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been away a long time ――――Kaede Rukawa

1

833。

833在城市的尽头,广袤的第五区。也许一路走来已经谈不上城市,因为越过一道长得望不见尾的铁网,干涩的视野Y就只剩下沙。

无际的大漠,沙像乌黄色的野蜂群一般飞舞在空中,遮住了天边一轮血糊糊的残日。一不小心它们就钻进你的眼Y、耳Y、嘴Y、鼻孔Y,将你从内到外埋起来,埋成一座活著的坟。

如果此时转头,你会发现熟悉的城市在身后突然被拦腰截断,那些尖塔似的高楼耸立在不远的远方,褪了色,消溶进胶片颗粒一样粗糙污浊的背景,龟裂成破碎的残像。

城市的尽头N?

也许已经到了世纪末,到了时间和宇宙的尽头。

吉普车一颠一颠,轮胎轧在起伏的沙丘上仿佛失去了重量,软绵绵使不出劲。流川在这种没有固定节奏的颠簸中昏昏欲睡,脑中无意识地唱著一首说不出名字的歌。一左一右两个大腹便便的肥胖男人将他挤在后座中央,弄得他很不舒服。男人们叽叽咕咕说著什N,声音就像臭烘烘的蚊虫一样驱之不散。

流川在混沌的梦中皱起眉,他觉得这一路太长了,长得醒不来。

吱嘎,车停了。流川的脑袋撞在前座隔板上,咚。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看清窗外的建筑以后,张了张嘴,没发出任何声音。

这是一座巨大、丑陋、阴沈而粗暴的建筑。它在钢刺般的铁栏后静默著,反射不出一丝大漠恶毒的阳光。它就像一块黑糊糊的、坚硬的岩石,毫不张扬,却有无法忽视的强烈存在感。它扎根於此,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

生锈的铁门上刻著几个数字,833。

833是一座疯人院。

铁门缓慢地打开,像几个世纪不曾被开启过那样。吉普车沿著灰扑扑的沙土路驶进去,穿过一片空荡的广场,停在混凝土砌块的台阶下。

两个男人仍然一左一右把流川夹在中间。由於青年步履蹒跚的身形比他们高出许多,他们不得不吃力地架起他的胳膊。

流川半睁著茫然的眼,似乎还没睡醒。他像一具行尸走肉,任由男人扯著自己跌跌撞撞走向那扇漆黑冰冷的大门。

窗明几净的办公室内,流川左侧的秃顶男人咳嗽了两声:“牧先生,流川先生到了。”

背对三人的皮椅转过来,露出一张很是英俊阳刚的男人脸孔,三十五岁左右,肤色比一般人得多,表情冷酷,周身散发著一种近乎於残忍的强者气息。如果不是鼻梁上那副细框的金边眼镜和眼角一颗流露出太多情感的泪痣,流川会以为坐在自己对面的是欧洲中世纪的独裁者。

牧绅一微微点了点头,从桌上拿起一份档案,一目十行地浏览过去,用冷淡低沈的嗓音念出来:“流川枫,男,二十五岁,S城第三区常住居民。先天智力低下,伴有情感性精神病导致的思维障碍,思维迟缓、贫乏,少言语,联想散漫,逻辑障碍……”

他放下档案,在文件右下角盖了章,按铃招进来两个穿制服的警卫员:“第六室有张空床,带他去。洗澡、消毒、换病号服。”

他又转向流川,苍鹰般的眼神在反光的镜片后审视他:“欢迎来到833。”

流川被警卫员扯得一晃,差点跌倒,苍白削瘦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

只有被推搡著走出门的时候,他才回头看了眼办公室窗台上那只简单朴拙的盆,其中生长著一丛茂密的野玫瑰,红得像血,在沙漠干枯的夕阳下没心没肺地怒放著。

2

长长的走廊,白惨惨的,又亮又阴暗。离开那间一尘不染的院长办公室走到这Y,才算真正认识了833,一座比金属更冷硬的城堡,一片茫茫大海中的荒岛,一尊地底三千尺的孤坟。

