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动(下)by风弄
第二十章
交易异常顺利,荒废的炼铁厂中,双方人马对峙。离尉的背影在周扬的眼中渐渐缩小,走向洛辛。
「你看,不是又回来了吗?」归去的途中,洛辛在车后座搂着他的腰,并没帮他解开被反绑的双臂:「若水那小子,哼,白没了一条命。」
离尉猛烈地动弹一下,看向洛辛无情的眼眸。
「我说得没错吧,在周扬眼里你什么都不是。」
被刀刺进心脏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的疼。离尉转过头,看着窗外飞快后掠的风景。
「洛辛,你想抱我吗?」他忽然低声说:「我们作个交易。」
洛辛扳过他的脸,有趣地打量他:「抱你,用不着你同意。你凭什么和我做交易?」
「受方主动点不更爽吗?和周扬练了一阵,我的床上功夫大有进步。你不是想看离尉屈服下贱的样子吗?我可以有多贱就多贱。」离尉麻木地开口。
洛辛动心了,挑起眉:「你想要什么?」
他淡淡地回答:「我的过去,所有关于我的过去的资料。」
协议达成后的每一天,都成为了他的地狱。
「让我满意一,就告诉你一点东西。」
洛辛对离尉的执着来源于永远不能满足的嫉妒和占有欲,因此对离尉,他更喜欢慢慢的折磨,即使离尉毫不反抗,也逃不过他的折磨。
前奏可怕而漫长,每玩弄到离尉筋疲力尽,几欲晕死过去,洛辛才会斯条慢理地正式享用他的美食。
「把腿分开点。」强硬打开因为伤口被扯动而痛得浑身发抖的离尉的身体,洛辛微笑着命令:「主动点,求我进去。」
「求你」
「不要把脸别到一边,睁大眼睛,让我可以好好欣赏你的眼神。很好,现在,求我吧。」
离尉漂亮的眼睛睁得老大,颤动着优美的唇:「求你进来。」
被撕裂的感觉令人痛不欲生,他必须熬过眼前一阵一阵似波浪般扑卷不休的黑暗。
不能晕过去。
他要知道自己的从前,他住在哪,在哪里长大,曾爱上过谁,他的父母,兄弟,姐妹,是怎样一个模样?
假如他不是离尉,那么他必须做回自己。
不能晕倒,他需要洛辛的答案。
通彻心扉也不可以放弃,他温顺得象一个失去自我意识的玩具,除了偶尔浑身颤抖地表示痛楚,不会再有任何违逆洛辛的行为。
「你的名字,叫陈明。」
「你母亲早逝,父亲一直单身,供养你读书。」
「童年时,你曾离开父亲在家乡住过一阵,那时候陪伴你的是你母亲的妹妹,你的亲姨很疼爱你,听若水说,她是个很美的女人。」
一长时间的折磨,只可以换来一个模糊的讯息。洛辛连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越来越颠簸的逃往旅程让离尉知道周扬不会放过洛辛。跟随在洛辛身边的兄弟越来越少,洛辛的虐待日益残暴。
不间断的折磨只有一个好,令周扬的脸孔不再萦绕心头。
离尉痛苦地明白,周扬了解洛辛,有那位被活活打死的前例在先,周扬不可能不知道他被送给洛辛后会遭受什么。
这一点让离尉绝望。每当对周扬残留的爱意在心里泛起,他就狠狠地践踏它使之熄灭。
永远,永远与周扬是陌路人。
「我从前的具体住址?我以前在哪里工作?我的家人现在住在什么地方?我父母的名字,籍贯?」
追问多,只换来洛辛更多的折磨样。
「这么重要的讯息,你要付出再多一点才能得到。」
「呜啊!」
「等你都知道了,一定想法设法逃跑吧?」
「疼」离尉蜷缩起来。
洛辛打开他的身体:「你说过会很下贱的。好好求我把你弄得更疼一点。」
「好疼」
「离尉有一个妹妹,你也有一个妹妹。」洛辛邪恶地附耳问:「你想看看自己亲妹妹的照片吗?就在我的电脑里面。」
离尉失神的眸子里多了一点神采。
「求你」
「求我什么?」
「求你让我更疼一点。」
他终于拖着满身的伤痕看见了属于自己的妹妹,电脑中的照片并不清晰,年代久远,照片中一个揉着眼睛的小女孩,胖嘟嘟地抱着皮球站在中央。
「这是我的妹妹,她叫什么名字?」
「今天给你的东西够多了。」洛辛关上电脑:「这是她小时候的照片,我还有她长大后的照片。你妹妹长得不错,你被抓来的时候,她好像快结婚了吧。」
明知道洛辛不过是恶意地引起自己的憧憬,离尉还是无法自禁地踏入圈套。
在地狱里越陷越,他比任何一个绝望的人更渴望重见光明。很快,离尉把目标转向洛辛逃忘时总随身携带的便携式电脑。
那里面,有一个名为陈明的档案文件。
所有的答案都在里面。
离尉时时刻刻注视着洛辛手中的电脑,那里面是他全部的从前,全部的未来。他快受不了无日无夜的折磨,他需要的只是资料,一个真正属于他的家,真正和他血脉相连的人们的下落。
终于在一天晚上,他找到了机会靠近洛辛的电脑。
「这么大的胆子,你这一点倒真的很象周扬的那位。」启动电脑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洛辛的冷笑。
惩罚在所难免,洛辛不愿损伤他漂亮的脸。他也没用鞭子,而是用坚硬的皮鞋头狠狠踢向倒在地上的离尉。
离尉满口血腥地晕去,满口血腥地醒来。断了两条肋骨的身体再经过洛辛兽欲的洗礼,终于昏死过去。
在梦里,死心的离尉不再爱着周扬。
他的生命里不再有周扬。
周扬的追击来得很忽然,那夜离尉躺在床上,洛辛刚刚提着电脑进门。
一难熬的折磨还没有开始,枪声响了。
从一开始就是连发的枪声,玻璃很快全部震碎了。洛辛变了脸色,他拿着手枪在窗前看了看,顺手用枪背砸在离尉后脑,看着离尉倒下,随即冲出房门。
也许遇到剧变的洛辛力道失准,也许是离尉要保持清醒的决心太大,那一砸虽然使离尉眼前一阵摇晃,却没有真正昏厥。
他很快从床上爬起来,抓紧这千钧一发的机会扑向洛辛遗留的电脑。他知道,洛辛很快就会去而反返。
紧张地启动电脑,离尉对周围的枪声和惨叫充耳不闻,他全部心神只集中在慢慢显现的操作系统桌面上。
该死的,再快一点!
有人在身后说些什么,离尉不顾上理会,就算洛辛回来他也要看到资料。
握着鼠标的手,却猛然被人扯了起来。一股大力涌来,离尉不由自主被迫转身。
糟!洛辛回来了。他失望又倔强的抬头,愕然愣住,跳入眼帘的是周扬震惊的脸。
周扬确实非常震惊,上下打量着离尉,居然显得有点不知所措:「你和洛辛对着干吗?你疯了,你以为自己真的是离尉?你就不能卑躬屈膝忍几天吗?看你这叫什么样子?」他闭上嘴,更吃惊地盯着离尉胸膛的伤痕。
周扬经验丰富,一眼就看了出来。
「他打断了你的肋骨?」他沉声说,伸出指头抚摸上面的伤口。
离尉猛然转身,继续跪在电脑前。
周扬按住他握鼠标的手。
「放手!」离尉吼。
「你需要医生。」
「放手!」离尉挥拳,直接打在没有防备的周扬脸上。
档案,属于他的人生的档案才是最重要的。
周扬猛然后退,脸上的痛让他恼火起来,眼前的人根本不知道他多少天不休不眠地追逐洛辛。
他走过去,霍然伸出双臂,抱起桌上的电脑。
「不!不要砸!」离尉尖叫起来,终于把视线停在周扬身上。
显然,离尉误会了周扬的动作。周扬立即反应过来,扯着唇角冷笑:「你命令我?」
离尉紧张地看着周扬手中的电脑:「不,我求求你。」他忽然双膝跪下,仰头乞求地看着周扬:「你要什么都行,只要把里面的一个文件给我。我的要求不高,看在我帮你换回离尉录像带的份上,求你把文件给我。」
看见离尉忽然跪倒,周扬心里也吃了一惊,表情反而缓和下来:「里面有不少是洛辛重金买来的关于我们总部的机密文件。你要的是哪一个?」
「不是你们的机密文件,我要的只是一个普通档案,不会损害你们任何利益。」离尉乞求地看着周扬,连声保证:「这个文件和你们一点关系也没有,里面只是一个普通人的档案。档案名字叫陈明。」
「这是你的原名?」
离尉不答话,紧张地看着周扬。
「明白了。」周扬放下电脑,离尉连忙走近,周扬说:「我来搜索,里面有很多你不该看的东西,你走远一点。」
电脑在周扬手中,离尉不敢轻举妄动,退到一边,盯着周扬操作。
枪声已经渐弱,追剿已是尾声。
陈跃带着几个手下风风火火走来,看见离尉憔悴的模样,都愣了愣,走到周扬身边,压低声音不安地说:「周先生,洛辛被我们赶到地下室,吞枪自杀了,没能活抓。」
「没用。」周扬沉下脸。
「对不起。」
电脑发出滴滴的提示声,搜索窗口出现一个文件夹,名字为陈明。
离尉低呼起来:「就是那个。」他赶前两步,期待地看着电脑屏幕。「打开它,立刻。」
周扬头也不回地下令:「你们几个,按着他。」
「是,周先生。」
离尉被几个人按住,抬起头不解地问:「你这是干什么?我已经向你保证,里面不会牵涉你们任何人或事。」
「你打算就这样潇潇洒洒回归自己的从前?」周扬终于回头,让离尉看清他眼中跳跃的危险光芒:「陈跃,按紧点。」
「是,周先生。」几条大汉一起用力,把离尉按得无法动弹丝毫。
离尉看着周扬迅速在电脑上操作,浓浓的不祥感笼罩过来。
「不,住手!」看见周扬把鼠标停在删除提示上,离尉终于明白他打算干什么:「周扬,不要这么做!你不可以这么做!」他挣扎着,用尽力气吼叫。
「我可以。」周扬回头,冷冷瞅着他:「你以为我会让你象他一样离开我?别做梦了,你一辈子都是我的,一辈子只能是我的离尉。」
轻轻按下鼠标,滴,电脑闪烁一下,执行删除操作。
「不不不不!求求你,停止,停下来!」离尉瞪着逐渐消失的文件,叫声象来自地狱一样凄厉,狂乱地哭喊着:「我给你下跪,我向你求饶,我什么都听你的,求求你停下来」
文件删除迅速从百分之一升至百分之一百,跳出窗口删除完成。
离尉骤然停下哭喊,失神地看着屏幕。
他的过去,将来,他的世界,通通都消失了,消失在一个简单的指令下面。
受了那么多的折磨,忍受着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被洛辛侮辱践踏,疼得浑身发抖的分分秒秒。。
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一样。
有人跨进房门,恭敬地说:「周先生,地下室内有个暗格,里面有些东西,可能要请你亲自过去看看。」
「给他带上手铐,送到我的车上。」周扬站起来,凝视离尉一会,转身走出去。
暗格中藏着大量古董和财宝,还有一批需要密码才能翻译出来的文件。看来这是洛辛最后一个巢穴。
周扬虽然胜利围剿了一个大对头,心情却一点也不轻松,沉着脸吩咐手下理善后,缓缓走出地下室。
离尉,一定恨透了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周扬冷笑着咬牙,如果放走他,就算用尽一辈子也找不回这样一双眼睛。
不放,宁死也不放。
他,本来就是自己的。
「周先生」陈跃匆匆迎头赶来,老成稳重的脸上竟隐隐藏着惊惶,站定在周扬面前,犹豫了一会才低头说:「他不见了。」
「什么?」连周扬也变了脸色:「说清楚点。」
「我留下一个手下在车上看着他,再过去查看的时候,发现那手下已经被他用手铐砸晕了,车上留下这个,」陈跃递给周扬一对手铐,手铐上血迹斑斑,陈跃看着周扬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不安地说:「是强行脱开的,他的手一定受了很重的伤。」
第二十一章
夜时分,离尉,不,陈明在阴暗的小巷里跌跌撞撞前进。情况糟糕透了,心脏狂跳不止,身体疲倦万分。
而且,他并不知道该往哪去。
可以想象周扬会下令抓人,但陈明没有想过会是这等铺天盖地的气势。
前面巷口有人影闪过,万籁俱寂的时候常人不会大模大样经过阴森森的巷子。陈明寂静地猫下身子,在黑暗中窥视。
「找到了吗?」
「没有。妈的,这混蛋跑哪去了,全城弟兄都没得睡。」
一个老成点的把快吸完的香烟嘴往地上狠狠一啐:「嘴巴小心点,别不干不净的。听说上头的上头快发疯了,也不知道逃跑的这个主是哪方面的大人物。啧啧,一定要抓活的,最好毫发无伤。」
「得了,少说话多干事,快点找人。大人物?哼,当然是大人物。今晚我们没得睡,警察也集体失眠,你没见到拦路查车?」
陈明把背贴在冰冷的墙上。晚上的风有点冷,最近气温下降。
喉咙忽然发痒,「咳」,他连忙用手捂住嘴,把声音硬生生咽回去。被洛辛踢断的肋骨在震动的胸腔里发出一阵阵刺疼。
到都在搜捕。
大人物?陈明在角落里苦笑。
周扬在找他,发了疯地找他,看这阵势,黑白道都出动了。现在还是晚上,到了白天,他这个小小的老鼠一样的逃犯更会无所遁形。
没想到一个离尉的替身,也值得这么大动干戈。
「你爱我吗?」
「我爱你。」
「这就足够了。」
危机重重的紧张气氛中,回忆还跑出来捣乱。那些话清晰得就象有人在耳边吐气,他惊惶地看看左右,空无一人。
那些话身上的伤不知道是不是裂开了,他没有空仔细去瞧,咬着牙苦笑,一边轻轻喘息,希望可以稍微缓和痛楚。那些话,都是对离尉说的。
是的,那些甜言蜜语,每一句的对象都不是陈明。陈明算什么,对于周扬来说,也许只是个不存在。
只要是离尉,做什么都是对的。
「我要回家。」他把脸贴在冷得有点刺骨的石壁上,喃喃:「我要回家」睁开眼睛,眸里闪着被逼到绝路的决断。
周扬的脸在半空中若隐若现,他几乎狠狠一拳挥去。
这个混蛋!应该一枪打爆他的脑袋,把他的肠子掏出来,把他的皮血淋淋剥下来扔到地上践踏!
陈明恶毒地诅咒着,痛苦地把脸在石壁上来回使劲地蹭。他快被什么给绞碎了,周扬毁了他的一切。这个自私的恶魔,不爱他,却还不肯放过他!
他不要当离尉的影子,是的,他比不上离尉,他永远不能象离尉那样光彩夺目。可他毕竟是个人,他应该拥有自己的生活。
就算平平凡凡,就算是个凡人,也是一个属于自己的人。
绝不回去,绝不!
前面停在巷口的男人三三两两散开了,陈明咬着牙,扶着石壁撑起身体。手动一动就疼得厉害,他扫一眼有点血肉模糊的手腕,大拇指的指骨,是不是裂了?说不定已经骨折了。挣脱手铐的时候他仿佛一点也不觉得疼,只管拼命地扯拉拽。
「我要离开这」陈明对自己沉声说。自己的话在脑海里空洞洞地响,通常在昏厥前出现的一阵一阵发黑的感觉不断涌来。
他不想晕倒,那注定被周扬抓回去。
想到周扬把他抓回去,然后轻柔地喊着「离」,进入他的身体,陈明就忍不住恨得打颤。
他知道的,他明白的,什么都明摆着。
周扬那种宛如人格分裂的表现,根本就是针对两个人。
温柔,亲吻,细语,体贴,都是离尉的
殴打,强暴,讥讽,折磨,通通都是留给他陈明的。
呸,凭什么?
脸上痒痒的,他蓦然察觉自己在流泪,吃了一惊,猛然举手甩了自己一个重重的耳光。
醒醒!周扬爱的不是你,贱人!
脸上沾了手上的血,五道红红的血印。
「死也不能死在他手上。」他紧紧咬着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四散,这有助于克制昏厥。
一步一步蹒跚往前,他伏下身,在停靠在大路两边的轿车底下穿梭,每当听见脚步声,就警觉地停下。
他必须找一家无牌诊所,他的身体被折腾得象一台少了零件的破机器,至少应该止血,再包扎一下。
刚刚路过的巷子有一家,还开着灯。陈明忍着没有进去,这个时候还营业的诊所,几乎可以肯定都收到周扬打的招呼。
必须找一家不是通宵营业的,做一回梁上君子。训练再差劲,医疗急救的基本知识还是学过的。
人在绝境下才能发现自己有多大潜力,他终于绕过了一条街道,并且进入了另一条黑暗的巷子。
几群穿得颇为前卫的年轻男女正从一家夜总会的后面涌出来。
「呕」有人扶着墙,弯腰,起伏着身子。
熏天酒气,飘在暗巷中。
陈明直起腰,想象自己是个无家可归的露宿者,从旁边尽量不引人注目地走过。
「真扫兴,玩得好好的忽然搅场。是不是出了恐怖分子?满世界搜人。」
一个脸上涂得五颜六色的女人黄色的上衣短得惊人:「照片上挺标致的,恐怖分子有那么帅?好啦别说那个了,全哥,刚刚那个警察趁机摸我屁股。」
「好啦好啦,我也来摸两下,把他摸的盖过去就好了。」有男人不怀好意地笑了两声:「今晚别在外面乱跑了,没见到搜场吗?随时撞上黑白道,你们的小屁股不知道又要被多少人摸啦。我有事先走了。」
「不要啊!」撒娇的声音叫起来,扭着身子:「你叫人家出来的,现在拍拍屁股就走。」
「去去去,男人有正经事。刚才的照片看了吧,上面那个男人,只要找到了,钱和道上的地位一块赏,上头老大真是发狠啦。走啦走啦,女人要识趣点,快点回去,拜拜啦,美美。」全哥拍拍小姐们的皮肤,把她们赶回去,转头嘀咕:「这样找,别说人,连只公蚊子都逃不了。要是让我找到,明天连海哥见了我都要让道。乖乖,这姓陈的小子什么来头?可真值钱。」
陈明的身形猛然一滞,脚步停了停,继续垂头往前走。
「喂,你等一下!」
心脏顿了顿,假装听不见,继续拖着步子。昏暗光线下,粗陋包扎的手腕又有血渗出来,一滴一滴延着指尖淌下。
「喂喂,前面那个男的!」全哥起了疑心,在后面追上来:「给老子站住,你聋啦?」
终于,蹒跚的脚步停下。枪滑到手上,他轻轻颤了颤,手疼得厉害,能不能一枪正中眉心,他不大有把握。
也许,距离够近就行。
这里应该是城中出名的三不管地带,地下夜总会,小赌场众多,因为小巷四通八达,警察来时熟路的可以一哄而散,逃得无影无踪。
陈明苦笑,这里的经营场所起码有一半是周扬家的,周扬还曾经给他看过一家准备开张的夜总会的资料。
「你哪的?半夜三更去干嘛?转过身来,抬起脸。」身后传来嚣张的问话。
陈明低头,沉着地装上消音器,看,洛辛教的东西也并非无用。不过,也幸亏这男人自己把几个女的给打发走了,不然以他现在的状况,根本无法对付。
「叫你转过身,听到没有?磨磨蹭蹭,小心老子踹死你!」全哥用手推了陈明一下。面前的身子听话地缓缓转了过来,入目是一张血污污的脸和一双幽的黑瞳,还有一把稳稳抵在他前额的枪。
全哥变了脸色,冷汗潺潺而下:「老老大,兄弟冒犯,有话好好说。」眼睛向上翻,瞪着额上黑漆漆的枪口。
「你刚刚说,找的那个姓什么?」黑暗中的人缓缓地,极为认真地沉声问。
「好像是姓姓陈?」
「好像?」眸中反射出危险的光芒。
「不不,确定。」全哥在枪口下迅速回忆,脸上的肥肉抽动着:「我确定,是姓陈,耳东陈。」
黑暗中的男人瞬间失神,冷冷笑了,自言自语地说:「对,对,离尉已经死了。他也知道自己找的是个冒牌货。」看向颤抖的全哥,轻声说:「对不起,兄弟,你的钱和道上的位子是要用命换的。我绝不能让他抓回去。」他压下扳机,指头一动,疼得打颤。
全哥忽然面容扭曲,无声无息滑倒在地上。枪声尚未响起,陈明惊讶地低头,看见全哥后背上插着一根细长漆黑的箭,红色的血从旁边逸出来,染透色上衣。
他抬头,一张化妆得精致媚人的漂亮脸蛋跳进眼帘。
「这是表哥送的,当年」梅用小指惬意地勾着手里如同小孩玩具大小的金属弓,用风尘女子常见的懒洋洋步调走到陈明面前,抛他一个媚眼:「亲我一个,我帮你逃走。」
陈明愣了愣。
「啧啧,你这样子,不是周老大修理的吧?」梅弯着腰放肆地笑起来,眯着眼上下打量:「别怕,这是我梅姐的地盘呢,跟我来。」拽过陈明的衣领,疼得陈明眉头紧皱。
他不知道梅力气这么大,看她当日一屁股坐在自己大腿上的模样,真瞧不出她还能杀人不眨眼。
手上无力,梅轻易就夺了他的枪,见他似乎真的伤得重,索性用肩膀撑着他转进一道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巷。
虽然没有灯光,梅却轻车熟路,左穿右拐,在一个小门停下,穿著高跟鞋的脚一伸,虚掩的门被「吱呀」一声踢开。
「我不是你表哥。」他扶着梅的肩,不肯跨进门。
「呸,你哪块肉象我表哥?」梅哼了哼,把他粗鲁地拽进门,再往房间一张尚算干净的床上狠狠一放。
陈明被这么一撞,肋骨疼得发狠,拼命咬着牙,翻身爬起来,别过脸不吭一声。
梅开了灯,仔细打量他一会,忽然叹气:「我错了,还真有那么一点象。喂,你给我好好呆着别动。」
她出了房门,在客厅里乒乒乓乓地翻东西,不一会,拿着一堆东西进来,纱布、药水、剪刀应有尽有。
「躺下,扎一扎。」梅把东西哗啦往床上一放,叉着腰命令。
陈明沉默着,抬头看看梅,平静地说:「你这样做,周扬不会放过你。」
「废话!」梅朝他娇喝一声,似笑非笑地问:「你是要自己躺下去,还是要梅姐姐把你剥干净了象猪一样绑起来包扎?告诉你,我的擒拿手可是跟表哥学的。」大有母老虎发威的气势。
又是离尉。
陈明听到「表哥」两个字,象被人往心上捅了一刀似的,疼一疼过后,反倒麻木了似的。他确实急需治疗,也不作声,默然躺下。
梅哼了一声,撩起衣袖在床边坐下。这时才看清离尉的伤,连她也忍不住倒吸一口气,骂道:「你当自己铁打的,伤成这样还到窜?」
端来温热的水帮他擦拭,又跑到客厅另拿了几乎整整一箱子的各种西药针剂。
「幸亏我这小窝是以防不测用的,药备得又多又好,不然还真要把你送医院去。」梅一边蹙眉,一边帮他挑逃跑途中不小心扎进伤口的刺,口里咬牙切齿地数落:「男人都不是东西,真是狠得下心,下这样的毒手。」见他微微抽搐,放轻了声音问:「疼吗?要不要帮你打一针吗啡?」
陈明淌了一额冷汗,别过头,把脸紧紧挨在床单上,一声不吭。
「还说你们不象,两个都这么拽得二五八万似的。」梅恼火地哼哼:「活该,疼死你才好。」话虽这么说,下手却更加轻了。
包扎好后,陈明才稍微好受一点,眼皮底下忽然冒出一杯温热的茶,他沉默着接了过去,低头啜一口:「谢谢。」
「噗」梅见陈明抬眼看他,笑着摇手:「你别多心,我只是忽然听见你这张和表哥一模一样的嘴说谢谢,觉得不可思议。唉,大家都昏了头啦,早该看出来。虽然脸蛋一样,可一只是纯情小鹿,一只是疯狂狮子王。」她挨过去,用香肩轻撞陈明:「你信不信,我早觉得不对劲,那天坐你大腿上,你整个就吓僵了。要是表哥,能那个表现?」
陈明黑得发亮的眸子看着她,忽然问:「为什么救我?」
「出门忽然见到,手一抬,箭就射出去了。」梅自己也愣了愣,露出一点困惑,沉吟一会,幽幽地说:「你知道吗,表哥死得很惨,有录像」
浑身蓦然一紧,四面的电视墙仿佛又出现在眼前。血四溅,骨头断裂的声音,还有那一直执拗的眼神
陈明沉沉说:「我知道。」捧着杯的手微微颤抖。
梅叹气:「有时候你一点也不象他,但有时候,真象得不得了。」
不象。怎么会象?
