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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2] 《京华旧梦》
京华旧梦 契子

“……又一回,京华旧梦初醉,夜夜临窗……江头月照水,水又寒、云如纱、空思量……夜半推窗,却不见踪迹,我的郎……”

被五彩幔帷装饰的戏台子华美得不似这乱世中该有的地方。在台上轻灵舞动的人影也飘忽得不似凡间的人。含愁带怨的水眸就这么往台下一扫――瞬间,台下众人居然都以为自己得了台上仙子一顾,有些个飘飘然起来。

“……百宝箱,把我心血收藏,原以为那秋月春风已罢了,怎知他,舍得尽负一番情意……莲步轻举,宝箱怒沉,空有我、含泪赴长江……“哀怨的歌声在舞台上飘来转去,像一般幽灵。只见年华不再的杜十娘声声泣血地控诉那个负了她的薄情郎。甩动的衣袖卷起一片飞,落下时,露出一张浓妆的绝色丽颜。所有人都似痴了般,愣愣地看着台上的彩衣旦造壁、挑指、摇步、飞眼……
痴了……痴在那珠散玉碎的歌声中,痴在那如烟似魅的舞影中,痴在那令男男女女都神魂颠倒的妖媚容颜中……
幕,落下了,随着杜十娘的投江自尽。
戏,演完了,潮来般的掌声响了一回又一回。
在滚滚红尘中,有另一幕悲欢离合才刚要上演……

那一个波涛暗起,天下无主的年代……腐朽、华靡、醉生梦死……鸦片的青烟像狂舞的幽灵,沉沉地缭绕着中国大地……
京华旧梦 一 初梦时分
戏下了,也代表一天的热闹时间结束了。前面的场子已冷冷清清,只剩一地的瓜子壳。一两个跑堂的小厮无精打采地拖着扫帚,发出阵阵“嘶――嘶――”的声音。
台后面,却依然灯火通明。下妆的、更衣的、收道具的……拥挤在狭小的后台,不时引起一些磕碰,之间还穿插这着端茶换水、送夜宵的小贩……喧哗的人流把属于白天的热闹延续到夜时分。

青羽对着亮煌煌的大镜卸妆,细心地把满头珠翠、发钗一样一样地取下来。外行人只看到那台上的热闹,却怎知它无论上妆卸妆都无比的麻烦呢?
青羽先去了厚重的发饰,再用湿润的棉纱把脸上的油彩一点一点蘸去。等露了大半个素净的面孔后才换上清水,用丝巾把每个角落都擦拭个干净。脸上的妆算上卸了,但还要打一帕滚烫的湿毛巾,把脸严严实实地捂上一会儿……之后还要上肤露、润膏、滑粉……直到把一张脸打整得光鲜了,看不出疲惫的痕迹了,这才算下妆完毕。
比起其他的角儿,青羽显然把这趟子功夫做得更加仔细。原因无他,只因大名鼎鼎的杨青羽是整个戏园子……甚至上海所有班子中最红、最受捧的名角儿!别的戏子下戏了,也就代表一天的活计干完了,但青羽不同,还排着大大小小的场子等他去应酬。今个儿王督府置酒,明儿又是张太太做寿……得没完没了地周旋在那些达官贵人之间。青羽也知道,这些人都开罪不起,一个怠慢,说不定就会砸了自己这碗饭,所以也只好打点起精神去小心应着了。

“青羽,陈督爷派的车……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戏班主李老头儿用小心翼翼的口吻催着,青羽却像听不到似地没挪窝。
“青羽……”
李老头儿陪着小心,谄笑着站在一旁,把背梁弯得张弓似的。
“……得,我知道了,叫他们多候一阵子吧。”

“可别叫陈督爷候久了呀!”
李老头在一旁絮絮叨叨。
“行了,行了!我马上就去!”
青羽微微颦眉,胡乱把李老头儿打发了出去。幽幽地回过头来,镜中的人儿已不是台上那个华丽的杨贵妃,羞涩的崔莺莺,清俊的王昭君,悲情的杜十娘……一袭青色儒衫裹住高挑纤瘦的身躯,照时下兴的,搭一条白色丝锦长巾。一头稍长的乌丝已用发油仔仔细细地向后梳去,打理得平平整整的没有一丝儿凌乱……
俊秀的五官在没有油彩妆绘时少了几分女子的妖娆,多了几分男子的儒雅俊逸,只有在眼波流转时,才掩不住地流露出些许不知是与生俱来的,还是戏台子上打造出来的妩媚……就冲这脸,不知有多少高官富贾、名媛贵妇都挣着和他搭上点交情,“杨青羽”三字,确实可让人脸上增不少光彩。

青羽有些个闷闷地瞪了镜中的自己一眼,突然有点委屈自怜起来――红角儿自是有红角儿的好,但个中的辛酸也却不为旁人所道。单是这没完没了的应酬就够让人劳心费神的了,还不算场面上的虚伪客套!一会儿得为这个祝寿唱上一段,一会儿又得为那个升迁喝上一围……台上的戏天天照唱,台下的戏也得日日照演。只是别人歇下了他却还不能歇,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扮演着,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却又个个不是自己……
“青羽……”
李老头儿又在外面催了,青羽眼神一变,挑起细眉朝镜子中的人影儿横了一眼,而那镜中的丽人也立马回了他一个心高气傲的眼神。蓦地,青羽扬起一抹艳魅绝伦的轻笑,“呼啦”一声推开椅子,起身出了门去。

已近夜,但外面的华灯却未淡了颜色,盏盏霓虹像舞女妖媚的眼睛,在沉沉夜色中绽放着惑人的光彩。青羽坐在黄包车中,,有些疲倦地半睁半闭着眼睛。听车轱辘在青石板上碰出的冷硬声音,青羽突然觉着泛起了一丝寒意,不自觉地紧了紧衣襟――
陈大侯,人称陈大头,一个乱世中占地为王的军阀头子,坐拥万兵傲视京城。这年头,戏曲中胜者王侯败者寇的定律更是被演绎得淋漓尽致,陈大侯这样的人也可称是一时霸主。
青羽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尽量忽视心中升起的阵阵不安。
车,一路颠簸着向前驶去,渐渐没在了茫茫夜色中……

“杨老板,久候了!快请快请!……”一穿绸衫的管事在明灯高悬的督府大门外,向着刚到的青羽点头哈腰。青羽客套一笑,起袍拾阶而上。未到大堂,已听得陈大侯的大笑震得墙壁直发颤儿,青羽微微迟疑,吸一口气,才又整顿好仪容,含笑向内堂走去。
“哈哈哈……杨老板,今儿怎么这么迟啊?
陈大侯红光满面,拔高了嗓子招呼道。“……来来来!向各位引见了!这、就是京城最有名的角儿――杨老板!”
座上的众客发出一阵惊叹,继而便不住地切切私语起来。青羽挂脸上的笑容倒没减了一丝儿――这种场子,他哪个月不见上十回八回的?
行酒令、喝大围,这热闹倒像是要把天上的星子都给震得坠下来。青羽从头到尾都含着笑,文文静静地坐在陈大侯右手边上,不时与前来敬酒的人推让一番。
“杨老板,怎光坐着啊?”刚才那会儿正出着神,却被一声唤给惊了的青羽一抬头,才发现几乎所有的眼神儿都集中到了自个儿身上,顿时有些尴尬起来。
“杨老板,怎么不喝酒啊?”
“督爷……”青羽讪笑,心里却有些个纳闷儿――这陈大侯又不是不晓得做他们这一行的忌讳,酒这伤身的玩意儿上不能多碰的,以往倒也带点怜香惜玉的味儿不迫他多饮,一般也就开场收尾时象征性地喝上一两盏,怎今儿就……
陈大侯已把手伸到了面前,杯中盛的,据说是香港那边来的洋酒,红艳艳的,活象溶了血的玛瑙似的,倒也好看得紧。青羽虽心中百般个不情愿,但也不好拂了陈大侯的面子,只得接过饮了,口中还不住地称谢。
原想这样也就罢了吧?怎料今儿个的酒场居然改了规矩!只见陈大侯未待青羽把盏儿放下,便又急巴巴地叫人满上……这回可难了青羽!
“督爷!这……”
“哈哈……杨老板今儿迟到!理应罚酒三杯!”
好个光面堂皇的借口!青羽心底冷笑,但又偏偏驳他不得!而满场的宾客也看出了点端倪,便一个劲儿地帮陈大侯鼓噪起来。
“督爷――”

青羽双目一转,立马又笑颜如。
“……青羽不胜酒督爷也是晓得的!今个儿迟到是青羽的不是,于情于理都该罚上这几杯……但青羽是靠嗓子吃饭的,只盼督爷大人有大量,莫为这点儿事儿恼了青羽……三杯罚过,也就饶了青羽吧,莫让青羽今儿在众多宾客面前失仪了。若拂了各位的酒兴……那青羽可担当不起!”
不愧是见惯了大场面的角儿!青羽几句话一压下来,倒让陈大侯不好再继续刁难。无论进退都算光鲜漂亮,也给足了陈大侯面子。
“哈哈哈……好……好!!杨老板快人快语!”
陈大侯先一愣,继而仰天大笑,满场的宾客也跟着陪笑。青羽虽也笑容满面,但却在心里个暗暗提防,他总觉着这陈大侯仍然有些个古怪。虽说表面上是放了他一马,但一双被老酒泡得通红的牛眼却有意无意地刺着自己――这就不能不让青羽多长个心眼儿了。
“来!给陈老板换酒!”
“这……”青羽看着新换上的酒――黄橙橙的,露出点儿金色的芒儿,从里到外都透着光亮,实在漂亮得紧!
不明就里,青羽大大犹豫着,不知该是不该去接那酒。
“杨――老板――??”陈大侯袖手靠在太师椅上,神色带着让人参不透的诡异……见状,青羽着实在心里发起寒来。
这当口儿,要推,也推不去了!青羽眼珠子再一转――甩袖、笼手、取酒……半掩粉面、朱唇轻启……一仰头,把一盏儿的酒遮掩着灌了下去,却仍被那辛辣的味儿呛得一阵咳嗽。
“好――!!”陈大侯一起头,整个场子都跟着应和,倒让青羽窘了一回。脸上泛开一层薄薄的红晕,却如那戏子要唱一折子戏之前上的薄粉似的。
“再上酒!!”
没等青羽回过神来,第三杯碧绿碧绿的酒又斟了上来,青羽仍照刚才那样儿饮了去。
“督……爷……青羽失态了……”三杯不同的洋酒一下肚,青羽立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众客的脸谱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悠悠晃动,竟分不清了哪是华灯闪耀,哪是人眼迷离。
“杨老板,怎么了?”陈大侯油饼般的脸上却是难掩的喜色,倒故作姿态地关心起青羽来。
“没……没事……”青羽撑着额头强打起精神,“……怕是这酒一杂,立马就有些醉了……实在是没出息得很……向都爷告个罪……容青羽今儿先告退了吧,明儿青羽必定登门向都爷谢罪……”
“啊……这――倒也是我的不是了,一时兴起竟忘了杨老板的规矩……”陈大侯惺惺作态地命人撤去了青羽面前的杯盏,“……这样吧,就请杨老板屈就在寒舍歇上一宿……”
“不不不……实在是不敢打扰!”青羽急道。
“瞧瞧!瞧瞧!嫌弃了不是?”陈大侯咋呼了起来,刹时间全场的窃窃私语声令青羽心下着急起来――这陈大头究竟耍啥样?
陈大侯是蓦定了青羽不敢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前拂了自己的面子,于是也不管青羽的推迟,径自叫人半强架了青羽下去。别人兴许还会当他是一番好意,但长年在沾风染尘的戏班子中安身立命的青羽,却如何会不知这达官贵人与风尘戏子之间的污垢之事?以往青羽全仗着自个儿的警觉,才能在危机重重的交际中保个不失不损,但今儿这场面倒也棘手――走不得,留又不是!
一番左思右想,青羽还是勉强留了下来……如今,也只能见步行步了……
“来人!快扶杨老板到后房休息!!”