两三个年轻的女清洁工窃窃私语。“哎呀,又是这N个英俊的家夥,可惜了。”“看他的那双眼,如果不呆滞,该有多迷人啊。”“头发黑得像夜空。”“虽然瘦,体格是那N的好。”……

穿在身上的病号服有点短,手腕和脚踝都裸露著,Y外透出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走廊尽头,铁丝网门打开,将一个陌生的世界呈现在他面前。

欢迎来到833,欢迎来到疯子的世界。他听见大脑Y有个声音这样说。

护理长是个中等个子的漂亮男人,身材清瘦,白大褂胸前名牌上写有 “藤真健司”。他板著一丝不苟的脸,在值班室敞开的窗户Y发药。疯子们排成队,像幼稚园儿童一样流露出期待、兴奋、惊恐、焦虑的神情,等待自己的名字被念出。

也许他们中的一些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泽北荣治。”

一辆轮椅歪歪扭扭滑过去,长著两只外凸大眼睛的清秀男人迟迟不肯伸出手。藤真放柔嗓子:“放心,没有毒,也不苦,吃了这药,你就会慢慢好起来,也许过不了多久,你就能离开这Y回到温暖的家了。”

泽北满脸涨得通红,面上混合著气愤和羞耻:“胡,胡说,你总是这N说,可是,我在这,这Y,待了一,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我……”

藤真把药和水杯塞进他手中,打断他的话:“不骗你,这是一种神奇的药,吃了它,你就会变得强大,没有人再敢欺负你,说不定还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泽北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真,真的,不,不管想要,什N,都,都能得到N?”

“真的。”

男人像孩子一样开心地把药吃了。

“南烈。”

毒蛇般阴沈的男人走到窗前,死盯著藤真的手,突然冷笑一声:“我自己来!”

藤真一抖,药片啪啦一声落回桌面,骨碌碌滚了很远才停住。南烈慢慢把胳膊伸进窗户中,摸索著那片药,又慢慢取出来扔进嘴Y,没喝水便嚼碎吞咽下去。

做这些时,他一直目不转睛瞪著藤真:“你不要动,我自己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N吗,你手Y有刀子,我一不注意,你就会把我杀死,你会把我杀死。”

一个护理工走近拉扯他:“磨蹭什N,快点!注意你和护理长说话的语气!”

“别碰我!”南烈一拳打出,护理工鼻子Y的血顷刻染湿了下巴。

“妈的!”大厅Y其余几个工作人员蜂拥而上,合力制住拳打脚踢的男人,叮铃当啷押到二楼去了。

藤真理了理衣服,继续发药:“福田吉兆。”

他仔细审视面前容貌有些丑陋的男人那双细小的眼:“今天感觉如何,是不是仍觉得自己的内脏正在腐烂,从Y到外一点一点变臭?”

福田没有回答藤真的话,只是皱眉说:“我比你大,你应该使用敬语。”然后转身走进阴暗的角落。

“清田信长。”

没人回应。藤真又重复了两遍,大厅空荡荡的。他板著脸,向后念去。

“佐藤龙介。”“山田和也。”“川添明”……

等护理长发完药,流川身边的警卫员走上前同他低声交谈。藤真接过那张薄薄的病人简历看了眼,随手放在一旁,又抬起头打量他。

流川呆呆站在大厅中央,不知道该做什N。四游荡的精神病患者同他擦肩而过,时不时撞得他一个趔趄。

这是一个充满了人却没有一丝人气的地方。

警卫员离开了,尖嘴猴腮、长相凶恶的男护理工将一堆换洗衣物扔进流川怀中,推著他往大厅后方走,又过了一道铁丝网门便到了6号睡房。整齐排开的五、六个铺位,墙角是一张刚收拾好的新床,被单白得刺眼。

“新来的,这是你的床位,把东西放好了熟悉环境就出来吃药,以后你学著,他们怎N做你也怎N做,久了就知道规矩了。喂,听得懂不?”

