐在地上,笑[[回我话:「地上那些,有的是我弄着玩的,也有几件还不错,反正都是些小玩意,不过其中几件在修道界也算不错的小法宝,我打算给你们这些小家伙留着护身用,反正我以后也用不着了。」
我随手捡了湛蓝色的海螺,那个螺的?雌鹄聪袼做的一样,有点透明,又像有水在里面流动,感觉很漂亮。
「这是做什么用的?」我对手里的这个海螺很感兴趣。
老不死的随意瞥了一眼。「水性法宝,可以放在海里固定在一个地方,使用后会自动避水放大,提供个休息的地方,收起来会恢复原来掌心大小,没什么大用,算是个鸡肋。」
「嘿嘿,既然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就给我好了。」我看着挺喜欢。
「随你。」老不死的随手一划,地上的东西分成了两堆。
我好奇地蹦到其中一堆旁,翻看。
至于那个海螺,已经安安稳稳地躺在我怀里。
「小东西。」
老不死的唤了声,我抬眼,就见一个亮晶晶的圆圈往我手上抛,赶紧伸手接住。
是个手镯,玫瑰金色的手镯。那颜色很漂亮,不知名的金属像细线一样绕了两圈,最后接在一起的首尾两端呈螺旋状,上面镶了淡青色晶体。
整只手镯散发着淡淡的光晕,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
不过这手镯看着挺眼熟。我纳闷地看向老不死的,突然发现他手腕上好似少了什么。
「这不是你那从不离身的手镯?这么重要的东西真要给我?」我挺奇怪,能让老不死的一直戴在手上肯定是好东西,就算要留也该留给微这个未来的宗主,哪有留给我这个没名没份的外人的?
「这可不是白给的,」老妖怪果然没安好心「这个虚空手镯算是帮我老人家看顾天一宗的报酬。小东西你也知道,我那乖徒儿弱得可以,心肠又软,要是哪天给人欺到头上来,你可得帮着点。」
原来他真打算把位子传给道士,不过──「你把我看作什么样的人了?他也算我朋友兄弟,就是不贪你这手镯,难道我还会不帮他?」奉送一记白眼,我擦擦手镯,戴上,不错不错,挺合适的。
老不死的呵呵一笑。「嘴上这么说,收得倒挺快的?虚空手镯可以存放很多东西,我还有一样要给你的东西已经放进去了,你有空自己玩玩。」
他这一提,我也想起来那个玉坠还没送要现在送吗?
我犹豫了下。「诶,你知不知道天兆什么时候会出现?」
「问这个做什么?」老不死的有点诧异的样子,但感觉好像又有点高兴。
「没看过天兆,好奇。」我随口胡诌。
老不死听了我的回答后没了表情,沉吟道:「应该就在这三两天?只是有这种预感,但确切的时间是没办法预知的,我也挺想知道天兆什么时候出现。」
我心里一惊,只剩几天而已?我还以为还要过段时日
居然这么快
我心头乱糟糟的,有点堵。
「如果我没问,你是不是根本没打算说?」我闷闷地问。
老不死的只是挑眉笑了笑:「就算我不说,看到天兆不也知道了?那我说不说有分别吗?」
他说得没错,但我还是很不是滋味,闷闷的不想说话。
怎么说咧现在才有种「老不死的真的要走了」那种感觉
之前也是有想到,可是总觉得还有时间,应该还有时间。
结果这么想着,一溜半年过去,时间就没了!
「喂,老怪物,伸手。」
「诶,小东西你叫我啊?」
「这里除了你还有别人在吗?」白眼。
「原来你都这么叫我啊,」恍然大悟貌。不是我要说,很假。「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嘛,可以叫我的名字啊伸手干麻?」
把玉坠从怀里摸出来,轻抛过去。
「你哪时告诉过我你的名字了?」我没好气。
我只知道他的道号「阳盛」,名字他有说过吗?没吧?没印象啊。
他倒是理直气壮。「怎么没有?开始就告诉你了,不是忘了吧?」
「果然人老了,脑袋也不中用。」我忍不住讽刺他。
「你那张嘴」老不死的摇头,也不反驳,径自翻看我扔给他的玉坠,让我大感没意思。「叶子上爬了一条虫诶,这条虫挺像你的,这该不会是小东西你要把自己送给我的意思吧?如果是的话,我可是乐意之至。」
我脸一黑。「笑得那么恶心做什么?白日作梦吗?」满脑子歪想,什么叫我把自己送给他吗?又不是卖身契。