(待续)
京华旧梦 二 梦半无痕
“唔……”
青羽支着头半靠在床柱上,极力地留神着外头的动静。陈大侯进来时见到青羽神智未失,反而给吓了一跳,但他还只道是青羽侥幸,压根儿没想到青羽竟在刚刚的酒宴上耍了一回手段……
青羽把被酒湿了大半的袖子藏在背后,也暗道一声“侥幸”――今儿要不是自己多留了个心眼儿,还指不定这会儿变成啥样了呢!不过,青羽仍是觉得那些许下肚的酒精在胃里折腾得慌。
怕极了自个儿撑不过去,青羽连忙向陈大侯告罪请辞。虽然拉拉扯扯地费上了一会子工夫,但陈大侯也不好让前厅的宾客发觉这后屋的动静,青羽倒也在酒劲儿发作前脱开了身去……只等他前脚一出门,便听屋内一阵翻桌倒凳――
“妈的!躲得倒真快!!”

青羽脚不停步,纵使冷清的大街上一时半会儿还拉不到车,他也不敢稍作停留。
“哈……哈……”一阵急速奔走,青羽躲进都府背后的一条小巷子中。体内的酒精在运动中催动了起来,青羽难解阵阵难受感上涌,只得扶了墙边稍作休息。
回头看了看已远离的都府,青羽在心中暗自盘算――今儿虽未让那陈大侯得手,但也难保他以后不来找茬子寻衅子……别的人倒也好办,偏偏是他这大军阀头子!只怕不管怎么躲、怎么避,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难道就咬咬牙顺了他一回?
这个念头一起,青羽又立刻打消了去――再是怎番的衡量思计,青羽仍是无法放任自己去从那肮脏之事。虽说是娼优不分家、戏子半坐台,但青羽就是不愿认了这历代名旦的宿命……开脸唱戏几年来,青羽硬是未在种种威逼利诱跟前折了一身傲骨,而他清如莲、傲如梅的高岭风姿也引来了更多人的追捧……
青羽猛一甩头,大约是想借以抛开一头的烦恼,但乱了青丝却平不了心思翻涌,长久以来的委屈和苦闷像滚沸的水,烫得他心上生生作疼。正苦着,却闻背后传来模糊的脚步声,青羽刹时竖起了全身寒毛。
担心着是否为陈大侯府上的人,脚步声已到了背后,青羽扶着墙根慢慢转过身来。
“怎么了你?身子不舒服吗?”
没有追兵,只有一个身着绸衣的年轻男子。青羽缓缓直起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出现得诡异的男子,心中警惕却丝毫不肯放松。
“你……没啥事儿吧?”
男子倒诚心诚意地关心青羽,似乎没啥不妥的心思。
“没事儿,谢过大爷关心了!”
青羽只是同他客套,但一展颜,竟让那年轻后生就此了眼、失了魂。
“那那那……我……我……”
男子手足无措的样子让青羽心中暗暗好笑――真是个楞头青!八成是哪家的公子哥儿晚上出来找乐子……青羽眼珠一转,暗道真个是老天帮忙,助他脱困!
“这位爷……您可知大兴车行怎么走?”青羽拿态半晌后方道。
“啊?这三更半夜的……去车行?”
“……,看样子是不行了……车行早关门了……”青羽一声轻叹。
“公子可是有些难?不知我能否帮上一点忙……”
“当然!!呃……不用了……”
“公子尽管明言!”
“我……”青羽顾盼道:“……今日突然出门,来不及安排接送……眼下事方完,却是回家无法了……”
“啊,这小事!我有包车,可送公子回府。”青年男子往巷外一指,果见不远停了一部黄包车。
青羽虽心下暗喜,但又顾忌着他的心思,于是假意推迟道:“这……不好吧……”
“有什不好?”
“萍水相逢,不敢多麻烦……而且……”青羽欲言又止。
“而且什么?”男子果然顺着青羽的话问了下去。
“我素有怪癖……不惯与人同乘……”
青羽咬咬唇,低下头去,弱柳扶风的姿态让男子刹时失了神。
“原来如此……不妨事!不妨事!”男子一迭声地说道,“……公子只管坐了去!我家……就在这附近,几步就到了!这车……是用不大上的。”

“可是……”青羽还在犹豫。
“公子回到府上后叫车夫自个儿回来就成了!”
“当真借我?”
“当真!”
“嗳――那就谢谢爷您了呐!”
这下子青羽不再客套了,二话不说便跳上车去。
“哎……公子大名啊??”
“杨青羽――”
带笑的声音远远地飘了过来,空空荡荡的巷子口,只留下青年男子呆呆地站在原地,痴痴傻傻地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在心中反复咀嚼着青羽的名字,男子只觉得眼前飘来荡去的满是那双灵动带笑的美眸,又失魂落魄了起来……

(待续)

京华旧梦 三 梦浓梦淡
“青羽――开场了!”
“知道了――”
往脸上勾了最后一笔油彩,青羽唰地站起身来。今天是城里首富――木材商张老爷子的六十大寿,出乘中三个最红的戏班子都被请到府上唱戏做寿……说起这张家可了不得了,家族营生垄断了全城的木材供应,祖上又是满清贵族……如今还与几个大军阀素有往来。这样子的来头,青羽自然不敢怠慢,出场子时直打点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酒――来――”今儿这出唱的是青羽的拿手好戏――贵妃醉酒,只见青羽的贵妃扮相美艳绝伦,一出场就搏了个满堂彩。
芙蓉斜插,莲步轻摇,纤指托腮,玉手持杯,醉眼迷离,唇角含笑……台中回首折腰,水袖挥出一片华光,顾盼间真个是千般妖娆,万种风情!看台下众人是直呼雌雄莫辩,倾人城国!
唱了几句,青羽不经意地拿眼角往台下一扫――心上突地“咯噔“一下,却是不及细想为何心弦拨动……青羽仍是一丝不苟地唱完了一整出贵妃醉酒。一折子戏完了后,接着是另一个班子上的武戏,青羽还来不及下妆便被招呼着去老太爷跟前领赏。
“祝老太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给赏!”
老太爷心情大好,出手便是十个大洋。青羽抬头接赏,却不期然见到老太爷右手边上一男子异常眼熟,且正对自己含笑点头示意……青羽细辩之下才认出,眼前之人竟是那晚借与他车的男子。他怎会在此?青羽正心下疑惑,就听张老爷子转头道:
“儒生,去……给你王伯伯敬酒去!”
“是,爹。”
张儒生端起一杯酒走到另一桌跟前,青羽见他大庭广众之下还借机向自己挤眉弄眼,不由得窘红了脸……幸得脸上油彩未除,旁人倒看不出丝毫端倪。
折腾了半宿,又唱了两折子戏,青羽的班子便回去了。走到府门槛儿,青羽回过头去,定定地看了一眼热闹不减的内堂……直到身边经过的戏班子伙计不经意地碰了他一下,才醒过神来。青羽有些茫然,却又不知是何种牵挂在心头,一阵后也只得抛开今晚的异常心绪,混混沌沌地随众人回去了。

“拂~~飞~~飞满天……弄蝶~~蝶起~~起缠绵……”
“好――”

“哎哟!是张爷您来了呐!招呼不到,得罪得罪……”
李老头一迭声地告罪作揖,张儒生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便打发了她去,然后在近戏台捡了个位置坐下,全神贯注地听起戏来。
“红娘~~~”
“来啦~~~”
“你且给我~~~送~~个信去~~~”

“好啊!!”
整个堂子一片轰然喝彩声,懂戏的看客多觉今儿这崔莺莺有那么点不同,娇羞情浓更胜往日几分!
好一阵子才下了戏,张儒生顾不得人多,立刻往后台奔去。
“青羽――张爷又来捧你场了!还不快过来给张爷见礼――”
“杨老板,今儿这出戏唱得可好哇!真叫人听得魂魄都要出窍儿啦!不愧是京城第一名旦的工夫――没得谈!!”
“哪里……张爷抬举了。多得张爷时时来捧场,才让青羽在人跟前混了个亮脸啊!”
张儒生见青羽双目流光异彩、顾盼生辉,一派当家旦的风流,不禁背了众人,凑上前悄声问道――
“出去走走,可好?”
“……,等我先下妆……”
真个是:一言相问,多少心思占尽魂中梦里;低声应答,几许情意皆在俯首低眉!

“来,品品这个。”
“……,好、好苦!……这是什东西啊?”
“哈哈哈……咖啡,洋人的玩意儿。”
青羽见其他桌上的人依然神态自若,谈笑风生……不由得惊奇地张大双眼,张儒生看着显然是第一来咖啡厅的青羽,不禁暗暗好笑在心底。
自打上回在自家府上见着青羽,张儒生才知晓了那晚遇上的丽人竟是京城中最负盛名的当红艺人,惊讶之余倒也暗自窃喜。之后,每逢青羽开场唱戏,张儒生必是座上之客,各种打赏更是如流水般送到青羽跟前……一开始,青羽压根儿不想睬他,只当他是一般的纨绔子弟。后来是戏班主李老头看不过眼了,才硬逼着青羽应了一回张儒生的邀约……要不然,依青羽的性子,恐怕至今还让他在外面的场子上砸银子呢!
不过傲如青羽,自是早把所有的有钱人都看轻了三分,所以也没给张儒生多少好声气。这张儒生也怪,每都只同青羽说些奇闻轶事,倒没什么出格的动作……这不由得让见惯了有钱人嘴脸的青羽觉得新鲜。渐渐的,青羽也不拒绝张儒生在下戏后来找他,两人不时相约出去走走……一回两回的,交情日渐厚起来,两人相时也多了几分亲昵。
“青羽……”
张儒生愣愣地看着坐在对面的青羽垂脸、抽巾、拭唇……有些个犹豫地唤了他一声,但待青羽抬起头来时,却又失了下文。
“儒生?”青羽推了推他放在桌上的手,“哎,你今儿是咋了?心事重重的样子……有话你就直说呗!”
“我……”张儒生突然激动起来,猛地握住青羽的手。
“你!”
“青羽!你给出个主意吧!”
“??”

