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教父

楔子
巴黎郊外的一所老式公寓里,一个人坐在窗边的阴影中,避开了下午和煦的日光,像是故意将自己藏起来。
他的手中,捧着一本书,打开到中间的某页,就那么静静地放了一下午,直到黄昏,也没翻一页。
老仆人过来送饭的时候,习惯性地瞥了一眼那书,忍不住笑起来:“老爷,那一页,您看了快一年了吧,还没看够吗?”
隐藏在暗影中的脸笑了一下,手指摩挲着那已发黄的书页,眼神却是飘渺的,望着窗上的一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罗伯特,你听过中国吗?”过了良久,他突然开腔,把侍立在一旁的管家吓了一跳。
他想了想,回答:“当然听说过,您不就是从中国来的吗?”
“你听说过上海吗?”
罗伯特又想了想,很认真地摇了摇头:“从中国回来的马格修士只提到过广州。老爷,您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想到一些当年在上海发生的事情。”
上海,好久没有提起的地方,本来以为自己可以潇洒地抽身,潇洒地忘记,那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这才发现,那个地方,那里的人,那些曾经发生的事,早已像血液一样注进身体里,流淌在每一根血管。人又如何能将自己的血全部洗去呢?

第一章
1932年,上海。
大雨。
瓢泼般的大雨已下了一天一夜,从头一天的早上开始,直到已是夜的此刻,天仿佛漏了个窟窿,天池里的水收不住,一泄千里,全部落到人间,打在屋檐、地面,噼哩啪啦地响。
百乐门歌舞厅前,原本排成一排等着拉人的车夫只剩了两个,缩在墙角,绻着身子,略显浑浊的眼从压得低低的帽檐望出去,看着完全没有停势的大雨。
“这鬼天,就算三月黄梅雨也没有下得这么猛的,连着下了一天一夜,连个顿都没打,还让不让人活了?”左边的车夫习惯性地将手笼在单薄的衣袖里,连声抱怨。
“老黄,别抱怨了,这七月天,没下冰雹子就算对得起咱了。就算这天下刀子,该拉车不还得拉吗?”右边的车夫显得乐观许多,也把手笼在袖子里,呵笑着用肩膀撞了下被称作“老黄”的同伴,下巴一昂,“听,在这百乐门外拉车,不仅小费多,还能免费听歌。”
“就你想得开!”老黄仍然有些余怨未消,却也顺着他的话,欣赏起百乐门舞厅里传出来的阵阵靡乐。刚想苦中作乐,也与那车夫调笑两句,头却被猛地压下。
“嘘,不要动,也不要看!”刚才还满脸乐呵的车夫此刻异常紧张,紧紧地低了头,闭了眼,不敢多看一眼。
老黄是初来乍道,从东北逃难过来,只有蛮力,却没经历过这种阵势,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被老李死命地压着头,也不敢动,却仍然忍不住抬起眼,偷瞧外面的情形。
只见两个人跌跌撞撞地从对面的街跑过来,脚步踉跄,像是受了伤的样子,身后,一帮子身穿黑色罩衫,手拿大刀的手紧追不舍,那刀,在接连的闪电下发出银白雪亮的光,白森森得吓人!
“小兔崽子,有种别跑!他妈的,爷爷我不发威,你还登鼻子上脸了!”粗重的声音骂骂咧咧,穿透雨雾,直刺耳膜。
“洪哥,我们是真心想加入青帮的,您给我们一个机会吧。刚才的事,我们真的不是有意的!”其中一个少年边跑边回头高声喊。
“是啊是啊,洪哥,我们是真心的,您跟嫂子说声对不起……”
“笨唉,瞎说什么呢,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后说话的少年的脑门上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阿其,我……”
那话一出,洪哥更是火冒三丈,骂声更大:“他奶奶的,你们两个小兔崽子,不说爷还不生气!兄弟们,给我上,砍手的赏十个大洋,砍脚的赏二十!”

“洪哥,放心,包在兄弟们身上了!”
“洪哥,没说的,兄弟们上!”
