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回首尽成非 第一卷 隐玄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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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回首尽成非 第一卷 隐玄洞天
文/无射
第一章
“白云随步起,危径极天盘。“唐代刘昭禹曾如此题诗括苍山。
浙江括苍山山势雄拔陡绝,峰峦叠障,飞瀑流注,古木森森。其中美景自是不胜数,单是"雾海"便是一绝,奔腾舒卷无际无边,林立于云海的众峰如孤岛漂浮隐现,令人称奇。
括苍山自古为道教十大洞天之一的"成德隐玄天"所在,传说有神仙于此合药修炼,因而吸引了不少问道之士。求仙未果,便在山麓结庐而居。虽是俗家,却依循道家心法修炼,经年累月,竟也形成了个武林门派。
正是冰雪初融的季节,春寒料峭。
括苍派山门外的青石道上,一个身形苒弱的少年正清扫积雪。呵气成雾的天气,他却只穿件青灰色的粗布袍子,一双细瘦惨白的手握着大竹帚。半长的乌发凌乱无章地披在肩上,几乎将脸面全遮住了,身形看上去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光景,却明显比同龄人瘦弱得多。
远远传来一阵马嘶。
顷刻之间,五六匹骏马狂飙而来,擂鼓劈雷般的马蹄声惊起雪沫飞扬。为首的马上是名红衣少女,不过二八年华,雪绒滚边的凤暖袍腰带紧束,更衬得身材玲珑有致。银玲般的笑声中,她回头娇喝道:“我又赢了!快把东西准备好,回头我要一样一样清点,谁也不许耍赖!”
后面几匹马上的青年纷纷露出苦笑。
“怎么,输得不服还是舍不得?” 红衣少女秀眉一挑,俏丽的鹅蛋脸上浮起嗔怒之色。
其中一名外貌颇为英俊的白衣青年赔笑道:“师妹骑术精湛,我们自然是输得心服口服。那些小东西师妹看得上,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说什么舍得舍不得的。”
红衣少女转怒为喜,笑道:“这还差不多。我就知道师兄们疼我。”
白衣青年脸上笑着,想到即将拱手送出的宝贝,不由一阵心痛,心中暗道:不疼你又能怎的,反正是惹不起。
原来,这红衣少女正是括苍派掌门韩峰的独女韩瑛。韩峰年近五旬才得此一女,自然爱逾千金,娇惯异常。韩瑛容貌姣好、天资聪颖,剑术上小有成就,被父母师兄弟们像众星捧月般宠着,难免养成了骄纵任性的脾气。
白衣青年是括苍派的大弟子林若飞。前几日,韩瑛一时兴起要去山下城镇游玩,韩峰夫妇不忍扫了女儿兴致,却又担心她的安全,便命几个武艺高强的弟子陪伴同去。
此时韩瑛心中欢喜,哪里留意前路上那个扫雪的瘦弱身影,待到目光触及,座下的骏马已到近前,眼见便要踩踏上去。她一惊之下急拉缰绳,白驹唏咴咴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堪堪擦着扫雪少年的衣裳停住。
那少年躲避不及,被疾风一冲,摔在了雪地上。
韩瑛吓出一身冷汗,惊怒不已,一把抽出盘在腰间的丹霞赤潋鞭,劈头盖脸抽下去,口中骂道:“死奴才瞎眼了!也不知道让个道,成心害得本小姐坠马是不是?看我不打死你!”
她盛怒之下,鞭上灌注了内力,一鞭下去便是一道血痕,没抽几下少年已是全身血迹斑斑。少年知道若是躲了只会被打得更惨,只得双臂抱头任她鞭打,却忍着剧痛将牙关紧咬,半声也不吭。
他越是不求饶,韩瑛便越是恼怒,正要再多抽几鞭,林若飞道:“师妹,算了,犯不着为了个奴仆,倒将自个儿的心情弄糟了。你不是买了礼物要送给师父师母?”
韩瑛一转念,想到爹娘收到礼物时对她免不了又是一番褒奖,心情顿时晴朗了不少,对那少年狠狠又抽了一鞭,叱道:“下滚远点,别脏了我眼睛!“转头笑道:“大师兄,你说我挑的礼物爹爹会满意么?”
林若飞还没来得及应答,四弟子余炀讨好道:“师妹这么有孝心,师父大喜之下,连那棵心爱的东海碧玉珊瑚都送给师妹也说不定”
一行人说笑着,策马而入。
那个被无辜毒打了一顿的少年,这才抬起脸来,从乱发中露的面容虽然消瘦,却出乎意料的韶秀,若非眉宇间青涩未展,可算世间罕有的俊容。
只见他冷冷望着远去的人马,目光中的憎恶如利箭般射出,口中喃喃道:“今时我慕容非受了多少屈辱,来日誓当加倍偿还!”
声音虽童稚,可话语中那种怨恨与阴冷的意味,任谁也难以相信竟是出于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之口。
慕容非拖着大竹帚回到柴房,又抱了几捆柴烧了桶热水,将身上破烂沾血的粗布袍子剥下,拧了块汗巾小心翼翼地清洗伤口。
他身上还有些旧伤尚未痊愈,如今又添了新痕,把所剩不多的止血草药敷上,勉强够用,再用布条一圈一圈缠绕起来,动作娴熟。
今日的活儿虽然还没做完,可他已全身乏力、疼痛不堪,裹了一件旧衣倒在干草堆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雕青铜镜中,女子额上点着丹脂钿,鲜衣丽容,丰姿绝世,眉目间却郁结着千愁万恨。
她怔怔瞧着镜子,眼中坠下泪来,忽然转头望向幼小的慕容非,神色变幻不定。她伸出一双凝脂柔荑,抚摩着慕容非的脸,良久方才痛楚地道:“这张脸,日后定然会为你带来无尽劫难,不如毁去,做个村夫走贩,隐姓埋名过一生也好”
慕容非懵懵懂懂地听着,却见她从袖中滑出一柄雪亮的短匕,寒光闪过眼前,惊恐之下叫道:“娘–不要杀我!”
女子全身一僵,如遇雷殛,短匕落在地上发出铿然脆响。
" 啊!” 慕容非猛然惊醒,冷汗涔涔。他双臂抱膝,将脸埋进怀中,黯然神伤:娘亲,你可知孩儿在这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柴房的门被人推开,冷风顿时扑入,他不由瑟缩了一下。
走进来个穿着包绢面羊皮袄的五旬老人,身体发福得厉害,几乎连脖子都找不着了,留着一撮半长不短的山羊胡须。他往柴房中环扫一眼,见慕容非正忙不迭地从干草堆中爬起来,眉一皱,骂道:“小兔崽子,原来在这偷懒!还不快将伙房里的碳给各位师兄的房间送去!”
慕容非低着头,垂手道:“是,朱总管。“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个"朱"字咬得颇重。
有道是秃子怕人说光亮,朱总管长得肥大,偏偏又摊上这么个姓氏,最恨人家拿此嘲弄,登时勃然大怒,操起根木棒便要揍人。慕容非却像条泥鳅般从他肋边滑溜出去,撒腿跑远了。
直到听不见朱总管的骂声,慕容非才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心中涌起一股报复的快感。他天生脾气倔强、桀骜不驯,九岁便被带来,在括苍派做了三年仆役,平日里没少挨打骂欺辱,如今更是满心仇恨偏激的念头,不肯讨好任何人,这也使他在括苍派的日子过得越发艰辛。
总有一天,我会直上青云,将欺辱过我的、瞧不起我的人,统统踩在脚下!他攥紧两个小拳头,再一暗暗发誓。可一想到,自己身为奴仆,连自由都没有,谈什么青云之上!顿时心灰意冷,拖着两条灌铅似的腿,往伙房慢慢行去。
慕容非捧着个装碳的大铜盆穿过后院时,忽然听见一阵剑吟之声,忙猫着腰,躲到棵老梅树后偷偷窥望。
原来是韩瑛正在梅林中练剑。
括苍派的"浮云剑法"在武林中也算小有名气,乃是括苍派祖师于云潮雾海中修道,见云雾姿态万千、变幻莫测而悟出的四十九式连环剑法,每一式均有虚实两招相辅相成,无形中见有形;尾式即是头式,奔腾舒卷、连绵不绝。再配合上轻灵飘逸的身法,更是如虎添翼。
韩瑛身形灵巧,正适合施展这套剑法,手中一柄松纹剑则是韩峰特意寻来的铁英铸成,利可断石。
慕容非三年来第一完整地看到这套"浮云剑法”,心中又是羡慕又是激动,全神贯注地盯着翻飞游走的剑招,恨不得将每招每式都牢牢记在脑中,浑然忘了身在何方。
冷不丁背后有一脚狠狠踹在他的脊梁上,他往前飞扑出去,乌碳骨碌碌滚了一地。
“什么人?!” 韩瑛剑式一收,一招"平沙落雁"腾空而落,见慕容非正从地上爬起来,用衣袖胡乱抹着脸上的碳灰,四师兄余炀双手抱胸,一脸嘲笑之色站在他身后。
“师妹,我方才看见这臭小子躲在树后偷看你呢。”
韩瑛又羞又怒,粉脸涨得通红。
余炀私下爱慕她已久,怎会放过这讨好的机会,又踢了慕容非一脚,骂道:“师妹国色天香,你个狗奴才哪配瞧?没爹的野种,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
慕容非原本低着头一声不吭,听到他最后一句话,猛地抬起脸怒视着他。
余炀见他炭迹班驳的面上,一双眸子放射出怨毒的寒芒,霎时间竟有种刀刃扑面而来的感觉,心头一颤,不禁向后退了半步。
“四师兄!你怎么不帮我教训他一顿?” 韩瑛不满地道。
余炀一时间难堪极了。他向来自恃艺高胆大,没想今日却被一个不会武功的小仆吓退了半步,在师妹面前丢了脸,登时怒火中烧,口中勉强道:“打他我还嫌污了手,有失身份。叫总管来按家法严惩一番,看他还敢不敢以下犯上!”
韩瑛点点头,眼珠一转,道:“师兄,你觉得他只是在偷看我么?”
余炀一愣,恍然道:“对对,我看他是在偷学我们括苍派剑法!”
自古以来,各门派的武功心法都只传给派内弟子,外人未经拜师授业而偷学那是犯了武林大忌,轻则废除武功,重则即使是挖眼掘舌旁人也不便干涉。韩瑛与余炀这么一说,按括苍派的门规,慕容非至少要被杖笞八十,再挑断手筋脚筋,终生无法习武。
慕容非坐在地上,将牙咬得嘴里泛出了铁锈味,他知道若是真被挑断手筋脚筋,这一辈子就算是毁了,再无翻身之日。心念闪过,陡然抓起地上混着碳灰的尘土扬手抖出去,拔腿就跑。
韩瑛与余炀毫无防备之下,被尘土迷了眼,连搓带揉,又叫又骂。待到眼睛勉强能视物时,慕容非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两人如何肯善罢甘休,脚尖一点,追了出去。
慕容非拼尽全力朝侧院后门狂奔。他心中都盘算好了,只要能逃出墙外,混迹在密林中,谅是两人追来也不一定能在短时找到。自己便可以寻条人迹罕至的小径下山,就算一路乞讨,也要回到杭州去找娘亲。
眼见后门就在面前,却一头撞上了一堵肥厚的肉墙。
他抬头一看,朱总管伸出只熊掌拎起他的衣领,恶狠狠道:“你个小兔崽子吃豹子胆了,居然敢逃?老夫告诉你,签了卖身契,生是韩家的仆,死了也是韩家的鬼!”
慕容非红着双眼拳打脚踢,拼命挣扎。朱总管掏出根粗麻绳,三下五除二将他捆个结实,掼在地上。
韩瑛与余炀从后面赶到。
“朱总管,逮得好!给我用最粗的杖子重重地打,死了扔到林子里喂狼去!”
朱总管犹豫了一下,道:“小姐,老爷曾经吩咐过,这个慕容非怎么教训都成,只是要留他一条小命”
韩瑛怒道:“这死奴才偷学我括苍派剑法,还对我下毒手,留着还不是养虎为患?你怕什么,给我往死里打,爹说什么由我担着,难道爹还会为一个奴才责骂我不成?!”