“我爹……要我在下月初一……同李府的千金成亲……”

(待续)
京华旧梦 四
好梦如斯
“爹说……咱家同李府上有不少的生意往来……这年月,兵荒马乱的,要是能同李府接上亲家……”
张儒生想想说说,全然未发觉青羽面色愈发难看了。不待他说完,青羽便冷笑一声打断道:
“那可真是门好亲事啊――张三爷!恭喜您了!”
“青羽!你……”
“李府也算是京城里显赫的门府,听闻李家小姐更是个有名的美人儿……结了这门亲事,想必不会辱没了三爷!说不定……对三爷的前程还大有裨益呢!”
青羽咬牙恨道。
“青羽!你怎么这样说话?!”张儒生一急之下伸手便拉青羽,青羽猛地扯回手,挺直背梁冷笑道――
“既然三爷好事在即,青羽也不多耽搁您的时间了,更不好让外边的闲言碎语坏了三爷的名声……免得青羽被人在背后唾骂!这以后――三爷就不用来了吧!青羽告辞了!!“
张儒生见青羽着了恼,连忙一把扯住他的衣袖,也顾不得旁人的眼光了,高声说道――
“你知我没有那个意思的!”
青羽见众人的目光唰地一声全聚到了自己身上,真是又羞又窘,低声切齿道:“你快放手!!”
“不!”张儒生目光如炬,硬是强拉青羽回到座位上。青羽也不愿在大庭广众下同他拉拉扯扯,只得勉强坐下。
“我并不打算娶那李家小姐的!”
“同我说干什么!青羽只不过是一介戏子,别人抬举才唤一声老板……三爷大可不必说这些话!”
“可我……”
“你就去娶那李家小姐啊!反正是‘龙配龙、凤配凤’,以三爷这等身份……也要李家才够门当户对!你去娶啊!去娶啊!!”
青羽也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气什么,居然把平日风度丧失殆尽……但胸口就是有股气儿平不了,上心上头的顶得他难受!一会儿酸得胜过这梅子,一会儿又苦得好似那黄连……不知不觉的,铁青了粉腮、泛白了朱唇,清清澄澄的眸子也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青羽……”张儒生怜惜地抚上青羽的面颊,带着既震惊又感动的神情喃喃道:“……其实你心里比谁都紧着我,对不?”
青羽闻言心中一苦,猛地拂开张儒生的手,颤声道:“我……我没有!你……凭什么这么以为?!”
张儒生柔柔地凝视着青羽,慢慢吐出几个字来――
“那你为何要哭呢?”
我哭了?
青羽惶然抬手抚面,惊觉自己居然已是泪流满面。
我居然……哭了……
青羽像被抽走了主心骨,一下子瘫软在藤椅上。

呵呵……当真是天意难逃……
圆子里的师傅曾在自己学艺时说过――吃梨园子这碗饭的,就得让自个儿看似有情,实则无心……不是都说“戏子无情”吗?唱别人的戏,流自己的泪,那是没出息!唱戏的还让自个儿在情字上栽跟头――那就谁也别怨了!以后要有个什么苦的痛的,那也是自己给找来的!
“青羽!青羽!”张儒生的声音飘飘忽忽的,好半天才传到耳朵里面。青羽慢慢转动眼珠子,不想却挤出了泪水来,直吓得张儒生六神无主,一个劲地同青羽赔不是。
半晌,青羽才哑着嗓子说要回去,张儒生不赶不从,立刻小心翼翼地把他给送回家去。
“进……进屋里坐会儿吧……”
青羽意外的邀约让张儒生受宠若惊――着可是青羽头一朝主动邀他,以往他可是不得门而入呢!进到屋内,张儒生四下打量着,见这屋不大,但实在整齐得紧!连一丝乱儿也见不着。
“一个人住么?”
“是……”
………………
一问一答后却是半晌我语,两人都默默对坐着。张儒生见青羽神色凄苦,极想上前安慰两句。但青羽只垂着头,也不知在计量什么,许久都没个动静……终于,青羽艰难地开口――
“日子……定在什么时候?”
张儒生一愣,见青羽抬头勉强笑道:“三爷大婚……总少不得要请咱去唱上几出……所以……咱想早点……准备……”
话到此,青羽已是咽咽难平,转过脸去不愿与张儒生相对。张儒生虽是看不到青羽面上神情,但听那声音,见那抠得死白的手指……一时间怜爱之心大起,猛地伸手抓住青羽。
“放……放手!”青羽未料及他竟敢造如斯,羞得满面红云。
“青羽……只要你一句话!咱这亲就不成了!咱不娶那李家小姐!”
“你……说什胡话!”
“断不是胡话!只要你心里有我,别说是李家小姐,就算给个皇后娘娘……咱也不要!”
“呸……”青羽忍不住笑着捶了张儒生一拳,“……还皇后娘娘呢!你要得起吗你?”
“哎?嘿……”张儒生一乐,摸摸头傻笑起来。
“青羽……”张儒生握着青羽的手,脸上却换了张正经的样儿,“……咱不说别的!咱就这心意!你总该信吧?”
“那……又如何?”青羽的心又渐渐凉了下来。“……你终究是不能为了我……违背了家里的意思吧?”
“怎不可以?!”张儒生一急,“只要你一句话!咱就是同家里绝了又有什么关系!”
“你说得到轻巧!绝了家里……你靠什么活?!”
“你也忒小瞧我了!”张儒生一把把青羽拉到身前,“……只要你跟了我……咱定有办法养你!我就不信!我一个男人大老爷们儿,离了家里就活不成了我!”
青羽轻叹一声道:“你会后悔的……”
“不后悔!一千个一万个不后悔!!”张儒生死命搂着青羽。“……青羽,只要咱俩能在一起就啥都不用怕!但若是……若是你定不跟我……我、我宁愿当下死了算了!”
唉……是命,躲不过!
青羽已可预见未来是一片风雨,但面对眼前男人狂热的自信,他却只是轻声一叹,继而默默无言。
算了……就顺了这命吧,也不枉活了这一朝……
“青羽,你答应了??”狂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青羽睁开眼睛冲眼前男人一笑道――

“是~~~不过以后你可要养我哟!”

(待续)

京华旧梦 五 美梦易醒
“爹,孩儿不孝……孩儿不能娶那李家小姐!”
“混帐东西!这事轮得到你来做主吗?”
“孩儿心有所属,确实不能娶李小姐!”
“什……么……你知不知道悔婚会给咱家丢多大的脸?!况且那李家也是京城的名门望族……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
…………
“总之,这事儿我是不会答应的!你就死了这条心把!老老实实地给我呆在家里,不准成天到乱跑!等到下月初一就乖乖地把李家小姐给我娶过门来!
“爹!”
…………

“青羽!”
房门被“哐”地一声撞开了,惊得青羽从床上乍起,只见张儒生跌跌撞撞地冲进房来,浑身上下一股子的酒味儿。
青羽皱眉道:“半夜三更的,你咋来了?出什事儿了吗?”边说边起了身,扶过张儒生,安顿他坐下后又倒了盏茶,服侍他吃过后方问道:“说吧,出啥事儿了?”
张儒生半晌没个言语,青羽催了他几回后才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睛。青羽被他盯得心里头直发慌──平时见他还都斯斯文文的,咋今儿一喝酒就边了个人似的,那眼神好象要吃人呢!
“青羽……我要你……我要定你了!”张儒生突然猛扑上来抱住青羽,青羽没留神儿,被他搂了个死紧。
“放开……”
“不!”
“……别闹了,我今儿身子骨乏得厉害,没空同你搅和!”
“真无情啊……”
“是啊!”青羽皮笑肉不笑地讥道:“……我是戏子嘛!这常言不是道‘戏子无情’吗?你还来纠缠我干什么?!”
也不知这话是不是说重了,只见张儒生居然刹时红了眼圈──“青羽,你是不是不紧着我了??”
“我咋不紧着你……”青羽叹气道:“……不过你也不能一味胡闹啊!这三更半夜的,谁被吵醒了还会有个好声气儿啊?”
张儒生自知理亏,便松了手低下头去。青羽见他那可怜相,对这男人真是又气又怜,想这时候了也不好赶他回去,便对他说道──
“今儿先在我这儿歇下吧,有什么事儿,明早再说!”

张儒生面上一喜,伸手过来想拉青羽,青羽一把拍掉他的手,径自绕到床另一边,掀开锦被钻进去。
“睡吧!”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青羽突然觉得一阵气闷,胸口上像压了块大石头……睁眼一看,一团黑糊糊的影子正压在他身上,见他转醒,凑上来便是一阵没头没脑的乱吻。
“儒生!”青羽又气又急,却是推不开男人沉重的身躯。
“青羽……我要你……我今儿就要你……好青羽……你就顺了我吧……”
“啪!”一声脆响,张儒生捂着发烫的脸颊愣了。
“青……青羽……你……不愿跟我吗?”
青羽有些后悔,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张儒生道──
“原来……你终究不是真心的……”
“不是!……”青羽顿急,但又不好开口解释──原本就怕这两人的关系一旦成了真,日子就不会平静了!偏偏这男人又是个生在大富之家的公子哥儿……一旦真搅和起来,哪能靠他得住?虽是许了他,但青羽却不敢放太多下去,怕就怕真有祸事临头……到时还得苦了自己!
“青羽……我真的……喜欢你啊……”
“我知道……”
“那你咋还这么冷淡?”
“唉,这还不是为咱着想……你思量思量,这事若是被你家里头知道了……咱这路也算走绝了!以咱现在的情形……你犯得着吗你?”
青羽同他细细讲来,但这后生男子却是不信,青羽见同他讲不通,一气之下便径自裹了棉被侧过身去睡了。张儒生被晾在一旁,见青羽果真不睬他,只得委委屈屈地躺下。
“喂……你真恼啦?”青羽终究是有些不忍心,转过身推了推张儒生道:“……我这也是为咱着想……”
“我知道……”张儒生闷声道:“……我只是……觉得心里头难受得慌……”
青羽愈发心软了,伸过手来揽住张儒生的脖子,爱怜地说道:“傻瓜……真像个小孩儿似的!”
张儒生听青羽口气软了下来,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于是急忙紧紧抱住青羽:“青羽……赶明儿我就去同戏班主说,要了你过来!从今往后你就跟了我吧!”
“又说胡话……”
“才不是胡话!……青羽……我定不负你……”
……………
多情的话语消失在的拥吻中,夜更黑,月色却也更浓了……

终究还是:春日未浓、桃已折;
梅李尚青时,取作蜜腌化生涩;
强摧一身丹骨,还取秋水弱枝,
傲洁不复……
虽无红烛金帐,

但占了个醉夜迷晨、天缠地长;
纵少了水袖暖香, 却得了个寒梅卧怀、青竹依旁……

青羽只觉得好比唱了满堂的贵妃醉酒,眼前尽是红的、黑的,迷糊的、闪亮的……晕晕眩眩的好似踩着天梯往上爬,又似乘着那五色祥云,去赴王母的瑶池仙会……整个魂儿是忽上忽下、时轻时重,简直没有片刻是着了地儿……
一场过后才睁开眼睛,就像在戏台在上看台下的人脸一样,帐顶天棚都打着旋儿,连窗外的月亮都变得有些稀奇起来……青羽见天色已有些泛青白,便硬是推了张儒生起来,嘱咐他早些个回去。也理不得张儒生一脸的不情愿,急急地打发了他上路。
待男人走后,青羽也撑不住那软绵绵的身子骨了,倒在床上想着自己也忒没用──咋就这么容易心软呢?罢、罢!人已经给了他了,心一就一起给了吧!……以后就算有个什么苦的痛的,也自个儿认了吧……

