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万风外传]一瓢饮
一 陋巷安屈鸿鹄之志哉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

顾惜朝现在就在陋巷之中。
夏天的微风里,那口井里的水看起来并不干净。

顾惜朝有些嫌恶的低头望了望漂浮着稻草的井水,到底,还是舀来喝了一口。

逃亡的岁月里――最没资格的,就是挑三拣四了。

顾惜朝其实从来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他一直爱洁。
但求干净、整洁,这只是他最基本的要求。
可是,当人在连性命都没着落的时候――也真的,就顾不了许多了。

顾惜朝不是傻子,不会像古人那样,以宁死也不食周粟的心情,宁死也不喝沾了稻草的水。

活着,大概才有力气去拥有别的吧。

这是逃亡的第二个年头,他已经慢慢的适应了一些事情。
比如饥一顿饱一顿,又比如连最基本的洁净都无法保证。

夏天的日子还好说,夜晚的河水冲刷着身体,竟是难得的惬意与舒爽。
身上的青衫破了好几,无钱买新的,趁夜晚洗净,与内里的黄衫换着穿。

糊口的方式是卖些字画,隐姓埋名的日子有太多艰辛。
画是好画,字是好字,却因为署的名字人微名轻,价钱生生压下了许多。

顾惜朝到也懒得计较什么。

除了不得不去市集里卖字画,买吃食的时候,其他的时光里,顾惜朝常常在无人的山里呆着。
发呆,呆坐,一坐就是一整天。
当然,前提是没有突然出现的杀手与官兵。

冬天的冰雪与春寒的料峭接连袭来的时候,个中苦楚,大概只有自己知晓。

谁试过在结冰的河窟里擦洗身体的滋味?谁又尝过以雪解渴的感觉?
冰窟中的水揉搓到皮肤上,竟然是种类似于“滚烫”的奇怪感觉。
很疼,很锥心的滋味――他的体质本就偏凉,如今,是凉透了。

吃雪解渴的滋味也是难忘。嘴唇,舌头,牙全都成了麻木的一团,血液凝住,说不出的难受。
原来极冷与极热的感觉是差不多的――记忆中曾喝过一种极烈的酒,也是将嘴唇,舌头,牙弄成同样的没有知觉。

那种酒,是曾经有个人给他喝的。
喝的方式,并不怎么光彩――偷儿本是最惹人恨的,可偷奸商的酒,是不是也算一种为民解气?

他的嘴角竟然泛出一丝冷笑――顾惜朝啊顾惜朝,怎么,竟回忆起前尘往事,感悟起与那个人有关的事情了么?
大概逃亡路上实在是无所事事,又也许是其他的一些也许,总之,他确实在某一天,忽然想起了这个过往。

他还记起自己曾经形容那酒是烟霞烈火。
如今回忆起来,烟霞烈火是个什么样子呢?
他从未看过自己或者别人烟霞烈火的样子――那人喝酒时的面不改色,不上头,不动容,绝非什么烟霞何来什么烈火。

顾惜朝忽然就咬牙切齿了起来。

这现在的境,是谁害的?这现在的一切罪,都是谁让他受的?

都是那个自以为是侠义的,名叫戚少商的人。
若不是他,自己又怎会来受这般的苦楚?

这一年的顾惜朝,细细想来,对戚少商除了恨,还是恨。
恨的切肤,恨的入心。
他永远忘不了,大殿之上戚少商那最后的一句话。
“顾惜朝的命贱!”

那一刻之前,其实自己已经想死了――无论是谁,给上自己一个痛快,这也许是一个很好的结局。
最爱的女子在自己面前决然的死去,那一刻的他早已失去了呼吸。

可是那个最恨他的人却不屑于杀他――顾惜朝也恨,恨意由四肢百骸窜的到都是。
连死都不屑于让他死――戚少商你装大侠很阔气么?

那一刻之后的顾惜朝想,既然我唯一想死的瞬间你却不屑来杀,那么,我便要活下去。
我要与你赌这一口气。

再回想其实是一种并不舒服的过程――尤其回想起的一切,都是悲剧。
顾惜朝可以确定,那大概是自己一生里最脆弱的时刻。
于是,以后都不能这般脆弱了。
顾惜朝的脆弱只能因为他此生至爱的女子红颜易逝而存在那么一刹那。
那之后,决不可能再脆弱了。

可他忽然有些更恼了。
他发现他在走戚少商走过的路。

戚少商逃亡,他也在逃亡,甚至连逃亡的路线都那么相近。
只是,还是有一点不一样的。
戚少商逃亡路上兄弟无数,当他的伴,做他的保护,甚至心甘情愿的为他去送死。

顾惜朝没有――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

他听了很多那个人在那件事之后的故事。
入六扇门,顶铁手之职,封神龙捕头――九现神龙在何都是那么气派。
自己在他的故事里偶尔也会占得一席之地,却是一直在做反角罢了。

听多了,顾惜朝都学会付之一笑了――不是不在意,而是不动声色的在意。
永远不能再让别人掌控自己的心情。

其实他想过放下。

所谓擅画者留白,擅乐者留声,静心者留空。
只是,谈何容易?
当年那一句顾惜朝的命贱,直如大铁锤般敲打入心里最。

戚少商――他恨惨了这个名字。
甚至他都说不清楚他有多恨。

恨的想要亲手杀了他――但其实这么久以来,顾惜朝一直都在做着这样一件事。
可是他总是杀不死他。

直到看似一切都结束了的如今,戚少商还是好端端的活在某一隅,而他却沦落至走他走过的逃亡路。
真是世事一场大笑话,只可惜这笑话的主角叫顾惜朝。

他偶尔会在的夜里想念晚晴。

说是“偶尔”,是因为,每当想念起此生最爱的妻子,那种思念的钝痛,那种天人永隔的无力感,会折磨的他昼夜无安。
所以他用尽力气制止自己无休止的想念,用一段时光的心无杂想来积攒力气,好去承受某一个夜晚锥心刺骨的不眠不休。

晚晴晚晴,人间重晚晴。

可晚晴已不会再在这个人间微笑。
伊人已殁,此恨空余。

顾惜朝在如水夜色里,想着晚晴,恨着戚少商。

然后便有一年的时光如水般流逝了过去。

一年的逃亡,任谁也累了,倦了,有的也许早已松懈了丢盔卸甲了一败涂地了。
可是顾惜朝忍了下来,并且愈加坚忍。

看一个人的品性,一个人的毅力,不是看他得势时的春风满面,而是看他失意时的态度。
是不是一蹶不振,是不是失去耐性?