朱总管见她怒不可遏,知道小姐的脾气一上来,是任谁也拦不住的,就连掌门也要让着她三分,只得叫了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役来行刑。
两三杖下去,慕容非身上的鞭伤尽数迸裂,血流如注,哪里还禁得起八十杖笞。又打了七八下,连口中塞的布团都被血染红了,人早就昏死过去。
朱总管在他口鼻一探,只觉出气多,进气少,眼见也活不成了,只得道:“小姐,看这样子他也活不过今日了,要是真死在这时,老爷怪罪下来小的也不好交代,不如就把他扔在柴房自生自灭吧。”
韩瑛看这光景,气也消了不少,再看他满身鲜血淋漓,心中不免生出了几分后怕,摆摆手道:“管家你理吧。”
回头走了几步,想想不对,若他真死在杖下,爹爹追问起来,自己难免要受盘诘,秀眉一拢,发起愁来。余炀仿佛看出她的心思,忽生一计,悄悄对她道:“师妹放心,这事就交由我理,保证收拾得滴水不漏,决不会牵连到师妹。”
韩瑛松了口气,眉开眼笑道:“四师兄,你真好。”
余炀听了,如同喝了整坛陈年雕般,晕忽忽地飘上天去了。
片刻之后,余炀折回柴房,挟起昏死过去的慕容非,连同一些他的碎物都打包好,身影一晃出了柴房。他四下留意,避开众人,运起轻功疾行到后山一陡峭的崖上壁间。
崖壁间飞瀑流泻,如九天挂银,甚是壮观。
余炀探头往崖下一看,只见两丈以下便已云雾缭绕,一片白茫茫的水气悬浮。他听了听水声,估计这瀑布至少有十来丈高,满意地笑了笑:“算你有福气,死了还有块风水宝地葬身,死也瞑目啦。”
手上一松,竟将慕容非从山崖上扔了下去。
余炀回头收拾了柴房的血迹,去找朱总管,道:“麻烦总管去禀报师父一声,就说慕容非偷了你几两银子,私逃下山了。”
韩峰听闻后很是震怒,派了几个弟子在附近山径树林中搜索了一翻,没有任何结果,模糊地叹了声"愧对”,再无下文。
第二章
也是慕容非命不该绝。
本来从这百仞悬崖摔下,即使落入水中也难免折筋断骨。初春时节,瀑布下的潭水寒如冰,那种万针刺骨之痛,足以埋葬一个泅水高手,更何况慕容非只是个受了伤的孩童。
可他却在三丈高被一棵斜升出来的老松挂了一下,减缓了下坠的速度,又接连撞上了几株矮树丛,身体在离水面还有几尺的地方堪堪停住了。
慕容非费力地撑开眼皮,发现自己全身上下没有一根骨头一块肌肉听从自己的指挥。他细细地抽着气,觉得四肢发寒,头脑逐渐昏乱,周身却如同飘浮在云雾间,慵软而舒泰。他从未有过如此奇异的体验,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却闪过心头:生命的最后一刻即将来临了!
他满心不甘,翕动着唇,对着上方亘古不变的苍茫青溟,发出细如蚊蚋的呼声:“娘我不想死”
就在此时,他忽然闻见一股奇妙的香气,非兰非麝,淡薄飘渺却又无不在。那香气如同有生命的活物一般,沁入他的心脾,原本涣散的意志竟渐渐凝聚起来了。
这是什么香气?一种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产生了力量,慕容非觉得手脚又回到了自己身上,他抓住了手边的藤蔓,向香气飘来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挪去。
溅珠漱玉的涧水边,居然有一株长茎翠绿的植物扎根在岩石之上,如同能在青褐色的石头中汲取养分般,伸出九枝纤细的茎。茎上光秃秃的,却在顶端托出一片贝形的绿叶,更奇特的是,每片绿叶上都生有一颗玛瑙似的朱果,那香气便是这些朱果散发而出的。
朱果呈半透明状,看上去饱满多汁,仿佛有着莫明的诱惑力,慕容非觉得腹中饥饿、咽如焦灼,忍不住伸出手去。离那株植物还有两三尺的距离,岩石边的草丛中忽然传出"嘶"的一声异响。慕容非眼神敏锐,余光瞥见一条长虫由草丛中蹿出,迅如闪电,一惊之下伸到半空的手臂即刻缩了回来。
幸亏他收手得及时,只见一条三尺多长、儿臂粗细的蛇盘起身子,将那株植物圈绕起来,嘶嘶地吐着红信,似乎在宣告占有权。慕容非仔细端详这条长蛇,发现它长相奇异从未见过,细颈大头,青质白章、色如绶文,蛇头上隆起一团状如鸡冠的暗红色肉瘤,显得有些狰狞。
慕容非不觉心生惧意,生怕它扑上来狠咬一口,忙将身子一矮,藏到岩石下面。
等了半晌没有动静,他慢慢抬头一看,那条长虫正吞食着最后一颗朱果。他心下恼怒:明明是我先瞧见的,居然让条虫豸抢先了一步。顺手拾起一块硬石,冷不丁朝蛇头砸了下去。
那蛇吞吃了朱果,如同人喝多了美酒佳酿般显得有些懒洋洋的,一时间动作也迟缓了,竟被他一下砸中了硕大的脑袋,顿时鲜血四溅。慕容非又狠砸了七八下,但见蛇头稀烂如泥,粗长的蛇身扭曲弹跳着,不久便寂然不动了。
慕容非出了口恶气,抹去溅到脸上的蛇血,发觉不但毫无腥气,而且馨香如朱果,暗忖:难道是因为它吃了这果子,连香气都渗入体内了?忍不住伸舌去舔,清甜中带着股凉气。
他饥肠辘辘之下,也顾不得有没有毒,一手扯着碎裂的蛇头,将蛇身凑到嘴边大口吮吸起蛇血来。
那血香味浓郁,入口本是冰冷的,到了腹中却如同燃起了一团火般灼热起来。慕容非只觉原本发寒的身体逐渐温暖,暖意随着全身筋脉游走,直抵四肢百骸。他饿了许久,吮干了最后一滴血还觉得意犹未尽,又打起蛇肉的主意来,谁知这条蛇虽不太大,蛇皮竟出乎意料的坚韧,用锋利的石刀划了半晌也没弄破个缺口。
慕容非拎起蛇身翻来覆去地瞧着,自言自语道:“奇怪了这么坚韧,那它该如何蜕皮?“仔细搜寻之下,果然在颈下面发现了一条颜色极淡的红线,试着用石刀使劲一划,蛇皮向两边翻开来,露出淡粉色的蛇肉。
慕容非心中大喜,迅速剥皮剔骨,掏出内脏,就着涧水冲洗干净。可惜没有火种生火,只得生食,好在蛇肉鲜香柔软,口感甚好,三下五除二吃得干净。肚子一填饱,好奇心便上来了,将蛇皮当腰带绑在身上,又拿手指在内脏里一阵拨弄,竟抠出个鸽蛋大小圆溜溜的丸子来。他少年心性,见这丸子雪白可爱,忍不住放进嘴里含吮了一下,谁知一骨碌滑进腹中,怎么也咳不出来了。
正当他咳得眼泪汪汪,陡然背后一个声音怒喝道:“小畜生!我辛苦三年培育出这一株九星贝叶,好不容易才将赤冠虺王引来,你居然把它吃了!”
慕容非大吃一惊,回头一看,一个手执青碧筇之人站在身后,一双寒眸盯着地上七零八碎的蛇骨,满面痛惜之色。
这人乍看上去约二十许,面似冠玉、目如朗星,丰神俊逸,再细看他乌发间银,眼梢唇角细纹丛生,眉宇间笼着浓浓的沧桑之色,又像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了。只见他手中竹筇青翠玲珑,散发芒鞋,身着一件宽松的白色亚麻长袍,衣袂翻飞之际,倒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可惜面上阴冷邪魅的神色却将这几分道骨仙风破坏殆尽。
白袍人满面怒容,道:“小子无知,坏我大事!趁早给我叩头谢罪,还可留你一条全尸!”
慕容非性子倔傲,哪肯做屈膝保命之事,当即回道:“草上无名,蛇上无字,我又怎知道是前辈之物?如今吃了便是吃了,杀了我也于事无补。”
白袍人道:“你这娃儿好倔强,真不怕死?”
慕容非怨愤地道:“怕了怎样,不怕又怎样?我从崖上被人扔下时本就该死了,多活了这一刻半刻也不过是上天的戏弄。反正我就是个没爹的野种、婊 子养的赔钱货,就是丢在路边发臭发烂了也没人会瞧上一眼!”
他越说越激动,连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对着一个陌生人将自己的身世,将堆积数年的满腹委屈、怨恨、愤懑与自卑统统宣泄了出来。
白袍人却仰天长笑起来,笑声如金石震鸣,惊飞了一群林鸟。
“我还道是何原因让一个黄口小儿这般自怨自艾呢!”
慕容非听他满不在乎的语气,羞愤交加,正要怒加反斥,却听他接着道:“若是你盲眼瘸腿,我反而有几分同情你;我看你不痴不愚、四肢健全,倒不见与旁的人有何不同。将来跃了龙门也好,掉了泥淖也罢,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与你父母何干?”
“我自幼颠沛尘土之中,亦不知父母是谁,可是在二十年前,即使是贵胄子弟、武林名宿,也得跪在我脚下磕头求我饶他一命”
白袍人神思恍惚,似乎忆起了陈年旧事,忽然面色一冷,道:“英雄不问出,这世间只有一条生存法则,那便是‘弱肉强食’!你想成为人上人,除了将自身变强,再无他法!”
说罢衣袂一甩,翩然而去。
慕容非默不吭声,紧随在他身后。他走到哪,他跟到哪。
白袍人终于停下脚步,转头冷冷道:“你已捡回一条命了,还不快滚?”
慕容非扬起头,神情坚毅,目光灿如天际寒星:“我要变强!我要做人上之人!”
白袍人道:“关我什么事?”
慕容非道:“是前辈教我懂得了这个道理,我就要跟着前辈。”
白袍人寒声道:“我最烦人缠,再跟着我,就杀了你!”
慕容非道:“我这一条命也算是前辈恩赐,除非前辈杀了我,不然我还是要跟!”
白袍人语塞,良久后叹道:“我就算到今日若出门必然冲撞月煞、戾星难缠,却还是躲不过罢了罢了,你我身世类同,说不定真是有缘,你爱跟就跟吧。”
若他能算出慕容非此时心中所想,不知会作何表情。慕容非心想:这山谷看上去黑黝黝的,又多毒虫猛兽,我即使能捱过三两天,终也是必死无疑。不如跟着他去,他方才不杀我,日后更没有理由杀我。曾听武林逸闻,说山幽谷中多隐逸异人,若我运气好碰上的这人便是其中一个,学成一身绝世武功,便能横行江湖了。以身做赌,再怎么也比一个人等死强。
白袍人怎么也料不到,他今日遇上的这戾星,年纪虽小,利己之心却比任何人都重,已暗自盘计着如何将他全身罗掘一空了。
白袍人步履虽轻敏,速度却不快,慕容非身上带伤,一路勉勉强强也跟得上。沿着溪畔涧道蜿蜒行了约半个时辰,山势一转,眼前豁然开朗。
但见四面峭壁密林包围着一片几十亩见方的平坦谷地,其上点缀着一座座葱郁竹林,由瀑布冲刷下来的山涧水从这竹林中曲折穿过,在西面山峰前分为两股,不知流向何。
竹林临水是一座铺着白茅的竹舍,外形随意却不粗糙,看上去已历好些岁月,茅草都发黄了,依旧显得结实坚固。
白袍人在竹舍前停下脚步,瞥了眼慕容非满是血污灰泥的破烂衣裳、卷曲纠结的乱发与脏兮兮的脸,嫌恶地挑眉,道:“不许跟进来!”
说罢进了竹舍,片刻拖了一个硕大的竹桶出来,又提了溪水在院中的石灶上烧热,倒进竹桶中。
“衣服脱了。”
慕容非爽快地脱光衣物,看了看身上黏着乌血的伤口与桶中热气腾腾的水雾,一咬牙爬进去。
伤口浸泡在热水中,如刀割般疼痛难忍,慕容非疼得直冒冷汗,不禁叫出声来。白袍人却在他头顶一按,将他整个塞入水中去了。
“唔”
“洗干净点!”
换了两桶热水之后,白袍人才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往第三桶热水中倒进了许多捣成糨糊的草泥。慕容非觉得全身裹在粘稠的泥浆中,飘浮在水面的草叶草根味道香臭混杂直呛鼻孔,很是难受。
白袍人将手中青碧筇在桶中搅了搅,绿烟袅袅,道:“泡上一个时辰,也就差不多了。”
慕容非扯了扯粘着药泥的长发,问道:“前辈这是在为我疗伤么?”
白袍人颔首道:“小子还挺聪明,你叫什么名字?”
“慕容非。景慕的慕,人是容非的容非。”
“谈吐不俗,念过书?”
