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魔劫 第一卷《连玉》 BY 墨竹

楔子

九天琼林 瑶池  

“尊者,请往这边走。”芙蓉仙子在前引路:“今天群仙集聚,瑶池这边有点纷乱了。”  

“没什么。”他站在九曲廊桥上,惊艳地望着脚下满池莲:“我从不知道,瑶池中居然还有这么一片莲池。”  

“九天群仙往来瑶池,这里当然比不上尊者的白莲台清幽高雅,不过也还称得上气象万千。”却在低眉浅笑时眼角所及,看见了一个洁白身影。  

“仙子?”刚才还笑语晏晏的芙蓉仙子,突然看向远,神色特异了起来。  

不由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那个人,真是抢眼。  

飞扬的白色纱衣让他卓尔不群,一个振眉,那两道浓黑如墨的眉宛如就要振翅飞出,神色冷峻严厉,更显得他清傲出众。  

一路上众仙纷纷向他行礼,看来像是地位不低,却偏偏无人为他执灯引路,不知是哪路神仙?  

“那是寒华上仙。”芙蓉仙子终于回过了神:“他是九十九天上仙之首,但一向行踪不定,我没想到他今天会出现在瑶池,所以才有些失态。”  

“寒华上仙?原来就是他。”他了然地点了点头:“我也曾经听说过,他代为执掌仙界法纪,为人果断严明,却不想看来还这样年轻。”  

“寒华上仙可不年轻了,他从天帝在位之初就已位列仙班。恐怕除了帝君,谁都不知他是何时何地入的仙籍呢!算起来,都要近五百年才能见到他在天庭出现上一,今天,也恐怕不是为了这仙佛饮宴而来的。”  

他闻言报以微笑。  

“如果他像尊者你这样地亲切,一定会更添几分风采,只可惜他非但司掌天地阴寒,性子更是阴沈冰冷,我就从来没有见他笑过。”芙蓉仙子忍不住流露出几分惋惜。  

“上仙,有劳您久侯了!”掌灯仙子翩然落下:“王母命我送来您相借的避魔玉。”  

他点点头,伸手接过玉,眼光仍不由地看向莲池那头。  

“今天是八百年才有一的仙佛饮宴,所以瑶池中来了许多贵客。”掌灯仙子善体人意地说:“芙蓉仙子引领而来的,是优钵罗尊者。”  

“优钵罗尊者?”他望着那个唯一让他注目的身影:“佛前尊者中的优钵罗?”  

“是的,他是佛祖近前尊者,虽然不常与我辈诸仙来往,但传言他不但俊美无双,胜过世间一切色相,而且慧根厚,甚得佛祖喜爱。连万佛世祖燃灯古佛,也常与他谈论经义。他这愿意应邀前来,这仙佛饮宴之名正是相得益彰。”  

他听完点了点头,只说:“替我向王母道谢。”  

看着他飘然远去,掌灯的笑容也随之垮了。  

优钵罗?这名字……真是熟悉……  

寒华?似乎……在哪里听过……  

见过吗?  

应该没有见过!  

可为什么会觉得眼熟,那个远胜世间一切色相的美貌?  

那清傲又冷淡的表情,怎么会似曾相识?  

优钵罗?  

寒华?  

有宿世的前缘?怎么会算不出?  

是累生的旧识?不可能测不到啊!  

是有怨?还是有缘?  

应该是有缘!  

我和他,一定还会再见!  

我和他,一定会有牵连!  

难道是祸?  

恐怕不是善缘!  

“尊者,该怎么解说因缘二字呢?”  

“是劫。万物皆空,但有因,必会有果,牵扯纠缠,因缘就是一种劫。”  

“有办法化开这种劫数吗?”  

“了断因缘就可以了。”  

“要是没有办法可以了断呢?”  

“恐怕会坠入轮回宿世,受七情六欲之苦。”  

“神仙也会有劫?有这因缘之劫吗?”  

“怎么不会呢?别说是仙,这天地的众生,都逃不过这因缘二字。”  

“尊者,恕我冒昧,如果您应了劫数,又会怎样面对?”  

“仙子何须多虑?因缘天定,如果会有,就是上天安排。若渡不过,坠入轮回也是注定,何必时刻忧心?它来时自是来了,你挡也挡不住的。”  

“……尊者的意思是……”  

“不可说,不可说。”  

“我……”  

“一切自有定数!”  

“那只有多谢尊者指点了。”  

仙佛饮宴后。  

芙蓉仙子被贬凡间。  

五百年后。  

佛前净善尊者优钵罗堕入魔道,困于轮回。  

从此,万丈红尘,起了波澜。  

第一章

宋 神宗四年 

河南 开封府近郊  

“连公子!连公子!”柴扉外,正有人大声地扰人清梦。  

“来了!”好在屋里的主人倒是不太介意,清清亮亮地回应着。  

这是一间陋室,说是陋室,实在不算夸张,只是茅草铺搭,屋内一无长物,如果不是还算得上干净整洁,绝不像是有人居住的。  

来喊人的是一位四十开外的胖妇人,衣着简朴,一脸和善。  

“许大娘,这么早就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门开了,走出一个布衣青年。  

许大娘在心里头叹了口气,这连公子原本是世家子弟出身,父亲更是当过一品的大官,可惜后来得罪了皇帝,在流放途中去世了,就剩下了这么个独子。可怜他出身娇贵,哪里懂得生活苦。不过幸好,他的性情和顺,知足乐天,倒也活得自在,只是可惜了他那满肚子的诗书文章。  

“连公子啊!今天我来,是想给公子你说个差事的。”  

“差事?”连玉一愣。“大娘,你不是不知道,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平日里种了些草,还要麻烦许大哥为我去市集摆卖。我这副模样,有谁愿意雇我啊?”  

“谁让你挑担提物的?你肯我还不愿意呢!”  

“那不知道……”  

“昨天我去城里送菜,遇上了在城东季老爷家当差的远亲。闲谈中就说到季老爷这几天正在招揽识文断字的先生,去教他女儿读书画画。我一想啊,这不明摆着有你连公子在嘛!我就和那远亲说定了,让他介绍你去季老爷家当个先生,也好贴补贴补生计。”  

“许大娘。”连玉摇了摇头:“我爹就是被这读书识字给害得客死异乡,我娘也寻了短见。这诗文,我是不会再沾了。”  

“胡说!”许大娘绷起了老脸:“连公子,这就是你看不开了。连老爷生前教你看书写字,让你有这一肚子的墨水。你就算不求什么功名了,可这本事浪费不得啊!我们穷苦人家缺吃少穿的,倒能怨命!可是你连公子说是家里败落了,可还有一身本事,这样勉强马虎地过日子,也实在对不起过了世的父母吧!”  

连玉倒是听进去了:“可是……”  

“可什么是啊,我跟你说,今天你是去定了!去,换件鲜亮些的衫子,打扮得像个读书人的样子。我们这就去城东试试,成了好,不成就算了。”  

连玉天性温顺,微微一笑,算是答应了。  

“没想到,你连公子打扮了一下,还真是俊俏呢!”许大娘直到了季府的大门前,仍旧没回过神来。   “大娘,你就别取笑我了。我只剩这一件长衣了,还是我娘当年亲手做的,我才没舍得变卖,收起来四五年了,今天还是第一趟穿呢!”  

“取笑?我可是说真的。”  

绝不是开什么玩笑,连公子换好这件月白的衣服,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她就觉得眼前一亮,平常只觉得连公子清秀瘦弱,没想到只是换了件衣服,头上挽髻,整个人就不一样了。果然是大户人家出身,气度不同凡响啊!  

“这事算是有点眉目了!”她喜滋滋地上前叫门去了。  

“你就是连先生?”季非上下打量这个一表人才的年轻人。  

“只是略通文墨,哪称得上什么先生,季老爷是谬赞了。”  

季非点头,心里对这个恭顺有礼的书生很有好感:“令尊为人,我是敬仰已久了,可惜缘悭一面。你愿来府内教学,我也很高兴。只是不知连公子你除了诗文以外,还有什么擅长可以教导小女的?”  

“幼蒙庭训,琴棋书画,都略懂一些的。”  

“太好了。”季非转头唤人:“来人,去把小姐请出来见见新来的先生。”  

下仆领命去了。  

“连先生,有一件事我可得先和你说说。”  

“老爷请讲。”  

“我这个女儿叫做芙蓉,今年十五岁,心地是极好的,可就是性子急燥,先生以后务必要多担待些。”  “想来小姐必然是有些巾帼之气的。”  

“只是其一。”季老爷摇头叹气:“她平时可没少给我惹过麻烦。因此,我还要劳烦先生,这丫头伶俐聪慧,诗词歌赋倒也过目不忘,举一反三。可毕竟生成了女儿家,我也想她学富五车,可当今之世,又哪里容得下才高八斗的女子。因此,老夫思前想后,还是要倚仗连先生多教导些琴棋杂项,分分她钻文章的心。”  “只怕连某不才……”  

“连先生就别过谦了,这些乡野村夫当你是个普普通通的落魄书生。老夫的眼可还不,想当年,世人称之为天下第一才子的无瑕公子,不正是连尚书年方十七的公子吗?”  

“老爷盛赞了,那不过是年少轻狂之时的孟浪虚名,这‘天下第一’四个字,是万万当不起的。”  

“嗳――!年轻人不要太谦虚了,那时你一阙《踏莎行》洛阳纸贵。有多少饱学之士读了你的文章自惭形秽啊!”  

“那又算得了什么?老爷也是明理通达之人,怎么会不知道这虚名不过是过眼云烟。”  

“难得你看得开。”季非抬起头,面露喜色:“小女到了。”  

连玉自然也看了过去。  

门外回廊上走来了一个素衣少女。  

清而不淡,艳而不妖,好一个姿容妍丽的女子。如果再年长些,定会是倾城之貌,倾国之姿。  

这位小姐……虽非见过,但看来有些眼熟……  

同时,季芙蓉也上下打量着这个新来的先生。  

年纪是出奇年轻,长相只能说是清秀干净,气质倒是极好,温文尔雅还带着些官宦人家的贵气,像是好人家出身。  

第二眼望去,这先生……像是在哪里见过!  

“爹!”她行了个礼。  

“来,芙蓉,见过新来的连先生。”  

“连先生!”  

连玉急忙回礼。  

“爹,这位先生……我像是在哪儿见过……”季芙蓉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连玉一愣,没想到这位小姐如此直爽。  

“胡说!”季老爷板起脸来,训斥女儿的失仪:“连先生乃是高门士族之后,你这样地胡言乱语,岂不是污蔑了他的清誉?”  

“不说就不说,我也只是觉着这位先生面熟,想着兴许哪天在街上见过才讲讲的。爹爹,您也太食古不化了吧!清誉,清誉的,若人品高洁,想污也是污不了的。”  

好一张利嘴伶牙!  

“先生,让你见笑了。”季非哭笑不得。  

“哪里,小姐说得很有道理,兴许当真与在下有过一面之缘,觉得有些面善也无不可啊!”  

“你说,你叫连玉?”季芙蓉低头一个浅笑,挑起眉角,端的是风华玉立,音容婉转。以一个年方十五的少女来说,她的美丽居然有了与之不称的妩媚。  

这妩媚……真是有点熟悉……  

“在下姓连名玉。”  

“表字呢?”  

连玉笑而不答。  

季非则在一旁暗暗点头,先前他还担心这连玉太过年轻,见着了芙蓉这样出众的姿容怕是把持不住。可现在见他神情坦荡,眼中只有欣赏,才放下心来。  

“先生为什么不回答?莫非有什么不方便的?”  

“没有的事,在下的表字有小姐下问,与有荣焉。”  

“那还不说?”  

“听说小姐聪慧,不妨来猜上一猜。”  

“猜?猜就猜!”她上上下下打量着连玉,看他气定神闲的样子,不觉有点恼火:“你至少要给些提示吧!”  

“小姐足智,在下不便锦上添。”  

“看你干净清爽,颇有道家风范,你的表字不离三清吧?”  

“是。”  

“无尘?”  

“不中亦不远矣!” 

“连玉,连玉,玉既是祥瑞……不对不对!”她苦苦思索。“无尘,无尘,玉若无尘,自是……”   “无瑕?连无瑕?”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你是无瑕公子?”  

“已是昨日黄,哪称得上什么公子?在下的表字,正是这无瑕二字,取意‘玉若无瑕不沾尘’。小姐果真冰雪聪明,举一反三!”  

“你是连无瑕?当年以一曲《清平调》,折服天下才子的那个‘无瑕公子’?”那厢,季芙蓉兀自瞪着眼睛,喃喃自语。  

季非转头偷笑。  

这一回,终于有人给这丫头吃瘪了!  

痛快啊痛快!  

神宗五年 开封城东 季府  

斗转星移,转眼过了一年。  

季芙蓉年满十六,连玉则有二十五岁了。  

“芙蓉!芙蓉!”  

“什么?”她转回头来。  

“什么!我才要问你为什么呢!这几天你魂不守舍,弹琴错音,下棋错子,连画画也有如胡乱涂鸦,你是怎么了?”他可惜着那张上好的宣纸。 

“有吗?”她意兴阑珊地应着。  

“有!”他拿起纸来:“我让你画竹,你画的这是什么?一堆烧火棍吗?”  

“先生,你就别添乱了。” 

“添乱?从何说起啊?”  

“你知不知道我就要出嫁了?”  

“女大当嫁,你已经十六岁,算是晚的了。”  

“你倒是说得好轻巧啊!”  

“那不知该怎么讲才好?”  

“应该是忿忿不平。如果我嫁了人,你不就没了这好差事?”  

“多谢小姐仗义关怀,但,还请小姐放心。老爷考虑得很周到,等小姐出阁以后,我会去扬州那边的崇文书院授课,生活应当也很安逸。”  

“噢――!你们早就算计好了啊!”  

“小姐,注意仪态。”  

季芙蓉拉着衣摆重重坐下:“居然一丝风声也不露地把我给坑了。”  

“小姐这话有失公平,姑娘家总是要有个依靠的,怎么能说坑害你呢?” 

“可我要嫁的是那个赵疯子啊!你难道不知道?他不但有失心疯,爱成痴,最最重要的是,他之所以肯娶我,根本不是为了我的才学品貌,只是因为听说我叫做芙蓉,还有就是为了那几盆陪嫁的破而已!”  “小姐可别相信这些市井谣传,赵大人年轻有为,三十岁就官拜一品,他只是勤于学问而无暇顾及家室。你日前还不是称赞他那首《念芙蓉》写得文情并茂吗?这种人又怎么会是疯子?”  

“此一时,彼一时!空穴来风,也未必无因。如果他除了诗文一无是,我倒不如嫁给你,放眼天下,论才气,又有几个人及得上你的?”  

连玉知她情急时爱口不择言,当然不会当真:“小姐错了,你可别忘了,皇上曾下旨,我连家三代以内不得举仕。我这一生只能是布衣草民,与他相比是判若云泥。”  

“那又怎样?只要是我愿意……”她突一挑眉,吓得连玉退了一步。“不如先生仗义相助,救救我这苦命的弟子吧!”  

“怎么个救法?”知道她要出古怪主意,连玉手心开始冒冷汗。  

“来夜奔?”  

“那怎么行!”连玉又退一步:“小姐千万别信口开河,我年纪大了,受不了刺激的。”  

“我就知你不会从的。”她恼恨极了。  

“其实要确实探听一下他的为人品性倒也不是很难。”  

“先生有以教我?” 

“那也说不上,我是不像小姐你一样妙想天开,但总还有其他的方法。”  

“什么方法?”  

“小姐不要忘了,对于栽种草我还是有些心得的。”  

“你是说,你想亲自替我去见一见他?”

“可别再说我薄情寡义了。”  

“先生在上,弟子这厢先谢过了!”她学时下的男子们,拱手为礼。  

“别闹了!”连玉侧身闪过,哭笑不得。  

九月初一,开封第一美人季芙蓉出阁的日子,所要嫁的,是当今朝庭的重臣,殿前大学士赵坤。  

不论坊间如何议论,季府之中自然是一片喜气洋洋。  

申时,迎亲队伍来到门外。  而这厢,季大小姐依旧在磨磨蹭蹭。  

“你真的没有骗我?”她没大没小地问。  

“我几时骗过你的?”连玉只有苦笑,也就是这季大小姐,还会有谁家闺女在上轿前一刻还在问这问那的?  

“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我嫁他倒也不是什么下策。可我只怕你们匆匆一面,要是你一时看走了眼,我陪上的不就是一辈子了?”她盯着镜中那天姿国色,顾影自怜:“如果是那样,岂不是辜负了我这倾城绝世的容貌?”  

“芙蓉,你就别发痴了,轿还在等着呢!要是误了吉时……”季非在一旁踱来踱去,实在拿这个女儿一点办法也没有。  

“急什么,就让他等好了,你还敢摆出架子来教训我?不是你耳根子软,把我当个物件一样给卖了,我哪用这么难过?”  

“小姐!”连玉重重地喊她。  

“喊什么喊?我知道,仪态嘛!班昭那傻子,为难了女儿家几千年,你如今是想效仿她不是?”  

“始终会有这一天的,不是吗?”他淡淡反问。  

“是!”她气呼呼地用喜帕蒙住头脸。 

“来人啊!扶小姐出去!”季非连忙叫人。  

所有人呼出一口浊气来。  

一行众人,在园中穿行而过。  

连玉远远地跟在后面,心里有些不舍,那个聪慧伶俐的小丫头也嫁为人妇了,这快乐的时光也到了尽头……  

“这天怎么了?刚刚还大太阳,怎么现在突然灰蒙蒙的了?”  

“是啊是啊!挺可怕的呢!”  

他抬头,发现确实像大家说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起来。  

“大家走快些,这天恐怕是要下雨了。”季非有些着急。  

话音刚落,闪电雷声交杂而来。  

连玉心头一沉,不知为什么,有了不祥的预感。  

雷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竟似有千军万马从天上奔腾而来。  

“爹,怎么这么大的雷声?”季芙蓉也不安起来。  

“这……只是突然变天……”  

“老爷,我看天气突变,恐怕会有一场暴雨,万一半路下了起来就麻烦了。不如通知赵家另选吉时吧!”连玉上前劝说。  

“不行,要是我季家出尔反尔,岂不是要让全开封府的人取笑?”季非摇头,铁了心要在今天把女儿嫁出去。  

“爹,你……”  

“你好大的胆子!”天空突然落下一道人声。  

众人相顾失色,骇然仰头望去。  

云端上,竟有绰绰之影。  

一时,所有人的腿都软了。  

一道闪电自天空落下,打在了一旁的莲池里,一时水雾飞溅,到是尖叫奔跑的声音。  

连玉护住季芙蓉,心知此时不宜慌乱,却也满心惶恐。  

等到烟雾散尽,园内早已一片狼籍,仆人们都四散逃去了。  

“爹!”芙蓉从连玉身后看见父亲倒在地上,焦急起来。  

“先别慌。”连玉看了看,说:“老爷只是受惊晕倒,看来没什么大碍。”  

“怎么会这样?”  

连玉摇头,他从小受儒家思想熏陶,当然不太相信什么怪力乱神的事,可眼前的一切真是邪门得厉害,由不得人要胡思乱想。  

季芙蓉仍旧放不下心父亲,想要走近看看。  

连玉突然一把拉住了她,让她大吃一惊:“先生,你做什么?”  

“有人!”他紧紧盯住莲池方向,心跳像擂鼓一样急促。  

偌大的莲池中雾气升腾,散发出奇异的寒气,在朦胧中像是有一道身影。  

“什么人在那里?”连玉的手心沁出冷汗。  

那人影隐约晃了一晃,向前走了过来。  

连玉把季芙蓉拉到身后,再问:“是什么人?”  

雾气终于渐散,自寒气浓中走出一个人。  

说是“走”,其实是从水面上凌空虚步地飞行过来。  

那人穿着一袭白衣,阔袖长裾,发束金环,眉发出奇的乌黑,容貌更是俊美无伦,偏偏面色苍白,神情倨傲。明明是一副神仙样貌,可惜神色冰寒,更像一座白玉雕琢而成的虚假人形。  

他淡漠地盯着季芙蓉,冷冷地开了口:“芙蓉仙子,你好大的胆子。当日受贬凡间,非但不思悔改,竟于受罚前私改姻缘红线,乱了天地造化。只为和那人再续孽缘,竟许下千世姻缘,自甘堕落于污浊尘世。”  另两人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这人在说些什么。  

“你究竟是什么人?”连玉只得又问。  

那人这时目光流转,像是刚刚发现还有其他人存在。  

“凡人?”他冷冷哼了一声,不屑低语,长袖凌空一拂。  

连玉反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当胸击中,胸口一寒,凭空摔了出去,重重撞到了一旁的假山石上,一时天旋地转,人事不知。  

季芙蓉尖叫:“来人呐!救命啊!”  

“你犯了重罪,单是受贬已不足惩戒,我今天是来碎你魂魄,别做无谓的抵抗了。”那人的声音寒冷优美,此时听来却是分外可怕。  

“你说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季芙蓉突然发觉自己浑身发软,挪不开脚步,她原本也不是什么胆小怕事的柔弱女子。可这人出现之后,她的冷静理智居然不翼而飞,仿佛本能之中,对这人惧怕之极,除了发抖,她实在没有其它的事情可做。  

“等你魂魄离生,自然就会明白。”那人一抬眉,那两道浓黑如墨的长眉似乎也带着凌厉的杀气。  “你……是要杀我……” 

“不错,销蚀魂魄,灭你元神。”  

“不……不要啊!爹爹救我!先生救我啊!”她脚一软,跌坐到地上。  

那人又扬衣袖,眼见季芙蓉性命不保……  

“唔――!”一声闷哼。  

季芙蓉睁开双眼,容失色:“先生!”  

连玉在千钧一发之际,纵身过来,从身前替她挡住了这一击。  

“芙蓉,你没事吧?”连玉试着微笑以对,可鲜血却在言语间从双唇滑落下来,溅到了她红色的嫁衣上。  

“先生!”她眼睛一酸,落下泪来。  

连玉无力地倒在了她的身前。季芙蓉急忙过来扶他,却瞧见他正大口大口地咯血。  

“真是。”那人轻轻皱了皱眉,对眼前的情况很是不满。这凡人应该是命不该绝,更奇怪的是自己刚才明明已把他摔晕,他又是怎么能醒过来挡这一击的?  

“奇怪!”他再一算,居然算不出这人的累世。  

“先生,你怎么样了?”季芙蓉惊慌失措地揩擦着连玉唇边不断溢出的鲜血。  

连玉的神智渐趋混沌。  

“天意!”那人垂下手掌:“你命里的死劫被这个不知累世的人化解开了,从此以后,你已不属天庭司,既然你愿意做生生世世的凡胎,就由得你吧!”  

“凶手,你怎么能目无王法,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季芙蓉怒目而视。  

“他自愿受你一劫,与我何干?”那人丝毫不为所动。 

“你为何要杀先生?你要杀杀我就是!先生他……”说到后来,已是泣不成声。  

“哼!凡人!”他冷冷望着,正待拂袖而去之时……  

“谁?”目光突然一斜。  

“上仙留步!”角落里灰影闪动。“上仙今日收取了未尽阳寿的性命,我们如何向阎君交差。虽然只是一个区区凡人,但还望上仙体恤我们这些小小鬼差。”  

他双眉一拧,心里有些不耐烦了。  

“麻烦。”他回头看了看那血泊中的青年,一拂衣袖。  

连玉唇边的血迹奇迹般凝固住了。  

“他的阳寿是多少?”他问道。 

“连玉,命尽二十六。”  

“还有多久?” 

“一年。”  

“他现下元气虚散,是熬不过一年的。”只怕是转眼就要死了。  

“上仙所言甚是!”  

“那就如实上报阎君,我绝不推搪。”  

“其实还有一个方法或者可以一试。”灰影支支吾吾地讲。  

“说。” 

“只要上仙愿意渡少许仙气给他,自然能帮他撑过这一年。”  

“他只是凡胎肉身,怎么受得了我的仙气?不会令他立即离魂吗?”  

“只要上仙渡给他一丝仙气,就可以令他多活些日子,如果过后仙气断绝无续,他自然就活不成了。”  “这种方法有违天理,我代为司掌仙律多年,怎么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上仙先别动怒,他本来从近日开始就会缠绵病榻,上仙虽是稍微改写了命运,可也算不上什么违律。”  

“一年。”他略做思索,然后抬眉:“一年后,到长白幻境领他的魂魄。”  

“多谢上仙!”  

那人一拂袖,转瞬间消失不见,而季芙蓉方才还扶在手上的连玉也突然失去了踪影。  

“先生!先生!”季芙蓉站了起来,仰望天空,茫然喊着。

第二章

痛!  

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不在痛的!  

怎么会这么痛?是出了什么事?今天……  

他猛地睁开双眼。  

“这是哪里?”他的喉咙好痛,讲话沙沙哑哑的。  

这是一间竹舍,布置得极尽简单,却意外地洁净高雅。阳光自窗棂透入,及地的白纱轻轻摇曳着。 

浑身的疼痛在告诉他,他仍然是活着的,那么,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呢?  

他试着想站起来,靠着全部的意志撑起了虚弱的身体,可一站直,整个人犹如落叶一样摇晃个不停,抓住一旁的床柱才没有倒下。  

挪开腿,脚步像有千斤之重。  

这样子反反覆覆,走走停停,走了很久才靠近那扇并不算远的门。  

用力推开门,入目的景色一时令他失了神。  

眼前一片蓝与银白交相辉映,蓝的是水,一片望不到那头的湖水,波澜不兴,如一面邃明镜。银白的是雪,铺满湖边,地上。  

就像画中才有的景色……  

正举目四顾,忽然一惊,差点失足跌倒。  

在湖中离岸不远,那块耸立的巨石之上,正站着一个雪白出尘的身影。  

发色乌黑,眉色如黛,白衣飞扬,不就是那个从天而降,阻挠了芙蓉的婚事,又打伤了自己的怪人? 

他心中有了恐惧,脚步不由地向后挪动起来。  

可白衣人显然是已经看见了他,脚下不动,整个人像风筝一样飘了过来。  

连玉退了几步,却绊到门槛,狼狈万分地坐倒在地上。  

相较于他,那人则轻巧地落在他的眼前,用俊美的面孔以及冷淡的表情自高俯视着他。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带我来这里?”他稳住心绪,仍算平静地开了口。  

那人依旧清冷倨傲,五官像用寒冰雕琢而出,没半点表情,只是寒意迫人地盯着他。  

半晌,才开口说:“从现在开始,你就住在这里。但不要多话,我不喜欢喧闹。”  

“这是哪里?” 

“一个靠你自己离不开的地方。”  

这个不说连玉也知道,以自己的体力,是不能在这片冰天雪地中走出多远的。  

可话说回来,虽看来一片严寒,可自己只穿了一件单衣也没觉得有多冷。  

“为什么我感觉不到寒冷?”  

“你体内已经有我的气息,我不怕冷,你当然也不会怕。”  

“那我为什么需要留在这里?”  

“有必要。”  

“那要多久我才可以离开?”连玉可不希望他说出一辈子这样的话来。  

“一年。”那人皱起眉,显然是很不耐烦了。  

连玉自心底舒了口气。  

“你,究竟是谁?”  

那人看了他一看,轻声吐出两个字来。  

寒华?  

那人留下这个名字就飘然离开了,他心里还有太多的问题没有得到解答。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个叫做寒华的,应该不是个凡人。  

好笑啊!一向不信鬼神之说的自己得了这么一个结论出来,还真是讽刺。  

距离寒华离开,已经有七天了。于是,他也独自留在了这里七天。这一片银白世界中,再没有其它的生命,惟有日升日落,能供他知道又过了一天。  

他不是个害怕寂寞的人,反而很喜爱宁静,可是这死寂的环境,也让他有了几分悲哀,难道这未来的一年,就要和这片清冷凄苦共渡了?  

神奇地少了饥饿与寒冷的感觉,甚至连睡眠也不再是那么明显地需要。而这些,更凸显出了这里的冷冷清清。这里,只适合那个人居住,而不是他这个有血有泪的凡夫俗子。  

芙蓉,不知道怎么样了?虽然那一天受了伤,但隐约还有些记忆,知道他没有伤害芙蓉,这就好了……  胡思乱想,除了胡思乱想,他又能做什么?原来这种样子,才叫孤独。  

再看见寒华,是半个月后的事了。  

在湖边独坐的那一刻,看见白影翩若惊鸿而来。忍不住有了一丝欣喜,纵然是惧怕他的,可他好歹也能说会动,比这满目的死物要强得多了。  

“寒华先生。”他站起来,有礼地问候。  

寒华只是冷冷一瞥,不予回应。  

连玉微微一笑,经过前两回,已经大略知道他天性冷淡,心中对他人不太看重,倒不会意外他有这种态度。  

“你还好吗?”寒华问,语气冰凉,一点也不像在关心别人。  

“多谢先生关心,我很好。”  

寒华倒被这不卑不亢的语气而惹得多看了他一眼,这一看,他又把眉一皱。  

“不知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连玉低头看了看自己。  

“没什么。”又是这样,这凡人的累世竟测不到。  

他细细打量着,可看来看去也没觉得这人有哪里特别。  

不过就是一具污浊皮囊。  一甩袖,掉头要走。  

“先生!”连玉出声喊住他。  

寒华皱眉停了下来。  

“我有一件事想求先生帮忙。”  

“讲。”这个凡人唯一的好,似乎就是恭顺有礼,也不无理取闹。  

“虽说有些唐突,但我只是一介俗人。这山居寂寞,还望先生体谅一些。”  

“你想离开?”寒华眸色变冷,因为他的不知好歹。  

“先生误会了,我答应留在这里,就不会反悔。只是希望先生能给我一些种书籍,以打发这漫漫时光。”好像有些不情之请的味道,所以他说出口时有一丝羞涩。  

寒华面色冷凝,随即展袖回头,冷冷回应:“好!”  