京华旧梦 六 梦霭初现
打那天一夜鸾凤后,张儒生更是粘青羽粘得紧了,几乎是隔三差五地夜不归家。青羽跟他劝也劝过,急也急过,但怎也阻止不了犯了狂热劲儿的男人……于是只好每天都提着个心肝过日子,生怕给人抓到点蛛丝马迹。
这边,张家里头也不平静,张儒生成天闹着要跟李家退婚,张老爷子已经放出话来──要是张儒生不乖乖迎娶李家千金,便不让他再进张家的门儿!即是如此,张儒生仍是不懂得有所收敛,家里看得再紧,还是一逮到机会就往青羽那儿钻。
“你……你就真不怕给你家里头知道?凭地大胆!”
这天青羽一开门便见张儒生站在门外,不由得恨声道:“……这一旦东窗事发,我看你怎么收拾残局!”
“别瞎超心!我可是打点好了的……”
“打点?还是一样让人不省心……你还是快但回去吧!”
“咋啦?一来就赶我走,你不想见到我吗?”
“不是……但你也不该这时候溜出来啊!”青羽乏力道:“……你大喜的日子不是快到了吗?”
“青羽!到这份上了你还说这话?!”
青羽见张儒生跟他急,不由得放柔了心肠,而张儒生也趁机一把揽过青羽拉如房中。青羽轻叹一声,遂随了他去──反正也到这般田地了,一切都听天由命吧……

“混……混帐东西!”
“老爷!老爷!别打了……会出人命的呀!”
“让开!我今儿打的就是这混蛋!!”
“儒生!快给你爹认个错!快呀!”
……………
张儒生被拉到祖宗堂前用家法的事儿,闹得整个张家大宅子鸡犬不宁。张老爷子是气得七窍生烟,儒生他娘生怕自个儿的宝贝儿子有什么闪失,一个劲地为他求情──
“老爷……儒生他定是一时糊涂,被妖人给寐了……才会干下这些个蠢事!定是那杨青羽……”
“别在我跟前提那戏妖子的名字!”
“爹,您别生气,气坏了身子骨可就麻烦了……”张儒生的大哥二哥也上前相劝:“三弟!你也忒糊涂!好好的前进小姐放着不要……却偏要去迷一个男人!这不,看把爹气的……快,快跟爹人个错!”
“说啊……”
“你快说啊!”

“……”
张儒生直挺挺地跪在弄堂前,任他娘亲和兄弟磨破了嘴皮,却就是一言不发。
“爹、娘,孩儿不孝……辜负您老人家了……”张儒生重重叩下三个响头,“……但孩儿决不能负了青羽!”
“你!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爹……您听我解释……”
“你不用说了!你硬是要同那戏子好……可以!!但你以后就别想进我张家的门!列祖列宗不认你这令家族蒙羞的不肖子孙!!”
张儒生一听面色惨白,他娘更是吓得掉了魂儿,但不管旁人咋劝咋哀,张儒生愣是挺着个腰板一言不发。
“好……好!好!!你有骨气!出了这门你就别想回来!我只当十几年养了只白眼狼!!”
“爹!”
“老爷!!”
张儒生两手空空地走出大宅门,无视母亲的号哭与父亲的斥骂,满门心思想的便是以后可以和青羽双宿双飞。
“青羽……我这就来了!”

“我家的事儿……你听说了?”
“听说了。”
“那……你是咋想的?”
张儒生坐在青羽房中,隔着清茶的热气儿向青羽问道,袅袅的白烟让青羽的面孔看着有些恍惚。
“你实在太莽撞了!”
“我……莽撞??”
“你为啥就不能等等再说?非要这样闹得个鱼死网破的?”
“我还不是为了你!”
“我知道……”青羽叹气道:“……我是不想看到你同家里头翻脸……”
张儒生一听急道:“你的意思是要我顺了家里意思,去娶那李家千金吗?!”
“其实……你先娶人家过门也是好的……至少先顺了你家老爷子,待你以后羽翼丰满了,再打算咱俩的事也不迟。可如今……唉,你咋就这么沉不住气儿呢?”
张儒生见青羽仍是怨他,不由得一股火苗上窜,嚯地一声拍案而起──
“说来说去,你还不是嫌我少了家里头做靠山!”
青羽一听大急,颤声道:“……原来……我在你心目中仍是如此不堪……你终究还是当了我是个嫌贫爱富的戏子!”
张儒生见青羽气极,立马软下口气来。
“青羽……你别气,咱绝没有那个意思!”
“你有!!打一开始,你就已经在心底把咱做戏子的人看轻了三分!……原来天下富家子弟……根儿都是一样的!!”

“我……青羽,算我不好!我给你赔不是了!你别恼……我真的不是……”
“算了算了!”青羽咬牙道:“……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就好!以后这等话休要再提!否则我定不同你甘休!”
青羽见张儒生诚惶诚恐地千保证万许诺,心里也解了气儿,于是话转缠绵──“……都到这份上了……你咋还能不信我?我是怕你这打小被人捧在手上的公子哥儿回会捱不了这今后的苦哇!”
“别担心,我又不是那些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这些年跟着大哥二哥走南闯北的,也学了不少东西……我就不信!这诺大的北京城会没咱一条活路!”
青羽暗自摇头叹息道:“你呀……终究还是太……”

(待续)
京华旧梦 七 梦霭沉沉
“今儿就上到这儿,下回咱们学《论语》……”
“先──生──再──见──”
“噢──下课喽!”
…………

北京城的天气转凉了,街道上的梧桐树叶一日后厚实一日。每当车轱辘从上面压过便发出“咔嚓──喀嚓──”的声响,一有风过,片片书叶立刻打着旋儿在马路上飞跑……
冷飕飕的天,人都变得他爱动弹了,正一个皇城根儿都没热闹的地儿,清净得慌……东郊民巷中,一个灰蒙蒙的身影正有些费劲地在卖菜的、收破烂的、贩杂货的小贩间穿性,然后钻进了一间有些破旧的小院儿。
“儒生,下课啦?”
“恩。”
张儒生扯掉脖子上的搭巾,随手丢在椅子靠背上,有些疲倦地在床沿边儿上坐了下来。
“累了吧?来洗把脸,清爽清爽!”
青羽打了盆热水端到张儒生面前,儒生捞起热帕子随便抹了把脸。青羽见他脸上的神气便知他有话要说,于是把水端了开,在他身边拣了个位置坐下。
“青羽,那个……”张儒生踌躇了一阵后才开口:“……你看啊……咱这日子是越过越寒碜了……”
青羽眉头微皱,欲言又止。
“……虽说我谋了份教书先生的伙计,但也只是勉强糊口而已……长久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那……你有何打算?”
张儒生道:“我想打点小买卖来做……”
“做买卖?”青羽惊道:“……咱没有本钱啊!”
张儒生思索半晌,“……或许……可以问以前朋友借一点……”
“这样啊……”青羽微觉不妥。“……但你家老爷子已经发过话了,这别人还能借钱给咱们吗?”
张儒生愣了一下,最后才不太确定地说:“这……不至于吧?我这些个朋友可都是铁的!好得来没话说!这点忙……他们不能不帮吧?”
青羽苦笑道:“但愿吧……”

过了几天,张儒生回到来一声不吭地躺倒在炕上,连青羽递的热毛巾也不接。青羽见他黑口黑面的,便知他准是没从朋友那儿借到钱。直到掌灯了,张儒生还是背朝外、面朝壁地躺着,连招呼他去吃饭也头都不回一个。
青羽放下手中碗筷,走到床边推了推张儒生道:“起来,吃饭了……”
“不吃!”
青羽见他一个大男人居然还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赌气,不禁又好笑又好气。
“所谓‘世态炎凉’就是这样子了……往日你有家里荫蔽,自是不晓得个中滋味,如今这事儿……倒也在我意料之中。”
张儒生“呼”地一下坐起身来──“我就偏不信这邪!!”
青羽见张儒生动了气,急忙安抚道:“如今这世道也不太平,做个买卖也不甚容易……咱就安安分分过日子,别去冒这风险了,啊?”
“不行!我非得活出个人样个儿来!给所有人看看!”张儒生见青羽一脸无奈,不禁放低了声音道:“况且……为了我,你连戏都不唱了……如果我还不了你这份情,那也忒没出息了!我定不能这般亏待你!”
青羽心头一热,颤声道:“人都跟你了……还说这等见外的话做什?我又不是嫌贫爱富之人……要是你执意要出去闯闯,咱也不拦你!我这儿还有点平日集下的私房钱,你拿去顶着用吧!”
“这咋行!!”
“有啥行不行的?拿去吧!”
…………
还真给青羽料中了!以张儒生这样一个养尊优的公子哥儿,能干出什么事业来?这不,学人做买卖……还没几天呢!就赔了个精光,灰头土脸地回来。
“不能啊……平日和大哥他们接过这么多买卖,也没见哪回有这么难啊……”张儒生忿忿不平。
青羽口上安慰他,心底却不以为然──这纸上谈兵容易……做起来可就不是这么一回事儿了!失了家里的靠头,就凭他张儒生?谁还肯卖面子给他?
张儒生大约也是在外头碰了壁,受了教训,后来再也不敢提做买卖的事儿了……成天闷头闷脑的,连同青羽说话也时常有些闪烁。青羽知他心里头愧疚,便也不多说,但见他日见消沉,性子也愈发不平了,又不由得在心里叹息。

转眼就到冬天了,这城墙头的积雪是每天都厚上了几分。年关将近,家家户户都忙着赶办年货,天虽冷,倒也洋溢着一股热腾腾的欢喜劲儿。
青羽把屋里都整理妥帖了,却还不见张儒生回来,又探头往巷子里看了一回,觉得风吹得身子骨一阵瑟缩。青羽赶忙下了窗帘,把台上的油灯点着,看着那豆大的灯火在昏暗的房里跳动,突然觉得寂寞起来。
看了看天色,张儒生怕是还要一阵才回来,青羽起身到了屋自里头,从一个大箱自中捧出昔日唱戏时穿戴的行头来。近来无事时,总爱翻翻以前的旧东西,独自缅怀过去在戏台自是的风光……虽然青羽知道那已是不可追寻的了,的抚着这些个旧物,多少也能解一解他的寞落。
“已经一年多了啊……”
青羽暗自感叹。造价不菲的行头仍然光亮如新,但穿戴的人却已改变良多……青羽又摩挲了一阵,才小心翼翼地把它叠好、收入箱中。
“啊,你回来了!”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夹着鹅毛大雪的寒风打着旋儿飙进屋内。张儒生一手提着几本书,另一手搂着一包冻柿子,一言不发地进到屋里头。等把东西都递给青羽后,张儒生精疲力竭地坐到椅子上。
青羽见他脸色不好,几欲询问,但张了张嘴又把到口边的话咽了下去。近来张儒生同他愈发没话所了,常常只见他冷着个脸一言不发。青羽知他是被贫困所窘,身上心头都不痛快,所以也不敢多加追问……
“我今儿回来时遇着荣贵那小子了!”
青羽见张儒生居然主动开口,实在惊喜得不行,连忙搭话道:“哦?你小叔子?他咋样了?”
“那小子……居然混出个人样儿了!不但自己开了间铺子,上个月还迎了一房姨太太……真是想不到!那小子!啧……”
青羽闻后又默然了,半晌后方开口问道:“你羡慕不?”