“念过《诗》、《论语》,还有《礼记》。”
白袍人不以为然:"《诗》《易》还勉强可学,其他狗屁文章不瞧也罢。诸子百家,当数儒家最为害人,什么天为地纲君为臣纲,好端端的脑袋都读成迂腐木头了!跟着我学阴阳纵横之道、兵战谋略之法,足以定国;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足以修身,如何?”
慕容非听得怦然心动,道:“前辈愿意收我为徒?”
“你我无师徒之缘。”
“那敢问前辈名讳,又该如何称呼呢?”
白袍人面上微有不悦之色,淡淡道:“区区‘隐玄居士’。你称我‘先生’即可。”
慕容非年少却颇有心计,见他隐居幽谷又不愿透露真实姓名,猜测其中必有隐情,原本还想提及习武一事,此时心念陡转,忖道:这人性子冷僻、喜怒无常,万一犯了他的忌讳,说不定又要赶我离开,不如等跟他相熟了再从长计议。
随即拱手作礼,恭恭敬敬地道:“先生。”
隐玄居士将他仔细端详一番,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蛋,“人聪明,长得也俊俏,收你作学生亦不算丢我的脸。”
慕容非心道,这人还真自负得紧,面上却装做喜出望外:“愿受先生教诲!”
隐玄居士哼了一声,道:“狡童。等你见识了我的本事,自然会心服。”
第三章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慕容非跟随在隐玄居士身旁不觉二月有余,日夜苦读,不敢有半分怠慢。隐玄居士有兴致时,也教他些琴棋书画之类的技艺,见他尤通琴棋二道,不由多指点了一些。时日一长,他不仅能挥手招月、余韵绕梁,连对弈也由十局九败进至平分秋色,连隐玄居士也暗叹:此子资质过人多矣!
真正令他愿意倾囊相授的,却是因为一件偶发之事。
一日,慕容非在内室打扫时,瞧着偶然翻出的一副图画发起了呆。那画儿上的图案极其怪异,数量众多的黑点与白点依一定章法排列成纵横之势,有的三五个黑点一排,有的七九个白点一列,间有长短不一的线条相联结,看上去毫无规律,可其中似乎又隐藏着难以揣度的玄机。
隐玄居士进房时,便见慕容非手中攥着块抹布,目光灼灼地盯在图画之上,连他站在身后都不曾发觉,似乎全部心魄都被这幅奇异图案夺去,物我两忘。隐玄居士眼中精光一闪,也不出声,负手而立,静静等待。
暮色渐渐沉了下来,山岚雾霭混杂着夜晚的湿气弥漫而出。
足足两个时辰之后,慕容非长长吐了口气,忽然听身后声音道:“你看出了什么?”
慕容非一惊,回头行礼道:“先生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曾发觉。”
隐玄居士目光如炬,催促道:“快说!这幅图,你究竟看出了什么?”
慕容非面上浮起赞叹与激动的神色:“好奇妙的图!乍看上去只是一堆纷乱的黑白圆点,其实其中大有意。“他伸手一指,道:“先生你看,这黑白两色,不就代表着天地阴阳?居于中央的五个白点不就代表着五行?其他圈点单数为白、双数为黑,即奇数为阳、偶数为阴,再加上四方型布局,暗合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易》有云: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万物。由此看来,此图表示的是阴阳五行所生成的物质与物象居于一个统一体中,相生相克,彼此约束又生生不息。”
隐玄居士震惊,跌坐于竹簟之上,良久方才叹道:“十三稚子,竟窥破了宇宙真理、天地玄机,如此早慧,不知是福是祸”
慕容非不解道:“先生此话怎讲?”
“你可知这幅图画的是什么?这便是《河图洛书》!远古之时,龙马跃出黄河,身负河图;神龟浮出洛水,背呈洛书,伏羲便根据河图洛书绘制了八卦;之后大禹治水,河伯献河图,宓妃献洛书,使得大禹终于战胜洪水。天地之数,尽在此图之中。想当初,师祖手绘此图,我足足费了三个月的时间,才有所领悟,如今你才看了不过两个时辰,便能略通皮毛,真不知是天赋异禀,或是误打误撞?”
“先生”
隐玄居士骤然一跃而起,大笑道:“且管它是福是祸!能遇见像你这般资质绝顶之人,我这一身奇术终于后继有人,青出于蓝、冰寒于水,不亦乐乎?哈哈哈哈”
他狂喜之下,一把将慕容非搂进怀中道:“好孩子,从后我必空瓶腾水、倾囊相授,你可别辜负了我一番心意!”
慕容非与他朝夕相多日,从未见他对自己如此亲热,难免有些心慌意乱。他自幼失怙,孤苦伶仃,除了娘亲以外,几乎没有人对他表示过半点亲善之意,如今反而不习惯跟人亲近了。心中一面别扭,一面却又生出隐隐约约的暖意,回答得倒也情真意切:“先生教我的一切,容非必尽心学习,绝不辜负先生期望!”
隐玄居士此时眼中泛着热光,拉了慕容非盘腿坐在他床上,滔滔不绝地道:“图上黑白点,分别代表天地之数。天数二十五,地数三十,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河图》之虚五与十者,太极也;奇数二十,偶数二十,两仪也;以一、二、三、四为六、七、八、九者,四象也;析四方之合以为乾、坤、离、坎、补四之空以为兑、震、巽、艮者,八卦也。《河图》以五生数统五成数,天一生水,地六成之而同其方,盖揭其全以示人,而道其常,数之体也。《洛书》以五奇数统四偶数,而各居其所,盖主于阳以统阴,而肇其变,数之用也”
慕容非听得如痴如醉。今日的他并不知道,这一幅《河图洛书》,在将来情势危急之时,救了他一条性命。
自此,慕容非的学业中又多了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等等科目。与隐玄居士相越久,越觉得此人一身奇才、不可测,几忍不住打探他的来龙去脉,一说到武林中事,不是被他轻描淡写地糊弄,就是冷冰冰地顶了回来,简直是无计可施。慕容非等了许多日子,却不见他一个字提及习武,心中不免焦灼起来。要知道他在括苍派三年,没有一天不想着要学成一身武功啸傲天下,只苦于没有门路,如今名师就在眼前,却不能拜师学艺,心中委实郁闷得很。
谷中生活清淡,慕容非平日也只做些砍柴挑水的杂活,闲下来一想到自己的心事,就在竹林弹琴作歌:“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就这几句词反反复复唱了三个晚上后,隐玄居士终于将他找来,无奈地道:“臭小子,究竟有何心事明白着说,别在我窗外唱歌啦,让我睡个安稳觉吧!”
慕容非心喜不已,开门见山道:“先生,我想习武!”
隐玄居士沉吟了半晌,下定决心般说道:“事到如今,让你知道也无妨。“他拉起衣袖,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
慕容非见他脉门上一道早已愈合的剑痕,竟是被挑断了手筋的痕迹,创面齐整如线,可见下手之人必定快似闪电,不禁惊道:“先生你的武功”
隐玄居士面寒如冰,目中恨意一闪而过:“废了。”
慕容非一时无语,心中却疑惑到,是什么样的高手,竟然能废去他的武功。
“你想知道是谁能废了我的武功?我告诉你,真正能伤害得了你的,往往是你身边最亲近之人,你的挚友、你的情人,甚至是你的血亲!一旦完全信任了某人,就等于将自己的性命放在他股掌之上,你肯么?”
慕容非想也不想,本能地反应道:“绝不!”
隐玄居士冷冷一笑,“很好,希望你永远记得今日的回答,否则将来势必与我一般下场!”
慕容非道:“你为何要关心我?”
“为何要关心你?“隐玄居士神情一丝恍惚,喃喃自语,“你吃了赤冠虺王,毁了我或许是唯一可以恢复武功的机会,我大可以将你剖腹放血拿来炼药,为何偏偏又要救你?”
他长叹道:“或许是因为我老了,杀机也淡了,竟妄想从一个小鬼身上寻觅自己当年的影子”
说道"影子"二字,面上又掠过一片邪气,慕容非对他的喜怒无常早已习惯,只听他接着道:“你若是真想习武,我倒可以成全你!”
“多谢先生!”
“不多问,很聪明。随我来。”
隐玄居士走出竹舍,穿过竹林,往西边陡峭的山峰而去。
慕容非默默尾随在后,见他在一面峭壁前停住。他仰头看去,夜色中的山壁利岩嵯峨,如犬牙交错,黑黝黝的拔地几十丈,气势摄人。
“你瞧十丈高石壁凹陷之。”
“有荧火是灯光!是什么人,竟于这山幽谷中居石壁之上?”
隐玄居士冷哼一声,道:“是个呆子!这一两日应该要出关了,想学武功,你就自己爬上去找他。不过我可提醒你,这人一向自诩正道,最反感的便是所谓邪魔歪道之人,我瞧你连眉梢眼角都透着煞气,小心被他一脚踢下悬崖,还得劳烦我给你收尸。”
“先生从前上去过么?”
“偶尔。”
那你怎么没被他一脚踢下来?慕容非心道,嘴上可不敢说。
“好了,天色也晚了,你今日还得交一篇《论兵》给我,回去用功。”
“是。”
翌日一早,慕容非便来到了西面峭壁之下。
他藉着晨光仰头看去,半空中石壁凹陷进去的岩洞清晰可见,棱角分明的岩石上青苔散布,石缝中矮小的灌木似乎只是浅浅依附其上,不知能否承受一个人的重量。
徒手攀爬这面石壁无疑危险至极,慕容非却甘愿冒这风险。
他瞅准了岩壁三四丈高的一棵碗口粗细的幼松,将手中的长麻绳甩上去,反复几后,终于打了个死结,另一端紧缚在腰间,吸口气,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青苔湿滑、碎石松动,慕容非好几从岩壁上滑落下来,幸而拴着绳索的幼松比看上去要结实些,才没摔个粉身碎骨。待他了半个多时辰好容易攀上岩洞,手脚上已是鲜血淋漓。
慕容非却不理伤口,解了绳索打量四周。岩洞乃天然形成,约有五六丈见方,洞口垂着茂密的野藤用来遮风挡雨,洞中摆设颇为简陋,石榻、石桌、石凳。桌上散落着一些野果,角落里堆着几个装杂物的大木箱子,壁上挂着长弓箭囊,地面铺着防寒的兽皮。
偌大的洞中,阒无一人。
慕容非四周摸索了一番,在岩洞果然发现了一道严丝合缝的密门。他心想:看来洞中之人还未出关,不如就在此休息一日,等不到明日再来。
他盘腿坐在毛茸茸的虎皮之上,开始琢磨该怎么投这位洞主所好,才能使他愿意传授武功。一柱香后,他展眉一笑,半蜷在虎皮上呼呼大睡起来。
过了小半日,岩洞的密门悄无声息地打开,走出一个身形高壮的男子。他一眼见到石榻旁的地面上睡着个青衣少年,肤色白皙,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手足上满是岩石划破的伤口,血迹斑斑。
男子诧异地皱眉,走上前去细看,见这少年容貌俊美,蜷缩在虎皮上犹如只受伤沉睡的小兽,惹人怜惜。男子虽心中疑惑,却不忍心叫醒他,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好手脚上的伤口,又取了件毛皮大衣覆在他身上,拨开野藤出洞去了。
慕容非这一觉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伸了个懒腰,精神抖擞。
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陡然响起:“小子,倒是睡了场好觉啊!”
慕容非闻声转头,只见一个身长八尺的魁梧男子逆光坐在石凳上。待看清他的相貌,不由吃了一惊!
男子满面灼烧过的暗紫色疤痕,整张脸皮凹凸不平,状如鬼魅,狰狞可怕。唯有一双形状完好的眼睛精光流转,目光清亮而锐利。
慕容非心中虽有瞬间惊骇,面上却没有丝毫异色。他看了看手脚上包扎好的伤口,走到男子面前行礼道:“多谢前辈为我疗伤。”
男子见他面不改色,心下倒微微惊异起来,道:“你看我这副模样,不怕?”
慕容非恂然道:“是有一点。不过前辈目光如水,目光清澈的人,想必不会是坏人。”
“有意思!“男子朗声大笑,“小小年纪,出语不凡!你是何人,如何到我岩洞中来的?”
“晚辈失足摔下山崖,被隐玄居士所救,见我孤苦无依,便将我收留在身边。前几日见崖壁高有光,猜测有高人遁居在此,一时好奇便忍不住攀上来看看。若有烦扰之,请前辈海涵。”
男子浓眉一皱:"‘隐玄居士’?是他他居然也会救人,还收留在身边?”
慕容非目中精光掠过,面上却隐隐浮现出不悦来。
“前辈此话何意?莫非对先生的人品有何不满?”