若是一个人,逃亡之中依然不改其心性,艰难之中仍然不变其风骨,这才是能成大事者的品格。

当年的戚少商,当年的王小石,都是这样的人。
但是江湖也许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坏人顾惜朝,也同样是这样的人。

虽然,现在的顾惜朝也曾怀疑过自己的曾经所做他能不能说上一句未悔――那些事到底谁对谁错。
但顾惜朝永远不会放弃的,是自己的骨头。

居泥淖之中永不言弃,陋巷之中不改其志――把落难的苦楚姑且视作天降降大任于斯人也。

这才是顾惜朝。

这一年的顾惜朝,思与恨一同存在于心里。
不是刻骨的思,就是铭心的恨。

他还很惊奇的发现,他想念着晚晴的时光与恨着戚少商的时光,竟然是同样多。

也会经常在集市上听说书的人讲故事,九现神龙又将哪里的马贼一窝端了,或者又将哪里的恶人一剑斩了。
他听了总是暗暗的冷笑一声――戚少商竟然也入庙堂了――御前神龙捕头,好大的气派啊!
可是却又不得不承认,戚少商做的,是为苍生――你看,果然,大侠到哪里都是要做大侠的。

有一日,顾惜朝却听说,江湖第一美女终于嫁作他人妇了。
他接着听下去,却发现息红泪嫁的是赫连春水。
他怔愣了好一会儿。
他一直以为戚少商会娶那个美丽的连屋子里的耗子都是双眼皮的的女子。

可是戚少商没有。
这出乎他的意料。

他第一觉得,戚少商也并非志得意满。
君失红泪,我失晚晴――那句话,到底成真。
戚少商,你到底也失去了。

可是后来,却听说,并非息红泪不嫁戚少商,而是戚少商不娶息红泪――顾惜朝又是怔愣了很久。
戚少商啊戚少商,你原来是个傻子啊。

那一日的顾惜朝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原来时日一长,无聊与孤独的日子里,他竟然关心起死对头的终身大事――真真是好笑到极点。

流年易过,流光易抛――原来岁月可以消弭许多东西。

顾惜朝也一直固执的没有再寻一件趁手的兵器――不是最合适的,不是最好的,不若没有。

他就是一直这么固执着,固执着坚持着自己的一些想法,一些心情。
比如对妻子的思念,比如对对手的愤恨。
又比如对兵器的执念。

这一年他从中原走到了北域,途径许多戚少商曾经过的地方。

一个人到底寂寞,即便顾惜朝从来都是一个人。
追杀他的人有很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他的人也不少,这逃亡更像一场一个人的远行,偶尔的打打杀杀惊心却也乏味。

当年的仇与恨,如今看似慢慢的淡漠下来――这一年多,没有戚少商的追杀,甚至没有戚少商授意的追杀。

顾惜朝却更恨。
戚少商,你不是最恨我么?你为什么不来杀我?
当日你说不杀,日后你却真的亦不来杀。

他总是一想起有关那个人的事,就不能平静下来。

他并未心如止水。

顾惜朝一直没有放弃――我败了,我输了,可我依然不放弃!

即便他现在在这里过这般的生活,苦,难,辛,一切的一切,可他志不变。
终有一日――东山再起。

决不要一辈子做那陋巷孤寒士――虽云志气高,岂免颜色低。

顾惜朝的陋巷,并非“一瓢颜回陋巷,五柳先生对门”的陋巷。
顾惜朝的陋巷,是“长啸举清觞,志气谁与俦”的陋巷。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陋巷又岂能消磨乘风之意?

我如今过的这一日,就是我人生里珍贵的一日――顾惜朝将这当成磨练,磨练傲骨,磨练意志。
人生志气立,所贵功业昌――居陋巷,志不改。

知君志不小,一举凌鸿鹄――顾惜朝的志,是永不放弃的志。

是谁说的,燕雀满檐楹,鸿鹄抟扶摇?

鸿鹄抟扶摇!

于是顾惜朝打定主意,继续将这逃亡路走了下去。
二 宦海浮沉他人嫁衣裳

顾惜朝一直想要东山再起。
他没放弃。

九现神龙都做了官――至少,也是入了庙堂,进了官场。

我心不在江湖,我志亦不在江湖――戚少商,你最好坐稳了你的御前神龙捕头,等着我让你输一。

那时的顾惜朝心里是这样想的――戚少商,你终是也做了官。

入了庙堂的戚少商还是不是戚少商,顾惜朝确实很想知道。
曾经的江湖侠客,有了束缚,失了自由,还能不能一直做戚少商。

顾惜朝很明白,抛去他和戚少商的一切纠缠,不带任何感情Se彩,他还是很想知道,“御前“的戚少商,还是不是戚少商,至少,还是不是曾经的那个戚少商。

他曾质问过他一腔出将入相之心,可现在,身居庙堂之上的是他。
曾经,顾惜朝是官,戚少商是匪,可如今,真是讽刺,戚少商成了官,顾惜朝却成了匪。

宦海浮沉,几多悲凉,几多坎坷。
他一直没有想到,戚少商会入仕途。
虽然,戚少商入的是六扇门――但是,又有什么不同呢?

夏日的时光似乎总是流走的很快,短暂的令人珍惜不已。

偏凉的身体在夏日,因为接受了温暖而变的有些微热,山间的果树茂,夏季的食物也很多。

于是夏天成为了一种快乐。

可夏天终究还是要过去。

夏末的时刻,顾惜朝受到这么久以来最残酷的一场追杀。
蔡京的爪牙在北域的很多地方布上了暗线,幽州的小城里,顾惜朝不小心落入了一个危险的包围中。

他一直执意的不肯去再寻一件趁手的兵器,所以他只能以玉碎掌与他们对峙许久。
他受了很重的伤,胸口的肋骨断了几根,仓促的逃跑,撞进了一群出殡的人里,披麻戴孝,他的青衫愈见显眼。

顾惜朝不断的咳出血来,眼前一片模糊,意识越来越微弱。
他是从不要放弃的,只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虚弱,失血过多的身体,即便知道也许这一昏迷,便连醒来的机会都不再有了。
可是他到底昏了过去。

耳边最后的声音,是出殡的哀乐,痛哭,几乎让人心碎。
哭丧的人群,伤心欲绝,只有亲者才能这般痛。

那时的顾惜朝甚至以为,这些哀痛的乐曲,也许亦可算做给自己的祭奠了。

等到再有了意识的时候,却发现一个慈祥的老妇人正在悉心为他擦去额角上的湿汗。
老妇人握着他的手,仿佛在示他安稳。
那一刻的顾惜朝心里,有了暖意。
一直以来,谁曾这样对待过他呢?