张儒生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青羽有些伤感地自语道:“可惜……打我记事以来,习的尽是一些戏台子上的工夫,如今却是一点用都没有……要不然,好歹也可以谋份差事,同你分担一下……”
青羽一面说一面拿眼角瞄张儒生,却见他面上居然显出一丝赞同的神色,立时大感失望。一时间两人都沉没下来,屋里头的空气边得有些尴尬。
张儒生咳了一声说道:“想那么多做什!当初不是说好了我养你么……你只消呆家里头就可以了,别老想着出去做事!”
最后一句话居然有些个不满的意思,青羽听了一阵气愤,于是冷笑道:
“敢情你是真把我给当女人了!却又埋怨我拖累了你!”
“咱可没说过这话!”
“嘴上不说,可心里头就是这样想的,是吧?!”
“你……今儿怎这么莫名其妙!找茬儿啊?”
“你才莫名其妙!在外头不顺畅,回来倒跟我摆脸色……真出息啊你!羡慕别人有钱、娶姨太太,就去跟着学啊!”
青羽言完方觉话重了,心里后悔万分。只见张儒生面色铁青,半晌不开口,一时间各自懊悔的、气愤的……一间原本冷冰冰的屋子居然也闷热了起来。
“儒生……”
“嘭!”
张儒生不待青羽开口赔不是,一摔门又出了去,青羽见他连外衣也没披,知他是真恼了自己,但又不好追出去,只得在家里坐立不安地等他回来。没想到青羽在这头后悔,张儒生却在那头下了酒馆,直到半夜时分才醉醺醺地回来,一言不发地倒头便睡。
打那回两人吵过后,张儒生渐渐变得爱往外跑了,青羽看不过眼追问他,他却吊儿郎当地同青羽敷衍……直到有一回,青羽实在撑不住了跑去找人,却见张儒生正在酒馆同人赌酒……
“嘿!你大惊小怪做什!我成天累死累活的,还不让我轻松轻松啊?!……再说了……我的这些个事,轮得到你来管吗?”张儒生眼中带着嘲笑,漫不经心地说完后转过身去──
“来来来!!喝酒!继续喝!!……该谁了?别想耍赖!……”
高傲如杨青羽,到这种场合来找人已属不易,那还受得了他这般折辱?!见那张儒生硬是要自甘堕落,青羽也不再多劝,冷笑一声径自离去了。打那一后,就再也不见青羽等门到夜,而张儒生每天要去哪儿,他也不再过问了。

(待续)
京华旧梦 八 梦魇如云
这日子虽过得冷清,但毕竟还是到了年关,家家户户门前都贴了春联、幅字。青羽这些天愈发少看到张儒生了,见他连年货也没办,不由得在心底大大地叹息。
昨儿个京城下了场大雪,大清早起来几乎连门都推不开了张儒生却一大早就出了门儿,跟青羽说是去置点节气用品……但到了掌灯时分,青羽仍不见他人影……赶明儿就是大年三十了!青羽望着这个冷冷清清的家,心里头自是又酸又痛――这早料到的事儿来了!只是没想到会来得那么急,甚至还等不到自己年华老去!同张儒生的情淡了,各种不和也就显了出来,这日子也就像磨盘里掺了砂子――咋磨咋不平整!
青羽长叹一声,拨小了灯火起身去整床铺。突然听见门板被人擂得震天响,青羽皱了皱眉,应着踱过去开了门,乍见门外几个陌生的面孔,不由得愣了一愣。
“几位爷……有啥事儿吗?”
“是张儒生家里头吗?”
“是……”
“你跟我们走一趟!”
“干、干啥?”青羽心中警铃大作。
“这姓张的臭小子!在赌场输了钱就发酒疯!把王参将的公子给伤了!现在被押下了!”

“什……什么……”青羽一阵头晕目眩,捉住门框的手指都扣得泛了白。
“王参将要你去参将府走一趟!把这事解释解释清楚!”
青羽面色惨白,匆匆收拾了一下便出了门儿,一路上提心吊胆的,满脑子想的都是张儒生――把人给伤成啥样了?有没有被用刑?这该咋才能脱身?……劈头盖脸的风雪居然也没有知觉了!
“杨老板,请!”
好久没有被人这样叫过了!青羽有些局促地捧起热腾腾的香茶,却留心观察着那个笑得更热乎的王参将。打刚刚这带进这参将府,一连串的礼遇把青羽给蒙了,差点以为回到了以前唱戏的年月。
这是怎么回事儿?
“参将……关于令公子的事……”
“哦,不急不急!小事儿一桩!”
小事儿一桩?青羽可不这么认为!这过份的客套把青羽以往的警觉全调动起来了。
“这怎么是小事?”青羽放下茶杯,静静地看着王参将道:“……伤了王公子贵体,这是咱的错!要怎么办,怎么罚,参将就开个口吧!咱……认了便是……”
怎知那王参将却连连摆手:“那些个事儿,哪能算到杨老板头上!今儿请杨老板来……不过是为了再睹昔日京城名旦的风采,并无他意!”
青羽闻后并不受宠若惊,默默地端起茶杯,轻啜一口。
“杨老板突然从曲艺界退出,一年多来毫无声息……这可真让我等戏迷着实伤心了一阵啊!”
毫无声息?青羽对王参将的话不可置否,心中却晓得自个儿同张儒生的事儿闹得有多大,整个北京城恐怕是无人不知晓!果然,王参将也悟到了,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忙把话题叉了开去。
青羽不同他多言,径直问道:“王参将今儿让青羽过来必不是见见这么简单吧?若有什吩咐,直说就是!……但求莫为难张儒生,放过他这一回……青羽定感激不尽!”
王参将闻后长叹了一声感慨道:“真不知张儒生是修到了几世福份……竟能让杨老板这等人材如此相待!令人羡慕呀!”
青羽心中一阵酸楚――这看似和满的日子,个中有多少苦涩怎为外人道?这张儒生也不过一介富家子弟,对什么事儿都是新鲜感一过便乏了,厌了……可怜自己却是赌上了整后半辈子!明知他是个薄情人,却也怨不了,放不下……
“王参将……”青羽长叹道:“今儿这事咋了,您就开个声吧!青羽自知理亏……但请参将高抬贵手!”
王参将略一思索道:“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今儿有幸再见杨老板已是王某的福份……就当卖杨老板一个面子吧!今儿的事就算了,待会儿便放人回去!“
青羽感激地起身作揖,王参将连忙还礼请他回座……这心上的一大块石头放下了,青羽才有心情同人聊天。于是两人一直聊到天色泛明方才尽兴。青羽见王参将是真仰他才华,并无早先料想的不轨,这才放下戒心。推辞不过,在参将府用过早饭,青羽出门时已是天大明了。
王参将反复保证,跟脚就放张儒生回去,青羽便回家候着了。想起这的事儿,居然是有惊无险地过了,还结识了一位性子相合的戏友……青羽忍不住泛起一丝笑容来。
“你在想啥!”
青羽被突来的声音惊的不浅,整个人几乎乍了起来,抬头一见――“儒生!”
张儒生看来除了头发稍乱外并无它碍,青羽见他果真无恙而返,真个是惊喜莫名!正待上前殷殷相询,却乍见张儒生面色阴沉得厉害,不由得让青羽僵在了半途。
“哼!”张儒生绕过青羽坐到床沿上,头也不抬地问道:“笑得那副样儿!连我回来都不知道……啥事儿这么出神!”
青羽见他回来是满怀欣喜,一腔柔情让他不同张儒生计较这些个有的没的……青羽转身打了一盆热腾腾的洗脸水端到张儒生面前。
“滚开!”
青羽不敢置信地盯着地上滚动的脸盆,仿佛连被热水泼了一身也没有知觉般。半晌,才缓缓地抬头,只见张儒生坐在床沿,双目赤红,青羽无言……一时间,房中只闻男人粗重的喘气声。
“说!你背着我都干了些什么脏事?!”
未等青羽开口,怒骂已劈头盖脸低向他砸过来。青羽并不插嘴,静静听着,只是眼中的光芒愈发黯淡、冰凉了。

“感情我大老远跑去搭救你还搭救错了!”青羽冷冷道――张儒生这话可伤人不浅!
张儒生自知理亏,但见青羽冷口冷面的样子,又想到他张儒生还不如“杨青羽”三个字来得值钱……便是忍不住地把一股脑儿的气往青羽头上撒!
“哼!我就不信这事儿有那么简单!你做了什么……自个儿心里明白!!”
“你!”青羽可不惯被人这样委屈,也不禁抬高了声音:“……你胡说些什么?!”
“我胡说??你当我三岁小孩吗?!这参将府和咱八杆子打不上一点交情!人家凭什么卖面子给你杨青羽啊?!”
“王参将是我以前的戏迷……”
“得了吧你!恐怕他迷的不是戏吧?”儒生轻蔑的眼神从青羽身上扫过,露骨地暗示出自己的想法。
青羽刹时手脚冰凉,好比那腊月天掉进了冰窟――没想到自个儿辛辛苦苦地忙活,人家却全然不领情!还把个屎盆子往他头上扣!!不值啊不值……青羽觉得一口气噎在胸口,上下不是!
“你、你……你良心喂给狗吃了!!”
“我良心喂狗了?”张儒生夸张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转眼又恶狠狠地抓过张儒生咆哮道:“那你拿什么喂那姓王的了??!”
“啪!”
张儒生被一巴掌甩得头偏向一边,慢慢转回来时一个鲜红的印子浮现在脸颊上。
“儒生……我……”青羽头一回打人,也不由得心虚起来,正待同张儒生赔不是,却猛见他面露狰狞,只大掌一挥――
青羽被一巴掌重重甩到脸上,顿时一阵天旋地转,脚步踉跄地跌到床上……晕晕忽忽间只觉得男人的身躯压了上来,耳边尽是浑浊的呼吸声……只听得张儒生咬牙切齿道――
“你别跟我横!今儿我就要让你知道,这儿由谁来做主!!”