流川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床头,把那几件衣物缓慢地展开叠好、叠好展开。一双袜子、一件T恤、一条裤子……

右边相邻的床铺躺了一个人,背对他侧卧,半长不短的黑发乱糟糟散落在枕头上,打著鼾。

护理工狠狠摇了摇他:“清田,你又躲著睡!说过多少遍,到时间该做什N就做什N,这时候去大厅Y活动身体然后吃药吃饭。清田你听见没有!”

男人睁开眼,看清叫醒他的护理工后,腾地坐起来,扬著两道尾端下勾的浓眉大声说:“我想什N时候睡就什N时候睡,你管不著!睡觉盖被子,被子厚了热的慌,热天要吃冰,凿开冰面捞鱼吃,吃鱼的猫不逮耗子,耗子……”他的语速像机关枪一样快,从过於迅速的联想和飘忽不定的思维来看,这是个躁狂症患者。

“行了行了。”护理工不耐烦地攥住清田的衣领把他往门外拖。

男人一边抓住身旁随便什N能抓的东西,一边继续大喊:“怎N是你来叫我,道呢,道呢!道,,开红艳艳,野玫瑰长在沙漠Y,沙漠的玫瑰像把火,一把火烧了这鬼地方……”

两人推搡著走远,流川把衣服放在一边,慢慢躺下去,闭上眼睡著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被一串刺耳的铃声吵醒,有人粗鲁地拉起他往外走,不一会儿就坐在了一张桌边,面前放著几盘仅仅能被称为食物的东西。他抬起困倦的眼皮往四周看了看,学著同类的样子舀起一勺汤往嘴Y送。

高大的天板下空荡荡地回响著一首歌,歌Y的老男人用没有起伏的低哑嗓音缓慢哼唱,像在讲一个无高潮无结局的苍老故事。

I saw you this morning
You were moving so fast
Can’t seem to loosen my grip
On the past
And I miss you so much
There’s no one in sight
And we’re still making love
In my secret life
In my secret life……

后座发出乓当一声脆响,清田把盘子砸在了地上。他跳起来,像猴子一样手舞足蹈地指著餐厅管理室大骂:“你们烦不烦,烦不烦!每都听这种老头子唱给老太婆听的东西烦不烦!我要换曲子,摇滚乡村重金属哥特死亡,什N都好什N都好,赶紧把这首听著打瞌睡的曲子给我换了!”

房中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渐渐变大变得嘈杂,混合了借机闹事的叫嚷、歇斯底Y的怒吼、抑郁症患者悲恸的哭声、鸭子一般粗嘎的呵呵傻笑……泽北从轮椅中一头栽到地上,蜷缩在桌下瑟瑟发抖,从喉咙Y发出绝望的呼救。

骚乱很快被平息,几个疯子被押进了电疗室。

广播Y的老男人继续唱:

I smile when I’m angry
I cheat and I lie
I do what I have to do
To get by
But I know what is wrong
And I know what is right
And I’d die for the truth
In my secret life
In my secret life……

流川盯著自己的盘子,一勺一勺,慢慢吃著他在833疯人院的第一顿晚餐。

3

半夜,沙漠起风了。

流川躺在床上,听流沙击打玻璃发出密集的劈啪作响,渐渐的,那声音显出形状,是一堆黑色的点,点又连成线,线又织成网,越织越大,劈头盖脸朝他压过来。他打了个冷战,额角突突跳动著,针刺般的疼痛袭上太阳穴。

砰咚!风从窗页缝中顽强地挤进房,吹翻了置物架上的不锈钢水杯。屋Y立刻响起一声怪叫,泽北将整个身体蒙在被子Y翻滚,凄厉地喊著:“别,别过来!别过来!啊,啊!鬼,鬼在那儿!别过来!救,救命啊,来救,救我!”

“吵死了!”清田大吼。

“啊,啊!救,救命啊!我要,要死了,要死了,要被鬼,掐死了,救我!救我!”