也不知他何时来过又走了,但第二天,连玉一睁开眼睛,就发现屋里的陈设有了很大的改变。  

原本空无一物的桌案上多了一架古琴,书架上也放满了书籍,矮几上放了一张棋盘,笔墨纸砚更是一样不少。门边地上放了两个小篓,装满了各式的种,工具也倚门放着。  

一看之下,他的心里十分感激。这个寒华虽然看来冷漠,可真的很细心。  

当他看见柜中新放置进去的衣物时,更加肯定了这个念头,寒华并不是那么不近情理的人。  

换下已穿了十几天的旧衣服,擦洗了身子,穿上雪白轻盈的绸纱衣裳,整个人精神一振。他本来就是喜好洁净的人,这十几天来,虽然没有汗渍脏污,但他仍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推门而出,连空气也分外鲜洁起来,他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  

有了喜爱的事物打发时间,日子似乎不再停滞不前。  

每天清晨,打理着门前的小小圃。午后,抚琴,弄墨,自奕,阅读。  

单调,安宁,就像回到了独居于茅舍中的那些单纯的日子。更好的是,不用再为生计而忧心。  

转眼,过了三个月。  

等他终于发现这一点,不禁有些感叹,转眼就已经过了三个月,一年,应是很快就会过去的吧!  

只是,在第四个月开始的第五天,出现了一个料想不到的情况。  

那一天的清晨,他一如既往地早起,可并不是因为睡足了,而是因为觉得有些发冷。  

起初,他不以为忤,直到中午,才发觉不大对劲。不但寒意大炽,更可怕的是,胸口传来一阵胜似一阵的抽痛。那痛,和当天捱寒华一拂时一模一样,又冷又痛,就像是被千斤的冰重重压在了心口。  

午后,痛得只能在床榻上休息。整颗心,纠结难奈,只能轻轻地喘息来确定自己仍然活着。  

难道,要死在这儿了?这万丈冰封的冰天雪地里……  

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只是,今夜月色极美。  

听说,黄泉路上,没有月光。  

他挣扎着起身,挣扎着往门口走去,无论如何,也要那皎洁明月道声再见。  

当寒华赶到的时候,见到的正是这样的景象。  

月光下,那个凡人正坐在台阶上,靠着廊柱,穿着一袭白衣,双目低垂着,神态安详,似乎是睡着了。当然,如果不是他前襟上满是鲜血的话。  

还没死!  

连玉似乎感觉到有人来了,费力地抬起了头,良久,才瞧见了眼前最近唯一熟悉的脸孔。心里有些高兴,毕竟在临死之前,能见着一个人总是好的。  

他微笑着打招呼:“你来啦!”  

那笑容飘渺,如看破生死的智者,他本来甚是平凡的五官在月华下,笑意中,竟清艳地不似凡人该有的色相。  

突然,嘴唇一动,又沁出一丝鲜血来。  

寒华看着他,不明白自己心中那一瞬间的动摇从何而来。  

前一刻,身在万里之外,胸口一痛,想也不想就知道是这儿出了事。哪里来的这种牵系?只是那一缕仙气?又或是还有其它的原因?  

当他微笑时,脑中像是闪过什么……  

月色下。  

一人垂死。  

一人严峻。  

当连玉清醒时,人已经睡在床上,月光洒落床头。  

仍然活着!  

无论如何,活着总是值得庆幸的事。  

侧过头,看见了站在床前的那道白影。  

“先生。”他想坐起来,却有些力不从心。  

寒华转身,像是想要离开了。  

“谢谢你救了我!”连玉赶忙道谢。  

“是你命不该绝。”他依旧冷冷淡淡。  

连玉是一代名士,当然擅长雄辩滔滔,只是性格平和,不爱和人较劲,加上寒华性子阴冷,有一种天成的压抑,更是让人觉得无法应付。  

只能默默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他低头叹了口气,看着身上洁白如新的衣衫,苦笑了一下。  

这个寒华,到底是什么呢?  

有些像神仙,洁净高傲,但传说中的神仙不都是慈眉善目,满怀怜悯的,世上真有这种冷漠无情的神仙吗?如果说是妖魔,那就更不像了,这世上又哪来这么仙风道骨的妖魔?  

日清晨,当安然无恙的连玉推开门的时候,又愣住了。  

白衣飞扬的寒华正站在湖中的巨石之上,背手向天。  

他还没有离开?  

连玉呆了一呆,随即笑着问候:“早啊!先生。”  

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故意,寒华依旧纹丝不动地站着。  

连玉也不打扰,开始了一天的活动。  

寒华给的种子像是异品,和雪莲一样不畏严寒而且生长迅速。不过短短几个月,竟然长成了一片新绿,甚至有了小小的各色苞。  

取来小勺的湖水,为它们浇灌。连玉的脸上始终有着淡淡笑容,他一身白衣轻扬,在阳光下,竟也有了几分出世之姿。  

而寒华,始终背对着他,昂首向天,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午时后,连玉从房中取出那架古琴,在屋前的台阶上随意坐下,琴放在膝上,试了试音,弹奏了起来。  曲调清婉,连玉的琴艺颇有盛名,奏来如艳阳春日,把臂同游,又好似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令人生出欢喜心情。  

一抹弦,自工至羽,曲终。  

这一曲,连玉本身也很满意。  

一抬头,寒华冰冷的脸近在咫尺,他一惊,失手松了琴。  

寒华脚一挑,琴又落回他的膝上。  

“多谢!”连玉有些惊魂未定地说道。  

寒华一皱眉。  

“是不是我的琴声打扰了先生的清净?”知道他这是表示不悦,连玉急忙赔罪:“我琴艺劣拙,胡乱弹奏了一气,实在是很惭愧。”  

劣拙?虽然他不擅音律,但也分辨得出来是否劣拙。在记忆所及,天上乐仙之流,也不过如此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有了兴趣,生平第一,冷漠的他对一个并非必要的存在有了兴趣。  

“在下姓连名玉,字无瑕。”连玉放下琴,站了起来,一贯温顺地回答着。  

“连玉。”他淡淡念着。  

两个人站得很近,连玉第一这么近地看着寒华,只觉他肤色白得似雪,发色黑得如墨,五官更是形容不出的冷峭俊美。不但容貌看来如寒冰般冷冽,身上竟真的有淡淡的冰雪味道传来。对上那双眸色略的双瞳,他的心不由一震。这个寒华还真是无情地很,那眼中除了寒冷,居然没有任何的情绪。  

长得还真高,自己站在一级台阶上才勉强与他同高,若并肩,岂不矮了他近半个头?  

纵然同是男子,也不禁感叹,世上真有这样完美的人存在啊!  

可他在看些什么啊……怎么会变成是在瞪着自己?  

“算不出……”寒华轻声低语,困惑着。  

风吹过,吹皱了那一面明澈的水镜。  

奇怪,实在是有些奇怪。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望向湖心那块巨石。果然,那抹白影依旧静静地站在上面。  

已经十天了,这十天以来,寒华每天都站在那上面。不,应该说是刻都没离开过那块石头,似乎与石溶为一体了。自从那天问过自己的姓名后,他就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似乎是心里有一个很大的疑难无法解开。  

连玉摇头苦笑,暗暗责备自己太多管闲事了。  

眼角突然觉得白影动了一下,于是忍不住回头看去。  

一刹那间,人影已,空留那块巨石。  

他走了!  

连玉微笑,低头继续照顾草。  

“你是什么人?”  

连玉吓了一跳,手里的水勺掉到了地上。这不能怪他,任谁独居这么久,听到陌生的声音都会吓到的。  他抬起头,又是一怔。  

那声音清脆动听,一听已知道是个女子。  

可没想到,会是这样美丽的一个女人,季芙蓉已经是倾城的美人,可和她比起来,硬生生逊色了几分。逊色的倒不是样貌,而是那种清傲的气质,如果说季芙蓉好似牡丹华贵,这个女子就是冷傲寒梅,好一副玉骨冰肌,好一个仙子似的美人。  

是啊!觉得熟悉的,就是这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淡和傲气,居然和寒华有几分的相似啊!  

“在下连玉。”虽然不知道她的来历,可看她的样子,似乎与寒华有些关系。“小姐可是来拜访寒华先生?”  

那女子也不说话,只是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那目光甚是耐人寻味。  

“先生刚刚离开不久,至于去哪儿,我就不知道了。”  

“你是什么人?”她依旧问了一句。  

“在下连玉,因有些缘故,在这儿小住些日子。”  

“他说了什么时候会回来吗?”  

连玉微笑着摇了摇头。  

女子皱了皱眉头,对于这回答显然不满。  

“你是凡人?”  

“是的。”  

“你可知道我和他是什么人?这儿又是什么地方?”  

连玉仍是摇头。  

女子线形优美的眉越皱越紧。  

“你问过他吗?”  

连玉点头,道:“先生不曾回答过,想是不希望我知道。”  

“我可以告诉你。”  

“多谢小姐的美意,可我还是不要听的好。”  

“为什么?”  

“先生既然不愿意让我知道,我知道了反倒不好。”  

“好个油嘴滑舌的凡人!”他的态度让女子有些恼怒。  

“不知何时冒犯了小姐?”连玉不知所以。  

女子冷冷哼了一声,神色变得古怪。  

“掌灯!”  

连玉侧头望去,发现不知何时,寒华已经站在了旁边。  

“掌灯见过上仙。”那女子神情一敛,盈盈行了个礼。  

连玉倒有些吃惊,她方才还冷若冰霜,可这一刻却突然换过了另一种模样,眼角眉梢笑意盎然,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心里有些了悟,看看寒华,他依旧是那种冷冷淡淡的表情,心里忍不住叹起气来,多情最是怕无情,古人真是说得有理。  

“找我有什么事?”果然还是距离长远的那种口气。  

连玉见状,往屋里面走去。  

身后,一对璧人,可惜,似是落有意,流水无情。  

一人带笑,一人含霜

第三章

又过了一个月。  

自从那天有女客来访过后,寒华也随即失去踪影,倒是连玉,日子过得越发顺畅起来了。  

他原本就是一个随遇而安,性格洒脱的人。但父亲生性严厉,对他从小管束甚严,所以养成了进退有矩的个性。但他天性中自有一份随性与洒脱,那造就了他文采中的灵动飘逸。现在,久居在这浩渺无人之地,那份随性随着礼教的消去而渐长了。  

丝衣稠履,散发弄菊,一年,实在是短了一些。  

这一天,极目晴空。  

午后,取了笔墨,画了一株芙蓉,望这芙蓉,自然想到了那芙蓉。想着想着,有了倦意,于是由着自己,在丛里小睡片刻。  

寒华到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原本屋内的矮几被挪了出来,按放在丛中的小径上,种下不过旬月的朵已是开满枝头,嫣红!紫,连玉正伏在几上睡着了。  

寒华有些惊异。惊异,自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能让寒华感到惊异的事绝对称得上“屈指”二字。可这个浊乱红尘中的凡人令他感觉有些惊异了。算不出累世是一惊,现在,是另一种讶异。  

人类,凡子,在他的眼里是污秽的。红尘万丈,血雨腥风,不过是贪婪与不知节制的本性,欲望,乃万恶之源,人,本是万恶之首。但眼前的这一个,像是异数。正因为在他身上没有污浊的味道,才愿意把他放在这里。这个人,应该知道他所遇见的不是平常人,可除了先前有些手足无措,到后来,反倒不惊不惧,进退有礼,就像面对的,只是生疏的朋友,而不是令人畏惧的异族。  

有一些清淡的欲望,而后,自得其乐,极能适应变迁。  

寒华的目光暗沉下来,眼角一一掠过木。这个凡人不知道,他心里可明白得很,这些种是自昆仑山西王母的园中得来,可不是普通的凡种,从发芽到开少说也要上百年的时间。而在这长白山幻境之巅里,要在这万年的冻土中成长,除非是司掌百的神,不,就算是司掌百的神,也绝对无法令它们在短短数月间生得这样茂。  

这个连玉,究竟是什么人?  

纵然玉皇王母,九天诸佛见了他,也要先畏惧三分。这碧落黄泉之中的冥冥众生,又有哪一个逃得过他掐指一算?何况这个人虽然骨骼清奇,却明明毫无任何仙魔之气,只是轮回中的一具凡胎而已。  

九万年了,已凝结了九万年的寒华的心,有了一丝动荡。  

连玉却丝毫不知。  

阳光下,有些手酸的他换了个方向,又沉沉睡去。  

寒华依旧寒着脸,盯着这个不知死活的凡人。  

不知梦见什么,连玉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只是一抹极尽清浅的微笑。  

那笑,竟让无所不能的寒华退了半步。虽然只有半步,但对于他来说不蒂是一种失败。寒华,自有所成以来的九万年里,哪怕面对天崩地裂之变,也未曾有一丝动容,何况是“失败”这样严重的字眼?  

胸口的紧窒是为了什么?  

那笑……是熟悉的,庄严、慈悲、怜悯众生的笑容。但不曾见过!对,不曾见过!  

从他降生世间的第一天算起,第一,寒华面带一丝惊慌地逃开了。  

狼狈地自一个毫无法力的凡人身边败逃。  

只是因为一抹微笑!  

连玉永远不会知道,所有一切的缘起,或许只是源于他睡梦中的这一个微笑……  

等连玉醒来时,日已渐西沈,残阳正如血。  

抬起有些酸痛麻木的脖子,伸手揉搓时,却意外地看见了那个日益熟悉的背影。  

依旧是负手向天,独立于天地苍穹。白衣猎猎,说不出的英姿傲骨。  

看得正有些出神,他突然转过身来,二人目光相撞,连玉一愣。  

那双自相识起就如同万年寒冰的眼眸里,居然有了一闪而逝的光芒。  

居然那么清亮!  

不,这个人的眼睛里可能蕴涵情感吗?应该只是夕阳织就的幻象罢了!  

“寒华先生。”他站起身,施礼问候。  

寒华冷冷地盯着他。 

“我这样真是失礼。”他意识到自己衣冠不整,不禁有些羞愧,日子过得太闲适了,连应有的礼仪都快抛却了。  

见寒华依旧瞪着自己,心里不由有些慌乱起来。低着头,努力想要拉平睡皱了的衣物。  

“哎呀!”低头时,看见那张画居然被压皱了,立刻蹲下身去想要抚平褶皱。  

可显然已经无法恢复旧观了,他惋惜地望着那张不错的习作。  

“先生?”又是这样,总在抬头时发现他已经近在眼前。  

寒华斜斜看了一眼,抬起手来。  

连玉吓了一跳,脸色变得苍白。  

寒华冷哼了一声,袍袖轻拂,图画立刻变回了平整无痕的样子。  

“先生,在下只是因为……”  

因为什么呢?那轻轻一拂让自己生不如死,所以心存犹疑?还是信不过寒华看来难以揣测的个性?  

的确,二者兼而有之,所以,才会有那样的反应。  

他期期艾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寒华拂袖转身,飘然而去了。  

连玉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只得悉数留在肚子里,化为一声长叹。  

看来,与这个寒华,是八字犯冲啊!  

原以为,至少,又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他。却没料想,竟然当夜就又再见面了。  

连玉睡觉本来就十分警醒,那一丝轻微的声响已经让他醒了过来。  

他心里是十分奇怪的,这地方就像一片寒冷的原野,根本就没有半丝的生命,大半夜的哪里会有什么声音?  

披衣而起,他想打开门看个究竟。  

一拉开门,一堆雪白的东西倒了过来。  

出于本能,他伸手一把抱住了。  

“寒华先生?”月光下,那个倒进来的,居然会是寒华。  

那个向来高高在上,有如神仙一样的寒华,居然像是受了伤一样,双目紧闭,面色苍白。  

“先生,你怎么了?”连玉有些慌了手脚。  

“扶我……过去……”寒华仍然意识清醒,只是似乎全身无力。  

连玉连忙扶起他,往床榻走去。所幸,寒华远比料想中来得轻盈,所以也不觉得辛苦。  

扶他躺下,可接下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要抵抗药性,不能被打扰。”寒华闭着眼睛,喃喃吩咐。  

“我知道了!”连玉急忙走到旁边,坐到椅子上。  

寒华不再说话,躺着不动,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慢慢的,他的额头沁出了一滴滴的汗水,接着,全身似乎都在出汗,一下子浸透了身上轻薄的衣物。到后来,那汗水竟开始结冰,不一会,他全身上下,连带衣物,被包裹在一个薄薄的冰茧之中,那样子,真是诡异到了极点。  

连玉看得心慌,却又碍于他之前的吩咐,不敢贸然上前。  

似乎过了很久,那层薄冰终于开始融化了,不过一小会儿,随着淡淡的水雾,连冰带水,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寒华一袭白衣,干干爽爽地闭目躺着。  

连玉吃惊地看着这神乎奇迹的异能,一点也没意识到窗外天色已经渐渐发白。  

正惊讶着,视线中的寒华突然一动,然后,睁开双眼,像是想要坐起来,却又力不从心的样子。  

“你过来!”寒华开口喊他:“扶我坐起来。”  

听声音,像是好些了吧!  

连玉借力将他扶起,发觉他的身体比起刚才重了许多。  

寒华盘腿坐好,但脸色还是十分难看,目光有些涣散,额头又开始滑落汗珠。  

看他平时七情不动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痛苦神色,让连玉觉得很是心慌。  

终于忍不住,拉起了袖口,轻轻拭了拭他额头上的汗水。  

寒华只觉恍惚间,有一丝淡淡香飘过。  

是什么的香气?清冽淡雅,竟如春日清晨的一缕阳光。  

这独特的香气可是曾经闻到过的?  

他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努力调整着视线的焦点,想寻找那香气的来源。  

意外地,看见了一张脸。清清朗朗的眉目,温和秀气的唇鼻。如同墨黑珍珠一样的眼睛望着自己,有些焦虑,有些担忧,更多的是关怀。  

关怀?  

他心神一动!  

那冰封了千万年的心,竟像是出现了一丝裂痕……  

自从那一夜受伤以来,寒华终于改去了负手向天的惯常姿势,而不得不躺在屋内的床榻上休息,就这样动也不动地昏睡了九天。  

知道他伤得古怪,连玉也只能由着他昏睡不醒。终于,在这一天的午后,寒华终于睁开了眼睛。  

可实在是奇怪,他醒是醒了,可从醒来以后,任何的反应都没有,但眼珠子,却眨也不眨地盯着连玉。  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连玉只得鼓足勇气,走到他跟前,轻轻喊道:“先生?先生?”  

不会是受了惊吓吧?心里这样想着,手已摸上他的前额。  

“啊!”看着被一把抓住的手,连玉惊喜地问:“先生,你没事了吧!”  

寒华看着他,呆滞的目光开始注入清明神色。  

“无瑕!”他轻声喊道。  

他平时讲话一向冷漠平和,几乎没有什么音调起伏。可这一句却如同温柔低语,沁入人心。  

连玉倒是吓了一跳,只想着这个寒华……是怎么了?  

“无瑕!”寒华又喊,连玉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声音能够这样地动听。  

他心头一震,奋力想抽回被寒华握住的右手。  

“先生!”想想就知道,他的力气又怎会放在寒华的眼里。  

“寒华!叫我寒华。”寒华突然笑了一笑。  

这一笑,如直视阳光一样眩了连玉的眼,寒华的俊美一向冰冷无情,可这一笑,化去了那冰雪似的外衣,让人再震慑于他的容貌。  

“先生。”连玉不知所措极了。  

“你为什么不愿意叫我寒华?”这边,寒华敛起了笑,难掩失望神色地低声追问。  

连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冒了上来,被他太过反常的举止,吓掉了三魂七魄。  

看着那失望的表情,额头冒出冷汗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鬼迷心窍,应了一句:“寒华!”  

虽然声音和蚊蚁差不了多少,可寒华显然是听见了,又重新流露出那种足以颠倒众生的笑容来,轻柔地回答他:“什么事?”  

“你,可不可以放开我的手?”他觉得手心里已经是冷汗淋漓了。  

寒华看看被自己握住手腕的那只手,不能理解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连玉倒抽了一口冷气,对于这种荒谬的对话无法置信。你不但紧紧抓着我,还天经地义似的自然,这为什么怎么也轮不到你来问吧?  

“你我这样不是有些奇怪吗!”  

“奇怪吗?”那边又问,还是疑惑不解:“有什么奇怪?”  

说来说去,就是不想放手。  

“你生气了?”看到连玉皱眉,寒华似乎有些不安起来:“我不过是想握着你的手,你可别生气,我放开就是了。”  

连玉抽回手,只觉得毛骨悚然。  

如果不是这九天里他一步也没有离开过这个人。出现这种状况,他一定会以为眼前这个只是与那个寒华长相一样的另一个人。那个感觉总是高高在上,冰冷无情的男人,怎么会用这雏鸟看着母亲的目光盯着自己? 

他被自己的形容吓出一身冷汗。  

这一场不知是病痛还是伤痛,不会让他神智受损了吧!  

不行不行,一定要问个明白。  

“你有没有觉得有哪里不舒服,像是头痛头晕之类?”  

“没有啊!”  

的确,他看来清醒得很。  

“那你还记不记得,是为了什么才会昏睡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  

“昏睡?”他终于将目光从连玉身上挪开,然后皱眉回想。  

半晌,他摇了摇头:“我不太记得了,只记得像是去赴宴,然后的事,就有些模糊了。”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看见他眉宇间的忧虑,连玉有些不忍心。  

“嗯!”寒华俊美的脸上泛起笑容,讨好似地看着他。  

连玉毫无受宠若惊之感,只觉背后冷汗淋漓。  

这场面真是要命地尴尬!  

“先生,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看着我?”撑不住了,这样下去……  

“寒华!”  

“什么?”连玉张大眼睛,为了他再一的答非所问。  

“你又忘了。”寒华站了起来,连玉惊退两步。  

“叫我寒华,我不想听见其它的称呼。”他的温言轻语之中有着太过明显的压力:“听到了吗?”  

连玉只有怔怔地点头。  

“喊一声给我听听。”  

“寒华。”他被吓到六神无主,只能听命行事。  

寒华满意地点点头。  

“你真的没有不舒服?”连玉谨慎地问。  

寒华摇摇头:“只是小小伎俩,还不在我眼里。”  

“那就好了。”他这样古怪大概只是大病初愈,过两天应该就会好了吧!  

“你累了吗?”寒华望着眼前连玉显得疲惫的容颜,微皱眉心:“这几天一定没有好好休息过。”  

“还好!”他昏睡不醒,自己哪来心情休息。  

“睡觉吧!”不由分说,他一把拉过连玉。  

“干什么?”不是他爱大惊小怪,可寒华干什么把他拉到床边去。  

“好好睡一觉!”寒华毫不费力地,就把纤瘦的连玉平放到了床榻上。  

由于太过吃惊,连玉只能任由他为自己盖好被子,脱去靴子。  

他像哄小孩一样摸了摸连玉的头发。“好好休息,我会守着你的。”  

守着?没有必要吧!  

原本想反驳的话却因为寒华的一抹笑容而哽在喉间。  

他笑得这样开心,这样温柔,还是……别太伤人了!  

见鬼!  

连玉闭上了眼,忍住诅咒的冲动,告诉自己,这只是在做梦。是做梦!睡醒了,这一切就会消失,这可怕又古怪的寒华就会消失!一定会!  

也是累了,不消多时,他就沉沉睡去。  

这不是真的!  

对上那双色泽略显暗沈的美丽眼睛,他立刻从睡意中彻底清醒了过来。  

“你……”他眨眨眼睛,确定了眼前的并不是幻影:“你是真的!”  

“早啊!无瑕。”那罪魁祸首正一脸无辜的笑容。  

“你,一夜没睡?”睡下时正是黄昏,此刻窗外阳光明媚,自然已经是过了一夜,看寒华的模样,居然和昨天他入睡前一模一样。别说衣物,连坐在床头的姿势也没有什么分别。  

“不,你睡了一天二夜了。”  

“这么久了?”怪不得浑身软绵绵的。“那你呢?坐在这里一天二夜了?”  

“是啊!”那里还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傻事。“我说过要守着你的啊!”  

“你……”疯了!他是疯了吗?  

不行不行,一定要弄个明白,免得这令人担惊受怕的日子继续下去。  

“寒华。”他小心地记着前某人的坚持。  

“什么事?”寒华潇洒地挑眉,看来心情很好。  

“你觉不觉得有些奇怪?”他问得战战兢兢。  

“哪里奇怪?”  

“你以前对我,可没这么特别,可现在……”说不出,那只是一种诡异的感觉,让人觉得寒毛倒竖的那种……  

“我对你不够好吗?”  

“不是不是!只是太好了,我不习惯……”只愿你依旧冷若冰霜,那样还好接受一些。  

“那就习惯,我今后只会对你更好!”寒华说得理直气壮,好像天气会好会坏,会晴会雨一样自然。 “为……为什么?” 

“因为……”他微笑着给了一个原因,一个足以吓死连玉的原因:“因为我喜欢你。”  

“喜欢?”僵硬着脸,连玉犹不死心:“我们是朋友,这互相喜欢是自然的……”  

虽然这说辞牵强得语无伦……  

“不对!”寒华突然正色道:“不只是朋友!无瑕,你我之间不应该只是朋友。我是寒华,是你唯一可以喜欢的对象。”  

“什么……”应该是会错意了!一定是自己会错意了!不可能会是……  

“如果说得更明白一点,是情爱。我想你知道的,无瑕。”  

“你……你……”连玉脑中“轰”地一声,一片空白:“不可能……你……是在开玩笑吗?”  

“不是开玩笑!”寒华烦恼地皱着眉头:“我钟情于你绝对不是什么玩笑!”  

“你是疯了吗?寒华,你肯定是疯了……” 终于,下一刻他回过神,开始意识到事情有多么严重:“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啊?”  

“我钟情于你,有什么不对?”被他的反应伤到了,寒华的语气里也有了不自然。  

“不对?这当然是不对的!”他挪动到了床的那一头,尽量和寒华保持点距离:“你我都是男人,怎么可以开这种荒唐的玩笑来寻开心?”  

“不是玩笑!”寒华站了起来。  

“荒唐!”连玉难得这样声疾色厉地驳斥别人。  

“有什么荒唐的?”寒华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断袖之癖本来就是乱三纲五常,我受圣贤之训,绝对不会……绝对不会……”说到后来,是又气又急,不能成句了。  

“绝对不会喜欢上另一个男人?”终于明白了症结所在。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难道……真是个玩笑……  

“这只是很小的问题。”  

“很小的问题?你可知道……”话还没说完,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唇舌。  

“这样,就称不上有什么问题了吧!”  

芙蓉如面,柳叶为眉,唇若点朱,肤似凝脂,发如乌木,骨肉均匀,秋水为神,好一个绝世的美人!  

可是……  

“寒华?”一个转身,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如果我是个女子,这就不算是什么问题了吧!”  

“可……你不是女子……”是法术吧!这不过是是障眼法而已!  

“不,只要我愿意,化身女子只是雕虫小技。这并不是幻视障术,而是我的另一种样貌。是男,是女,只是你们世人的执着,对于我来说,根本没有什么意义。”  

“不行,就算是这样……”无论是什么样子,他都是寒华。  

“为什么?我这个样子还不够不够美么?”他靠近些,让这个不识金镶玉的呆子看看清楚。  

“美自然是很美的。”这样的容貌,远远超过了他所见过的任何女子,乍见时怎么会无动于衷?“可你是寒华,这么想,就无法生出爱慕之心了。”  

“是啊!”转眼,他又变回了俊美的男子之身:“我希望你眼中心里所看到的,不是局限于男或女,而就是我寒华。我从修行求道开始,就是以这副形貌现于世上,几乎屏弃了女身。所以,我希望你习惯我现在的模样,希望你不会拘泥于外形而爱上我!”  

“爱?不,这不可能!”  

“为什么?”说不通的固执脑袋,让寒华起了烦恼:“或是因为男女之别?如果你坚持的话,我可以是个女子。”  

“不是。”不是因为其它。而是,这……简直荒谬!天啊!是怎生的一团乱麻!“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无瑕,能告诉我你的理由吗?”  

理由,说什么理由,还这样理直气壮的。认识这五个月以来,一直是冰冷无情,交谈不多的一个陌生人,突兀地说出什么钟情于自己的话来,这叫人怎么能够接受得了?  

“我知道了。”寒华把他的困扰看到了眼中:“我可以等的。”  

“等什么?”他又知道什么了?  

“等你钟情于我。先别说不可能,我会等待,不论你现在愿不愿意,终有一天,你一定会爱上我的。”他一边说,一边微笑着,似乎天地万物,没有什么能够脱离他的掌控。  

说不可能……绝不可能……  

可看着他自信满满的面孔,不知为什么就是说不出口。  

这个寒华……  

怕是疯了!

第四章

眼前是怎样的情况?  

被困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偏偏得天天面对一个口口声声说爱上自己的男人。  

苦恼啊苦恼!  

“寒华!”他带着烦恼开了口。  

“怎么了?”那边被点到名的立刻毫不吝啬,笑脸相迎。  

“你能不能和我保持些距离?”  

“我靠得不近!”  

他还敢语带哀怨?  