“这不是我对令先生的人品有微词,实在是总之,我劝你最好离开此地,我可以帮你安全送出谷外,找一殷实人家安顿下来,你年纪尚幼,来日方长。”
慕容非振袖而起,怒道:“前辈此话大大不妥!晚辈这一条性命既是先生所救,承蒙先生不弃,收留在身边教我读书习字,晚辈尚感恩未尽,如何能弃先生而去?如此不忠不义之事,容非誓死不为!”
男子一时语塞,叹道:“没想到他一生损人利己、心计如刀,末了竟收了个如此敦厚纯良的学生,也算是天意了。”
他原本就对面前这清俊少年颇有好感,如今更是怜爱有加,又想起一段斩不断理还乱的陈年往事,不由有些神思恍惚,忽略了慕容非唇边那一丝与面上神情丝毫不符的狡黠笑意。
“时候也不早了,我先送你下山,其他事从长计议吧。”
“前辈那我以后还能上来看你么?”
男子低头,见青衣少年拿一双水汪汪、亮晶晶的眸子瞧着他,心中一软,柔声道:“你若想上来,随时都可以,不过最好别让你先生瞧见。对了,以后我教你些内家工夫,免得爬面石壁都弄得伤痕累累。”
慕容非喜道:“多谢前辈!”
“走吧。”
男子一手挟起慕容非,足尖一点,如展翅大鹏飞下悬崖。
前脚刚刚沾着地面,一声厉喝破空而来:“厉决明!你要对我的学生做什么?”
男子身躯微微一震,道:“你在说什么?”
慕容非从他腋下探出头来,向面前的隐玄居士丢了一个"为何插手"的眼神。
隐玄居士则还了他个"且看好戏”,怒气冲冲地道:“难怪找了大半天也不见人影,原来被你挟持了!姓厉的,我就知道你见不得漂亮孩子,可是看我这学生生得俊美,意图不轨?”
被他叫做厉决明的男子一愣,面上的疤痕都扭曲了,急道:“你胡说什么?!我厉决明一生光明磊落,怎么会做这种龌龊之事!“再一看,自己的手还扶在慕容非腰身,难怪引人误解,忙不迭地缩回来。
隐玄居士余怒未消,寒声道:“容非你说,你在他的鸟窝里待了大半天,究竟在做什么?”
慕容非偏着头想了想,天真无邪地道:“睡觉。”
隐玄居士脸色一黑。
厉决明冷汗顿时就下来了。
这回真是百口莫辩了。他心念急转,道:“我是见你这学生根骨奇佳,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材,有意收他为徒,这才将他多留了片刻。”
隐玄居士狐疑道:“百年难得一见?他的根骨有这么好么?怎么我就没看出来?”
“你放心,只要交在我手中,不出三五年,保证还你个武功高手!”
“他是我学生,为什么要给你做徒弟?不过既然你如此有诚意地求我,我可以让他跟你习武,可这师不能拜!我怕一想到我的学生是你的徒弟,连出恭都不顺畅!”
厉决明遍布疤痕的脸上露出了大约是苦笑的神情,“得,我看出来了,我又被你坑了。”
隐玄居士冷哼一声,道:“你要反悔趁早,将这么漂亮的孩子放在你身边,我还舍不得呢!”
“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如何能反悔?”
厉决明望着隐玄居士与慕容非离去的身影,扼腕大叹,转念又想到自己的本意不就是收他为徒么,心中又隐隐欢喜起来,腾身飞上悬崖去了。
慕容非走在隐玄居士身旁,见他一双修长的手强忍着什么似的紧握着,不禁抬头往他面上一瞧,叹气道:“先生,你想笑就放声笑出来吧,憋着对身体不好。”
第四章
是夜,慕容非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好容易闭上眼,但见一片眩目的刀光剑影,忽而迅疾如白驹过隙,忽而飘渺如朝云出岫。他立即认出了,可不是昔日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浮云剑法”?他心潮浮动,忍不住上前想看个清楚,满空的刀光剑影忽然缩成一把雪亮的短匕,一道森冷的白芒向他当面划来–
慕容非倏地睁眼,入釜之鱼一般从竹簟上跃了起来。他抱膝怔忡了半晌,从榻边揽过一面铜镜。
镜中映出一张模糊的容颜,他的手抚过飞扬的剑眉、挺直的鼻梁、光洁的脸颊,一直掠过饱满的唇瓣停留在下颌,发出一声同样模糊的冷笑。
“娘为了当初对你所立之誓,整整三年,我将自己的脸藏在乱发与灰渍之下够了无论你恐惧的是我这张肖似你的脸,亦或是肖似你的命运,我都不愿再被你心中的阴影左右!无尽劫难?哼,那是弱者的托词,而我–”
他话音一顿,覆于镜面之上的手掌缓缓收缩,仿佛要将那张模糊的容颜,在指间捏个粉碎,“终将化作云龙,呼风唤雨。道行天下,舍我其谁?”
西窗水银泻地,月已过中天,东方未明。
慕容非却再无睡意,披衣而起,悄悄出了竹舍,往月落之的山峰奔去。
当厉决明望着眼前再一伤痕累累的少年,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摇头道:“习武如行路,须循序渐进,方能登堂入室,不必急于一时。”
慕容非恳求道:“先生虽同意我习武,每日学习的时间却丝毫不肯缩减,我知道他是为了让我修得文武双全,可我却没有这般循序渐进的时间。世上许多道路,皆有捷径可行,我相信练武也不例外,还请前辈成全。”
厉决明一愣,将手中酒瓶置于石桌之上,道:“捷径自然是有,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行得了。正如登山,大路虽长,却平坦;小路虽短,却艰险。贸然涉足,只怕不但无功而返,甚至有性命之虞!”
“即便如此,我也愿意一试。我能忍受较常人多十倍百倍的艰辛,却无法忍受三五十年漫长的时间。”
“昨日一番戏言,果然叫你识破了。“厉决明扯动面上疤痕,发出一声轻笑。
“晚辈虽年幼,却也知晓几分道理。若三五年便能成就一代高手,那么武林中人长年累月的修炼,不是成了莫大的笑话?我说三五十年,恐怕还是早了,武学颠峰,怕是穷极一生也难到达。不过–”
慕容非转眸一笑,道:“前辈昨天只怕不是戏言,而是情急之下不慎泄露了天机。前辈敢出此言,必然有所倚仗。晚辈心如金石,只看前辈愿不愿意摆脱顾虑了。”
厉决明皱着浓眉,沉吟了许久,方才道:“你猜对了,我师门密法中,确有一条速成之道,只是条件苛刻,修炼时又极为危险。三百年来,本门中意欲藉此法一步登天者不在少数,可真正练成者却屈指可数。你名义上虽不是我的徒弟,但学了本门心法,实际上也与本门弟子无异,我可以传授给你,不过,望你听完我三句话,再下决定不迟。”
“前辈请说。”
“其一,此法初始须得为零,以元阳、元阴之身,且体内毫无半点真气之人方能修炼,否则必定难渡真气互噬之劫。事先体内若存有一丝一毫的真气,修炼时阴阳互噬,化为无,这还算幸运的;若是阳阳互噬,则全身经脉爆裂;阴阴互噬,则全身经脉寒冻,均难逃一死。”
慕容非不假思索道:“我从未练过武功,这项可以无忧。“他年纪尚幼,自然还是元阳之身,只是碍于面皮不好说出口。
“其二,你根骨虽为上等,经脉却略显孱弱,修炼过程中一旦发现真气过激而使经脉损伤,必须即刻停止,不得再练。”
“这项也依得。” 慕容非嘴上答应,心中却不免好强起来:有损伤,就必有修复之道,怕什么。
“其三,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千武学心法,皆由气穴丹田而起。此法却本末倒置,逆其道而行,有悖武学常理,即使有所成,也难保将来不会因真气逆冲而导致散功。”
慕容非握紧拳,掌心渗出了冷汗。
尽管他从未习武,也知道"散功"二字对练武之人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一场生不如死的梦魇,且永无苏醒的一天。
他生出了一丝犹豫,可性子中那一股为达目的不计后果的决绝,如长河大水瞬间便将这一星半点犹豫的小火苗扑灭了。
“散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无人知晓。只是从历来修炼失败者的下场看,将近半数。”
慕容非缓缓扬眉,目光亮如淬砺之剑:“五成足矣!”
厉决明灌了一大口酒,慨然道:“性子坚韧的后生我见过不少,可如你这般毅然决然的,却从未见过。古云:过刚则易折,我是怕你将来也如他一般,钻了牛角尖。”
慕容非心念一动,明知不该问,却还是问道:“前辈说的是先生吧,先生一身武功尽废,便是因为过刚而折么?”
厉决明喝得有五分醉意,见隐玄居士连这等事情都告诉了他,不由心中大为震动。
“你连这都知道了想当年他身怀奇技、逍遥江湖是何等快意,虽然冷面冷心,却不乏豪侠之风只是我万万没有料到,在那副清冷的面相下居然蕴藏有如此炽热的感情,就如燎原之火一般,将他自身也吞没了”
“先生的武功究竟是如何废掉的?”
“他明知不可为,却硬是将自己逼上了绝路因为一个女子,犯下了无法挽回的罪孽,为天下武林所不容,正道人士倾全力群起而攻。我是知他性子的,宁折不弯,可是因为我的一点私心,不愿见他走到麒伤凤逝的那一步,这才下手挑断了他的手筋,平息众怒”
慕容非听到这时,胸口百般滋味翻绞,冷冷道:“如若是我,宁可玉碎,不能瓦全!”
厉决明将整瓶酒一股脑儿倾入喉中,酒沫溢得衣襟尽湿,话音也越发断断续续,如呓语般听不分明了,“我知道所以我自毁容貌向他谢罪,可他依然恨了我整整二十年这样也好,至少他还活着只痛惜多年挚友至交,情谊荡然无存再不能回头了啊不能回头了”
他展开双臂往桌面一伏,玉山倾倒,最终飘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强极则辱,情不寿。
慕容非回味着他最后的这一声喟叹,似乎心潮起伏间很有所感悟,却朦朦胧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怔怔立在那里,一遍遍喃喃道:“强极则辱,情不寿”
天色大亮,厉决明酒醒之时,睁眼见慕容非垂手立在旁边,静默如石像,自己倒吓了一跳,笑道:“好小子,倒是有几分程门立雪的志气!看来,我这‘元仪心法’想不传授与你都不行了。”
慕容非瞧他的样子,似乎已经将醉酒时所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顿觉自己了几个时辰的时间思考一个虚无缥缈的问题,未免显得有些不切实际了,很快便将之抛到脑后,对所闻之事也只字不提。
厉决明拉了他在石榻上盘腿打坐,又伸出左掌抵在他后背的灵台穴,右掌则抵在后腰的命门穴上。
“天下武学心法,林林总总不下数千种,可溯本归源,不外乎两大系,阴与阳,修炼了其中一系内功,便不可再修炼另一系。本门‘元仪心法’乃属阳系,近木火而远金水,吸纳天地万物之阳气精华,与自身元阳相互融合。由四肢百骸的孔窍缓缓吸入,沿二十四条经络于周身三百六十五正穴间流动,如地水汇为泉,泉汇为溪,溪汇江河,最终百川归海直冲丹田、气海,疏通‘任督二脉’,撞开‘生死玄关’,体内真气便可融会贯通,源源不绝。”
“修炼过程中最危险的,便是真气达到生死窍之时。寻常武学,气由丹田而生,游走奇经八脉;‘元仪心法’却逆道而行,气由体肤而入,最终汇至丹田。若是丹田气海两穴无法承受天人相融的巨大真气,导致真气外泄或崩裂,轻则散功,重则殒命。”
“我即将运气为你打开体肤孔窍,你可做好准备了?”
慕容非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沉声道:“好了。”
只觉灵台穴与命门穴上一热,似乎有股极缓和的阳气渗入,如活物迅速流遍肌体,周身万千孔窍霍然开启。
慕容非二目垂帘,舌闭天池,眼中虽看不到,开启的精窍却能清晰地感觉,天地万物的阳气、阴气、湿气、暖气清、浊、薄、滞,如同各式各样混杂在一起的水流,循环不息。全身浸泡在由无数种"气"组成的江海之中,令他不禁生出即将遭受灭顶之灾的恐慌感。
厉决明在他身后低声道:“莫要慌,这是你第一用精窍‘见’到天地间的精气流向,其实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各种气的包围之中,只是不自知罢了。你好好感觉周围阴阳之气的盈缩舒卷,试着将能为所用的阳气,由精窍慢慢吸纳入体内。”
慕容非定下神来,依他所言,择取清阳之气吸入精窍,全身肌肤顿时生出融融暖意,舒适之极。他心喜之下,欲将其送入经脉与穴道之中,哪知精气最只能入肤半分,便如气泡一般破裂,逃逸而去了。
厉决明笑道:“你方才已领悟到‘元仪心法’的第一重境界,教常人快了不知多少倍,老天已经够偏爱你啦,还想一步登天?”