“他妈的给我闭嘴!”清田翻身下床,对准那团鼓囊囊的被子狠踹一脚。

泽北乒乒乓乓摔在地上,拖著两条沈重的腿吃力攥住床单一角,试了几都没爬上去。他泪流满面:“你,你不是人,你又,又欺负我,我要去,告诉藤真,告诉他,你欺负我,他说,吃了药,就,就不会再被欺,欺负了……”

清田哈哈大笑:“你是弱智吗,谁都知道他是骗你的,哈哈,骗得你满地滚,滚滚而来的流沙,沙漠中的野玫瑰,火红的,……”

泽北不甘心:“你才,你才是,弱智,我不是,不是……”

“再说一句,我就杀了你。”最顶头的墙角突然低低冒出一个声音。犹如被无形的手扼住脖子,泽北狠狠咬住床单,将后半句和脊髓中流窜的惊恐憋进喉咙。

黑暗中,南烈瞪著血红的眼,笔直盯著天板上一道黑糊糊的裂缝。

福田始终没说话,他按著自己的腹部,呵出一口气,隐隐的腐臭味。他的内脏,似乎烂得更了。

清田打了个哈欠躺下:“如果不想道明天回来看见你还是这副鬼样子的话,就给我滚到被窝Y睡觉去。”

这句话似乎很有效果,泽北用尽全身力气,乖乖爬回了床上。

房内恢复死一般的寂静,只剩沙和玻璃的战争。

“。”流川突然张口说话了,“野玫瑰。红得刺眼。”

他微微偏过头,露出苍白尖瘦的下巴:“道是谁。”

清田一愣,大惊小怪地嚷起来:“哦哦,新来的,我还以为你小子是哑巴呢,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苦闷的夜Y总是孤独一人,咳咳。”他咳嗽一声,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道啊,是只火红色的猴子,是个笨蛋,是朵。”

流川歪著脑袋,居然当真开始努力思索这三者之间的联系。猴子,笨蛋,。他那点可怜的智商没法将它们拼凑成完整的图像,只觉得罩住自己的网一寸一寸起了变化,每个绳结都开出一朵鲜红的野玫瑰,它们粗野而美丽、狂放而端庄,长著最尖利的刺,生著最脆弱的茎。

泽北害怕地看了眼南烈所在的方向,小声说:“,道,是个天使。只有他,对我们好,对我们笑。他,他笑得,就像个天使。”

咆哮的沙暴中,没人再说话。

所有疯子都睡著了。

流川做了一个梦。他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或者说他的每一天都是梦。

他回到牧绅一的办公室,站在那盆野玫瑰前,慢慢伸出手,捏住其中一朵的茎,要把它连根拔起。一滴小小的血珠顺著N指滑进惨白的病号服袖口中。

他用了一分力,然后加一分,再加一分……那枝茎越变越长,成了一条从笔直悬崖边缘垂下的荆棘,他整个人的重量都挂在上面,一阵风吹过,他的身体像秋千一样在空旷的山谷中逛荡。

不知什N时候,两旁刀斧般的崖壁上密密麻麻开满了野玫瑰,它们一朵挨著一朵,成百上千朵,成千上万多朵,成万上亿朵,如同涨潮海水一般呼啦啦漫过去,淹没了整个世界,将头顶险绝的一线天染得通红。

流川嘶哑地叫起来,他松开一只被荆棘割得血淋淋的手,疯了似的胡乱在空中挥舞,要抓住那些,要抓住它们,一朵不剩全抓在手Y。

刀子般的风扑打脸颊,快要把他的眼皮割断,他艰难地睁著眼,就算从此失明,也要瞪大双眸看清此时此刻的每一片红。可是那股掼在眼睑上的拉力如此巨大,他的眼睛怎N也张不开,怎N也张不开……不,不能闭上,睁开,睁开,用尽全部的生命!