“我是说,你从前不是很忙碌的吗?现在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空闲休息?”这几天他总是跟前跟后,他像是一点也不累,这被跟的人几乎心力交瘁了。  

“和你相比,只是些琐碎小事。”他说得轻描淡写,只是不知旁人会怎么看待这些“琐碎小事”而已。  唉――!早就知道会是这种答案了。  

连玉放下手中的工具,不知是第几千无奈叹息:“寒华,我一直想问,为什么会是我?这天下间,以你的样貌本领,任何人都不堪匹配二字,可你为什么单单看中了我?”  

“为什么不应该看上你?”  

“这……虽然不是贬低自己,可我有什么特别?最多不致面目可憎而已。”芙蓉,赵坤,还有那个名叫掌灯的姑娘,哪一个不是人中龙凤?可为何寒华会独独垂青于自己?  

“不许你妄自菲薄。”寒华皱眉,不知道他这是哪里来的这种念头:“在我眼里看来,你最为特别!世间上,再没有一人一物能与你比较。再说,这色相皮囊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区别,我所爱的,不是外表,而是你!”  

“我?”他说得那么认真,连玉的心不由微微一窒:“我还是不明白,你我相识至多不过数月,更无交了解,你为什么这么肯定不是错觉?”  

“不是时间或是其它原因可以解释的。”寒华展眉微笑。  

虽说这几天连玉已经渐渐地有些习惯他时不时地对自己微笑,可那张动人的皮相还是让他有了一刻的思绪停顿。  

他绝对是认真的!  

连玉终于认清了这样一个事实。  

“唉――!”他又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为什么你要叹气呢?”  

“寒华。”他盯着那双总显得冷冷清清的黑眸:“我想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可是我必须说,对你,我没有同样的感受。以前是,将来可能也不会有。所以,恐怕无法回应……你的感情。”  

“没关系的,无瑕,我说过我会等的。”  

他眼底那浓的情感……  

“如果等不到呢?”连玉向来平稳和乐的性情终于被打破,他也不愿意这样咄咄逼人,可眼下已顾不得这么许多。“你先前与我约定只有一年是吧!如果时间到了以后,你又会不会食言不让我离开了呢?”  

“等不到?不,无瑕,你忘了吗?我和你认识的别人不同,我有很长久的时间,长久地远远超过你所能想像。”  

“你总不能强迫我……”  

“我不会的。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只有一点,不要想远离我,永远也不要有这个念头。好吗?”  

虽然语气轻柔,但连玉分明听见了那中间有多少的坚持。  

“唉――!”除了叹息,他还能做些什么呢?转过头,他继续扶正那株梅。  

“无瑕,你很喜欢草?”喜欢到让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  

“你不觉得这样才有生气吗?”连玉有丝骄傲地望着自己努力良久的成果。  

“生气?”寒华不以为然地挑眉,随即又若有所思:“你觉得这里太冷清了吗?”  

“虽然有如仙境,却少了几分生机。”连玉点头同意。  

“好,我明白了。”  

“什么?”  

“你等等。”  

说完,犹如飞跃一样飘上了那块巨石,当然不忘拉着已呆掉的连玉。  

连玉只觉得耳边风响,回过神来已站在石上。  

“啊!”原来,真有这么高啊!“你带我上来做什么?”  

“你看。”寒华笑看着他微讶的表情。  

白色长袖凌空划过,眼前随之出现了一片异象。  

原本银白的世界只随着寒华长袖一挥,突然幻化成一片绿意盎然。从高望下,一瞬之前还是银白蓝一片,可这一刻,只觉得是在俯视着烟雨江南,哪里是雪山冰湖,分明变成了西湖堤岸嘛!  

“这……”连玉掉头望着寒华:“你……”  

后者回给他一个温柔微笑:“只要你喜欢,只需要对我讲上一声。任何的事,我都能为你做到。”  

“你不是不喜欢这些木的吗?”虽然他从没有说过讨厌,可那种样子,明明是不屑一顾的。 

“你喜欢的我就喜欢。”  

连玉又一无言以对,只得转过头,装做是看风景,可心里已经是乱成了一团。  

喜欢,他又说喜欢之类,而且只是为了讨好自己而变得毫无原则了。他这个样子,该怎么才能劝他放弃呢?知道他是出自真心,所以伤人的话也说不出口,无论怎样惊世骇俗,爱人之心都是无罪的。  

“我不能给你一样的承诺。”值得吗?守着这样一份无法得到回报的情感。  

“你根本不需要烦恼。无瑕,这是我心甘情愿的,我不是为了得到回报才钟情于你的。纵使你永远无法爱上我,我也绝对不会勉强你。”  

“可是,爱情不正是贪婪的吗?想要得到同等的对待应该是最终的目的吧!”相守不正为了相知?如果只是单方面的,又怎能称之为情?  

“当然,我希望你能爱我如我爱你一样。但我更不愿你为此而有烦恼,因为是你,所以我决定等待。”  “永远?”  

“亦无不可。”  

“我真的不明白。”放弃了,这种对话毫无助益,只能使自己更加迷惘。  

寒华微笑,乘他神思恍惚,握住他的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令连玉觉得全身冰凉。  

都怪这疯子,害自己也变得不正常了……  

看他那种海枯石烂的表情……前景堪虑啊!  

从开始的如坐针毡,到现在的之泰然,连玉不由感叹原来自己是这么没有原则的一个人。不过短短十几天,已经开始对这个勤的寒华总是出人意表的言行举止熟悉进而麻木了。反正,不论多么努力的拒绝,到最后都是由着寒华的意思在做,倒不如省省气力,任由他安排一切好了。  

看来暂时是甩脱不掉这个麻烦了,还是早点习惯比较好。  

种,抚琴,对奕,书画,只要连玉在做,寒华也总不闲着。  

连玉不由感叹,没想到这寒华竟是这么厉害,对任何的事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单就下棋,想自己自幼起就好此道,十岁之后少尝败绩。可寒华单就一句“我让你八子可好”就预示了结局的惨况,连败六局,连一平局也说不上,让他不服也不行了。  

寒华究竟是什么人呢?  

其实问他来历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可意识里偏偏排斥去知道,只觉着要是知道了,只有更添烦恼的份。  还是不知道的好!  

就当他是个普通的怪人好了,最多,是个身怀异术的怪人!  

“还要下吗?”  

“天色已晚,改天吧!”输了就是输了,再不服气也不过自寻烦恼。  

寒华帮忙整理着棋盘上的棋子。  

连玉正抓起一把白子,却一失手松开,落得满地都是。  

“无瑕!”寒华面色大变。  

连玉颤抖着手拭去唇边血渍,才要开口,又一阵血气上涌,让他皱起眉来。  

“无瑕!”寒华抓起他的手腕,满面惊惶。  

“没什么大碍。”经过上一的九死一生,这点血实在算不上什么。  

话是带着笑说的,但一阵阵的寒冷让他迅速失了血色。  

“你不必……”接下来的话,却是消失在一片无知觉的黑暗之中……  

最后在心上的,是寒华惨白的脸色。  

原来,他是这么关心着自己……

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是寒华的脸。  

冰冷,高傲,俊美无双。  

费力地眨了下眼,下一刹那,那张脸放大了数倍,冰冷与高傲似乎是错觉。因为那清冷的黑眸中,有着不容置疑的担忧与焦虑。  

“我没事。”  

连玉的微笑中带着病容,苍白迷离,让寒华的心一紧。  

“我是不是有什么应该知道的?”他不傻,自然是明白寒华隐瞒了他什么。  

“先别说话,把这个吃了。”寒华从怀中取出一株植物来。  

“这是什么?”那株红色的小草不及手掌大小,玲珑可爱,发出淡淡红光。  

“绛草。把它吃了,对你有好。”寒华轻描淡写地说着,似乎只是从门外找来的一根杂草。  

他衣衫的下摆上沾染着红色的尘土,袖口裂开了手指长度的口子……  

“你这是从哪里来?”  

“昆仑山。”  

突然间想到了戏文里常有的那些偷盗仙草的故事。“这是仙草?是你为我去求取来的?”  

“求取?”寒华挑眉冷笑:“若不是妄想阻拦我,我也不至于破例动手伤人,浪费了时间。”  

那些神仙还真是麻烦,直到他把剑架到了西王母的脖子上,才肯告诉他摘取绛草的具体方法。  

连玉只是看他一眼,也不再犹豫,取来服下,入口只觉得一片芳香。  

“我可以起来了吗?”不觉得有任何异样,他想借起身以逃避寒华露骨的关怀目光。  

“不行!”寒华摇头示意他别动,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样东西:“把这个也吃下去。”  

“这个……”连玉惊讶地望着他手心里光华流转的雪白珠子。“这是什么?”  

“药,吃了以后,可以缓和我的寒冷仙气,你的症状就不会反复了。”  

药?可看来看去更像一颗珍珠或是夜明珠之类的珠子。  

“这个真的能够服用?”  

寒华点头。  

这东西一定十分贵重,那缠绕其上的七彩光晕可不是随得见的。  

看寒华坚定的神情,一定是非要自己吞下不可了。  

连玉取来手中,入手居然奇冷。放到嘴里,惊觉像一块冰雪,直直地滑入肚腹。  

所幸,那冰冷的感觉随之消散不见。  

“你有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确定并没有什么异样,他抬头望向寒华。  

“对不起,无瑕。那一天,我错手伤了你。”回想连玉吐血的样子,寒华又刷白了脸:“我下手太重了,可我不是有心的。”  

“我伤得重吗?为什么平时没有异样,但突然之间却又咯血?”  

寒华揪紧眉心:“我重伤了你内里,不过,幸好还来得及救治。”  

“不会痊愈了吗?”误解了寒华的意思,他只当自己病入膏肓了。  

“不是不是!”寒华连忙辩解:“虽然刚才有些危险,但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你别担心,已经完全康复了!”  

“我没有担心。”在紧张的好像一直只有他啊!“生老病死本就是自然之道,人的寿命区别不过是时间长短,我不是畏惧死亡的人。”  

“你想死?”寒华大骇。  

“不是想,只是顺其自然而已。”  

“不许!”寒华脸色一正。  

换成连玉惊讶了。  

“我不允许,除非我已经先不在这个世上,否则,你不许有这种念头!听到了没有,无瑕!你的死亡不可以由自己决定,任何人都不可以决定,知道了吗?”  

连玉被他的语气吓到了,这些天来,甚至相识以来,没见过他用这种恶劣的口气说过话。  

“我只是个凡人,总是要死的。”  

“我不允许。”  

“你……好不讲理……”  

“是,我原本就是不讲理的。”如果说能够对他动之以情,他就不叫寒华了。  

“唉――!”  

“不要叹气,我这么说,是因为从今天起,你就已经不是凡人了。”  

“什么?”连玉一惊。  

“那株绛草,是我在昆仑山西王母得来的,它已经在昆仑山顶生长了三千年,你吃了它,就等于服食了三千年的日月精华。虽说不是能够飞升成仙,却足以使你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连玉只能望着他坚定的神色,不知该如何接受这个消息:“你说,你让我服用了仙草。所以,我现在已经不是血肉之躯了?”  

“如果说血肉之躯,其实那时你被我所伤,应该已经回天乏术了。我用仙气延你的性命,你早就不是一般的肉胎凡身了。”  

难怪总觉得这身子不太对劲,原来……  

“不行,寒华!”他一把揪住寒华的阔袖,又气又急:“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怎么了?”还高兴他第一主动接近自己,但他脸上的神情让寒华乱了阵脚:“你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不要什么长生不老,我只要当个凡人。你怎么可以罔顾我的意愿把我变成这个样子?”  

“当凡人有什么好的?我不明白!”  

“那你告诉我,当神仙有什么好的?”  

“当神仙有什么好的?”寒华一怔:“这九万年以来,从我潜心修道开始,自以白日飞升为愿。如果说为什么要做神仙,当初我不过是这长白山上的一尾白狐,是以天地灵气幻化而成的异兽。我得道成仙,实在是自然不过的选择。到后来,我看尘世混沌浊乱,坚定了离世的心志。功到自成,我倒从没想过做神仙有什么好,但总比在万丈红尘浮沉翻滚好得多了。”  

“是啊!你我境遇不同。”连玉放开手中的袖子,力持镇定:“但你的想法是你的,你做神仙并不代表人人心里都是想做神仙的。”  

“我明白了。”寒华点了点头:“你不想当神仙。”  

“那你可以把我变回凡人吗?”  

寒华又摇头。  

“为什么?”  

“我不愿意!”寒华似乎有些生气,站直身子,负手而立:“我知道你不愿意做神仙甚至是长生不老。但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你的身体不再有我的仙气或是这绛草神珠相辅,根本只有命归黄泉一途。”  

“死?”连玉微微一哂:“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你可以这样毫不在意说出什么死亡的话来,可我不行,一想到你会死去,轮回到我所不知的地方……你让我怎么个不在乎法?我是神仙,对,我可以长生不死!可我不曾在意过那些,我已经活了无数个百年,对于任何生灵来说,我已活得足够长久!我对于生存早已没有太多留恋或概念了。但我现在有了你,无瑕,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不是这短短的百年,而是更长久的时间。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心意呢?”  “我以为你答应过我……”他说得太激烈,太露骨,也太过……撼动人心。  

是的,因为知道那出自真心……  

“对不起,无瑕。”寒华又蹲到了床边,解释得有些急切:“我没有其它的意思!可是,我一听见你这样看轻自己的生命,我就着急了。”  

“但是寒华,我虽然不明了自己经历了什么,但万物皆是顺应自然而生,我生而为人,注定了有生老病死。你这么做,是逆天而行啊!”  

“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寒华,我终究和你不同,死亡对我来说,应该是必然的。天地万物,各司所职,你既然是神仙,又怎么会不懂?你这么做,不是有违天理吗?”  

“我只是忠于自己,又有什么不对?我顺应心中所愿,倾我所能。上天不遂我意,我就逆天而行。何谓神仙?如果是为你,不要这名衔又有什么关系?”  

连玉一时惊呆了,这人的执念竟是这样浓,对于平顺温和的他来说,这情感猛烈地像是滔天巨浪,几乎让他没顶了。  

二人都不说话,只是相互看着,目光中有挣扎,有抗拒,有痛苦,更有沉重。  

“三千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寒华猛地向后一退,脸色泛成苍白。  

连玉也兀自一怔,不相信自己居然说了这么一句。  

只是脱口而出,等到听见才知自己讲了什么。  

他知道这是《法华经》中的经义,指的是三千世界不过在微尘之中,那么世人的爱憎又算得上什么呢?他知道这话重了,几乎和辱骂寒华没有区别,听到了,他已经开始后悔。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说出那番话的一刻,月华为景,他白衣轻卧,竟不似这人间凡子该有的形貌,倒像是……像是……  

“你休息吧!我们明天再谈。”寒华的脸上竟有一丝惊惶,飘浮着,如闪电般夺门而出。  

望着关上的大门,连玉兀自自责。  

门外,寒华跌坐在湖畔巨石之上,向来七情不动的脸上溢满慌张。  

他吸了口气,掐指一算。  

“不行……还是不行……”  

他抬手拭去满额冷汗,不意外地发现手在颤抖。  

“不会的,他只是受了我的仙气……”他呼吸,站了起来,脸上不再有迷惘不安。  

纵是上天不遂我意,我也绝不放手!  

哪怕……是劫……  

只有无瑕,我绝不放手!  

“寒华。”他推开门,不意外地看见寒华站在石上。  

寒华露出笑容,一个振袖,翩然而下。  

神仙,原本就应该是这样的吧!翩若惊鸿,这是超于凡俗的神仙才有的风采吧!  

“你觉得好些了吗?”他扶起连玉的手臂,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这个你应该比我清楚吧!”还是稍稍拉远了距离,也刻意不去看他关心的神色。  

“也对。”寒华失笑:“不过多休息总是好的。”  

“不了,我想出来透透气。”  

“那我去拿椅子。”寒华转身进了门里。  

他好像总是刻意地不在自己的面前使用法术。  

“坐吧!”转眼,寒华已经拿来了屋里的椅子。  

“我有件事想问你。”连玉坐了下来,仰头看着寒华。  

“如果是关于昨天晚上……”寒华的脸上出现了为难。  

“不是。”连玉摇头:“是关于芙蓉。”  

“芙蓉?”寒华一愣,显然有些不能理解:“什么芙蓉?”  

“季芙蓉。你还记不记得,你我第一见面时的那件事?”  

“喔!你指的是那个仙。”  

“仙?”  

“不错。”寒华微笑:“说来也要谢她,不是她,我们也不会相识。”  

“你说芙蓉也是神仙?”那日的确依稀听见寒华喊她仙子。  

“不是,她十世之前的确是天上百仙子座下芙蓉仙。可她犯了天条,被贬下俗世,如今也只是个凡人而已。”  

“可你当时为什么要对芙蓉痛下杀手?”想到他那时的样子,连玉的心有点发冷。  

“芙蓉,芙蓉,你们好像及其亲昵啊!”寒华也想到了当时连玉以身子护着那仙的模样,心里泛酸。  连玉冰雪聪明,哪里不知道寒华语气中的含义:“我心里倒是极为喜欢芙蓉的,芙蓉她聪慧可人,我一直想要有这么一个妹妹。”  

寒华脸色立即放晴。  

“其实她只是受贬十世,今生历劫已满,原可重列仙班。可惜,她在受贬之前居然私自篡改了自己从这第十世开始的姻缘相系。你要知道,仙人多没有姻缘一项,她只有以九世尘缘来孕育这薄弱情思。在这一世上,她终于得偿所望,与那文曲星君有了一世姻缘。”  

“文曲星君?”  

“不错,文曲原是东天二十八星宿之一,司掌天下文才,并且时常应运下凡,这一世就是那赵坤。”   “那又如何?”  

“芙蓉仙子之所以受贬下凡,正是因为当年在天上与文曲有一段私情。我所要阻止的,是她许下了的千世誓约。如果今世让他们有这一段因缘,怕以后更会纠缠不清,两人都会毁在这情劫之上了。”  

“情劫?” 

“情劫是世间最为艰难的试炼,如果没有坚定心念,纵是神仙诸佛,也无法渡过。”寒华笑中带着苦涩。  

“我之于你,就是情劫吧!”连玉心中有了了悟。只是不知道为了什么,这个念头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不,你我不同。”寒华摇头:“我命里不会有什么情劫,所以,你我之间的是缘。”  

“是劫是缘,又该怎么界定?”连玉把目光投向远方:“你又怎么会知道他们之间不是缘份天定?将情感区分,不是太过冷酷了吗?”  

“我原本并没有想过,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明知道这是劫,却依旧执迷不悟。直到遇见了你,我才明白情之所钟,绝无怨尤的意思。” 

“那么,他们两个人会怎么样呢?”  

寒华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世上总有机缘在三界之外,纵然是我,也有算不出的地方。自从那天你为她挡去一击之后,大家的命数都改动了,现在我和你结缘,当然更是无法算出她的未来了。”  

“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连玉的脸上浮现担忧。  

寒华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你很担心?”  

“我在这世上已无亲故,在我心里,芙蓉就是至亲一样,自然免不了担忧的。”  

“你想下山去吗?”  

连玉闻言抬头看他:“不,我既然已经答应你留在这里一年,就绝对不会食言的。”  

寒华则微笑:“你又何必紧张?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之前我要求你留在这里,是因为我没想过会费时间看顾着你。可现在不同,你如果想要下山,我陪着你就是了,你想回去开封,我们就去开封。”  “真的可以吗?”  

“我怎么会骗你?”  

“谢谢你。”连玉心里高兴,不由朝着寒华微笑。  

“不需要道谢,只要你常常这样对我微笑,我就心满意足了。”  

连玉有点尴尬,只好转过头去。  

眼前,白雪绿意,有若冬尽春来…… 

第五章

开封 季府  

自从年前那场变故以后,从前在开封城内颇为显赫的季家变得门庭冷落。  

其实没有人知道季家大小姐出阁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从当时在场的人口中拼凑出个大概,说是有天雷落下阻止了婚事。街头巷尾自然是大作文章,还好季府老爷运用关系把这些流言蜚语强压了下去。但与赵家的婚事,当然不会成了。

从那天起,季府闭门谢客,直到今天也就变成门可罗雀了。  

这一天,府外来了一辆马车。  

远近,不少人足观望,一是因为季府的事太令人好奇,还有就是因为这辆马车实在很奇怪。  

这辆马车精致华丽,气派不凡。奇怪的是,居然没有车夫御者,那神骏的马儿就像是认识路的,直走到季府门前停了下来。而且在这种仲夏的天气,车门上偏偏垂着厚厚的门帘,马车停下了好一会也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  

又过了一会。  

门帘掀动,终于有人走出了马车。  

那人走上台阶,扣动门环。  

大门应声而开。  

“请问公子要找哪位啊?”开门的老仆问着。  

“徐伯,是我。”他露出笑容。  

“啊!原来是连先生!”老仆大大地吃了一惊。“你不是回家乡去了吗?”  

“回家乡?喔!是啊!我这回来看看老爷和小姐的,他们还好吧!”连玉有点心急。  

“身体倒是还好,可惜自从发生那件事以后,大家的心情实在不好。”老仆一拍脑袋:“我这是老糊涂了!先生,快进来,我这就去通报。”  

连玉微笑着,随他进了朱漆大门。  

“老爷老爷!”老仆一路小跑冲进去:“连先生回来了!”  

正在大厅用茶的季非吓得喷了一地的茶水。  

“什么先生?哪个先生?”他站起来,正好看见门外走来的白衣青年。  

温文尔雅,斯文清秀,不正是连玉。  

“连先生?”他赶紧揉揉眼睛,怕自己老眼昏。  

“老爷。”连玉行到跟前,作揖为礼。  

“真的是先生啊!”季非喜形于色:“实在是太好了,你可平安回来了。”  

“这是怎么了?”看到他快要老泪纵横,倒是吓了连玉一跳:“出什么事了吗?”  

季非撤下仆人,这才道出原因。  

原来,那天出事以后,季芙蓉很是自责,以死相逼,硬是退了赵府的婚事,季非又问不出原因,也只能勉强答应了。可那以后,季芙蓉像是变了个人,少言寡语,闷闷不乐,害得全府上下也变得死气沉沉的。  “你回来就好,这丫头一向只听你的话,你帮我好好劝劝她吧!”  

“小姐就是直性子的人。”得知她安然无恙,连玉也心里一阵轻松:“她现在可是在后院?”  

“是啊是啊!你不在,她倒分外用功,这个时候正是在练琴。”  

“我去看望小姐,不知行不行?”  

“行行!快去看看她。”季非十分高兴:“她一定会吓一跳了!”  

告退后,沿着回廊往后院走去。  

还没走近,已听得见琴音袅袅。  

倒是进步不少!  

茂绿意里,有着熟悉的粉色背影。  

他轻手轻脚走近了,站在一旁聆听。  

“看来倒是没有偷懒。”这才像个样子嘛!  

季芙蓉身形一僵,回过头来。  

“啊――!”尖叫冲天而起:“有鬼啊!” 

“小姐!”连玉捂住耳朵,生生吓退了一步。  

什么变了?哪里变了?叫起来还不是这么难听?  

“闭嘴!你咒我死啊!”忍不住,他也提高了音量。  

“无瑕!”她眨着眼睛,泪水掉了下来:“你回来看我了?”  

“是啊!”  

“你过得可好?”  

“还不错吧!”有点不对劲。  

“我烧的纸钱,你可有收到?”她哭得可伤心了。  

“什么?”连玉一愣,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你没有收到?”  

“小姐。”连玉开始反省自己的教育方式是不是哪里不对,他觉得有点疲倦了:“我还没死呢!哪收得到什么纸钱?”  

季芙蓉愣住了:“没死?”  

“青天白日的,别胡说八道。”死亡现在已经是高难度的挑战了。  

季芙蓉上上下下打量着,甚至用手轻轻碰了碰他。  

“你是无瑕?你没事?”  

“是啊!芙蓉。”  

“无瑕!”  

“是先生!”被她狠狠一撞,连玉无奈地往后退去。  

“无瑕!”她大哭出来。  

“叫先生!”只得搂着她,任由她弄湿前襟。  

“无瑕无瑕!”  

“唉――!算了!”他摇着头苦笑。  

“我好想你,我都快被你吓死了!”她抱得更紧了。  

“我知道!我知道!”她也太用力了吧!  

“无瑕!”她好高兴。  

“够了吧!放……”痛死了!  

“放开他!”一道冷冽的声音响起。  

仲夏时分,庭院中突然寒气逼人,树木草竟刹时结霜。  

连玉急忙把季芙蓉护入怀中。  

“怎么了?”季芙蓉吓得容失色,紧紧挨着连玉。  

“还不放手?”那声音越发冷冽起来。  

“放了放了!”连玉只得把手从季芙蓉身上挪开,稍稍后退。  

“无瑕!”季芙蓉尖叫着贴了上来。  

“你就别吓她了。”连玉把季芙蓉拉到背后。  

“你在和谁讲话啊?”季芙蓉在他背后问,一边左右张望着。  

“芙蓉,你不要害怕,我来介绍一个朋友。”他把头转过去,叹了口气:“我不是让你在车上等我的吗?”

不过几步之遥,那株银杏树后,突然走出了一个白衣人影。  

那人身形修长,一袭白纱衣裳,面如冠玉,五官冷峻,生就一副神仙似的模样,却冷淡得令人不敢再看第二眼。  

“啊!”季芙蓉立即联想到了那惨痛的回忆:“是他!”  

“这位公子叫寒华,是我的……好友。”  

寒华皱眉,为了他言辞中的迟疑。  

季芙蓉震惊,为了他语气中的亲昵。  

“他不就是,那天……”  

连玉连忙点头,省得她又说出什么惹寒华生气的话来。  

“那天只是一场误会,他不会对你怎样了,你不要害怕。”他原想拍拍芙蓉的肩膀,却在触及寒华目光时硬生生停住。  

“可是……”  

寒华走近过来。  

寒气大盛,季芙蓉觉得自己的舌头突然僵掉了。  

先冷冷瞪她一眼,看着连玉时,脸色奇迹似地放晴:“无瑕,既然已经看过了,你也可以安心了吧!”  她看着这两极化的待遇,下巴都掉了下来。  

连玉点点头,脸上却依旧犹豫:“虽说是这样,可我总有些放心不下他们俩的事,不知道……”  “你想留下?”寒华双眉一挑,看向季芙蓉:“你就这么关心她?”  

像盯着青蛙的蛇!  

想到这个,季芙蓉突然冷汗淋淋。  

“芙蓉的事,我始终放心不下。”  

寒华皱眉。  

“无瑕,你们……在讲什么啊?”  

“谁准你叫他无瑕的?”寒华冷冷一哼。  

季芙蓉倒抽一口冷气。 

“寒华!”连玉的眉也皱了起来。 

“这无瑕也是她能叫的?”  

好可怕!  

“你不要吓她了,她还是个孩子。”连玉觉得有点头痛。  

“你要留下来?”  

“可以吗?”  

寒华沉默不语。  

“无,不,先生。”还好改口及时:“你这就要走吗?”  

“寒华。”连玉幽幽地望着他。  

“你高兴就好。”寒华还是无法违背他的心意。“不过,时间不能太久。”  

“谢谢你,寒华。”连玉微微一笑。  

季芙蓉来来回回地看着相对无言的这两个人,心里泛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先生和这个人之间,气氛实在很诡异啊!  

好友?是吗?不太像啊!  

“先生!先生!”  

蓦的一道寒光射来,让她立刻收敛了音量。  

“怎么了?芙蓉。”连玉停下了手中的画笔,望着匆匆跑过来的窈窕女子。  

又在一起?这个叫做寒华的,据说有着异能的男人,似乎无时无刻不跟在先生的身边。并且,每当她想与先生亲近一点的时候,他的样子就像是看管着奇珍异宝,不许任何人靠近的守卫。  

而且,虽说形容得有些奇怪,可他和先生之间,不像是单纯好友的关系,他看先生的眼神,就像看着自己的所有物一样。而且先生的态度,似乎也透着古怪……  

“芙蓉?”怎么跑了过来,反而不说话了?  

“喔!先生,我是来问问你,今晚有灯节会,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啊?”虽说只是问问,可眼光里已经漏出了哀求的意味。  

“灯节会?”连玉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寒华。  

又看他?先生干嘛这么看重他的意见?  

“先生,你年前不是很想去的吗?难得你在,如果不去,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和你一起去了呢!”不过,她总结出了一点,如果是先生的心愿,那个人是一定会答应的。  

“可是……”寒华好像向来就不喜欢人多杂乱的地方:“我看还是……” 

“去吧!”寒华出声打断了他:“出去走走也好,一直待在院子里恐怕会闷坏了你。”  

“好!!”原来世间一物降一物,这古怪的大冰块也有弱点的嘛!  

寒华一眼瞥过来,又让她打了个冷战。  

他真的是好可怕!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他就心虚发寒,难道上辈子欠了他的?   

寒华后悔了!  

不过一个小小的开封城,竟然会有这么多的人。这哪里是什么灯会,和万人游街有什么不同?  

“怎么?你不舒服吗?”看见寒华一直眉头紧锁,脸色也不是很好,连玉开口问道:“是不是因为人太多了?”  

“还好。”就算是,他也不会承认。“倒是你,别和我走散了。”  

“那倒没什么,你总会找到我的。”  

这边是言者无心,那厢的听者倒是一阵欣喜。  

“先生!先生!”季芙蓉扯他的衣袖:“我们去放荷灯吧!”  