一阵热烈的附和几乎淹没两个少年喘息着道歉的声音,也将噼哩啪啦的雨声压下不少。
接着,老黄和老李只听到一阵喊打喊杀的声音,那帮子人便追着两个少年冲进了百乐门后面的一条暗巷里。
终于被放开的老黄喘了口气,这才镇定下心神,开了腔:“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帮人一走,老李又笑起来:“就说你乡下人没见识,告诉你,刚才那帮子拿刀的人是青帮的人。青帮,是上海最大的帮会,连巡捕房都要给几分面子的。一旦你进了青帮,拜了山头,就等于有了靠山,想在这上海滩混,就方便多了。”
“哦,原来是这样。”老黄望着那帮人远去的方向,心头仍然突突乱跳,“听那两个年轻人的话,似乎想进青帮,怎么反而被人拿刀追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老李仗着自己早来上海几年,又说开了,“没听到他们提到嫂子吗,依我想啊,一定是那两个小家伙既想进青帮,又看上了老大的女人,一时把持不住,嘿嘿……”
底下的话,不言自明。
老黄的眉头却像拧了两个结:“照那架势,那两个年轻人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这就不知道了……”老李原本笑呵呵的脸也沉下来,望着仍然下个不停的大雨,“只能期望那两个少年人前世积了阴德……”
“呀!”手臂上突然一重,低头正看到满臂的血,老李差点没吓晕过去,定睛一看,好家伙,这不是刚才逃命的少年是谁?
只见那少年满身满脸的血,也不知是怎么逃出来的,扒着他的胳臂怎么也不松手,呼呼地喘着粗气,热烫的鼻息喷在他被雨水打得冰凉的手臂上,怪痒的。
“你……你……要干嘛?”不断在心里说“镇定、镇定”,奈何那张嘴就是直哆嗦,连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求救似地看向身边的老黄,他老先生更好,直接傻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送我去……仁济堂。”只是挤出六个字,少年仿佛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弯下腰去,用力地咳起来。
“哦……哦……”老李喏喏地答应着,想借机掰开他的手,避开这事非,奈何他抓得太紧,根本是箍在他的手臂上。
“送……送我……仁济堂……”少年努力地抬起头,用力地说出几个字。
正巧一道闪电劈过,映亮他那双清澈又充满希冀的眼,渴求地望着他。
老李顿时心软,一咬牙:“好,我送你去!”
小心地将他扶进车里,安抚地劝了几句,拉起扶手便要出发,却被老黄一把拉住:“你真的要送他去?”
“嗯,他还是个孩子,我们不能见死不救。你留下吧,我送他去,送完立刻就回来。”
老黄犹豫了一下,低下头,不知在考虑什么,片刻间,抬起头:“我陪你。”
“这……”
“有我跟着,要是出什么事,也好搭把手。”
“嗯!”
两个善良又老实的车夫的对话,尽数落进余其扬的耳中。伤重的他,意识随着起伏不定的车行渐渐模糊,他俩的话,却像是刻在他的脑中,盘旋不去!
一路颠簸,不知过了多久,余其扬突然感到车停下了,接着便听到老李的声音:“小伙子,仁济堂到了。”
“哦。”懒懒地答应一声,左手捂着肚子,右手艰难地伸进怀里,掏出个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荷包,递给老李。
“麻烦你把这个交给掌柜,他会派人来的。”

“好。”
这一声答应,让老李在仁济堂外冒着大雨至少敲了一刻钟的门,又求了睡得迷迷糊糊的小伙计半天,这才见着了掌柜的。
那是个五十开外的老掌柜,披了件褐色马褂出来,清瘦得很。
他看了东西,果然差人去把余其扬接进来,脸色却并不好看,一见着他满身是血的模样,就现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指着他骂道:“你你你,你真会给我惹祸?”
脸色已苍白如纸的余其扬勉强牵出一抹笑,却是对着拉车的老李:“师父,劳烦你跑一趟,我今天是没钱付车费了,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家住哪里,有朝一日,我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明明伤得快死了,明明虚弱得连说话声都软绵绵的,那翻话,却仍然让老李心头一惊,粗重的喘息下,他的语气却极坚定,那模样,让他想起一个人来。
当年,他也是重伤下说了类似的话,成就了上海滩无法颠覆的传奇。

眼前这小伙子……
3余其扬是怎么从那个陌生的巷口走回来的,他已经不记得了。
急怒攻心和那么远的路途加重了他的伤势,好不容易支撑着回到仁济堂,还没进门,已体力不支地晕倒在门槛上,幸亏小伙计看见,及时将他救了进去。
之后,是一连三天的高烧。
王掌柜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生怕他姐姐留下的独苗有个闪失,那自己真是罪孽重了。
一趟趟地拿冷毛巾给他敷额头,看着他烧得通红的脸,王掌柜真是又急又气,急他高烧一直不退,气他叛逆得不像样子,每天不停折腾自己……这,可怎么理才好?