慕容非被他调侃得有些赧然,低头不语。
“只要勤加修炼,便能逐步延长精气在体内逗留的时间,只要能将物华精气收入经脉,便可融合自身阳气,自然不会再逃回外界了。这是‘元仪心法’的前三重,较后几重容易修炼,依你的资质,大约三个月就可有小成。”
此时日已中天,慕容非猛然记起,隐玄居士午时三刻的阵法课万万迟到不得,匆忙告别了厉决明,赶回竹舍去了。
亥时他再来到西峰,只见一条悬梯垂落在石壁间,知道是厉决明特地为他准备的,微微一笑。
他缘梯而上,厉决明正在削一根翠竹。
“我以竹代剑,将本门‘昆吾剑法’传授于你。此剑法共有八招常式,分别冠以越八剑之名,即‘掩日’、‘断水’、‘转魄’、‘悬翦’、‘惊鲵’、‘灭魂’、‘却邪’、‘真刚’,每一招常式又各有八招变式,随机而动,见招拆招。你看好了,第一式,‘掩日’!”
只见厉决明手中翠竹划了一圈扇形,剑气激荡而出,半空中霎时绿影樱连洞壁上几盏兽油灯的光焰也染成翠绿之色。
慕容非目不转睛,将这八招常式一一烙在脑中。依葫芦画瓢不难,难的是那六十四招变式,无法规定剑锋走向,只能根据实战,随机应变来施展。厉决明陪他对练了一夜,每一当他以为即将胜得一招半式时,厉决明的竹尖便不知从哪个诡异的角度划来,抵在他咽上。慕容非被逼得节节败退,无计可施之时,忽然想起了括苍派的"浮云剑法”。
“浮云剑法"变幻多姿,轻灵流动,若是能配合上"昆吾剑法"的开阔激张,无疑又是一番新的境界。慕容非心有所想,手上剑招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如行云蔽月、流瀑回风,看似柔和的一盘,竟将厉决明的一招"灭魂"旋绕击偏了出去。
厉决明惊道:“好一招剑法!刚柔并济,拟去忽来,欲行若止,进一分可伤敌,退一分可保身,好剑法!你之前并未习过武,莫非是自创的 ?”
慕容非不愿提及旧事,含混地点了点头。
厉决明朗声大笑,“他的心情我终于能理解了有徒如此,连我都不免心生嫉妒,可惜你我不能有师徒名分,不然我真当浮一大白,仰天长笑了!”
慕容非拱手道:“虽然与前辈无师徒之名,但我一身武学皆为前辈所传授,前辈于我,不是师父胜似师父!”
厉决明心中大感快慰,颔首微笑,面上纠结的疤痕看上去也舒展了不少。
此后,慕容非一边勤练"元仪心法”,一边苦思将"昆吾剑法"与"浮云剑法"完美融合之道,甚至连隐玄居士所教的课程也不曾落下半分,只是朝斯夕斯,辛苦异常,也不知他哪里来的一股恒心毅力,精进不懈。三个月后,他的"元仪心法"果然修至第三重,真气圆转于全身经脉穴道之间。只是手少阳三焦经与阳维脉稍嫌孱弱些,几真气运行时险些损伤了经脉,幸亏他修炼时谨慎了不少,厉决明又每每在他身旁护法,才得以逢凶化吉。
山中无岁月。
寒来暑往,不觉过了四载。
枕石漱流的山野生活非但不曾磨折了慕容非的神采,更为了他增添了几分飘逸出尘的气质。
慕容非已年满十七,眉目如画,长身玉立,气宇轩昂。每当他一身青衣大袖,静立于朝雾缭绕的翠竹林间弄笛,依隐玄居士之语,正是"恍若蓬莱散仙西渡,疑似昆仑重华下凡”。
厉决明对他的评论,则是"静如子,动如脱兔。”
改易后的"昆吾剑法"他已练得精湛纯熟,“元仪心法"也修炼到了第八重,只待奇经八脉的真气融会之后,掸开生死玄关,便可大成。
这一日,厉决明将他唤到洞中,肃然道:“你苦练四年,时机也差不多成熟了。这第九重至关重要,成,则一步登天;败,则全盘皆溃,你可做好准备了?”
慕容非修眉凤目间傲气冲云,洒然一笑:“只等这一刻了。”
厉决明颔首道:“好,为防万一,我会全程护法,助你一臂之力。”
慕容非盘腿打坐,双目微阖,心、神、意守祖窍,真气在体内流转,运行十二大周天后,停留在气海上方,督脉的神阙穴与任脉的悬枢穴。
厉决明掌心抵于他后背,喝道:“精气神归一!去!”
两股炙热的劲流由灵台与命门两穴潮涌而入,与体内一团纯阳真气融合为一,浩浩汤汤,犹如长河大水奔腾而下,直冲向生死玄关。
此时正是最艰险时分,慕容非神情痛苦,汗如雨下,百会穴上白雾蒸蒸,突然听得脑中轰然一声响,全身一震,眼前有白色圆光闪过,生死玄关被真气撞破!
这一股真气趁势而下,直奔气海,只要将其尽数纳入丹田,大功可告成。
就在厉决明与慕容非都松了一口气之时,情势陡然急转而下。
真气即将汇入丹田,可丹田之中却突然腾起了一股强大的阳气,两道劲流相互拒斥,丹田中顿时阳火中烧,直欲爆裂!
厉决明大为震惊,失声道:“这阳气并非由‘元仪心法’修炼而出,似乎在丹田隐匿许久容非,你在之前竟练过别的心法!你不要命了?!”
慕容非面色潮红,口鼻间淌出血丝,艰难地道:“我还不至于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究竟是怎么回事” 厉决明一时也束手无策,慕容非却身子一软,栽进了他怀中。
他手一摸,只觉慕容非喘息如火、浑身滚烫,足以烁金的强烈阳气在奇经八脉中如脱缰野马,四奔突着寻找突破口,稍弱于其他经脉的手少阳三焦经与阳维脉怕是要先遭罹祸。
厉决明急得心如火燎,一把抱起慕容非跃下岩壁,飞掠向竹林精舍,身在半空,喊声已至:“杜凌若!快来救人!”
隐玄居士打开竹扉,恶声恶气地道:“鸡猫子鬼叫什么?你几时见我救过人–”
话音未落,见到厉决明怀中的人影,神色大变。
“姓厉的,你又把他怎么样了?!”
“我没空跟你斗嘴!他现在命悬一线,你快想办法救他!”
隐玄居士一摸慕容非脉门,惊道:“亢阳熏烁!”
厉决明将方才冲关时的情景简要说了一番,隐玄居士皱眉,“他确实之前并无内力,这太蹊跷了”
他沉吟着,无意间将目光扫过慕容非身上,突然定住了。
慕容非腰间悬着个巴掌略大的革囊,色如绶文,泛着幽光,那是他用拾回来的蛇皮缝制而成,平日里用来装些随身杂物的。
隐玄居士顿足叹道:“我早该想到的,百年珍禽异兽,往往孕有内丹,他当年怕是吃了赤冠虺王的内丹!那内丹是至阳至烈之物,寻常人吃了只潜留在体内,无甚大碍,可对于修炼你那破心法之人来说,却无异在体内埋伏了个满是硫磺硝石的火药桶!”
厉决明急道:“那该如何是好?”
隐玄居士目中精光一闪,面上神色忽然冷了,“我有什么办法?若是我武功未废,所修炼的‘玄冥诀’至阴至寒,或许能克制赤冠虺王的内丹哼,如今也只是空谈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厉决明浑身如冰雪倾倒,只觉连心里都寒透了。
他失魂落魄地望着地面,痛楚地道:“这就是因果报应么要报应,也应在我身上吧,他何其无辜啊”
慕容非在他怀中昏迷着,七窍中汩汩流出血来,洇红了他的衣襟,一直渗到他心里去了。
第五章
“你如今后悔了?” 隐玄居士嘿嘿冷笑起来,“他连你的徒弟都算不上,是生是死与你何干?你有什么好后悔的!”
厉决明垂头道:“我知道你心中不痛快,你怎么责怪我,我都不会驳一个字,只是决不后悔!不后悔,只是难过”
“人还没死呢,难过个屁!给我!”
隐玄居士从他怀中一把抢过慕容非,扭头向室内而去。
厉决明乍然一喜:“你有办法救他?”
隐玄居士脚步不停,“死马且当活马医吧!我没出来之前,不论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许探头探脑,否则出了差错你负责!”
厉决明迈出的半个步子缩了回来,眼看着竹扉在鼻尖前"砰"的一声阖上。他叹口气,开始在院子里踱起步来。
踱了不下数万步,院子里的地皮都薄了三分,隐玄居士却还未出来,只觉竹舍里的真气阴阳激荡、混乱不堪,厉决明耳力极好,听到内中疲竭的喘息声,心中不免大为焦急,踌躇再三,始终未敢入内。
不知过了多久,竹扉终于缓缓开启。
“你"厉决明见到倚在门边的隐玄居士,大惊失色。
只见他全身汗水淋漓、白袍湿透,面容煞白憔悴,双目中那一股荧荧流转着的精光黯淡了,原本只是搀杂了几缕银丝的乌发尽数化作白雪。
他似乎疲惫到说不出话来,厉决明觉得他下一刻便要瘫倒在地,不禁上前伸手去扶。
“别碰我!“隐玄居士嘶哑着声音道,“你这是在羞辱我么?我还没有虚弱到连走路都需要旁人搀扶!”
厉决明知他的性子,将软弱的一面暴露于人前,比乱刀剐了他还难受。鼻中一酸,慢慢缩回手来,“他怎样了”
“还活着。”
隐玄居士面色阴晴不定:“拜你当年一念之仁所赐,断脉不废功,我虽手足经脉俱断,体内一股玄冥真气却始终固守丹田,这些年来不仅毫无半分折损,还精进了不少。这小子倒是毫不客气地吸了个精光,若非我强扣了两分下来,如今已是夜台枯骨了!哼,这臭小子!”
厉决明无奈道:“真气相传本就危险之极,人力难以控制,且他神志丧失,交接全凭本能予取予求,你也不必迁怒于他。只是你既然四肢经脉真气不渡,究竟是如何传功的?”
隐玄居士流露出一种复杂至极的神情,半晌,冷冷道:“关你甚么事!反正他的小命是保住了,不过内功也废了。”
“废了?“厉决明惊道,“他的元仪心法已修成,不可能阴阳互噬!”
“他的情况无法按常理而论。如今我渡入他体内的玄冥阴气正盘于丹田内,镇住赤冠虺王内丹的阳烈之火,而元仪阳气又散落于脉络之间,如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丹田的阴气无法运及全身,全身的阳气又无法汇入丹田,如今他根本提不起半丝内力,跟废了有什么两样?”
“这可有补救的办法?”
“为了保他性命,我已竭尽所能,其他的,我便无能为力了。”
厉决明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他醒了。”
慕容非醒了,却不愿睁开双眼。
他恢复意识的首件事,便是运转真气,只觉经脉蔽塞、丹田如压着千斤磐石,竟是半分内力也提不起来。
一想到"散功"两字,他心头剧震,霎时间全身都寒了。
数载含辛茹苦,难道就这样功亏一篑?他揪紧了双拳,万分不甘,恨意难平。
“放心,你的功力并未散去,只是眼下无法使用。“厉决明坐在床榻边,俯视着他。
“无法使用?这跟散功有什么区别?” 慕容非满腔怨气冲口而出,转念又觉得语气太过,低声道:“前辈,我心中乱得很”
厉决明也不以为忤,道:“习武之人,最痛心之事莫过于此,我知道。只是还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你且宽一宽心,天地造化间另有安排也未可知。”
“前辈是说,事情还有转机?”
“万事未至绝路,自然有转机,即使是绝路,也有逢生的可能。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不可轻易放过。正如你练功时走火入魔,眼见就要丧命,我本已绝望,哪知凌若竟耗费自身真元救了你一命”
慕容非与隐玄居士得久了,难免生出了感情,隐隐又夹杂着几分孺慕之思,闻言不禁心中暗惊,问道:“先生没事吧?”