没等他点头,一阵人潮涌动,连玉不由自主地被挤了出去,三两下就消失在人群之中了。  

“无瑕!”寒华没来得及抓住,心里一阵懊恼。  

回首远远望见寒华无措的模样,连玉原本有些慌张的心倒是定了下来。  

没关系!他总会找到自己的。  

点了一盏荷灯,放入缓慢漂流的河水,如果灯不覆灭,则心愿可成。  

心愿?有什么心愿呢?  坐在满布青苔的石阶之上,连玉一时有些迷茫。  

先生变了!  

一旁的季芙蓉把头枕到弓起的膝上,默默地看着连玉。  

初见时倒不觉得,也许是近来很少有机会独,这一刻,这感觉分外鲜明了起来。  

先生一向不是什么出挑的美男子,除了气质优雅以外,并不是让人眼前一亮的类型。和那个叫做“寒华”的男人相比简直令人觉着惋惜。不过话说回来,那个怪里怪气的寒华除去脾气不讲,要在这世上找出个相貌上能相提并论的倒还真不大容易。有时候,连她这个极有自信的大美人对上他俊美的脸蛋都会生出自卑来了。可惜他那一副是人都会害怕的阎王脸,哪怕是在这种挤死人的时候走在大街上,在他方圆一丈之内的行人居然都会自动绕道而行。  

先生就不同了,虽然说性格沈静,但一向笑脸待人。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浓淡适宜的好茶,却是越相越觉得重要的。或许他自己也不觉得,可是有不少的姑娘倾心于他呢!  

可现在,性格脾气倒是一如往常,可看上去就是很不一样了。以前先生也是肤色白皙,五官清秀,可是有白皙得这样肤色晶莹,甚至在暗看也觉得有如上好玉石一样散发温润光泽的吗?还有,先生的发色是这么漆黑乌亮的吗?眸瞳的颜色是这样邃的黝黑吗?  

而且,一举手一投足之中,飘逸潇洒,不知吸引了多少的姑娘偷偷注视的目光。连早已看他看得熟透的自己,竟也止不住怦然心动了一下……  

先生……竟是这样俊逸非凡的人物吗? 

“哎呀!”连玉忽然叫出声来。  

对岸同时一声轻喊,打破了她的迷思。  

“怎么了?先生。”  

原来是一盏荷灯行至他们跟前时被水波一荡,眼看就要沉了。  

连玉没有多想,伸手一扶,稳稳地扶正了那盏荷灯。  

糟了!  

季芙蓉急忙抬头看向对岸,小河清浅,月色明亮,自然清楚地看到了刚才出声的少女。  

眉目如画,长得倒是极为标志,衣衫精美,显然是出身富贵人家。  

“先生,你是傻的啊!干嘛去碰人家的荷灯?”这鹊桥相约的意思他不会不懂吧!  

“我没有想到。”连玉也抬眼望到了少女:“只是见要沉了,扶了一扶。” 

“人家可不是这么想的。”看,那边笑得那样羞涩,摆明了心怀不轨嘛!  

“这……”连玉看着那边如笑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还对她笑?”季芙蓉拔尖了声音,不知该拿这个少根筋的傻瓜怎么办才好。 

“可是……”人家这样友善,总不能怒目相对吧!  

对面显然也听见了季大小姐的娇嗔怒语,不由敛了笑容。  

事到如今,也别无他法了。 

“芙蓉,你干什么?”连玉吃惊地看着突然“扑”过来的季大小姐,容失色。  

“你啊!就是好管闲事。”季芙蓉笑得灿烂,伸手挽住连玉的骼膊,声音刻意放大:“夜色已,我也放完荷灯了,不如早些回家去吧!” 

“也好!”连玉立时明白了她的用意。  

目光一瞟,对岸的那位看来已经信了这出,一时幽怨无限,看是要哭出来了。  

“芙蓉,这样不太好吧!”连玉低下头,在她耳边低语。  

“什么啊!要是被缠上了,你才会很可怜呢!”季芙蓉白了他一眼:“我已经够婉转了,如果是那个‘天下无敌’的寒华公子在这里的话……”  

此言一出,两下皆惊。  

连玉想到的是要被寒华知道了,不知会闹出什么风波来。  

而季芙蓉则是惊讶自己怎么会脱口说出那个人来,甚至想都没想就笃定他不会善罢甘休,不过是一场误会……  

“既然这样,我们快些回去吧!”连玉笑得有些僵硬。  

“对啊!被他知道不太好呢!”季芙蓉也觉得自己笑声空洞。  

“被谁知道不太好?”有人问。 

“不就是那个……”不对!这声音是……  

季芙蓉猛地回头,一张冷冽如冰的面孔近在咫尺。  

“啊――!”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只觉得有一团寒气扑面而来,不自觉就往后退去。  

“小心!”连玉虽然也吓了一跳,但寒华平时就悄无声息,多少有些习惯了。所以才能在季芙蓉一脚踏空时立刻反应过来,伸手拉住她。  

可季芙蓉虽然纤瘦,但后退的力道不小,加上青苔滑腻,连玉硬是被拖着往下挫了两层台阶才重新站稳。  “没事吧!”他上下打量着神情呆滞的季芙蓉:“怎么这么不小心?”  

季芙蓉惊魂未定地摇了摇头。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寒华收回没及时抓住连玉的手,有些不高兴地问:“干嘛要神态亲昵,还靠得这么近?”  

两人心虚地回头看向对岸,看清那颗破碎芳心已不知所踪,这才安下了心来。  

寒华皱着眉头看去:“对岸有什么吗?” 

两人立刻摇头。  

寒华神情更冷,只是盯着两人相互扶持的样子。  

“我是怕台阶滑腻,这才扶着她的。”这也是实情,自己干嘛心虚? 

“不用不用!我站稳了。”季芙蓉急忙抽回自己的手,横移两步。  

她动作太急太快,连玉措手不及,一个踉跄,差点再滑倒。  

“无瑕!”寒华这总算及时,一把抓住了连玉的肩膀。  

“嘶――!”连玉倒抽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寒华面色一白,立刻发现连玉受了伤:“你的脚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刚刚好像扭到了脚踝。”他知道寒华多么会小题大做,急忙解释:“是不小心,和芙蓉没什么关系,你别生她的气。”  

寒华现在哪里还顾得上生气,他心焦着就要跪到连玉的脚边去看他的伤势。  

“不行!”连玉急忙拉住他:“我没什么事,这点小伤等回去以后理也没关系。”  

“这怎么……”后面的话却在连玉恳求的目光中收了回去。“好,我们回去。”  

作势要挥袖,袖角却又被连玉拉住。 

“不行!”他们三人拉拉扯扯原本就惹了不少人注目,何况这里并不偏僻,如果寒华施用法术,不惊世骇俗才怪。 

“这也不行那又不行!你究竟让我怎么办才好?”  

“你扶着我慢慢走回去就行了,其实也没有那么……”连玉逞强似的往前走,却一个吃痛倒进了寒华的怀里。  

“哼!”寒华冷哼一声。  

一个天旋地转,再回神时居然已经被寒华拦腰抱起。  

“你……”连玉一时大窘,白玉似的脸上一片潮红。  

“别说了。”寒华轻轻松松地抱起他往河岸上走去。  

“你和我两个大男人……”连玉试着说服他。  

“你是想让我幻化女身?”  

“不,那倒不用。”那样岂不是更加不堪入目?  

“那就别多话了。”寒华的意思是他已经决定了。  

“那我们等等芙蓉。”他扯着寒华的衣袖。  

寒华不情不愿地停下脚步。  

“芙蓉,还不跟上来。”连玉招着手,有点担心季大小姐是不是吓傻掉了。  

“噢!”她立即跟了上去。  

寒华抱着连玉在前面走着,他面前的人流果然从中断开,季芙蓉噤若寒蝉地跟在后面。 

“季小姐。”破天荒地,寒华开口叫她。  

“是!”季芙蓉小心翼翼地,如同受审的犯人。  

“你们刚才玩得还开心吗?”语气倒是听不出带有怒意。  

连玉放下心来。  

“玩?哦,你说放灯啊!还不错,还不错!”季芙蓉讪讪地挤出笑脸。  

“开心就好。”语气更加温和。  

连玉在心中里暗暗点头。  

季芙蓉狐疑地抬头,却在触及那双发出寒光的双眸时呼吸一滞。  

“不过,以后去水边的时候要小心一点。”他用听来温和的语气讲话,但脸上的表情可远不是那么回事。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她早就死过一千一万了。 

好可怕!  

身后传来一阵阵惊呼,连玉这才抬起头来,问:“怎么了?”  

“没什么,与我们无关。”一转眼,寒华已换上一张笑脸,速度之快让季芙蓉目瞪口呆。  

回头一看,她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怎么了?芙蓉。”连玉又问,他被寒华抱着,看不清身后。  

寒华看了她一眼。  

“没什么,没什么!不关我们的事!”这回她学聪明了,跑到寒华身边,正好完全阻挡了连玉的视线。  好在连玉也不再追问。  

忍不住,她又偷偷向后看了一眼。  

原本满河的灯,竟在同一时刻沉入了水中,点点灯火化为漆黑一片,吓得众人惊叫连连,大呼古怪。  古怪?有什么古怪的?  

寒华话音刚落,荷灯一时尽数覆灭,她又不是傻瓜,会以为这是巧合。  

这人的妒心之浓烈……实在是……令人发寒……  

到现在她还不明白,就枉称为季芙蓉了。  

他对先生的心意……这该如何是好啊……  

季芙蓉的心,就如同失了灯火的河流,一时看也看不清方向了。 

第六章

由于坚持不让寒华施术,连玉的脚伤足足用了十天才完全恢复。  

寒华气极,却又拿他没有办法。  

这一天,两人坐着下棋,连玉突然问:“你觉不觉得芙蓉最近有点奇怪?”  

“有吗?”寒华不置可否。  

“她一向爱跟着我,可最近连人影也不大见得着了。”  

寒华淡淡地点点头,心里倒是满意她识相。  

“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连玉有点担心。  

“你总不能担心她一世吧!”看来,也是时候离开了。  

“也是,只是她和那个赵坤……”  

“先生!先生!”话没说完,就被叫嚷声打断了。  

“毛毛躁躁的,哪里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连玉看着那急匆匆的身影,连声叹气。  

什么仙子?分明是个野丫头!  

寒华冷眼看着,心里觉得是不是该修正当天的失手,让她重新轮回转世去比较好。  

“先生。”看到寒华,她的神情更加紧张了。  

“有什么事吗?”季芙蓉难得这样面带焦虑,连玉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是……”她看了看寒华,更为忧虑了:“我有些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  

“我想单独跟你说。”开玩笑,如果被这个人知道,怕不会天翻地覆的。  

“单独?”连玉一愣。  

“其实是我爹有事找你,他在前厅,我们过去一趟好吗?”  

连玉虽然不明白,却仍旧点了点头。  “寒公子就不必跟来了吧!”看到寒华也站了起来,她冒了一身冷汗:“不过片刻的工夫,我们马上就回来的。”  

小事?信她才有鬼。  

“要是和无瑕有关,就不是小事。”  

“可是……”  

“芙蓉,究竟是什么事?事无不可对人言,你又何必吞吞吐吐的?”  

啊――!先生简直就是个笨蛋!还这样义正词严的,好!你既然这样坦荡,可别怪学生我帮不了你了。  “是有人登门提亲。”  

“提亲?”连玉看了看寒华,后者摇头,表示不知道。“是赵家?”  

“你怎么知道?”换季芙蓉吃惊。  

“既然已经被拒婚了,又怎么会再来提亲?”难道说真是有缘?  

“拒婚?”季芙蓉恍然大悟:“你误会了,虽是赵家,这回提亲的对象可不是我。”  

“不是你?那又是谁?”连玉有不好的预感。  

“是先生你啊!”  

“什么?”  

来了来了,就知道寒华的反应会比较大。  

其实说穿了也不错,这样才比较有趣嘛!  

“芙蓉,你在说什么?说清楚一点啊!”不说清楚这麻烦可大了。  

“是赵家二小姐,素仰连公子文采风流,人品出众。今天要媒婆持了庚贴,想与你结秦晋之好。”她一口气说了出来。  

寒华的脸色真不是一般的难看。  

“赵二小姐?我和她素未谋面……”连玉则是一片云里雾里。  

“嗳!这我可得纠正你,先生,这见一定是见过了。”  

“见过了?”  

看寒华做什么?是你见过,又不是他,你现在看他不正是火上浇油么?  

“对。”她心里叹了口气,觉得先生真是变了,变得好笨。“就是那个鹊桥相约,你不记得了?”   “咦?是她?她是赵坤的妹妹?”连玉点头,表示想到了。  

“你们认识?”寒华终于发问了。  

“说不上认识,只是那天灯节会上,我扶了她的荷灯,远远地看了一眼。”  

哎呀!干嘛老实到讲得这么清楚啊!万一寒华一个迁怒,第一个倒霉的会是她啦!  

“喔!原来就是那个对岸的意思啊!”  

惨了惨了!他瞄过来了,好恐怖哟!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就要托付终生,不是过于草率了吗?”  

“先生此言差矣,女儿家的心事,这一眼就足够了。那种场合,那种景象,像是姻缘天定,一眼我还嫌多呢!”  

“芙蓉,你胡说什么?”缘份天定,这种话怎么能在寒华面前说出来呢!  

糟了,季芙蓉啊季芙蓉,你迟早要死在这张嘴皮子上!  

“当然是胡说的。”她咽了咽口水:“我是讲她一厢情愿,死皮赖脸,也不照照镜子。凭她那无盐之貌,也敢肖想我家先生?”  

说实话,那赵二小姐长得其实也不错啦!不过,这种时候诚实是绝不可取的!  

连玉知道她在胡言乱语,不过气氛紧张,有她在多少还要好些。  

“寒华。”他望向面容阴冷的俊美男子:“我还是去趟大厅好了。”  

说完,也不逗留,转身要走。  

“你怎么想?”可眼一,寒华又在眼前。“你喜欢她吗?”  

“我……”这从何说起啊?  

“当然不是喽!”这个时刻,季芙蓉居然挺身而出。  

“你觉得是天定的缘份吗?”寒华的脸色发青,像是伤心,也像忿怒。  

“哎呀!”季芙蓉突然吃了熊心豹子胆,又抢着答话:“你这人怎么这么爱生气啊!都说了不是了!”  “你闭嘴!”寒华双眼一瞪,举袖欲挥。  

“寒华!”连玉的声音响起,让他的动作缓了一缓。  

“你杀啊!”季芙蓉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自动地跑到寒华面前挑衅。  

“芙蓉!你干什么?”连玉吃惊地想拉开她,生怕寒华一怒之下把她杀了。  

“先生,我这是在教这个傻瓜!”  

“芙蓉,你喝醉了?”否则,怎会有这种胆量,她不是一向很怕寒华的吗?  

“没有,大白天的,我喝什么酒啊!”她翻了个白眼:“先生,我问你,你可要老实地回答我。”  

“问什么?”  

“我问你,你记不记得那个赵小姐长什么样子?”  

“那天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  

“就是不记得喽?”  

连玉点点头。  

“那,那天晚上,我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衣服?”连玉想了一下:“绿色的?”  

“绿个头,是紫色的,差很多啦!”  

“那又怎么样?”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玉疑惑着。  

“那你又记不记得那天,寒华公子那天的发带是什么颜色的呢?”  

“发带,像是白色滚银边的,对吗?”他看向寒华。  

“好了,好了,我爹等得急了。”她突然换了张脸。  

“什么?怎么了?你不是在问我……” 

“我问完了,你快去大厅吧!”  

连玉望望她,又看看忽然若有所思的寒华。  

“快去吧!快去吧!”季芙蓉推他一下:“你先过去嘛!”  

连玉摇摇头,看他们的样子不再剑拔弩张,就转身往大厅去了。  

“你想证明什么?”寒华盯着连玉远去的背影,忍住跟上去的欲望,现在,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弄明白。  “证明你的担心是毫无必要的。”她这一刻,觉得眼前这个让人寒到骨血里的男人其实很可怜:“你听到了,他不记得那美丽的赵二小姐长什么模样,不记得我那天颜色鲜明的衣服,可他记得你头上一条不起眼的发带。”  

“那又能说明什么?”  

她白了寒华一眼:“你也不用装蒜了,我又不是瞎子。就算我瞎了,也闻得到你身上的酸味。”  

“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隐藏什么。”  

“当然,我确信是那样的。”他的表现的确露骨:“可是,你只是一味地追逐着他,用你自己的方式困住他,一点也没有考虑到他的想法。”  

“我没有强迫他。”  

“我明白。”这一点,她绝不怀疑:“但先生的性情和你是完全不同的。先生本性温和,但是骨子里比谁都要固执。而且,他从小接受的是严格的儒家正统熏陶,要他爱上一个男人,这简直是……应该是,不大可能的……”  

“这我知道。”他说得有些苦涩。  

“不,你不知道。先生他啊!是个性格有些孤独的人,他很少真正用心于其他的人,其它的事。所以,他不会记得赵二小姐和我衣服的颜色,可他居然会记得你的发带。这说明,你在他心目中,并不是你自己认为的那样无足轻重。”  

“你是说……”寒华的心一紧。  

“不,他不一定喜欢你。但至少,你在他的心里是特别的,你的存在对于他来说和我们任何一个都不同。”  

“是吗?”如果真是那样,也已经足够了。  

“那么,你要答应我,不要太过苛求他了。你这样一味紧追,只会让他觉得疲倦。”  

“你以为我不明白吗?”寒华的眉宇间有着罕见的落寞:“可是,我做不到,一看见他,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了。我怎么会不知道这希望有多么渺茫,但我不能放弃,在我存在于世上的一天,我就不能放弃无瑕!”  

季芙蓉怔怔地望着他,心里明白,再说什么都已经是多余的了。  

可是,这算是情爱吗?和她所知道的那种男女间的相思惆怅相比,倒更像是着了魔……  

这爱……好生蹊跷……    

此刻的大厅里,连玉已经陷入了困境。  

他没料想到和媒人同时上门的,居然还有那位殿前大学士赵坤。  

“无瑕贤弟,别来无恙啊!”  

“慎言兄自别后风采依旧,实是令愚蒙自惭。”连玉拱手为礼。  

“哪里,倒是贤弟,几个月不见,就像脱胎换骨了一样,还真叫人不敢相信。”赵坤惊奇地打量着他。  “慎言兄过奖了。”脱胎换骨未必,差点魂飞魄散倒是有过。  

“愚兄今天登门拜访,贤弟可知是什么原因?”  

连玉摇摇头,心里泛苦。  

“实不相瞒,愚兄有一胞妹,名叫月华,年方十六。长得不说是倾城倾国,倒也算容月貌。不是愚兄自夸,在这开封城里舍妹也是数一数二的佳人。”看连玉不回答,他又说了下去:“上月灯节会,舍妹与家仆出游,回来后心情郁闷,一问之下,才知道她在节会上对一名男子一见倾心,却不知是哪家的公子,所以郁郁寡欢。不怕贤弟见笑,愚兄在这世上只剩这胞妹血亲,平日里宠溺惯了。哪见得她受这相思折磨,于是四寻访。结果倒是出乎意料,未曾想那个让舍妹朝思暮念的人,竟是贤弟。愚兄原本打定主意,如果那人是轻薄纨!子弟倒也算了,如果是诚实可信之辈,舍妹也到了适嫁之龄,她若自己中意,那是再好也不过了。得知是贤弟之后,愚兄是大慰心怀,别人不敢说,贤弟的人品才学愚兄是了然于心的。能将舍妹终身托付于你,愚兄是绝对放心的。”  

他这愚兄贤弟的洋洋洒洒,只听得季非头昏眼,啼笑皆非。  

明明是他来提亲,却说得像连玉登门求凰,这人的口才真不是一般的滑溜。  

“慎言兄太过谬赞了,我怎么担当得起?”连玉一脸苦笑:“承蒙小姐错爱,只是我实在是不敢高攀。”  

赵坤敛了些笑容,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是以为舍妹配不上你?”  

“慎言兄千万别误会了,小姐是大家闺秀,窈窕淑女,天下男子求之不得。可我只是一介布衣,家无恒产,而且是有罪之身,三代之内不得举仕。又怎能匹配小姐?”  

“嗳!这个我早就知道了。你无财无势都无所谓,如果你有心仕途,我只需向圣上举荐,凭你的才学名望,圣上一定会下旨赦免,高官厚禄自然是不成问题。如果你无心政事,舍妹也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狭隘女子,布衣清茶,也未尝就不是神仙眷侣。”  

他的论调,倒是令连玉一愣。但连玉是何等样人,若论辩才无碍,他也绝非庸手。  

“慎言兄胸襟广阔,实非常人能及。但不知慎言兄可否考虑过过,我与令妹不过是对望了一眼,而与慎言兄之折节下交也并非过往甚密。贵兄妹对我的错爱实在令我受宠若惊,但这婚姻乃是人生大事,慎言兄虽满怀信任,但我却怕有负所托。”  

虽言辞婉转,但拒绝之意,却是人人听得出来了。  

任赵坤涵养如何,这时是笑不下去了。  

“连公子这样推搪,莫非坊间流言并不是空穴来风?”  

“流言?”连玉问道:“不知是哪种说法?”  

“传言说,连公子久任季府千金西席一职,日久之下,难免生情,不知此言是否属实?”  

季非在一旁听见了,大感惊讶,心想自己怎么会不知道这事。  

连玉也有些不快了:“慎言兄乃有识见之士,不会不明白街谈巷议多是生事谣言,岂可轻信?我自然没什么大碍,但季小姐依然待字闺中,是冰清玉洁的大家闺秀,这样污蔑她的名节,岂不枉费了你满腹的圣贤之书?”  

“连无瑕,你好一张利嘴。枉我以为你人品高洁,想托付胞妹终生,甚至不惜自毁颜面,踏进这毁约退婚的季家。”他一眼扫过,季非颇觉脸上无光。“你说我污了季家小姐的名节?哼!年前她悔婚不嫁,这开封城里谁人不知?她这名节早就所剩无几了。我胞妹却是不同,她声名远播,乃是高门淑女。你虽有些才名,但终究是一介布衣,你回绝了这婚事倒没什么,但月华名声有损,你担待得起吗?”  

“赵慎言你如此轻谩诋毁,和村夫愚妇有何区别?先前我多少觉得有愧于你,但听了你这一番话,我就毫不介怀了。所谓血缘相系,有兄如此,令妹品性又温良得到哪里?”连玉抬眉甩袖,向季非一揖:“恭喜老爷,当初小姐退婚,实是明智之举,这种人怎堪与小姐匹配?”  

“连无瑕你不过是罪臣之后,居然敢这样嚣张狂妄!你就不怕我入你的罪吗?”赵坤终于拍案而起。   “赵大人,你这是想用官职压我?这朗朗日月青天之下,你不会想要公报私仇吧!”  

“对付你这种下作的人,又何需我费手脚?你在我眼里,不过鼠蚁一样,你如果还是口出恶言,只怕……”他环视一眼,满目不屑。  

“你想怎么样?”忽地,一声冷哼自窗外传来:“说是你赵大人求亲不成,恼羞成怒,把我们这些草民布衣都入了罪去?”  

“何方鼠辈?”这下,赵坤不想勃然大怒也不行了。  

“反正在你赵大人嘴里,我们不过是鼠蚁一样,当然不会是个人了。”那声音由远及近:“不过,赵大人你今天来,不过是想和我们攀亲,那么赵大人您,又算是什么呢?”  

话音刚落,那人也出现了。 

第七章

赵坤想反驳的话一时哽在喉中。  

不为其它,只为了那出言讽刺的女子,实在长得太美。  

他一生酷爱草,尤以芙蓉为最,而此刻眼前这个女子,似极了一株极品的芙蓉。若说清丽,眉宇中灵动慧黠,若说妩媚,一抬首一回眸,无不风韵天成。风姿绰约,又岂是三言两语所能道尽?  

这世上怎会有这么如芙蓉姝丽的女子!  

他一时竟然看得有些痴了……  

“怎么了,赵大人?不会是言尽词穷了吧?”  

“姑娘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说话这么刻薄?”虽震慑于她的美貌,却听到她咄咄逼人,赵坤皱起了眉头。  

“我么?就是刚才赵大人口口声声提到的毫无名节可言的季家恶妇。”想到这个,她就气不打一来。看他人模人样的,长成一副谦谦君子的嘴脸,偏偏嘴巴这么恶毒,这种人还被称为当世才子?我呸!  

这个美丽的女子,竟是季芙蓉?差一点成为他妻子的季家小姐?  

“芙蓉,你出来做什么?”嫌这里还不够乱是吧!  

“爹爹先别生气,女儿我呀,是专程出来谢谢赵大人的。谢谢赵大人高抬贵手,放了女儿一条生路。若非赵大人宽宏大量,女儿现在不知要怎样地痛不欲生呢!”  

好一个刁蛮的女子!什么美若天仙?正是个表里不一的恶女!  

“这番话,在下愿原封不动地赠还小姐。”幻象破灭,赵坤更觉气愤:“若非小姐悬崖勒马,赵某人定会抱憾终生。”  

季芙蓉柳眉倒竖,气急了他的不知好歹。  

如果不是她抢在某人之前发难,此刻这嘴巴恶毒的赵慎言定会身首异了,那才叫抱憾终生吧!  

“赵大人作如是想,也不见得人人就这样了。就如同令妹纵使有万般好,也不见得人人想娶一样。”她移步到连玉身边,作璀然而笑状:“赵大人说令妹容月貌,我想是不假。但说这开封城中的美貌女子,恐怕不只令妹一人吧!我季芙蓉也称得上姿容过人,单比容貌也应是不输赵小姐的,赵大人你不是一样视我如恶妇?”  

“娶妻首重才德人品,怎可以貌取之?”赵坤嗤之以鼻。  

“赵大人说得对极了!就像我长得不差,但品性不好,赵大人自然是看不上眼,这外貌一条就完全可以略去。但如果说到才德人品,容我放肆,你先前说得半点不差,令妹根本配不上我家先生。”  

“哦?你倒说来听听,月华有哪里配不上这个穷酸?”  

“我与月华小姐素不相识,不知她性格怎样?”  

“我妹妹温良贤淑,是难得一见的好女子。”说到妹妹,他不无自豪。  

“想来如此。”说难听点,就是软趴趴,大众化的那一种“闺秀”啦!问也白问,看她那天的样子就知道了。“我还想问,这琴棋书画,令妹又懂得多少?”  

“我妹妹的女红针线,可比御用绣工。操琴弹曲,也得宫中乐师赞许。”  

“也就是说,其它三样都不会喽?”绣?只要有钱,什么好的绣工找不到?傻!  

“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要会家事女红就足够了。”就算他心里并不是真这么想的,如今箭在弦上,不这么说也不行了。  

“这只是赵大人的想法,我家先生就曾对我说过,一个女子秉性固然是最重要的,但如果是让他选择终身相伴的对象,除了品德以外,最好是他赋曲时可以操琴相和,更能畅论古今文章大家的人。他要相守的不只是妻,更是一个相惜相重的知己。”  

“知己?”赵坤觉得好笑:“我虽不屑于他,但对于他的文章才气倒是不会否定。当年人称他为天下第一才子,倒也并非浪得虚名。若说他要找一个能让他相惜相重的女子为妻,本身就是个笑话!他的琴棋书画造诣非同一般,当今世上,能在哪里找到一个这样的女子?”  

“就算知己难寻,至少要是一个懂得欣赏他的人才行。如果将来我家先生真娶了令妹,他写了一首好诗或作了一副好画,想与令妹分享得意,偏偏令妹一窍不通,想来也没了兴致。虽说我形容得粗俗了一点,但赵大人总听说过‘青菜萝卜,各有所好’这句俚语吧!令妹的温良贤淑,是世上大多男子的想往不错。可时间一长,这温良贤淑,唯唯诺诺的,岂不无趣?话说回来,我性子不好,又不懂女红家事,更是会舞文弄墨,倒尽了大多数男人的胃口。但我敢和你打赌,若将我与和令妹放在先生面前让他选,他选的绝不会是令妹。”  

这季芙蓉真是厉害,不卑不亢,说的也不无道理,居然让他觉得有些理亏词穷,无言相辩。  

“这么说来,小姐是不否认与连无瑕确有私情了?” 

“哪里来的私情?我只是说他不会选令妹,又没讲他选的是我!”季芙蓉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私情哪里能乱讲,他这是想害她死无全尸吗?  

“你虽然说得头头是道,但终究是妇人之见。你们也不用遮遮瞒瞒,当初你季家悔婚的时候,你们两人之间的事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今天又回绝我赵家,费了这么多唇舌,竭力维护对方,无非有了私情。其实我赵某人也不是什么食古不化的人,你们这样费力遮掩,实在令人生厌,莫非你们私下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姓赵的!”季芙蓉大叫一声,吓了赵坤,季非一大跳。“这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祸从口出你懂不懂啊!”  

“赵大人!”同一时间,连玉的声音也透出慌张:“君子应谨言慎行才是!”  

“你们这么慌张,不就是此地无银?”赵坤越发恼怒,冷笑说道。  

“你说,他们两人有什么?”  

“又是什么人鬼鬼祟祟的?”这季府里,爱插嘴的还真是不少!  

“你刚才说,他们两人有什么?”那声音冷冰冰的,刺得人发痛。  

大厅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白衣人影。  

赵坤又是一惊。 

这季府里,怎么会有这么个非凡的人物?  