记忆里,除了晚晴,就只有……戚少商了。

顾惜朝真的不比别人差,他文武双全,冠盖京华,出类拔萃,他甚至英俊无俦,潇洒翩翩。
那个人就曾在见他的第一眼,说这位书生真是一表人才,气宇不凡。

可是,顾惜朝似乎总是不能使其他人对他生出些许好感。
唯一对他示好的,这么多年,算来算去,也只有他的妻子,与他的仇人。

也许是他的疏离冷漠,性格高傲,又也许是他的杀人如麻,狠绝彻底。
总之,太多的人不喜欢他,他也越来越与人疏离。

他记得在连云寨的那几日,戚少商曾对他说了一句话,好似无意,却又似有意。
“你好像什么也不在乎,但究竟怎样才是你真正的脸皮?”

说着那样话的戚少商眼里带着希冀,顾惜朝知道他在试图更的了解自己。

那时的他其实很想说,我怎么不在乎,只是我在乎的那些东西是要以你做踏板跳过去才拿的到的。

有人说越寂寞就容易越来越寂寞,固执的孤独着也许只是为了让自己偶尔的脆弱藏的更一点罢了。
所以在这么久的日子里,顾惜朝发现前尘往事里唯一入得了他的心底的,一直都只有那两个人而已。

其实谁对他好,他一直都是记得的,并且也从没想过忘记。
但他确实亲手毁了它们――他忽然不想再去想。

逃亡的路上他常常冷的刻骨,后来他意识到这种冷并不仅仅来自于饥寒交迫,更多的,来自于内心。
不确定感,无着落感,一切的一切给予他的,除了冷,还是冷。
那些负面的情绪终是在不断的抢走他的体温,世味年来薄似纱,逃亡的路上,没有人会在意一个书生的温度。
没人在意,他也不屑,也不希冀,也不需要。

可是睁开眼睛的一刹那,面容和蔼手掌温热眼睛里溢满关怀的老妇人,真的暖到了他。
无论是身体,还是来自心里的冷,都被暖到了。

他在那一刹那之间想到的是自己模糊记忆里的娘亲。
那个风华绝代却身世凄惨的早逝红颜,年幼的他也能记得女子的手指是温暖的。

他又闭上眼睛。

看不见的时候,感觉才会更加敏锐。

他想试着再确定一下,这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再睁开眼睛是听到老妇人的话,“孩子,起来喝点粥吧。”

那声温暖而慈祥的“孩子”,让顾惜朝感觉到美好。
一时,饥肠辘辘的他真的感到饿了。
所有的感觉都灵敏了起来,伤口的疼痛减轻,呼吸也顺畅了不少。所有的一切都在说,他得救了,并暂时离了危险。

他慢慢回想昏迷之前最后的意象,然后环视他身的地方――破旧的寺庙,角落里是身穿孝服的男女老少,都在昏昏休息。
最西边的地方,有一口棺材。

于是记忆都跳了出来,昏迷之前出殡的队伍,他倒在人群里。
他忽然意识到,是他冲撞了人家的出葬,也是他们救了他。

他挣扎着要起来跪拜,并且想要与他们道别。他在那一刻想到的是蔡京的爪牙不知道何时便会再出现,这些无辜的人也许会跟着自己遭殃。
等到他意识到自己有这种想法的时候,他忽然愣了一下。
顾惜朝不是坏人么?为什么杀了无数人之后的顾惜朝会为了别人的生死做一个着想?

他突然笑了一笑,极淡,却还是向老妇人道别。
老妇人握住他的手,“孩子,你受伤极重,为什么要走?你要休养一段时间。”
顾惜朝贪恋着手心里传来的母亲般的温暖,却还是摇了摇头,“夫人,在下有仇家,不可久留,恐连累了大家。”

这个老妇人,是这么久的逃亡路上,第一个对他示好的人。
他不想她跟着自己遭殃,他真的不想这样。
老妇人依然握着他的手,“孩子,我们料想你是被仇家追杀,将你安置在棺材里,早已躲过追杀,离那里已远,你不必担心。”

顾惜朝望了望那口棺材,原来,是它救了自己一命――只是,对死者,岂非大大的无礼?
却听老妇人又问,“孩子,你的仇家是?”

不知道为什么,顾惜朝说了实话。
“在下的仇家,是当朝的太师,蔡京。”

他想,若是老妇人怕了,正好自己可以趁此离开――他不想这个慈祥的老人受到伤害。

却发现下一秒老妇人的脸色几乎惨白,嘴唇都咬破了――他心里一惊,只好什么也不说,等着她恢复。
过了好一会儿,老妇人才平静了下来,她紧了紧握住的手,“孩子,你可知,我们是什么人?”

顾惜朝摇摇头,却在心里暗自思量,老妇人的手很柔软,气度非凡,决非普通人家的夫人。而自己的伤是极重的,竟然给理的呼吸顺畅,疼痛减轻,想必随从的人也决非寻常人物。
老妇人淡淡的说,“御史中丞张克公,正是外子。”

顾惜朝愣住,然后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老夫人一听到蔡京的名字就恨得咬牙切齿。

御史中丞张克公,性格梗直,为官清廉,曾与中丞石公弼一同弹劾蔡京,致使蔡京被罢官,闲居杭州。后来蔡京再上台后,将张克公罢职,并将张克公的从兄,也是有名的忠臣张叔夜贬为西安州仓草场监,而蔡京还觉得不解气,暗中要将张克公一家杀害。
而张克公一向甚得民心,在百姓的保护下,携家眷逃亡,行踪不明。

原来,他们逃到了幽州。
顾惜朝觉得酸楚――“张夫人,张大人……可好?这灵柩……”
“老爷身患重病,昏迷不醒,这灵柩,正是他避身的地方。”

张家用了这个办法,以出殡为幌子,艰难的逃亡着。

顾惜朝起身拜倒,“谢谢张夫人的救命之恩!”
张夫人赶紧扶他起来,“孩子,我们的仇人都是那蔡老贼,你不必见外,这也是你我的缘分。你就与我们一起吧。”

如今的张家,要去的地方是西安州。
他们去投奔张叔夜。

兜转了很久,张家一行决定去西安州――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况且,张大人的病,也已不能再漂泊了。

大概谁也不会想到,张克公会去自己兄长被流放的地方,况且,西安州荒凉无比,又远离京师,天高皇帝远,确实是躲避追捕的好去。

“孩子,跟我们一起去吧。”
张夫人即便知道了顾惜朝报上的名字“顾迎风”,却还是执意的唤他“孩子”。
顾惜朝也珍惜着这每一声的慈爱,“孩子”这个称呼总能使他淡淡的想起自己的娘――虽然,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并非有意瞒着张夫人的,他只是担心他们曾听说过“顾惜朝”这个名字。
江湖里讲述的关于顾惜朝的故事,都用尽了最恶毒的语言。

顾惜朝从来不是个在意其他人想法的人,可是这一,他真的不想看到倘若张夫人知道“顾惜朝”所代表的含义之后的眼神或者表情。
他只说,自己仕途不顺,得罪了蔡京,遭他追杀。
张夫人也并不多问,却用淡淡的口气说出了极哀痛极让顾惜朝震惊的四个字。

“勿入仕途!”