不过看他拿着爱不释手的模样,我还是有点得意。「总算相识一场,那个玉坠给你留作纪念。」
老不死的又说了几句混话,把那玉坠当定情信物收了我一阵恶寒,不想搭话。

之后老不死的跟我交代了他的本名原来他的本名也叫「杨盛」,只是此「杨」非彼「阳」,但叫起来,跟他的道号倒是没啥区别。
据他所说,当年他师父,也就是第十九任宗主,收他作徒弟后要他自己取道号;老不死的倒也随性,改了个字,直接冠上去用。
然后原本由宗主赐道号的惯例,在老不死的继任后,从此改成徒弟自个儿高兴取啥就取啥,只要不要没事一日三改,没人会管。

不过,这种老久以前的事情,不解释明白,谁会知道?
都认识这么久才搞清楚他的名字不过以前好像也没想过要问。
老不死的提供几种称谓让我选择,我一概否决。
叫他「老不死」、「老怪物」的,不也感觉挺亲切的嘛?
其实是喊惯了改不了口。
反正人都要离开了,也不知道何年何月再见,现在改口也没多大意义。

老不死的还在翻来捣去,原来地上的两堆变四堆,四堆变八堆,分好用不好用的,分威力大威力小的,分要带走要留下的,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看起来虽然多,但好歹这老怪物也活了千年,有这点「积蓄」也是应该的。
他在那忙活,我顺了几样进手镯里,反正老不死的也说随便我拿。
天黑了。
才想招呼老不死的一起吃晚饭,突然想到他不需要。
老是忘了他们这些修道人跟自己的不同。
这个时分,应该有人送饭到我房里了,可是不大想回去。
反正吃米饭是吃,吃草叶也是吃。
老不死的床边居然还摆着一盆黄槐,当然不是当初那盆。
当初那盆黄槐应该长得够大,移植到院子里了吧。
从我能化为人身以后,就没怎么待在黄槐盆栽上。
他还摆一盆在自己屋里做什么?
我很是奇怪。
不过奇怪归奇怪,倒方便了我就近取食。

吃饱坐在床边,斜靠在床头,这么晚了,我好像应该回去,可是不太想动。
不知道是吃得太撑,还是怎么的,像这样懒洋洋的提不起劲,有点反常,可是要我自己起来走动,又觉得很累
干脆踢掉脚上的鞋,爬到床上躺着,被子一拉,盖得稳稳妥妥。
反正那么多间房,床借我睡一下没关系吧。
手摸到被子上绣的纹,手感有些熟悉。
我睁眼看了下,这不就是昨晚在山顶盖的那床被子?
难道老不死的有把床被收进手镯的习惯?
我纳闷地在被子上摸几下。其实想想也不错,这样到哪里都有棉被盖,不怕着凉。
往老不死的那边一瞥,他估计是整理得差不多,正站起来环视了一圈,与我的视线对上。
「你过来干麻?」我[眼。
「这是我的床啊,我想睡还不行?」
话是这么说没错。「两个人挤在一起睡很闷。」其实这不是主要的理由
「不会、不会,床挺大的。而且又不是没一起睡过,你也没喊闷啊。」老不死的笑[[的坐在床边,脱鞋。
「什么叫『又不是没一起睡过』?我什么时候跟你睡过了!」我大惊。
「昨晚才盖同一条被子,才一晚就忘了啊?」
昨晚?被子?
「我睡着了,怎么会记得?」有点恼火,正想把老不死的踢下床,又被他一句话惊醒。
「你不也常跟你家老大睡一块儿,跟我睡一张床又怎么了?」
一桶冷水浇下来,我清醒了几分。
两个男的睡一起确实没什么可是
我有些气虚。「老大是我兄弟,可你不一样啊。」
老不死的脱了外袍,斜眼看我。「你昨晚才说咱们是朋友,不是忘得这么快吧?既然是朋友,睡一张床有什么不可以?」
我无话可说。
只能说服自己:反正他人都快走了,我就迁就他一点。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迁就。
老不死的钻进被子里,跟我并头躺好。
身边热呼呼的躺个大活人,不是头一遭;可我就感觉别扭,浑身不自在。
还以为老不死的还会跟我说几句,没想到他躺下后,就安静了。
真不像他。
今晚他的话比以前少。
嘿,虽然不想这么说,可是以前咱俩碰在一块儿,嘴上可没片刻稍停。
不知道以后会变怎样。
等老不死的飞升天界,以后没人再跟我拌嘴,没人跟我打闹,没人提点我修行想想真有点可怕。
以前觉得可有可无的,现在却觉得十分之重。
刚刚他说「咱们是朋友」,我居然感觉十分古怪,好像除了朋友还不仅只如此。
可是除了朋友,还会是什么?