余其扬躺在床上,却睡得很不安稳,只觉得身体里像燃起了一把火,烧得人难受,整个脑子都晕晕忽忽的,偶尔有些破碎的片段划过,却什么也抓不住,满脑满心,惟有那两个字――鸿爷……
余其扬初来上海时,只听过青帮,知道进了青帮,就有机会吃香喝辣,有机会出人头地,有机会立地为王,可是,昨晚,他却见识了自己从未见过的世界,从未听说过的人物,这世上,竟有人如神一般存在……
鸿爷……
“阿其,你说什么?”王老板正为他擦汗,突然听到他嘴里模糊地念叨着,不禁发问,头也倾近他嘴边。
“鸿爷……”
“什么,红鞋?”
王掌柜完全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这小子是不是发烧烧坏了脑子,可千万不要烧成了白痴,家里的负担已经够重了……
每每看到余其扬受伤的模样,王掌柜就发狠地想:去砍吧,去砍吧,哪天被那些帮派里的人砍死在外面就清静了!
可是,真看到他伤重疼痛的模样,又忍不住心疼起来,一边拿毛巾给他擦脸,一边叹息着说:“你这小子,不会是少年怀春,看上哪家姑娘了吧?”
余其扬正烧得迷迷糊糊,也听不清舅舅在说什么,突然抓到“看上”二字,竟然“呵呵”傻笑起来,嘴里低声呢喃:“看上……鸿爷……我要跟着他……”
“啊!”
王掌柜这一吓可不小,赶忙过来探他的额头,莫不要真烧坏了脑袋!
没想到,这一探之下,他自己反而笑了,说也神奇,这么转瞬间,余其扬的额头竟已没那么烫了。
看来……有救了……
整整烧了三天,余其扬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道,嘴里更是起满了泡,稍稍动一下,便疼得直皱眉头。
更让他受不了的是王掌柜的唠叨。

“这下知道厉害了吧,看看你大少爷有多大的本事,能捡回这条小命就算你命大了,看你下还敢再出去闯祸,看你还发不发拉帮结派的春梦!”这不,一边开方子一边又说开了。
余其扬揉揉还有些痛的额角,心里抱怨:舅舅那嘴,怎么跟女人一样?
“我说阿其,昨天顺子他妈过来,说是顺子几天都没回家了,问你有没有看到他?”将方子递给阿其抓药时,王掌柜突然说。
余其扬手一抖,差点没接住那张薄纸。
顺子!
怎么把他给忘了?
他拼了命地回忆,只记得那天他们被青帮的人追进一条巷子里,白闪闪一片刀光,他随手抄起身边的东西就挡,模模糊糊地,就听到顺子高喊一声:“阿其!”
后来,他就一个人逃了出来,一直病到现在。
顺子,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本来隐隐作痛的额角不客气地炸疼起来,发软的手脚更像是筛子似的颤抖个不停,恐惧像是摆脱不掉的毒气慢慢浸进余其扬的心里,连牙齿都冷起来。
“舅舅,我出去下!”
冷冷地丢下一句,余其扬跌跌撞撞地冲出去,撞翻了厅里的几把椅子,撞倒了正要进门的一个客人,却意外地没被王掌柜骂,他只盯着侄子跑出去的背影,心里隐隐知道:有些事,不妙了……
气喘吁吁地来到那天被追打的巷子前,余其扬再也支持不住,靠着墙顺势倒下,没命般地喘息着,仿佛不这么用力,空气就会从他嘴边溜走。
约莫过了一柱香时间,他才稍许恢复体力,心里,一直有个不好的念头在盘旋着,让他每走一步看起来都小心翼翼,嘴里也不停地念叨:“不会的,不会的,他没事的,一定没事的……没事的……”
挑开巷道里的垃圾筒,没有!
掀开倒扣过来的大木筒,没有!
一脚踢飞堆开一起的破烂竹篮,还是没有!
眼看这巷子要走到头了,余其扬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突然想起以前村里老人家常念的:“什么都没有就是什么都有了。”
那时候他还小,还觉得那些人是老糊涂了,整天说些神神叨叨有的没的,现在,他倒是有些明白了,很明显地松了口气,连步伐都轻快起来。
还有几步,只要过了那几步,他就走过了这条巷子,也走过了横在心里的一道坎,只要最后几步,一切就还有希望。
“喂,你听说没有,栓子他娘昨天在这巷子里看到一具尸体!”
“对对对,还有招蒂她妈也这么说过,好像就在前面……”
“尸体”二字,无异于晴天霹雳,重重地击在余其扬的脑沿上,嗡地一阵响!