顾惜朝愣住。
自古以来,男儿皆以建功立业、封王拜相为理想。入仕途,坐庙堂也一直是他的心愿与志向。
就算在逃亡的如今,这个想法亦从未改变过。他仍然在坚持着,并相信有朝一日,终当如愿以偿。
若个书生万户侯?

他要着官服,入大殿,堂皇威武前行,四周百姓夹道欢呼,坐下良驹一日千里。
这是自古多少男儿的梦,自然也是他顾惜朝的梦!

可是这个官宦人家的张老夫人,却用自己的经历告诉他一句惨痛的话。

“勿入仕途!”

顾惜朝的心里第一有些恍惚。

“宦海浮沉,伴君伴虎,无一日安宁――除非你与之同流合污,若想清者自清,在这奸佞当道、圣听匮乏的朝代,是永远不可能的。”
老夫人的眼睛里几乎就要流了泪水。
“可是,男儿有志,难道不去报国尽忠么?”顾惜朝有些迷茫,虽然只一瞬。

张夫人一声长叹,“若盛世安康,或者良臣贤士居多,虽抛头颅洒热血亦不后悔。可如今这个时代,这个皇朝,为官入仕,只有两个结局,再无第三个!”
顿了一顿,她缓缓的说,“其一,污浊不染,便是一个死,一生兢兢业业两袖清风,到头来落得个凄惨结局,为那贪官污吏做了嫁衣裳。其二,便是同流合污,亢瀣一气,狼狈为奸,只换得一个推波助澜,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张夫人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敲进顾惜朝的耳中。
他苦涩的问,“难道,再无第三种结局了么?”
那一瞬间他想到的是诸葛与四大名捕――现在多了个神龙捕头。
他也说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忽然想到他们。

老夫人摇摇头,“夹缝之中艰难抗衡的这第三种人――他们错了时代。”

这个时代,错了。

“孩子,容我对你说一句肺腑之言,这个朝代,该“破”,而不是“保”。”

一生清者自清的宦家女子,随着仕途浮沉几十载后,终于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
“宦海无边,不若一蓑烟雨任平生,采菊东篱见南山,不若江湖之远心自偏,豪情快意酒中仙!孩子,这个时代,错了!”

张夫人的话,一直回响在顾惜朝耳边。
“这天下,这皇帝,为什么还要保?”

若非真正看清看透世态炎凉,受尽迫害与冤屈,对这个朝代真正失望,这样的女子,本不该说这样的话。

顾惜朝在那一天,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忽然很想去问一问戚少商,如今已入官场的戚少商。

“你觉得是这样么?这个时代,不应该“保”,却应该“破”?”
三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

一路往西安州行去,夏末慢慢变成秋。
顾惜朝亦换上那身孝服,混入假装出殡的人群里,竟然也一路无事。

大概觉得丧事不祥,没有人将注意力转到这群人身上。众人皆让出道来,让出殡的队伍通过。

顾惜朝到是第一走这么远的路。
走。
没有坐在马背上千里驰骋的追杀,这是顾惜朝第一实实在在的走着脚下的路走过来的。
他第一静下心来,看到了沿路的风景。

读万卷书不若行万里路。
顾惜朝真的在这漫长的路上看到了许多书本中无法告诉他的东西。

他看到的,不是只有几个贪官,不是几有几户人家受到盘剥与欺压。
这条长路上,尽是受尽官家欺凌的百姓,他们被玩弄于股掌之上,没有尊严没有反抗的欲望,甚至没有活下去的助力。
顾惜朝觉得浑身冰冷――哀其不幸的同时,更多的是怒其不争。

也许,真的是这样。
不是“破”,而是“保”。

保这样的皇帝做什么?保这般的江山做什么?保这浑浊的世道又能做什么?

他紧紧抑制住自己想要出手相救的冲动,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冲动,或许换来的,就是张家所有人的不幸。

他忽然又想起了戚少商。

你不是什么“御前”的“神龙捕头”么?诸葛的名捕不是“邪魔无阻”么?

可是你现在在哪里?你看得见这些无辜的百姓在受欺凌么?
你在哪里?你他妈的在哪里?
你还不如我这个坏人呢!

顾惜朝的心里从没有这般的翻江倒海过。
自己心底从小抱定的志向,在最真切的现实里,忽然有了动摇。
那是一种梦想被打破的残酷。
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高楼坍塌的那一瞬间,不只是信仰失去。

人生几度秋凉。
现在,正是秋凉。
秋已。

西安州近在咫尺了。
张大人忽然醒了过来。
从棺材中坐起身来的张大人脸色憔悴,嘴唇苍白,让所有人吓了一跳。

顾惜朝亦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却有种不祥的预感――张大人的眼睛里,是很亮很亮的光。
那种清澈的光,与他的病容有了强烈的对比。
这只能让人感觉到更加的忧心――因为这只有一种解释。
回光返照。

他虽然从未与这个梗直的御史中丞张大人打过交道,可是,他的故事他也是听过的。
敢于直言弹劾六贼之首且甚得圣上喜爱的蔡京,置生死于不顾的这份情操,便是值得任何人去敬服的。
顾惜朝虽然做了被江湖人认为是错的事――可顾惜朝的心里是知道什么是对。

他忽然心里郁郁,只希望自己的猜测不是真的。

只离西安州有不到百里了,很快,真的很快。
很快,张大人就能见到他的兄长了,他们为官多年,一直感情甚好,同患难,共困苦,这灾难使他们各奔天涯,流放的流放,逃亡的逃亡,一别,也已好几年了。
张大人醒来时,问的第一句话便是,“到西安州了么?”

他在想念,他在想念他的兄长――几年不见,兄长在那样苍凉的地方,身体可好?心情是怎样的?