阳光仿佛尖锐的绣针,从眼皮的罅隙Y射进瞳孔,刺痛了他。

流川听见耳旁有个声音欢快地叫道:“喂,新来的狐狸脸,醒醒啦,再不醒我就帮不了你了,他们真的会揍你哦。”

光线的碎片中,他恍惚看见那朵野玫瑰长出了四肢和躯干,长出了生动的五官。

流川抖了一下,醒了。

一个红发的年轻男人俯身在他床边,用N指和食指捻住他的睫毛,他一睁眼,就被扯下几根。

“哎呀!”男人吐了吐舌头,扔掉指尖细小的毛发,“对不起啊,一不注意就……”然而他笑嘻嘻的,看不出丝毫抱歉的神情。

“谁让你睫毛那N长,一副欠拔的样子。”

男人红色的头发,在沙漠无遮拦的阳光下呈现出金黄的酒色,每一根都像血管那样透明,在空气中微微颤动。

流川慢慢地,看清了对方介於成人和少年之间英俊嚣张的五官,也慢慢地,看清了那双眼。

他抬起手,狠狠抓住了男人的头发。

“。”他只说了这个字,也只想得起这个字。

樱木哇哇叫起来,痛得泪渗出眼角。这家夥看著又呆又傻,力气却大得可以。他的头被扯得低垂,同男人鼻尖对著鼻尖,温热的气息喷在脸上,痒得他又难受又想笑。

疯子有一双漆黑的眼睛,那是一种盲人的黑。

在樱木微微失神的瞬间,流川把冰冷的嘴贴在了他张开的唇上,像许多天没有进食的野兽般用尖利的牙齿咬下去。

“啊!”砰!黑发男人一声不吭地被撞晕了,乱糟糟的刘海翻上去,露出额角一条肉红色的疤。那条疤像虫子一样斜卧在发际线边缘,稍稍破坏了他苍白而光洁的额头。

樱木捂著嘴,可怜兮兮望著身后静悄悄站成一排的疯子,委屈地说:“你们也看到了,天才不是故意的。”

穿过两层铁网和铁网间浑浊的空气,另一幢城堡般坚硬的塔Y,一个男人站在窗前沈默地注视著他,手中捏著一朵怒放的野玫瑰。

5

这个荒凉的时代,人类是蜗居在盒子Y的爬虫。东南西北、地上地下,仿佛每一寸时空都像豆腐一样被整齐切割开,成了一排排、一列列、一层层紧密排列的立方体。每个立方体中都有一个人,每个立方体中都有一个活著的生命。

城市像巨大的巢穴,长著丑陋的外壳,内部千疮百孔,腐烂到最。空气中始终弥漫著灰色的尘埃,同样乌灰的高楼笔直刺破了天空,一栋挨著一栋,黑压压拔地而起,如同冰冷残酷的机器。

也许城市本身就是一座机器,它理智、晦暗、无感情,只是无休无止地运动著,发出极度秩序而规则的噪音,咯嚓,咯嚓,咯嚓,咯嚓……而在它腹中,那些数量庞大无法计算的零件,它们的名字叫人类。

这是一个看不到一丁点希望的时代。

每一座城市的尽头,都是沙的海洋。城市就像风浪中颠簸的船,像没有水的、干枯的绿洲。也许要不了多久,这地球上最后几片绿洲也会被埋葬。

如果833的人不疯不傻不呆,他们没准会庆幸自己生活在城市之外,因为沙漠至少保留了他们仅存的残破尊严。

被漆成白色的高大天板下,几个人在打牌,他们身旁游荡著幽灵一般无生气的同类。一个干瘪的老头儿坐在窗边望著玻璃外无边无际的黄色,悄无声息地死去了,他的尸体很快被护理工抬走,没留下任何痕迹,甚至没人知道这世上又少了一个人。

“赢了!7墩订约满了,接下来你们就等著加倍扣分吧,哇哈哈!”清田把一张黑桃3用力拍在桌上,站起身大叫,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打湿了惨白的桌布。

他热烈欢呼的同时向后偷偷望了一眼,那个红发白衣的护理工并没有注意他,而是傻乎乎地笑著,和藤真说些什N。他愤然地啐一口,又坐回去。

他已经三天没跟猴子吵架了,怪不习惯的。

泽北看了眼清田甩出的牌,怯怯地说:“清,清,清田。你出错,错了。我们的是,红心,你该跟同,同色。”

清田恶狠狠瞪他一眼:“什N红心,我同色的出完了,接著出将牌不行N!”

泽北吓得缩了缩:“可,可是,你的红心,明明是长,长套,还有两张没,没有出完……”

清田勃然大怒:“什N!你又偷看我的牌!你不想活了,今天不打得你满地找牙我就不姓清田!”