令他吃惊的不是这人俊美得不像凡人的容貌,而是这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他二十岁上官拜三品,随侍圣驾,这多年来,什么样的奇人异士,高官显贵没有见过?可这人只是一袭白衣,往眼前一站,居然让他生出了敬畏之心。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啊!  

“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有说过!”季芙蓉拚命否认,脸色发白。  

“寒华,赵大人只是心里气忿,故而赌气胡说,你不要当真!”连玉上前两步,挡在赵坤面前。  

“真的?”寒华直勾勾地盯着赵坤。  

“当然是喽!”季芙蓉也跑过来,偷偷踹了那罪魁祸首一脚:“口角相争互出恶语,这很正常啊!” 

赵坤吃痛:“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赵某所说皆合情理,不是什么妄言!”  

死了!这回真会被这个家伙害死了!  

季芙蓉面色死白,恨不得立刻昏死过去:“姓赵的,我这是前世和你有什么冤仇?你要这么害我!”   “季小姐这种模样,难不成是中了邪?”赵坤吓了一跳,觉得她十分古怪。  

“对,我中邪了!”赵疯子,还真是要多谢你了!“先生,解释啊!”  

“这……”解释?该从何说起啊?  

惨了!  

“怪不得你拼了命也要救她。”寒华看向连玉:“你又说视她就像血亲……到底哪一种是真的?”  

“你这是在生气?”  

季芙蓉大大地一个头晕!先生在这个时候还不辩解澄清,问这种蠢问题干什么?  

“不,我心里很乱。”寒华举手整理他一丝不乱的鬓发,所有人都看见他的手颤抖得厉害。  

“那,如果我说我爱着芙蓉,你要怎么办呢?”连玉平静地问。  

先生!你可真是好心!  

寒华的手蓦地在鬓边僵直,嘴唇上连一丝血色也没有了。  

连赵坤也开始觉得事情突然峰回路转,蹊跷得不得了。  

这人为什么一副这么痛苦的样子?  

“你会动手杀了芙蓉吗?”连玉又问。  

“先生!”季芙蓉轻声叫着。  

这人和他们什么关系,连玉为什么要问这种不合情理的问题?  

难道……这人是恋慕着季小姐的?  赵坤疑惑着,心里冷哼。  

这季芙蓉有什么好的,横竖不就是个虚有其表的泼妇?  

可不大对劲……  

所有的人都看得出这个男人此刻心里的挣扎,他的手又开始发抖。  

“还是,你会杀了我呢?”连玉微笑着再问。  

“够了,先生!你也太残忍了吧!你明知道他……”是多么爱着你啊!  

“可以回答我吗?寒华。”  

“不,我不会,我或许会杀了她,但绝不会伤了你。”他的语音中有一丝颤抖。  

“可是,如果我爱着她,你杀了她不就是伤了我?”  

“无瑕,如果是真的!我怕,我会先杀了自己。”寒华闭起了眼睛。  

看得出来,他是说真的……  

连玉敛了笑容,怔怔地望着他。  

季芙蓉只觉得胸口一痛,恍似那种煎熬,许久以前,也曾有过。  

这人不像恋着妩媚聪慧的季家小姐,反而跟那文雅谦和的连无瑕之间……  

赵坤看着两人那纠缠的表情,竟也隐约察觉到了这情有多么凌乱纷杂。  

“唉――!”连玉长长叹了口气,打破了满室死一样的沉寂。  

寒华睁开了眼睛,却意外地看见了连玉的笑容。  

连玉在笑,有一丝无奈,又一丝惊慌。  

他笑着说,一字一字地说:“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谎话。”  

寒华凝视着他。  

“慎言兄,今天的事请恕我无礼。令妹蕙质兰心,自有良缘相待。我和她此生无缘,还望慎言兄代我向她赔罪。”  

赵坤只得点头答应:“方才赵某多有得罪了!”  

连玉摇了摇头:“只是气话,我不会当真。如果你有心,还是多替芙蓉着想才好。”  

赵坤虽觉得这句讲得奇怪,但依旧点了点头。  

“芙蓉,你也知道自己性子不好,就不要这么孩子气了。有些东西可能是你这一生最为想要得到的,可不要因为赌气而失去了。”  

季芙蓉也点了头。  

他回过头,面向寒华:“我们已经出来得够久,是时候回长白山去了!”  

第八章

“寒华。”他回过头,不意外地,寒华正含笑注视着他。“你选择长白山是因为你生长在这里吗?”   车窗外,长白山已在不远。  

“是啊!其实以前这里并没有名字,长白山是后来才有人这么称呼的。”  

“望见山头皑皑白雪,于是有了埋葬了青黛的忧虑。”  

“那是什么?”似诗非诗,似词非词。  

“是芙蓉十岁那年所作的生平第一首诗,老爷总是拿来取笑她,你觉得怎么样?”  

“虽然不合格律,倒也别有趣致。”  

“十岁,你能想像十岁的小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吗?听说,她还是对着镜台有的灵感。”十岁的芙蓉对于年华逝去就有了夏虫语冰的忧虑。  

“我从不认为她有任何神仙该有的素质。”  

“也许就是因为她的这份特别,才会有这十世的轮回吧!”  

寒华赞同地点头。  

“你说她和赵坤有着情劫,可任我怎么看,他们更像是宿世的仇敌。”那一天,他们相得并不是十分愉快。  

寒华这却摇头:“这样才对,他们第一见面的时候,就是像那天一样,文曲踩坏了她的冠,二人吵得地覆天翻的。”  

“由恨生爱?倒也特别。”连玉欲言又止。  

“你是想问他们今后命运如何?”  

“不,并不是很想,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就算你想问,我也答不出来了。他们的命数自从你代芙蓉一死开始,已跳出了这个轮回可计的范围,成了未知之数。在今后的一定时间之内,连我也无法计算出来。”  

“那不是很好吗?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就可以让他们自己决定了。”  

“那你刚才想问我的是什么?”  

“问你。”连玉微笑着。  

“我?”  

“我是想问,你在这长白山里修行的时候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时间漫漫,你不会觉得寂寞吗?”  

“寂寞?”寒华的目光放到那白雪皑皑的山头上:“那已经是无数年以前的事了!有很多事我已经记不太清,我只记得上古洪荒,盘古化身为河流山川之后,这天地之间就有了异兽。我是这山上的一尾白狐,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只是突然之间就已经在这世上存在。起初日子过得有些浑噩,直到有一天晚上,天有异象,我亲眼看见了东海中的那条神龙飞升成仙,幻化人形的样子。你不知那一刻我心里的震撼,自那天起,我就下了决心,不能再庸碌渡日了。”  

“飞升成仙?”连玉遥想:“一定是华美宏伟之极的场面。”  

“那是当然,他是这天地间最初的神之一,但盘古舍身创造出来的世界,几乎就被这家伙给毁了。”   “海中神龙?难道说……”连玉瞪大了眼睛。  

“的确,我得道后,就一直留在他的身边。直到他败给了祝融,一头撞死在不周山上。”  

“共工,天地万物源头的神?”连玉惊叹着:“那是怎样的人啊!”  

“共工吗?”寒华陷入了回忆:“他是个奇怪的人,光看他的死法就明白了。居然撞倒了顶天的巨柱,让我真不知是该觉得赞赏还是惋惜。”  

“神仙不都是不老不死的吗?为什么又传说他撞死在不周山上?”  

“他是不同的,他和祝融是这世上最初的神。他们的确法力无边,才智高超,可是性格上有着太多的不足。他们的性格执着偏激,也许这是因为他们身上仍旧存有野性吧!共工战败后,真正使他死去的是他的骄傲,他不允许自己再活下去了。事实上,杀死共工的,不是不周山也不是祝融,是他自己。”  

“人之大欲,不过是个‘我’字。没想到他成就前无古人之业,却这么执着于不重要的意气之争。”  

寒华笑着,有些事……毕竟,那样迂回曲折的故事,实在是太难以讲述了!  

“那么你呢?共工死了以后,你又怎么办呢?”  

“共工死后,女娲炼石补天,力竭而亡,我就回了长白山沉眠。又不知过了多少年,她创造的那些凡族在世间兴盛起来,我长眠醒来之时,轩辕氏族正与蚩尤对战。”  

“轩辕黄帝?他胜了蚩尤,不是吗?”  

“那时,我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帮助了轩辕氏一系。最后虽然是胜了,但双方伤亡惨重,连我也受了诛神法术的重创,折了近万年的修行,于是又回了这长白山。”想来,竟已过去了那么久的时间。“那一役,上古众神差不多死伤殆尽,据我所知,剩下的,不过三四人而已。”  

“诛神法术?有那种东西吗?”  

“当然有的,在共工死后,水系神族群龙无首,在和火族的争斗里一直于劣势。共工第七子名叫太渊,是个才智高绝的人。他将共工死后留下的残躯练成了七件诛神法器,共工虽亡,但他是天地初始时就飞升的神龙,他的身躯就是这世间众神的根本。所以,太渊就用这些法器摆成龙形阵法,以诛灭帮助蚩尤的祝融一族。”  

“那你不是他的同道吗?又怎么会反被他的阵法所伤?”  

“我和太渊之间……没有太的交情,他来找我的理由是维护共工一族,而我欠了共工极大的人情,我帮他无非看在共工的颜面上。至于受伤,是我为了引祝融长子炽翼入阵,触动阵法,才受了伤。”大部分确是实情,只是细节稍有出入。“虽然不会致命,但我元气大伤,只得回长白山沉眠自疗。”  

“那你怎会介入芙蓉和赵坤的事情呢?”  

“这要从五千年前说起,我之所以入了天庭,完全是为了私有的目的。我要寻找一些东西,但世间广阔,我一己之力终是有限的,于是就和他们交换了条件。”寒华看着他:“过了这么久,知道这件事的人已经屈指可数。甚至九十九天的诸仙,西方的神佛们也是一样。”  

如果不是刻意去想,连他自己也快遗忘了,他是上古神众中的寒华,而不单单只是天庭中司掌律法的寒华上仙。  

“这么重要的事,你不该告诉我的。”连玉的心起了波动,知道他这么说的原因,却又无法装作漠然。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神仙的称谓对于我来说,根本就没有多大的意义。但你不同,你对于我,已经是无可替代的。只要你说一句,我即刻向姬轩辕辞了这身份,长长久久伴在你的身边。”  

“这怎么行?你不是说是有目的的吗?”  

“那又怎么样?从有意识以来,我一直是为别人而活着的,为共工助阵,为太渊操戈。直至现在,还是为自己的誓言束缚着。”寒华的笑容苦涩:“前段时间,我终于静下心来好好回忆从前。居然,我从没有过关于自己的记忆。我所记得的,始终是身边的那些人,他们的爱恨情仇,他们的前尘往事。而我,就像一个完全的旁观者。于是,我就问自己,可有什么真正想要的,有什么值得活着的理由?”  

“不要说了。”心口有些紧绷,是因为同情他的寂寞,又或是……  

寒华住了嘴,眼里的失落却已经无法消退。  

连玉看着他俊美的眉眼,细细地想着……  

“我想不通过你对我的感情是从哪里来的,又怎么会这样的浓烈。我只知道,我绝不会像你爱我一样爱上你,更不会对你有同样厚的感情。”他抬手阻止想要开口的寒华:“但我只是一个凡人,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凡人,你对我的好我并不是毫不感动。我苦恼了很久,更不知道你我这样纠缠下去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但是,我承认,我无法说服自己用凡人们的教条来拒绝你。所以,寒华,我给你一个许诺,我会尝试,也许要很久的时间,但我会尝试让自己去喜欢你。”  

寒华的眼眸泛出光亮,这是连玉第一看见他由衷喜悦的样子。他原本冷峻的五官因这喜悦而化成夺人心魄的温柔笑容。 

纵然是已经看惯他了的容貌,也并不是注重外表的人,连玉的心依旧漏跳了一拍。  

若说是倾国倾城也绝不为过,哪怕他不是女子,也无丝毫柔媚可言,但他实在是太过俊美了。幸好,他不是凡人,否则,这样的外貌足以引起轩然大波了。  

也幸好,他并不习惯常常这样微笑,否则……  

连玉也微笑了起来。  

春去秋来,落开。  

一转眼,竟然已经在这长白山上住了三年。  

有三年了吗?为什么只像是弹指一挥的时间?  

是过得不好或是太好,让光阴顿缩成寸?  

这样再过上十年,百年,也许,并不是一个坏主意。  

这一年,连玉二十七岁。  

这一天,是他的生辰。  

寒华不知所踪,想来是一早出去寻找什么奇珍异宝讨他的欢心。  

前年是世传失落已久的琴谱《秋色怨》和焦尾琴,去年是一本天上之人撰写的棋谱。  

今年不知又会是什么?  

连玉这样淡泊的人,也不由生出了期待之心。  

正午时,有访客。  

“你?”连玉看见那个从绿荫走出的女子,心里吃了一惊。  

这位不正是当年来这里找过寒华的那位仙子?  

喔!对了,当年,这位似乎对寒华有情。  

难道说……  

“寒华正巧不在。”他尽量笑着。  

“我知道,我今天是来找你的。”  

“我?不知所为何事?”她清傲美丽的脸庞,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些令他不太舒服。  

那仙子却住了口,上上下下打量着连玉,神色更见严苛。  

“你知道我是谁吗?”  

“如果我没有记错,小姐应该是名叫掌灯。”  

“那你也知道我的身份了?”  

“像你这样的人物,一定不会是这污浊尘世里的凡人。”他倒了一杯清茶,递到她的面前。  

“是,我名叫掌灯,正是王母身边的掌灯仙子。”  

看她拒人于千里,连玉也不生气,把手收了回来。  

“那不知仙子找我,是为了什么?”  

“你又知不知道,寒华上仙是九十九天上仙之首,地位何等尊贵,和你完全判若云泥?”  

“仙子这话有些奇怪,佛祖都说众生而平等,又何来尊贵低贱之分?”  

“好个巧舌如簧。”这回,掌灯居然不怒反笑:“难道你当真以为寒华上仙这样高贵的人,就会对你一个凡夫俗子有了情意?”  

“你这是什么意思?”连玉的心一惊,这话分明弦外有音。  

“你可知道寒华上仙为什么司掌天庭律法?”  

连玉的眉皱了起来。  

“那是因为他为人严厉无情,更没有丝毫怜悯之心。”  

“仙子说的话我不是很明白。”  

“你难道从没有觉得奇怪?奇怪这情意突兀而来,毫无原因?还是你以为,以你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居然能令天上最无情的神仙动了情念?”  

“你想告诉我什么,不妨直说吧!”  

“好,那我就告诉你,寒华上仙对你的情意是虚幻的,是假的。他之所以以为自己爱上了你,不过是因为他服食了一种毒药。” 

“荒唐。”连玉放下杯子,坐到椅子上:“仙子也不是蠢人,怎么会说出这些话来?要说是别人倒也算了,但寒华不但是神仙,而且为人警觉,又怎会中了什么毒药?”  

“你也先别急着否定。确切来讲,那并不是一种毒药,只能说是一株奇异的仙草。那东西名为‘缠情’,原本是长在三生石上的一株小,由于吸收了那姻缘石上世界众生的情爱执念,变成了这世上最特异的仙草。不论人神仙佛,不管你有多少年的修为,多么地冷血无情,一旦服下刚从石上采摘而下的朵,就会对第一刻注意到的对象产生浓烈的爱慕之情。”掌灯叹了口气:“只可惜那仙草虽然奇异,却只是有此一说,一是由于那蕾虽长成了近三千年,但从没有开放过。二来,据说那朵离开根茎至多一刻,就会化作无形。所以,这东西在天上虽人人知道,却从没有真正见过它的用。”  

“你是说,寒华正是服了那?那怎么可能?”  

“应该说,他并不知道自己服了‘缠情’,这也是特性之一。”掌灯第一看着他笑了:“其实,无辜的是你,但你只是一介凡人,有此奇遇,就当作是命中的劫数好了。”  

“劫数?”连玉有些愕然,他拿起了手边的杯子,却又立刻放了回去,他的手抖着,根本无法握稳。   “你信了我吗?” 

“似乎……没有理由不信,仙子尊贵,怎么会诓骗我这凡人?”连玉笑了。  

“你的反应倒是奇怪。”掌灯看他一眼:“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来,就是为了了断这段因缘,你和他人仙殊途,终究是不合适的。”  

“应该是这样。”连玉低下头,看着自己白色儒衫上隐约的云纹:“不知道仙子有什么打算?”  

“很简单,‘缠情’其实只要服用两,就可以抵消药力。我之所以今天才来,为的就是等这朵开。”掌灯从怀里取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玉盒:“这缠情总共才有两朵蕾,我还以为要等上千百年。可倒是巧了,间隔不久居然第开,离萼后连根茎都已经消失不见。我从百仙子那里借来的玉盒,可以保留这三个时辰内不谢。这遇水即溶,如果他喝了,也就解除了药性。”  

“是吗?”连玉觉得有些气急:“听仙子言下之意,似乎还要我来帮忙?”  

“你倒有些头脑。不错,你如果答应我把这水让上仙喝下去。我答应你,非但不会为难你,甚至会求王母破例让你即刻位列仙班,怎么样?”  

“仙子以为我是贪图神仙之名的人?”  

“好!我也猜到是说不通的。那我问你,你爱上仙吗?”  

连玉抬头看着她。  

“不回答?那就不是绝对不爱了?”掌灯也冷眼看他:“既然是这样,那你心里有没有不安呢?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上仙对你的爱是出自真心还是受药性所至?”  

“如果我拒绝呢?”  

“我总会有办法。我只是在可怜你,可怜你受了牵连,由你来亲自证实总是更好的。”  

连玉站了起来,阳光从窗外透入,他却觉得有点发冷。  

“我又怎么知道你不是在诓骗我?如果这事实并不是像你所说的,我岂不是有可能害了寒华?”  

“我愿以我的仙籍起誓,我所言半点不假。”  

“如果真是这样,你当初又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掌灯变了脸色:“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连玉盯着她,神情逐渐严厉:“如果我猜得不错,当初寒华之所以会服下这,应该是仙子你出于私心所为。你当初能不顾身份做出有违礼德之事,今天又何尝不会违背誓约?”  

“真是没有想到……”掌灯的脸上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你竟然会这么想。”  

“你的心思我很明白。”连玉走到她身边:“可惜,我不会那么做的。”  

“你竟宁愿沉溺假象?”  

“不,我会告诉寒华,怎么理,得由他自己决定。”  

“你这和不肯有什么区别?”寒华上仙对他执迷之,又怎么会服下这?  

“他并不是丧失神智,孰是孰非应该由他自己判断,不是你我。”连玉越过她,走到门边:“仙子,你修行不易,得道成仙也是因为有灵慧之根。应该是明白的,有些事如果要强求,反倒会伤了本意。若是爱他,又何必要左右他的心志?”  

掌灯怔怔地看着他,这个凡夫俗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安逸之气,仅仅是看着他,那躁动的心也会平和了下来。  

“你知不知道。”她的声音柔和到连自己也觉得惊讶:“他为了你,一路闯上了西王母的昆仑山,打伤了无数的守卫,强抢了那株三千年长成的绛草?”  

“我不觉得奇怪。”  

“如果他以后恢复成那个无情的寒华上仙,视你为陌路,那你又会怎么样?”想到这里,连她都几乎有点难过了。  

“命里无时莫强求。仙子,你是仙家,怎么会连这点都堪不破呢?”他倚到门扉上,终于有些疲累了,那感觉,竟然会有些像以前他发病时的那种前兆。  

“你是凡人吗?为什么竟然会……”比她这神仙还要放得下?  

“他当然只是个凡人!”  

“是你?”掌灯迷惘一敛,飞身上前,却只来得及接住连玉瘫软的身体。  

而连玉倒下的一刻,却有另一张脸庞从门外显现。  

“你想做什么?”掌灯低头,看出连玉只是身子软倒无法动弹,神智倒还清醒。  

“我做什么?”来人笑眯眯的,尔雅斯文的五官一派温和无害:“我倒想问问仙子你,你不会被这个凡人三言两语就打消了念头吧!还是,你对寒华上仙的情意竟然只有那么短浅?”  

“并不是那样!”掌灯一时有些心虚:“我只是希望能尽量光明正大一些。”  

“光明正大?”那人嗤笑出声:“你是想等寒华回来,光明正大地让他罚你?”  

“如果不是你,怎么会有今天的局面?”掌灯性子倨傲,纵然是心里十分地畏惧这个人,却依旧反驳:“如果不是你教我用这‘缠情’……”  

“唷!仙子此时倒想推卸责任了。”那人也不恼火,仍旧笑着:“你当天苦苦哀求,我也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反倒是害了仙子啊!”  

“你……”  

“别恼别恼,我是开个玩笑!仙子多情,那人却不愿消受,我当然是看不下去了。但事已至此,你再犹豫不定,会害了大家倒是真的。”那人半蹲下,与连玉平视:“今天怕要对不起你了。不过这都要怪寒华,他那时如果不是想用法力强行将药性驱离,也不会让‘缠情’进入了五脏六腑,爱你成狂。”  

“如果上仙今天不愿服下,这一切也是白费。”掌灯皱起眉头,寒华要是不愿意服下,又有谁能强迫得了他?  

“硬来那当然是不行的。他要是真的生了气,我也未必会是他的对手。”那人露出无奈的表情,像是在轻松说笑:“所以,还是避免冲突为上。”  

“那该怎么办?”放倒这个凡人,也是避免冲突的手段?  

那人不答话,上上下下打量着连玉。  

“你……这是干什么?”掌灯瞪大眼,看着他的举动。  

连玉同时大吃一惊,可恨口不能言,但目光中却满是焦虑。  

“你懂了,对吗?”那人长身而起,白衣飘飘,尔雅的五官幻化成清秀温和,神情中戏谑无踪,满是祥和平静。“我原本不想和他照面,看来还是无法避免地要见上一面了。”  

“你以为可以骗过上仙?”掌灯狐疑着。  

“我有办法让你闯入他的长白幻境而不让他立刻发现,当然有把握瞒过他。”他说起话来也不再语带暗嘲,反倒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淡然自得。  

一时连掌灯也恍惚了,如果不是连玉就倒在她的脚边,她还以为自己仍旧在和那个奇怪的凡人正讲着话。  

“算算时辰,他该回来了。”那个“连玉”伸手在身前凌空虚画了个圆圈:“我在那个角落设了障术,你和他就待到那里面,就当是看出戏好了!”  

事到如今,掌灯别无选择,只好扶起连玉往角落走去。  

“你……你究竟……谁……”连玉用尽气力,也只讲出了这几个残破的呢喃之音。  

那人奇怪他还有力气讲话,然后突然恍悟。走到他的面前,有些自言自语:“我倒忘了,还是要谨慎些好。”  

他一拂袖,连玉当然再也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我的名字告诉你也无所谓,你就好好记住吧!我叫做……”说到这里,却突然没有了声音,只是含笑看着连玉。  

掌灯觉得惊讶,他应该是用法术只让连玉一个人听得见他说了什么,但连玉听到的那一瞬间,眼睛里饱含着惊异、不解、焦虑、不安。  

是什么名字?居然让这个直到刚才也仍保持清明的人方寸大乱。  

“仙子可是也想知道我的名字?”那人笑了,是那种半真半假的笑,在连玉的脸上看见这种笑容,实在是一件很别扭的事。 

“不必了。”掌灯觉得很不舒服。  

“这才对,知道我名字的人,多半的下场都不会很好。”他面容一敛,终于收起笑容:“快进去,寒华就要回来了。”    

第九章

寒华长袖一摆,翩然落下。  

“无瑕,我回来了。”看到连玉正品茗捧卷,他不由放轻了声音。  

“喔!”连玉转过头来,微微一笑:“你今天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清晨。”寒华走了进来,眉眼含笑。  

连玉点点头,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  

寒华坐了下来:“我今天去了趟远,带回一件东西,你一定会喜欢的。”  

“你知我的喜好,当然不会说错。”连玉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寒华笑意更浓。  

“那是当然。”他也喝了口茶,问:“今天你读了什么书?”  

“前朝的诗文。”连玉放下手中书卷:“盛世之中的文采风流,战乱时的激昂慷慨,这千古文章都是顺应时事而出。自唐以后,怕难有鼎盛之局,也难有这种大家了。”  

“说得不错。”寒华抚掌微笑,但嘴里却说:“虽然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从今天以后,恐怕很难有这般惟妙惟肖的模仿了!”  

“连玉”笑容一僵,转眼笑了出来,半真半假地微笑:“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让你看出了破绽?”  

“你要是假装别人,我不一定看得出来。可你假装的是他,我怎么会错认他呢?”寒华双眉一抬:“你太投入了,他可从来没有那样专注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更别说你的眼里明明是有所图谋。虽然外表相同,可他绝不会在讲话时移开目光。你一点都不像他!”  

“真是失败!”那“连玉”有些懊恼:“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那么,无瑕在哪里?”寒华脸色阴沉下来。  

“如果我说不知道,你一定会扑上来将我撕个粉碎。”  

“知道就好。”  

“你真是变了不少啊!”那张脸重又换上了尔雅斯文,那人穿着一件天青色的衣服,摇着玉骨的折扇,风度翩翩。  

“是你?”寒华第一变了脸色:“竟然是你!”  

“故人相见,就算不是感动莫名,也不需要这样横眉相对吧!”那人合上了掌中折扇,笑容里有着快意。  

“无瑕呢?”寒华拂袖而起,目光中充满了升腾寒意:“你我恩怨和他无关,你如果对他做了什么,别怪我不念旧情。” 

“旧情?你我之间哪来什么恩怨?我又像会为难区区一个凡人的吗?”  

“对你我可不敢保证什么,你并不是没有做过那种事情。”  

“你这样说,真是伤透了我的心啊!”那人做出夸张的捧心之状。  

“废话少说,你究竟想做什么?”寒华咬牙揪起了他的衣领。  

“这样的你,倒也有趣。”那人笑容不变:“日后,我一定会怀念的。”  

“你……”寒华双眉皱起。  

“不愧是你,居然能捱这么久!怪不得,上居然能忍到返回长白幻境以后才发作。”那人一根根扳开寒华的手指,整了整前襟。  

“是什么?”寒华瞪大双目:“茶水里有什么?”  

“只能怪你太自负了!寒华啊寒华,你本来应该是我们当中最难以智取的人。可惜,你终是败在了这‘骄傲’二字上。”那人摇头,叹息着:“你看出了我不是他,却自负地以为这世上没有人能暗算得了你。你心虽然乱了,但却依旧想得太多。如果你先发制人,我也无可奈何的。”  

寒华此刻已沁出汗水,脸色白得吓人。 

“我知道你体征特异,百毒不侵。所以,这当然不是毒药。”  

“他呢……他……怎么样……”他已有些站立不稳。  

“到了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有心思担心他,可见这药效之强,不枉费我用尽了心思让它开出来。”那人满意地点头:“现在你心里一定是恨极了我。不过,片刻以后,你多少应该会感激我才对。”  

“无瑕……”  

“算了!看见你这么痴情,我的心情实在是太好了。”那人“啪”的一声打开折扇,对着屋里的角落扇了一扇。    

“无瑕!”明明已经没有了力气,但寒华还是急速地移了过去。  

连玉不能说话,眼睛里却闪动着忧虑与焦急。  

寒华把他扶到怀里,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  

“没事,你没事就好。”他大大地呼出一口气,一手抚上连玉的脸畔,冷汗淋漓的脸上露出笑容:“你不要担心,一切都有我在。”  

连玉抬起手来,颤抖着拭去寒华额上的冷汗,看着他安慰的眼神,心里忽地一阵绞痛……  

一滴晶莹的泪水溢出他的眼眶,滑过苍白的脸颊,落到了同样苍白的寒华的手上。  

“你哭了?”寒华一阵心慌,连玉的性格外柔内刚,无论怎样的逆境,他总是从容面对,什么时候看他流过泪水?“怎么了,困缚不是解了吗?你哪里在痛?”  

“寒华。”连玉一手撑起自己,心里百味陈杂:“你呢?要不要紧?是不是很难受?”  

“不,没什么,只要你没事就好。”寒华笑着摇头,也不顾自己的样子有多么难以取信于人。  

他回过头去,神情严厉:“我要你以盘古圣君之名起誓,如果你动他一根寒毛,你就永远得不到心中所想之物。你要是不愿意起誓,现在我就和你放手一博,哪怕是两败俱亡,我也在所不惜。”  

青衣男子一听这话,原本优哉的神情突然变了,尔雅的五官不笑时,竟化为阴冷邪魅:“你现在倒相信我的誓言了吗?你就不怕我会反悔?”  

“你如果会反悔,就不会立誓。因为只有那样东西,你不舍得冒一丝一毫失去的风险。”  

青衣男子盯着他看了片刻,突地放声大笑:“寒华啊寒华!你真不愧是他最倚重推崇的手足,如果说这世上有谁还能在这种情况下令我头痛,也只有你能办得到了。”  

“好!”他抚摸着丝绢的扇面:“我以盘古圣君之名起誓,我从这一刻起,要是动手伤害这个凡人一丝一毫,我心里最想得到的那样事物就会永远失去,永不能得。”  

寒华勾勾嘴角,算是接受。  

“寒华!”连玉看着手心里的一抹鲜红,以及寒华唇角边流淌出的一缕艳色。  

“没什么,只是咬碎了嘴唇。”寒华把头靠到连玉肩上,声音变得轻了:“你不要担心,我马上就会好了。”  

“你是马上就会好了。不过你如果是想继续强行抵抗的话,会有什么后果,就不是我能预料的了。”青衣男子露出无奈的表情。  

“无瑕。”寒华没有理会他,继续和连玉讲着话:“你刚才的眼泪可是为我而流的?”  