张老夫人轻轻的说,“老爷,还有百里的路程,您再休息会儿,就到了。”

张老夫人说话的时候,已有泪水在隐忍――顾惜朝明白,谁都知道,忽然醒过来,苍白虚弱却有着清醒眼光的老人,代表了什么含义。

张家的大夫赶紧上去把脉,张大人清醒的眼睛里亮着比轻狂少年还要清亮的光芒。
只听他不停的念叨着自己兄长的名字,却忽然的就老泪纵横。

“想我张介绍仲一生为官清廉,为国尽心效忠,却换得一个这样的凄惨结局。还连累了家眷和兄长……”
头发白的老人从未这般流过眼泪――都说男儿流血不流泪,戎马一生,清正一生的老人,第一这样哭的像个孩子。

所有的人都跟着哭了――顾惜朝忽然觉得自己很渺小。
在这愈加接近边外的苍凉大地上,只有百里――便可以再见到他的兄长的地方,心力交萃的老人终于闭上了眼睛,失去了呼吸。

他只是还想再看一眼自己的兄长,百里之长的路在他脚下本不算什么。

一生忠诚的老人,究竟做错了什么,换得这般的一个下场。
“我无愧于国,无愧于君,无愧于自己的心,我只是想让这个天下更好一点……”

话没有说完的老人,再也没有心力去说完了。

顾惜朝执意的没有掉眼泪――眼泪这种东西不该和他扯上关系。
他站在那里,望着天,拳头握的很紧,指节泛白。
抬头看着天的人,眼泪会不容易掉下来。

于是眼泪就真的没有掉下来。

顾惜朝忽然产生了一种很渺茫的感觉――那种抓不到方向的渺茫感。

顾惜朝从来都知道自己的路要怎么走的,他看的很清楚。即便受到怎样的打击,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之后,他还是很清晰知道自己的路。
可是当一个事实,很残酷的,也很真实的事实出现在他面前之后,就是那种“由不得你不信”的感觉。
那是理想的坍塌。

顾惜朝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眼泪忍住――却终是有苦涩的味道。

这个时代的苦涩。

这一,不是用出殡的哀乐来掩饰踪迹――忠诚了一生的老人,终于在秋的时候逝去。
这一的眼泪,是真的。
这一的所有人,在朗朗白日下一同恸哭。

他们吹唱的,是李太白的《从军行》。

从投军的那一日,两袖清风,兢兢业业,如许年的张克公,却最终换得了一个客死他乡,连兄长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的下场。

可是即便这样,一直在逃亡中的张克公,最爱的,却还是这支曲子,这首诗。

“五月天山雪,无只有寒。
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
愿将腰下剑,只为斩楼兰。”

张老夫人的眼泪几乎流干,可这个固执的老人却没有停止吟唱。

“愿将腰下剑,只为斩楼兰……”

可是顾惜朝却知道,张大人心里想的,定是委屈。

不若死于沙场,保的是国。
这般的死,是“忠”么?

忠的是国还是君?保的又是什么?这个老人在临死之前,想明白了么?

这哀乐却慢慢的变成了浩歌,从白日唱到了长夜,狂歌一首,百里的路上留下的,是一个忠诚的正直的老人,最后的悲哀。

他只是想让这个天下更好一点――这个时代,什么时候才会变好一点?

顾惜朝忘不了,老人最后的那句话――这话,是生生世世绕进他的记忆里去了。

西安州已近在咫尺。

固靖之咽喉,甘凉之襟带――西夏的蕃书字体,都在隐隐说着这片土地的荒凉。
背靠天都山,前临销黄川,这片荒原上曾经有那样豪迈的人民。
是不是能看见曾经那个俊美无俦的皇帝与自己的情人纵马驰骋,消暑怡情的痕迹呢?

可是这些,都是传说,都是别人口中讲述的故事――故事总是爱说的美好,说的秀丽。
可是实际上的西安州,张克公的兄长张叔夜现在所在的地方,却是黄沙飞石,狂风呼啸,一片荒凉。
顾惜朝忽然觉得熟悉。

是的,曾经他也去过这样一个地方――它们很相似。
似乎边关的地方总是那么相似,一样的荒凉一样的寒冷一样的人烟罕至。
那个地方,是生于江南水乡的自己第一见到的豪迈――原来那就是边关。

男人,是不是就该到这样的地方去,收取关山五十州呢?

那个地方叫做连云寨,那个地方曾经有个戚少商。

可是这个地方,这个叫西安州的地方,它没有连云山水的生气――它有的,只是一方天地皆为冤屈。

被贬至这里,堂堂的官,成了萎靡的罪人。
边霜昨夜堕关榆,吹角当城汉月孤――老人的心里,想的是什么?

定也的思念着自己的兄弟。

思念着,却再无一见。

从此是天人永隔――顾惜朝不知道,当他知道自己的兄弟死去的消息后,会是怎样的悲痛。

苍天,为什么一定要将这些老人伤害的那么?
这个天下――顾惜朝觉得心里堵的烦闷,那种痛,不是他立刻就能疏解的。

他在想,怎样去安抚另一个老人,怎样去学会在这样一个地方生存。
从此之后,夜夜入梦来的,将只是边关的朔风大漠,与曾经的剑舞琴和,围炉饮酒的边关不同,从此的边关,只有寂寞和更加寂寞。

可是他还没有想出该用怎样的话语去安慰,该用怎样的心情去设想时――他却看到了西安州的皇榜与前来堵截的官兵。
“前御史中丞张克公,曾进谗言,冤屈忠臣,后被罢官,却依然不思悔改,反到散布流言,不忠于君,不忠于国,罪该万死,判满门抄斩,即地斩!”