“他在屋里,唉你自己去看看吧。”
慕容非系好衣带,扯平了凌乱的衣襟,下榻走出门去。片刻后又转了回来。
“先生反栓着门,不肯见我。”
厉决明叹道:“他心里也乱得很。”
慕容非若有所思,低头不语。
夜人静,竹舍外叶影婆娑,夏虫唧唧。
慕容非手执一盏豆大光亮的油灯,在隐玄居士卧房门外徘徊了近半个时辰,却始终没有敲门。
正当他左右为难之时,门内陡然传出声音:“熄灯,进来。”
慕容非如释重负,吹熄灯火,排闼而入。
黑暗中,隐玄居士的声音幽幽浮在空中,平添了几分诡异。
“明日一早,你就离开这隐玄洞天。”
“先生要赶我走?”
“不是赶你,是救你。你再不走,只怕我会在你抑郁发狂之前,亲手杀了你。”
他说得毫无情理,慕容非却无半点惊异,道:“先生要我往何去?”
“去京城。二十年前,神医方回春就隐居于宜秋巷,中秋是他情人的忌日,不论他身在何,那几日总会赶回京城上坟。这死老头曾经欠我个人情,你带着我的信物去找他,告诉他,如果医治不好你,就将头撞在他那一桌子的灵牌上好了!”
一双冰冷的手抓住了慕容非的左腕,将一个物件套了上去,随即闻到了一股沉郁的檀香味。
“千年檀香木晶制成的手镯,可以驱五毒,避秽邪,你拿去给他看。”
慕容非抚摩着腕上那一颗颗光润的珠子,低声道:“多谢先生。”
“谢什么,好不会白给你。凡有人对你示好、施恩与你,无非是想从你身上得到某些好,或名,或利,或人。你生得过于俊美,尤其要提防。“声音顿了一顿,接着道,“我自然也是有所图,接着这个。”
慕容非只觉一个冰冷的重物坠在掌上,伸手一摸,竟是块外形奇异的金属,两端状似弧月,中间凹陷成手柄,刃口薄如蝉翼,想必定是锐利无比。
“好奇妙的兵器!”
“这是我当年在武林的成名兵器之一,专破高手护身罡气的‘鳞铁星镡’。投掷鳞铁星镡,靠的主要是眼力、手法与悟性,配合这本秘籍练熟,即使不用内力,也颇有几分凌厉,危急时刻可以自保。”
“先生传我鳞铁星镡,应该不止是让我自保这么简单。”
“呵呵我就是喜欢跟你这样的聪明人说话。没错,我要你恢复功力以后,用这柄鳞铁星镡与我当年‘血修罗’的名号,取华山、青城、括苍、天龙门、濯剑山庄五派掌门首级!”
“这五派当年与先生有仇?”
“血海仇!不然你以为我是如何身陷幽谷,永不得重出江湖?”
慕容非想了一想,道:“就算我今日答应了,先生就相信我一定能恢复功力?即使真恢复了,也相信我一定会践诺?”
“你初来之时,我便为你卜过一卦,你命格绝非寻常,将来必有翻江倒海的大作为。哼,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恢复功力是迟早之事,只是是福是祸还很难说。因你命三方四正照会地劫、天空、铃星三颗煞星,古书有云,地劫星‘浪里行舟’,本命照会此星者,野心大、好弄险,小心陪了夫人又折兵;天空星‘半空折翅’,最怕事与愿违;铃星心机沉,好使小聪明又爱记仇,只恐钻了牛角尖。这三星皆是赌性坚强,好赌不服输,不到黄河不死心。至于我要你做的事,你若是不愿意,不论我相不相信,都无可奈何。”
“算人者难自算,难怪我从未算出过自身命盘,多谢先生一语点醒。日后我若恢复功力,自然会极力完成先生心愿以报大恩。”
“我要说的都说了,你走吧。”
慕容非也不管他是否看得见,欠身施了一礼,悄无声息地退出门去。
漆黑的室内沉寂了许久,忽然响起一声冷笑:“江湖潮起潮落,不论你愿不愿意,只怕届时都身不由己!”
翌日一大早,慕容非将丹药、书籍、碎银等随身杂物分门别类放好,秘籍贴身收藏,又把玩了一番鳞铁星镡,发觉装进腰间的虺皮革囊大小正合适。
正在整理行装,厉决明推门而入,“昨夜里凌若和我说了,让你去京城找神医方回春,收拾好了我送你出谷。”
两人走到危崖林立的谷边,慕容非回首望去,只见一片云雾缭绕的翠竹林中,自己居住了四年的竹舍若隐若现,似有白色人影凭栏而眺,他定睛一看,又似乎只是抹形状相近的白雾罢了。他心中百味杂陈,既有踏步江湖的跃跃欲试,又有一丝依依不舍,最终豪情远胜过离情,仰望利剑般耸峙的山峰,仿佛自己也将插翅入云了。
厉决明见他有些怔忪,还道他别情依依,笑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日后若是有缘还会相聚,走吧。“一手挟着他的腰身,足尖在岩石上一点,几个梯云纵越上山峰,腾挪翻飞毫不费劲,不到一刻时,便已出了幽谷,来到一悬崖上。
慕容非忽然觉得这悬崖有些眼熟,这不正是当年括苍派弟子余炀将他抛下山谷的那悬崖瀑布么?
“当年我曾在武林众宿前发下重誓,终身看守隐玄洞天,绝不离谷半步,今日只能送你到此了。仗剑江湖挟酒行,几多儿女几多情;一生恩怨醉梦中,不如归作水云邻去吧,去吧!”
话音甫落,厉决明毫不拖泥带水,纵身跃下山崖。
慕容非冷眼扫过崖边,旧恨涌上心头,心道:君子报仇三年不晚,我既已忍了数年,也不在乎多等三两日,待到功力恢复,第一个便拿这括苍派开刀!
他拂了拂衣袖,沿着小径下山。
刚走出一片密林,忽然见不远火光冲天,彤云如盖,看方向,正是括苍派的屋宇。慕容非心念一闪,转而朝起火而去。
他挑选了一条通往侧门的密径悄然潜进,但见主殿黑烟滚滚,梁木被大火烧得哔剥作响,不时轰然塌落,院落内血流成河,括苍派弟子横尸遍地,死状凄惨。他一路检视,死因多是胸腔破裂,连胸骨带心肺被利器抓得粉碎,竟无一人生存,看样子是遭强敌灭门。
慕容非剑眉一皱,忖道:我还有话要问那韩峰,现时他若是死了,还真有点麻烦。随即四下搜寻,终于在大门的台阶上发现了倒在血泊中的括苍派掌门韩峰,见他面色紫金,口鼻淌血,奄奄一息,显然是经脉重伤活不成了。
慕容非出手疾点他神封、天池、玉堂三穴位,暂时留住他心头一口真气。韩峰悠悠转醒,睁眼看清面前之人,失声惊道:“绿绮”
慕容非一震,几乎冲口而出问他为何知道自己母亲的名姓,转念一想,心头涌起的屈辱感,狠不得一剑刺进韩峰的心窝。
可他毕竟忍住了,咬牙道:“说!当年将我卖入括苍派为奴的,究竟是谁?”
韩峰愣了半晌,吃力地扯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原来是你”
“哼,你很吃惊吧,当年被你的弟子和女儿抛下悬崖的孩童,居然还活着!”
“抛下悬崖?我一直以为你是逃下山去了唉,我该想到,若非手下逆徒欺师叛祖、引狼入室,括苍派又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九泉之下我该拿什么脸面对祖师啊”
慕容非不耐烦地道:“少给我哭丧!快点说,究竟是谁将我劫走卖入括苍派的?”
“你想知道,我也不妨告诉你当年,将你亲手送进本派的,是你的母亲绿绮”
慕容非闻言如五雷轰顶,劈头摔了他一掌,怒叱道:“你胡说!”
韩峰大口吐出血来,面色由紫转青,剧烈地喘着气,“人之将死又何必说谎当年的确是你母亲将你交给我留言道此子一生命运多舛性格又过于乖戾倔强不将他棱角磨平只怕难渡劫难她要我以仆役之份待你,让你明白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的道理你母亲外柔内刚,为你用心良苦,实在是个奇女子,只可惜”
“你给我闭嘴!” 慕容非怒喝,如同一只困在樊笼中的猛兽。他知道韩峰话中可惜的是什么,那是他心头最的创痛,他自己不愿去揭,也绝不许旁人碰上一碰。
韩峰已是瞳孔发散、气若游丝,张口吐出一泡夹着血沫的浊气,一命归西。
慕容非恨恨然踹了他一脚,冷静了下来。
他原本打算直奔京城找神医方回春,如今却改变主意,决定先绕道杭州,去见母亲绿绮。他对自己的身世,一直存有的芥蒂。本来,青楼出身的孩子,不知生父是谁倒也不鲜见,只是母亲每每欲言又止、闪烁其词的态度,令他觉得自己的身世不那么简单。还有,自己为何不姓绿而姓慕?母亲又为何非要毁去他的容貌?这一切都令他迷惑不解。他对自己道:该是寻找答案的时候了!
慕容非将那一片火海中的屋宇撇在身后,朝山下行去。
未及十数丈,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蜷缩在道旁,身上红衣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慕容非见她满身污迹、衣不蔽体,知道是受了凌辱,不由多瞧了一眼,蓦然认出,这女子便是韩瑛。只见她仰头望天,原本娇俏的面上一片呆滞的神情。
慕容非本对她毫无好感,甚至还有几分恨意,如今见她落到这般凄惨的地步,心中又生出几分不忍,从包裹中掏出一件青衫覆在她身上,摇摇头离开了。
韩瑛在他身后缓缓低下头,痴痴看着身上荷绿色的衫子,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什么只是单纯地看着而已
夏末的杭州城,依旧绿柳蜩鸣、荷香悠然。
日已中天,行人多在树下纳凉,或是找个小茶馆闲坐喝茶。一个青衣书生却顶着毒日在道上行走,虽是一身布衣,却端的是眉目如画、清朗非凡,一头乌墨般的长发只用根古朴的木簪子在头顶稍微绾了一下,多数松散地披在肩头,平添了几分俊秀儒雅之气。他漫步缓行,路人无不目光流连,啧啧称羡。
这青衣书生,正是甫入江湖的慕容非。
慕容非离开杭州多年,几乎认不得旧时路了,边辨边行,不觉时已过午。
他环顾四周,见道旁斜挑出一幅"天然居"的酒楼幌子,心想用了午膳歇息一下再走不迟,举步迈了进去,找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随便点了瓶竹叶青与几盘小菜。
顷刻酒菜上齐,慕容非正要举箸,桌子另一端忽然响起男子的声音:“独酌未免有些无聊,这位朋友,不知可否搭个桌?”
慕容非眉头一皱。
他数年来过惯了山野清静生活,对他人总有些疏离感,加上心头还压着不少忧患之事,实在没有心情跟陌生人结交,便头也不抬地道:“旁边有的是空桌子。”
“旁边却没有可以同饮笑谈之人。”
慕容非抬头眄了一眼,一个年二十许的白衣侠客,腰配长剑,英气勃勃,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慕容非忽然记起离谷之前隐玄居士的告戒,“凡有人对你示好、施恩与你,无非是想从你身上得到某些好,或名,或利,或人。你生得过于俊美,尤其要提防。“不由生出了几分警惕,觉得这白衣青年未免有些热情过头,莫不是应了先生之语?
他越看对方,越觉不顺眼,长得倒人模人样的,不想竟是个登徒浪子,顿时心中不屑,敷衍道:“不过萍水相逢,恐无酒友缘分。”
白衣青年似乎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嘲讽之意,微微一笑,也不答话,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只是时不时转过目光来瞧一瞧他。
慕容非漫不经心地夹了几筷,忽然觉得有些食不下咽,摸出几钱碎银往桌上一丢,拂袖而去。
白衣青年原本并无恶意,只是慕其风华,有心结交,不料对方不但反应冷淡,似乎还有几分厌恶之意,顿时起了好强之心,饭也不吃了,随后跟了出去。
他自恃轻功不错,也不怕跟丢,只远远地尾随在后,见慕容非一路走走停停,穿过几条纵横阡陌,人影消失在一座雕梁画栋的华居门口。
白衣青年近前几步,便嗅到空气中浓浓的脂粉味,抬头一看,横匾上三个柔婉秀媚的描金红字:
“烟波阁”。
他脸上神情一僵,不无遗憾地摇摇头,自言自语:“真没想到”
第六章
烟波阁。
四弥漫着烟波般飘渺的丝竹之声。朱唇啜破绿云时,咽入香喉爽红玉,只要是男人,来到了这温柔乡,都不会全身硬邦邦的像根木头。
慕容非却例外。
当眼前似曾相识的阑干、庭院、草木挟种种不堪的回忆铺卷而来时,尽管身旁的姐儿偎依得温香暖玉、笑颜如,他依旧全身硬邦邦的像根木头。
大堂里寻欢作乐的男人们肆意的调笑声也依旧令他觉得厌烦。
他冷冷推开黏在身上的姐儿,将一锭十两重的纹银丢到老鸨手中:“我要见绿绮。”
有道是鸨儿爱钞、姐儿爱俏,慕容非出身青楼,自然是明晰得很。且不说这老鸨是新面孔,即使是旧识,他也决计不肯表露身份的。
老鸨用手绢装势抹抹脸,道:“绿绮姑娘是我们烟波阁的头牌,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
“我知道规矩,十两,只见一面。”
老鸨发福的团扇脸上堆满假笑,向堂中唤道:“兰丫头,还不快将这位公子带到绿绮姑娘房中?”