离尉死了,周扬爱的离尉,死了。
在铁棍底下,昂着头,临死也没有求一声饶。
多好,他活得灿烂,死得壮烈。有情人,有妹妹,有兄弟,还有一只母老虎似的表妹。
为了这么一个人,另一个人失去一切。
陈明漆黑的眸子痛苦地闭上。
光环集中在一个人身上,痛苦集中在另一个人身上。没人觉得这不公平。虽然有人失去了记忆,失去了爱情,失去了过去将来家人朋友,失去了一切
没人觉得不公平。
「周大哥看了那些,差不多快疯了。你偏偏这个时候跑掉。」梅带着愁容:「真担心你被抓回去,会被活活打死。」
陈明淡淡说:「谢谢你关心。我累了,要睡一觉。我不想连累你,明天早上我会离开。」
他不怕被打死。
他只是受不了不死不活;受不了周扬对着他含情脉脉塞给他不属于陈明的温柔;受不了快死掉的心不时接受那么一点点施舍,重新活过来一点,然后吊在半空中永远受临死的苦。
他的梦想已经被周扬毁了。
他不怕死。
闭上眼睛,黑暗沉沉压来。陈明并不害怕,明天日出后,虽然阳光灿烂,黑暗却会比现在更浓。
他曾经跪在地上乞求想留在身边的人,明天他要用生命来逃脱。
在梦中咬着牙,不让呻吟逸出;在梦中忍着疼,等待伤口静静痊愈;及时在梦中,也不要遇见他。
太阳在人们并不期待的时候升起,晨光柔和地撒在小巷中。
浑身骨头象被打断又重新接上似的酸痛,陈明挣扎着逼迫自己醒来。他还在逃往之中,一天没有离开周扬的势力范围,他的噩梦一天不会结束。
陈明,我是陈明,不是离尉。
他用尽权利,缓缓地睁开眼睛,梅的脸跳进眼帘。
还是美丽的,精致的脸,少了化妆,反而带着一股没见过的清丽。但此刻,这张脸上带着说不出的紧张惧怕,象见了极可怕的东西般,瞪大琉璃似的眼睛,惊恐得说不出话。
陈明的视线,从梅脸上,缓缓后移,顿时浑身僵硬。
「真能躲,」周扬在轻笑,勾着俊魅的唇角:「你耗了全城黑白道整整一个晚上,我的宝贝。」
陈明直勾勾看着他,表情平静:「我不是离尉,和离尉一点关系也没有,也不想和他扯上关系。」
「你是我的人,一辈子都是我。」周扬慵懒而危险地笑着:「如果你不想梅这样的美人早逝,最好把被子底下那把枪慢慢地扔出来。」
陈明一震,直直看着周扬,再扫一眼梅。漆黑的枪,扔到地板上。
周扬轻微的笑声响起来,对照着梅那张惨白的脸。
「周大哥,你放了他吧。」梅忽然开口,胸口起伏着:「他不是表哥,表哥已经死了。」
「闭嘴。」周扬轻轻说了一句。
「表哥是死得很惨,可你不能把气往他身上撒。就冲着他这张脸,你也该手下留情。」
「闭嘴,闭嘴!你只是个表妹,你和离才多亲?」周扬变了脸色,他把陈明从床上扯起来,强迫着挑起陈明的下巴:「你看看,你看仔细,象的只是这张脸吗?他的眼神,他的神态,他哪个地方不是活生生的离?你看清楚!」
「我表哥已经」
「离已经死了,我知道,不用你提醒我!」周扬的怒吼震得天板簌簌作响,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失神地盯着空白的墙壁,喃喃地说:「我知道,离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他紧紧抱着陈明,用几乎要把他勒死在怀里的力量抱着他。
「死了,已经死了」
充满力量的怀抱如今竟在微微颤抖,陈明觉得一阵难言的麻木颓丧。
「放开我,」他低声说:「我不是离尉,你放开我。」
「你是我的,你说过一辈子都不离开我。」周扬抵着他的额头。
有那么瞬间,陈明感觉自己不能动了。他失去了动弹的能力,那不是身体上的束缚,那是心灵上的动弹不得。
答应过,一辈子都不离开我。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电光火石间,脑海划过周扬按下删除键的刹那。陈明象被电到一样猛然弓起身子,高叫:「不,不!我骗你的,我做不到!我是陈明,我不是离尉,我不会爱上你,我没有爱你的本能!」
他拼命叫嚷着,晃动的视线中看见周扬发狠的脸,看见周扬举起手,看见黑暗铺天盖地而来
第二十二章
黑暗散退,满世界都是痛楚在叫嚣。肌肉和骨骼同时抗议求救,陈明可以说是被一阵阵痛醒的。
稍微清醒一点,才发现摇晃的世界并不完全是幻觉。
头顶的天板在摇晃,身体也在摇晃,周扬正在他身体内粗暴的进出,象快到世界末日似的掠夺强占。
睁开眼,是周扬熟悉的脸。俊美的轮廓,英气的眉,挺直的鼻梁,嚣张跋扈的薄唇,脸上带着沉醉在美梦中似甜蜜的表情,有那么一点点孩子睡着时的天真。
「我想你,很想你」周扬用脸蹭他的脸,如一只吃不饱的大猫。
陈明在那么一瞬间几乎忘了痛楚,忘记了这种发生在他身上的行为叫强暴。
曾有很多,他从这个角度,从这么近的距离看着周扬的脸。曾被他以为是属于他的幸福感不由分说充盈在胸膛,这也不例外。
短短瞬间,他再不能动了。
「太想念,太想念你。」周扬轻柔地低吟,绝不留情地插入,再插入:「离,我想你。」
犹如美丽的肥皂泡被顽皮的孩子轻轻戳破,陈明忽然看见眼前飞溅五彩泡沫,转眼一切无影无踪,他猛然醒过来。
「放开我!」他张开嘴,狠狠向周扬的肩膀咬去,一股带着腥味的热流涌进嘴里:「我不是你的离,滚开!别碰我!」
周扬几乎被他咬掉一块肉,血从肩膀流到腋下,滴答滴答往下淌。
他脸上美梦般的表情也破碎了,仿佛受伤的不是肩膀,而是脸上狠狠挨了一巴掌,打掉一脸幸福。
出乎意料的,周扬竟没有发火:「抱歉,我」
「我、不、是、离、尉。」
「别这样」
「离尉已经死了,他的骨头洛辛不是还给你了吗?如果想念他,你可以抱着他的骨头。如果你真的只想要他,就把他的骨头,他的枯骨」
啪!陈明的脸上挨了一记耳光。
异物从陈明的身体退出去,浓黑的眉皱起来,眸子里透出阴冷的危险。房中空气凝滞,风雨欲来。
「姓陈的,你够狠。」周扬用令人发毛的眼神打量他很久,磨着牙冷笑:「不错,你不是离,你不是我的离。」他换了一种语调,更危险地笑起来:「既然你不是离,我何必对你太好?」
陈明并不怕死。可对着周扬的目光,他不由自主的心悸。
快死掉的心颤动着砰砰跳起来,像被铁筷子狠狠戳了戳,抽搐着。
他勉强撑起上身,拭去嘴角属于周扬的鲜血:「放我走。在你和我都变成疯子以前,给彼此一个机会互相忘却。」
周扬的黑眸动荡了一下,瞬间变的坚不可摧,从牙关挤出一个字:「不。」他别过头,按下对讲机:「跃,在地下室准备一间空房,我立刻就要。」
被推进阴冷的牢房时,陈明却对着一屋子令人胆战心惊的刑具笑了。
「这些东西,」他转头,冷冷看着周扬:「这些东西才是给陈明的,对吗?」
「对。」周扬凝视着他:「虽然我最想给你的,是另外一些美好的东西。我想温柔的爱你,抱着你,吻你。」
陈明肆意地笑起来:「那不是属于我的东西,咳咳」他笑得太畅快,扯动了伤口,开始频频咳嗽,却还要断断续续地说:「其实,在一种情况下,我也许会答应扮演一下离尉的角色」
周扬的眉扬了一下。
「准备一间房间,几个人,几根粗的铁棒。」陈明笑:「我也许能让你重温一下离尉临死前」
重重的拳头击中腹部,打断了陈明的话。他蜷缩着倒在地上,周扬跪下,粗暴地勾起他的下巴。
「你疯了。」周扬咬牙切齿。
虚弱的身体令陈明有点恍惚。他失神地看着视线中渐渐模糊的脸,吐出两个字:「彼此。」
轻轻地,象垂死的天鹅般,缓缓把头挨到冰冷的地板上。晕过去了。
周扬看着他晕倒在脚下,凝视着他,默默用指端抚摸他合上的眼睑。
「还是睡着的时候,才会可爱一点。」他不满地喃喃,站起来,走到门外:「跃在吗?」
陈跃走过来:「周先生,有什么吩咐?」
「这里差一条地毯。」
「地毯?」
「地,」周扬指指躺在地板上的人:「地太潮湿了。」
第二十三章
于是,一切慢慢沉淀,慢慢胶着。
陈明开始断断续续地做梦,梦很长,很难醒来。他梦见周扬温柔地亲吻他,轻轻拥抱他,凝视着他,微笑。他常常为这痛哭,只是分不清眼泪真的淌了,还是留在梦里。
「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可以。」
「凭什么?」
「凭我爱你。」
「看清楚点,你看清楚点,周扬,」他说:「你有这么大这么炯炯有神的一双眼睛,为什么永远都象个瞎子?我不是离尉,别把对离尉的话对着我说。」
实在无力吼叫的时候,陈明会难得的安静下来。周扬会默默坐在床边,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记得我唱过的歌吗?」
「记得你不穿衬衣,被我抱下草地。」
「记得你答应过我,永远都不离开我」
「我真不明白,」周扬抚摸着他被铁链锁起来的手:「那天你跪在地上不肯离开我,你明明已经知道自己不是离尉,为什么会忽然变了?你爱我的,不是吗?你对我说,你愿意代替离尉,你愿意永远和我在一起。你跪在地上,求我不要赶你走。」
「我是答应过,我是这样盼望过,」陈明冷笑:「可是现在我发现自己做不到,人总不能不自量力,是不是?」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周扬不解地问:「你本来就忘记了过去,你的脑不是我洗的,那些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为什么不能接受现在拥有的?你要情人有情人,要亲人有亲人,要兄弟有兄弟,要钱有钱要势有势,我可以给你任何你想得到的东西。你为什么不能象以前那样?」
不曾料,周扬也会屈尊降贵。
没了不可一世,强权就是公理的跋扈。
他只问:「为什么不能象从前那样?」
陈明沉默。
地下室没有窗户,他晒不到阳光的脸苍白而消瘦,日渐凸显的颊骨使人更觉得他的倔强。他发亮的眼睛扫了周扬一眼,别过脸。
「我恨你,我恨你那么爱他」
替代,或否。
残缺的自尊,残缺的自我,除了恨,还有什么可以维持?
粗糙的手抚摸着他的脸,周扬指尖微微用力一捏,就让他疼得直皱眉。经过这么一段日子,他的身体对痛楚越来越无法忍受。
被缚的手挣了挣,金属撞击的清脆声响起来。
「呜」陈明后仰着脖子,被分开的双腿扯动了伤口。
「啊」被扩张的甬道令他忍不住轻轻呻吟。
「我不会让你离开。」周扬痛苦地发泄着欲望。
陈明喘息着惨笑:「不离开又能怎样?我一辈子都不会是离尉。」
「你为什么不能就当自己是离尉?」
「怎么当?他光彩夺目,颠倒众生,陈明有什么能耐?」如受伤狮子般,吃疼地低吼。
周扬不再说话,更加粗暴。狠狠插入,狠狠抽出,再狠狠插入。
「别怕,我不会伤你。」
「做到你求饶好不好」
耳边温柔传来的,是声音,还是回忆?
陈明闭起眼睛,死死拽着禁锢四肢的铁链。
周扬吻他的脸,低声安慰:「别哭,不要哭,你从不哭的。」
不,我常常哭的。
你错了,我是常常哭的。
陈明以为周扬会很快崩溃,至少有十,他以为周扬会在他面前崩溃。
周扬快疯了,或者,他已经疯了。
无法想象,看到了离尉的骨头,看到了离尉临死前的录像,周扬会不疯狂。
但周扬踏在边缘,来来回回。
「为什么不疯掉?」陈明有时候笑:「这样才不会太痛苦。」
地下室的陈设越来越多。可惜,满墙的刑具都没有排上用场,周扬愤怒的时候往往用自己的身体充当刑具。
周扬很少回去二楼自己的套房,很多时候他呆在这里,其余的时间,大概都在书房。
没有什么新鲜事,除了锁链、狂暴的性爱、毫无用的争论,一条替身与死也不当替身的死胡同,陈明找不到方向。
周扬同样。
能让陈明震动的,是某日透过地下室的门看见的一张年轻的脸。
年轻的脸,惨红的唇,颤抖个不停的睫毛。
陈明僵硬了很久,嘲讽地动动双手,让套在上面的镣铐叮当作响。
「别认错,我不是你哥。」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惨笑着吊儿郎当。
猫儿似的眼睛睁得老大,眨也不眨,静静盯着他。
「我不是离尉,离尉死了,」陈明渐渐保持不住唇角的讥笑,大力晃动着铁链:「看什么?我不是你哥,我自己也有亲妹妹,滚!滚开!」他大吼。
薇薇终于眨了眨眼,她退后一步,看着陈明。
「滚!给我滚!」
娇小的身子猛然转过身,抖动着肩膀飞跑而去。
地道里,传来哀哀的哭声。
陈明在地下室里放声大笑,晃动着镣铐,象跳一曲谁也不会明白的舞。
「我不是你哥,你哥已经死了」
地下室的门被推开了,陈明还在喃喃地摇晃着铁链。周扬大步走进来,举手就给他两个响亮的耳光。
「你比狼还狠心。」他咬牙切齿地说。
「比狼还狠心又怎样?」陈明咬牙切齿地笑:「反正我长得象一个死掉的人,你们谁也忘不了的人。」
腹部骤然挨了一拳,陈明抬头,被又一个耳光打得眼冒金星。
「你这个疯子,疯子!」周扬用手肘擂,用膝盖撞,沙哑着喉咙:「为什么就不能回到从前?从前有什么不好?你到底执着什么?」
从前,那些夕阳下,朦朦胧胧的从前。
数不尽的甜言蜜语,患得患失搀满蜜糖的从前。
空气中,飘荡着周扬低沉歌声的从前。
「为什么不能回到从前?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到从前?」
「我知道你不是离尉,我只要你妥协一点点,象我这样妥协那么一点点。」
要?不是求吗?我那和我一般,濒临绝境的爱人。
你在哀求吗?
象我当日跪在地上,求你莫把我看得比离尉一把枯骨更轻?
象我当日力竭声嘶,求你不要把我永世定在替身的刑台上?
「从前,回到从前?」
打开锁,陈明从铁链上滑下来,倒在垫了厚实地毯的地上。
有人搂着他,痛苦地抿着他唇角的鲜血:「别这么执着,哪怕是妥协一点也好,让我们回到从前。」
从前,是离尉未死的从前?是陈明未知道自身命运的从前?是尚未看见那些枯骨的从前?是你还没有毁灭唯一属于我的东西的从前?
「你做不到,你怎么折磨自己也做不到。我永远不会忘记离尉,没有人能使我忘记离尉。」周扬哽咽着问:「你曾经做得很好,你曾经让我们都得到过快乐,你安慰了所有人。回到从前,回到你不会嫉恨离尉的从前。」
「不」
「为什么?为什么!」周扬怒吼,摇晃着他单薄的身子。
「从前」他睁开被打得肿起来的眼角,没有焦距地看着前方,凄然无奈地笑:「从前,我还没有这样爱你。」
第二十四章
那日起,陈明被移出地下室。
周扬再没有对他动过手,两人面对彼此,象有无形的墙隔在之间。
「你不用太爱我,不需要太爱我。」
「别怕,我会好好保护你,不让别人再伤害你。」
陈明成了一个不能动弹的玩偶,周扬定时为他注射针剂,令他手脚无力,连站也站不稳。每天,他被周扬抱到浴室洗澡,被周扬抱到桌边喂饭,被周扬抱回床边。
周扬到书房办公的时候,会把他安置在一边的沙发。
沙发还是很舒服,象他从前在上面小睡时那样舒服。
「别再让小白脸往日本跑,没日没夜的玩女人,受得了吗?」周扬从容地下达一个又一个指使:「给他找个懂事点的漂亮妞,好好哄哄他。」
「这事很危险,不能让老狼插手。他一定要去?不行,把他调到加拿大的牧场去,就说我说的。」
「通知弟兄们,不许在光头他们面前提起离字,连类似的音都不许提?」
「薇薇又把自己关在房里?我办完事就看她。派人好好看着,出了差错,自己了断。」
声音越来越轻,周扬小心地放下电话,走到沙发前,居高临下,贪婪地望着。
睡着了?