连玉望着他期待的目光,闭上眼,点了点头。  

“我很高兴。”寒华抓住了他的手:“我从没想过你会为我流泪。哪怕是现在就要死了,我也很开心。”  

“胡说什么!要说死,你总不会比我先死的。”连玉眉头放松,神态由焦急变回了平和,连一旁的青衣男子也为他突来的平静挑起了眉毛。“你还记不记得,你那天对我说过,除非你死了,否则,我的生死任谁也不能决定。你现在如果真的死了,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一定会去找到你。我倒要问个明白,谁让你把话说得太满,我原本还想多活些时日的。 

“你是说……”寒华一时停了呼吸,这些话听起来……“你不会是想……”  

“你如果死了,连无瑕绝不独活。”他讲出这句话,突然感觉心上一轻。生与死,对他来讲,一向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  

寒华惊愕地几乎忘了自己身上阵阵的噬骨之痛,定定地看着连玉。  

这几句话,不就是代表生死相许?  

“你以为我是在骗你?”连玉轻轻拭去了他唇边又涌流出的鲜血,然后用力地反手抓住了寒华:“我虽然心肠很软,可是,这一生中从没有说出过违背心意的话。我说这些,并不是因为被你感动而出言安慰你,我说出生死相随的话来,是因为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无瑕!”寒华心头一阵狂喜,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来,溅到了连玉白色的衣衫上,形似一幅红梅怒放的景致。  

连玉用自己的衣袖替他抹去脸上的血渍。  

“无瑕,我好开心。”寒华终于倒在了连玉的怀里,脸上一付心满意足的笑容;“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可是……又不知道该先讲什么。”  

“那就不要说了,我明白的。”  

寒华点点头,脸上的倦意却更浓了:“和我讲话,无瑕。”  

“你要是困了,就睡上一觉吧!”连玉用手指梳理着他乌黑的长发:“等你醒了,我们慢慢地说。”   “好,我只小睡一会儿,马上就会醒了。无瑕……你会在的,是吗?”寒华用力地撑着精神,等着回答。  

“是的,我在这里……哪儿也不去。”连玉颔首,微笑着。  

“无瑕。”似呼唤,又似叹息。  

连玉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望着他阖上了总是追逐着自己的双眸,带着微笑失去了意识。  

“好一出生死相许。”有人鼓掌:“真叫我以为自己错放了毒药,毒死了他。”  

连玉也不理他,垂首望着寒华的脸。  

“你很聪明,更是特别。”那人似乎很喜欢自言自语:“我都忍不住有些为你难过,才动了这情,却在转眼间失去了,你一定很伤心吧!”  

“我看。”连玉抬头望他一眼,又收回目光:“你忍不住为之难过的是你自己吧!”  

“哦?为什么这么说?”那人“哗”地打开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动着。  

“你很伤心,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你心中痛苦,所以才出言伤我。你根本不是在同情我,你是高兴,高兴这世上有另一个人与你一样,即将失却一切。”  

“是吗?”那人笑眯眯地:“我知道你在难过,你尽管说吧!我不会生气的。”  

“你心里其实已经很生气了。如果不是你对寒华下了毒誓,你现在说不定已经把我杀了。”  

青衣男子停下了扇风的动作,看着头也不抬的连玉。  

“你说得虽然刺耳,可我得承认,我刚才心里确实起了杀机。看来寒华倒是告诉了你不少事啊!”  

连玉摇头:“你错了,虽然我知道你,可是他并没有详细提起过。”  

“了不起,除了很多年以前的一位旧相识以外,这世上居然会有另一个人一眼看穿了我,你很是了不起。”  

“没什么了不起的。”连玉抬头看他,眼睛里的坦荡平和让他的笑容差点挂不下去:“你不难懂,我一开始就知道你瞒不过寒华。”  

“为什么?”他突然觉得有意思,这个凡人不太一般啊!  

“因为你的眼睛里写满了不甘,很明显地,你心里一直忿忿不平。我虽然并不知道原因,可想起来,多半和寒华逼你立下的誓言有关。你的确擅于掩饰,可是,纵然你是神,一旦有了日夜不得平复的心结,总会不经意流露而出的。”  

“我现在告诉你,寒华爱上你以及现在的情况,都是我一手安排的,你心里就不会有一丝怨怼吗?”  

连玉微笑,搂紧怀里的寒华,有风吹过,二人白衣飞扬,像是一个虚幻的影像。  

“你无非想说,我面对的是镜水月。但我不这么想,那也是寒华,只是你不熟识的另一面而已。他说爱我,就是寒华爱我,本来就没什么区别。万物有情,只是表象不一,神仙们也不外如是,连你也是一样的。不过你表达的方式太过激烈,伤害了别人,却无法满足自己。”  

“多少年了?”那人的表情似乎充满了惊讶:“有多少年没有人对我说教了?寒华啊寒华!你的眼光还真不是普通的好!”  

“我很佩服你的勇气,连公子。最近的这几千年,已经很少有人敢这么跟我说话了,我几乎就要开始欣赏你了。可惜!”他叹了口气:“我不得不告诉你,正是我成就了你这一生中最大的劫数,这劫是从我的刻意而来,我没有理由改变这既定的计划,所以,不得不委屈了你。”  

连玉听着他隐讳的说话,并不是很明白,也不想明白。  

“准备好了吗?”那人的兴致突然高昂起来:“其实,好戏还没有开场呢!”  

他打了个响指,笑得有一丝残酷。  

山中高士雪,世上隐者名。  

碧落黄泉,纵是辗转零落千年情,  

始终意难平。  

第十章

连玉一惊。  

那斜挑入鬓的眉下,那双乌黑清冽的眼……  

“寒华!”他不知该开始欢喜或是悲伤。  

寒华醒了,突兀地醒来,如同那天……从天上突兀地来到凡间,突兀地闯入他的生命……  

那双眼中,没有情感……  

“你在做什么?”那声音,好冷……  

手中再也没有丝毫温度……  

“你,不认识我了?”连玉望着他,低声问道。  

寒华看他,目光移到二人交叠而握的手上,眉头轻皱。  

连玉只觉得眼前一,背部一阵剧痛,再睁开眼,自己已经摔落到了三丈开外,重重地跌到了地上。   “污秽!”寒华袖袍一展,浑身上下即刻洁净如昔,再无一丝血渍污迹。  

连玉齿根一阵紧咬,不论摔得多痛,都没有这一句话让他痛得入了心肺。  

“终于醒了啊!如果你再不醒来,我都要快说不过他了。”青衣男子夸张地叫着,成功地引得了寒华的注意。  

“是你?”寒华冷冷地望着他:“你要做什么?”  “对嘛!”青衣男子笑得更是开心:“这样冷冰冰的才像你啊!”  

寒华目光四一转,为自己所看见的皱起了眉头。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青衣男子用扇子掩住嘴,像在偷笑:“可是确实不错啊!这样看来才是住家,而不是一个屋檐。”  

寒华冷哼一声,袖袍拂到之,一切恢复到了最初的模样,没有诗书乐器,没有茵茵碧色。  

白雪,竹舍,蓝的湖水……  

连玉站着,指甲生生地掐入了木质的窗棂。  

“告诉我,寒华。你真的不记得他了吗?”  

寒华的眼睛终于落回了连玉的身上。  

白衣染血的连玉,面无血色的连玉,仍然稳稳站立着的连玉。  

寒华的眼里像是闪过了什么。  

“认得的吧!这位无瑕公子,可与你相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了。”  

“闭嘴!我还没有开始和你算帐。”  

“你说狠话还这么冷冰冰的,真是特别!”青衣男子陪着笑脸。  

寒华盯着连玉,眉头皱紧。  

“我知道我误服了‘缠情’,那只是意外。虽然我对于发生过的事没有什么印象,但大致上可以估算得到。”纵使是以寒华的漠然,说起这些也有点生硬。  

原来没有看错,他眼中真的是恼怒,是不屑,是憎恶!  

“你也并不是全无利益,你命定早夭,至今也多活了不少时日。”  

连玉低头,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青衣男子问道。  

“只是觉得有趣,你不觉得吗?”  

青衣男子摇头。  

“怎么会不好笑?我倒觉得挺有趣的。”连玉看向寒华:“那么请问先生又想怎样置我呢?”  

“我曾允诺把你的魂魄送到地府,绝对不会食言。”  

“那么说,你是要杀了我?”连玉点头:“那也是应该的。”  

寒华住了口,直直地看着他:“是劫数,不是你的能力所能更改。”  

“不错!”青衣男子接了口。  

“先生,现在在你眼里,我究竟算是什么呢?”连玉盯着寒华的眼睛。    

寒华没有回答,但连玉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污浊的凡人。”连玉松开了手,指尖上鲜血淋漓:“对,先生,只是做了场梦。”  

他侧过脸,望向窗外蔚蓝天幕。 

“如果可以的话,我倒希望没有人做过这样的梦。还是,终究只是你所做的梦,这一切,连我……不过是醒来后不复记忆的场景。”  

他边说边微笑着,风吹过,撩动衣袂发丝,衬得他有如谪仙。  

“真是可惜了。你原本有慧根,如果不是寿命短薄,不需要太多的时间,能够得悟大道也说不一定。”青衣男子摇了摇头,状似惋惜。  

连玉回过头来,笑着说:“我刚才对你说了,如果是你不在了,我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是要追随而去的。虽然到了现在……但我说过的话,全是出自真心。我会等的,绝对不会违背了诺言。”  

“我是不会去那里的。”说话的是寒华。  

“没关系。”连玉挽起鲜血斑斑的衣袖,泪盈于睫,却不再滴落下来:“哪怕是要等上千年,万年,哪怕永远。那是我答应的,我答应过你,就会做到。”  

“随你。”寒华淡淡地回答。  

“等等!”青衣男子折扇一挥,挡在了寒华眼前:“我今天来,可不单单是为了看你们这出相忘红尘的。”  

“你还不死心?”  

“怎么会呢?我这点耐心还是有的。不然,我也活不到今天了。”他抚摩着手中折扇,垂下眼睑:“你看,现在来谈这个问题不是正好吗?我刚刚才发现,原来你把东西给了这位连公子了。这样一来,什么都好说出口了。” 

“你有把握我会答应?”  

“为什么不呢?那东西本来是你从我这里得去的,对你又没有什么用。你既然不会为了它而和我同归于尽,那么,照你现在的情况,也不会耗力和我动手的吧!”  

“你一向计算得精准。”寒华显然十分不悦。  

“不,这一回出了太大的岔子,差一点就大事不妙了。还是源于我低估了你的实力。不过,这回我是有心算无心,出了小人的招数,险胜于运势罢了。”  

“哼!”寒华冷哼。“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向我挑战?居然甘作小人?”  

“要是换了平时,我可没把握胜得过你?更何况你我之名一向旗鼓相当,‘他’曾说论智谋敏锐我及不上你,我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气的。”  

“你要给你就是,何须唇舌之中诸多取巧。”  

“那么,就多谢了!”青衣男子看向连玉:“只是我答应过,不动这个凡人一丝一毫。何况它和你性质相近,你取出来,才不会玷污了它。”  

寒华看看他,走前两步,来到连玉面前:“我要在你身上拿一样东西。不过,你反正就要离生,那东西对你已经没有用了。”  

说完,缓缓伸出了右手。  

连玉只觉心口一片寒冷,他静静地看着寒华的指尖穿透自己的胸口如同穿透无形的烟雾,没入了心口的方向。  

下一刻,寒华手指微曲,像是抓到了某样东西,手慢慢从连玉的胸口抽回。  

连玉只觉得一阵揪心的痛楚汹涌而来。一个不稳,本能地抓住了寒华的衣袖。  

寒华的手终于取了出来,纤长的指尖中,一颗雪白的珠子放射着七彩光华。  

青衣男子的脸上露出喜色。  

“冽水神珠给你,以后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寒华随手一抛,那珠子稳稳落到了丝绢扇面上。  

那人第一不多话,只是拿起珠子细细看着。  

“我把可以和缓我法力性质的冽水神珠从你身体里取出来,你旧患复发,过不了多久就会死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连玉:“不过,人世间的生老病死乃天理之道,你也不需要太过恐慌。”  

连玉放开他的衣袖,自己站直:“先生多虑了,我对于生死二字,一向看得不重。”  

寒华点点头。  

“不过……我有个要求。” 

“什么?”寒华微微一讶。  

“我想让你现在就把我杀了。”  

“你已经活不过一个时辰。”  

“连玉只求先生亲手了结我的性命。如果你不答应,不觉得是苛待了我吗?”  

“没想到你性格倒还真是古怪。”青衣男子兴致极好,他左右看看相视而立的二个人:“若不得之而宁毁!这个倒是得我心的!”  

寒华也看着一脸淡然的连玉:“你真的那么希望?”  

连玉惨然而笑,轻轻颔首。  

寒华伸出右手,手里已经多了一把晶莹似冰的长剑。  

“你真是好福气,我也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把凝冰神剑了。”青衣男子退开两步:“无瑕公子,日后如果见到了逼我立誓的那个人,你可要好好地为我解释一下,我可是连半根头发也没有动你的喔!”  

连玉对着寒华拱手作揖:“先生,我今天和你告别。从此,天上人间,恐怕不会再见了,还希望先生多加珍重。”  

剑划裂半空,卷起漫天寒气,如怒号,如悲歌……  

“他真是个十分特别的人。”收起折扇,那人摇头。  

寒华将目光由坐倒窗边的白色身影收回。  

“你就这样走了?不掩埋了他吗?”好歹也要学凡人们的习俗让他入土为安吧!  

“神魂已远,皮囊自然就会朽坏。”  

“在自己的屋里留着尸体,总不太好吧!”那人咋舌。  

“染上污秽血光之,我不会再要了。”反正不过经年,也会化为尘土。  

“唉――!”那人叹了口气:“我以为自己够薄情的了,果然还是和你相去甚远。”  

寒华一个振袖,顿时人影已渺。  

半空远远传来留音:“你我前情旧债一笔勾销,从今以后,如果让我知道你还是阻挠,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青衣男子站在那里,唇畔带笑。  

许久之后……  

“你还是真是气得不轻啊!”青衣男子挑眉一笑:“说什么一笔勾销?我跟你的旧帐,哪里还能算得清啊!”  

他转过身,走到窗边,半蹲下来。  

“真是的!一剑穿心,他果然本性冰寒,不可教也!”他侧头看看连玉已经失去生命的脸庞:“你要是现在死了,不是很无趣?你到了今天的地步,我多少有些责任。你们原本缘份尽了,从此以往,不会再有任何牵扯。”  

“但这因是我,果是他,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不以我的意见决定结果可不行,我会觉得落了下风的!何况我和他之间的争斗注定了旷日持久,埋下越多的变数于我越是有利。”他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你服食过绛草,体质已经异于常人。我可以试着让你还阳,但却难以保证这东西能够和他留在你身上的气息相抵消,到最后会有什么后果……不是挺有趣的?”  

他手中拿着一颗火红的珠子,缠绕的光华犹如熊熊火焰,泛出万道红光。  

“这颗珠子叫做炙炎,今天我把它送给你,算是清算旧怨。从今后,你就跳出三界之外,不在轮回之中。寒华曾经和你命数相系,不会再知道你还活着,你既然和我的命途相关,我也不能算出你的未来。你的前途,不会有任何可知之数。”他笑得很是开心:“你瞧,这样才叫有趣!”  

“反正,这事情是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令人期待了!他日重逢前,你可要好自为之,多多保重啊!”他把珠子放进连玉的嘴里,使力让他吞了下去。  

他站了起来,目光放到另一边的角落:“至于你么,既然已经听到看到,不如继续听继续看,反正你长生不死的,可能过个几千年,如果我想起来的话,或许会放你出来。”  

朗笑声起,青影闪动,留下一片死寂。  

一双眼幽幽睁开。  

前尘

坐在云雾缭绕的莲池畔,二人正在对弈,一人执白,一人执黑。  

执白子的人突然莞尔一笑,放下手中的棋子,说道:“我输了。”  

执黑子的人惊讶地说:“不过下了几步,你又认输?”  

“是你太高明,不过几步,我已经没有了赢的机会。既然这样,何必再做无益的挣扎?”那是一个穿着白色长衫的男子,墨黑的头发迤逦及地,相比他的容貌,那满池娇艳的莲已无一丝颜色。  

“一连数盘都是这样,你可是在存心敷衍我?”执黑子的穿着一件天青色的衣袍,温文尔雅的脸上露出苦恼,用手中的折扇轻击着乘放棋子的玉匣。“说不定还有机会啊!现在下结论是不是太早了?”  

“下棋这回事,太容易引起好胜之心。棋盘方寸就是战场,无执念之人不可胜出。我既然修行,就已经摒弃了求胜之念,再下多久,都不能赢你。”白衣男子温驯地笑着:“更何况我知道,到你觉着无趣,多半就不会再要求和我下棋了。”  

“每来你这里,总要听些奇怪的论调。”青衣的男子站了起来,走到池边,看着那片像是没有尽头的莲。“听说,你的莲池里,种的是人心?”  

“要这么说,好像也没错。”白衣男子站到了他的身边:“确切来说,是人心中的平静。只有最平和知足的心,才能让属于自己的莲绽放。”  

“还好我不是凡人。”青衣男子用扇子掩住了嘴角:“不然的话,这片池子里到最后都没开的那一朵,一定是我的。”  

“你这是对自己的执着产生了怀疑?” 白衣男子伸手抚过眼前盛开的瓣:“我可以为每一个人种上一朵莲,但要让开只能靠他们自己。对于执着的心,我没有化解的办法。”  

“你大概永远都不会明白求之不得的痛苦。”青衣男子斜眼看他,有一些嘲笑的意味:“我倒想知道,如果有一天,我让你坠苦海,万劫不复。你会不会像现在这样保有平和知足的心?”  

“我不知道。”白衣男子始终保持着微笑:“我只知道,未知才称为将来。”  

云雾里,莲,清静无香。
楔子

长白幻境,暴雪正狂。   

高悬在长白山顶万丈高,连飞鸟也远远无法企及的高度,是凡人无法到达的绝境。   

这里,甚至是神仙的禁地。   

一目雪山冰湖,寒冽不可亲近,正如它的主人……   

在一片蓝湖水边,一地白雪上,一座青色竹舍里,正有两人静静对峙。   

“他真是十分特别。”收起手中玉骨折扇,穿著青衣的那人开了口,好像是在可惜著什么。   

另一个著白衣的人将目光由坐倒在窗边的身影收回。   

然后转身,像要离开。   

“你就这样走了?不掩埋了他吗?”青衣男子叫住他,语气中带著刻意的惊讶。   

“神魂已远,皮囊自会朽坏。”白衣人开了口,不但他的人看来冰冷不可亲近,连说话也是冷冰冰的。   “在自己的屋里留著尸体,总不太好吧!”青衣男子咋舌。   

“染上污秽血光之,我不会再要了。”反正不过经年,也会化为尘土。   

“唉――!”青衣男子叹了口气:“我以为自己够薄情的了,果然还是和你相去甚远。”   

白衣人也不理他,一个振袖,头上玉环轻轻撞击作响,顿时人影已渺。   

半空远远传来留音:“你我前情旧债一笔勾销,从此以后,如果让我知道你还是阻挠,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青衣男子站在那里,唇畔带笑。   

许久之后……   

“你还是真是气得不轻啊!”青衣男子挑眉一笑:“说什么一笔勾销?我跟你的旧帐,哪里还能算得清啊!”   

他转过身,走到窗边,半蹲下来。   “

真是的!一剑穿心,他果然本性冰寒,不可教也!”他侧头看看窗边坐著的那个已经失去生命的身体,笑著说:“你若现时死了,岂不无趣?你到了今日的地步,我多少有些责任。你们原本缘份尽了,从此以往,不会再有任何牵扯。”   

“但这因是我,果是他,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不以我的意见决定结果可不行,我会觉得落了下风的!何况我与他之间的争斗注定了旷日持久,埋下越多的变数于我越是有利。”他自怀中取出一物:“你服食过绛草,体质已经异于常人。我可以试著让你还阳,但却难以保证这东西能够和他留在你身上的气息相抗衡,到最后会有什么后果……不是挺有趣的?”   

他手中拿著一颗火红的珠子,缠绕其上的光华犹如熊熊火焰,泛出万道红光。   

“这颗珠子叫做炙炎,今日我把它送给你,算是清算旧怨。从今后,你就跳出三界之外,不在轮回之中。他曾和你命数相系,不会再知道你还活著,你既然和我的命途相关,我也不能算出你的未来。你的前途,不会有任何可知之数。”他笑得很是开心:“你瞧,这才叫有趣!”   

“反正,这事情是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令人期待了!他日重逢前,你可要好自为之,多多保重啊!”他把珠子放进那死去之人的嘴里,使力让那人吞了下去。   

朗笑声起,青影闪动,终于只留下一片死寂。   

一双眼幽幽睁开。   

乌黑如旧,流转间,却闪动著红光华……   

前发,一络红,色如鲜血……

第一章

他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很久,可是他并不想停下来,他需要这样走着。   

一座又一座的城镇,一又一的荒野,任什么都无法让他停下脚步。   

他知道自己很奇怪,他从不允许自己像现在这样胡乱披散着头发,衣着不洁。可现在,他根本不理会这些了,他只知道,是不能停下来的,如果要是停下来了……就必须……   

“你知不知道你已经走了很久?”最初,似乎有人这么问过他。   

问那话的人有点眼熟,看他始终不回答,最终还是走了。   

有多久了?一天?十年?还是已走了一世?   

为什么不停赶着路呢?   

是在寻找什么?或是逃避什么?   

不知道啊……   

这是一片大泽,云雾缭绕。   

好像有人试图阻拦他,不让他前进。   

但他还是继续走着……   

周围似乎有些奇怪,但只要能够行走就好。   

眼前是一片白茫,但他没觉得有什么阻碍。   

没有尽头?那最好了……   

白日黑夜替换,但他重复地做着两个动作,提脚,迈一步,提脚,迈一步……   

这一夜……   

眼角闪过红色的光芒。   

前方有东西拦着?那绕过去吧……   

但他突然间停了下来。   

很突然,突然地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我在问你!”有一个声音传入他空茫了很久的神智。   

“我是问你,你的心还在吗?”   

就是这句,这句话让他停下了脚步。   

他皱了皱眉,然后缓缓地转过头。   

“天啊!”他倒抽了口凉气,不由地向后退去。   

这是他自出生以来,所见过的最恐怖的一幕。   

月光明亮,眼中所见,宛如无间地狱。   

到是残肢断臂,他一生也没有同时看见过这么多的血。   

“血池地狱?我是真的死了吗?”浓烈的血腥气让他忍不住地隐隐作呕。   

白的肢体,红的血液,他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它们是死了,不过,你还是活着的。”又是那个声音,钻入了他的脑海。   

他定了定心神,再睁开了眼睛。   

这他看见了说话的那个……人……   

至少,看上去像是个“人”。   

先前没看见,是因为那个“人”穿了一件鲜红的衣裳,鲜红鲜红的,血一样的颜色。然后,在一片血海之中,几乎让人分辨不出那是一个完整的,鲜活的生命。   

或许,那衣裳本不是红色的……   

血淋淋的画面让他又一阵头晕,背靠到了身后的参天大树上才稳住了身形。   

“你在做什么?”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   

那个看来像是个青年的“人”,正从地上的一个胸膛里,拿出一颗像是“心脏”的东西。   

“做什么?”红衣的青年歪着头:“找心啊!我的心不见了,我正在找。”   

“这些人是你杀的?”他转过头,不忍再看。   

“这些东西是我杀掉的不错。”青年低着头,把那血淋淋的内脏翻来翻去看着。“不过,它们不是什么人,它们只是一些刚能化成人形的低等妖精。”   

“你……也是妖精吗?”他捂住了唇鼻,受不了那种腥臭。   

“是。”那青年不满意地咕哝一声,把手里的心脏随便一扔,狠狠踩了一脚:“如果不是,我就出去了,人比较好找。”   

他敢发誓他听见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突然觉得有些生气,一生气,他的头就不晕了,也就能稳稳地站直。   

“不论是妖是人,你不觉得每一个生命都是珍贵的?怎么可以为了一己私利,滥杀无辜?”   

那青年似乎感到奇怪,然后就抬起了头来。   

他的心一痛。   

青年的脸上笼着一块黑纱,但那双眼睛,黑白得分明,长长的凤眼,那眼神,清澈得近乎冷酷……好熟悉的冷酷……   

“它们刚才跟在你的后头,说你身上有着仙气,只要吃了你,就能够多几百年的修为。”青年上上下下看着他:“它们最近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因为你,才会一下子逮到这么多,我看你也有点奇怪,所以才会问问的。”   

“就算这样,你也不应该杀生。”他皱着眉:“乱造杀孽会有业报,他们要杀我,让他们杀了便好,何必弄污你自己的手呢?”   

“你真的挺奇怪的。”青年走了过来,走到他面前,与他平视:“我也见过人,可你和他们不太一样。”   

“每个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   

“你身上有仙气,可又不像是神仙的味道。”眼前的这个男人穿着白色的衣裳,上面有着暗色的血迹,披散着满头的长发,可居然不显得邋遢。“你也不是个人,更不像是个精怪。”   

青年伸手碰了碰他前额一络暗红的头发:“奇怪的头发。”   

那一碰,把手上的血沾了不少到他的发上。   

他有些怔然地看着,看着他的眼睛……   

“你的心呢?它还在吗?”青年问。   

他点了点头。   

“那能不能让我看看,你这么奇怪,你的心也挺奇怪的吧!也许就是我在找的那颗也说不定。”   

他随着青年的视线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我也不知道,如果你想要的话,就拿去吧!”   青

年闻言两眼放光:“你胸口有这么多血,我还以为被人先剜去了。”   

青年兴高采烈地一把拉开他的前襟,却面色一变,语带埋怨地说:“你骗我干什么?你的心明明也被人剜走了嘛!”   

他低头一看,自己的胸口上有一道创痕,正是在心口的位置,那疤痕虽然已经痊愈,但色泽依旧红艳,十分明显。   

“对了。”他记起了什么:“我的心倒是还在,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死了?怎么死的?”青年失望地追问。   

“被一把剑,冰冷的,美丽的长剑。”他微笑着回答。   

青年狐疑地把手放到他的心口。   

“是啊!都不在跳了。”青年失望极了:“死的,对我是没用的。”   

“能让我看看你的脸吗?”他忍不住开了口,虽然知道是不可能的,但那双眼睛……   

“我的脸?”青年问:“为什么要看我的脸?”   

“只是想看看。”   

“脸不好看。”青年摇头:“它们取笑我的脸,我就剜了它们的心。”   

“不,我不会的。”他不由地摸了摸青年的头,就像对待一个稚气的孩童一样。   

“好吧!”青年点点头:“你如果笑我,我就剜了你的心。”   

他点头,算是保证。   

青年伸手拉下了自己的面纱。

“天哪!”他把手伸向那张脸,却不敢碰触。   

那应该是一张十分美丽的脸,至少,那原本应该是一张十分美丽的脸。可是,那俊俏的轮廓上,白皙的皮肤上,竟布满了伤痕。用的是利器,又狠又快地划碎了这张美丽的脸。大大小小的伤疤如同扭曲的蜈蚣爬满了整张面孔,彻底地毁了他的样貌。在夜色中看来,分外地可怕。   

“是谁这么狠心?”他心里有些难过,虽然不是女子,但这样的伤害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太过分了。“为什么要这么伤害别人?”   

“我不是人,我是妖。”青年索性随手扔了黑纱:“你这是在为我难过吗?”   

“你自己呢?不觉得难过吗?”就算是妖,也是有感觉的吧!   

青年摇了摇头:“我不难过,我觉得很好啊!”   

这答案让他迷惑了,难道说,妖都是这样特异的吗?   

“你没有笑我,我就不剜你的心了。”青年心情倒是好起来了:“对了,你是不是我的父亲呢?”   

“父亲?”他一怔,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题。   

“它们说,只有我的父母才不会嫌弃我的脸难看。你是第一个没有嫌我脸难看的,那应该就是我父亲吧!”   

“不,我不是。”   

“为什么?”   

“我年纪不大,不可能有你这么大的孩子。”也许,这个看似稚气的妖年纪反而比他大多了。   

“年纪不大?”青年皱眉:“可是,你看上去很老了啊!”   

他不解地看着青年。   

“你跟我来。”青年一把抓起他的手,拖着他就跑。   

“去哪里?”   “看看谁比较老啊!”   

他只能放开脚步,尽力跟上青年。   

拐了两三个弯,也不知跑了多久……   

“到了。”青年终于停了下来。   

是一片池塘。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你看。”青年把他拖到池边,指着池塘里如镜一样的水面。   

藉着月色光华,他怔怔地看着,怔怔地抚上鬓边眉梢。   

那应该宛如子夜的乌黑,竟已是一片雪白。除了额前那络诡异的暗红,不知什么时候,他的长发竟变成了雪白一片。   

“相思何以凭?一夜青丝尽飞雪。”他笑了,带着的自嘲:“我竟然似小女儿模样,为了一个情字,零落到了这般……”   

“那是什么意思?”青年凑过来问他。   

“你还是不要懂的好。”他摇了摇头,看向那张残破的脸。   

青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问:“那,你现在愿意承认你是我父亲了吗?”   