三年多前,老大受了重伤的时候。
我很慌张、不知所措。
因为我只有老大一个兄弟,我生命里依靠的只有老大。
我是老大带大的。我天生懒散,不太爱动脑袋,所以老大说什么,我做什么。虽然我常常搞阳奉阴违,可事实上也习惯了跟老大一起生活,习惯听老大唠叨我。
所以当老大倒下了,我突然不晓得自己该何去何从。
因此当看到老不死的出现在我面前,我松了一口气。
如果他救不了老大,恐怕也没人救得了虽然是当时莫名的想法,现在看来倒是没什么错。
没来由的信任,没来由的安心。
可是以后,还会有个「朋友」,给我同样的感觉吗?

越想越多,也越躺越精神。
我翻身,换个睡姿。
瞪大眼睛看着顶头的床帐。虽然昏暗一片,也没啥好看的。
过了大半夜,侧头看看老不死的。
应该睡着了吧。
我坐起身,挠挠后脑。
既然他不挪位子,我就换张床好了,不过
「睡得这么香,真想踢下床。」我小声嘀咕,戳戳老不死的脸,又滑又嫩的,简直像小娃儿一样,真想掐一把。
「小东西想踢谁下床啊?」
「你还醒着?」我唬了一跳。
不过醒了更好,我掐。
老不死的哼哼了声,把我的手拔开。「你当揉面团啊,使那么大劲。」
我悻悻然。「你怎么还没睡?」
「又不是死人,让你那么戳还能不醒?」老不死的埋怨道。
咳确实是刚睡醒的样子。
找不到话可反驳,我赶紧转移话题:「我要下床,你滚里面点。」
「下床干什么?你要起夜?」老不死的一副犯迷糊的样子,咳,我居然看了觉得可爱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看着岁龄有千的老家伙,咱居然觉得可爱!?
我惊出一身虚汗,脑子更是完全清醒了,一点困意都没有,匆匆道:「我到隔壁去睡。」
正要从他身上越过,被老不死的当布偶一样抱住。
「睡什么隔壁啊,这里不是有床吗?」老不死的哄小孩似的拍我的背,我暴汗。「还是你要我哄你睡?」
我看着老不死的神情,无语。对神智不清的人,说啥也没用吧
「还是要我说故事给你听?乖徒儿刚来的时候还小,睡不着觉,我就常常说些奇闻异事哄他睡诶,我想想,最近有什么好当故事说的」
两百年前的老事他居然还记得这么清楚不不,更让人意外的是,老不死的居然会哄小孩睡觉?嘿嘿,等他明天醒了,可以拿来笑话笑话他
等等,说故事?
我灵光一闪,试探地道:「讲讲那个魔头怎么样?」
「魔头?」老不死的静了下,低头看我。
他似笑非笑的眼神告诉我:他清醒了。
我干笑两声。「就当故事说说,有什么关系」
「想听啊?」老不死的摸摸我的头,笑[[。「好啊,就说给你听好了,反正是很老的事了,说出来也无所谓。」
老不死的还抱着我。也许是靠得太近,从他身上我感觉到淡淡的惆怅。
那个时候他和那个魔头说话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让人听了心里发酸的感觉。
「你说的那个魔头,叫杜峰铭,他还有一个双修的伴侣,叫枚」
双修的伴侣?难道是那么魔头口口声声要救的在那个什么浆下的尸体?
「我们三个,认识了近六百年,算是老朋友;那么多道友里,和我常来往的,也就他们两个,交情算是挺好的。」
六百年我和老不死的认识的时间,加起来才三年多
「我们三人时常互相切磋,修为也相去不远,枚还曾说笑,说我们三人搞不好可以一起渡劫。不过他小两口如胶似漆,我插在中间算什么样?自然是拒绝了,后来他两人先我一步渡劫一起双修的同道,本来进境就要比孤家寡人的快,那时我还挺羡幕他们俩的。」
原来他也会羡幕人?挺意外的。