还是这张沙发好,乖乖的睡了,眉头也不皱了。
该死的,瘦得浑身只剩骨头。周扬咬牙。
蹲下,无声无息地凑近。平缓起伏的胸膛瘦得肋骨都露出来,到是斑驳的伤。
离,他心疼地叹,离是不会这样留伤的。
他仔细观察熟睡中的脸,似乎笃定不会醒得太快,小心地探出一根指头,若有若无地摩娑胸膛上那道白色的刀口。
均匀的呼吸喷在脸上,痒痒的。
忽然感觉到身后有异,周扬警觉地转头。
薇薇站在身后,默不作声地瞅着他。
「薇薇?」周扬站起来。
他对着世界上最可怕的人物都能从容微笑,可今天对着薇薇的大眼睛,竟有点局促不安。
薇薇默默走过来,低头看着沙发上的人。
「为什么这么瘦?」她忽然开口。
书房里的沉默中,只有陈明轻轻的呼吸声。
「这么多的伤」
周扬转过身,冷冷开口:「他自找的。」
薇薇默然,轻声叹气:「周大哥,你真狠。」
「他不是离尉,我凭什么对他好?」周扬冷冽地讥笑,似乎薇薇哪一句话把他惹急了,火气上来了,转身大步走到沙发前,把陈明一把抓起来拼命晃动:「这是我的书房,不是你的休息间,不许睡,你没资格在这睡!」
陈明被惊醒了,没有多大力气地低声说:「别碰我。」
周扬似乎明白过来,哼了一声,手一松,让陈明掉回沙发,转身回到书桌前,打开面前的文件。
薇薇轻轻挪动脚步。
「别过来。」陈明沉声说。
脚步僵住了。
陈明沉默了一会,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沉沉地笑起来:「我和周扬上床很多了,他功夫真不错。你不是要杀死离尉之外和周扬做爱的男人吗?你靴子里不是带着一把小银刀吗?」
娇小的身子因为他的笑而僵硬,开始颤抖。
「来啊,让我看看你配不配当离尉的妹妹。」
脚步开始缓缓后退,一步,两步,三步薇薇转身,快步跑出书房。
「薇薇!」周扬追出书房。
陈明苦笑着闭上眼睛,不能动,他从内到外,都不能动。
心灵到肉体,疲惫万分,真的不能动。
周扬回到书房,怒气冲冲地走到他身前。
「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金盆洗手,我不要再偷离尉的东西。」
「你到底要什么?」周扬伏下,与他眼睛望着眼睛,近到不能再近的距离:「到底想我给你什么?」
「你什么都能给,」陈明闭上眼,叹气:「可什么都给得不彻底。」
什么都不彻底。
我不甘,我不甘心。
能回到从前?回到从前多好。
从前,我还没有那么爱你。
渐渐憔悴下去,似乎心一旦沦陷,意乱情迷,不可收拾后,便是渐渐枯萎,渐渐憔悴。
陈明没有过激的举动,也没有打算绝食。只是渐渐吃不下东西,渐渐消瘦。
周扬没有再带他去书房,白天他一人躺在床上,三名特别护理随时听传,端茶倒水去洗手间,张嘴就有人招呼。
陈明觉得自己象猪,吃了睡睡了吃,但肉没有长出两斤,反而更瘦。
白天也常常睡着,也许体力更不济了,清醒的时候不多,往往睁开眼,太阳还在日中,时间磨磨蹭蹭,越走越慢。
薇薇有时候会在睁眼的时候跳进眼帘,一声不吭,默默凝视着他,已不知多久。见他醒来,转身就走,留下一个匆匆背影。
「薇薇」这天,他忽然开口。
薇薇震了震,匆匆的脚步猛然停下。
陈明很后悔,不该叫住她,根本无话可说。
薇薇转过身,缓缓走到床边,拉开床头的椅子,坐下。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你真瘦。」
「是吗?」
「周大哥说你很恨他。你不该这样恨他。」
「不该?」陈明冷笑:「他轻轻巧巧地按一下鼠标,毁了我的一切,只是为了要一个替身。我不该恨他?对,我什么也不是,牺牲也只是微不足道凡人一个。离尉,离尉是你们的神。」
薇薇晶莹的眼睛瞅着他很久。
她转头吩咐三名护理:「你们都出去,我要和他单独说两句。」
看着护理们消失在门后,薇薇沉吟。
「我帮你。」她平静地说,从靴子里抽出匕首,抵在陈明喉咙上:「你什么都没了,还活着干什么?」
陈明温柔地看着她:「薇薇,你真是个好女孩。动手吧。」
贴在肌肤上的匕首在颤抖,薇薇眨动睫毛,滚烫的液体滴在陈明脸颊上。
她收回匕首,站起来,痴痴地说:「世上不可能有这么象的人。」
陈明苦笑着,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周扬停止了给他注射,也停止了在他身上发泄欲望。
陈明太虚弱了,周扬常用担忧的眼神凝视他。他的目光令陈明心里沉甸甸的,陈明总默默别过脸,不与他的目光接触。
「你就这么恨我?」周扬沉声喃喃。
他请了最有名的医生和营养专家来照顾陈明。
陈明说:「现代整容技术发达,找一个聪明伶俐的人做个手术换上离尉的脸,比这个省钱。」
周扬不作声,转头瞪着医生:「保住他,就是保住你全家性命。」
医生非常努力,每天进进出出,大量的身体测试,大量的医疗计划讨论。
无数人围绕着陈明转,忙得天昏地暗,终于有了一点效果。
陈明可以下床了。
周扬听从医生的叮嘱,不给陈明增加精神刺激,已经很久没有在陈明面前出现。
陈明下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挣扎着,努力不让膝盖发软地朝房门走去,他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这么渴望开门,也许可以自己打开门的感觉,令他充满可以逃脱这个噩梦的憧憬。
咔哒,他扭动门锁,欢快地听着门被打开的声音。
他可以动了,可以下床走动了。被禁锢得太久,连自由的味道变得陌生。
他忍不住露出孩子似的笑容,笑容随即僵在脸上。
门后,站着周扬。那双多日不见邃动人的眼眸,正对着他。
「你可以下床了。」
陈明看着他,没作声。
医生从后面赶过来,诚惶诚恐地说:「周先生,病人刚刚稍微好转,暂时不宜」
「我没什么意思,只是看看。」周扬转身,雍容沉着:「他可以在屋里到走走,不碍事。」他打算离开走廊,走了几步,重新转回来,看着一直没说话的陈明。
「今天一起吃饭,我叫厨子准备你喜欢的菜。」
「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陈明冷冷转回房间:「你准备的都是离尉喜欢的东西,你永远也别想知道我喜欢什么。」
周扬一个箭步,拦住他,抓着他的肩:「你想我怎么做?除了逼我忘记离尉,你还有什么愿望?你说,你说!」
「周先生,病人」
「闭嘴,给我滚开!」周扬怒吼,继续盯着陈明:「你算什么?你有什么了不起?你哪里比得上离尉?你什么地方值得我这样对你?你拿什么和离尉比?你什么都不是!离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十万倍!」
陈明在剧烈的晃动中笑着点头。
「对,你说对了。」他轻说:「我什么也不是,而离尉已经死了。这就是现实,我有什么资格要你忘记离尉。我的愿望,不过是要你接受现实,离尉已经死了。」
周扬冷静下来,危险地眯起眼睛,痛心地问:「陈明,这样做很有趣?你为什么一又一撕我的伤口?」
「我凭什么撕你的伤口?我什么都不是。」
周扬不说话了,发红的眼珠盯着他。
「你并不是什么都不是。」周扬扬起唇角,恶毒的讥笑:「你起码是个还不错的冒牌货。」
心上被狠狠捅了一刀,陈明觉得一阵晕眩,有点站不稳。
「医生,继续看护,好好治好他。」周扬忽然放开陈明,冷笑着,转身大步离开。
瞪视周扬离开的方向,陈明疲惫地坐倒在床上。
什么都有临界点。
过了临界点,一切变质。
周扬,我的临界点太低,无法为你忍受这么多痛楚,无法为你把自己当成另一个离尉,无法为了你抛弃自己的嫉恨之心。
我,我的爱,临界点其实很低。
那日起周扬不再出现。医生护理依然忐忑不安地围绕着陈明,他们确实是能力卓越的专家,陈明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心却一天比一天荒芜。
周扬的消失,并没能令他好受一点。
陈明得到许可,可以在总部内走动,他并不大希罕这个施舍的自由,因为要走出总部是不可能的。这么长的时候后,他仿佛已经失去了逃跑的欲望。
逃跑之后,面对的只是人海茫茫,他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朋友,也没有属于自己的亲人。周扬断了他的归宿,一个按键,斩草除根,毫不留情。
总部里资格比较老的人表面上都对陈明必恭必敬,陈明面无表情地接受。陈明心里明白,那并不完全是周扬命令的功劳,离尉余威犹在。
只要不离开总部,基本上他去哪都不会遭到阻拦。
「离对不起,陈先生。」常常遇到这样冒失的称呼上的纠正。
谁命令他们用陈这个姓称呼自己?只有周扬。
陈明暗暗警惕自己不要去在乎这么一个微小变化。
周扬不知所终,知道他一直在总部里办公,但总是见不到他。
偶然的机会下,陈明终于知道,周扬原来把地下室当成了卧室。
「地下室?」陈明食不知味:「是那间?」
没人回答。
他独自占据着原本属于周扬的大床,无法入睡。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明开始怨恨自己比怨恨周扬更多。他痛恨自己的梦境,不实在的盼望和不死心的爱情纷扰不断。梦境中,周扬不会吝啬一个属于陈明的笑容。
「只要你爱我。」
「我爱你。」
「这就足够了。」
周扬在梦中对他笑,吐出一个字:「明」
一个笑容,就是一个美梦。
一个笑容,就已足够。
梦境往往断在那个字吐出来的瞬间,犹如正上演到高潮的电影忽然断电,好不扫兴沮丧。
好,好,连梦也知道这是奢望。
一个属于自己的笑容。陈明恨自己卑贱,而连这样卑贱的愿望,在梦中也不过是奢望。
不原谅,他曾经发誓,永远不原谅周扬。
永远不能忘记那天的痛。
怎么忘?夜夜痛,痛彻心扉。
但人心,只会比世事更难料。
鸟鸣清脆的清晨,停在门外时,他才发现,脚步已经把他带到地下室。
那阴暗看不见阳光的地方,还是潮潮湿湿,地上铺着不相称的厚实地毯。
里面多了一台巨大的平面电视,播放的屏幕在四周墙壁反射着晃动的影子。陈明站在门外,听一声接一声骨骼响起的刺耳声音。
那声音,象刀,划过每一个听过它的人心上,象当日陈明第一听到一样令人恨不得死去般痛苦。
谁听过这种声音,心必定血肉模糊。
谁看过这种景象,眼中永世掩着红光。
有人在默默观看—黑白两道,天之骄子,周扬。
一遍一遍,睁着邃心疼的眼,把一个一个镜头,一瓣一瓣飞舞的血,一根一根断裂的森森白骨,收入脑中,不肯转过头去,放自己一条生路。
血从活生生的身体上飞溅,铁棍毫不留情的抡下,折断的骨,戳破肉和皮肤露出来
周扬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化为一座沉默的雕像。他默默看着,静静听着。
「别看了!」陈明终于冲进去,拿起手边的东西向屏幕奋力砸去。
轰!电视机冒出白烟。
「别看了!别看了!别看了!」他发了疯似的,把所有可以抓到手的东西都往电视上砸。
昂贵的超大平面电视,转眼变成一堆看不出原形的垃圾。
「别看了,别看了」陈明转身,过度用力使他胸口剧烈起伏,转身看向一直静静坐在电视机前的周扬:「别看了,不要再看了」他几乎哽咽起来。
周扬抬起头,出乎意料的平静。
「你说得对,离尉已经死了。」周扬静静地说:「我这辈子只会爱上一个男人,他的名字叫离尉。」
他扯动唇角,帅气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眼睛」他凝视着陈明,象在失神,眼睛忽然有了点光彩,伸出手:「多美的眼睛。」
陈明后退一步。
第二十五章
时间成为一个没有规则的概念。
逝去的,恍在眼前。而眼前,却似乎总缠绕过去。
陈明开始努力改变自己。这种改变真是很可笑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是另一个,可他要努力把自己变成另一个。
更可笑的是,所有人又都清楚地明白,无论他如何努力,都不可能成为另一个。
陈明似乎完全不再顾虑其他的,他人生的目标只剩下一个–变成离蔚。
他从薇薇房中拿了大量离蔚的录像带,他揣摩离蔚的衣着,离蔚的言行,离蔚的爱好。
他模仿离蔚的口吻,还有离蔚的小动作。
他不再羞涩,象原本属于他的一些本质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刮去了一层,而他正努力在被刮去的地方补上另一种颜色的油漆。
他穿着离蔚的衣服出门,却正好碰上光头。
「光头!」他响亮地打了个招呼,用着从录像带里学来的离蔚的语气。
他的相貌和服饰,活脱脱是一个离蔚。
光头整个都怔住了,他站在那盯着陈明。
「最近都在哪去了?其他兄弟呢?」陈明继续欢快地打着招呼。
光头终于有了反应,那曾经快乐豪爽又带着心甘情愿的谄媚的脸成了另一副模样,脸上的横肉几乎扭结在一块。
陈明看见他极度鄙夷的眼神,的不屑和对神圣被亵渎的愤怒。
「呸!」光头狠狠往地上吐一口唾沫,仿佛看见什么恨不得碾成粉末的脏东西:「他奶奶的个冒牌货」铁掌似的手紧紧握起来,朝陈明霍霍走了几步,仿佛要扑上去狠狠咬坏那张冒牌的脸蛋,但他忽然被陈明身后一道犀利的视线警告地刺了一下,这警告的威胁相当强烈,以至于迫使他不得不在陈明身前停下脚步。
「离他远点。」陈明身后的人开腔了。
「王八蛋」光头忿忿不平地瞅着陈明。
「我要你,」低沉的声音放慢了,带上令人窒息的危险:「离他远点。」
「你奶奶个孙子」再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光头就象再也忍受不了多看陈明一眼似的,带着满身无法发泄的火气掉头走了。
「喂喂,有空叫兄弟们过来,老大请你们喝酒!」陈明恍如未觉,在他身后大声嚷嚷着。看着光头的背影消失,才别过头,笑着看身后的周扬:「我的兄弟见了你怎么就象见了鬼似的?」
周扬默默盯着他。
陈明转过身:「老子今天要去喝酒。你去不去?」他瞥周扬一眼,哼哼着说:「你不去,老子自己去。」
一只手从腋下插过来,拦住他的路。
陈明把脸转回去,勾起猫似的笑容:「还是你想我陪你?床上?还是书房?客厅也不要紧,气氛挺好。」他甚至抛了个从梅学来的媚眼。
有怒气隐隐在周扬眸中凝聚。周扬瞪着他,锐利的目光象刺一样扎着他,可他还是无聊地嘻笑着,大模大样地,仿佛故意激怒周扬似的放肆。
周扬终究没有发怒。
「你的笑比哭还难看」周扬说。
陈明还是笑着。
他说:「我不会哭。离蔚是不会哭的。」
手腕上一阵剧痛。周扬的手象老虎钳子似的抓着他的手腕,把他扯近几步,咬着牙低声问:「你玩够没有?你到底想怎样?你要把我逼疯吗?」
「是你到底想干什么?」陈明也咬着牙:「我做得还不够吗?我不想当离蔚,你逼我当离蔚;我现在一心一意当离蔚,你觉得我在玩。到底谁逼疯谁?」
他狠狠地与周扬对视。
可他估计错了,他的目光还不够狠。周扬没有发怒,周扬竟然温柔地靠过来,轻轻地吻了他。周扬一边吻他,一边问:「你饿吗?中午想吃什么?」
在那么瞬间,有一点脊梁麻痹的感觉,又有那么一点灰心丧气。陈明想起他的决定,想起他决定舍弃的和保护的。
既然如此,又凭什么执着?
他无精打采地吐出几个词:「牛蛙,太阳鱼,还有」
「我问你喜欢吃什么。」
「牛蛙,太阳鱼」
「闭嘴!」周扬蓦然带着怒气打断他的话。看得出来,周扬生气了,紧紧抿着唇,仿佛谁正不识趣地和他作对。
陈明并不打算斗嘴,他不再说话,转身走开几步,却又立即被周扬扯了回去。
「为什么不说话?」
陈明失笑地抬头看周扬一眼:「说什么?」
「你爱吃什么菜?」
「牛蛙,太阳鱼」
「够了!」
周扬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不出乎陈明意料的猛烈。
「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用力抓着陈明的手腕,仿佛想把它捏碎似的。
陈明皱着眉:「我能干什么?我该干什么?」他对周扬怒吼。
「你都学了什么?你在学什么?你见过四不象吗?你现在就是只四不象」
「啪!」
清脆的巴掌声结束了周扬的叱责。
陈明迷惘地看着自己空出来的右手,和周扬脸上渐渐泛红的掌印。
空间在这声巴掌声中停顿,回音在两人心中久久不绝。
周扬放开陈明,他推开一步,摸摸自己的脸,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确定是否真的挨了一记耳光。他将目光定在陈明身上,好一会,才自失地冷笑两声。
「好,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周扬退开一步:「都随便你。」
陈明还打算说什么,总有点东西梗在喉咙里不倒不快,但卡住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周扬没等他的话,周扬已经转身朝大屋走回去。
陈明看着他的背影,脚步身不由己地随着跟了两步,连忙停下,看着周扬已经进了房子,他的心不知为何又忽然吊起来。
「周扬」陈明担忧地呼了一声,跑着追进去。
周扬已经不在大厅,不知道是上了二楼还是去了别。他抓住一个经过的属下问:「周先生呢?看见他没有?他刚刚进来的。」
「好像上了二楼。」
陈明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即往二楼跑。他随即下了楼,延着走廊朗朗跄跄地跑着,直到地下室门口才弯下腰喘气。一边喘气,一边听着地下室内的声音。
地下室内没有声音,那里面是空的。刑具没有了,地毯没有了,电视机和播放机也没有了,更没有离蔚临死前的镜头在绞杀人的神经。
陈明象为了确定似的探头进去,仔细看了看空荡荡的墙壁,用背紧紧靠着冰冷的走廊,让自己冷静下来。
是的,他是为了周扬留下来的。假如扭曲一个,可以保全另一个。
许多种滋味挤在心里肺里,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又错了,又错了。
陈明苦笑,任何做法都会让周扬不满,他总是让周扬不满。
他一定有天生的缺陷,这种缺陷让他无法得到周扬的爱,也让他无法令周扬幸福。
他挨着墙壁,缓缓坐在地上。一种难言的沮丧淹没了他。
他生怕自己会哭,不时举手摸摸自己的脸,幸亏,那总是干的。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想起自己不该总这样坐着。
假如是离蔚,绝没有这样孤独伤心的时候。那人一定总是轰轰烈烈的,生也好,死也好,情爱也好。
站起来,站起来挺直腰杆。
陈明扶着墙壁站起来,走出地下室。
这一段时期,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囚徒的身份。更多的时候,他象周扬的恋人。当然,囚徒也好,恋人也好,不过是一种假相和另一种假相,他已经没多少心思去分辨。
来到大厅,随着楼梯往上走,他在书房门口轻轻开了一道小缝。
周扬果然在里面,正坐在书桌前,聚精会神理着文件,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一点不愉快。也许周扬压根就没有不愉快。
陈明轻轻松了一口气,现在,他该干什么去呢?他不知道离蔚在这种时候会干什么?
不过,离蔚绝不会象温顺的小猫一样窝在书房的沙发上小睡。
周扬曾说,离蔚的身体很好,总是精力充沛,白天更不会小睡。
陈明蹑手蹑脚地退开。他又下了楼,随便抓了一名小弟:「喂!带我找家夜总会,要一流的小姐和美酒。」十足离蔚大大咧咧的口吻。
小弟很懂事,找的夜总会也确实不错。虽然是白天,也挺热闹。反正在厚厚的窗帘和旋转的激光下,没有多少人能分清楚白昼和黑夜。
陈明从口袋里掏出周扬给的金卡,嚣张地甩在吧台上,好酒就源源不绝地送上来了。他一口气倒了一杯进喉咙,从肚子里冒起的辛辣呛得他无法呼吸,他发泄似的又往喉咙里倒了另一杯。这种行为似乎真的可以抑制猛烈的咳嗽和头疼,但必须不断地一杯一杯灌下去。
小姐在他灌下第六七杯的时候来了。人果然很美,不但很美,而且是个熟人。一见面,就夺了他的酒杯往地上砸,竖起秀眉:「借酒消愁,什么熊样子?」
陈明斜她一眼:「梅妹妹,来,叫声离蔚哥哥。」又端起另一只酒杯。
梅眉头竖得更高,举起手掌,似乎想一巴掌把他打醒,仔细瞧瞧面前的人,又不忍心,叹了一声,把他手里的另一杯夺过来,一屁股坐在他身边:「你们两个哼,什么东西呀?那一个疯了,这一个还算清醒;那一个好了,这一个又快疯了。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陈明苦思冥想,蓦然抓住梅的领子,象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用劲:「我要救他,我要他幸福。你懂不懂?梅,你懂不懂?我要救他!」
梅被他抓得几乎背不过气,手忙脚乱把他的手拽开。
「你先救救你自己吧!」梅火大,随手拿起一杯冰水,毫不客气地浇在他头上。
「我怎么救?」陈明甩甩湿漉漉的头,今天进入肚子的酒已经大大超过他的酒量,多余的份额已经浸透了他的脑神经,象火焰让隐形字现了形,让往日迷迷糊糊的一切清晰而刺痛着他:「我救不了他,我怎么救?我当不了离蔚,我本来就不是离蔚。」
他茫然地喃喃着,猛然又抓住梅,结结巴巴而急促地说:「我尽力又有什么用?没有人能充当离蔚。可是,可是只有离蔚能够救他,只有离蔚爱他。我该怎么办?梅,我该怎么办?」
「你醉了。」梅拿去小包里的手绢,帮他擦擦额头。
他举手推开梅的手绢,只管盯着梅的眼睛:「他只爱离蔚,一辈子只爱离蔚。离蔚是冒充不了的,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
「胡说!你什么都不明白!」陈明猛然大吼起来。
梅沉默地看着他,带着哀伤和痛心。
周围的客人向他看了看,知道有人醉了,若无其事地转回去畅谈。
「你醉了,你醉了。」梅不断在他耳边说。
「我哭了吗?我没有哭吧?我不想哭」他不断摸着自己的脸,手湿漉漉的,不知道是酒,还是冰水,或者真的是泪。
他狠狠地叫嚣着再喝。旋转的激光灯在头顶无止境地来回,过大的音响如同轰炸一般。
「我不想哭,我哭了吗?」他断断续续,反复问着梅。
「没有。」
「我不想哭,离蔚是不会哭的。」
「陈明,你没有必要」
「我哭了吗?没有吧?」
「没有。」
「他不能离开我,他不会爱上我,偏偏的,他又清楚知道我不是那一个人。」他孩子似的,一个劲追问:「我哭了吗?梅,我哭了吗?」带着凄然的醉态。
「没有,没有」梅连连摇头。
她别过头。
她哭了。
有什么,比一个人用尽生命的力量,去做一件明明知道不可能完成的事,更悲壮?