(待续)
京华旧梦 九 梦魔狂舞
大年初一的早上,皇城根儿还未从和家欢乐得夜里清醒过来。地上的积雪厚实得像新弹的棉被,混着些鞭炮炸过的碎屑,红红白白的显得分外喜气。静悄悄的早上,连个鸡鸣狗吠也没有,只偶尔听见几下不真切的爆竹声,在大宅小院间闷闷地响起……
这大过年的,莫说大户人家,就是穷苦人家也歇了活计,不赶着起来做事,一家人享受着这一年中难得的清闲。东巷尾的一见旧屋却传来了与众不同的声响――“唰啦――唰啦――”清脆得几乎震下窗棂上的薄雪……
这大清早的……谁那么勤快啊?
青羽挽着衣袖裤腿,提过一桶井水用力地刷洗着衣服。刺骨的冰水湿了裸露的肌肤,寒风一吹便显出红的、青的、紫的颜色来。往时无比娇贵的兰指、纤葱手,早在碌碌的日子中磨变了型、起了老茧……
并不太久,青羽便不得不直起酸痛异常的腰板,用手背擦拭额上的虚汗……看了一眼地上堆放的带血的衣裤,被单,青羽不禁露出一个仿佛哭泣的凄绝笑容。
这合家欢聚的清晨,只有他一个人从恍若噩梦的晕厥中醒来……早已冰冷的炕上,青羽颤抖着拉过血迹斑斑的棉被,把满是伤痕的赤裸身躯紧紧包裹……但无论如何也温暖不了那早已被伤得满目沧痍的心。
虽是早已失望,但青羽仍是固守着当初的那一份心动,不过再怎样的情,也禁不起如此残酷的摧残……青羽回想起头天夜里……
……那曾经斯文儒雅的男人,化作嗜血的野兽……
……那曾经动听的海誓山盟,化作无情的怀疑苛责……
……那曾经销魂的缠绵,化作血腥的暴行……
粉碎了……如今还有什么……剩下……

春雨最是无情物,凌落魂一路。
旧曲还唱道:“天涯芳草无归”。
年来已是,斜阳、危栏。
看尽了,大江东去,长门西风,
落得个,红妆变尘土!
算有画檐蛛网挽飞絮,
却也是那、匆匆春已去!

春已去!春已去!打那以后,青羽的时间,只留在了那北京城的寒冬……

半年后。
日头尽了,青羽才下了活计,结过一天的工钱后,拖着乏软的身子挪回家里。张儒生早辞了教书先生的差事,成天混迹于酒肆赌馆间。家里的开销都靠着青羽在一间相馆帮人画妆赚取,但那点微薄的酬劳远不够张儒生维持在外天酒地。
青羽疲惫地跌坐在凳子上,无力地望了望家徒四壁的屋子,无奈地闭上了眼睛。张儒生又不在家,不知上哪儿胡混去了,近来青羽几天不见他人影也都是成常事儿2!
这日子……真快过不下去了……
青羽苦笑不已――当初还在台上唱戏时,可有想到会落得如今这田地?……想起唱戏,青羽不由自主地向里屋张望,却在下已秒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般――冰到骨子里去了!
“怎么会……这个样子?!”
青羽发狂地奔到里屋,敞开的大木箱刺眼地嘲弄着青羽。不管生活如何地艰苦,青羽仍是万分宝贵地收藏着那套往时唱戏穿戴的行头――那是青羽的青春岁月!价值不菲的行头,无论多困顿的日子青羽也不曾打过它的主意……没想到……
“为什么……”青羽失魂落魄地滑到地上,无神的眼神中滚出一大串眼泪,顺着苍白削瘦的面颊飞快滑落……
天色尽黑了,张儒生才一步一晃地踱回家来。进门后屋里黑糊糊一片的,张儒生被翻倒的椅子绊了个趔趄,不由得骂骂咧咧几句……好容易摸到窗台边把灯给点上了,才见到青羽傻愣愣地坐在泥地上,两眼发直地盯着已被腾空的木箱。
“瞧啥!空都空了!”张儒生不在意的瞟了青羽一眼,喃喃抱怨道:“……真是的……这么黑了也不点灯……害我……”
“张儒生!!!”
青羽突然发狂地冲上来扯住张儒生地衣领――
“你是不是拿去当了?!是不是?!!”
“什……什么呀!你……你干什么?”
张儒生见青羽双目赤红,不由得吓退了一步。
“你是不是把我的行头拿去当掉了?!”
“哦……你说你那堆破家什啊……”张儒生恍然大悟,随即喜滋滋地说道:“没想到这些个没用的玩意儿还能值几个钱……”
“你,你去给我赎回来!!”
“赎回来?毛病啊你!又不能吃又不能喝的……放着光占地方,弄回来干啥?”
“你不懂!”

“我不懂?”张儒生嘲弄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是不懂!不懂你在想什么!真是有病……”
“我不管!你今儿非给我赎回来不可!”
“没钱!”
“没钱?”青羽睁大眼睛,“……你当的钱呢?”
“了。”张儒生答得理直气壮。
“……了?!”青羽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儒生的鼻子――“你……你……”
“我什么我!”张儒生不耐烦地拍开青羽的手,走道里屋一头倒在炕上,“呵……困死我了……”
没一会儿,炕上就传来了男人熟睡的鼾声。青羽转动着僵硬的脖子,似乎可以听到骨头发出的“咔啦”声,干涩的眼眶中又涌出了热滚滚的液体,滴在衣衫上溅起一点一点的红梅……夜色沉沉,当空的月亮分外苍白,屋里头像死一般的黑……

日子就这么耗着,好像那永远也转不尽的磨盘,一圈,一圈……耗尽了青春年华,耗光了柔情蜜意……
青羽早已死了心,不再理会张儒生在外如何胡混,就算偶尔外面撞上他脖子上挂个婊子,也可以装作视若无睹地当面走开。家计,自是不再指望张儒生。青羽只把过活所需的份子留下,其余个全给了张儒生……他要怎胡都随他去!只是说好不准再问青羽要。
开头张儒生着实痛快了一阵,钱到手头爱怎怎!可少了青羽一旁唠叨!不过这钱也不多,被他一阵胡天胡地的就去了大半,每每不出几天便手头见窘……张儒生便回去同青羽再要,但青羽哪回都是面无表情地指指家里头――
“你找东西去当啊!家里还有什东西……你都可以搬了去当掉换钱啊!”
张儒生晓得青羽仍是记恨,也有几分心虚,只得都讪讪地退了回去。偶尔急疯了,死缠着青羽不放,青羽便搬了去做工地地方吃住,等张儒生自个儿碰壁……
日子倒是清静了……
青羽苦笑一下,在桌子旁坐了下来。今儿本是张儒生生日,所以他倒也整了几个小菜,算是聊表情分。不过……人家可不领这情!张儒生仍是跑地不见人影,青羽等了半天,只得自个儿先用了。
“嘭嘭嘭!!”
急促的拍门声响起,吓得青羽差点抖掉手中的竹筷。
“嘭嘭嘭!!!”
“来了,来了!”
青羽急忙起身,心里头升起不祥的念头来,勉强定了定神,走到门口拉开门栓――
“哎!哎!……你们拉我做什?!有话好好说啊!”
“说?等到府里……自然有得你说的!”

(待续)

京华旧梦 十 黯梦笼
“杨老板,好久不见了!别来无恙啊?”
“陈……陈都爷……“
青羽乍见来人,像被一桶冰水给泼了,浑身止不住发起抖来。尤记得当初还当红的时,最不敢得罪的便是这陈大侯……今儿可好!撞枪口上了!

“两年不见,杨老板可是清瘦了不少啊!”
“陈都爷却还是风采依旧……青羽自是无法同都爷相比……”
“哈哈哈……”
陈大侯一阵大笑,听得青羽心里头直发毛。
“杨老板这些年日子过得咋样啊?还记得当初杨老板红透北京城时,那风光……啧啧!”
陈大侯咂着嘴,仿佛对以往的事儿无限怀念。
“托福……还过得去……”青羽苦笑。
“过得去?”陈大侯一阵冷笑,“要真还过得去……杨老板你今儿也不会到这儿来了!”
“怎、怎地?”青羽刹时紧张起来。
“你自个儿看吧!”
陈大侯把一张白纸递给青羽,青羽疑惑地接了过去。才只望上了一眼,青羽便眼前一黑,踉踉跄跄地跌回椅子里。
“怎么样?”陈大侯洋洋得意地收回纸,扫了面色惨白的青羽一眼。
“一、一千个大元?”青羽嘴唇嚅动着,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儒生他……”
“这还只是本金,要是算上利息……怕还不止这个数!”
“他怎么会……”
“嗨!赌场上嘛,钱是去得最容易的了!张儒生又是赌馆的常客,难不成光赢不输不成?这一输……自然就会问人借钱翻本了!一回两回的也算了……十回八回的加起来可就不是小数目喽!”
陈大侯毫不放松的语气逼得青羽刚起身,又无力地跌了回去。
“杨老板?你看这事儿该咋解决?”
“……”青羽沉默半晌,好容易才开口:“能不能……宽限一下,让我回去同儒生商量个办法?”
“商量个办法?哼哼!杨老板真是说笑了!……一千个大洋啊!不是十个,百个,是整整一、千、个啊!!以你们现在的窘况……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青羽眼中抹上一丝恨色,咬牙道:“那都爷怎不拿张儒生?为何却来找我呢?欠债的又不是我!”
“哈哈哈!杨老板这话可真是无情啊!”陈大侯居然快意大笑,“……你跟张儒生还不是……?”
青羽默然,心酸又被钩了起来……不想被人看笑话,青羽一狠心肠,绝然道:
“冤有头!债有主!!”
“晚了……“陈大侯居然用怜悯的眼神看青羽,摇头道:“早些年要是杨老板能这般果断清醒――今儿也不会落道这般田地了……现在晚啦!”
“什么意思?!”青羽觉得胃一阵阵地抽着疼。
“现在才来撇清关系……已经晚了!!”
陈大侯又一阵冷笑,递给青羽另一张纸,青羽抖着手接过,半晌才把眼睛移向纸上。
“什么?!不――”
“没办法,这是协议!”

“凭什么要我留下抵债?!”
“你自个儿问张儒生去啊!是他把你给卖了!”
“不,不……儒生他不会……他不会这样对我!!”
“白纸黑字!”
“不――!!”
青羽发了狠地把协议纸撕得粉碎,重重掼在地上。
“没关系,我这儿还备了很多份。”陈大侯毫不在意。
“张儒生……张儒生……”青羽失神地反复念着,声音仿佛摔在地上碎了般。
“杨老板也别恼了……”陈大侯假装义愤道,“那无赖有什好的?怎值得杨老板这等人材?既是来了……就宽了心留在府里罢!我保你日子比以前过得舒坦!”
青羽失魂落魄地一言不发,陈大侯见状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几个仆役上来扶青羽。
“别碰我!!我要回去!!我要回去问个清楚!!!”
青羽突然发了疯地尖叫起来,拼命向门口冲去,好几个人都拉他不住。
“放开我……防开我……我要回去……问……个清楚……”青羽不顾乌丝凌乱,衣衫不整,着了魔似地死命挣扎。
“放我回去……儒生……”
“嘿嘿!没用了!张儒生那小子早想甩掉你回他家里去了!只有你还傻得一门心思以为人家要同你一起捱苦日子……”陈大侯毫不留情地抓住青羽脑后的头发一扯,迫使青羽痛苦地仰起脸来。
“……现在……你还是落我手里了!”
青羽只恨为什么老天爷不降下一道雷来,当场劈死了他!也好了结这命,不用受这等折辱!
“听着!你今儿进了我的府门儿,我不放你,你就别指望还能出去!”
看着如皇帝般高高在上的陈大侯,又看了看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大门,青羽终于绝望地闭上了满含伤痛的眸子……
“带他到房里去等我!”