慕容非跟着迎客丫头来到间绣房外,塞给她几钱碎银道:“我想跟绿绮姑娘单独说会儿话,劳烦姐姐了,这点小意思请姐姐歇歇腿、喝口茶。”
兰丫头笑盈盈接过来,趁势在他手上捏了一把,“公子真是个知情解意的妙人”
慕容非脸色一青,火烧火燎地收回手来,推门而入。
隔着堂中的垂地青色纱幔,隐约可以瞧见女子对镜梳妆的曼妙身影,甚至还能听见衣裙摩擦的细碎声响。
这一幕在慕容非的梦中已出现了不知多少,他双目微红,难抑激动,伸手褰开纱幔,一声即将冲口的"母亲"却骤然哽在了喉中。
因为他猛然看清镜中女子的容颜。那不是他的母亲绿绮!
女子已然转过脸来,容月貌、秋水为神,宛如面对情人般爱娇地道:“公子,你觉得我是画落梅妆好呢,还是仙蛾妆?”
慕容非此时哪顾得上她的调情手段高不高明,欺身而上,扣住她的手腕,道:“你为何会在绿绮房中?绿绮在哪?”
女子一愣,疑惑道:“公子好生奇怪,妾身就是绿绮,在自己的房间有何不妥?”
慕容非眉峰一挑,厉声道:“你说你是绿绮?你骗人!”
女子长袖一拂,嗔怒道:“那里来的疯子,在此胡说八道!这杭州城有头脸的人物,谁不知我绿绮?光是见过我长相的,何止成百上千,说我不是绿绮,那你说谁才是绿绮?”
慕容非明明知道眼前女子是假冒的绿绮,在如此微妙的关系下,他又不能光明正大地道"我母亲才是”,默然无语,心念却转了几百个弯:真是奇事,母亲不见了,却另有个女子也叫‘绿绮’。更奇的是,所有人似乎都认为她就是绿绮他蓦地想起,从进门到此时,不论是窑姐还是丫头,从未见过一张熟悉的面孔,七年间就算变化再大,也不可能人事全非啊!其中必然有蹊跷他顿时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张巨大而迷离的网中,却不知织网之人是谁?有何目的?
“绿绮"见他眉间紧锁,俊美的面容上浮起一层若有若无的愁郁与失落,不知不觉一颗芳心柔软如棉,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柔声道:“公子,你大概是发了癔症了,你放心,这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从此以后,你要记着我就是绿绮,可别再记错了”
慕容非灵光一闪,捉住了她话语中的破绽:为何要替他隐瞒?莫非‘有人对绿绮的身份产生了怀疑’这件事威胁到了某个人或某些人,或许也威胁到了她自己的安全?还有,她说‘记着’、‘记错’,假如她生来便是绿绮,又何需刻意去记?
他越想越觉得这女子话中疑点颇多,打定主意要从她嘴里套出话来,面上瞬时恢复了潇洒自如的神色,微笑道:“绿绮姑娘,你我也算是多年旧识了。你是什么时候搬来杭州城的?我想想大约也有十年了吧?十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相信即使岁月迁流、人事变换,也应该有人对十年前、不,七年前姑娘的容貌有印象吧?比如说,当年丹青圣手延平之为姑娘所作的‘月下抚琴图’,听闻颇有盛名呢”
他每说一句,“绿绮"面上的血色便退去一分,唇边依旧挂着浅笑:“公子你也真是的,妾身有意放你条生路,可你偏偏不领情,这叫妾身如何是好,也只得忍痛割爱了。”
慕容非见她谈笑中杀机暗藏,旋及全身警戒,鳞铁星镡也蓄势待发,面上却温情脉脉,幽然叹道:“唉,即使并非旧识,也算是有一面之缘,姑娘何必如此磨刀霍霍,不怕煞了风景?焚琴煮鹤我倒不担心,只怕我半个时辰内出若不得烟波阁,届时将有不知多少人手持‘月下抚琴图’的副本,争欲一睹姑娘芳容。只是倒那时,姑娘该如何向‘上面’交代?我平生最不愿意见的,就是玉陨香残;最改不掉的毛病,也不过是凡事非要究根究底弄个明白罢了,绝无恶意。姑娘用一句真话,换得你我二人平安无事,不好么?”
“绿绮"唇边的浅笑消失了,她微垂螓首,似乎在考虑慕容非话中真假与今后的境。想到此事若真弄得人尽皆知,自己的下场不禁不寒而栗。
慕容非察言观色,见她心有所动,暗暗一笑,愈发柔声道:“其实,除了好奇,我还是有私心的。”
“绿绮"凛然一惊,道:“是什么?”
慕容非似笑非笑:“我只是想知道姑娘真实的芳名,将来吟诗作词、丹青画彩之时,心中也好有个念想。”
“绿绮"被他一个"念想"弄得粉面飞红、心乱如麻,暗道自己一生阅人无数,从未动心,今日却一头栽进个弱冠少年的情网之中,莫不是佛经中所说的前世孽缘、今生情债?咬了咬下唇,毅然道:“姬摇红,妾身名唤姬摇红。公子可要牢牢记住这名字!”
慕容非扬起一抹邪笑,道:“定然终生不忘。”
姬摇红羞赧地一笑,正欲开口,门外似乎一声轻响。她瞬间面色大变:“糟了,怕是叫兰丫头偷听去了!”
慕容非来不及接话,姬摇红衣袖一拂,壁架滑向旁边,墙上赫然露出一条密道。
“公子,你快走!迟了怕性命难保!”
慕容非心里还念着未打听到的消息,被她推入密道时,捉住了她的手,以眼示意到:“跟我一起走”。姬摇红含泪摇摇头,道:“你不知道他们的厉害,一起走只怕谁也走不成。或许只是我多心,事情尚有转圜的余地今夜子时,你在西门外的金明池畔等我,若是一个更后还等不到,就赶紧离开,千万别再踏入杭州城!”
慕容非有些不忍,正欲开口,姬摇红猛扑过来,在他面上狠狠亲了一口:“俏冤家!可千万莫要忘了我!“双手一攘,密道的暗门悄声阖闭。
慕容非吃了一惊,只觉面上被她触碰的地方阵阵发热,忍不住伸手一抹,忖道:眼见真相只有一步之遥,真是可惜了。只得等今夜见面时问个明白,只恐她万一真出了事,打草惊蛇就不妙了,今后再寻母亲行踪更是难上加难!他一面心中盘算着,一面沿着密道往前,不过一柱香的工夫便到了出口,竟是一酒楼的地窖。
慕容非从层层相叠的酒坛中狼狈不堪地爬出来,头发衣袖上满是蛛网,边掸边嘟哝道:“唉唉,此番真是风度全无了,幸好没被人瞧见。”
忽然旁边隔着硕大的酒坛,有个男子懒洋洋的声音道:“只要有酒就行,要风度作什么?看来阁下也是同道中人,不妨来对饮几杯?”
慕容非暗中一摸鳞铁星镡,缓缓转出身形相蔽的酒坛,对那出声的男人四目而对,两人惊异地齐声道:“是你?”
原来对面的男子,正是午时在"天然居"萍水相逢的那个白衣青年。
白衣青年大大地一愣,笑道:“真是相逢不如偶遇啊!看来是红粉地的酒不够香、不够烈,才令阁下舍华居美人,而就陋室网泥。”
慕容非眉一剔,愠道:“你跟踪我?”
白衣青年笑得三分狡赖,颊上现出两个圆圆的酒坑,“你身上的脂粉味儿三里外都闻得到,还用得着跟踪?”
慕容非一气之下正要甩袖而去,冷不防白衣青年凌空抛来一个小酒坛。他下意识地接住,酒坛封泥未启,酒液与水流完全不同的声响汩汩传出,清醇无比。慕容非跟随厉决明习武,酒量也锻炼了不少,当即判断出这是一坛成年雕,四品皆全。
“我请你喝酒,不过有个条件。”
慕容非撇嘴,心道:谁稀罕你的酒!
白衣青年自顾自地道:“这条件就是,你须得听听我的名字。”
慕容非白了他一眼,拎着酒坛就走。白衣青年腾地跳起来,追上去:“这位兄台,在下的名字再怎么样也不至于不堪入耳啊,何必避如蛇蝎?难道阁下就没有常人的好奇心?”
慕容非停下脚步,冷冷道:“对你,一星、半点、丝毫也没有!”
白衣青年怔在当场,似乎受到了相当的打击,忽然扬声道:“嘴长在我脸上,说不说由我,我叫东风,莫东风!”
慕容非苔青色的衣袂已经消失在酒窖入口的楼梯上了。
夜幕初降,正是酒楼生意最热闹的时候。杭州城自古华,十里荷未谢,三秋桂子将开,端的是游人如织。
瘦西湖畔的"天下第一楼"中,慕容非正杯箸不停,一并解决着午夕两食,同时不动声色地听着四周食客们的闲聊。
到目前,他至少收集了三个有点意思的江湖消息。
其中之一,便是括苍派的灭门血案。据传括苍派祖师曾在山中遇修道真人,传了他一柄长萧,名曰"碧篱”,传说原是鸿蒙初分之时,太初神针的针心,后来落到鸿均老祖手里,化为一根青竹棒,被炼化为长箫,内蕴有天罗灵光,是人人皆欲得之的绝世宝器。所谓怀璧其罪,括苍派只怕就是因为这件宝器落得满门惨死,只剩一个掌门独女行踪不明。
慕容非听他们口沫横飞地争辩着一夜之间灭了括苍派的,究竟是修罗余党还是四大凶徒,不由一声冷笑。
正在此时,楼梯间一阵喧哗声传来,上来了五六个插着腰刀、手持铁索的衙门捕快。江湖人士向来不愿与官府有什么瓜葛,纷纷住嘴,诺大的堂中声浪顿时消了不少。
那些捕快大摇大摆地吆喝了几声"官府办案,闲人毋扰"之后,左右扫视了一番,忽然眼中一亮,抢身几步,只见数条黑黝黝的铁索凌空飞下,竟是向坐于角落的慕容非头上套来。
有道是油贩的杓子捕快的锁,说的便是一个"手熟”。那锁链抛了不知成百上千抛,锁了不知成百上千人,哪里有套不准的?慕容非只觉眼前一,沉甸甸的精铁锁链便盘在了颈间。
他瞳孔狠狠一缩,忽然想起厉决明的叮嘱:与官府正面冲突乃武林大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为!权衡利弊后,才缓缓吐了口长气,换上一副惶不安的神色。
捕快中一个鹰鼻利眼、面色暗淡的中年男子喝道:“好你个书生,却原来是个斯文败类!有人告你奸杀青楼女子绿绮,证据凿凿,还不跟我们到衙门走一趟?”
慕容非一惊:姬摇红死了?!
旁的食客听到是奸杀案,多数义愤填膺,面上露出忿色,私语不已。
几个捕快上来,七手八脚地扯掇慕容非。
慕容非心计飞转之间,已有决策,涨红了脸叫屈道:“圣人有云:万恶淫为首。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行小生虽不才,却也知书达理,如何肯作这等淫行?再说,小生今日才进的杭州城,一路奔波水米未进,哪里来的时间犯下案来?屈杀我也!屈杀我也!”
众人见他言语之间虽然酸不可耐,容貌却清俊儒雅,神色恂恂如温良君子,实在不像大奸大恶之人,心下也不由打起小鼓来:莫不是捕快屈枉了好人?
为首的捕快面沉如锅底,驱喝道:“什么屈不屈的,到了衙门便见分晓!快走!快走!”
慕容非被他们推攘着行了几步,忽然哀声道:“差大哥,小生实在是付不出五十两白银,倾家荡产也只剩三十余两了,您就高抬贵手吧!”
声量虽小,可在座的多是练家子,哪有听不见的道理,心道:原来是这般捕快拿案子勒索敲诈良民,真是可恶之极!有些江湖侠士难掩怒容,将手按在了剑鞘之上,若不是碍着官府的声威,恐怕已经一剑刺过去了。
为首的捕快冷不防被他阴了一招,大怒,擎出水火棍劈头抽下,“臭小子!你胡说什么?!”