被人折了翅膀的蜻蜓,从此无法停在青青绿梗上,但它也不是属于陆地的。
陈明醉倒了,他喝了太多的酒。
醉酒能使人发泄,可惜发泄之后,是无尽的空虚,仿佛人的精华被抽空了,只剩一具空荡荡的皮囊。他睁开眼睛,连眸子也是空洞洞的。
空洞洞的,印出周扬的脸。
这短短瞬间,空洞洞的瞬间,没有过去和将来的瞬间,没有爱和恨的瞬间,周扬的脸,代表了单纯而简单的快乐。
为了这快乐,陈明无心机地笑了。
轻轻扯动嘴角,淡得象水,象清晨白色的雾,象山中一声虫鸣的回响。
一现即逝的笑容后,一切过去又回来了,陈明隐去了笑容。他问周扬:「我哭了吗?」
「没。」周扬低声说。
陈明安心似的点头:「那就好。」
「你喝酒了,你不该喝酒。」周扬抚摸他的脸,轻声说:「你的身体对酒精敏感。」
「我很会喝。」
「你不会喝。」
他不想继续这种无聊的争论,浑身的疲倦都在叫嚷着休息,他翻了个身,把自己缩成一团。
周扬没有再说话,他似乎走开了,过了一会,又从床的另一边出现。
「你睡着了吗?」他低声问,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不会喝酒的人醉倒是很难受的,头会很疼。」
陈明闭着眼睛,静静睡在床上。
周扬无声无息了好一会,几乎让人以为他走了。
可他的声音又忽然试探着响起来:「你真的睡了?」他叹了一声长长的气,小声地唤:「明,陈明?」
修长的指钻到陈明脸上,缓缓摸着,象瞎子企图将面前人摸出形状般的细致。
「明?明?」
周扬温柔地唤着,这呼唤比带毒的剑更让人难以招架。
陈明忍不住霍然从床上坐起来:「闭嘴!闭嘴!」他瞪着周扬:「不许叫!你给我闭嘴!」
对上周扬发怔的目光,他愣住了。
周扬是很少发怔的,他总是意气风发,运筹帷幄,总是充满主宰者的自信风度。可陈明确定周扬在发怔,似乎周扬并不能确切地知道自己刚刚在做什么?
周扬有点不知所措,他甚至轻轻地退开了两步,象不愿意承认自己刚刚所做的事。
这反而让陈明放松了对抗的情绪,他的口气和缓下来:「你刚刚乱喊什么?「
周扬隔了很久才回答:「没什么。」
陈明不说什么了,眼睛更加黯淡,他重新躺下去,睡在被窝里,想起什么似的问:「你今晚要做吗?」
「你看起来很累。」
房间一阵沉默。
「只要你想做,我没关系。」
周扬上了床,靠过来。陈明勉强爬起来,开始迷迷糊糊地解自己的扣子,可周扬阻止他。
「让我抱抱你。」周扬低声说着,用双臂把他轻轻搂着。
「别这样抱我。」陈明轻轻地徒劳地挣扎,他不一会就放弃了,只是口里仍在说着:「周扬,别这样抱着我。」渐渐的,口齿不清。
到底还是累了。
他喃喃着入睡,就在周扬的怀里。
别这样抱着我,你太温柔了。
这种温柔,无论是陈明,还是离蔚,都消受不起。
第二十六章
陈明经常会记起周扬在很久之前说过的一些话。
他说:「这是游戏。」
他还说:「这不是你的游戏。」
也许是无心之言,也许这是周扬当日对他说的极少的几句真心话之一。可惜他忽略了,现在却常常想起来,怎么也咀嚼不尽。
假如人生真是一个游戏,那这个游戏真是被无聊的人们玩得新意层出不穷。
可陈明讨厌新意,他经不起再三的改变,他还是决定坚持自己的目标。既然打算成为离蔚,或者说成为离蔚的替代品,那么就不要中途放弃吧。
他无法为自己而活,他已经没有了自己。
他打算为周扬而活–而周扬,却为离蔚而活。
于是,他也将为离蔚而活。
世界是紊乱的,陈明试图把它理清楚,以至于到最后,一个活人为了一个从不曾见面和交谈的死人活着。
可在梦里,又是可恶的梦,他还是总能听见周扬温柔的呼唤。
「明,陈明」这是周扬的声音。
「明」
确实是周扬的声音,比唐僧的紧箍咒还灵,怎么也逃脱不了的天罗地网。
「停,停」陈明痛苦地捧着头从床上坐起来。他没有尝到醉酒的好,他连一丁点的痛苦都没有忘却,反而增加了可恶的头疼。
他伸手接过一杯凭空出现在面前的温水,用水润了润嗓子,才抬头看向递水给他的人。
薇薇站在床前,无奈地耸着肩膀:「周大哥出去了,他要我陪陪你。」她瘦了,下巴尖尖的。
「你用不着来陪我。」陈明说:「放心吧,我不会逃跑。我已经不想逃了。」
「其实,我不是因为周大哥的吩咐来的。我自己想来。」薇薇蹙眉,打量着陈明:「想来看看你的样子,来」
「来怀念一下你的哥哥。」陈明迅速接了一句,而且找了个比喻:「就好像蜡像馆里的蜡像,不过这个更好一点,会动会说话。」
按计划,他应该露出属于离蔚的表情,用离蔚的腔调说点什么,趁机在薇薇面前表现一下他改变的成绩。可他边说着,边把自己蜷缩成一团,靠在床头。脸上的神情清楚表明,他并不想交谈。
薇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陈明没有理睬她,薇薇更响地哼了几声。
陈明的目光终于移向她,嘴唇动了动,可没有说什么。
「你想伤害我。」薇薇瞧破他似的挑衅:「你想说点什么伤人的话,对吗?」
陈明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他跳下床,打算去梳洗。
薇薇一个箭步拦住他,逼他看着她乌黑的大眼睛:「你老避着我,你不是避着我就是想用话刺我。」
「走开。」陈明皱眉。
「其实你心里很想很想有个妹妹。」
陈明霍然抬头瞪着她:「我自己有妹妹。」
「可是你想要我这个妹妹!」薇薇冲口而出:「你想当我哥哥,是不是?你说,你说啊!」
陈明开始磨牙:「我不想当你哥哥,根本没有兴趣。」
「你想,你想,你想!」薇薇斗气似的大叫起来,她抓住陈明的手,不让他从自己身边穿过去:「你说,你说呀!」
「放手。」
「你老是觉得自己很可怜,老是觉得自己被逼着干这个干那么,老是觉得自己很倒霉」
「放手!」
「你想当我哥哥,你说,你说啊!」
「我叫你放手!」陈明莫名其妙地被挑起了火气,他狠狠拽开薇薇的手。
「啊!」薇薇尖叫起来。
她倒在床边,缩成一团。陈明吓了一跳,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薇薇?」他赶紧蹲下,使劲低着头:「怎么了?撞到哪里了?」
薇薇没摔到哪,可是她抬头时眼眸里闪烁的寒光让陈明吃了一惊,那活象一名将军在萧瑟静寂的沙场上终于要下最后攻击命令的决断眼神。
「我不会让你走的。你一辈子也走不了,我知道,你没有地方去。」薇薇盯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这是天上的哥哥留给我和周大哥的礼物。你没有地方去,我不会让你走的。」她对着陈明,温柔地笑起来。
「你没有地方去。」她笑着,温柔而残忍。
她说:「梅是错的,她说的都是错的。你不可以走,你本来就是我们的。」
陈明觉得心惊,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了,薇薇伸出手,象是想抚摸他的脸。陈明却倏然后退了一下,有那么瞬间,他差点以为那是死去的离蔚的手。
薇薇从地上站起来:「你等我一下。」
她跑出去,不一会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手上捧了一大堆的衣服,一股脑地扔在床上:「这是我最近上街时买的,都是哥哥最喜欢的款式,他看见一定会穿的。我都送给你。」
她象忽然把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完全想通了似的,已经没了开始时的无奈和脆弱。她开始不厌其烦地游说陈明换上新衣服。直到陈明受不了地蹙眉,她又完全摒弃了旧日的刁蛮任性,象呵护小孩子似的哄起陈明来。
「好,好,不换就不换。」薇薇兴致勃勃地说:「你说一句话给我听,好不好?」
「说什么?」
「嗯」薇薇眼睛一亮:「就说你奶奶的。对,就说这句,要粗声粗气的,你奶奶的。」
陈明心里一紧。
薇薇期待地看着他:「说吧。」
他沉默。
「说吧,求你了。」薇薇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薇薇」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说吧,说吧。」
「你奶奶的。」
薇薇怔怔看了他一会,随后露出灿烂的笑容:「不错,真不错!」她鼓了一会掌,把额头在陈明肩膀上蹭了蹭,叹息着说:「你哪也不能去。」
陈明的脸色变得有点苍白,可薇薇没有察觉。
薇薇兴致出奇地昂扬起来,她又强烈地要求陈明陪她逛街。她扯着陈明用急行军般的速度梳洗和换下睡衣。
陈明被她狼狈的扯下大厅,他不敢再用力阻止她,生怕又会让她摔倒。
「喂,光头!」
光头的身影在窗外闪过,被薇薇捕捉到了。她对光头大大咧咧地喊:「给我准备车,我要出去逛街。」
光头的身影又从窗户边冒出来,一脸宠溺的笑容在见到陈明的时候骤然转为黑沉。
「你和谁一起出去?」光头瞪着陈明。
「你管不着。」薇薇别过脸,很快又转过来对着光头笑,把陈明推到身前,炫耀似的说:「怎么样,很象吧,一点也看不出什么不同吧?」
光头诧异地看着薇薇,仿佛眼前的小东西忽然疯了。
「很象,对不对?」
「你疯啦?」光头对薇薇虎起脸,大吼:「你干嘛跟个冒牌货在一起?」他直接从外面的草地纵过窗户跳进大厅,一把抓住薇薇,咆哮着:「周老大疯了,你小妞也疯了?你给我醒醒!」
他抓住薇薇的肩膀打算把她晃醒,但是薇薇伶俐地挣开了,闪到一边,昂着头回骂:「你才疯了!你管不着!」
「他是个冒牌货!」
「你管不着!」
光头的眼睛里冒火了,恶狠狠盯着薇薇,垂在两腿侧的拳头紧紧攥起来。陈明生怕他伤害薇薇,下意识地跨前一步,还没有走到薇薇身前,左脸颊已经挨了一下。
眼前骤然一阵发黑,他在原地打了个旋,扶住沙发边缘,才勉强稳住身子。
「你干什么!」薇薇不敢置信地尖叫,扑到陈明身边。
光头一把抓住她,把她拖开。
「你搞清楚,这家伙不是离哥,你别和他搅和!」
光头用了狠力。陈明整张脸有片刻完全麻木了,过了几秒痛楚才慢慢浮出来,越来越厉害。他虽然扶着沙发站定了,可视线还在摇晃。
「你干嘛打人?」薇薇正对着光头质问。
「我就打这冒牌货!我早想打了,看他还敢不敢不要脸冒咱离哥?」光头转头看着陈明,瞧见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怒向火中烧,攥起拳头又朝陈明冲过去。
「不要!」薇薇一把死死抱住他的后腰。
「放手!我打死这个冒牌货!」
「不许打,我不许!」薇薇就是不松手:「冒牌货又怎么了?你讨厌冒牌的,你给我找个真的回来。我要我哥哥,你把我哥哥找回来,找一个回来给我,找一个回来啊!就只剩这一个了,你还要打。你赔,你赔一个给我!」她大哭起来。
光头愣住了。
薇薇松开了手,径直坐在楼梯角上:「你打死他,你赔一个真的给我」强烈地抽动着双肩,把脸完全埋在双手里。
泪水从她的指缝里潺潺流下,滴淌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
光头不知所措地挠头:「别哭,唉,小妞别哭」他已经没有了痛打陈明的兴致,在薇薇身边来回转圈,不停跺脚,不时把厌恶的目光投射到陈明身上。
陈明的视线终于不再摇晃,他看着薇薇,感觉喉头涌上一阵又一阵的苦涩。
什么都乱了。
什么都变了闹剧。
原来情和牺牲,到最后会变成这样无聊的闹剧。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
「你会一直爱我吗?」
「只是游戏。」
「这不是你的游戏。」
「你只是一颗棋子」
陈明开始摇头,渐渐摇得越来越猛。天地开始旋转,如同一部巨大的甩干机一样。
可是记忆甩不走。
可是过去甩不走。
甩出来的伤心和沉重越来越多,挥之不去。
薇薇痛苦压抑的哭声和光头不耐烦的劝慰也挥之不去。
他狂烈地摇着头,让天地更疯野地旋转。
直到一种宁静的光忽然汹涌地闯进他旋转的世界,把所有旋转的频率赫然中断。
有人紧紧抱住了他,暖暖的体温象大毯子一样包裹着他,不允许任何的摇晃继续。
「怎么了?」烫贴,令人安心的声音:「出了什么事?」
陈明回头。
周扬回来了,他抱着他,他贴着他。
「你的脸怎么了?」周扬看清楚他的脸,眼睛里顿时掠过森冷的光。
周扬转头寻找光头的身影。
危险的空气朝客厅每一个人直直压下来。
「我的脸,好疼。」陈明忽然开口,把周扬的注意力扯回来。
周扬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用指尖轻轻触碰。陈明倒吸一口清凉气,畏缩了一下。
周扬的眉毛紧锁起来:「回房,我帮你理一下。」
他没有理会别人,把陈明直接拖回主人房。
「坐在床上,别动。」周扬在柜里拿了紧急药箱回来,视线一落到床上,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陈明随着他的视线看去:「这是薇薇送我的。」
周扬黑着脸,积聚的怒气几乎从眼眸里淌泻出来。他放下药箱,双手把床上七零八落的大堆衣服都抱起来,两三步跨到窗前,用力把所有的衣服统统抛出窗外,顺手把窗户狠狠一甩。
哐当!
他在窗边站了好一会,直到不断起伏的胸膛平静下来,才转身向陈明走去。
「嘴角裂了。」周扬打开药箱,取出一瓶药水:「疼不疼?」
「不疼。」
「都肿了。」
药水沾到伤,陈明抽动了一下唇角:「不疼。」
周扬看他一眼,继续搽药,边问:「饿不饿,想吃点什么?」
「牛蛙,太阳鱼」
哐!
更大的巨响。
周扬骤然站起来,奋力将整个药箱扫到地上。
巨大的响声后,是满屋的死寂。
不同颜色的药水,从被摔得变形的药箱下渗出,聚成或红或无色的小水滩。
「我想知道你喜欢吃什么,给我一个答案有这么难吗?」周扬压低声音,低沉地问。
「我一直在给你答案。」
「我要真正的答案。」
「这就是真正的答案。」
周扬恼怒地瞪着他,隔了半天,重重坐在床边。「你不喜欢牛蛙。」他试图放缓声音。
「我喜欢。」
「我知道你不喜欢。」周扬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陈明静静和他对视。
「不。」陈明难看地笑起来:「我喜欢。」
可怕的怒气从周扬的黑瞳若有实质地射出来,刺得人皮肤微微发疼。他磨着牙,用他特有的既充满威胁又拥有磁性的声音说:「我只是想知道。」
陈明低头想了一会:「知道我,还是离蔚?」
周扬沉默。
「你们两个。」周扬终于说。
「离蔚最喜欢吃牛蛙、太阳鱼,至于我」陈明顿了顿,才冷冷说:「你休想,你这辈子也休想。」
第二十七章
事情变成这样确实出乎陈明想象。
不知天上的离蔚是否也有这样的感觉,周扬真的命中注定只能和离蔚成为一对。
象他这样的外人,任何非离蔚的冒充者,无论多愿意为周扬牺牲,都将不得好死。
陈明找不到周扬的频率,无论他多爱他,也无法找到和周扬合拍的频率。
他总在这一头,而他又总在另一头。
「别这样抱着我。」无法入睡的夜晚,他很难忍受周扬默默无言的拥抱。
周扬不理会他的不满,从后面贴着他的耳朵问:「在看什么?」
「天。」
「在想什么?」
「天吧。」
「我猜,」周扬在漆黑中说:「你喜欢看星星。」很轻的声音,仿佛怕惊碎了什么。
夜的颜色,仿佛忽然了几分。
陈明努力抑制自己细微的颤抖,他不想让周扬发现自己的颤抖。可周扬抱得那么紧,也许已经发现了。
周扬又说:「我猜,你也喜欢看烟火,满天的绚烂,一朵接一朵硕大的烟。」
陈明不安地挪动:「我要睡了。」他蹙眉,挣扎着离开周扬。
钻进被窝,把自己藏在另一种与周扬截然不同的温暖里,他仿佛听见周扬低微的叹息。
周扬也钻进被窝,他一反常态,没有强横地搂着陈明的腰。相反,他温柔地握住了陈明的手,开始用指端轻轻摩娑。
「你干什么?」陈明无可奈何地张开眼睛。
「感觉一下。」
「感觉什么?」
周扬没回答。被子下的手细致地抚摸着,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摸着。
「感觉什么?」陈明追问。
「你。」周扬吐出一个字。
这字就象一颗烙铁,这颗烧得通红的烙铁直刺刺落在陈明的心上,「哧」一声,冒出带着血腥味的青烟。
陈明疼得从床上猛然坐起。
「走开!」他一把扯开被子,向周扬毫不留情地踢去,竟然把猝不及防的周扬踢下了床。
周扬从地上爬起来,黑暗中闪烁的眼睛象夜中捕猎的野兽一般。
「这很好玩是吗?」陈明站在床上,愤怒得如同被火焰烧着了:「我是俘虏,你逼我当失忆的情人;我是陈明,你逼我当离蔚;我当自己是离蔚,你又换个样。你玩够了没有?我也是人。我不过是下贱了点,我不过是倒霉爱上了你!我要怎么样才是满足你,我是不是永远不可能满足你?」他悲伧地控诉,攥成拳头的手抖个不停,怎么也停不下来。身体渐渐也开始战抖,漫溢出来的伤痛把他每根神经都卷进去了。
他甚至没精力理会周扬,跪倒在床上,五指死死拽紧睡衣的前襟,感觉起伏剧烈的胸膛中氧气越来越稀少,痛苦地喘息。
为什么?
为什么一丝空气也没有?
他快窒息了。
「陈明,呼吸。」有人抱住他,拍他的脸:「吸气,吸气。」
他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眼睛如快熄灭的蜡烛般亮了一下。
「滚开!」他用尽力气推开周扬。
周扬退开,陈明的心猛地一沉。他忽然扑上去拽住周扬的领子,昂着头,绝望地问:「我做得还不够吗?我爱得还不吗?为什么我做的总不是你想要的?周扬,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让你幸福?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周扬紧紧抿着薄唇,在黑暗的房间中,他的眼睛象星星一样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抓住陈明的手腕,试图让他在自己怀里安静。
陈明却仍在不停地扭动,仿佛要在绝望的漆黑中寻找一条生的道路。
「你开始厌恶了,对不对?你觉得我没有替代离蔚的资格,又想回头来看看陈明是什么样子。」陈明狂乱的眼神让人心悸,他字字清晰地追问:「你想知道陈明吗?你想知道天天睡在身边的人,是个怎么样的真正的人吗?」
他痴痴看着周扬,等着周扬的回答。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白。
周扬认真地盯着他:「我想。」
陈明鼓足的气蓦然泄了出来,仿佛忽然软了下去似的,不再象一张绷紧的弓。
「你想」他的唇角逸出一丝苦笑,别过眼,轻轻地问:「你终于想知道陈明了。」
「当你满足了对陈明的好奇,你又会想起离蔚。那时候,你又会逼我成为离蔚。」他沉默着,抬眼看了看周扬:「我不是不爱你,但我也是个人,我受不了这样一又一的折磨。你就当我是个冒牌的离蔚吧。」
「陈明」
「我已经不想当陈明了,我已经连人都不想当了。」陈明掩住脸,失声痛哭起来。
离蔚是不哭的。
他却忍不住哭了。
是的,他是一个冒牌货,不够合格的冒牌货。
「对不起,请原谅我」周扬拥抱着他,温柔地吻着他,恨不得把所有能给他的都给他:「别哭,别这样伤心的哭。」
没有用了。
体贴的拥抱,温柔的吻,甜言和蜜语,都没有用了。
我的心那么痛那么痛,什么都止不住了。
没有用了。
即使自我、自尊全抛之不顾,都没有用了。
你的幸福不在我这里。
「别哭,求你别哭。」
陈明摸着自己的脸,温润的触觉在指尖流淌。
「我哭了,对不起,很对不起。」他抱着周扬,再三地道歉:「不是我不爱你,可是我做不到。离蔚是不可重复,我根本做不到。」
「别哭了,陈明。」
「陈明已经没有了,已经没有陈明了。」他哭着说:「周扬,我把什么都给了你,可还是不能给你幸福,我把命赔给你吧。」
周扬在这一刻,听见一个轻微的声音,从自己的胸膛传来。
那,原来一直,都藏着另一颗小小的心。
这颗小小的心,就在刚刚,那短短的瞬间,碎了。
第二十八章
事业正如日中天的滕青研在凌晨两点,被几个浑身散发黑帮气息的男人「礼貌」地从自己舒适的大床上请下来,塞进了一辆高级轿车,魂不附体地带到了一个不曾去过的地方。
「各位大哥,有话好好说,要钱你你们吩咐一声。」滕青研抱着头发抖。他事向来小心,商场上也从不敢作恶,靠着自己的本事慢慢打熬,一滴汗一滴血地熬出一个出头天。
这样连只蚂蚁也不敢随便踩的谨慎,怎么也会有半夜三更被一群黑道大哥团团围住的遭遇?