青羽直挺挺地躺在锦被如云的华丽大床上。眼瞪得大大的望着天棚顶。所有的经历像走马灯似地在脑中盘旋。青羽真不知自己是造了什么孽,居然会落到如此田地!
“怎啦?怎又哭啦?”
陈大侯漫不经心地扫了青羽一眼,吐掉口里叼的牙签――
“真是的……又不是娘们儿,哭得跟什么似的……”
青羽却是充耳不闻,豆大的泪水仍是一颗接一颗地从眼角滑了出来,在枕套上印下两塘水渍。越来越大……
“哭!哭丧啊你?!”
陈大侯看得火起,一把掀开半掩在青羽身上的锦被。被子底下的身体自是未着一缕,但那上面醒目的抓痕,淤伤,捆绑痕迹却煞是触目惊心!陈大侯可没啥心去怜香惜玉,就这样抓住青羽的细腰一扯――硬是将青羽拉得撞进自己怀中。青羽才皱眉,就见天地一个颠倒,整张脸都埋了进枕头里。
“呜……“青羽猛地咬住枕套,不由得伸手抓住床柱,连手指都几乎抠进枕头里。
浑浊的呼吸,沉重的喘气,就在背后响个不停。青羽把牙齿咬得更紧了,但魂儿……却飞了出去,顺着时间,一段一段地往前飘,但不知该在哪儿落脚……

原来……一切都早就没了啊……

昨夜星辰,尤在记忆中,
却为何,誓言如风……
一日看尽了蜡梅折枝,
难道怪,春意太浓?
总唱那,江山无限,
又有何,能觅我旧红?
别虽有桃李琼,
常许愿,相伴在寒冬……
但若问,光阳可复来?
宁愿我!宁愿我衷情勿用!

(待续)
京华旧梦 十一 死梦无波
打进了督府那天起,青羽就算死过了一回!如今只剩个空壳子,任人恣意搓圆捏扁,却全然无半点反应了。陈大侯虽是觉得这木偶似的美人也无趣得紧,但也旺了收服他的心思,更是死活不会放手了!于是青羽便如一具行尸走肉般,在陈都府里呆了下来……
昨儿个晚上下了场春雨,后院里的桃居然开了大半,热热闹闹地缀满了枝头。青羽就坐在窗前,斜靠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满园的春。虽是似锦的季节,青羽却浑身上下都笼着一股子秋的萧瑟味儿……连府里头的佣人都说,一靠近他就觉得身上阴森森的,心里头寒得慌呐!
青羽才不管别人说啥,依旧像一缕游魂般在大宅子里飘来荡去。偶尔给下头的人撞见了,那飘忽清瘦的样子时常把人给吓得不轻!这不,明明是大光天的,青羽又是坐在窗口,但那周围就是像被影子给罩着般,阴溲溲的……偶尔进屋来的佣人连看都不敢多看两眼,就更别提靠近了!
青羽倒不觉有啥不好,少有人来打扰,也落得个清静!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上一整天,啥也不去想……倒也是蛮不错的!
“杨公子……”
是然老天爷不给他清静,一个佣人踌躇着过来喊了他一声,青羽恍恍惚惚的,却是没有听到。
“杨公子,都爷叫您过去!”
“杨公子!!”
青羽转过头来,见下人虽是来叫自个儿,但也站得远远的不敢靠过来,眼里头的神气更是不情愿……觉得真有点好笑,便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幽幽的笑容来。
“杨……杨公子……”
哪知这样居然更吓着人了,来请青羽的佣人忍不住上下牙齿打起架来,心里头更是不住地提醒自己――回去记得要烧柱香,去去阴气!

“咋这么慢?!”
陈大侯见青羽跚跚来迟,不禁皱了眉头。青羽乍见有外人在也愣了一下,回神后便在厅里拣了个位置随便坐下。
“这几位都是京城里的大人物,青羽,你今儿见着他们也是你的运气!”

陈大侯一
一指过在座的数人,什么李太座,张参谋长的,青羽却是一个都没记,从头到尾木着张脸,半点反应都没有。陈大侯自是大感不满,但又不便当场发作,好在来的几个人都是慕了青羽的名的,并不同他计较这些。
“难得哥儿几位来小弟府上作客!小弟也没啥好招待各位的……待会就让青羽给唱上两段,请几位给评鉴评鉴这京城第一名旦的唱功退步了没有!”
陈大侯这话音一落,在座众人皆哄然叫好――
“没想到今日能有此耳福啊……”
“久慕杨老板风彩了,能得一见,此心足矣啊……”
“看样子我们今天真是耳福不浅啊……”
…………
陈大侯见状自是洋洋得意,但转头见青羽却是面色青白交错,目光暗淡。
“各位请到后堂用饭吧!请――”
众宾客鱼贯而出。陈大侯走过青羽身边时突然低声说道:“待会儿你得给我好好表现!这些可都不是一般客人……”
青羽恍若未闻般一径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足尖。陈大侯见状便恶狠狠地警告道:
“你要是敢给我丢脸……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你!!!”
待众人都出去了,青羽仍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半天才抬起没血色的脸来――这般轻辱也合该是自己受了!就算自己曾经是个名角儿,但到头来还不是沦为权贵的禁脔、玩物?跟个娼妓又有什么两样?!……罢、罢!人活到这份上,还讲什么气节、尊严?早被磨得一干二净了!
酒场上,青羽就像当初一样,听不懂他们谈的什么政治呀,军队呀……只是陪着就好!叫他吃就吃,叫他喝就喝,尽本份去扮一个陪称。
酒过三寻,众宾客便起着哄要青羽献艺了,陈大侯朝他使了个颜色,满含威吓。青羽默默地站起来走到酒席中间,刹时,原本闹轰轰的大堂静得来连点杯盏声都没有,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唰唰地聚到青羽身上。
半晌,青羽慢慢抬头,只一眼扫过全场,居然就像是像拍了一板惊堂木般,把所有人的心都吊了起来。众人皆在心里暗暗喝彩――只这对眼睛!就不会坠了一代名旦的名声!
青羽慢慢开了口,戏词像一根钢丝般从喉咙眼里抛了出来,拔着尖儿往高空上冲。一口气上了个九重天,再化作一缕轻烟,悠悠地往高飘……众人都觉心中被扎了一下似地直打颤儿,再听那戏词,也无一不是佳句――
“空对一室清寂,月影无踪,
谁与我,坐饮残酒……烛火如豆。
如此良辰好景,宁愿自消瘦!
和风问我,几度闲愁?
想来也是,心思总无凭,
夜夜烦扰不休!莫强求!
或是为我,此生已罔罔,
算只有,半缕亦不究?
终落得,依栏杆,
独自望断清秋……”

众人都说好,唯有陈大侯听了满不对味儿,面上不好发作,却在心里头暗骂――“妈的!尽唱些愁呀恨的!想倒我场子不成?!”于是心烦意乱地呼喝道:

“行了行了!换一出!换一出你拿手的名段儿!”
青羽最拿手的一出戏是“贵妃醉酒”,但他酒偏不唱这出喜气的段子,反选了“昭君出塞”中的一段――
“幽风吹不尽,边塞明月光,
残流水在一方,落木无边任天翔……
人彷徨,十里路苍莽。
羌笛弄调愁更愁,胡琴琵琶恨满腔!
天地皆冷霜……
正是晚秋时,红枫满地最断肠!”
“好――”
众人齐声喝彩,此时的青羽,整个人好像活了过来般,眼波盈盈流转,顾盼神彩飞扬!无人不赞青羽宝刀未老――而青羽的面上也终于浮上一丝喜色,整个人鲜活了不少。
回头时见陈大侯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的,青羽觉得终于解了些恨。虽是晚间酷刑难捱,但也一时不顾那么多了!

就这一回,青羽的名声又扬了出去。和往时不同,现在想听他的戏的,还得非是跟陈都府有点关系的人,才能借到府上作客的机会得以一闻……无形中,青羽的名头又响遍了京城,和往时比起来过尤不及――督府里的乐人自是不同于江湖戏子。
青羽却对外头的种种不多加理会。每天仍是恍恍惚惚地过日子,沉静得像个偶人似的……唯有被要求在酒席上唱戏时,整个人才现出点活气儿。
这日子……就一直这样了么?青羽不敢想,自己是否要腐朽埋葬在都府大院里了……

(待续)

京华旧梦 十二 梦断京华
这乱世中,没有什么东西是不会变的。人的感情,身份,地位……都有可能一眨眼就不同昨日。社会上最流行的是及时享乐――于是,在北京城……甚至整个中国,可见醉生梦死的人群。
华是虚幻的,风光是短暂的,经不起世事变迁的考验。落后自闭的中国,一旦被侵略者的铁蹄踏上,便立刻被践踏得七凌八落……
新年又快到了,但如今的北京城却见不到多少喜气。几场战事下来,连最普通的小老百姓也知道时局变了。旧贵族旧军阀早没几个能维持昔日的风光,衰落的衰落,倒台的倒台……很快,又会有新的势力出现,取代他们的位置。
青羽缩着脖子捂了捂单薄的衣衫,站在巷子口望着闹腾腾的督府大门――如今已是驻华参赞府了!门额已被摘了,挨上些青羽看不懂的文字书写的牌子。看着改头换面的都府,青羽刹时感慨万千。
一场仗打下来,陈大侯莫名其妙地失了势,没几天就什么都留不住了。跟火烧似的快!青羽当然也呆不下去了。陈大侯忙着逃到南方去,自是顾不得他这累赘……也幸得如此,青羽才能从那坟墓般的都府大院中出来!
好几年没闻过外面雪的味道了!青羽竟有再世为人的错觉。整个北京城都萧瑟了不少,青羽一无所有的,也不知该往哪儿去。以前的家早破败得不成样儿了,自是无法回去。青羽只得在城根儿附近漫无目的地悠转。
“只有这儿还没变……”
青羽苦笑着扶着小巷子的石壁,不可控制地想起一个人来――当初就是在这巷子中遇上他的啊!
“五年了……”
青羽失神地低喃了一阵,猛地抬起脸来,削瘦的面颊上显得愈发幽的眼睛居然像被拔动的炉灰般,慢慢亮堂了起来。一个转身,纤细的人影消失在巷子中,白的积雪上烙下了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
京城首富张家也在种种变故中衰败了不少,但几年前同城里的新贵家族攀上了亲家,倒也能一直撑着门面。青羽自是不知这些,但见张家大门倒没咋变化,只是门槛残旧退色了不少。

“真是的!还不快去买!明儿少爷太太进香要用的东西居然没备全?……真不知你门这些个厮是怎干活的!!”
一阵叫骂声从门口传来,青羽见一个小仆正唯唯嚅嚅地听另一管家模样的人教训,还一面听一面点头哈腰。
一会儿后,管家模样的男人进了门去,那小厮咕哝着缩一缩脖子,一溜烟地钻进巷子里,往集市方向奔去。经过青羽身边时,青羽还可以听见小厮的嘀咕――
“这有钱人可真难侍侯……”