“不,我虽然看起来满头白发,但我的年纪其实不大,我不是你的父亲。”   

“你是不是因为我被人剜去了心,才不愿意认我的?”   

“剜去了心?你口口声声说被人剜了心。可就算是妖,被剜了心,怎么还能活着呢?”下一刻,他却被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青年竟然开始宽衣解带,他生性矜持,虽然大家都是男人,但他还是吓得调转头去。   

“我是想让你看看啊!”青年的声音听来没有任何的异状:“我的心真的不见了。”   

他原本想飞快地一瞥而过,但目光却又转了回去。   

“你的心……”   

在白皙的皮肤上,心口的位置,有一条又又阔的旧伤痕,从右肩下方不远开始,斜过整个胸口,一直延伸到小腹上方为止。又,又阔,狰狞张扬,看的人都会明白那是一个多么惨烈的伤口。   

“你看。”青年按了按心口,那里微微地下陷。“我的心不见了,有人拿走了它。”   

“这太残忍了……”那触目惊心的伤痕让他一时无法回神:“究竟是谁对你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我不记得了,我醒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的心不见了,有人剜走了它,我要找回来。”   

他动手帮青年整理好衣服,摸了摸青年漆黑的头发。   

“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呢?”他有点难过,眼前的这个妖就像一个单纯的孩子。“既然不见了,你又何必一定要找?”   

“可是,大家不都是有心的吗?它们都说,那是很重要的东西,不可以不见的。我没有很重要的东西,我想要把它找回来,那我就和大家一样了。”   

“重要吗?”他把青年的手按到自己的心口:“你看,我的心虽然还在,可是它已经死了,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严重的。既然你没有心还能活下来,那说明它对于你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不是吗?”   

“可是……”   

“你再想想,你被剜了心以后觉得心很重要,那你怎么能再去剜别人的心呢?他们就不会觉得难过了吗?”直觉告诉他,这个妖,心地应该并不是残忍的。   

“你说你不是我父亲,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所谓的父亲,是指有血缘关系的血亲。你是妖,我不是,怎么可能会是血亲?”   

青年眨了眨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呢?”他问。   

“名字?”青年摇了摇头:“我没有名字,我爱晚上出来,它们就叫我夜妖。”   

“那算不上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青年拉住了他的衣袖。   

“我?”他眼神一黯:“我……就叫做无名,是没有名字的意思。”   

“你也没有名字啊!”   

“我的心里有太多放不下的事,对于我来说,这个名字最好。但你不同,你忘记了过去种种,代表着可以有一个新的开始,那就应该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名字。”   

“新的名字?什么名字呢?”   

他看着青年,漆黑的发与眉眼,修长优雅的身形,行止中散发着无法捉摸的神秘。这样的人以前会叫什么名字呢?   

“不如就叫做惜夜,好吗?”无关容貌,而是这青年举手投足中,带着高贵张扬,如同夜色一样透露着无尽的华美。   

“惜夜?”   

“黑夜是光明之始,尽可说所有的希望孕育其中,和你是极为相称的字眼。惜夜,就是珍惜你的意思,希望每一个认识你的人都可以珍惜你。”他微笑着解说。   

“惜夜?我就叫做惜夜……”青年那格外清澈的眼神有一刹那的迷离。   

“你喜欢吗?”   

青年点点头,看表情,似乎像是在笑。   

他心中不忍,如果容貌未毁,这会是怎样俊美的笑脸啊!   

“你为我取了名字,那你就做我的父亲好吗?”   

“你是想跟着我?”看见青年的眼中充满亲近的渴望,他有了一个念头:“如果你要跟着我,可就不能再剜别人的心了。”   

青年用力点头:“我有了父亲,要是我父亲说不剜我就不剜。”   

“我们总算是有缘。”他理了理青年的头发,那发黑如丝缎,长到了脚踝:“你跟着我也好,不过,你不能叫我父亲,你可以叫我做无名。”   

“我想叫你父亲。”青年的眼中充满了坚持,那坚持,让他心中又痛了一痛。   

“随你吧!”对这样的眼神,他向来无力抗拒。   

“我不剜别人的心,又该做些什么呢?”   

“学着做人吧!惜夜。”   

“做人?做人有什么好的?”   

有什么好的?这个问题听来多么耳熟,许久之前……许多年以前……   

“我也不知道,但是一直以来我总觉得我只是个人。你要是跟着我,我也只懂得教你做人。”   

“好啊!父亲让我做人,我做人就是。不过,做人是不是很难?”   

“很难。但我们不急,我们有很长的时间,总是学得会的。”   

“好!从今天起,我要做人。”     

旭日东升,浓雾不知何时已然尽散。   

风吹过。   

吹散一天阴云。

【 ~鞠躬~

不知各位大人对于墨竹的速度还满意吗? 我会争取在十五天以内把这个坑填完的。 我都觉得自己快得有点不正常,不知道是不是被什么上了身……  (~墨竹可怜的手指~)   请支持《无名》喔!           

~鞠躬~ 】

第二章

三百年后――   

他已经跟了很久,从集市一直跟到了这荒山野岭。   

究竟还要走多久啊?   

听镇上的人说,好像还有一个年纪比较大的。   

还是一网打尽比较好。   

转过山坳,一片落樱飘坠,芳草如茵……   

吓了他一跳。   

没想到居然遇上这么有品味的……   

“跟够了吗?”眼前突然多了张脸,吓得他退了几步。   

“好大的胆子!”他摆开架势。   

“喂!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吧!”那人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你好大的胆子,跟我跟这么久到底想干什么?”   

“你这只小妖,身上血腥味这么浓,不知残害了多少的生灵,今天我要……”   

“替天行道,斩妖除魔,对吧!”那人又一阵叹息:“千篇一律,真是没新意。”   

“小妖!”他觉得脸上一热,还没人在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这样嘲弄过他呢!一时颇觉脸上无光:“纳命来!” 他双手捏印,招来剑灵,满意地看着那妖收起了轻蔑。   

“麻烦!”那人双眉一敛,没想自己是遇到了会仙法的术士:“娃娃脸,我今天心情好,不想杀人,识趣的话就快走开。”   

“你是怕了吧!”居然叫他娃娃脸!太过分了!长着娃娃脸又不是他的错!“我今天要为天下苍生除去一害!”   

这娃娃脸不是学道学成走火入魔了吧!这一害如果好除,哪里轮得到他啊!   

天下苍生?真让人受不了!   

“娃娃脸,乘我还没发火,你最好走人。”他回头朝谷中看了看:“不然我打得你变猪头!”   

“说话中气不足,小妖!你是心虚了吧!”他仰天长笑,以畅胸怀。   

“闭嘴!如果你敢把他吵醒的话,我宰了你!”他开始恨自己贪玩,早知道在路上就把这大喉咙甩了算数。   

“哼!已经开始想要逃跑了吗?”他看着对方频频向后张望的动作,心中不免洋洋得意起来:“只要你束手就擒,我就给你一个痛快!”   

哪里来的死娃娃脸!   

“不如我现在就宰了你,省得你以后死无全尸。”以这种白痴术士,八成会不得善终的。   

“看剑!”他手一挥,剑光出鞘,早已蓄势待发的剑灵朝那人冲去。   

那人冷冷一笑,手一杨,袖中窜出一条漆黑发亮的长鞭。   

糟了!看来这小妖道行不浅,他奋力地想从一片鞭影中打开出路,偏偏那妖鞭法精湛,长鞭不单如影随形,甚至连他的仙剑也斩之不断。   

这边心中叫苦,那里虽看似悠闲,但心里倒不免有点惊讶。   

“娃娃脸,你还真有一套,怪不得这么猖狂。”能和他缠斗这么久都不分轩轾的,倒还真不多见。“看来宰你要很大的力气,不如就此算了,快回家吃晚饭吧!”   

“住嘴!你这小妖,今日我定要剜出你的心来,看看到底是什么颜色的!”他说着惯常的用词,一边催动剑咒。   

“剜我的心?”那人脸上的浅笑突地不见,神情变得异常阴郁。   

“哼!”他被突然实力大增的对手逼得手忙脚乱起来:“妖孽!看我的食妖镜!”   

终于拿出了压箱底的宝物。   

他本已冲到娃娃脸的面前,但被一阵白光刺得眼睛剧痛。换了别人,怕不立刻掩目闪躲,但他天性刚烈,不退反进,一副不胜也要同归于尽的架势。   

本以为胜券在握,没料想颈上一凉,那妖竟在镜光照射下直冲过来,五指一张,生生掐住了他的脖子。   一时,三魂去了七魄。   

“惜夜,你这是在跟这位小兄弟打架吗?”   

他颈上的力道立时松开不少,但手里的食妖镜却被打落到了一边。   

“没有没有!”那小妖的口吻有些慌张:“我只是和他在开玩笑。”   

颈上力道全失,他立刻弯下腰,捂住脖子大声咳嗽起来。   

“是吗?”那声音十分地平和,让人一听就觉得心平气静。   

一双白色的鞋子出现在他半弯着的身前。   

“你还好吧!”一双手扶上了他的双肩。   

他双目一瞪,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   

眼前的人有著奇特的样貌,发色如银,像是垂暮之人才有的那种银白。肤色也白得出奇,又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目之所及,除了眉眼,唇色以及额前一络略显诡异的暗红发束,几乎都是一片雪白。再看他的模样,明明只有二三十岁,偏偏整个人看上去如同一泓死水,没有一丝生气。   

可是,最奇怪的……   

“你是神仙?”他不确定,因为那仙气虽不容忽视,但也十分淡薄缥缈。   

那人摇了摇头。   

“是妖怪?”虽说他形貌特异,可丝毫没有妖邪之像,反倒眉目和顺,有一股说不出的清雅。   

那人又摇了摇头。   

“那你是什么?”不知为什么,对著他,忍不住就会放软了声调,似乎在他的面前大喊大叫是一种很没有礼貌的行为。   

“很重要吗?”那人从袖中拿出一块白绢,替他捂住有些划破的颈上伤:“是仙,是妖,是人,是鬼,不都是生命?区别只在于存在的方式不同而已。”   

“妖魔鬼怪,应得而诛之。”他说得正气凛然。   

那人朝他一笑,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脸上会有点发热。   

“对我来说,这世间生灵并没有种族之别,只有善恶之分。不过,就算善恶也不能太过偏而盖全。有时候善恶也不过是一念之差,任何事都不是绝对的。”   

他虽然觉得这个观点很奇怪,但又无从辩驳。   

那人看出了他的不以为然,好脾气地说道:“你还年轻,等你阅历更多的时候,看法自然会改变的。”   就算是心里不那么认为,但他无论如何还是点了点头。   

要是被认识的人看见他这么听话,恐怕连下巴都会吓掉……   

“惜夜!”那人喊了一声。   

那一直没出声的妖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   

他有些防备地盯著,生怕那妖狂性大发,扑上来咬人。   

这边不屑地给了娃娃脸一个大大的白眼。   

“惜夜,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他的头低著,闷闷地应了一声:“记得,不应该伤人。”   

“那你为什么动手?”那人的声音一直不急不缓,好像只是在和人闲聊。   

“没有啊!”他的头抬了起来,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想杀他,只是吓吓他的。”   

“是吗?要是我没来,你会不会及时松手?”   

他又低头,把手中长鞭在腕上绕来绕去的,语调中无限委屈:“我一开始真的只是跟他玩玩,心想赶他走就好。谁知……他说要剜我的心出来……我就生了气……”   

那人讶异挑眉,回过头来看向“受害者”。   

“只是一时……说习惯了……”奇怪了,他解释个什么劲啊?   

“所以说啊!明明就不是我的错!他还拿那个破镜子照我来著!”立刻有人博取同情,抓住那人的手臂,作出头晕目眩的姿势。 他受不了地打个冷战,这小妖干嘛这么恶心……   

“总之,你起了杀意就是不对。”   

那小妖别开脸,一副受了天大冤枉的样子。   

那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似乎拿那妖没有办法。   

回过头来,那人对他一揖到地。   

“咦咦咦咦咦?你做什么?”他吓了一跳,连忙躲开。   

“在下教子无方,今日里伤了你,我代他向你道歉。”   

“教子无方?”他挠了挠头,不是很明白。   

“父亲,你干嘛给这个死娃娃脸……”在那人的注目下,抗议声越来越小。   

“咦?这只……家伙是你儿子?”他硬生生地改了口。   

“正是。”那人微笑,白衣翻飞,一派飘逸出尘:“正是劣子。”   

“父亲,我哪里劣了?”那只妖不甘心地小声嘀咕。   “

这,这,这,这……”   

这也太奇怪了吧!好,他们不可否认是长得有点像……好,算是有七八分像好了!可是看上去根本是一个天一个地啊!一个像是世外的高人隐士,一个根本就是只野性未驯的妖。一个看著就知道是心地温柔的善人,另一个的凶神恶煞就不用再举例了。   

“我看你虽然是满头白发,但年纪应该不大啊!怎么会是这个……呃!这么大的儿子?”   

那人正要开口回答,却被抢了先。   

“关你什么事?我父亲是看上去年轻啊!不行吗?”他挑衅地看著傻愣愣的娃娃脸,语气中不无得意。   “惜夜。”那人轻声喝道:“别这么没礼貌。”   

“太奇怪了!”再怎么说,这样的人生出一只妖怪来……   

啊!有可能这个妖只是半妖,说不定他母亲是妖,和这人相恋,然后生下了这个孩子。两人最终人妖殊途,不能相守在一起,这人只能独自带著儿子隐居起来……也可能他的妻子已经……   

真是好可怜的遭遇啊!   

“父亲,这娃娃脸是不是有毛病啊!”被他“水汪汪”的眼睛盯著,还不是普通的可怕!   

“怎么胡乱称呼人家,至少应该称呼一声道长吧!”那人轻斥。   

“道长?”脸皱到了一起:“听上去像做法事骗钱的神棍。”   

“惜夜。”   

“好好!娃娃脸道长。”惜夜很用力地喊了一声。   

那人无奈地叹了口气:“道长,你不要见怪,小儿一向任性惯了,他其实没有什么恶意。对了,讲了这么久我们还没有通报姓名呢!在下无名,这是小儿,名字叫做惜夜。”   

“你太客气了,不要叫我道长,我没有畈依三清,这样叫我挺别扭的。”他笑得很爽朗:“我叫苍泪,你叫我苍泪就好。”   

“苍穹有泪?”无名一怔:“这名字……真是悲凉……”   

“有吗?很奇怪吗?”下雨而已,干悲凉什么事?   

“父亲,还说别人呢!你的名字不也挺奇怪的?没有名字……真是悲凉……”夜故意学著无名的口气,把无名逗笑了。   

“苍泪,天色已晚,你要是没什么事。不如留在舍下过上一夜……好吗?”  

“好啊!”   

他答应得这么爽快,到让无名一愣。   

不要脸!   

惜夜拿口形骂他,他就装作没看见。   

还真是个爽直的少年呢!有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真性情的人了?   

无名倒是开心,惜夜几乎气得吐血。   

这死娃娃脸……                      

是夜――   

苍泪有点睡不着,翻来覆去的,尽是想着那一对奇怪的父子。   

想来想去,忍不住翻身坐了起来。   

晃着晃着,就晃到了窗边。   

月到中天,洒了一地银白。   

窗前不远,有一条小溪蜿蜒而过,溪边有着一块白色的大石。   

石上站着一个人影,白衣胜雪,白发如银。   

正看着,无名回过头,对他一笑,又招了招手。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有点奇怪?”无名问。   

他讪讪地摸了摸头发。   

“你今天为什么要追踪惜夜?”无名又问。   

“他身上有妖气,最主要的,他身上有很浓的血腥味,那是杀生太多才会有的。”虽然不好意思,但他还是实话实说了:“我师父让我出来收妖历练,我才会想要动手除了他。”   

“血腥?”无名忧愁地叹了口气:“没想到,这么久了,还是能察觉得出来。”   

“没有用的。”苍泪摇头:“那已经变成了杀戮印记,他很难脱得了嗜血的宿命了。”   

“惜夜并不嗜血!”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大,无名皱了下眉头:“只是无心之失。”   

“我看得出来,你很疼爱自己的儿子,可事实就是事实。他是妖,注定本性不善。”   

“你不明白,惜夜他并不是一个嗜血的妖,本性也不坏。只是……”无名伸手接了一片风中的落,放在掌心细细看着:“他其实……只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你这是在护短。”这么说,好像有点过分。   

无名看他一眼,微笑:“惜夜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苍泪啊了一声:“可是,你们长得很相像啊!”   

“那是他后来重新施法术重生而成的。他说,要和我长得相似,才会更像亲人。”无名露出笑,有些无奈:“有时候,他真的很固执。”   

“怪不得……我怎么看你也不像是妖啊!可是,为什么你会……”   

“三百年前,我在一片大泽中遇见了惜夜。”无名的脸上有着难过:“我一直在想,当时我要是没有停下脚步,我和他到今天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三百年前?”苍泪咋舌。   

“他缠着叫我父亲,我就答应了他。”无名将手中瓣倾入溪流,任溪水冲走了。“他的确曾经犯下过杀生的大错,可这三百年来,他谨守对我立下的誓言,没有再伤害过任何生命。”   

“可他终究是妖……”   

“佛祖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惜夜现在已经明白,伤害别人是不应该的。这‘宽恕’二字,佛祖应该也会认同了。”   

“可他今天不是还想要杀我。”苍泪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犹有余悸。   

“那是他的心结,而且,就算我不出现,惜夜也不会真下手置你于死地的。”   

“心结?”一个妖也会有什么心结?   

无名没有多说:“惜夜他曾经十分辛苦,所以我对他是纵容了些。可他本质是纯善的,就如我所说,妖也不一定是没有善意的。”   

“其实他道行很高,我不一定能收得了他,你又为了什么原因要跟我讲这些?”这个无名的言行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你今日又为什么这么爽快地信任了我,这么没有戒心?”   

“直觉吧!我觉得你值得信任。”   

“我也一样,你让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所以我和你说了这些。”   

苍泪咧嘴一笑。   

“我更知道,你不是一个普通的术士。”   

苍泪眨眼睛:“何以见得?”   

“前几日,我占了一卦,卦像说:东方有异人来访,现腾龙之像。”   

“腾龙?异人?听来倒是不错,是大吉喽?”   

无名轻轻摇头,银发散出三千光华。   

“对我而言,那是大凶之兆。”无名苦笑着:“我命中与东方,腾龙等司水之词呈死亡相生的异像。卦中所指的,是我大限将至的预兆。”   

苍泪一怔:“你是说,你就要死了?”   

“生死由命,我也不是没有死过。”无名转过身来,和苍泪对视:“我大略知道你的来历,也知道你在寻找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的?”苍泪一反平时的不拘小节,眼睛里有着震惊和试探。   

“我卜卦还算准确。”无名淡淡地说,好像那并不是什么重要的秘密。   

“你怎么可能会……”   

“不用再算了,以你的修为,还不足以算出我的来历。我跟惜夜的命数,都不在这个轮回可计的范围之内,你再怎么算也都是徒劳的。”  

“那你又知不知道那……”  

无名又摇了摇头:“那还是个未知之数,我只能告诉你,我们跟你有莫大的牵系,包括惜夜也是一样。”   

“那个妖?”苍泪不可置信地低语。“他跟我会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我的能力仅止于此。”   “你究竟是谁?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所说的话如果是真的,就是泄露了天机给我?”   

“你想信我就信,不信也就算了。什么是天机?你又怎么会知道不是上天借我的嘴说给你听呢?”   

“你说你大限将至,是因为我?”苍泪有些不愿意听见答案。   

“我也不清楚,你忘了吗?就算法力再高,跟自己有联系的未来也是没有办法推算预知的。”   

“你不是说你和我命数相冲吗?”   

“是,卦像的确这样说了。可我心里却十分确定,我虽然和你命里冲突,但我绝不会因你而死。”   

“那是为什么?”      

“就算我真的要死,这世上,也只有一个人能让我为他而死。”   

无名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笑着的。   

苍泪却觉得他是在哭。   

瓣落在银色的发上,无名的轮廓清秀而孤独。苍泪第一觉得,这个叫做无名的白发男子,有一种凄绝的,带着轻愁的,远远超脱出这世间一切的……   

“你,究竟是谁?”他喃喃问了,被一种淡雅的清丽夺去了神智。   

“非鬼亦非仙,一曲桃水。”

第三章

“娃娃脸道长。”   

他有骨气地把头扭过一边不与“某妖”一般见识。   

偏偏“某妖”不识相,硬把脸凑过来。   

“我说,娃娃脸道长,你在这里干什么呢?”他好奇地看着苍泪在地上用大大小小的石头排列出的图案:“用石头也能钓鱼的吗?”   

“我不是在钓鱼。”为什么差不多的长相,给人的感觉会差这么多?   

“那你是在练习法术?”惜夜招了招手,石块都漂浮起来,开始在半空中旋转。   

“别来烦我!”他站了起来,不打算跟一个妖纠缠不清。   

惜夜无趣地翻了个白眼,石头落到了地上,有一个离奇地落到了苍泪的头上。   

苍泪怒目而视。   

“开个玩笑嘛!恚”纠椿挂晕你蛮有趣的。没想到,不过一天,就像脑袋坏掉了一样。”   

“看你的道行,最多不过千年,无名为什么说……”   

“哦?说什么了?”惜夜笑眯眯地追问。   

“没什么。”苍泪伸了个懒腰。   

“谎话吧!”惜夜看来就像个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娃娃脸,昨天晚上,你和无名都聊什么了?”   

苍泪警惕地看他一眼。   

“我没有偷听。”他举手发誓:“我只看见你盯着我家父亲的背影在流口水而已。”   

“胡说!”苍泪蓦地耳根发热:“什么流口水?我……我只是……有点惊讶!对!是惊讶!”   

“好好好!”他安慰似的拍拍苍泪的头,就像无名在敷衍他时一样:“你是惊讶地盯着我家无名的背影流口水。”   

有人额上青筋浮动。   

“别生气!对身体不好。”惜夜坐到一边,脱掉靴子,把脚泡进溪水。“其实,你根本不用在意。不论是什么人,见到无名的反应都差不多。他那种样子可没少给我惹麻烦。”   

“他很特别。”他也不由走了过去,盘腿坐下:“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所认识的人里,偏偏没有这种虚无缥缈,宛如梦幻的人物。   

似伸手可及,也远在天涯。   

“不论人仙妖魔,不论男女老少,几乎每一个见到他的,都变着法想要亲近他。”惜夜叹了口气,想起过去不堪的回忆:“有时候,我真不敢相信,这样的他会是个‘人’。”   

“人?”苍泪立刻反驳:“那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惜夜嘲笑他:“是你自己一直在误会吧!”   

“我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来历。但,是人?”苍泪摇头:“那是绝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惜夜懒洋洋地用脚搅动着水面:“他的确和一般的人不一样,可那只是身体上的。他的心,可一直是‘人’才有的心。这一点,和你我大不相同吧!”   

苍泪看看他,眼光有些奇怪,却没有言语。   

“他说,他一直是把自己作为‘人’来看的,所以,他教导我的,是怎么做一个‘人’。七情六欲,虽不完美,却依旧是独一无二的。”   

“虽不完美,却是独一无二的?”他看着惜夜,这个只是精怪之流的妖,居然想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你难道不想得道成仙吗?”   

“仙?”惜夜的黑色纱衣下摆浸入了溪水,变得轻盈透明。“他说过,神仙其实很苦。”   

“苦?”苍泪的心一震。   

“很苦!他说,如果想成仙,虽然可能费很长的时间,终有一天可以成功。难的是,成了仙以后呢?对,神仙可以长生不老,神仙可以逍遥快活,自由自在。但几千年,几万年之后呢?他只说了一句,我就打消了要成仙的念头。”   

“他说了什么?”   

“他说:孤独,最苦!”   

“孤独……最苦……”这句话,让苍泪一愕。   

是巧合吗?曾经也有人,日日夜夜地在他耳边说着类似的话语。   

神仙,在无名的眼中,竟只是孤独的含义。   

他,是不是曾经苦过?   

他,又会不会是天地间早已流落的传说中的一则?   

而这个满身血腥味的妖…… “你为什么要叫做惜夜?是因为你喜欢穿黑色的衣服?”很少有妖会有名字,它们大多只用喜好特征来称呼自己。   

“是无名为我起的,他说,夜是孕育希望的所在,纵然是注定了属于黑夜的,也一样可以享有光明。惜夜,就是希望大家都珍惜我这个黑夜中的妖物。”惜夜笑了,他笑起来和无名完全不同,几乎是带著张扬的肆意:“事实上我最不喜欢黑色。”   

“不喜欢?”可是他身上穿的,一直是黑色的衣服不是吗?   

“对,不喜欢!”惜夜耸耸肩:“但我就是想和这种颜色待在一起。”   

“我看是因为你脑袋有问题。”不喜欢又偏偏想穿,不就是不正常吗?      

“娃娃脸,你还是人吗?”  

“人?”苍泪想了想:“现在还算是的。”   

“那你觉得做人好吗?”   

“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身不由己的时候太多,做人并不好。”苍泪望著他:“其实,做妖或许还自由一些。”   

“可是,无名他并不是妖,也不是仙。”惜夜把脚收回来,下巴放到膝盖上:“我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他能和我一样拥有长久的生命,能去很多的地方,看见各种有趣的事物。却不会像我一样,因为这些而觉得开心满足?”   

“有些地方,妖反而比其他生灵来得单纯。”那个无名,似乎背负著沉重的担子,又像是超然于一切之外,能明白他,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我明白!”   

他一回神,对上惜夜似笑非笑的脸,正望入一双黑白分明的,如曜石一般的眼。   

这个杀戮无数的妖,居然有一双眩目至此的眼……   

眩目到……像极了一个人……   

“我明白他为什么无法满足。”惜夜把脸转向溪流:“每发作的时候,虽然痛苦不堪,但他一直都很平静。可每结束了以后,他反倒有些失望。我曾经听见过,他说:为什么还没有结束?”   

他学无名用那种失落的声音淡淡地讲来,其实是一件有些可笑的事。但听在苍泪耳里,却仿佛听见了那个淡然的无名用一丝惆怅在讲述著。   

“他是厌世的吗?”也不奇怪,他看起来和死了也差不了多少。虽然他能说会动,可就是像一个幽冥而来的魂灵多过像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奇怪的是……“他既然是厌世的,又为什么辛苦地活著呢?”   

“他太复杂了,像人一样。我终究是妖,又怎么会懂?”   

我若要死,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让我为他而死。   

惜夜在说的那一刻,苍泪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这样的字句。   

那是昨夜,无名站在这个地方对他所讲的。   

“发作?你刚才讲的发作又是什么意思?”   

“他说,那是……宿病……”   

“宿疾?”无名有病?“是什么样的宿疾?”   

“是宿疾啊!”好像是这么说的没错。“我倒不大清楚。反正就是每个月圆的那天晚上,他会一个人去到后山的山洞那里,到第二天的正午才会回来。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就像去了半条性命一样,至少要躺五六天才能起来活动。”   

“就这些?”听上去很奇怪。   

惜夜点头:“是啊!他不让我靠近后山的山洞。”   

“他让你别去你就不去了?”这个妖……头脑是不正常吧!   

“对啊!我发过毒誓不能靠近,一旦有违誓约,那个盘古什么的就不……还给我了。”他间中有些语焉不详,含含糊糊一带而过。   

不过苍泪在乎的当然不是这个:“什么,你说什么盘古?”   

“我曾在无名面前发誓,要是靠近了后山,那么盘古圣君就不会庇佑我找到我最重要的东西了。”惜夜说的时候,带著自嘲。   

圣君盘古?无名居然让惜夜以圣君盘古之名起誓?   

这……很不一般……      

“今夜不就是月圆?”他算了算,今夜正是十五。   

“对啊!”   月圆乃是天地间阴气最盛的时刻。   

今夜十五……十五……   

糟了!

“不好!”苍泪跳了起来。   

“干嘛!”惜夜差点吓翻到溪水里去。“娃娃脸你发什么疯!”   

“师父是让我在月圆之夜赶回去的。”如果昨天没有追踪这个妖当然是没问题的,可是现在……      “如果回不去会怎么样?”娃娃脸有点紧张哟!有趣!“你师父还会杀了你不成?”   

“杀?那倒不至于,不过……”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如果要我选,杀了倒还好些……”   

“是吗?”娃娃脸看上去脸色不太好!!“你真可怜!无名就从来不会发火骂人。”   

“发火?如果他会骂人……唉――!算了,我跟你讲这些干什么?”苍泪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一定是和妖怪讲太多话讲傻掉了。”   

“你在说什么?”嘀嘀咕咕的。   

“我得给师父传个讯息。”何况,在没有彻底弄清隐藏在这座山谷里的秘密之前,他也不能离开。   

“你师父也要来?”  

“不会!”要是他来了,这个妖哪有活命的道理?师父生平最厌恶的,就是这种血腥浓浊的妖物。   “你师父也是个道士吗?”   

“什么叫‘也’?我又不是道士,我师父当然也不是道士。”   

“咦?你真不是道士?那跟我打的时候干嘛要说道士收妖的用词?”   

“那是因为……”一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开始被牵著鼻子走了。“我为什么要回答这么无聊的问题?”   

“因为我很无聊啊!”惜夜白了他一眼,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无名身体一直不好,这种大晴天大多不出屋子,我很久没有跟人在大太阳底下聊过天了。”   “

无名他……连日光也不能过于接触?”   