「两个人渡劫,原比一个人容易。当时我还想他们俩肯定能顺利飞升,却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老不死的脸色有些差,缓缓道:「我和老杜都没想到,枚修习的并非正道而是天魔道。」
「天魔道?」好像跟魔沾上边,就不会有好结果。原本我等着老不死的给我解释魔道跟天魔道不同在哪,不过显然他一点解释的意思也没有。
「本来她修了天魔道也没什么,虽然修道人闻魔色变,但天魔道与魔道还是不一样,虽然也属邪道,但仍能自控,不至于过于滥杀可坏就坏在她偏要跟老杜一起渡劫。」老不死的苦笑了下。
「她将身上的魔气隐藏得很好。她选择跟老杜一起渡劫,也许是想借老杜之力顺利渡劫修成天魔,却没想到仙魔同渡,引来了天劫中最恐怖的九重天雷劫。」
九重天雷劫光听名字就觉厉害,我咋了咋舌。
「若不是枚心存侥幸,也不至弄得魂飞魄散虽然是两人同渡,九重天雷劫却是针对修魔者,因此攻击几乎都施加在枚身上,结果老杜顺利渡劫,枚却仅存一魂一魄。」
老不死的叹了口气。「后来的事,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吧?枚对老杜心存利用,可老杜对她却是真心恋慕,他不恨枚隐瞒他、利用他,反而恨天降下雷劫毁了枚魂魄;虽然他已渡劫,过于偏执,却让他堕入了魔道一个傻一个痴,难怪成了一对。」
说人家痴傻,他自己也没好到哪去,明明自责的要死,还要嘴硬。
我想了想道:「再痴再傻,不也是他们自个儿选的,就算是错的,也没得后悔。他们自己的选择,跟旁的人、旁的事,一点关系也没有。就算你想重来一劝劝他们,也得要人家肯听才行。」
老不死的低头盯住我,一脸惊奇。「哎呀呀,小东西也懂得开导人了?说得还头头是道的,转性了?」
「闭嘴,睡觉!」他哪里感伤哪里惆怅了哪里自责了?我看他挺好的,浪费我感情浪费我口水。
我背转过身,盖好被闭上眼。
闹了大半夜,真的有点困了
突然感觉背后温热原来是老不死的靠了上来。
「你有完没完啊?」我不耐烦了。
老不死的眼睛晶亮晶亮,对着我也就是说,他又趴到了我身上。
「诶,小东西,你说等你也飞升天界,我们双修好不好?」
「」

那一夜显得很漫长,但又很短暂。
起来的时候,身旁没半点余温。
两跟他睡一起,起来都没看到人
回去自己的小屋,道士站在我的门口,看到我从外头走过来时明显一愣。
「你昨晚不在屋里?」
「不行吗?」院子里一片泥泞,草木的叶子像被洗过一样鲜亮昨天有下雨吗?好像没听到雨声,我有睡得那么沉?
道士搔搔头,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啊,我能拿你怎样不成?」
道士一副为难的样子。「嗯师父走了」
「走了?」我瞪大眼。「什么时候?」怎么会?根本没看到天兆啊。
「今天清晨下起暴雨,师父过来看我,说他要走了,然后自己一个人往山顶的方向去诶,等等,我话还没说完啊」

没有
山顶上没有人。
已经走了吗?
我有些泄气。说走就走,居然也不叫我起来让我送一程是怎样?
而且他昨晚问的,我还没答他啊。
早知道昨晚就说了,这下梗在心里不上不下
难道要我过了三五百年飞升天界再说?谁忍得了这么久!
「这老怪物,要走也不让人心安」

算了,反正等我修到渡劫,还有很久的时间。
说不定过了三五百年,我又改变了主意
而且老大肯定比我先飞升天界吧?如果顺利的话。
到时候问问老不死的能不能「三修」好了,反正都能跟我修了,再加一个老大,应该没关系吧?