食客中早有人忍不住暗中援手,一把生米骤然洒出,只听得"哎哎"的连声惨叫中,捕快们纷纷抱着打疼的腿脚跳了起来。不知谁喊了一声:“那书生,还不快走?迟了只怕连三十两也保不住了。“堂中登时爆出一场大笑。
慕容非从地上蹲着的捕快之间踩跳出去,一溜烟不见了。
“是哪个王八蛋发的暗器?!”
捕快们破口大骂,将手中铁索抖得哗哗作响,又怕众怒难犯,只得悻悻然出了酒楼,追赶慕容非去了。
“这些官府的狗腿子!真他奶奶的出了口恶气!哈哈"酒楼中众人笑声雷动。
第七章
慕容非拔腿狂奔,一路朝西门外而去,听见身后迫近的嘈杂声,鳞铁星镡已悄然攥在手中。他早看出,这些捕快武功都不弱,只能将他们引到个偏僻之,暗下杀手,逐一击破。
眼见就要追上,慕容非忽然身形一矮,一身青衣融入夜色的湖岸杨柳中,浑然一色,哪里找得到人影?捕快们犹豫了一下,为首的做了个"分头搜索"的手势,四散开来。
慕容非就等着这一刻,瞅准时机,鳞铁星镡出手。
只见半空中一道幽光映着月华斜飞出去,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后,回旋着飞回来。慕容非弹指接住,寒刃上暗红的血滴落。
一个高长个的捕快捂着咽喉,发出一串模糊的咕噜声,栽进岸边荷丛中。
慕容非盯着一滴一滴落下的鲜血,感觉身上寒毛尽竖,每一个精窍似乎都绽开来了。这是他第一杀人,却说不清心中的感受,究竟是恐惧,还是兴奋。他有点好奇地抹了点鲜血在指尖一碾,一股温热稠滑的触感,就像刚蒸出笼不久的红豆膏一般,唇边竟然浮起了一丝奇异的微笑。
分神之际,两道人影悄悄向他的藏身之摸来,待到慕容非惊觉时,两片寒光分别向他上下盘撩来。他体内真气闭塞,空有心法却无法施展,只得下腰,旋及一个后翻身,凭着柔韧的身体躲开来,胸前衣襟却被刀气割破了个大口子。
脚尖刚沾地,又一道寒光挟着劲风从身后而至,前方一个五短身材的捕快拳风如虎,直掏他心窝,前后夹击,慕容非眼见是避无可避。
危急之时,忽闻一声剑啸破空而来。
慕容非身后的捕快只觉手上一轻,低头看去,刀身竟被人齐齐削去,只余两寸长的残铁。前方出拳的捕快忽然觉得打到了一团柔软的棉上,掌力还来不及吐出,棉陡然变成了弹簧,将他的掌力尽数顶回,直冲心脉。他大叫一声向后跌出三四丈远,鲜血喷出。
这一切变故,只发生在那电光石火之间。
慕容非将掌中抓了一整把的毒粉不露声色地放回暗袋,对面前提着剑微笑的白衣青年一皱眉,道:“怎么又是你?”
莫东风听他口气中的警惕,苦笑道:“都说过了,相逢不如偶遇嘛。”
慕容非道:“三番四的偶遇,也偶得太巧了吧?谁知道你怀着什么鬼胎!”
莫东风道:“难道我救你还救得不对了?”
“只怕是救我的动机不对!”
莫东风正要开口,眼中突然寒光一闪,长剑吐芒向慕容非颈上直刺而来!
慕容非一瞬间察觉到杀气渗入皮肤,只觉眼前剑光快得惊人,怕是躲避不过,又不甘引颈就戮,鳞铁星镡脱手而出,以迅雷急电之势射向莫东风。这一招以攻为守,对手为了自保势必将剑势撤回格挡。
谁知莫东风身形一错,剑势却不停。
剑锋贴颈而过,慕容非颈上泛起了一片寒栗,同时,利刃没肉的闷声也传入他的耳鼓。
身后偷袭者的尸体栽倒在地,点点腥热液体洒上他的后颈。
慕容非心中怵然一惊:错了!
可惜他领悟得迟了那么一弹指,鳞铁星镡已然出手。因对方躲避而带动的气流,使这一弯飞速盘旋的寒月微妙地改变了攻击方向,犹如附骨之蛆,紧追不放。
此刻莫东风就算想回剑格挡也来不及了,他急中生智,弃剑、急退、脱衣、兜转,鳞铁星镡裂帛而出,势已衰弱了一半,噗地钉进他肩头,入肉三分。
莫东风抽了口冷气,“这是什么兵器,好生厉害!若是投掷时再用上内力,我此番必死无疑。”
慕容非一步一步走上前来,面色复杂:“为什么不回剑?”
莫东风点穴止血,一把拔出鳞铁星镡,原来是嵌入锁骨了,疼得满头冷汗,居然还笑得出来:“我受点伤,总比你送了命强。”
慕容非冷笑道:“舍己为人的人,不是呆子,就是别有所图。我不过区区一介书生,要钱没钱,要权没权,你究竟图的什么?”
莫东风叹道:“阁下的想法未免太过偏激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我是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我莫东风一直认为,朋友不分高低、不分贵贱,即使是皇帝与乞丐也没什么区别。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钱,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权,甚至连你的名姓也不知道,可我就是认定了,你是我莫东风的朋友,对朋友,本就该两肋插刀的。”
“我没有朋友!”
“现在有了。”
“我也不需要朋友。”
“一个人喝闷酒时,找个酒伴也不错吧?”
“或许哪一天,我还会对你刀刃相向。”
“那也一定是有缘由的,或许那时我还能帮你。”
慕容非第一有了词穷的感觉,沉默了片刻,从他手中接过鳞铁星镡,“我叫慕容非。”
莫东风笑了。那是一个人只有在真正舒畅的时候才会有的灿烂笑容,慕容非忽然觉得黑沉沉的四周,因为这人的笑似乎光亮了起来,令人由心底生出温暖之意。
“我叫莫东风。”
“慕容兄–”
“我不姓慕容,是姓慕,名容非。”
莫东风尴尬地抓了抓头发,“慕兄,可有什么发现?”
慕容非翻了翻最后一具捕快尸体,“没有活口,身上也没有任何线索”
莫东风道:“至少我敢肯定,他们绝不是杭州府的捕快。”
“哦?为什么?”
“因为我在杭州住了五年,却从未见这些面孔。而且杭州府的捕快也从未这么勤快过,报案后十天半个月才去查案是常有的事。最重要的是,说你奸杀了绿绮我是万万不信的。”
慕容非眉稍一挑,道:“你就这么确信?你明知我去过烟波阁。”
“去年观音诞,我在城南观音庙前见到,绿绮的婢女一掌便击退了企图调戏她的彪形大汉。那时绿绮坐在轿中,虽然没有出手,可那一股杀气却暴露了烟波阁绝非一寻常的烟之地。而我见你脚步虚浮,显然是身无内力,怎么可能杀了她再从烟波阁完身而退?” 莫东风面上忽然浮起一抹促狭的笑意,“所以说,至少后面那个‘杀’字我是万万不信的。”
慕容非猛一回身朝他扔出鳞铁星镡,莫东风抄手接住,大笑:“开个玩笑而已,慕兄用不着恼羞成怒哎哟!伤口裂了!”
慕容非哼了一声,道:“反正也查不出个所以然了,我要先回客栈换衣服,你请便吧!”
莫东风凑了过来:“你那有伤药吗?”
慕容非本想一口拒绝,转念想到他的伤自己确实难辞其疚,顺便还他个人情也好,无奈道:“走吧。”
城西安祥客栈。
莫东风给伤口上了金创药,正手忙脚乱地包扎着纱布。隔着一道屏风,浴桶热气腾腾,慕容非浮出水面,乌发湿湿润润地发着幽光。他素爱清洁,方才被喷了一身的污血,感觉极不舒服,一进房间就忙不迭地沐浴更衣。
莫东风终于将伤口包扎得还算平整了,抬眼见慕容非换了身梧桐色的衣衫出来,容颜如玉、身姿若竹,乌发湿漉漉地披着,白皙的肤色微染红晕,很是愣了一愣,心道:原来书中说的"皎如玉树临风前"倒没有半分夸张!
冷不防慕容非道:“你不会连眼睛也伤到了吧,怎么一动也动不了了?”
莫东风大为尴尬,暗骂道:真是荒唐,怎么看一个大男人看得出了神!口中随便找了句话:“你爱穿青衣?”
慕容非偏了头,涩然道:“家母最喜欢青色。”
莫东风听出他话中愁闷之意,迟疑道:“令堂”
“行踪不明,生死未卜人海茫茫,或许此生再无相见之日。”
莫东风叹息道:“世事难料,只要尽心、有缘,相信你们母子总有一天会重逢。”
“但愿如此。”
觉得气氛有些凝重,莫东风忙转了话锋:“你可知道那批伪装成捕快的是什么人?为何要对你下毒手?”
慕容非略一思索,道:“我来杭州城,是为了寻访一位故人,不料寻之未果,反而惹来杀身之祸。或许,是有人不愿意让我找到她,至于是什么人,我也不清楚。”
他这一番解释,似乎是知无不言了,其实却半点也没触到实质。莫东风知道他对人戒备心极强,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撤去心防的,也不再追问下去。
窗外传来报更声,丑时已至。
慕容非一日之内经历了种种变故,只觉身心俱疲。姬摇红一死,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又断了,况且已经打草惊蛇,如今要想继续寻找母亲,除非硬闯烟波阁。可他身上武功尚未恢复,贸然前去,只怕是有去无回。可若是此番错过了,只怕以后再没有机会到了这一步,进退两难,慕容非抚着眉心,不由露出了几分倦意。
莫东风见状,关切地道:“折腾了一天,你也累了,早点歇着吧。”
慕容非点点头,正要开口,忽然听到楼下人声嘈杂。
“走水了!快看,东南边走水了!”
“一下子就烧起来了,好大的火势啊!”
慕容非两步冲到窗边,推窗一眺,隔着两三条街道,熊熊大火直冲夜空。夜风正急,火借风势更是烧得光焰吞天,亮如白昼。
莫东风惊道:“怎么会突然起了这么大的火?”
慕容非道:“那个方向是烟波阁!哼,原来是想毁尸灭迹!”
“你怀疑那些要杀你的人是烟波阁的?”
“即使不是,二者也必有关联,否则也太过凑巧了。”
莫东风点点头,“那你下一步怎么打算?”
慕容非沉默了,遥望着那一片大火,衣袖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许久以后,方才下定决心道:“去京城。”
莫东风眼里一下子放出光来:“这么巧?”
“别告诉我你‘正巧’也要去。” 慕容非白了他一眼。
莫东风笑道:“你猜对了。我本就是京城人氏,只因爱这江南十里荷香而在此盘桓一夏,今日正要起身返京的,不料却遇上了你,一时好奇之心换到了个朋友,上天待我还真不薄。既然我们同路,怎好让你孤身犯险?若是再遇上那一班杀手,有我在身旁你至少也会安全些。”
慕容非暗自一盘计:这家伙武功不错,有他随行确实会安全许多。况且我到了京城人生地不熟,寻人问路多个向导也好。侧过脸来微微一笑,道:“还是莫兄想得周到。莫兄一番好意,容非却之不恭,这一路要麻烦你照顾了。”
“见外了不是?朋友之间,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说你就别再装酸腐书生了,酒楼里我的牙都被你酸倒了!”
慕容非朗声笑起来,心道其实这人也蛮有趣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原来那盘生米是你莫老兄的杰作。你是真人不露相啊!”
“彼此彼此。你是有心想利用众人,我便顺水推舟地让你利用一下,说来真正的高人应该是你才对。“莫东风眼底精光闪过,倏忽而逝,几不可察。
慕容非唇角一勾:好极,我聪明你也不笨,游戏就要这样玩才有趣!不管你接近我的目的是什么,莫东风,至少你已经引起我的兴趣了。今日就适可而止吧他以手掩口慵懒地打了个呵欠:“也不知能否赶在中秋佳节之前到达京城,听闻天子脚下华无比,中秋街市更是热闹非凡。”
莫东风兴致勃勃道:“可不是,汴京中秋不眠之夜,夜市通宵营业,玩月游人,达旦不绝。诸店皆卖新酒,贵家结饰台榭,民家争占酒楼玩月赏灯,笙歌远闻千里,嬉戏至晓那一番景象,保证你从未见过!”
慕容非在谷中过了几年清淡日子,被他这么一说,着实也勾起了几分兴致,“那我们明日早些动身,赶他一个多月路程。”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