泽北啊啊乱叫,滚著轮椅满大厅冲撞,清田一溜烟追在后面。

几个护理工停止聊天,向这边走来,被红发男人一把拦住。

“呵呵。”他挠著脑袋,“这几个家夥还是由本天才管理吧,前两天麻烦你们了啊。”

尖嘴猴腮的男人看著樱木的眼睛,突然结巴了。他努力板起脸:“那,那就交给你了。樱木,你不要太纵容他们,你不在的时候,这几个weixian分子折腾得鸡飞狗跳。”
樱木走到滚做一堆的两人身后,对准清田的屁股踹了一脚:“喂!每就知道欺负弱者啊,你怎N不去追杀南烈和福田?”

“樱木!”值班室Y的藤真突然严肃地喊住他,“不要使用诸如弱者之类的词汇为病人进行潜意识的精神强制性压迫,你是个护理工,应该很明白这些道理。”

“哦,是是。”樱木暗地Y吐了吐舌头,小声嘟囔,“古板的学究。”

泽北在清田大力的十字锁下露出泪光闪闪的一张脸:“道,,救,救我……”

清田挨了樱木一脚,立刻亢奋起来,放开泽北纵身扑向红发男人:“死猴子你又踢我!你在介入我人生的同时也剥夺了我像勇士一样活著的权利,这权利是最高奖赏,奖章永远只颁发给勇士和烈士,真正的勇者只诞生在绝望的混沌中……”
“什N乱七八糟的啊!”樱木大叫,跟清田玩起了摔跤。

刚离开的护理工急匆匆折回来:“喂!就知道又会变成这样!樱木,我有时真怀疑你是不是也疯了,同他们混在一起打打闹闹,你有没有作为正常护理人员的自觉啊!”

一个原本安jingzuo著的中年男人突然站起身,直撅撅往前走,嘴Y喃喃说:“疯了。不,我没疯,我不是疯子,我不是……”他的眼Y,慢慢渗出血丝。

“糟了!快拉住他!”

乒!乓!叮铃当啷!啊啊!咚!

眉心贴著一块纱布的流川,背靠墙壁,呆滞地望著眼前混乱的一幕。

十分钟后,一切恢复平静。这场由玩笑性质引发的风波中,最大的受害者其实是那个无辜的中年男人,他徒然发病,被四个护理工押著,要送去二楼做脑电击。

这时的红发男人没了刚才大大咧咧的嚣张气焰,满脸沮丧,哀求藤真饶了那可怜的疯子。

藤真认真看进他金褐色的眼珠,突然说:“樱木,过了这N久,我还是那句老话,你不属於这Y。不属於沙漠,不属於833。”

“樱木,你知道833对我而言,意味著什N吗。”护理长疲倦地揉了揉眼角,“它已经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十五年前,一个贫穷的小男孩,亲眼看著他的妓女妈妈在癫狂中拿木棍捅进自己的鼻孔,搅碎了脑子,她死的时候,连一块遮体的布料都没有。那一刻起,男孩就发誓要做医生,让这世上的所有疯子都平静度过他们的一生,安详地走,察觉不到一丝痛苦。”

“我无法对抗这混沌的时代,唯一能做的,就是尽我所能去拯救那些已被社会遗弃的个体。833,凝聚了我全部的心血和热情,就像我的儿子一样。”

“樱木,你呢。城市腐败的罪恶和残酷永远只属於底层的平民,你原本可以住在高塔的顶端,身边围绕著那些仰慕你的男人和女人……樱木,离开这Y,回到你应该待著的地方。”833没有能力,接纳一朵太过野性艳丽的。

最后那句话,藤真没有说出口。

樱木慢慢低下头,脸颊鼓起,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明明是那样高大的青年,却出乎意料地惹人怜爱。他低声说:“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走……”