「滕董事长,你别怕,我们是有事相求。」长相在兄弟中算得上斯文的陈跃露出一点笑容,蹲下瞅着滕青研:「听说你是行内最厉害的高手,对于拯救电脑数据那玩意熟得很?」
「会会一点。」听了陈跃的口气,滕青研心里生出点希望,抬起头谦逊地说:「当然,恢复数据能否成功,往往要看具体情况。我们只能恢复,不能重造。」
陈跃仔细打量他一下,仿佛鉴定了他不是在吹牛,「站起来吧,脚别发软,」拍拍他的肩膀,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跟我来。」
他领着滕青研从众人中离开,上二楼,转到书房门口。陈跃在书房门口稍停,回头对滕青研低声说:「滕先生,我看你也是老实人。提醒你一句,进去之后,说话要字字真心,做事要小心,有一丝错,你会死的很痛苦。」
滕青研瞧着厚重的木门,大概也猜到里面是什么样的人物,膝盖猛然发软,被陈跃早有准备地从侧一扶。
「你本事大,才有资格见他。」陈跃笑了笑:「事情做好了,包你和你的公司从此好不断。」
他停止微笑,露出肃容,转向书房大门,挺了挺腰,小心地扣响房门。
「进来吧。」一把很有力度的男声从里面传出来。
陈跃打开房门,带着滕青研跨进房间。
偌大的空间被笼罩在寂静、似乎暗藏危险的阴暗中,只有书桌前一盏小小的台灯,印出那男人高大身影的轮廓。
「周先生,人带来了。」陈跃向后让了让,示意滕青研走前两步。他介绍着说:「滕青研,青研信息拯救有限公司董事长,他是行内公认的专家,也经常帮助政府整理受损的电脑资料。具体情况在这。」他跨前一步,把一份文件放在桌上。
阴暗中,滕青研感觉自己被两道视线刺穿了。他正被人审视。
「滕董事长,请不要惊慌,我不会伤害你。我想请你帮个忙。」犀利的目光收了回去,周扬低沉充满魄力的声音在书房中缓缓回旋:「我的电脑里有一份资料,不小心删除了,希望你可以帮我恢复。」他吩咐:「陈跃,开灯。」
天上的大灯「恪」地打开,房中顿时大放光明。
滕青研终于看清楚身前的男人。挺拔的身形,剑一样直的浓眉,沉得不见底的黑眸不时掠过一道精光。
那锐利目光又向他轻轻扫来,他缩了缩身子。
「滕董事长,就是这部电脑。」一部手提电脑被从保险柜里取出来,郑而重之地放在书桌上。「删除的文档,名字叫」周扬顿了顿,从齿缝挤出两个字:「陈明。」
他让开书桌前的位置,对滕青研说:「你请坐。」
「不不,我站着就可以了。」滕青研连忙摇头:「让我先开机,看看情况。」他伸向电脑。
一只充满力量的手,轻轻挡在他面前。
修长的手指,指向书桌前的真皮办公椅。
「坐下。」周扬清楚地说。
滕青研乖乖坐下。
「在你动手之前,把脑子里所有的杂念都排出去。我不允许任何出错。」周扬沉声说:「我直接按了删除键,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操作。电脑一直被严密保存在保险柜里,我可以保证它没有受到任何损伤。滕董事长,我不是电脑专才,但我知道这个文档是可以恢复的,对不对?」
滕青研被他的眼光压得简直挺不起腰。
「这」他的额头渗出细汗:「我必须亲自查看,才可以给你确定的答复。」他瞧瞧面前静静躺着的手提电脑,小心地看了看周扬。
周扬沉默。他动了动手指,陈跃忙从后面递上一支香烟,并帮他点燃,又退回到一边。
周扬用修长的指尖夹着香烟,低头看白色的曲线盈盈上舞,燃烧的烟草的香味溶入夜中。
「动手吧。」他盯着掉在地上的一缕烟灰,发出命令。
滕青研接通电源,打开手提电脑。手指接触键盘的刹那,他象以往那样立即精神抖擞起来。这是他的领域,他的世界,不管面对的是国家档案还是耗尽无数人心血的科学研究资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和他的指尖,还有那些沉睡的、即将被唤醒的数据。
「系统没问题,硬盘备份软件也没问题。」滕青研说:「如果只是直接删除,那问题很简单。」他对周扬点了点头,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搜索硬盘是否有坏区。
「硬盘状态很好。」他又说。
「你肯定可以恢复?」
「文件名是陈明?耳东陈?日月明?」滕青研一边说,一边迅速用键盘敲击出「陈明」这两个中文字。
周扬站在他身边,看着电脑屏幕:「是。是一个文件夹。」
他紧紧盯着滕青研的手指,那飞快的,凌乱而有似有节奏的敲击声轻轻扯动他的神经。他专注地看着,带着一种难以言语的期待和犹豫。
房间中只有不间断的按键声。滕青研和电脑成了注视的中心,连陈跃也屏住呼吸,默默等待着。
按键声遏然而止,突来的安静,象一颗小石头无声无息掉落在心上。
「怎么样?」
滕青研的身影有点僵硬,他转过上身,抬头看着身边的周扬。
「恢复了?」周扬暗中抓紧椅子的扶手,低声问。
「你直接对着这个文件夹按了删除键?」滕青研口气认真地问。
「对。」
「没有其他操作?」
周扬毫不犹豫地说:「绝对没有。」
滕青研吸了很大一口夜晚的清凉口气,让它们在肺部绕行一圈,又统统呼出去。
「不可能。」他严肃地说:「我敢肯定,这是彻底的删除,而且是有专业技术的人删除的,一点痕迹也没有,这需要做很多专业理。」
「不可能。」周扬的神经紧绷起来,眼中闪过邃的精光:「我删除后直接关闭了电脑,把它锁在保险柜里。没有人能接触到这台电脑,除了我」他蓦然想起什么,声音硬生生地中断了,他的目光向四周扫了扫,然后定在陈跃:「薇薇?」他不敢置信地吐出两个字。
薇薇有保险柜密码。
周扬僵在当场。
滕青研关闭了电脑,沉重的气压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指尖离开键盘,他怯懦小心的个性又回来了。周扬的脸色黑得怕人,滕青研离开椅子,尽量把自己藏在某个角落,压根不敢作声。
陈跃担忧地移前一点,小声地问:「周先生?」
周扬动了动,仿佛石化的人重新活过来,多了无法摆脱的沉滞。
「你们都出去。」他用几乎让人听不见的低声吩咐。
陈跃点点头,带着滕青研离开。
周扬叫住陈跃:「把薇薇叫过来。」他无言地坐回椅上,让椅子承受所有的重量。
好重。
希望的弦崩了,风筝飞了。
那根原本可以撑着另一个世界的无形竿子,断了。
整个世界压下来。
好重。
第二十九章
薇薇没有逃避,她来了。
轻轻地推开门,用像鬼魅一样轻的脚步,无声无息跨进书房。
「周大哥,你找我。」晶亮的眸子,往周扬书桌的电脑上扫了一眼。
周扬从椅子上抬头,目光沉得象散不开的乌云。
「薇薇,你说。」空洞的声音中藏着掩藏不住的压抑。
薇薇无动于衷:「说什么?」
「说什么?」周扬的唇边勾起一丝令人心寒的笑,他缓缓站起来,高大的身躯给房间增加了可怕的压力。指着桌上的电脑,平静地问:「你心里很清楚我问的是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薇薇,你说。」
薇薇的脸白得象纸一样,但却没有露出一丝惊惶,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下定决心的坚毅。她的目光转到电脑上面,又慢慢地,从电脑转回到周扬脸上。
她与周扬对视。
「周大哥,」不凌厉的目光,清澈得象山泉一样的眸子。薇薇对上周扬即将爆发的邃目光,用她独有的清晰的嗓音,用很轻的声音问:「你变心了吗?」
就象一支速度过快,几乎看不见来的银箭,无声无息刺穿了周扬。
周扬猝不及防,几乎要退后一步,才能牢牢站稳。
「你胡说什么?」他按捺着低吼,如负伤的猛兽。
薇薇仍站在那里,娇小的身躯,清澈的眸子:「你变心了吗?」
「闭嘴!」周扬把自己从负伤的冰冷中抽身出来,他经历过许多,并不想薇薇料想那样容易被击垮。「薇薇,备份在哪里?」他抬头,盯着薇薇。
「什么备份?没有备份。」
周扬毫不放松地盯着她,仿佛能把她活生生看穿:「你不可能真的删除陈明的档案。一定有备份。」
「陈明?」薇薇迎着周扬严肃的目光,忽然轻轻笑起来:「这世上没有陈明,从来就没有。只有离蔚,只有我哥哥。」
她的样子令周扬也有点愕然。周扬甚至不敢再继续下去,薇薇快崩溃了,他不能这样对待离蔚最宝贝的妹妹,她比他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薇薇」周扬缓缓走上去。太多问题要理,每个问题都让他心头的血潺潺直流。他不能光顾着陈明,这个想法让他的心脏难以忍受地疼痛起来。
他向薇薇伸手,离蔚离开的两年,薇薇几乎已经成为了他自己的亲妹妹,他无法忍受薇薇受到伤害。
「周大哥。」周扬伸手的瞬间,薇薇的眼圈已经红了,如堤坝裂开一道细微的小口,洪水便随即排山倒海地涌来。她扑进周扬的怀抱,忍不住嘤嘤地哭起来:「你还是喜欢哥哥的,对吧?」
「对。」周扬毫不犹豫地回答着,用粗糙的手掌安抚薇薇。
「你不会变心,对不对?」
「对。」周扬痛苦地闭上眼睛。
薇薇一边哭着,一边问:「你生我的气吗?」
「怎么会?」
「周大哥」
「嗯?」
「你要好好对我的哥哥。」薇薇在他怀里抬起头,仰望着他。
周扬顿了一会,但他很快就想明白了。他点头:「我会好好对他。很晚了,去睡吧。」
他拍拍薇薇的肩膀,亲自将薇薇送回房间,让薇薇躺上床,为她细心地掖好被子。
啪。
关上灯,投入房间的月光当了主角。周扬拉开床边的椅子,坐下,无声端详着薇薇的脸。
血缘非常奇妙。
象离蔚和薇薇,总在不知不觉中,散发属于同一种本质的气息。
这种气息,几乎让周扬怀疑起来。究竟作出这件事的是薇薇本人,还是天上的离蔚。
这是离蔚的意愿?
他静静地、充满耐心地看着薇薇入睡,有那么刹那,一个错觉闯入他的脑海,也许坐在这里看着薇薇的并不是他,而是离蔚。他想象着离蔚英俊帅气的模样,活生生的离蔚,就坐在床边,面上透着嫌麻烦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实际上又挺心甘情愿地守着妹妹入睡。
周扬的心,在触及这个错觉的时候骤然刺痛起来。
痛楚那么强烈,甚至周扬这个身经百战的人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抵挡。他学着陈明的模样,将五指放在心脏,用尽力气拽着上面的衣料,尝试着把身体蜷缩起来。
离蔚,离蔚,我的离蔚
他的笑容、他唇角边的漫不经心、他眉眼上的挑逗魅惑、他的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让人通彻心扉。
没有人想到,周扬这位天子骄子,会在夜蜷缩着身体抵抗无法接受的心痛。
他的爱在体内灼热地烧着五脏六腑,却没有任何宣泄的渠道。
我做得还不够吗?
我爱得还不吗?
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让你幸福?
那么沉的爱,激荡在体内,就象无时无刻不沸腾的熔岩,无可去,只能任由它烧毁自己。
那是离蔚强加给他的,也是他所强加给陈明的痛苦。
他选择了自欺,陈明却被迫为了他的一己之私,选择了另一条更痛苦的路。
这一刻,他刻骨铭心地体会到陈明的绝望和无助。
周扬痛苦地蜷缩着身体,但身体收缩到极限时,他低吼一声,整个身体舒展开来,从椅子上站起来,打开房门,踉踉跄跄地离开了薇薇的房间。
房门关上的声音传来,床上紧闭的眼睛睁开,在黑暗中闪着难以琢磨的光芒。
「光头,是我。帮我一个忙好吗?」薇薇把床边的手机拿来,拨了号码,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地说道:「如果周大哥派人查陈明的来历,立即告诉我。」
安静的主人房,大门忽然被猛力打开。
陈明睁开眼睛,手肘撑着从床上直起上身。周扬的身影跳进眼帘。他冷漠地看了周扬一眼,别过脸,打算继续躺下睡觉。
周扬却蓦然大步走过来,抓着他的肩膀。
「我决定了。」周扬沉毅的声音在屋中回响,喘息着说:「我要把你的资料找回来。」
陈明愣了一下,看着周扬。
周扬俯身,爱怜地抚摸着他的脸,端详月光下熟悉的轮廓:「要寻找一个人的身份资料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难,以我的能力,只要给我一点时间,完全可以做到。」
陈明简直要失去说话的能力了,仿佛看着世界被摧毁,而另一个充满生机的地球又从另一面浮现。
周扬
心里只有离蔚的周扬,把他看得比一把枯骨都不如的周扬,肯为他做这件事?
「到了现在,为什么又这样做?」他用了很大的努力才把这句话完整说出来。
「因为你说得对。」周扬坐在床边,拉过陈明,紧紧地拥抱他,轻柔地吻上他的唇。
陈明如在梦中,承受着周扬过于温柔的吻,一切都是不切实际的梦,但他实在缺乏亲手把他打碎的勇气。
酥麻的感觉从唇上传来,一点一点加,浸透了周扬的味道。
他听见周扬的声音。
「你说得对,我不能这样对你。」
周扬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已经让他心上经历许多磨难而结成的坚冰,融化了一半。
我不能这样对你。
晶莹的眼泪,从陈明的睫毛上,轻轻滚落下来。
第三十章
两颗同样冷硬的心一旦稍有融化,事情便越来越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起来。
身边的一切渐渐变得美好而珍贵。周扬在清晨鸟儿的鸣叫声中看着怀中的陈明缓缓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陈明醒来后的第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俊美得令人感动。
「早。」
带着一丝羞涩地用单字打着招呼,仿佛阴沉的冬天已经远去,而春光明媚得让人无法不忽略过去发生的一切。
周扬言而有信,迅速把陈跃召到书房指示了查找陈明资料的事。
「不惜代价地去做。」周扬斩钉截铁地下了命令。
他在书房理了一个上午的帮派事务,尽力把薇薇排除在脑海之外。可他无法排除离蔚,离蔚仿佛近在咫尺,周扬总感觉抬头就能看见他。
周扬抬头。
离蔚不在面前,打开房门的是陈明。现在他可以轻易地分出离蔚和陈明,他们有相同的眼睛、相同的鼻梁和唇、相同的倔强神态,但周扬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们区分出来。
「我来」陈明站在房门前,对昨晚惊喜而形成的新形势并不适应,显得有点手足无措:「我来谢谢你。」
周扬坐在椅子上,地凝视着他。
他们只隔了一个书房的距离,这距离却似乎可以无限收缩或延长,分不清彼此究竟是正贴着肌肤还是隔着天涯。
陈明借关上门的动作避开周扬的注视,思索了一会,认真地问:「你说的是真?」
周扬扬眉。
陈明解释:「你会帮我找回我的过去,是真的吗?」
周扬注意到,陈明谨慎地站在房门,他不得不怀疑但又情不自禁相信的模样,令周扬觉得肋骨猛然发紧。
「真的。」
陈明舒了一口气,走近了两步,坐在书房的沙发上。
低着头,又斟酌了很久,才问:「你会放我走?」视线下垂,一直不曾抬向周扬那方向。
气氛骤然冷下来。
周扬感觉呼吸不畅。他盯着陈明,不想回答「是」,也不想回答「不是」。难得的柔和气氛将被破坏,这种认知叫周扬心情大坏。
总是这样!
他克制着自己,不向陈明恶狠狠地说任何一个字。
过了很久,等他积攒了足够的自控力,周扬才站起来,走到沙发前,居高临下地端详着陈明。他不想破坏难得的一点点进展,他竭尽全力控制自己,想让事情朝着柔和一点的方向发展,可当他挑起陈明的下巴,指尖触摸到熟悉的滑腻肌肤,感受到属于陈明的热度时,周扬忍不住半跪下来,将陈明猛然按进自己的怀中。
周扬的胸膛遮挡了所有的光芒,眼前骤然黑暗,陈明吃了一惊,很快镇定下来。
「我们之间,已经够糟糕了」周扬的气息吐在他的耳廓里,周扬的臂膀勒得他胸口发疼。
陈明放松下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给了周扬一个多残忍的问题。不但对周扬残忍,对自己又何尝仁慈?
他闭上眼睛,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周扬没有回答「是」与「不是」,周扬给了他最好的答案。为了这个答案,陈明几乎有泫然泪下的感觉。他忍着眼眶里微冒的热气,低声问:「头很晕,我可以在这里小睡一会吗?」
周扬僵硬了一会,随即把他从怀里释放出来,盯着他。
陈明从他眼中,看见一种可以称之为惊喜的东西。那么微弱,却又那么令人感动。
他躺下去,舒舒服服地睡在沙发上。在这里他曾拥有许多美好的回忆,他和周扬最美好的回忆几乎就在这里,周扬为他唱着走调的歌,夕阳从窗户撒进来,象金子一样铺了一地。
周扬舍不得走开似的,低头看他:「不是头晕吗?怎么还不闭上眼睛?」
「周扬,」陈明睁着眼睛,仰视头顶上英俊刚毅的脸,痴痴地叹息:「没想到我们还有这样一天。」
周扬握住他细细的手指,紧紧捏着。
这一瞬间,陈明觉得人世间的语言已经失去了作用。周扬的目光那么直接、沉而炙热,把该说的都说了,把说不出来的也都一一表达了。
我不能给你承诺。
我无法忘记离蔚。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真的爱上你。
但我,舍不得你。
陈明坚信自己的绎释没有丝毫错误,他苦心等待,曾经以为永不可发生的现在唾手可得,爱情竟是那么不可思议得过分,不可言喻得过分。
没有发生什么,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流,眼泪已经涌眶而出,象止不住的清泉。
周扬皱眉:「怎么了?」
他俯身,被陈明猛然立起上身,紧紧地抱住。
「再爱我一,我只要一。」陈明的双臂都在颤抖,浑身都在颤抖,声音却低而轻微:「放过离蔚,放过我,放过你自己。我们可以相爱一的,相信我,周扬。」
周扬有生以来第一如此强烈地感觉到他被灼热的爱的熔岩包围,陈明的双臂用尽全力拥抱着他,让他的血也沸腾起来,让他以为死掉的心、腐烂掉的心、被凝成化石的心,轻微地感觉到复苏的刺痛。

电话铃在他作出答复前不识趣得响起,象冥冥中的离蔚给他一个伤痛欲绝的警告。周扬从云雾顶端重重摔下来,惊出一身冷汗。
他松开陈明,快步走到书桌前,接起电话。
「我是周扬。」
「周大哥,是我。」电话里传来薇薇的声音。
「哦。」周扬瞥一眼陈明。
周扬的抽身给了他一个信号,他显然也已经从刚才不切实际的激情中醒来,神色落寞地坐在沙发上,低着头,不知在看着什么。
「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薇薇平静地,带着商量的口气:「周大哥,让哥哥入土为安吧。」
周扬没有回答,胸口仿佛压上了一块巨石,让他说不出话来。
「周大哥,我希望哥哥可以好好的安息。」
听着薇薇的声音,周扬很久才沉重地开口:「我会亲自理的。」
他放下电话,有点紧张地看向沙发,生怕坐在那里的人会忽然消失,从此只残留一丝若隐若现的气息。
「给我一点时间。」他走到陈明面前,沉声说:「我只需要一点时间,来思考,和平衡。」
「我明白。」陈明毫不迟疑地表示了理解。他点头,直视周扬的眼睛:「我明白,真的,周扬。」
周扬单膝跪下,对着陈明保证:「所有的事都会好转。」
「是的。」陈明苦笑:「还能怎么糟糕呢?」
他的头还在晕,因此情不自禁地前倾。令人高兴的是,周扬及时把自己的胸膛送了上来。
「不管你找不找得到我的过去,我都会很感激。」陈明告诉周扬:「你的这份心意,对我来说,比整个世界还奢侈。」
他用低低的声音问:「周扬,我并不是一无是,对吗?」
「我从没说过你一无是。」
「就算有」陈明说:「我也已经忘记了。」
忘却,有时候是最好的良药。
第三十一章
忘记离蔚是不可能的事,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忘记离蔚。
周扬明白这点。
他只是明白,将伤害转嫁给陈明,并不是好的方法。不但无效,而且伤痛更甚。
每夜他总会醒来两三,被椎心的痛唤醒过来,清醒地明白离蔚已经离开了他,也清醒地看见身边沉睡的陈明,有一张英俊的脸和坚毅的灵魂。
伤痛尚在,周扬要着手办两件事。让陈明找回自我,让离蔚安息。
陈明的资料派了陈跃负责,离蔚的入土,则由周扬亲自主持。
「你干脆挖个洞,直接把我埋在爱尔兰的牧场。」这是离蔚当年吵架时的口头禅之一。
离蔚是个无法无天的人,仿佛他的存在就是世界的存在,而世界存在他绝不会灭亡,从他身上不可能找到一丝忧伤,当然,他也从不曾预想过自己的死亡。
这句话,是他所有的说过的话中,稍微能说明他希望自己安葬地点的。
周扬记得,他在爱尔兰牧场里放马狂奔,惊起远边林鸟的嚣张笑声。
枯骨,周扬现在唯一拥有的离蔚的身上物。周延选择爱尔兰牧场,离蔚曾经挥汗驰骋的优美之地,埋葬心爱的人。
入土为安是薇薇一直要求的,她却无法面对最后的诀别,临上飞机的一刻,薇薇病倒了。为了不让薇薇受到更大刺激,周扬坚决拒绝薇薇登机的要求,把薇薇留在总部。
周扬带着离蔚的骨灰,独自飞往爱尔兰。
临行前,周扬和陈明告别。
「我会在那里呆上两三天。」
「我明白。」陈明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
沉默全程充当了主角,在沉默下,是拼命压抑的激情和不舍。周扬和陈明都不约而同地渴望离别前的拥抱和亲吻,他们那么需要彼此安慰、彼此鼓励着面对眼前的痛苦,感受对方的体温,和唯恐随风消逝的爱,但离蔚的入土为安过于沉重,一个骨灰盒横在两人之间。
虽只余一搓灰,却足以使世界灰沉。
没有周扬的主人套间显得空荡荡,象陈明的心一样毫无着落。
骨灰可以被安葬,但离蔚却不可能从此失去魔力,他如今,正式被供奉在周扬的心里。
但周扬不也渐渐挣扎出来了吗?陈明倚着窗台,眸中闪烁一丝微弱的希望。
周扬在改变,他能感觉到的。周扬已经给出了行动,他愿意找回陈明的过去,他承认陈明的存在,他承认陈明也是一个独立的人。
这战打得惨烈无比,战果来之不易。
「哥哥。」
陈明转头,看见脸色苍白的薇薇。他从窗台上转过身来:「病好点了吗?医生说了,要在床上躺几天才行。」
薇薇无所谓地摇头,找个椅子坐下,欲言又止。
「有事找我?」
薇薇别过脸,非常踌躇。
陈明坐下来,耐心地等待她开口。
薇薇似乎正在挣扎的边缘,大眼睛中不时闪动激动的光芒,过了很久,才猛然咬住下唇,看着陈明说:「我要和你做一笔交易。」语气坚决。
陈明不解:「交易?」
「对,就是这个。陈明,家中兄妹两人,妹妹名叫陈少蔷,1982年生」薇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磁盘,脸上既兴奋又小心:「陈明所有的过去。」
这确实是他的资料,一点不错,和当日洛辛告诉他的一样。
陈明惊讶地问:「周扬真的找到了我的资料?」
「不。」薇薇摇头:「这是从周大哥带回来的手提电脑上还原的。我手上的,是最后一份备份,答应我的条件,我就把它给你。」
陈明的心开始往下沉,不祥之兆在心头咋现。他没有问薇薇有什么条件,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最后一份备份,会在你手里?」
薇薇亮晶晶的大眼睛盯着他,紧抿着嘴。
陈明几乎要被这种折磨似的沉默弄疯了,心中接踵而来的假设让他越发恐惧,他跨前一步,用力抓住薇薇的双肩:「告诉我,薇薇,告诉我!」
「电脑上名字叫陈明的档案,只要抢救得当,是可以还原的。」
「档案,一直都在电脑里?」陈明的眼眶缓缓睁大,到了极点。
他屏住呼吸,看着薇薇的唇缓缓张开。
「但是现在的电脑上,什么都没有了。周大哥叫人把它彻底删除了。」薇薇清晰地,将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楚,唯恐陈明听不明白似的,特意说得很慢:「就在今天上午,周大哥离开之前,在书房把档案彻底删除了,一丝也不留下。我亲眼看见的。」
她看着陈明的脸变成死灰色,看着陈明蕴着水气的眸子渐渐被绝望沾染,举起手上的磁盘:「但是周大哥不知道,我事先偷偷打开保险箱,复制了一份备份文件。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我就把它送给你。」
陈明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
他的身体僵硬,丝毫无法挪动。
心是冷的,血是冷的,如同地面忽然裂开,将他陷入了十八层地狱,那是最寒冷,最令人绝望的一层。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艰难地开口,艰难地摇头,简单的动作此刻对于他来说难于登天,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他就是这样做的,我亲眼看见。」薇薇斩钉截铁地回答。
「不,」陈明用尽了力气摇头,似乎这样就可以拒绝发生的一切。「他答应帮我找回过去,他答应过的!」他红着眼睛,朝薇薇低吼。
薇薇反问:「那他为什么不直接把电脑上的文件给你?要从电脑硬盘上找回一份经过简单删除操作的文件,随便找一个电脑修复专家来就可以了。他为什么不这样做?他为什么要骗你?」
「他为什么要骗我?」陈明失魂落魄地喃喃。他不是电脑专家,但他知道确实有一种电脑修复的职业,可以将电脑里失去的文件找回来。为什么周扬不这样做?