顾惜朝重又觉得冷――这段时日,张老夫人给他的温暖,在这样冷的天气里,这样冷的朝代里,重新消失。
而带来的,却是更多的寒冷。

这寒气,慢慢的融入全身的骨头里,他有点喘不动气。

原来,到头来――张大人一直是瓮里的那个人。
原来,戎马一生,清正一生的好官,到最后,却连一个“忠”字,都得不到。

一路以来,吟唱的浩歌也再暖不热他的心――顾惜朝真真切切的,冷的彻骨了。
五 古今谁识英雄是白身

顾惜朝忽然觉得,所谓逃亡,其实就是一场从西到东,自南至北的行走。
只是,这场行走中,有太多太多的痛苦与矛盾。

其实顾惜朝一直是个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人――在经历过那么多物是人非之后,他发现自己忽然也有了一丝丝的迷茫。
也许,是因为遇见了一些足以令他改变想法的人。

只是,那些人,都不在了。

北国的冬天有风沙走石与白雪皑皑,风景美的紧,天气冷的紧。又是一年年关,顾惜朝从秋走到寒冬,依然走不出北域的土地。
不是别的原因,只是想慢慢的走――汴梁就在那里,还未近乡,就已情怯。
其实哪是什么近乡情怯,只不过,还不知道要以怎样一种方式回去。

他是真的累了,也冷透了。

这一段时日的顾惜朝,忽然觉得前面的路有些迷茫,有种找不清方向的感觉。
所以,他只能慢慢的走,在这途上,思考一下自己以后的路到底怎样去走。

汴梁,是一定要回的。
只是,回去后,该做什么,却是他所还未想清的。
恍然之中就觉得一些原本那么珍视的东西,现在不知道还要不要再去珍视,原本那么拼命想要得到的,在这一场逃亡中,慢慢的不想得到,甚至有些厌恶了。

到底,什么是对的,有没有人可以告诉他?

但是顾惜朝自是知道,这个天下,没有人可以告诉他路该怎么走,什么是对又什么是错。
这一切,都只能靠自己,都只能凭着自己去想清楚、弄明白的。

记忆里的汴梁并不甚清晰,曾经初到京师的自己,其实并未怎么尽情欣赏一下大好风光。失意时全心想着怎样平步青云,再然后便是远走荒烟大漠,为了追杀那个人,为了执行一有关自己前途命运的任务。
于是,这任务便是一场天翻地覆,直到此时此刻想起来,仍然心有震撼。

到底那时的自己,该不该去追杀他,该不该接下这个任务?

是耶?非耶?

一切,都有后人评说。

自己只是知道,从此之后,顾惜朝成为可以止小儿夜啼的魔头――戚少商成了御前神捕。
自己走了很多路,看到很多以前看不到的东西,甚至改变了很多当初未曾动摇过的想法。所以他很想去问问当年的大仇人,如今身份已非往日的他,是不是也改变了一些未曾改变过的想法?

可是他却不知道他回去后将要面对什么――又是该怎样去面对?

所以他只好慢慢的走,走的很慢。
仿佛走的慢一点,考虑的就会更加清晰,更加明了,才能考虑出自己以后该走怎样的路。

但是有一个想法他是确定的,有一件事他是一定会做的――蔡京老贼一定要除,为了张家,也为了自己。

这一刻的顾惜朝发了狠誓,可立下誓言之后的他,却仍是迷茫了一瞬。
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他一个罪名在身的人,究竟要怎样才能扳倒当朝太师呢?

要有助力――会是谁?

冬的夜晚,顾惜朝多少有些恍然。

想起那日亲眼所见的张家的死亡,就会寒气从胸中发散出来――实在是,太冷了。

终于知道自己其实也是个希冀着温暖的人,只是能给自己温暖的人,不是死,就是分开。
于是惨然一笑,在夜里沉睡――恍然的时候,沉睡最能疗伤。

后来从北往南走,一路上经过更多的风景,越走越慢,越来越想不清楚未来的方向。
几时这么迷茫至此,几时用这么久的时间在想一些事情?

顾惜朝是真的矛盾了――这几年来,这些发生在他眼前的事情,他不可能当作过眼云烟,他不可能不动容。
人非草木,即便是顾惜朝,也不可能不有震撼。

而这时的顾惜朝也听说了,戚少商与京师的武林同道一起围剿关七,那一战震撼整个江湖。
再然后,便是入金风细雨楼,做代楼主,成为京师武林的群龙之首。

时节变了又变,换了又换,故事也在同时发生。
很多故事,顾惜朝只能听路边的人说个大概――很多细枝末节,他并不知道。

比如,如今在那汴梁城里,一身白衣的戚少商常常会感叹,人生,真是寂寞。

但是顾惜朝忽然释怀了一点――戚少商,你到底,是做不来官的。
你终究是又重回了江湖――这一,身政治权利的中心,匪便不是匪了,却是换了另一个好听的称呼。

其实,戚少商自始至终都是江湖人。
一入江湖岁月摧,江湖儿女,迷恋这刀光血影的江湖,自此难再逃离,也不想逃离。

江湖――真的有那么好么?好到让他割舍不下,好到让他再回头。

直到现在,他还是戚少商,还是戚大侠――顾惜朝有点震惊于自己听到他重回江湖的那一刻,竟然是一种欣慰。
他想,庙堂之高,到底是束手束脚――那条龙,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会离开六扇门吧。
他不想戚少商成为一条有束缚的龙――顾惜朝岂能输在那种人手上?

这一路,顾惜朝的想法变了很多,有时是这样,有时又是那样。
有时觉得江湖其实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有时又觉得怎能如此轻易就放弃了自己的梦想。这种心情一直来回缠绕在他的心间,反反复复,想不明白。

对于官场,顾惜朝在那时是冷了心凉了意――除了因为张老夫人一家的悲惨命运,也许还有另一个原因。
戚少商入了官场,所以顾惜朝恨了官场。

可是如今,当他听说戚少商离开官场――顾惜朝却又重新有了本来的想法。
是不是有些意气用事?
戚少商讨厌的,就是顾惜朝喜欢的――这算不算顾惜朝的偏执?

但是这一的顾惜朝却有些与原本出将入相之心不同的想法――他想去试着改变一些什么。
命运么?

他被自己的逻辑弄的有些筋疲力尽

所以干脆暂时不要去想,只慢慢的走过很多很多的地方,走过很多很多的季节。

当他终于从北方走到南方,走到四川的浣与锦江时,天气重又温暖了起来。

一路上,他总是在不停的走。
走的多了,觉得,有时是无容身之,有时却又是为家,便是家。

在萧家剑庐的附近,抬头望去,顾惜朝看到一片古旧的飞檐,这就是,当年大侠萧秋水的家乡。
浣萧家――萧秋水的家世显赫。

忽然又有些恍然――原来很多大侠与英雄,都是有个好家世的。

可是,却是谁说的,英雄不问出?

顾惜朝突然怒从中来――这个时代,到底能不能做到英雄不问出?

几载困常调,一朝时运催。
白身谒明主,待诏登云台。

会不会是一场痴心妄想的春秋大梦?

蓦然想起曾经的刘玄德,董卓曾经问其居何职,回答的便是,“白身。”

可是,谁也不能阻止刘备成为英雄。

顾惜朝忽然笑了一笑――人情势力古犹今,谁识英雄是白身?