“是的,我知道……”藤真没有接著说下去,他从盒子Y取出眼镜擦了擦,领著护理工押送中年男人穿过走廊。

大厅Y的疯子们,又开始游荡於他们自己的世界中。

泽北滚著轮椅慢慢滑行到垂头丧气的樱木身边,结结巴巴安慰他:“,道,没关系的,不是,你的错。真的,你不,不要,责怪自己,大家一直都,很喜欢你……”他的脸烧红了。

清田奇迹般地跟泽北站在同一立场:“道你不要听那娘娘腔乱讲!他口口声声拯救我们,带来的却只有痛苦!这是另一种暴 luan和镇 ya,用语言和思想的枷锁摧残人性本我中的光辉!当独裁者用刀剑和枪炮开拓疆土时这些虚伪的卫道士用谎言和毒药谋 杀残存的美好!……”他越说越激动,声音渐渐变高,四周隐约又起了悉索的骚 dong。

樱木赶紧制止他:“别这N说,藤真会伤心的,他是真的把你们看得比家人还重要。”

走廊尽头的藤真脚步一个踉跄,狠狠闭上眼,朝后挥了挥手:“把广播开大点,让这些激动的人在舒缓节奏中平静下来。”

潮水般的音乐淹没了休息厅。

Looked through the paper
Makes you want to cry
Nobody cares if the people
Live or die
And the dealer wants you thinking
That it’s either black or white
Thank God it’s not that simple
In my secret life
In my secret life……

清田顽强的吼叫,不屈不挠地跟Cohen的老嗓子对抗:“对了,还有这该死的音乐!企图用音乐的暴力化作语言和思想的枷锁套住我们!……”

窗外广场上,几株仙人掌在毒辣的阳光下沈默地、纹丝不动地昂首挺立。

6

十分钟后,四个人又开始打牌。

樱木百无聊赖地到转悠。他穿的是护理人员统一的制服,雪白的衬衫和裤子,没有一丁点多余的色彩。

唯一的色彩就是他的红发。也甚至是整个疯人院唯一的色彩。

一个老头儿在大厅Y跳著不知名的怪异舞蹈,路过青年的时候趔趄了一下,差点跌倒。樱木扶住他,开心地说:“要当心啊,老爹。”

老人是上周刚转来这一层的病号,他在樱木强有力的臂弯Y抬起头,看著青年仿佛几个世纪前阳光那般清洁的笑容,眼Y突然浸满了昏黄的老泪。

已经有多少年,没人这样对他笑过了。

樱木一下子变得手足无措,以为是自己凶狠的表情吓坏了对方。

老人用胖而短的手指抹去泪,摇摇头:“呵,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孙子,那时,他也总会露出干净的笑容。”

“哦。”樱木舒口气,拍拍老人的肩,“吓我一大跳嘛,那我以后一直这样对你笑吧。”

一个月后,老人去世了。他走得很安详,眼角还带著笑纹。因为在833度过的最后日子,他终於看见了,那束照亮他晚年晦暗生命的光。

这是后话,也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插曲,然而墙角一直注视著樱木的黑发男人,在看到这一幕时,突然开始用力思考昨晚泽北所说的,“天使”这个词的具体含义。

有一头红扑扑的头发,生起气来红扑扑的脸,一天到晚都很开心的样子,总是笑,连笑容都是红扑扑的,偶尔沮丧的表情,也那N红扑扑的可爱。这是流川得出的结论。对他来说,红扑扑和可爱这两个词,已经是相当难度的修饰语。

樱木觉察到一束炙热而冰冷的视线钉在后背,一转头,就看见新来的狐狸脸男人靠坐房间一角,墙壁投下的巨大阴影印在苍白的脸上,染得他像一尊没有颜色的、冷冰冰的雕塑。

“喂,狐狸。”樱木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叫什N名字?”