他痛苦地跪倒,把头抵在柔软的被子上。
上面还有周扬的气味,周扬临走时沉的目光却在哪里?
「他为什么要骗我?」陈明绝望地问。
薇薇蹲在他身边,轻声告诉他答案:「因为他要稳住你。你没有让他满意,你扮得太糟糕,周大哥说,他要重新塑造一个更象哥哥的人,他正在找最好的洗脑专家,等他找到了」
薇薇的话还没有说完,陈明已经剧烈地战栗起来。他抬头,用看蛇蝎似的目光瞪着薇薇:「不,不会的。」他急促地说:「他不可以这样对我。」
「他可以。」
电光火石间,时空重叠起来,象回到洛辛未死的当日。
同样的房间,同样的床,同样是温存过后,妄想着甜美从此都属于他。
幻想被洛辛的一通电话,还有离蔚的几根枯骨打破。
他跪在地上,对周扬苦苦哀求,直到周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洛辛的要求。
他就是跪在这里,用微不可闻的低声说:「你不能这样对我」
周扬居高临下,答了他三个字:「我可以。」
一切恍如就在眼前。
陈明苦笑,他曾被这样地背叛,这样地对待,这样的折磨,为什么到了今天,仍相信一个不可触及的梦想。
他的尊严和爱,仍比不上一个离蔚的笑容,一把离蔚的枯骨,一个离蔚的冒牌货。
从来不曾比得上。
双膝都在颤抖,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他被层层残忍的罗网束在其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不信我吗?」薇薇拿着那张磁盘,小心翼翼地靠近。
陈明死死闭着禁止不住热流的眼睛,猛然张开,沉声说:「我信。」
不能不叹,不能不悲,不能不苦笑。周扬对他的爱,比不上一抹属于离蔚的尘埃;他与周扬彼此的信任,又何尝经得过一点推敲。
凭什么信任?凭什么心疼?凭什么以为希望会无缘无故闪烁?
不错,周扬会这样对他。
他可以,他可以,他可以的!
他爱的只是离蔚,疼惜的只是离蔚,想要的,也只不过是离蔚。
否则,当初不会狠心按下删除,让世界在他双眸前崩溃。
「他一直留着这份档案,直到今天」陈明失神地低语。
是啊,凭周扬的本事,怎会想不到电脑文档可以修复,怎会找不来一个电脑专家?可怜他痴痴等着盼望着,自己的过去和将来,浑然不知周扬随意一指,一切已经烟消云灭。
再的爱,再伟大的牺牲又能怎样?
不能容忍,怎么容忍,不不不,我不要再忍受了!
一丝决断从陈明的眸中掠过,他愤然抬头,死死盯着薇薇手中的磁盘。
他要逃开,远远地逃开,永远地逃开,逃开有周扬的世界,逃开有离蔚的世界,回到属于陈明的地方。
那是他的过去,他的世界,他的亲人。
陈明,你并非一无所有。
他问:「你有什么条件?」
薇薇的眼眸透出惊喜:「你肯交易?」
「把磁盘给我。」
薇薇骤然缩手,把磁盘宝贝似的藏在口袋里,按着口袋:「只要达成我的心愿,立即把磁盘给你。条件很简单,你要带我去大兴安岭去。」
「大兴安岭?」中国面积巨大的森林。
「就是大兴安岭。」薇薇带着回忆的表情,露出一丝憧憬的微笑:「哥哥曾经答应过我,会带我去大兴安岭。如果你能替他实现这个心愿,我就把你的过去还给你。」她看向陈明:「让你离得周大哥远远的。」
陈明沉默着低头。
离开,离得周扬远远的,是一种折磨,也是一种恩赐。
既然周扬已经有勇气让离蔚入土为安,既然周扬可以想到寻找洗脑专家,重新至少一个温驯听话的离蔚,那么,他已不是唯一可以给周扬安慰的那个人了。
受够了,真受够了。
不生不死的折腾,没完没了的爱恨。
这所有,本来就不该有他的一份。
薇薇谨慎地等待,看着陈明考虑,最后毅然抬头:「一言为定。」
「太好了!」一丝真心的欣喜,从薇薇唇边勾起:「今天晚上我们就离开总部。别担心,哥哥分布在各地的人手都被我悄悄召集回来了,他们会帮忙的。」
陈明点点头,面无表情地坐到床边,触手的丝被柔顺软滑,对面的浴室内,盛满了虚假的欢乐和荒唐时光。
今晚,他将与这一切,诀别。
第三十二章
没有太多时间诀别,脑海中回忆过去的一切,仿佛只需要现实中一秒的时间。逃离过程无惊无险,也许周扬离开时并没有想到陈明会离开。
即使陈明自己,也不曾料到分别会来得如此之快。
「机票已经准备好了。」
趁着夜色从后门离开总部,黑色的小货车早已停在那里接应。陈明上车后,薇薇挤了上来,身边的大背包装满了东西。薇薇高兴地笑着,活象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还朝陈明挤了挤眼:「怎样,我的筹划能力不错吧?别看我们走得轻松,不知道小白脸他们在里面了多少功夫呢。等周大哥回来,小白脸他们有得受了。」
陈明刚想开口,薇薇又抢着道:「别担心,再生气周大哥也不会真把他们怎样的。这他们可是拼了命的帮你哦,光头自告奋勇开车送我们去机场。」
「呸!」前面传来重重的不屑声。
陈明转头看去,驾驶座上光头的后脑勺闪闪发亮。
「奶奶的小娘们,你少给我胡吹。老子可不想和这冒牌货打交道。」光头粗声粗气,毫不掩饰自己的恼火:「早弄走早清净,看他在老子面前晃来晃去,迟早一枪毙了他。」
听着光头毫不客气的话,薇薇象被惹恼的猫一样竖起了毛,扯高了嗓子:「死光头你给我闭嘴!我哥要陪我去大兴安岭玩呢!他要生气了我和你没完!」
他们早就为这个问题吵过几,薇薇的臭脾气足以和离蔚媲美,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动,光头只能投降,闷哼一声:「这小妞疯了。」闭上嘴巴,继续开车。
薇薇对付了光头,露出笑脸,转头看沉默的陈明:「哥,在想什么呢?」
这一声「哥」喊得又轻又软,陈明的心似乎被什么重重戳了一下,猛然抬起眼皮,看着薇薇。
「怎么了?」薇薇问。
「没什么。我只是担心周扬会追上来。」
心不听使唤地,让脑海中出现卧室的图像。空荡荡的卧室,收拾干净的床,一副人去楼空的景象。周扬看见时,会生气还是愕然。
也许除了生气和愕然外,还会有一丝因为离蔚而来的伤心。
他失去了一个复制品。
假护照制作得非常精美,脸色黑得象锅底的光头将他们送上飞机,一直没有正眼看过陈明一下。
离开前,光头狠狠拍了薇薇的肩膀:「小妞,这回就让你一。什么大兴安岭,什么心愿的,随便你。娘们就是娘们,明知道是假的还要当真货使。」口气无奈中带着宠溺。
陈明就站在跟前,提着薇薇的大背包,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两人上了飞机,薇薇显得兴致勃勃,拿出薄薄的大兴安岭介绍书籍低头看,一口气看完了,开始和陈明谈她大背包里准备的各种露营用的东西。
「军刀,一定要带军刀。军刀很好用,森林里面有很多草和树枝,开路就需要用军刀,而且还要很锋利的那种。」
薇薇眉飞色舞,看起来这个行程对她充满了吸引力。陈明一直沉默着,离开过于仓猝,在飞行中,分别的真正滋味才一点一点渗入心肺。
他不争气地察觉自己情不自禁想起总部,宛如永远不会再踏足那里一般,不可抑制地想念起那里的每一个摆设,每一景致,甚至浴室蒸腾的水汽。
不错,永远不会再踏足了。
「哥?」
陈明回过神,不大有光彩的眸子瞅了薇薇一眼:「薇薇,磁盘」
「带了。」提起这个,薇薇没了刚才兴致勃勃的表情,扬扬下巴:「在我背包里。」紧接着赶紧添了一句,「你记着答应过我什么。陪我去了大兴安岭,我才把那个给你。」
「我记得,你放心。」
薇薇忽然安静下来,低着头,好一会,用脚尖踢着前面的椅子底,轻声问:「你有没有真的把我当成你妹妹过?」
陈明愣了一下。
「有的。」他老实地说。
薇薇霍然抬头,盯着他眼睛,仿佛要瞧出他的破绽,到了最后,叹了一口气:「休息吧,爬山会很累。」陈明看惯她活蹦乱跳的模样,现在听她叹气,满腔都是落寞。
两人于是都不说话,闭上眼睛,挨在椅背上,各自想各自的心事。
下了飞机,还需要坐车。车也是安排好的,开始公路还算平畅,到后面变得颠颠簸簸,远远看着那一大团绿到了眼前,陈明和薇薇都知道这已经是森林边缘。
车不能继续前进,必须在这里折回。
陈明看了一下介绍手册:「这条不是常用的登山路线。」
「那些旅游路线到都是人,有什么好玩的?大兴安岭是冒险的地方。」薇薇不屑地哼了一声,把背包背上,往远瞧。
森林的边缘也很美丽,浅草区在夕阳下仿佛一片绿色的点缀着珍珠的海洋。
「我们今天晚上在这里露营。」薇薇笑起来,欢快地迈开步子。
陈明有点无可奈何,背着行李跟在后面。
薇薇准备了不少东西,帐篷塞在陈明的行李里。
晚上架起帐篷,点燃篝火,在夜风中隔着火光,仰头看郁郁葱葱的茂林,连陈明也觉得这样旅行一是个不错的主意。
至少新鲜的空气和即将到来的攀山涉水,会让他没有太多时间想起周扬。
「这是什么?」
「求生用的紧急信号灯,这样打开,会很吵。」薇薇边解释,边按下开关。
呜哔~呜哔~!呜哔~呜哔~!
血红的灯旋转着闪烁,过强的亮度印红了帐篷附近大片的草地。宁静的夜空顿时被尖利的鸣叫声打破,喧腾得让人无法忍受。
两人的耳膜都被震得嗡嗡作响。
「我的妈呀!」薇薇吐吐舌头,赶紧把它关了。
四周顿时又沉寂下来,不过他们耳中似乎还残留着嗡嗡的声音。
薇薇嘿嘿笑起来,又有点得意:「特意买最贵的,叫起来果然够响。求救的时候,当然越引人注意越好。」
陈明拿她没办法,只管看着篝火,加点柴。坐在火边发呆,手忽然被一个软软暖暖的东西碰着,他回头看过去。
薇薇牵着他的手,挨着他坐下,目光直直地瞪着火光,轻声问:「哥,你还记得吗?你答应过要带我去大兴安岭的。」
陈明刚想开口,薇薇又说:「你老说话不算数,认识了周大哥,就只和他黏在一起。有异性没人性」
陈明见她盯着火光,心中一动,知道她并不是和自己说话,暗中叹了口气,很不是滋味。
算了,就算帮她了结一个心愿。拿回磁盘,做回自己,从此和离蔚周扬都没关系。
打算回帐篷去睡觉,手却被薇薇紧紧牵着。薇薇抓得很紧,陈明轻轻挣了挣,无法挣脱,从旁看薇薇被火光熏红的脸蛋,又觉得她可怜。
他放弃了回去帐篷睡觉的打算,继续默默坐在薇薇身边。
两人对着火光发呆。柴火渐渐烧尽,篝火也快熄了,剩余着一点点带红星的灰烬散发热气。
「你也会好好疼你妹妹吧?」
薇薇的声音很低,陈明以为她在自言自语,见她抬头,才知道她是在问自己:「啊?我会。」
自己的妹妹
他想象不出自己的妹妹长成什么样,无论怎么想,都是薇薇的样子。自己的妹妹,他也有自己的妹妹,还有自己的家。
属于他自己的,不属于离蔚。
薇薇听了他的答复,忽然狠狠摔开他的手。陈明愕然地看着她,薇薇又猛地抓起他的手,在虎口上用力咬了一口。
「啊!你干什么?」陈明疼得叫起来。
确实很疼,牙印里渗出鲜血,延着牙印迅速积成一个小圈。
薇薇尝到血的味道,才放开他的手,站起来低头看着他:「为什么我的哥哥死了,别人的哥哥还活着?」
只是一小会的功夫,就似乎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
那么那么多的不甘心,已经塞满了,无法压抑。
「为什么?世上那么多人,为什么死的那个要是我哥?」
她问得力竭声嘶,声音划破天际的时候,眼泪滴下,落在草地上。
陈明听着她责问,看着她哭泣。月色下,远山阴影沉沉,他知道这些责问和哭泣无法帮她释放心中的悲伤。
他无法帮她。
陈明抬头,内疚地看着她:「对不起。」
薇薇怔了一下,她的目光不再那么悲愤不平,只是多了一种快心碎的绝望。她跪下来,用双臂紧紧拥抱陈明。
「你知道吗,我哥很爱周大哥,很爱很爱。」她在陈明耳边轻轻哭着:「他真的很爱周大哥。」
「我知道。」
「周大哥,他也很爱我哥。」薇薇哭着,反反复复:「他说过,一辈子只爱我哥一个。」
「薇薇,别哭了。」
「一辈子,是一辈子」
陈明静静听着,他感觉自己也快被绝望拉下渊了。
路程在第二天的清晨正式开始。薇薇从帐篷里出来的时候,仿佛已经忘记了所有不愉快的事。
「哥,我们要出发啦!」
陈明收拾了帐篷,跟她一起上路。
景色很美,从森林边缘往里走,没有人为破坏的自然原来如此美丽。郁郁葱葱的林木就在头顶,抬头看去,才发现山峦的伟大壮观。
薇薇一路上都不断喊着「哥」。
「哥,帮我照相。」
「哥,看这边,这是什么?」
「薇薇别乱碰,森林里很多东西是不能乱碰的。」陈明一边大喊,一边手忙脚乱的翻手上的《野外生存大全》,查植物那栏:「哦,可以碰,没毒没刺的。」
「那我可以摘啦?」
「可以。」
薇薇高兴地把摘来了,要求陈明帮她戴在头上。
「要戴得漂亮哦。」
「知道了。」
陈明把沉重的行李包从背上暂时放下来。薇薇侧着头,静静等待他把插上去。天空有着清澈的颜色,蓝和白相间,如一副不曾被玷染的新画。
这真是美景,画里的薇薇很美。陈明猜想自己在画中的表情也应该是平和愉快的。这一刻,他宁愿把自己想象成离蔚,正在宠溺着自己的妹妹。
虽然是假相,但薇薇没有做错。因为这一切那么美,令人无法舍弃。
渐渐入,森林的原始面貌逐步露出来,树木比城市中长得高多了,毕竟这里没有污染和人类的破坏。
林中可以听见薇薇银铃似的笑声:「看啊,这才叫参天大树嘛。」树很高,要努力仰头才能看到树梢。
静静矗立在这里,享受阳光和雨水不知多少年,如今才换来女孩儿一声惊喜的赞叹。
虽然是个好天气,但茂密的枝叶遮挡了阳光。林中雾气氤氲,光线当然不大充足,这种探险般的气氛使薇薇更兴致勃勃,她甚至渴望发现传说中的千年人参。
「哥说过的,去大兴安岭一定要带红绳,因为发现千年人参的话,要用红绳绑住茎才可以挖,不然人参会跑掉。」她竟然真的从背包里掏出一条红绳。
离蔚一定也是充满幻想的人。
陈明摇头苦笑,但不可否认,他的兴致也已经被挑起。美丽的大自然给予他意想不到的好心情,如果让一美好的旅行成为与周扬的结局,也算不幸中的大幸。
薇薇有丰富的冒险精神,虽然一整天的搜索都没有发现千年人参,甚至连一级的药材也没有,但她尖叫着用瑞士军刀刺中了一条差点垂到她面前的毛毛虫。
当遇到小蛇或者是蜘蛛时,陈明只好硬着头皮出马。
上帝保佑,他们并没有遇上太恐怖的动物,电影中经常露脸的鳄鱼老虎巨蟒等暂时还乖乖呆在它们应该呆的地方,没有出来吓唬这两个外来者。
第三十三章
连续两天的行程都没有看见其他人,陈明相信他们进入了人迹罕至的森林,向薇薇提出不要再入。
薇薇大不以为然:「怕什么,我们有指南针,求生手册,干粮,罐头,还有这个」
她取下背包,在里面翻了半天,竟然掏出一把银色的手枪,炫耀着说:「老虎过来就打死它。」
陈明吓了一跳,连忙按住她到乱瞄的枪:「你怎么弄来的?」
「早叫人准备好了,一下飞机,就在车上塞给我。怎么样,我的人脉还不错吧?」薇薇挤挤眼睛。
陈明再三要求之下,薇薇终于把手枪收回了背包。但她坚持要入森林,并且指责陈明耍赖,说话不算话。
无法否认前途未卜的旅程令人精神振奋,神秘的森林诱惑着他们,看着准备充足的干粮和各种昂贵的联络工具,陈明最终被说服了。
他们朝大森林挺进。
第三天,大兴安岭向他们展示了森林气候的变幻莫测。一个小时内,晴天转为阴云密布,明明是大中午,本来就不大有阳光透入的森林却仿佛骤然到了夜晚,几乎要靠电筒来照明。
低低的闷雷从乌云传来,似乎提醒人们一个可怕的大暴雨正在孕育之中。
「我们应该停下找休息的地方。」陈明担忧地看看头顶上方,高大的树杈之间是灰色的云层,厚厚的,假如下起来,一定是场暴雨:「现在是大兴安岭的雨季吗?」
如果是的话,真不该选这个时候来冒险。
「我又不是气象专家,怎么知道?」薇薇一边走,一边问:「要不要查一下指南?」她虽然喜欢冒险,但身体力行的数并不多,也有点不安。
「先找地方扎营。」
「不可以找树,会被雷劈到的。」
「找个干爽的山洞吧。」
薇薇叫起来:「不要,电视上说山洞里面通常都会有蛇和蜘蛛。森林的蜘蛛很可怕,很大,而且毛茸茸的,还有毒。」她做一个恶心的鬼脸。
陈明又抬头看看天色,皱着眉问:「那你说我们在哪扎营?」
薇薇被问住了。她闷了一会,用一种古怪的表情看着陈明。
陈明不是善于猜度别人的心理的人,他一边背着沉重的行李走着,一边回头,恰好看见薇薇此刻的表情。令人惊讶的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感悟却猛然冲进他的脑海。
没用,她一定是觉得我没用。
我不是离蔚,也不是周扬。只要他们两人有一个在这里,都会拿定主意,都会想出办法,都不会被区区的一场即将到来的大雨难倒。
「干嘛这样看着我?」薇薇停下脚步,瞪着陈明。
陈明收回目光,把头转了过去:「我们找找,看有什么地方可以扎营。」
周扬回去总部了吗?他发现了没有?