反正一切──为时尚早。

〈全文完〉

结于2688 下午3点55分番外 思凡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话说,在杨盛飞升天界後,他一人精很迅速地熟悉了天界的环境;结果发现不管成不成仙飞不飞升,人性里根蒂固的某些不怎良好的东西始终是存在的。比如天界也跟人界一般,也有所谓势力分布;也会排挤外人、欺善怕恶,也会为了利益互相争夺,也会虚伪作派、内部腐败。这就是仙人?杨盛感不以为然。他既没投入任何势力,也没参和进去,自寻个清静地安顿下来,结识了几个同样保持中立的仙友,熟络起来後,慢慢套话。「未离,你飞升天界以後,回去人间没有过?」状似不经意地提问,杨盛慢悠悠地落子。眼前是零星阑珊黑白分明,对座是一名白衣羽冠温文尔雅的男子。相较於对方的仙气琅环,杨盛倒是多了几分世俗的人气。乌发披散,衣襟大敞,坐姿更是浪荡不羁──搭上那张娃娃脸,倒像个野惯了不受拘束的少年顽童,只有那双眼眸时不时闪过的诡诈,表明了他的内心不若表象的童稚。他对座的男子修养倒是好,一点不在意他那轻浮作态,一心只在那棋盘上,只略分了神答他问题:「怎麽回?各界之间都有结界,没有费个万年之功,修到金仙境界,想来去自如穿梭各界,难啊。」杨盛一听要耗上万年,不由皱眉。真要那般苦修,他还不若翘腿等著人间的小东西飞升天界看来仙人修行,比起凡人修道是要更难上百倍。杨盛琢磨半天道:「难道除了修到金仙境界,没其他法子?」「也不是没有,不过这就要看你有没有那能耐。」未离似有所察觉,挑了下眉,一边又提醒道:「该你了。」被看穿了意图,杨盛也不急不躁。扬手,又落一子。棋盘上是你来我往,棋局之外是悄然无声。杨盛倒是气定神f,反正他本没想过能瞒过他这位仙友,慢慢磨著耗著,他就不信问不出来。未离沉默了一会儿。「怎麽?才来多久就想回人界?莫非浮华人间,还有值得好友你留恋的不成?」桌边摆了几盘瓜果,杨盛拿了个红WW的苹果在手里把玩,有几分讽刺地笑道:「怎麽也好过待在这天界,在人界好歹还有几个徒子徒孙伺候著,而这天界嘛」就著苹果啃了一口,也不吱声。未离斜睨他一眼,手往棋盘上一拨,生生毁了一局好棋。「横竖你心思不在棋盘上,我们就来好好聊聊。」杨盛清了清喉咙,似笑非笑。「明明是你又要输棋了,偏要赖我说我心不在焉?啧啧,这人脸皮能有多厚,我可是长见识了」被说穿了堪称无赖的举止,未离脸上红也不红,扬眉笑得尔雅。「你若不想回人界,咱也不忙著说。」杨盛闷不吭声地啃苹果,等著。未离细细讲起天界旧事,几个下仙穿了结界跑回人间的故事,然後作出总结:「简而言之,想穿过结界,要做两手准备,一是自个儿弄出个上上等的法宝硬闯,二就是备好五色石。」杨盛歪头想了想。「上上等的法宝?比如什麽?」未离凉凉地解释:「七彩锥心罩,让你直接在结界上穿了洞出去,不过既然是上上等的法宝,制作的材料自然不是那麽好找的。」杨盛听了不太对头,又结合一下「女娲补天」的民间传说,琢磨出几分意思来。「用七彩锥心罩在结界上穿洞,那五色石不会是拿来补洞的吧?」未离摊摊手。「你说呢?」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话先说在前头,」未离想想不太放心,又好心地提醒他:「仙人到人界,只要安分点,也不会有其他仙人多事理你;可你穿了不补洞,女娲可是会千里追杀你的。