于是,忽然重新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那一句铿锵有声的话――我命由我不由天。
六 远自荒烟落日之中来

这一日,顾惜朝来到了锦江边。
天气正好,江两岸游人如织,景色美丽非常。
忽然想到,这天府之国,顺江而下,可兼济中国――人杰地灵,好诗如潮。

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锦江灵秀之地,曾留下过多少有名之人的足迹?他们又为这地方留下过多少美好的传说?
再抬眼,看到的是望江楼。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过尽千帆皆不是――这是一种怎样的无奈与忧伤呢?

叹息一声,顾惜朝缓步走上了望江楼前的桥墩上,静静的坐下来。
此时已到傍晚,黄昏的落日,别有一番悲壮的意味――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总觉得,这个皇朝也是这样,已到了它的黄昏。

顾惜朝俯首去看溪水中的鱼儿,快乐地遨游。

他在清水中看见映出的自己的倒影。

垂柳几株,柳梢恰与水面相连。

天高云淡,竹翠柳青,风渐渐吹来,慢慢离开。

顾惜朝用拇指托住下巴,食指横在上唇间,其余三只手指微翘,黄昏的阳光中,他的手指细长,剔透得秀气。

他并非在想什么,他只是在出神――静静的发发呆,也是一种来之不易的幸福。

可他忽然却警醒了――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想起了一个人。

他想起的,是曾经的权利帮总管,柳五柳随风。

他很欣羡柳随风――他们一样爱穿青衣,一样翩翩公子,一样丰神俊朗,俊美无俦。
甚至一样是用计多于用武――要想成功,得动脑子。

他想起了,曾经的柳随风,也曾在同样的地方,做了同样的一个促手支颐的动作――到底是他在无意中模仿柳随风,还是柳公子在冥冥之中给他一点教化?

曾经,就在这个地方,顾惜朝现在所站的地方,柳随风以一人之力战五大高手,并最终杀了南少林的和尚大师,扬长而去。
他听了这个故事后,曾无数想象过这个场景,那青衣少年如大鸟一般飞翔于九天之上的样子――顾惜朝很少倾慕过谁,很少崇拜过谁,可是,他却一直仰慕着这个人杰柳随风。

他觉得,那一战的柳随风,比谁都无敌,却也比谁都寂寞――他听人说,柳公子其实可以逃的,可是他没有逃。
人生里有些战役,是迫不得已的。也是不可逃避的。
逃,纵逃出重天,但也没了信心,缺了勇气,毁了声誉。

于是,柳随风选择战。

而顾惜朝在这么久以后听到,也因此而倾慕惨了这个俗世佳公子――他甚至不可避免的像他一样,选择了穿青衣。

这一,他坐在柳随风曾经坐过的地方,想起了柳随风曾经的话。
忽然觉得很有感触。
除了感触之外,还有其他的一些心情。

想到柳随风,就不可避免的想到了李沉舟――那个君临天下的帮主,那个帝王一般的存在。
想到了柳随风与李沉舟的感情――兄弟,伙伴,彼此多么重要的人。
可是李沉舟却怀疑了自己的兄弟――是李沉舟的怀疑导致柳随风的死。
是李沉舟害死了柳随风,害死了自己的兄弟。

顾惜朝从心里厌恶李沉舟――虽然他是最强的,可是他不是个好兄弟。

望着越来越昏暗的天色――顾惜朝的心里忽然疼了一疼。
那疼越来越厉害――几乎要把心脏疼出了心窝。

顾惜朝知道自己在疼什么――在身临其境的这一刻,他想到了一些什么。
他无法不去想到,他毕生最倾慕的,甚至觉得他是另一个他的柳随风,被兄弟怀疑时的心情。
那一定是万念俱灰,那一定是痛不欲生,一定是无法言说的悲哀。

可是,在这一瞬间,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与戚少商。
正好,将历史,翻转了过来。

柳随风与李沉舟的故事,发生在他与戚少商身上,却是戚少商承担了柳随风的角色,自己做的,却比李沉舟还要狠,还要毒。

在这个黄昏,在这个锦江边上的暮色中,顾惜朝第一审视了自己――自己最仰慕的柳公子,在那时的悲伤,如今,戚少商正在尝。
自己看不起李沉舟的所作所为,可现在的自己所作所为,却合该比李沉舟更令自己看不起。

顾惜朝忽然想――我是不是后悔了?

如若不是后悔,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如若不是后悔,怎么会将自己放置在李沉舟的位置上审判自己?

可是,顾惜朝怎么能是后悔的人呢?
顾惜朝难道不该是九死而未悔的人么?

到底是什么,让顾惜朝也想到了后悔这二字的――是这一路的遭遇,还是自己最是倾慕的柳公子在点化?

但是顾惜朝知道,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也许是在此时此刻,他在猜想,柳随风遇见了李沉舟,是幸还是不幸?
柳随风在临死之前的那一刻,是后悔认识了李沉舟,还是依然不悔有这个兄弟?

而同样的,他忽然很想知道,戚少商在遭遇他的背叛之后,是否后悔认识他?
戚少商遇见他,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若是没有这一场追杀――若是时间只停留在旗亭酒肆初相识的那一天,他与戚少商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呢?

其实,顾惜朝知道,自己比柳随风要幸运的多――自己遇见的,是戚少商。
可是,算不算是自己亲手毁了自己的幸运――士为知己者死,有了知己,却要亲手毁了知己,这其中的痛楚是顾惜朝也承受不来的。

那时的自己,看不清其他,只看到的是以后的封王拜相,假想中的平步青云。
而如今走了一路,想了一路,却是发现,自己竟然后悔了――上苍如果能把时间停留在初遇的那一刻,他想,他一定不会来这场追杀。

他曾为柳随风扼腕叹息过那么多――他曾唾弃过李沉舟那么多。

可是他却一直没有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却是比李沉舟还令自己唾弃。

再望一眼江边的天,竟然已全都黑了下来。
锦江上的渔火,星星点点的亮了起来,两岸的市,香色宜人,香气袭人。

这一刻的锦江夜色,没有“看锦江好在,卧龙已矣;玉山无恙,跃马何之”的悲怆,只有“濯锦江边玉树明,碧油幢里彩衣荣”和那“世上悲欢亦偶然,何时烂醉锦江边”的浮华。

那一年的柳随风,那一见的望江楼畔,那一年的豪迈之气,都去了哪里?

还是,没在那个人身边――自己已渐渐靡靡?