转头看着两个挎着篮子从身边经过的妇人诧异又厌恶的目光,余其扬觉得自己陡然失了知觉,呆呆地盯着她们,木头一般像是经历一场幻觉。
直到她们离开他有几步之远,这才猛地醒过来一般,一个箭步冲上去,死命地抓住其中一个妇人的胳臂:“在哪?在哪,快告诉我在哪!”
“啊,抢劫啊!”
尖锐的叫声回荡在整条空荡的巷子里,夹着刺破耳膜的锐利,普通人还受不了,更不要说余其扬这个还在病中,有些昏沉的病人。
看出他有些病色,另一个妇人跳上来,一口咬住他的胳臂!
“啊!”

余其扬吃痛,大叫一声,自然松了手。
看到两个妇人惊慌逃跑的模样,他又痛又怒,咬着牙正想咒骂,却突然反应过来,他要抓紧时间,很快,那两个看似无助的妇人就会拉来一帮子空闲的邻里妄图“罚”他这个“可恶的强盗”。
向前望去,余其扬脚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幸好及时扶住了墙。
那鞋,那双布鞋,是顺子的,是顺子娘前几天给他新纳的!
鞋子旁边掩在破布下的人……
难道……难道……
眼泪毫无示警地流下来,完全在余其扬的控制之外,他用力地拿袖子擦干,也不去管那些继续坚持不懈往外跑的液体,用力全身地力气挪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
短短的距离,对此时的他来说,却千难万难!
如果,只是如果,顺子真有个三长两短,他该怎么办?以后还有谁与他一起坚持称霸上海滩的梦想!
“顺子,你这个懦夫!”
掀开破布的时候,余其扬大吼!
随即,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俊朗的面容扭曲着,看不出是哭是笑,喉咙里发出“呜呜”地声音,像是被谁捏住了喉头,一时间喘不过气来。
足足过了十几秒,余其扬才暴出惊天动地的大笑,像是看到了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笑的事。
“不是顺子……哈哈……不是顺子……哈……”
大笑声中,余其扬心中异常沉重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咚”的一声响,让他瞬间畅快淋漓。
这时,突然听到一阵嘈杂声,夹着妇人尖利的嗓音:“快看,就是他,那个强盗!”
不好,那两个妇人真的找人来了!
余其扬暗叫不妙,看着他们来的方向,拔腿就跑。
在体力消耗如此巨大的时候,余其扬只觉得脚上像是灌了铅,越跑越沉,越跑越慢……
心里不断地转着两个念头:如果顺子没死,他会去了哪里?如果我被那群人抓到,会不会被打死?
脚下不知撞到什么,猛地一个踉跄,余其扬惊愕转头,眼看着那群人已经拿着扫把、棍子追了上来……
完了,这下完了……
身体正准备背叛意识,乖乖束手就擒,胳臂却被人用力一扯,顿时,余其扬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阿其,阿其,快醒醒,是我啊,阿其,快醒过来……”
不知道是谁在耳边吵些什么,余其扬皱起疼得快炸开的额头,左手从薄被里抽出来,用力地揉搓着眉心,头一歪,搭在额上的冷毛巾掉了下来。
“喂,怎么生了病还这么不老实?”不知是谁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句,却又任命地将毛巾再搭回去,顺便将他的手拉回被子里。
“唔……”这一动不小心牵动了余其扬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人也跟着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慢慢地睁开眼,等着眼前的事情从模糊变清晰,一张略带憨厚的笑脸映入眼帘。
余其扬“蹭”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抓住那人的肩膀,激动地哼了半天,就是说不出话来。由于刚才用力过猛,他更是大力地咳起来。
“阿其,阿其,你没事吧?”身前的人着了急,赶忙跑到他身后,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背,同时身子一探,端来一杯水,凑到阿其嘴边。
足足喝完一整杯,余其扬这才感到唇口间的干涩舒爽了很多,堵在喉间的浊气也慢慢散开,清清嗓子,兴奋地说:“顺子,顺子,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是我,是我,真的是我。”年青人略带羞涩地抓抓后脑勺,被阿其那样炙热的目光盯着,还真有些不好意思。
余其扬悄悄将手移到大腿上,用力一掐。
“啊!”
“怎么了,怎么了?阿其,你的伤口又裂开了吗?”顺子紧张地俯下身,要求检查。
却看见余其扬傻呵呵地笑起来:“不是幻觉,真的不是幻觉,真的是你……”
“当然不是幻觉!”顺子有些好笑地白了阿其一眼,随即坐倒在余其扬床边,认真地说,“阿其,我这两天可担心你了,就怕你没有逃出来,就怕你已经……”说着说着,声音中已有些哽咽,“幸好幸好,老天保佑……”
“所以你才会又去那条巷子?是为了看我有没有事?”