早先就有这麽个例子,那蠢材已经给女娲拘禁了两千年,还不知道什麽时候给放出来。」 自此一谈,弹指又过了十年,杨盛杨大仙人终於做好万全准备,以下仙的身分,来到天界仅短短五十年,又穿回了人界。 ※※※ 再回过头来。话说六十年前,自从杨盛飞升天界後,某条尚未修成正果的虫就落下了个不大不小的毛病。那同床共枕的一夜,当真虫醒来发现身旁一片冰凉,该躺在侧的人不仅没了影,还不打声招呼就飞了,心中霎时郁闷非常。之後数日,醒来他总下意识摸摸身旁,总觉得该有个人躺在旁边,可偏就是没有。然後恍然又醒悟,那老不死的妖怪是真的走了。空闺寂寞咳,是夜里有些孤独的情况下,偶尔他会夜半敲响自家老大的房门,钻到老大床上重温一下兄弟间的温暖情谊,安慰安慰自己:老不死的算什麽?他有老大就好。但这话也就骗骗他自个儿,事实上某条虫的失落很直接地反映到他的日常起居。比如,他更懒了。比如,他更常变回虫样待在某株黄槐上。比如,他食量比以前小了。再比如,他窝在天一宗里看经典专心一致修行的时候多了,跟著老大、道士出去的时候也多了,只是无论什麽时候,他总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少了那麽点精神。然後某天,他又很寂寞地醒来,又很下意识地往身旁一摸,这倒摸到了点东西,温温热热的,竟有些像人的皮肤。某虫脑袋还不太清醒,以为自己昨晚又摸到老大床上,正要收回手翻身继续好眠,又觉手感不大对,猛然惊醒:不对啊,老大前些日子出门了──那他床上的是谁?某虫从床上弹起来,往旁边一看。那笑脸盈盈,直勾勾望著他的,竟然很像天一宗第二十代六十年前已经卸任的宗主。「大白天的,连幻觉都出来了。」某虫喃喃自语,翻身、躺下、闭眼,一气呵成,徒留个背影供人观赏。杨盛兴味盎然地看他一会儿,发觉某条虫完全没转过来的意思,於是得寸进尺地趴到他肩上,拈起一绺发丝挠著真虫粉嫩嫩的脸颊,眼里堆满宠溺地笑。「小东西,我回来了」他贴在他耳边轻轻地道,看那只小巧的耳朵一点一点泛红。某条虫越来越纳闷,这幻觉怎麽像真的一样?还在他耳边吹气,弄得他痒痒的。杨盛看他还没反应,脸上笑得更欢畅了,手慢慢往摸进某虫的衣下,调笑道:「睡著了吗?那麽你现在就是在作梦乖乖不要动,你正在作好梦呢」什麽鬼梦这麽无耻的梦,只有那老妖怪会做吧!某虫大怒,揪出在身上乱爬的爪子,狠咬一口,听到身後一声痛呼,不由发愣。迅速回头,伸手掐住杨盛的娃娃脸,真虫面露惊诧:「原来不是在作梦?」被捏得有点疼,不过杨盛还是笑眯眯。「你说呢?还是你想继续刚才的梦?我可是很乐意奉陪哎呀!」杨盛揉著自己发红的脸颊,有点委屈地瞥了某条虫一眼。真虫白他一眼,然後眼也不眨地看著他。「怎麽回来了?」「怎麽?不想我回来?」杨盛想到某条虫的老大──自己莫名其妙收的那个徒弟,想到这六十年放他俩一块儿,心里顿时酸溜溜。真虫瞪著他,迟疑了下才有点赌气地道:「既然能回来,干麻不早点回来?」杨盛听到这话,两眼放光,扑到真虫身上蹭。「你果然想我的是不是?」杨大仙人得意地笑。 就为他这一句话,为了回人界费的种种功夫,都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