陈明脚步滞了一滞,忽然察觉自己的念头又转到了不该转的地方,连忙把注意力拉回大兴安岭。
两人都沉默了,背上的背包满满的,很重。
薇薇走了一会,忽然小声地喊了一声:「哥」
「嗯?」
薇薇转头,看了他一眼,又把脸别过去:「没什么,只是喊你一下。」继续赶路。
他们一直生怕在下雨之前找不到合适的扎营地,幸运的是,天上的乌云来势汹汹,闷雷不断,却一直于光打雷不下雨的状态。
最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块看起来挺不错的地方,干净的草地,靠着几块大岩石,刚好可以挡风,这样帐篷不会被轻易刮走。薇薇到看了一下,回来满意地报告:「不远的地方就是一条小溪,这下可好了,我发誓,明天一定要好好洗个澡。呀,浑身赃死了。」
陈明挨着大石搭好了两个帐篷,干粮是薇薇准备的,都是罐头,味道还不错。吃过晚饭,薇薇开始抱怨天气:「真讨厌,都没有星星。到是乌云,有什么好看的?」钻进帐篷睡觉去了。
陈明却睡不着。
前两晚都有薇薇为了森林美丽的夜空而尽情欢呼,没有多余的时间静静享受森林的寂静。
今晚却不同,只有他一人坐在帐篷外面。天上没有星星,黑色的天幕里,也许挤满了乌云。
连月亮也没有出来。
「我猜,你喜欢看星星。」
很轻的声音,仿佛怕惊碎了什么。
陈明豁然一惊,猛地回头看看四周。森林传来虫豸的低鸣,断断续续。
没有人,没有周扬。
他松了一口气。
「我猜,你也喜欢看烟火,满天的绚烂,一朵接一朵硕大的烟。」
夜那么沉,哪里有烟?哪里有满天的绚烂?
一丝风钻进陈明的衣领,他连忙拢起衣领,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冷吗?
不,一点也不冷。
真的。
草丛里的虫子在欢快地鸣叫,此起彼伏。他弯腰,抚摸着脚下的青草,以为那能让心情舒畅一点。
但指尖碰到了冰冷的泥土,仿佛是一种永恒的冰冷,一瞬间冻结了他的指尖,甚至他的心脏。
离蔚死了,离蔚已经入土了。
就埋在这样的,冷冰冰的土下。
他仿佛亲眼看见了周扬埋葬离蔚的场面,一望无际的牧场,青草,蓝天,微风。周扬站在那里,沉默而悲伤。
白骨,那是离蔚的森森白骨。
「人死了,尸骨还在。」
「把我的离尉还给我,我就把你的离尉还给你。」
「不,不不,周扬,你不能这样你不可以!」
「我可以。」
周扬说,我可以。
简单的三个字,仅仅是三个字。陈明终于明白自己的价值,远远不如一把枯骨。
「不要想了,不要再想了。」陈明颤抖着对自己反复说。森林的晚风开始冷了,他的身体在发抖。
他的身体,曾经被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紧紧拥抱,宛如永远不会放开般地紧紧拥抱,让火一样的温度流窜到身体的各个角落,让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忘记寒冷的滋味。
周扬,我喜欢看星。
我喜欢满天的绚烂,一朵接一朵的烟。
我喜欢荷叶的清香,午后的彩虹,朦胧的山水画,还有当飞机滑过天际时,留下的白色的那道痕迹。
我忘记了过去,却残留着爱上你的能力。偏偏又是爱,让我想起了自己。
「告诉我,我们可以回到过去。」
「周扬,我做不到。」
天与地之间,空气停止了流动。
「你说过,只要我爱你,那就足够了。」他哽着喉咙,象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垂死挣扎。
「我说谎。」周扬说:「我也做不到。」
心疼,为什么总是无止境地心疼?
我的心啊,你真愿意流干最后一滴血?即使当你知道,反反复复的挣扎,惨痛的牺牲后,并不能换来一丁点的幸福。
下唇一阵剧痛,血腥味弥漫在舌尖,陈明咬着牙,从草地上站起来,摇摇摆摆地向帐篷走去。
不要想了,不要再想了。
我不是离蔚,不论你们多么期待,不论我自己多么努力。
我不可能千杯不醉。
伤心的时候我会忍不住流泪。
所以,我永远不会是离蔚。
老天啊,求你让我忘记周扬,哪怕只忘记这个名字一秒,我也会衷心地感激你。
第三十四章
乌云威胁了整晚,却到底没有飘下一滴雨。
陈明早做好心理准备承受一场猛烈的森林暴雨,到头来睁开眼睛,帐篷外天已经亮了,成群的鸟儿吱吱喳喳,哪里有什么暴雨?
看来天公做美。
他钻出帐篷,薇薇一眼瞧见,叫起来:「大懒猪,大懒猪,太阳晒屁股了才起来。」
其实天还早,不过太阳的确出来了,天空比起昨天的阴沉好太多了。
陈明笑了笑,弯腰收拾东西。
「哥,不如我们在这扎营,多玩两天吧。」
「不行,」陈明熟练地收起帐篷,打开了食品罐头,递给薇薇:「吃吧,吃完就上路。趁着天气好,走多点路。我可不想见识大兴安岭的暴雨。」
薇薇瘪着小嘴,嘟嘟囔囔,到底还是吃了罐头,乖乖把自己的背包收拾好。
两人背着包,再开始旅程。
薇薇一路上没有停过嘴。
「哥,你疼我吗?」
「当然。」
「要是我被蛇咬了,你会背我吗?」
「你那么凶,蛇敢咬你吗?」
「我很重哦,要背出大兴安岭哦。」
陈明无奈地苦笑,被她缠不过,只好发誓说:「会啦,我不会把你留下给老虎吃掉的。」
薇薇心满意足地笑起来,乐呵呵地走着。不一会,她又问:「你还在想周大哥吗?」
陈明脚步滞了一下。
他沉默下来。
「喂喂。」薇薇轻声叫他,还在问:「你真的喜欢周大哥吗?」
「喜欢。」陈明回过神来了,低头走路。
「我不是说我哥。」薇薇不再象刚刚一样活泼,她也低着头,抿着唇问:「是说你。」
她等了很久,陈明没有作声。
薇薇知道他不会回答,于是总结般地说:「也对,周大哥那样的人,谁不喜欢?」话里好像在感慨。
沉默没有维持多久,很快,薇薇昨天为之兴奋过的小溪出现在眼前。
「哇!」薇薇惊讶地叫起来。
小溪已经不是小溪,成了一条河。她昨天还说了要在这里洗澡呢,现在,瞧那浑浊的水,看不见底的打着漩涡的急流。
「什么嘛?」薇薇抱怨起来。
陈明看着面前宽了许多的水面:「看来昨天晚上还是下了暴雨,不过不在这里,是在河的上游。」
雨水汹涌而下,一夜顿成滚滚河流。
「那怎么洗澡啊?」
「还洗澡?你想淹死吗?」陈明放下背包,把上衣也脱了:「我们要过河,你看着行李。我去试试,看水不。」
「你会游泳吗?」
「当然。」陈明应了一声,脱了鞋,探索着水流下的石块。
水冰冷,从脚踝流过。陈明打个冷战,再跨一步,前面竟然陡然是个空,几乎整个摔倒。
哗啦。
水溅起来,他猛然踩稳,在水中保持平衡,灰色的泥水已经到了腰间。
好家伙
陈明倒吸一口清凉气,看着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打着小漩涡的看不见底的水流。
他泳技其实并不怎样。
幸亏惊险就此结束,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探索着,终于到了河的对岸。上了岸,对着薇薇扬了扬手,歇了一口气,又小心翼翼地走了回来。
这比第一熟悉了点,平平安安地过来了。
「还好,踩着水面下的大石头,可以淌过去。」他背起了背包,叫薇薇也背上自己的包,牵着薇薇的手:「小心,水会冲人的。站稳了。」
他不大放心,让薇薇在他前面走,还一只手从后面扶着她的腰。
「小心点,小心踏空。」
河流的中间冲力最大,他们两人的身子都晃了晃,陈明紧张地抓住薇薇,生怕她被冲走。
一步一步地,总算快到对岸。陈明松了松憋着的一口气,回头看看对岸,森林暴雨的威力真不一般,这河面差不多有十米宽。
算是他们进入大兴安岭的第一历险吧。
「啊!」薇薇的惊叫忽然从脑后传来。
陈明大惊失色:「怎么了?」
「我的包!」
薇薇半个身子还在水中,那里一定有暗流,扯得人身形不稳。背包掉进了水中,转眼被冲开两三米。
「别动!我来!」那包正巧从陈明眼前飘过,陈明伸手去捞,偏偏差了一点。
光盘在里面。
陈明浑身发急,踮起脚尖,拼命伸出手。指尖终于在几乎错过的瞬间勾到背包的带子,脚下却忽然一滑,栽到水里。
水盖过了头顶,陈明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水。冰冷的感觉浸透全身。他努力睁大眼睛,但水如此浑浊,他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
很多年前学来的泳技似乎发挥不了作用,他用力蹬着水,企图把头探出水面。但水底下似乎有东西拉扯着他。
漩涡?一个词跳进他脑海,几乎让他感到一股绝望。
空气在急剧消耗,肺部紧绷起来。背包里装着衣服,吃了水,沉沉的。
如果放开背包,也许可以浮上去吸一口气。
他自己背上的包也拉扯着他往去,他手忙脚乱地脱下,一松手,猛烈的水势立即将它冲离身边。
但还有一个,薇薇的背包。一样的沉,一样地坠着他。陈明紧紧拽着。
他不能放手,绝不能放手。
陈明拼命蹬着脚,水流哗哗从他身边穿过,带走他身上的热量。可他一点也不觉得冷,只感到肺部象烧着了一样地疼。
扔掉背包,扔掉沉甸甸的背包。抱着这个,他浮不起来。
只需要浮起来一,只需要一秒,一口空气。
不。
不!里面有光盘,记载着他所有资料的光盘。
他不能再忍受一。
「周扬,不要这么做!你不可以这么做!」
「我可以。」
「你以为我会让你象他一样离开我?别做梦了。」
「你一辈子都是我的,一辈子只能是我的离尉。」
滴,什么在闪烁,是电脑?是电脑屏幕吗?
「不不不不!求求你,停止,停下来!」
那是谁的叫声?象来自地狱一样凄厉,狂乱地哭喊。
「我给你下跪,我向你求饶,我什么都听你的,求求你停下来」
他的过去,将来,他的世界,通通消失了吗?
河水的轰鸣在耳膜中流窜,肺部就快爆炸了。陈明死抱背包,不甘地在水中翻腾。
绝望中,他的脚尖触到了硬物。
石?一丝微弱的光线,骤然照亮整片黑暗。
是河底的石头。仅剩的理智,或者是本能,促使他俯下,用一只手摸索着脚下这些坚硬的救命宝贝。
摸着石头,摸着石头陈明疯子般地告诉自己。一直混沌的眼睛仿佛看见了光亮。
一阵哗啦啦的水声,他终于再看见明朗的天空。新鲜空气扑面而来,他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他努力地走上岸,弯腰艰难地喘息着,欣慰地看了脚边一眼,拼了命保住的背包就在那里。
眼前有人影靠近。
他抬头,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边笑边喘:「薇薇,你看,你的包」他忽然凝住了笑容。
薇薇站在他面前,脸上是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冷漠,淡然,象看着陌生人,象一个旁观者。
陈明浑身的血,在瞬间冻结了。
薇薇什么也没说,走过来,提起自己的背包。湿漉漉的背包变得很沉重,她没有象往常一样抱怨。陈明看着她的背影,麻木了般,从岸边站起来,跟着她。
湿漉漉的衣服贴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就象飘荡在原始森林中的一缕魂魄。
衣服在日落前被风吹干了,到了晚上,一直沉默的两人停了下来。
他们一整天没有说过一个字,耳边尽是森林和谐的风声和鸟鸣。但那已经不让他们感到欣喜。
红红的篝火,印照着两张没有表情的的脸。
陈明的背包在水里丢了,他们大部分的食物,手机,求救灯,一顶帐篷,还有一些工具都在里面。
薇薇把自己背包里的帐篷支撑好,回到篝火旁。
「你睡帐篷吧。」她说了从岸边离开后的第一句话。
陈明看着火光,他仿佛还没有从那被冻结的感觉中解脱出来。他的心还是冷的,象冰块一样。
「你睡帐篷吧。」薇薇再说了一。
陈明这摇了摇头。
薇薇在他身边站了很久,转身进去了。他以为她睡去了,但她又走了出来:「给你。」递给他一张光盘。
陈明看着那光盘,乌黑的眼睛终于有了焦点。似乎不敢相信似的,把它接了过来,象捧着刚出生的婴儿一样,什么也没想,只是双手捧着,聚精会神地看着。
「上面什么也没有。」薇薇的话从头顶飘下来,冷冷地,一个字一个字,砸在他心上:「你的资料,我已经全部删除了。」
「这是惩罚,你对周大哥痴心妄想的惩罚。」她转身,向帐篷走去。咬着牙,眼睛瞪着圆圆的,宛如一眨眼,就会忍不住软弱地落泪。
陈明压根没注意她仍在,还是已经走了。
火光红艳艳地照着他的脸,那火也是冰的,双手捧着的光盘,更是冰得透心。
他把反射着火光的光盘,缓缓压到胸前,似乎想拥抱它。
就象拥抱,他空白的过去。
「天空下只有你只有你」
「其实只有你只有你」
大海中常有被美人鱼的歌声迷惑而迷失方向的水手。
如果周扬是美人鱼,他是否甘愿当一名水手?
「我看见,我看见,在我记忆中,只有一个你。」
「我看见,天空下,只有你,只有你。」
「我没有忘记你,永不会忘记你。」
「我爱的,其实只有你,只有你。」
惩罚,这是对痴心妄想的惩罚。
陈明抖动着肩膀,笑出眼泪。
第三十五章
旅程就此变得艰难无比,无论对体力,或者心灵,都是一严峻的考验。
薇薇整理行装,两人都注意到罐头所剩不多。地图在陈明的背包里,随着水流不知所踪。他们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现代求救设备,手上仅存的指南针现在变得无比重要。
行路时大家都没有怎么作声,不算是冷战。两人都没有冷战的心情,只象被风霜打过的骨儿,被沉甸甸的心事压得蔫了。
只能呆板地,本能地赶路。
神秘的森林现在充满无法探知的恐怖,他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薇薇掌握了所有的食物,陈明毫不在乎,薇薇给他食物,他就接过来。
但总留下一点。
他明白,如果不早点走出这片茫茫林海,饥饿迟早会到来。
他们在原始森林的一同求生,却形同陌路。有时候,陈明察觉薇薇的目光,若有所思的停留在他身上,但当他迎上去时,薇薇又已经把视线转到了别。
你的资料,我已经全部删除了。
陈明没有足够的胸怀,让自己忘记薇薇那冷漠的语气。
那是惩罚,你对周大哥痴心妄想的惩罚。
这话象冬夜的风一样钻进耳膜,钻到他的脑子里,冷得神经发疼。
周扬没有将他的资料保留后再删除,周扬没有暗中安排洗脑专家为他动手术,周扬没有企图再扼杀他的理智和自我。
他懵懵懂懂地在绿色中前进,渐渐明白过来。揭开真相并没有想象中的艰难,只要敢于面对,就会猜到其中蹊跷。
就如薇薇的背包,不会无缘无故掉入水中。
他们依靠着求生的本能艰难跋涉,大兴安岭的广阔连绵却使人绝望。
食物短缺的那日终于到来,薇薇在中午递给陈明半瓶罐头,到了晚上,她再也找不出什么来递给他。
一直恍如在梦中的两人都清醒了点,饥饿的阴云已经笼罩了他们。
「要开始找食物了。」
「晚风很冷,一起到帐篷睡吧。」薇薇说:「要是你病了,走不了路,我可抬不动你。」
陈明没有说话。他已经没有逞强的余地,这个时候,谁都病不起。
晴朗了几天后,乌云又开始在头顶出现。陈明的肚子从早上开始就咕咕地叫着,他摸了袋子里省下来的巧克力几,终究忍了下来。
《野外生存大全》也掉了,森林中那么多的果子,绚烂漂亮的外表,总让他忍不住猜想那里面是否藏着剧毒。
太美丽的东西都有毒,就象人生一样。
太幸福,到后来才发现很苦。
「用这个吧。」薇薇把银色的手枪递给他:「你以前学过,应该可以打些吃的。」事到如今,只能齐心合力。
陈明开始寻找猎物,树上的猴子,充满灵性地在林中飞跃,他不忍心开枪。最后,一条差点被薇薇踩到的蟒蛇成了枪下冤魂。
生起火,薇薇一扫多日的阴骘,忍不住欢呼起来:「有吃的啦!」
陈明忍不住微笑起来。两道带着笑意的目光不经意碰在一起,两人都愣了愣。
四周又是死寂一片。
没有调味的蛇肉半生不熟,但他们吃得津津有味,几乎不浪费骨缝中的任何一丝肉,剩下的带在身上。蛇肉让他们坚持了一天半,很快,又开始断粮。
再度的饥饿让人更难以忍受。乌云压在头顶不散,大雨遮遮掩掩,不肯痛快地下,但林中湿气越来越重,不小心就会滑倒。
饿坏了。
陈明几乎要按捺不住理智,吃掉口袋里仅剩的巧克力。就在这时,薇薇停下了脚步,叫道:「看那边。」
陈明顺着薇薇的手指看过去,一树或红或青的果子,引人垂涎。
「野果!」连陈明也禁不住惊喜,他认得这果子的外形,在《野外生存大全》上,清清楚楚写着可食用。
两人惊喜若狂地飞奔过去,仿佛怕这棵可爱的果树会瞬间消失在眼前。他们疯狂地采摘着,不管青色还是红色,只要是果子,一律放进怀里,围绕着树干,仰着头,脚步在及膝的草间不曾停顿。
陈明摘了满满一怀的野果,脚下却忽然一个踏空,身不由己向下坠去。
「小心!」
晕眩的刹那间,手腕被猛然拉住。果子从怀里掉,直直坠向下方。陈明低头看向脚下,惊出一身冷汗。
那果树就长在悬崖边上,茂密的野草,遮掩了高的杀机。
边缘的砂石簌簌滑落,陈明身不由己,又向下坠了两分。手腕被扯得生疼,薇薇趴在地上,咬紧了牙,指甲在陈明手上抓出血来。
「别动。」薇薇轻轻说,生怕声音大一点,引来了死神。
陈明抬起头,举起悬空的另一只手,试图抓住崖边的一条青藤,或者攀住一块石头。
伸尽了指尖,够不着。
一个指头的距离,原来那么远,足以隔开生与死。
「别动。」薇薇说:「我会拉你上来,慢慢的。我的脚勾着树根呢。」她的脸痛苦地扭曲了一下,稚气的鼻子挺立着。
让陈明想起离蔚。
他记得薇薇在岸边冷漠的脸,象一个陌生人,一个旁观者。
「放手吧。」陈明抬头看着她:「你不是想杀了我吗?」
薇薇呆了片刻,不错,她是想杀了他。
不是曾经下过手吗?在那条有着漩涡的河里,被冷冷的河水浸着,感受他扶在腰间的手,杀意就那么忽然冒出来,狠毒决断得连薇薇自己也不敢相信。
仿佛被恶魔诅咒了一般,猛然将背包取下放入水中,然后尖叫一声。
她知道他会跳下去的。
她知道。
「只要一松手就行了。」
不,不行。
陈明抬头看着她,苦笑:「我什么都毁了,什么都没有了。」
薇薇摇摇头,脚上勾着的树根要承受两个人的重量,有点松动。薇薇吃了一惊,更用力地抓住陈明。
一滴滚烫的东西,忽然滴在陈明头上。
血。
陈明也吃了一惊,他艰难地仰直脖子,看见薇薇唇角逸出的一丝鲜血。
「放手,薇薇。你想一起死吗?」
薇薇倔强地瞪着他,摇头。
悬挂在崖边,陈明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拿着这个,」他从袋里拿出省下的两条巧克力,努力往上递:「拿着吧。」
薇薇仿佛被冻住了魂魄,她没有接,她的双手都紧紧抓着陈明的手,她盯着那两条巧克力,仿佛那是什么从没有见过的东西。
「拿着。」
薇薇闭上眼睛。
「不!」她大叫一声,全身的力量瞬间爆发出来,竭尽全力将陈明往上一提。
陈明感觉自己在空中升了一升,就那么一点点的时间,几乎是电光火石间,他毫不迟疑地伸手,胳膊勾住了垂挂在悬崖边的一条粗壮树根。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几秒,两人都气喘吁吁。
借助树根的帮忙,还有薇薇在上面拉扯,陈明终于爬了上来。两人狼狈地瘫软在地上,享受着死里逃生的欣喜。
那两条巧克力还紧紧捏在陈明手中,几乎被掌心的温度融化了。
「可惜了那些果子,全掉下去了。我们要把树上剩下的都摘下来。」陈明转头,瞥见薇薇嘴角边的鲜血。「薇薇?」他挨过去。
薇薇坐着,乖巧让他帮自己擦拭。鲜红的血,抹去一丝之后,又淌出一丝。
「我撞到了石头,这里。」她缓缓举起手,指了指胸膛。
陈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轻轻按了按。
喀。
很轻微的声音,那么熟悉,撼动他的神经。从前,当洛辛硬实的皮鞋重重踢到他胸膛时,他曾听过这样的声音。
轻微,伴随着剧烈的痛。
那是肋骨断裂的声音。
「疼吗?」
「嗯。」
「肺部疼,还是肋骨疼?」
「都疼。」
陈明的心,直直下坠。
就算浸在冰窟窿里,也不会觉得这么冷。
「没事的。」他抚摸着薇薇的发鬓:「没事的。你会坚持下去,你是离蔚的妹妹,对吗?」
薇薇静静靠在他怀里,轻轻应了一声:「嗯。」
当晚的夜比前面的任何一天都漫长。陈明知道薇薇看似不严重的淤紫下面,隐藏着死神觊觎的眼神。
暴雨终于正式来临,一夜吹刮着他们的帐篷。即使扎营的地方三面有巨石的保护,但再严实的帐篷也无法抵挡自然的威力,雨水还是渗了进来,森林中透骨的风肆虐呼啸。
陈明小心地拥抱着薇薇,竭尽所能,希望将身上的热量传递给她。她睡得象个孩子,偶尔轻轻挣扎一下,象被人打扰了安静的梦。稚气的脸有时候会因为痛楚而扭曲,但很快又恢复安详。
一夜风雨过去,帐篷四边的钉角只差一点就要松落了。天空又变得晴朗,仿佛昨夜暴雨只是一场狂野的梦。
陈明收拾了帐篷,背着所剩无几的装备再度出发。
他们走得很慢,薇薇的膝盖完全没有力气,但她不肯让陈明背,坚持要求陈明折一条好点的树干给她当拐杖。未到中午,拐杖已经无用。陈明把行李换到前面,背起她。
第三十六章
薇薇虚弱得很快。
休息时,他喂她吃果子,用勺子把红色的果肉挖出来,一点一点送到她嘴里。
薇薇问:「我是不是快死了?」
陈明掰了一小块比钻石还珍贵的巧克力,送到薇薇嘴里,郑重地说:「薇薇,等你老了,会为今天自豪的。你在大兴安岭历险,曾经渡过湍急的河,曾经挂在悬崖边,带着伤,活着回到了城市。这才是真正的历险。」
薇薇闭着眼睛,轻轻笑了。
红色的果子吃完后,轮到青色的果子。野果没能坚持几天,陈明全部喂给薇薇,他到寻觅草根,依靠咀嚼它们来敷衍肚子,同时,他还希望可以找到哪怕是一点有用的草药。
一片森林过去,是另一片森林,当陈明发现眼前依然满目绿色时,陈明开始痛恨这原始的自然。
他更痛恨在河流中放弃背包的自己。
他甚至宁愿自己被淹死,而背包依然存在。
「要是我被蛇咬了,你会背我吗?」
「你那么凶,蛇敢咬你吗?」
「我很重哦,要背出大兴安岭哦。」
「我不会把你留下给老虎吃掉的。」
陈明回忆着薇薇的笑声,一步一步艰难地踏着旅途。他的肠子仿佛已经干了,涩涩地拧成一团,提醒他饥饿的痛苦不会停止。
他喝了很多水,每遇到一水源,他都会拼命地喝水,但那并不能哄骗自己的肚子。
他依然饿得一肚子虚火。
有一,他几乎把背上的薇薇摔下来。那吓坏了他,从此以后,他每走一步都很小心,当他感觉到支持不住时,都会立即停下来休息。
这使他们的脚程更慢。
薇薇一直很安静,她不愧是离蔚的妹妹,默默熬着。与陈明相反,她没有什么胃口。陈明要小心翼翼地将越来越少的巧克力喂进她嘴里。
饱满的脸蛋完全走形了,红艳艳的唇现在是苍白的,一丝血色都没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薇薇变得昏沉。
有一,她忽然伸手,抓紧了陈明的袖子。
「周大哥,」她急促地喊了一声,虽然看着陈明,眼神却是涣散的。她问;「你为什么变心?」
陈明复杂地看着她,明白她已经糊涂了。她抓着他的袖子,紧紧的,不肯放开,仿佛一定要得到答案。
陈明没有办法。
「没有。我没有变心。」他模仿着周扬的口气,感觉象正被自己手中的刀凌迟:「我只喜欢你哥,我从来没有变心。」
薇薇听了,似乎安心了,舒了口气,放松了身体。
但不一会,陈明又听见了她的声音响起。
「你骗我,我知道的。」仿佛啜泣一般。
他的心微微颤了颤。
没有药,没有求救设施,陈明不知道怎样挽救薇薇。他厌恶自己的无能,在这个以富饶著称的大兴安岭,他甚至找不到足够的食物给薇薇。
死亡离薇薇那么近,而他只能在一片绿色中挣扎。
「你能坚持下去,你会坚持下去。」
「薇薇,你还记得离蔚吗?你哥在天上看着你,瞧,他在天上看着。不要认输,求你不要认输。」
大兴安岭,你不能把她留下。
我不允许!