“嗯。”顺子诚恳地点点头。
那副诚挚的表情,让余其扬心中升腾起一阵暖意,他将头稍稍后仰,长长吁了口气:“幸好幸好,我们都还活着。”
“阿其,你刚才再去那条巷子,也是问了……”
“嗯,没错。你不知道,在那条巷子里的时候,突然听到两个妇人说看到什么尸体,又看到你的鞋丢在那边,我吓得脚都软了,我还以为,还以为……”声音渐低,余其扬又回想起当时的场景,那种汹涌而来的恐惧感,即使到了此刻,仍然心有余悸。
顺子激动地一把握住余其扬的手:“不会的,不会的,看,我们不是都活得好好的,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我们还有梦想没有完成,我们不会那么轻易就死的。”
“嗯,是,我们是要雄霸这整个上海滩的人啊,怎么可能年纪轻轻就死掉,我们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呢。”
四目相对,有炙烈又满怀抱负的光茫在闪动,余其扬和顺子同时觉得心怀激荡,自丹田升腾起的一股豪气充盈胸中,激动得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由不得更紧地握住对方的手。
过了好一会儿,两个才开始叙起家长。
“阿其,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啊,是这样的……”余其扬一向口齿清晰,当下连比带画地给顺子讲起他是怎么从青帮人手底下逃出来的,包括怎么受的伤,怎么回得仁济堂,后来又看到一家穷苦人吃不起药,巨细无遗都说给顺子听,却莫名地独独漏掉鸿爷那段。
这一翻波折,听得顺子一愣一愣的,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由感叹:“难怪刚才给你治病的大夫说,这年青人命大啊,受了这么重的伤,又折腾了这许久,还能活下命来,不容易啊,不容易……”
经顺子这一提,余其扬才猛得想起一件事,他认真的环顾四周,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床一橱一桌两椅,像极了客栈旅馆,可是,那桌上却意外地摆了一束满天星,插在白瓷瓶中,其中夹着几朵鲜艳的太阳,顿时让整个房间都活泼起来。
“这是哪里?”
“这里啊……阿其,你听过沙丽菲酒馆吗?”
“沙丽菲酒馆?”余其扬默念着,努力在记忆中搜寻任何沾边的信息,却仍是茫然一片。
看着余其扬一脸茫然的表情,顺子笑起来,突然凑近他,略带神秘地说:“阿其,你知道鸿爷吗?”
乍听“鸿爷”二字,余其扬心头一震,身子几乎要颤抖起来,却被他勉强控制住,面上更是不动声色:“听过,怎么了?”
“啊,你竟然听说过鸿爷!”顺子有些吃惊,随即又得意起来,“那晚,我就是被鸿爷救的!”
余其扬的拳猛地捏紧!

本来靠在床头的背脊绷得笔直,眼睛更是牢牢地盯住顺子,一瞬不瞬。
“是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顺子将手撑在背后,望着房间的天板,回忆起来:“那天啊,青帮的人追得太紧,我们被迫各自逃命之后,我就低着头往前冲,抓到什么扔什么,心里一直在想:挡住他们,挡住他们,千万别让他们砍我!那时候,真的怕极了,害怕就那么不明不白地被砍死了。我还记得那晚的雨下得很大,我也不知道在大雨里跑了多久,突然感到一阵刺眼的光,一抬头,这才发现我竟然跑出了巷子,来到一条陌生的大街上,那时候的我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眼看着青帮的人追过来,转身又想逃,却脚下一滑,一跤跌倒在路中间。这时,只听见一道尖利的刹车声,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青帮的人喊:‘鸿爷!’声音恭敬极了。我勉强睁开眼望过去,好险!那车就停在我身边不足一寸的地方,天太黑,车灯又刺眼,只能看到摇下的车窗里一张掩在阴影中的脸。”
“‘怎么了?’他平静地问,而那帮青帮的人竟没有一个敢回话,过了一会儿,大声吼道:‘我们给鸿爷面子,今天就算了,算你小子走运!’一转眼,竟全都走光了。然后,被称作‘鸿爷’的人说:‘看样子,这个年轻人伤得挺重,把他带回去吧。’我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里。”
顺子说的时候,余其扬心里一直有个很奇怪的感觉,他自己也摸不透。
鸿爷……
慢慢地知道他更多的事情,却只是让他想追随的决心愈加坚定。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在波谲云涌的上海滩中成为霸主?