青羽走到紧闭的大门跟前又忧郁了,踌躇了半晌,终于还是把摸到了门环上的手缩了回来。看看天色已沉了,大门里面传出了女人唤小孩儿的声音……青羽叹了一口气,转身隐了去。
按规矩,这天张家少爷要带着太太去祖坟上进香,向祖宗祈求保佑一家大小平平安安,大富大贵。所以一大清早,张家大宅子就闹腾了起来,做小姐太太的吊高了声音,把下头的人支使得团团乱转。好容易一大家子人都打理妥帖了,才热热闹闹地出了门……这才刚出大门口,队伍就被人拦下了,只见一个人影从宅门旁的角落里冲出来,跑到少爷太太跟前――
“儒生!”
队中的女眷都受了点惊吓――乍见这么个不整齐的人打自家大门旁窜出来!但听得他叫,又齐唰唰地转过头去看看张儒生:
“你认识他?”
张儒生却是愣了,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青羽――破旧的长衫,惨淡的面孔……才没几年光景,正当年华的青羽竟灰白了大半头发!干枯的身体,全身上下恐怕只有那对依然灵动的眸子……可以从中寻获点一代名旦的风彩。
“儒生!是我啊!!“青羽见张儒生久久不应,急得大步上前,惊得队中的女眷尖声惊叫起来。
“哪儿来的破落户!”张儒生的太太怒声喝道:“儒生,你认识这人么?!”
张儒生被吼得矮了几分,平时就惧内的他此刻更是不敢在太太面前造了。看了看满面急切之色的青羽,再偷瞄一眼冷眉倒竖的夫人,张儒生心虚地拧过头去嚅嚅道:
“不……不认识……”
“儒生!我是青羽啊!!”
“青羽?”张儒生夫人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青羽一遍,仿佛想从眼前这潦倒的人身上找出点传奇人物的风流。半晌后,张太太冷笑一声道:“就凭你!哼哼……要是真是那杨青羽的话,我还真想不明白儒生当初是咋想的了
!听说你不是被陈督爷给收了么?怎地?在督府里几年就混了这个德行出来啊?”
青羽颤颤地抬起眼睛,盯着女人恶毒的面孔却只是抖了抖嘴唇,吐不出一个字来。
“怎么,还不走?还想来纠缠儒生么?!”女人咬牙道,“儒生!咱们走!”
“儒生!!”
青羽急起来便往前冲,却被眼疾手快的家丁给半途拦下。张太太疾步上前,一耳光扇在青羽脸上,搽着艳红甲油的长指甲在青羽脸上留下了几道的抓痕。
“不要脸!!”
青羽侧过脸去对上张儒生,却见他立刻转过了脸去不敢看自己。青羽大感失望之余也沉默了下来,只在眼中闪着光直钩钩地盯着张儒生。见状,张太太伸过膀子挽了张儒生,强拉他转身里离去。张儒生一转头,那女人便向四下的家丁使了个眼色,面上浮起了一丝狠毒的笑容,
“儒生……”
青羽一径盯着张儒生离开的背影,嘴里喃喃地反复念着男人的名字,却没有注意到四下的家丁正慢慢朝他围了过来……

大年三十这天,张家上下先去祭过了祖宗,再去了庙里进香清神,待到了晚上还要一家子吃团圆饭,看大戏,放鞭炮……大宅子从里到外都张灯结彩的。门口还挂了大红灯笼,连每一房的门柱上也都贴了春联,福字。到了上灯时分,院里院外的灯笼都点了起来,像一团团红通通的火,照得阴蒙蒙的天和地上的雪都红炉膛似的。
每一个人都忙活这,做下人的自是被吆喝着转得跟个陀螺似的,太太小姐们也赶着搽脂抹粉,整妆换衫;小孩儿门也兴高采烈地,等着放鞭炮,拿压岁钱……一切都跟以前一样似的,至少在今儿这晚上,整个中国都像是醉在了几千年的喜福中……
青羽泪眼迷蒙地望着那红灯高挂的大宅子,一时连吹在身上的寒风也感觉不到了般。半晌,青羽才甩了甩头,转身往院后面走去。却凭他一个趔趄,几乎摔在厚厚的雪地上。青羽有些怨恨的瞪了自己的残脚一眼――打上回被家丁给打折了左腿后,这伤就没好周全过!青羽每天都拖着几乎不能动弹的伤腿,挪到张家大院外候着,下意识希冀着能见着张儒生一面。

可惜……青羽苦笑着看了看热热闹闹的宅院,再看了看自己已经残废了的左腿,叹了口气便消失在黑糊糊的巷子中……

快子时了,宅院里也愈发热闹起来,人们都带着兴奋,迎候新年的到来。小孩子们更是坐不住了,举着灯笼回下闹腾,而大人们也只是一脸纵容地含笑看着。
张儒生整晚都有点心神不宁的,这会儿更是心跳得急了。想来想去却又想不出是什么给挂着了。张儒生只得退出了大堂,独自回到房中坐着歇息。房间里静悄悄的。因为靠后院的边墙,所以连前厅的声响都听不大真切了。只有呼呼的风声吹得房顶上的瓦片噗啦噗啦作响。
“……又一回,京华旧梦初醉,夜夜临窗……江头月照水,水又寒,云如沙,空思量……”
歌声,像一缕幽魂,缠缠绵绵地钻进张儒生耳里。张儒生惊得乍起身,连推倒了凳子也不觉得。
“谁……谁在唱?!!”
“……夜半推轩窗……不见踪迹我的郎……”
歌声异常优美动人,但张儒生却是心里发毛,冷汗几乎把眼都糊了!
“谁在这儿装神弄鬼的!……给我出、出来!!”
歌声悠悠,半晌后传来一声叹息――
“原来……你连我的声音……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青、青羽?!”
“……”
张儒生心脏狂跳起来,额头上的冷汗冒得更急了,脚也软得几乎要跪倒下去。定了定神,张儒生不住地给自己打气――怕啥!不就是个杨青羽吗?!他还能把自己吃了不成?!
“不……见见我吗?”
又一声叹息传来,张儒生果真脚下一软,滑坐到地上。
“你……你走吧!我不想……不想见你!”
声音停了半天才又响起――“你就……一点往日的情份也不顾了?”
张儒生默然,心下也有些惭愧,于是前思后想半天后颤悠悠地开口:“你……只是见我一面就走?”
“……”

“你……现在还来找我做……做什么……”
“……想问你点事儿……”
“啥、啥事儿?”
青羽半天盯着张儒生的眼睛,只见他眼神散乱,左顾右盼。压根儿不敢看向自己,一副恨不得赶快离开的样子。
“你为什么把我给出卖了?”
“我……”张儒生一脸心虚,目光更是闪烁不敢对上青羽。“我……我也没办法……我不答应就死定了!你……你去陈都府也不错啊!至少……不用再受穷了……”
青羽望着眼前这懦弱的男人,突觉陌生得像从未认识过一样――这就是他打算要相许终身的男人吗?!
青羽认命地闭了双眼,手指甲扣在掌里把手心都给刺破了。

“我问你……”
“什、什么?”
“……你是真心……你最初对我……是真心的吗?……你曾经真真正正地爱过‘杨青羽’这个人吗??”
――只要你说是……只要你说爱过,那一切都可以原谅……我什么都原谅……只要你曾经认真地爱过我……
“我……”
张儒生正欲脱口而出,却突然见着青羽看他的眼神儿――热得跟要烧起来似的!亮的晃他的眼睛!……那么狂热的神彩,仿佛只要张儒生一说“是”,就会立刻燃起来了……
张儒生吓得退了一大步,但青羽却紧跟上两步,硬是逼得他没闪躲!张儒生暗叫不妙――这要是顺着他意的话……只怕以后就没个完了!杨青羽那性子……怕是要纠缠个不清,放不开手了!!
“我……”
“?!”
“我……从不曾爱过你……其实那时候还不是跟朋友学的……闹着玩儿罢了……像你那会儿那么红、那么漂亮……”
“够了!!”青羽脸色惨白如纸。“……你骗我……你是骗我的对不对??……呵……呵呵……儒生……你总是爱让我急……其实你是在哄我的对不对???……”
张儒生嚅嚅地转过脸去,半晌后狠着心肠甩出句话――
“谁哄你!我压根儿就没同你真心过!!”
砰――炫丽的烟腾上半空,炸出朵朵五彩斑斓的火儿,映得天都变成彩色的了!青羽的眼睛却在这这时失了色,变得跟死人的眼珠似的,连炸开的烟也不能在当中映出点光彩来了!
“你……还有事儿没有?没事……我就回了……”
“不准走!不准走!!你给我说清楚!!!”
张儒生惊恐地推着扑上前来的青羽。但疯狂哭叫的青羽却死死抱住他的手臂不放――
“我不信!我不相信!!”
“哎……你、你放手!……都同你说清楚了!你还纠缠我干啥?!……放、放手!!我同你早没关系了!!!”]
“没关系?”青羽惨惨一笑,突然面露狰狞,“……这辈子……你别指望能同我脱得了关系!!!”
张儒生就怕听这话!见青羽发了横,也跟着气急败坏起来,劈手就甩了青羽俩耳掴子,但青羽愣是死死地拽住他,分毫不放松!
“你……你放不放?!”
“……………”
“你再不放手我可不客气了!!”
“儒生……跟我回去……”
“去你的!!!”
张儒生气疯了,猛地一推青羽,青羽正有些神智不清,这一推,可半点都没防备,被推得几大步退到门外的台阶前……
“小心……”
“啊――”
只闻一声惨叫,接着便是一窜闷闷的撞击声。左腿残废的青羽如何能抵张儒生怒气之下的一推!只见那纤瘦的身躯在台阶过沿晃了几下,便如断线的风筝般掉下了高台。

张儒生惊恐万状,赶忙奔到台阶前向下张望,只见青羽倒在一片血泊中,身下的雪地更是被染红了一大片。
“儒……儒生……”
青羽竟还未断气!只见他费力地抬起染满鲜血的手,颤颤地伸向站在台阶上的张儒生……
“儒生――儒生――你上哪儿去了?儒生――”身后传来太太叫唤的声音,刚下了两步台阶的张儒生猛地站住了。
我要干什么?!
张儒生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躺在雪地上的枯瘦人影,再回过头去望一望挂满彩灯的大院……没多久,张儒生慢慢地抬起了脚,向上移去――
“儒生……”
“儒生――”
“哎――这就来了!”
张儒生一面高声应道,一面回过头来匆匆地睥了青羽一眼――没多少内疚,更多的是庆幸……青羽拼命地想撑起身子,但一使劲儿就听道骨头破裂的声音,浓稠的热血嘴里呛了出来,让他无法再吐出一个字。
门,飞快地关上了,在青羽眼前。
青羽的眼中空洞地映着五彩的夜空,生命的色彩正从他眼里快速地流失。突然,明天由来地,青羽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仿佛已经被幸福给拥抱在怀中似的,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百宝箱,把我心血收藏……原以为,秋月春风已罢了,怎知他,舍得负我一番情义……莲步轻举,宝箱怒沉,空有我,含泪赴长江……
这出杜十娘,究竟是唱了个满堂彩还是个落了个冷场终?

“哎?这儿怎有个死人?”
“真不吉利!这大过年的……八成是个叫子吧!”
“我看是摔死的!瞧这一大摊子血!”
“得了得了!管他怎死的!快叫人给拖走,别叫少爷太太待会儿出门时瞧见!”
“真触霉头……”
雪地上凝的血块,紫红紫红的,艳得好像开了的紫玫瑰……不多会儿便被铲了个干干净净,地上又恢复了一片洁净的雪白……太阳升起来,这北京城难得的暖阳天居然是大年初一早上!
又是新的一年了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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