薇薇却更加认不得人了,她的眼神总是涣散,没有焦点,不断地梦呓般地说着:「你变心了。」
「你说过只要我哥。」
「你变心了」
「你爱上他了,你变心了。」
陈明猛然煞住脚步,转头看着薇薇伏在自己肩膀上的侧脸。她的唇嗡动着,唇已经不再红润,干裂着。无论陈明往上面抹多少遍清水,它依然很快就干裂,裂出一道道血红的口子。
「薇薇」
「哥!」薇薇忽然睁开眼睛:「对不起,我帮不了你,我帮不了你,帮不了」她反复地说着,缓缓闭上眼睛。
陈明的心仿佛被刀戳着,咬牙,继续背着她,踉踉跄跄地前行。
爱上了,爱上了
变心了,变心了
路没有尽头,上坡后是下坡,下坡后是上坡,过了一条小溪,又是另一条小溪。当陈明听见头顶的声音时,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他只是若有所觉地抬起头,看着可恶的晴朗的天空。
一个东西飞入他的眼帘,轰鸣声从高传来,他才象被人忽然解开了穴道般,狂叫起来:「这里!这里!」
力量涌进体内,他小心的放下薇薇,大力晃动双臂,仰头对着直升机扯开了嗓子大喊:「这里!这里!」
直升机轰鸣着,陈明眼巴巴看着它来到头顶,可并没有停下,继续向前飞着。
「不!不!这里!我们在这里!」陈明大吼,几乎把肺都要吼出来了。他拼命追逐着直升机,跨过横卧在地的树干时,一个趔趄,重重摔倒。手脚都被擦伤了,他顾不上理会,手忙脚乱地翻身爬起,抬头看,直升机越去越远,只剩一个小小的点,随即消失在视野中。
「回来,回来呀!」他绝望地大喊,好一会,才失了魂魄似的从地上爬起来,带着一身泥泞,摇摇晃晃回到薇薇身边。
「薇薇,薇薇,再坚持一下。我看见直升机了,我看见了。」他怜爱地抚摸着薇薇凹下去的脸蛋:「你听见了吗?他们来找我们了。周扬,还有光头他们,一定是他们。」
薇薇仿佛真的听见了,眼睛努力睁开一丝缝,朦朦胧胧地看着陈明。
「薇薇,你听见了,你听见了,是吗?再坚持一会,一天,不,最多两天。」陈明惊喜地握住她的手。
「哥」薇薇动了动唇。
她的声音这么轻,陈明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他凑过去,把耳朵靠近薇薇的唇。
薇薇断断续续地呓语。
「我没帮你留住周大哥」薇薇吐了一口长气,把头虚弱地转到一边:「留不住了」
陈明石化了般,俯着,听她不甘心的声音。
「他变心了变心了」
不不,他没有变心。他爱着离蔚,今生今世,谁也别妄想取代离蔚。
痴心妄想,那只是痴心妄想,只会换来惩罚的痴心妄想。
陈明拼命摇着头。
「哥,哥」薇薇又把头转了过来,忽然努力睁大了眼睛,看着天空,唤着:「哥,哥!」五指伸向高,仿佛企图抓住什么。
「哥,哥」
陈明无法忍耐这让他心碎的声音,他一把握住薇薇的手,紧紧按在胸前,殷切地,强笑着:「薇薇,哥在这里。」
薇薇眸中似乎有了焦点,看着他,笑了笑。
「对不起,哥。我没帮你留住他,他变心了。」
「不是的,你是个好妹妹的。薇薇,你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妹妹。」
薇薇的笑容更了点,但她仍在道歉:「对不起,哥,我真没用。」
「不,不,别说对不起。」陈明痛哭起来:「别说对不起。」
「他骗了你。他爱上别人了,哥,他爱上另外一个人了。」
「他没有,他没有!」
「那个人叫陈明,我该杀了他的。对不起,哥,对不起」
错了,你错了。
不要伤心,别说对不起。
没有陈明,只有离蔚,永远只有离蔚。
辽阔的大兴安岭中,陈明仰头哭喊:「周扬!周扬!求你救救薇薇,救救离蔚的亲妹妹!」
哭声撼动山林,林叶肃穆地倾听。
中间夹着薇薇的呓语:「对不起,哥,对不起」
陈明在绝望中熬过一晚,但森林不会对绝望有例外的同情。第二天,他依然拖着快垮下的身体背起薇薇前行。
只要向着同一个方向,终会走出大兴安岭。
他不会把薇薇留下,留在这片浩瀚的林海中。这仿佛是一段无止境的旅途,陈明有时候会觉得,他从出生以来就这样地跋涉,未曾停下过脚步。
巧克力已经吃完了。如果可以找到一些野果该多好,整个早上,他只找到了一条小溪,用毛巾沾着水,滋润薇薇干裂的嘴唇一遍又一遍。
对于极度饥饿的陈明来说,背着薇薇很辛苦。但他宁愿薇薇更重一点,而不要这样瘦巴巴的。
他分外怀念从前红润的脸蛋,还有银铃般的笑声,动不动就拔刀子的凶狠劲。
快到下午的时候,他听见了悉悉簌簌的陌生的声音。有了直升机的经历,陈明的神经立即就绷紧了,希冀地竖直了耳朵,生怕错过一点。
一抹在茂密的林中闪过的颜色吸引了,几乎将他的心脏悬挂起来。
衣服,是衣服!
「救命!救命啊!」陈明几乎痛哭出来,他竭尽全力地吼叫,却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嘶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
天幸。林中的人发现了他,很快,人影从林木中跳出来。一个、两个、三个人们简直是狂奔着向他们冲过来的。
「找到了!找到了!」有人手里拿着通信器,大声通知别的伙伴。
「救人,救人!医生在哪里?」陈明一直支撑着身体的最后一口期终于松了,放下了背上的薇薇,一膝盖就跪下了,兴奋地喊着:「薇薇,我们得救了!你做到了,你做到了!」
薇薇睡着了似的,闭着眼睛,侧着头,半边脸蛋贴在地上。
「薇薇?」陈明摇了她两下,薇薇还是没动。他急了,一把扯住带着急救箱过来的男人:「你是医生?她肋骨断了,可能伤到肺。」
医生点点头,他伸出手,探到薇薇鼻前。陈明紧张地看着他:「我们饿了很久,需要给她熬点粥。」
医生收回了手,他的脸色和眼神,都让陈明感到不安。
「你快救人啊!打开急救箱,愣着干嘛,你救人啊」
陈明愤怒了,几乎要扑上去给这个混蛋一拳。身后有人拦住了他,搂住他的腰,让他转了个身。
「你们都」陈明的声音遏然之止。
他看见了周扬。
周扬就在眼前,满脸的胡渣,一副落拓。憔悴的脸,眼睛凹了下去。陈明仿佛被谁捏住了喉咙,他以为自己离开了很久,原来不是很久,几乎就象在昨天,就象在刚才,在前一秒。
「薇薇她受伤了,周扬,你快点要他们」
「薇薇死了。」周扬说。
陈明瞪着他。周扬疯了吗?一定疯了。薇薇明明在这里,虽然总是迷迷糊糊,总是昏昏沉沉,脸蛋瘦得不成人形,但她熬过去了。
她熬过去了!
「薇薇死了。」周扬哀伤地看着他。
这哀伤的眼神让陈明心悸。
他转头,看着地上的薇薇。几个人正围着她,想把她抱起来,仿佛要带她去哪儿。
「不!你们放下她!放下她!」他睁圆了眼睛,狂吼起来。
周扬的双臂象老虎钳一样,紧紧桎梏着他,不让他扑向那些夺走薇薇的人。
「不!不」陈明不甘心地吼着。
他疯子似的挣扎,根本没有注意后颈上像被蚂蚁咬了似的疼了一下。
黑暗就这样来。
「不」声音渐渐低下,他软软地伏在了周扬臂间。
第三十七章
纵使著眼睛,还是一片黑暗。
陈明找不到焦点,他不知道该往e看。他的心和眼前是一样的,黑沉沉,没有哪怕仅仅一丝的光。
薇薇死了。他在黑暗中,想起了这个事实。
是的,薇薇死了,她喘息著将手伸向天空,哭喊著:「哥,哥!」她一定看见了离尉。
离尉不忍心他的妹妹再这样受苦。
「哥,哥」他不能替代离尉,无论他将薇薇的手握得再紧。
黑暗,四周都是一片黑暗。
陈明待在黑暗中,不知道隔了多久,身边传来轻微的声音。他这才发现,身边一直都有别人。
他问:「我瞎了吗?还是天黑了?这e好暗,什N都看不见。」
「这e本来就暗。」
他听见周扬的声音。
低沉的,沙哑的声音,熟悉得像曾经与他共度几个轮。
「因为我怕看见你的脸。」周扬说:「我担心自己看著你,会失去理智,什N也不管,什N也不去想。陈明,我们要谈一谈。」
「你想谈什N?」
四周又安静了。
周扬一定在为什N犹豫著。
「我埋葬了离尉,回来却发现失了你。」周扬发出苦涩的笑声:「陈明,难道只有从前才属於你?现在呢?从你认识我的那时起,你的生命难道没有在继续?」
「没有人能忍受空白的从前。」
「离尉死了,薇薇死了。」周扬的声音e带著绝望:「我还需要尝多少失去的滋味?」
「我不想你伤心,我爱你。」
周扬似乎对陈明的直言感到惊讶,他沉默了。
「既然爱我,就坚持下去,不要离开我。」
「不。」
「为什N!」积聚的火n破了重重压抑,周扬控制不住地咆哮。
「因为离尉。」陈明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因为离尉这个名字,让我心碎。我不能忍受,我不意忍受。」
「我爱你。」
「不我相信。就算我相信,我也会疑心。周扬,我会永远永远疑心。」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你还想知道吗?你的过去。」周扬的声音,彷匪拦一的。
「想。」陈明吐了一个字。
他感觉手上有东西戳著,张开手掌,一份纸做的东西塞在他手上。似乎是一份文件。
他摩挲著,黑暗中,彷分挥惺盅e这份档是实在的。
四周沉默著。
看不见的地方,好像有什N声音,陈明知道,那是周扬在压抑著快溢出喉咙的哭声。就如同他现在紧攥著手e的档,压抑著自己的流泪一样。
没有人是永远不哭的。
他们都不是离尉
他们在黑暗中分别。
他们都知道,自己没有勇气接受对方诀别的眼神。
离尉是无所不能的,没有人可以取走离尉的东西。他带走了薇薇,总有一天,也会带走周扬,连人带心。
我爱你,我你
我不相信,我不敢相信。
「假如有一天,你相信了呢?」
「会有那N一天吗?」
「会的,如果我真的爱你。」
「会的,如果你真的爱我。」
与周扬的最後一见面结束在黑暗中。无边无际的没有光明的空间,从此代表了陈明对周扬的思念。
每一合上眼睛,彷肪湍芴见周扬在不知压抑著哭声。
「我还需要尝多少失去的滋味?」
一,但只有这最後一。
周扬收集到的情报准确无误,当陈跃将陈明送到家门时,得到消息的陈家人欣喜若狂。
「哥哥!天啊,真是哥哥!」他大腹便便的妹妹亲热地拥抱了他。
大腿旁边挤来一个圆圆的小脑袋。
「宝宝,快叫舅舅。」
奶声奶气的小砘锖闷娴靥头打量著他。
妹夫倚在门边,宠溺地看著兴奋的妻子。
「哥哥,你真的撞到头,什N都忘记啦?」
「那你还像以前那样喜欢钓鱼吗?」
「今年秋天,你会像从前一样,陪我一起去看紫荆吗?」
「哥哥,哥哥」
妹妹长得不像薇薇,但陈明的眼中,薇薇的脸总和妹妹的笑容重叠起来。
周扬曾经问:「陈明,难道只有从前才属於你?现在呢?从你认识我的那时起,你的生命难道没有在继续?」
是的,生命在继续。
就如周扬,离尉,薇薇,都在他的生命中。
「舅舅,妈妈说你会做风~。」小砘锱芄来,手上拿著竹篾和纸张,白线拖在地上,从客厅蜿蜒到庭院。
「嗯,可能以前会的。」
「那现在呢?」
「忘了。」
「啊?」小砘镆涣呈望,不屑地看著他。
「不过,可以重新学啊。」
一切都从头开始学起,家庭,亲人,工作,邻居。
两年的时间在回忆中流淌而过,他似乎重新拥有了陈明的人生,但夜人静,仍记起那些熟悉的名字和笑容。
以为就此以後,默默的思念将伴随一生。但那天的早上,陈跃却出现在他上班的路上。
「陈先生,请随我来。」
他本来可以不去,只是心脏不争气地拼死跳动,彷方邢即使碎掉也比半不活地蠕动要好。
在直升机中,看著自己在时空中倏忽来去,等找回了[於空中,被回忆牵著跑的神智,总部已经出现在面前。
踏下飞机的那刻,他出奇地清楚感觉到脚下小草的柔软。
走过客厅,陈跃引领他去地下室。长廊依旧,彷芬磺卸济槐洹>历过的事那N刻在他的骨头e,今生今世也无望摆脱。
也许,他K不真的那N想摆脱。
他们在那间熟悉的地下室门口停下。
陈明微笑。
他曾在这e被囚禁,曾在这e绝望,曾在这e毅然地决定,用爱挽回失去离尉的周扬。
那N多的曾经,这间小小的地下室,装载得住吗?
「周先生筹画了两年,安排组织中的事务和将来重新接手的一些关键问题。」
「重新接手?」
「是的。五天前,周先生亲自安排了洗脑手术,操作的是这领域中世界公认的一流专家。手术很成功,他恢复得很好,K且已经开始著手学习。」陈跃说:「周先生事先为自己u作了录影。」
陈明站在地下室的门口,向e面看去。
场景那N熟悉,彷泛偷比找荒R谎。
地上m著不相称的厚实地毯。
e面,摆放著一台巨大的平面电视,播放著录影。
依然散发著英气的周扬坐在e面,聚精会神地看著萤幕。
陈明站在门外。
他贴著壁,听见萤幕中的周扬认真地告诉手术後的自己:「我叫周扬,我亲自安排了这洗脑手术。」
「我想忘记一切,重新开始。」
「但有一件事,我希望自己能比手术前记得更一点。」
「我的一生之中,爱过两个人。第一个叫离尉,第二个,他叫陈明。」
陈明不知道自己什N时候又开始软弱地哭泣。
也许只是眼泪在心e积累了太久,才在这个时候喷ザ出。
脊盘著冰冷的,他捂著嘴,缓缓滑坐在地上。
电视的声音还在传来,一字一句,都很清楚。
「我做过许多错事。我做得最错误的事有两件。」
「第一,我没能保护离尉。」
「第二,我伤害了陈明。」
「我无法弥补自己的错误,无法像洗脑一样,把我曾经给过他的伤害洗去。」
「我唯一能做到的,是做一件事,一件足以让他相信我的事。」
「让他相信,我爱他。」
「我真的爱他。」
「陈明对我说,没有人能够容忍空白的从前。」
「我可以。」
「为了他,我意。」
周扬坐在那e,认真地听著。
他一直,非常认真的听著。
尾声
总部最大的房间新装了玻璃透明屋顶。
周扬拥抱著陈明,双双躺在床上看星。
「我猜,你很喜欢看星。」
「嗯。」
「烟火呢?」
「也喜欢。」
「这样看来,我挑人的胃口变化很大呀。根据我留下来的资料,离尉最讨厌风雪月,星星月亮。他喜欢穿暴露的衣服,拍私人AV片。嗯,私人AV片,很不错的主意。」
「你真的什N都忘了?关於我的事,一丁点都想不起来?」
「怎N会想不起来?」周扬勾起唇,邪气地探入被中,抚摸陈明:「我一摸你这e,就有很熟悉的感觉。」
记忆洗去了。
本性犹在。
爱的本能,犹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