“阿其,你知道吗?那一刻,鸿爷就像老天爷降下的天神,只随口一句话,便救了我这条卑贱的小命。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我想,他一定长了一张观世音菩萨一样的脸。”
虽然在严肃地想着鸿爷,可是,听到“菩萨”二字,余其扬还是忍不住大笑出来:“乱说什么呢,菩萨是女的,鸿爷怎么可能长得像菩萨?”
“那那……像佛祖?”
“别瞎说了!”余其扬笑着打断顺子的话,正色道,“鸿爷不是菩萨,也不是佛祖,鸿爷就是鸿爷!”
“嗯,我懂。啊,对了,阿其,你知道吗,这家沙丽菲酒馆就是鸿爷开的哦,听说以前这里有位风情万种的老板娘,后来老板娘失踪了,这店就关了好久,直到鸿爷再将它开起来。据说,鸿爷每到傍晚,不管多忙,都会到这里喝杯酒,小坐一会。”
“真的吗?”
余其扬跳下床,站在顺子身前,抓住他双肩,郑重地问。
那副认真的表情惊坏了顺子,他呐呐地回答:“传言是这么说的啊……”
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喇叭声,顺子叫起来:“啊,是鸿爷的车,他一定是准备走了……喂,阿其,你去哪里?”
余其扬哪听得进顺子的叫喊,他顾不得重伤未愈,更顾不得自己还光着脚,一个箭步冲到阳台,正看到楼下停着的黑色轿车和俯身坐进车里的背影。
黑色的宽檐帽,米其色的长风衣……
余其扬张嘴想喊,却又不敢,试想他是什么身份,在鸿爷惊天的势力下,无异于一只可以随时捏死的蚂蚁……他凭什么喊……
夕阳下,独见那个一闪而逝的背影,却莫名让余其扬感到鸿爷宽和的性情……
直到黑色轿车开远,直到它消失在人流中,余其扬仍然没有动,他呆呆地望着,茫然地想着。虽然没能真正见到鸿爷,那个背影却像是刻在余其扬心头,消磨不去……
5
傍晚的沙丽菲酒馆,昏黄的灯光已开起,打出低调又靡乱的气氛,正是工人下工,职员下班的时间,整个馆里显得喧闹而嘈杂,偶尔会听见客人大声斥责酒保服务不周的声音。
余其扬靠坐在窗边,却注意到明净的窗玻璃在夕阳的余辉下染上一层金色的光晕,时不时转过头,望向酒馆角落里某个安静的座位。
空的,仍是空的……
心中,不禁又是一阵失望。
他打听过,顺子所言不虚,鸿爷每到傍晚便会习惯性地来到那个安静的角落,点上一瓶酒,一个人呆一会儿。
看过的人都说,鸿爷常常会对着桌上那束满天星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可是,六天了,整整六天,鸿爷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打破一贯的习惯,再未出现。

垂头丧气地回到仁济堂,余其扬连晚饭也不想吃,只想赶快回房,去床上躺一会儿,思索他跟鸿爷是不是注定无缘,思索他是不是应该再投青帮……
没想到,却被舅舅王掌柜抓个正着。
“阿其啊,你回来的正好,这里有包药,你帮我送去百乐门大舞厅的后台,那边要的很急,你动作麻利点!”说着,已将药包递了过来。
“小陆子呢,让他去送,我累了!”
此刻的余其扬哪有闲心管送药的事,随口推给店里的小伙计,却立刻遭到王掌柜劈头盖脸一顿好骂:“你个小兔崽子,吃饭的时候你怎么不嫌累,打架的时候你怎么不嫌累,只是做点送药的小事,就能累坏了你?小陆子还要磨药,哪有工夫去送,快去快去,莫要再多说了!”
“知道了,我这就去。”不情愿地接过药,余其扬心知他若是再顶嘴,舅舅一定还有套更厉害的说辞等着,说不定把他死了的老妈都搬出来,那他真要一个头顶两个大了。
正朝门外走着,突然感到迎面一阵狂风刮过,只听“嘭”地一声响,两个人重重地撞在一起,足足倒退了两大步,这才定下来。
余其扬摸摸被撞痛的胸口,定睛一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隔壁何家的顺子。
“我说你被鬼追么?跑这么急作什么?”
“阿其,阿其,我……我……”顺子也不顾自己被撞疼了哪里,兴奋地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到底怎么了吗?别着急,慢慢说。”看他那样子,余其扬隐隐感到有什么好事发生了。
顺子刚舒了口气,正要说,突然瞥到王掌柜向这边投来的厌恶目光,头一低,赶忙将阿其拉到门外。
“你知道吗?我听我哥说,百乐门大舞厅今晚有个名流舞会,鸿爷也会去!”