忽然就又清晰的浮现出戚少商的面容――仿佛从江天一色中映入自己眼帘。

顾惜朝重新淡淡的微笑――戚少商,我决定回去问问你,你后悔,认识我么……
七 造化来是空言去绝踪

戚少商记忆里最的一个场景,是一个定格于黄昏的背影。
青色的衣衫翻飞于飒飒风中,至此都没有弯下脊梁。
他知道那个人在那一刻的心境,依然是宁折不弯,宁愿是玉石俱焚。

忽然,他的心就痛了一下――蓦然省起,这么久以来,他都是因为同一个人而感觉到疼痛。
同一个人赠予他疼痛。
顾惜朝。

他望着怀抱晚晴蹒跚而去的顾惜朝,望着老八的长矛,刹那之间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要做什么。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一句“顾惜朝的命贱”已出口。
恍然抬头,看到的是那个人忽然冰冷又阴郁到极点的眼神,只一瞬失去颜色与明亮,却又立刻恢复清冷,尖锐如昔,甚至更加冷。

那一刻戚少商忽然觉得,终有一天,他们两个人,还是会再相见。
因为,顾惜朝的眼睛里,是对他刻骨铭心的恨。

他却莫名对这个预感觉得欣慰无比。

他们都恨着彼此哪――于是,这恨便是唯一可以牵系他们的东西。
也许,这恨要不死不休――可是,他不想他死。
所以他说了那句自己都觉得没有说服力的话。

那一天的后来,具体的,他忘记了――是刻意的不想提起,所以就疏离的选择去忘记罢。

但是他却仍是记得,那个青衫萧瑟的影子,即将走出他的视线里的那一刹那,他忽然有种失去什么最重要的东西的感觉。
大概――是真的失去了知己的冥灭感。
因为,从此刻起,顾惜朝将与他远离――不管是曾经的知音,还是当下的仇敌,总之,从此之后的顾惜朝与他,大概不知何年何月能再重逢了。
虽然他坚信一定是会再相见的。

他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这些执意的坚决。

但是恍惚之中,却还是跟着他的背影不由自主的迈出了步子。
那时,已是日暮,记忆里昏黄的阳光斜打在他的影子上,寥落的令人想要长叹一声。

再然后,便是那青色影子真真正正的消失在了视线里――也消失在了他的一段生命之中。
惜晴小居前的坟是他为爱妻寻的一安息地――那个云中仙子,可得好眠否?

其实,自始至终,戚少商对顾惜朝的感情都很明了。
信他,不轻不疑,所谓倾盖如故,大抵如此,甚至更加浓烈。

关于那一天的很多记忆在往后的几年里都不甚清晰,只是血色的残阳里孤单而寂寥的影子缠绕在他的脑海里,不再离开,不再忘怀。
他那时的恨意忽然淡了一淡――他在为顾惜朝,他唯一奉为知音的那个男子,叹息。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那么翩翩的一个书生公子,奈何成了这般田地。
曾经要发过同样誓言,喝过同一碗血酒的两个互相仰慕着吸引着的人,竟然背道而驰,然后越离越远,直到横隔着一道天堑,不知是否再有通途。
当初的不叛不离的誓言,没想到却是一个苍白的谎言。
来是空言去绝踪――忽然硬生生的想起了这么一首情诗里的一句。

无论是这句情诗,亦或是现实,其实都是一种情愫――负约。

是的,顾惜朝负了他,他理所应当的恨他,也有足够的理由杀他。
可是他为什么却在这一天,万般思绪里,都是苦涩,都是遗憾――他忽然就恨起了自己。

戚少商,你真是没记性――狼为邻,岂能以血饲之。
可是他明白――不是不恨,而是一直在恨。
所以当他发现,他们从今以后要背道而驰、各奔东西之后――那一瞬间,他是有些惊恐的。
他习惯了――习惯了恨着他。
所以,当他忽然一刻警醒,发现了这个事实之后,心中的情绪是百味杂陈的。
他甚至都说不清楚,到底那是怎样一种情绪。

看着那个寥落的仿佛不在人间的青色影子,他忽然发现,那件青色袍子,其实已泛白。
衣衫最后翻飞的末梢,是岁月已将征袍洗白的味道――他在自己身边的时间并不长,却似一个梦魇,缠绵的绕进了他的生命里去。

这个书生,本该是一朝上马如飞剑难入鞘的快意男儿,若是他能征战沙场,定是谈笑间即可荡平狂潮之英雄。

英雄――谁是大英雄?
英雄的定义又是怎样?
顾惜朝,怎可会是英雄?

可是戚少商却在那一刻想的是,顾惜朝怎么就不可以做英雄?

只是,那个男子选择做一只孤行的鹰。
一错再错,终成大错――此错是否能赎,能恕?

可戚少商还知道,除非,那个男子自己后悔――否则,任世事怎样变,他都不会改变。

可是,顾惜朝又怎么可能后悔――戚少商苦苦的笑了一声,那声音终是化做满地的萧瑟,从中原渐渐的逝向羌笛荒烟。
于是,春风不度。

恨意再充斥心肺,戚少商终于发泄般一声长啸。
惜晴小居的天空下,朗朗白日见到的是一个大侠难以言说的的痛苦。

顾惜朝,为什么不选择好的,对的,我们可以站在一起的路来走?

顾惜朝,马蹄飞溅快意恩仇风起云涌的日子,你为什么明明也喜欢,却执意的要放弃,要渐行渐远?
顾惜朝,你一身才华空负,你想飞之心不死,可是你为什么看不清什么是对,又什么是错?
你的眼里,这江湖,是不是本就没什么对没什么错?

长啸之后的戚少商,眼睛里说不出的疼痛――依然是顾惜朝,总是顾惜朝。
顾惜朝给的疼痛,永远那么尖锐,那么直接。

戚少商承认,他难舍,他依然惜着顾惜朝――心里最的情愫,骗得了别人,终是骗不了自己。
那是他这一生唯一一见如故的知音,惊才绝艳顾惜朝,旗亭一夜,不能忘,也忘不了。

那记忆太过美好,那琴声绕梁不绝,那酒味酣畅过瘾直到如今。
一直崇尚温厚仁人之道的戚少商真的忘不了,那个呼吸都带着棱角的顾惜朝突然出现在他生命中时,他心里的惊羡、激动与快活。
他忘不了,所以他便要受更多的的疼痛。
因为不忘,所以便受罪。

戚少商惨然一笑。
剑出鞘,一剑轻扬,剑气如虹。
一场剑吻苍天的狂舞。

一剑擎天。

剑舞停,剑气收。
剑垂地,未入鞘。

戚少商望着那个影子离去的方向,眼睛里是海一般的寂寥。

顾惜朝,你为什么,不能与我同道呢?

顾惜朝,你何时,才能与我同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