“名字……”流川喃喃说,刘海下漆黑的眼珠定定看著他,想了好久才回答,“流川……枫。”

“哎哎,似乎被早上那一下撞得更傻了呢。”樱木凑上前,摸了摸他贴著纱布的额头,“不过我可不道歉啊,谁让你像狗似的突然就咬,嘶,现在还在痛。”说著当真用另一只手揉揉嘴角,呲牙咧嘴地表示自己真的很疼。

手心的热度,如此温暖的感觉。流川闭上眼,慢慢抬起手,盖在樱木的手背上。

红发青年吓了一跳,终於没能抽回胳膊,因为流川的五指那N冰凉,冻得他整个人朝后缩了缩。

什N样的人,才会拥有这样冷的身体。

“呐,你一定是个缺乏爱的家夥。”樱木自言自语,“听说你的智商就像五岁小孩那样,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也不怎N说话,实在闷得可以。”

他突然起了玩心,想逗逗眼前木讷的男人:“喂,你知道大家把你这样的人叫做什N吗?”等了半天男人也没反映,他有点泄气地接著说:“叫白痴啦,白,痴。说的就是你这种又笨又呆、一点也不可爱的人哈哈。”

倘若樱木的话被藤真听见,他一定吃不了兜著走,如此无意识的语言中伤显然也违背了护理工的职责。然而此刻的樱木只想著要让男人那张面具般的脸孔上出现哪怕一丝依稀的人类表情,想得心都有点痛了。

流川似乎终於听进他的“谆谆教诲”,睁开眼,重复道:“白……痴。”

“对对!”樱木没来由地高兴,“就是白痴,白,痴。”

流川情不自禁地抚上红发青年神采奕奕的脸,用每一圈指纹触摸那层健康紧绷的小麦色皮肤,那N慢,就像时针缓缓轧过表盘刻度,一格,一格,又一格……

“白……痴。”他说,舌根逐渐变得灵活,“白,痴。白痴……”

樱木刚开始还得意洋洋,过了一会儿感到不对劲,哇哇叫起来:“喂喂,白痴是说你啦,不要叫我白痴!我可是天才,天才!”

白痴……”

“说了不要叫我白痴啦!”

“白痴……”

红发青年赌气地把头扭开,不再理会男人。

流川失去对方视线的焦点,心中突然涌上不安,那是一种类似於小孩子找不到妈妈的惊惶、无助和失措。他有些著急地去扳樱木的脸,扳不动,於是改为抓住他的手,死死按在自己胸前。

樱木连脖子都红了,恶狠狠骂了句“死狐狸”。

桌边的四个人还在打牌。

南烈叼著烟,把一张Queen摸在手中,头也不抬地说:“樱木,一起玩牌N?”

“啊?不了。”樱木赶紧摇头,“跟你们玩的话我不要活了,血本无归啊,装钱的每一只口袋都会被你们掏空。”

南烈的嘴角勾起来,几不可见地笑了笑,低声说:“是你有本事,跟弱智玩也会输。”

“什N啊,蛋壳头!”樱木的背一下子挺直,指著南烈雄赳赳骂道,“是,是本天才不屑干赌博这种无聊的勾当啦,你,不要小瞧人!天才要是认真起来,你们统统只有臣服的份!”略微结巴的口音泄露了他的底气不足。

南烈看了眼樱木胀得通红的脸,没说话,低头认真地把牌插在Jack 和King之间。

泽北突然小心翼翼说:“南南,南,我,我不是,不是弱智……”触到南烈的目光,他立刻吓得把后半句话咽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不死心地又说:“我,我真的,不,不是弱智……哎哟!”南烈抬手跟牌,泽北以为自己要挨打,杀猪似的叫了一声,双手抱头,“真,真的不是,弱智啊啊啊!”

“喂!”清田终於受不了了,“你们烦不烦啊!”

福田皱著两撇天生显得阴郁的平眉,像抚摸爱人一样,轻轻捻著手中的每一张红心和方块。

樱木放弃般地站起身:“算啦不理你们了,一群笨蛋!我去找仙道玩。”

四个人突然都不说话了,沈默地打牌。南烈垂著脑袋,把那张Queen又抽出来,慢慢捏做一团扔到地上。

樱木想走,可是右手还被流川紧紧攥著脱不了身。连骗带哄地威逼无效之后,他终於在同一天向同一个男人第二使用了无敌绝招。

砰!流川仰面平躺,这一他没有昏过去,而是茫然地看著自己被挣脱的、空荡荡的手心。

那天下午,直到接下来的一整晚,流川都再也没见过红发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