“真的吗?”余其扬惊问,原本毫无精神的眼瞬间亮起来。
“当然是真的啦,我哥是在百乐门舞厅里当侍者的,他的消息怎么会有错,”顺子说得理所当然,随即又皱起脸,“可惜他今晚不当班,没法帮我们混进去。唉,这么好的机会……”
看着顺子那副灰心丧气的模样,余其扬勾起嘴角,扯开一抹笑。
他神秘地眨眨眼睛,掂掂手中的药包:“这个嘛,山人自有妙计。我们走!”
“啊?什么妙计,阿其,别跑嘛,告诉我啊!”
“来啊,追上我就告诉你啊,哈哈……”
多日来的阴霾一扫而光,余其扬笑得开怀:终于,他终于要见到鸿爷了!

“喂,你们两个,不许进去!”百乐门歌舞厅的后门前,门神一样的大汉粗声粗气地吼,庞大的身子往余其扬和顺子身前一拦,完全挡住他们的去路。
顺子的手心已经冒汗了,他小时候被这样的“巨人”打过,一看见就哆嗦。
他悄悄扯了扯余其扬的袖口,在他耳边小声说:“阿其,要不算了……”
余其扬却在背后拍拍他的背,暗示他放心,然后举起手中的药包,笑道:“这位大哥,我们是仁济堂派来送药的。”
“送药的?你当我是三岁孩子,任你们糊弄吗?别瞎说了,走开,走开!”
大掌一挥,几乎搡余其扬一个踉跄,他却仍是自信地笑着,继续解释:“这位大哥,我们真是送药的,听说很急,您就行行好……”
“不行,不行……”
门神刚想再赶,只听里面一个女人尖着嗓子叫起来:“送药的?送药的在哪呢?快进来,快进来!阿康,放他们进来!”
“是!”阿康应道,恭敬地将两个让进去。

顺子还有些怕,被余其扬一拉,跌进了门。余其扬自己,却是抬头挺胸,走过阿康身前时,还故意一扬眉头,像是在说:看吧……
经过一段昏暗的甬道,余其扬这才看到刚才喊话的女人,她正站在灯下,急得直跳脚,见他们进来,像是看到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一般,立刻双手合什念叨:“谢天谢地,这药总算是送来了,阿源今晚可不能有半点闪失……你们两个,火房在那边,赶快把药煎了送过来,要快!”
“哦……”余其扬随口答应,转身拉着顺子走进火房,熟练地将药炖上。
“阿其,我们真的要把药煎好端过去?”
“当然不!这药还有一会儿才能炖好呢,我们先溜进舞池里看看。”正说着,突然听到外面传来的音乐声,曲调优扬,旋律优美,“听,舞会开始了,我们快走!”
连跑带跳地来到楼梯旁,兴奋的情绪充满了余其扬和顺子的每一个细胞,让他们被炎热天气蒸红的脸颊更红,吸一口气,正思虑要怎么躲过保安,一转身,便和一个人撞上了。
“呃,对不起对不起……”余其扬和顺子生怕被发现,立刻一迭声地道歉,悄悄抬眼,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那人似乎有急事,只匆匆丢下一句“没事”,便沿着楼梯上去了。
“这个真奇怪……”
两人嘟囔了句,却丝毫没让他干扰自己的好心情,顺利绕过保安的视线,他俩溜进舞厅里,余其扬这才发现自己穿的有多寒碜,看着炫丽灯光下,一对对步入舞池的男男女女,哪个不是礼服旗袍,只有他和顺子,一身粗布衣服……
余其扬困窘地直想打个地洞钻进去,可是,想见鸿爷庐山真面目的决心又是如此强烈,让他无论如何不会半途而废,被逼无奈之下,只能悄悄地往角落挪去……
突然感到脚下一隆,猛地意识到他踩了人,余其扬心中一惊,几乎是跳离地面。
他“唰”地转过身去,一阵狂念:“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悄悄从眼底望过去,却发现那人根本没有在意,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他的长相,只有那双邃得如两汪潭、看透世情的眼睛闪着冷静的光,越过他,望向不知名的某。
那眼神,余其扬说不清是吸引还是恐惧,想靠近又想远离……
就在他犹豫决断之时,那人突然贴近,压低声音说:“小伙子,别怕!”双手已一揽他腰间,一握他手掌。
“你……”
“嘘,别说话,跟着我……”声音温柔,却自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
伴着音乐,舞步轻摇,优雅的身姿已在舞池边缘荡开……
余其扬自认为平时也是极聪明灵活的,可是遇上这个人,却是没有半点反抗的能力,只能随着他的舞步,僵硬地摆动起身子。
舞曲过半,那人突然轻笑:“跳得不错嘛,有练过?”
“嗯。”
余其扬含糊地回答,却在心中大骂:余其扬你这个笨蛋,不是决定要把学的那些东西全藏起来的吗?怎么一遇到这个人,就全部忘个干净?
那人像是极满意这个答案,笑道:“这最好,现在听我说,接下来,我会带着你转一圈,然后,滑步,沉肩,再转,听明白了吗?”
“呃……哦。”
余其扬不知可否地应着,那人说的,他全都明白,可是,这些动作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莫名让他不安……
“现在,转!”
低声命令着,动作却是温和而又轻柔的,牵起余其扬的手优雅转圈,眼中有一闪而逝的寒意,胸口却是温暖的,与余其扬的后背紧紧地贴合在一起,相握的手引着他滑步,沉肩……
他热烫的鼻息喷到余其扬耳后,那一刻,枪响!
他的手中像是变魔术般出现一把滑轮手枪,子弹已射出,枪口兀自冒着白烟,伴随着一声“惨叫”,有人从舞厅二楼的栏杆边摔下来。

“啊――”
尖叫声从四面八方响起,舞女们抱着头零乱地逃窜,平日道貌岸然的名流富商也纷纷丢下舞伴,向舞厅外冲去。
原本气氛旖旎的舞会因这一声枪响,全都乱了,轻柔的音乐声中不再是登对入时的男女翩翩起舞的模样,反而充满着惊叫、怒斥和纷的脚步声。
那一刹,余其扬惊呆了,虽然经历过被青帮追杀,可是,眼睁睁看人被枪打死还是第一,心跳乱了节奏,呼吸也开始急促,整个人仿佛化作一蹲石像,愣在当场,完全不知如何反应。
而对面的他,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你配合得很好,我们跳完这支曲子吧。”
说着,再度牵起他的手,揽住他的腰,随着音乐荡在舞步,在那一片嘈杂之中……
直到曲子结束,那人这才放开他,走到聚光灯下,冷冷地看着地上仍在垂死挣扎的人。
“刺杀,”他轻笑,“我十年前就不玩了。”
“嘿嘿,”那人笑得更得意,“你不要太得意,你只打伤了我一个,我还有……”
“兄弟?手下?”那人立刻帮他接下去,“你不用再去想他们了,那些人,已经全被我的人抓住了!”
“你,你胡说!”
“胡说?”他扯开嘴角,勾起一抹笑,“啪啪”轻拍两掌,已经逃窜的空荡一片的舞厅四周突然出现几十个黑衣大汉,或拖或绑地架着困在手中的人。
那人一看,顿时心如死灰,原本就痛得扭曲的脸更是抽搐起来,他用力地翻过身子,让自己躺倒在地板上,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笑中,带着说不尽的嚣张……与苍凉!
余其扬看着,听着,竟有些于心不忍。
直到笑得失去力气,他这才停下,翻起眼瞪着那人,从牙缝里逼出六个字。
“任鸿飞,算你狠!”
任鸿飞!
他是任鸿飞?!
余其扬霍然转头,心头“突然”乱跳,速度之快,频率之高,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在上海滩混的人都知道,鸿爷本名任鸿飞!
那个人,他竟然就是任鸿飞!
他竟然――与自己跳了一支舞!
余其扬这才用心打量起任鸿飞的形貌,刚才灯光太暗,只注意到那双慑人的眼,仔细看来,却发现任鸿飞长得很温柔,除了眼中偶尔闪过的寒光和唇角勾起的冷笑,他的表情都是极温和的,但在温和之中,又隐隐藏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看得太入神,以至于错过了两人之间的对话,直到“沙丽菲酒馆”的名字飘入耳中,余其扬这才一愣回神。
“我躲你六天,沙丽菲酒馆都没有去,也算是你的本事。可惜,羽翼未丰,却妄图一步登天,上海滩是容不下这样的幼稚的。”
任鸿飞叹息着摇摇头,轻声感慨:“若是你不背叛我,你会是我最得力的手下,我的天下,迟早有一天是你的,可惜……”
他说的极轻,只有离他最近的余其扬听见了。
如此血淋淋又如此严酷的事实,让他心头一寒,却盖不住任鸿飞身上闪耀的权势的光茫,热切地吸引着他,奔过去,奔过去……
“鸿爷,让我跟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