“娃娃脸,我发现你蛮聪明的嘛!”惜夜摆出孺子可教的表情:“只有在清晨或者黄昏的时候,他才会出来走动走动。”   

“你为什么老叫我娃娃脸?你这死妖怪!”士可忍,孰不可忍!   

“你心里不一样老叫我妖怪,妖怪的?”惜夜笑眯眯地反问他。   

嘴角抽搐著,却没有什么可以反驳。   

惜夜站了起来,风吹落了满身的瓣,他突然有了兴致。   

“无名!弹首曲子吧!”他大声一喊,吓了苍泪一跳。   

好……没气质的……   

一定是太阳太毒了,刚才那一瞬之间,才会以为他像……   

屋中传来调弦之声,想来是无名。   

苍泪坐了下来,侧耳听著。   

音调由低而高。   

曲调古拙平和,却有如春风化雨,浮动人心。   

惜夜显然很熟悉这首曲子,随著曲调轻轻哼著。   

屋里传来人声,细细分辨,是无名和著琴音在吟颂。   

昔日爱撩帘,望见世人总笑痴。   

今时却望天,云过搂头拂行衣。   

忆往昔,瑶林前,金带玉靴龙鳞衣。   

叹今朝,红尘里,辗转零落无凭依。   

我心终有悔,当年谁言相思易。   

无名吟的,似乎反反复复就是这么几句。   

苍泪也反反复复地听著。   

无名的声音空旷淡漠,反倒更使人觉得凄惶,听得苍泪也觉得心中凄惶起来。   

这样温暖的阳光下,这样平和的曲子,他也能奏得这么凄惶?   

他的心里,一定有著痛苦。   

而这个闭著眼睛,在山溪边悠闲听著曲子的惜夜,又为什么要在笑容里掺杂无奈?难道,连这样单纯而缺乏情感的生物,也会懂得伤心的含义?   

但这天夜里,苍泪却还是没有留下来。   

“你不是说,不急著回去了吗?”惜夜问他。   

“师父可能有些事,我还是赶过去看看好了。”苍泪望著手心里用来报讯的纸鹤被烧毁了一半,心里倒真有些奇怪。   

“你师父出事了?”   

“当然不可能!”这世上有谁能伤得了他?除非……“我只是担心师父因为我不回去而怪罪。”   

惜夜看了看他,撇了撇嘴:“那你等一下。”   

说完,返身回屋里去了。      

“这个给你。”不一刻,他就出来了。顺手塞了几张纸到苍泪手里:“无名特地交代我,你走的时候,把这个给你。”   

“这是……”苍泪低头一看,惊呼:“神遁返?”   

遁返是法术中最粗浅的一种,是所有修行之人必须修炼的一种入门技巧。但这神遁返不同,那已经是少有人知晓的秘传之术,会用的人更是寥寥无几。何况这以朱砂写在金色符纸上的,明明是上古时的神用之文。如果他没有看错,这种以古老咒文驱动的,是神遁返也难以相比的遁返奇术。而现在还懂这些上古咒文的……   

“算你识货。”惜夜得意洋洋地笑著,一派嚣张。   

“这些,是无名写的?”墨迹犹新,像是写好不久。   

“你以为我会懂这些歪七扭八的怪字?”光用看的就够让人头痛的了。   

的确,用脚趾头想那也是绝不可能的事!      

“无名人呢?”要是开口问他,他会怎么回答?   

“这个时候?”惜夜示意他抬头看看时辰:“他已经去后山了。”  

“我会回来的。”   

“不回来也无所谓。”那是什么表情?有人要求他回来了吗?   

“我会尽快赶回来。”   

“用那个的话不快也很难。”惜夜翻白眼给他看:“对了,还有一张是‘天魔障’,那个你可不要乱用。我上一个不小心,足足有半年看不见东西。”   

那是因为你是个傻瓜!   

不过,“天魔障”?那个无名居然连这种六道中的迷障之术都能懂得使用?   

“怎么?我家父亲很厉害有什么好奇怪的?”表情也太诡异了吧!   

苍泪回他一个微笑。   

当然……很奇怪!

第四章

咚咚!咚咚咚!   

敲门?   

半夜有人敲门?   

他呻吟一声,翻了身,用被子蒙住头。   

那人看来耐性十足。   

咚咚!咚咚咚!   

“该死的!哪里来的……”他头晕脑胀地从床榻上爬起来。   

跌跌撞撞地捱到门边。   

“我说,哪个白痴!你知道现在……”   

“我知道!”门外的人粗鲁地打断了他。   

他眨了眨眼睛:“娃娃脸,你看起来挺糟糕的。”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披头散发,有碍观瞻。   

“你回来得挺快啊!”   

“想不快也很难。”   

“你……”   

“够了吧!你想和我在门口磨到天亮啊!”   

“你带什么来了?”   

“这是我师父,他可能受了伤。”   

“喔!”惜夜点点头,表示听见了。   

“能让我们进去吗?”   

“我父亲不在家。”   

苍泪闭了闭眼睛,忍住怒气:“让我们进去。”   

“我父亲很不喜欢死人。”   

“惜夜!”   

“好吧!不让你们进来他会更不高兴的。”他终于让开路,让他们可以进来。   

苍泪汗水淋漓地把师父扶到床上躺好,自己也体力不支地坐倒在床边。   

“娃娃脸,真是没想到啊!”惜夜趴到了床沿,目瞪口呆:“你的这个‘师父’好漂亮啊!”   

榻上躺着的那一个,白衣胜雪,五官冷峻,发色乌黑光亮,有如上好的丝缎一般披散在枕头上。   

纵然是昏睡着,那种清冽的样貌也实在令人惊叹。      

“漂亮?你脑袋坏了啊!”   

“你师父的长相是我所见到过的最好看的了。”惜夜下了个定义:“简直就是红颜祸水。”   

“好看?长得很好看是吧!”等他醒过来,你就知道他的脸有多“好看”了。祸水?我保证你没见识过这种的。   

“真漂亮的头发。”惜夜忍不住摸了摸那看上去十分垂顺光泽的黑发。   

他在干什么?居然在占师父的便宜?   

苍泪看得傻愣愣的,一时连喝止他都忘了。   

“他是怎么了?受了伤吗?”看上去不像受了伤,脸色也很正常。  

“我也不清楚,他那时正和人斗法,我想可能是受了法术的影响或者是耗尽了力量吧!”不知为什么说倒就倒了,害他一路辛辛苦苦,险象环生,直到用了无名的“天魔障”以及“神遁返”才甩了那个死对头。   “你还真是没用,居然让这么美的人和人家打架。”   

“喂!你在说谁?”打架?他当是在说笑话啊!   

“没用的娃娃脸!”惜夜存心地朝他龇牙一笑。   

“你还摸?小心手烂掉!”揩油揩上瘾了?居然摸到脸上去了?   

“娃娃脸,我现在突然觉得你这师父有点脸熟,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不可能。”但凡见过他师父的妖魔鬼怪之流,早就无一例外地魂飞魄散了。“别说我没警告过你,我师父最讨厌的就是带着血腥的妖物。你最好在他醒来之前就离得远远的,否则恐怕谁也救不了你的小命。”   “有这么严重?”惜夜的脸上写着“我不相信”。   

不信就算了!   

看你怎么死! 他皱了一下眉,睁开了眼睛。   

青色竹舍,干净整洁,白纱及地,阳光从窗棂中穿透而入。   

他用力闭了下眼睛,才又睁开。   

这里……      

“师父,你醒啦!”下一刻,视线中出现了一个大大的头脸,眉清目秀,笑起来右颊有一个的酒窝。   他双眉一拧。   

“师父?”不会是自己眼睛还是受了“天魔障”的影响?师父……怎么会有第二种表情的……   

他的神情一冷。   

“师父你没事了?”还好还好!万一师父有事,那可就惨了!“没事就好了!”   

他坐起身来,冷冷地瞪著那张笑眯眯的娃娃脸。   

“你,是谁?”他的声音寒得彻骨。   “

谁?师……师父,你说什么呀?”师父的语气很正常没错,可这话……   

“龙气?”他眉一抬,盯著眼前越笑越僵硬的娃娃脸:“你究竟是什么来历?”   

坏了!那人好厉害的法术,居然让师父……   

“说!”他冷冷一喝。  

“师父……”怎么会这样?师父的脑子……   

二人正僵持不下……   

“娃娃脸,美人师父醒了啊!”门口的方向传来声音。   

苍泪的脸色更形难看。   

死妖怪!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这种状态不明的时候进来,不是找死来了吗?   

一身黑衣的惜夜靠在门边,神清气爽,还微微带著笑意。      

他转头一望的瞬间,冷洌的眼中寒意尽褪。   

他笑著,眼中满是迷离的喜悦,嘴里轻轻地喊了一声:“无瑕。”   

师父在笑!在笑……在……笑……这是个噩梦!噩梦!   

娃娃脸的这个师父笑起来真是……真是倾国倾城!   

惜夜尚在惊之中,眼前突然一,被拥入了一个白色的怀抱。   

“无瑕!”那低语,似叹息,似呼唤。   

这声音……不知为什么……让人的胸口一紧……   

“师父……这玩玩玩笑,一点点点都不不好笑。”好可怕!好可怕!不要吓我啊!师父!   

呜呜呜呜呜!谁来救救他!他好害怕!   

他应该推开这个“师父”的,可是……这个怀抱……好温柔……温柔得让人不忍推开……   

咦?被推开了?反倒是自己先被推开了?   

惜夜被用力甩开,还撞到了屋外回廊的栏杆上?   

苍泪十分确定自己的眼珠子已经掉出来了。   

师父先是亲亲热热地一把抱住了那个死妖怪,然后在下一刻,再用力地扔了出去。这是什么?一种新的法术吗?   

“妖?”他手一探,已掐住了惜夜看来十分纤细的颈项:“你好大的胆子!”   

开什么玩笑?明明是他自己又抱又扔的,最后还用这么恐怖的样子掐别人的脖子,过分的是他吧!   

可是……这真的是刚才笑得那么温柔的人吗?他现在……好可怕,不但讲话冷冰冰的,连那张美丽的脸也突然结上了一层冰霜,令人……不寒而栗……   

“师父,你千万手下留情啊!”眼看那死妖怪出气多入气少,苍泪多少有些紧张起来。死妖怪虽说已经有千年的道行,可在师父眼里和只蚂蚁没有两样,能撑上片刻就该偷笑了。万一师父一怒之下痛下杀手,跟无名可不好交代啊!   

“说,为什么扮成无瑕的样子?”他乌黑的眼眸含著肃杀之气,冷峻的脸上显露狰狞:“无瑕呢?我的无瑕呢?”      

别说是惜夜吓得面无血色,就连苍泪,也惊吓到说不出话来了。   

这个恶狠狠地掐著别人脖子,神情狂乱的人,真的是他那个冷淡、无情、天塌下来也视若无睹的师父吗?   

“不说吗?好!”他冷冷一笑,带著残忍:“那我就先毁了你的肉身,把你的魂魄揪出来好好拷问,我就不信你不说!”      

苍泪倒抽了一口凉气。 惜夜终于意识倒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踩到了棺材盖上,一吓之后,开始会叫了:“不要啊!我还如似玉,我还不要死啦!死娃娃脸,你没义气!父亲!你快来救我啊!你的独子就快完了!父亲!”   

如果不是形势真的很严峻,苍泪真的会笑出来。   

可他这一番胡言乱语,大叫大嚷,显然激怒了某个“杀妖凶手”。   

死妖怪脸都青了,完了完了!怎么向无名交代啊!   

“你们在做什么?”身后,传来疑惑的问话。   

糟了!说曹操,曹操到。   

“无名,你来啦!”苍泪抢上一步:“你不是身体不适吗?为什么不在屋里歇著?”   

“我好像听见……”无名朝他身后一望,脸色大变:“你在干什么?快放手!”   

“无名!”天啊!这是怎生的一团乱麻!“这是个误会!误会!”   

骗鬼啊!连他自己都不信这会是什么误会。   

“救……我……”那边已经是垂死挣扎了。   

“放开他!”无名手一扬,指尖中夹了一张符纸,向来温和的脸也冷了下来:“否则,不管你是谁,别怪我不客气了。”   

“无名!你……我……师父……你们……”   

苍泪费力想要解释,却不知该怎么个解释法,他自己到现在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还能解释给别人听?   

突然,那符纸从无名的指间滑落,落到了地上。   

无名怎么了?他的表情……算是伤心吗……   

顺著无名的视线望去,那不正是师父的背影?   

无名只觉一阵目眩,扶住身侧的廊柱,看著眼前那个皎如明月的身影,胸口传来一阵阵酸涩痛楚。   

“寒华。”那声音幽幽响起,似是从极远之地传来。   

“无名,原来你认识我师父啊!”无名所喊的,不正是师父的名讳?“奇怪?我怎么不认识你啊?”   “!!”的一声,吓得他又转回头去。   

惜夜被扔到了一边,正大口大口地喘著气。   

“师父……”师父把死妖怪放开了,那就好了。“师……”   

寒华回过头来,看向站在长廊尽头的那人……   

阳光下,风吹落的瓣正停留在削薄的肩上,那个纤细瘦弱的身影似乎更像是个幻像。   

苍白的肤色,清秀的五官,含著淡淡愁绪……   

“无瑕……”他颤抖著嘴唇,语气中满是惊惶:“无瑕,可真的是你?”   

无名听到这一句,看见那张陌生又熟悉的容貌,更惊人的是这三百年来,夜夜入梦的那双眼……   

一种巨大的恐惧汹涌而来,他急忙侧转身子,掩藏住自己的容貌,慌乱地说著:“不是!”   

说完,转身就想跑开,却不想转得太急,一个踉跄往地上跌去。   

不意外地,落入了一个宽阔的怀抱。   

又是这样,上天啊上天!你究竟要怎样的折磨我啊?   

他的怀抱,多少年了,经过多少年了?终是逃不开他,终是……眷恋于他的怀抱!   

“无瑕……你为什么说不是……”寒华的声音里充满了慌乱:“你刚才不是在喊我吗?你抬起头来啊!无瑕,你不要吓我!”   

他抬起头,看著那张写满爱恋的俊美容颜。胸口狠狠地疼痛著,那原以为早就死去的心,痛得令人窒息。   

寒华在笑,带著惶恐,带著不安。   

“无瑕!”   

不,不要,不要再这么喊他的名字,不要再用这种语气喊他的名字了。那会让他以为那是……那是出自真心的……   

“不!已经够了,寒华!”他猛地一推,推开那会令人痛苦的目光与声音。 寒华猝不及防,向后踉跄了两步。   

无名整个人瑟缩到了廊柱边,双手环抱著自己,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够了,寒华!你究竟要干什么?为什么你就不放过我呢?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苦,我有多痛啊!我好痛,我痛了这么久,在我已经以为自己就要习惯的时候,你又出现了。我只是个人,你以为我能够承受多少?你究竟,究竟想要逼我到什么地步啊?”   

“你说什么?无瑕,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强忍著焦急手向前伸出,又强忍著收了回来。   

“不懂?我又何尝会懂?我又何曾想过,这‘相思’二字,竟是如此地让人痛入骨髓?”无名闭目长叹,眉宇间浓愁锁:“年华过往,物是人非,我早就已经面目全非,不再是当年的连无瑕了。”   

“面目……全非……”他一见著无名,就欣喜若狂,不顾其他,直到现在,他这才发现……      

“无瑕!”他一个箭步冲到无名面前,半跪著,用手撩起一络银得刺眼的长发,不敢相信:“无瑕,你的头发……怎么会这样的……怎么会……”   

“不错,一夜之间,就成了这个样子。”无名自嘲地笑著:“别时尚年少,再见已白头。寒华,你我之间,就像这白发一样,再不是我满头黑发时的样子了。你也不要再这样,突然地以这副……这副面貌出现在我的面前,徒然扰乱了我的心!”   

“你说什么?”寒华踉跄后退,面色惨白:“我还是不明白。无瑕,为什么?为什么我一觉醒来,会变成这样?你不是说你愿以生死许我?你不是还说,要等我醒过来的。可我醒来了,你却说……却说什么逼你,说什么不要再出现?你知不知道……对我来说,你比谁都要重要?你这么说,岂不是要我去死?”   

苍泪扶著惜夜,站在一旁,从开始看到现在,说实话,他从头到尾,根本就跟不上事情的发展。   

诡异!真是太诡异了!这……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再看看那死妖怪,一样是瞪大了眼睛,看得傻掉了。   

要是现在有人告诉他,眼前的这个人只是和他师父长相相同的别人,他一定会开心地大声哭出来。   

可是,这个明显就是他师父嘛!   

这场面……也太荒诞了吧!   

“等等!”无名突然抬起了头:“你刚才在说,说你一觉醒来?”   

“我还以为……你终于接受了我的情意。你允诺过的,你答应过我,等我醒来之前你哪里都不会去的!”寒华一手扶著自己的头,神情显得混乱。   

“原来……你竟是睡了一觉,这一觉……”如果是像他所猜想的那样,那……简直是太荒唐了,这算什么……只是一觉?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敏锐如寒华,立刻发现了无名言语中的奇怪之。   

无名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著寒华。   

“寒华。”他伸出手,立刻被握住了。   

总是这样,只要他伸手,寒华就会紧紧地握住,就像握住了最珍爱的东西,绝不会再放手似的。这样的寒华……他又怎能舍弃这样的寒华?   

“寒华,你听我说。”他另一只手轻抚过那熟悉的眉目,最后停在寒华乌黑有如丝缎的鬓边。“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只是你睡了好久,我有点生气了,我等得太久,所以……有点生气了。”   

“真的吗?我睡了很久吗?”寒华慌张地说著:“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无瑕,我……”   

“算了!我脾气不好,你是知道的。”无名笑了,那乍有的微笑,让寒华看得痴了。“其实也不是很久,只是我的心里很急,时时刻刻地盼望著你能这样地看著我。我只是在赌气,看见你这么紧张我,我很高兴。”   

“无瑕。”寒华呼了好大的一口气出来,一把将连玉拥到自己怀里:“你吓了我一大跳!”   

“是啊!我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你,我性子最近急躁了许多。你不会生气的,是吗?”无名偎到他的怀中,听著他几近急促的心跳,嘴角不由地往上扬起。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我不会生气的,无瑕。”他心痛地用手掠过无名披散著的银发:“都是我不好,无瑕,让你的头发变成了这个样子。如果一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一定会早一点醒过来的。”   

无名闭上了眼睛,笑著摇了摇头:“没关系的,只要你回来了,哪怕……等再久也没有关系。”   

寒华也笑了,用力把他搂得更紧。

第五章

稍后,在大厅里,苍泪和惜夜正在大眼瞪小眼。   

寒华白衣飘飘地走了进来,连空气也为之一冷。   

“师父。”苍泪咽了口口水,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   

惜夜像是被刚才发生的事吓到了,惊魂未定地坐在角落,戒备地看著这个一眨眼又变得面无表情的男人。   

寒华也不答话,只是冷冷地盯著苍泪。   

盯啊盯的,盯得苍泪全身发麻,手脚发冷,口干舌燥……   

救命啊!师父以前也是冷眼看人的,可不是只用目光就能把人冻死的这种。   

“你称呼我什么?”寒华终于开了口。   

“师父,一直是这样称呼的。”他脚跟合拢,肃立站直。   

“有多少年了?”寒华又问。   

“十九年了。”   

“你是龙族,也就是红绡生的龙子?”他的面色凝重起来。“你既然可以成形,想必‘他’也已经死了。”   

没人注意到,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角落中的惜夜愕然地抬起了头。   

“大致是这样。”苍泪不禁心中暗自惊讶,师父虽然似乎有失常态,但缜密与敏锐依旧如常。   

“那么,少说也有二十年了?”寒华的脸上闪过一丝忧色。   

“师父,无名他……”   

“无名?”他眉一抬:“谁准你这么叫他的?”   

“那……”不叫无名叫什么?师母吗?“不知我该怎么称呼才好?”   

“不必了!”言下之意是不需要他和无名讲话。   

“是,徒儿知道了。”还好不是要他叫师母。   

然后,寒华的目光放到了角落里那道黑影身上。   

“师父,那是……呃,那位的养子。”苍泪连忙解释:“虽然他是妖,可是不杀生很久了,那位十分维护他的。”   

此言一出,没想到寒华脸色更冷。   

糟糕!是说错什么了吗?  

“不是二十年。”那个角落里一直安静坐著的黑影突然出了声。   

“师父!”苍泪有点著急,这傻妖怪,不主动消失还坐在这里做什么?   

“走开!”寒华一个甩袖,把苍泪扫出去很远。下一刻,他已站到了惜夜的面前:“那究竟是多久呢?”   

“三百年了。”惜夜抬起眼睛,看向这个冷漠到极点的男子,神情倒是分外镇定:“他独自一人等著你,至少有足足三百年了。”   

寒华一愕,喃喃重复著:“三百年了,竟有三百年了。”   

那冷历的形貌霎时被痛苦替代。   

“无瑕,竟等了三百年了?”他坐倒在竹椅上。   

“还不止这个。”惜夜站了起来,望著他,眼里有丝空洞:“你是不是有一把很特别的剑?”   

寒华也望著他,然后点了点头。   

“美丽的,冰冷的剑吗?”   

寒华疑惑地看著他,然后手指凌空曲张,一团寒气凝聚,待寒雾散尽之时,一把晶莹恍似寒冰的长剑出现在他手中。   

惜夜看看那剑,又望望他,说:“如果我打得过你,我倒是很想杀了你的。”   

“为什么?”寒华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因为……”他肖似无名的脸上浮现一抹阴冷,让寒华皱起了眉头:“因为就是你,在三百年以前,用你手上的这把剑,一剑刺穿了无名的心。我说的是真真实实的伤口,从他的前胸心口的位置直透过背后,穿过了他的心。”  

“叮――!”的一声。   

长剑敲击地面发出绵长清脆的回声。   

“不,这不可能!”有人反驳,却显得支离破碎:“我怎么可能杀了无瑕?哪怕他受一点点的伤害,我就会心痛得要死!我怎么可能刺……剑,不可能……我绝不会伤无瑕的,用我的手……我怎么会做出那种事……”   

“你的剑很特别。”惜夜走了过来:“那个伤口直到三百年后的今天依旧没有消失,是真是假,你自己去看看不就行了?”   

“死妖怪!你乱讲什么?”苍泪听得心惊肉跳:“别胡说!”   

师父对无名的情可不简单,怎么可能会动手伤他?胡扯瞎扯的,万一惹怒了师父,可不是形神俱灭那么简单的了。   

“我为什么要撒这种谎?”娃娃脸真是没出息,看他怕成那样。难道他还没有看出来,这个寒华是够可怕,但只要一牵扯到无名,不就不堪一击了?   

“师父……你没事吧?”看见寒华那个样子,苍泪觉得很害怕。哪怕是跟最可怕的敌人对阵,师父也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可那死妖怪不过用了三言两语,竟像是把他完全打败了。   

“是我吗?用这双手……”寒华看著自己的双手,也看著地上那柄寒光闪闪的长剑。   

“师父,那不可能,你不会那么做的。你对无名用情至,怎么可能会那么做呢!”   

“你不明白。”寒华摇头,神情麻木。   

听了这话,苍泪一怔:“难道说,真的是……”   

寒华笑了一笑,却笑得极苦。   

他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剑:“这剑伴了我千万年,我用它斩杀了无数的敌人,可没想到,最后居然用它……刺伤了无瑕。”   

“师父!”觉得他神态不大对劲,苍泪很是忧心。   

“凝冰神剑!凝冰神剑!”寒华一手握住剑尖,轻轻一折…… 铮――!   

有如发出悲鸣,那薄如蝉翼的剑身应声而断。   

寒华随手一扔,掷到地上。   

苍泪看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剑,可是师父的随身之物。据说还是蚩尤之战时,为了抵御祝融的火术,师父冒著极大的凶险赴极北之地,潜入无底冰湖,自万丈取得的寒冰精魄炼制而成。可以说除了诛神法器,正是世间再无媲美的异宝。而现在,师父把他一向不离身畔的宝剑亲手折断,扔到了地上?   

“师父,这是你……”   

寒华不言不语,怔怔坐著。   

“这把剑怎么能和无名相比?不过就是一把破剑而已。”   

“住嘴!你知不知道这把剑……”还敢在一边煽风点火!   

“不错。”寒华讷讷地开了口:“这把破剑怎么能和无瑕相比?”      

师父,怕是疯了!   

“所以,你还是离我父亲远一点,要是你哪一天又发起疯来伤了他,又该怎么办啊?”   

“远离……无瑕……”他的手一抓,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衣衫下摆。   

“不错,最好现在就走。”就这样,把这些危险的家伙就此赶走。   

“走?”寒华远远望向无名正在沉睡的房间。   

“师父,你情绪太激动了。不如,我们改日再……”话尾被一道冰冷的目光吓了回来。   

“我没有问你。”这红绡的儿子,真是一点都不像他的父母。   

“对不起,师父。”苍泪垂手站到一旁。   

寒华眼一抬,下个瞬间已经站到惜夜的面前,吓得他坐倒在身后的椅子里。   

“要不是我答应了无瑕,你此刻绝不会有机会说这些话。”他冰冷地盯著这个他从第二眼就想除之而后快的妖。   

惜夜咽了口口水,再一体会到凭现在的自己连当他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难道你不担心……”他真的是无法安下心来,说不出是为了什么,他就是觉得……非常危险!   

这个人……会带来不幸的………   

在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力量的现在,对这些不幸,一点抵御的能力都不会有……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会先杀了自己。”寒华转身往门外走去,他要去看看无瑕,他已经离开得够久。“我绝不会再给自己任何的机会伤到无瑕了。”   

暮色中,看不清寒华的表情。   

情爱,究竟是怎生的模样?   

改变天生注定的性情?   

放弃对任何事物的执著?   

还是……剜了别人的心?      

“惜夜,你怎么了?”苍泪望著他不太对劲的表情问道:“你不舒服?”   

“苍泪,情爱是什么呢?”惜夜看著寒华离去的背影,眉目间一片凝重与忧郁。   

“我不明白,就人类的算法,我不过才活了二十年,他们的那种情感,已经超出了我所能理解的范围了。”苍泪摇摇头。   

“我讨厌那样,非常厌恶。”惜夜站了起来,一向看似活跃的生气突然从他身上消失殆尽了。“为什么要那么情?为什么要有那种悠长久远的感情?为什么连伤害了根本没有犯过任何错误的人也不在意?”   “你在说什么?”什么伤了别人?   

“难道……一定要玉石俱焚了,才可以离开这些……”   

“你没事吧!”好像……最近他附近的人都不太正常。“惜夜!”   

“啊!”一推之下,惜夜手一抖,像是突然回了魂:“怎么了?”   

“是你怎么了?”   

“我?我哪有什么?娃娃脸,你最近也不太正常嘛!讨厌――!附近的怎么都这样啊!”边说,边撇著嘴走出去了:“害我的头一直都好痛!”   

这是演哪一出啊?   

如果他们都是正常的,那么,只有一个结论了。   

苍泪啊苍泪,疯了的大概只有你吧! 他解开白色的衣襟,然后是中衣,最后是里衣。   

苍白的肌肤异常地平滑光洁,可就在左心之有一道疤痕,那疤痕细狭,表面看来并不像是什么严重的创伤。只是颜色红,就显得极为狰狞,宛如不久之前刚刚痊愈的新创。   

这伤口的形状,伤痕的样子,他都很熟悉。   

不知道已经看过多少这种伤痕,他早就麻木了。   

可是,只有这一,他看得惊心动魄,看得神魂皆伤。      

一只纤细的手掌抚上他失魂落魄的脸庞。  

“寒华,你怎么了?”那双眼睛终于睁了开来,带著温和的暖意看向他。   

“无瑕。”他半跪到了床边,俯首到那一片雪白银发之中,近乎无声地低语:“对不起!对不起!”   

微微侧过头,寒华乌黑中带著微微幽蓝色泽的长发垂落到了他的颊边。那么靠近,近到他闻到了从寒华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冰雪气味。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他把脸更加偎近寒华耳边:“我不喜欢你道歉的样子。”   

“是我刺伤了你,是我那么做的。”寒华的手抚过那道伤痕。   

“你在发抖?”他抓住寒华的手,按到自己的伤口上:“我知道你不是真的想要伤害我,所以,不要再道歉了。”   

“我发抖是因为我在害怕。我怕,万一有一天,我再成了那个样子,我会伤了你,再伤你一。上是因为你身体里有冽水神珠,可再一的话,我很害怕……”   

无名的脸色微微变化,随即却又开始微笑:“是啊!所以不要害怕,我还活著,不是吗?哪怕你对我做任何事,我也不会怨怪你的。”  

“我不能原谅自己!那只妖说得很对,我应该离你远一点的。可是我做不到,我无法忍受离开你。明知你就在这么近的距离,却要我离开,我做不到!”  

“你一定吓到惜夜了!寒华啊,你还真是一点也没变。”他用指尖挑起一络寒华的长发:“但是,他的确说得不对,你不应该离开。在经过了这么漫长的岁月之后,如果你只见了我一面就转身离开我的话,我一定不会原谅你的,绝对不会!”   

“三百年了,无瑕,我们分开竟然已经有三百年了吗?你这三百年就是独自一人活过来的?我怎么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呢?”   

“只是三百年,如果你担心的是时间,那么我可以说,我一直生活得很好。只要想到你还和我同样地生存在这天地之间,我就会觉得,活著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无瑕,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再发生三百年前的那种事?”   

“其实你根本不必要自责的,那一剑虽然是你刺的,但是,那是源于我的请求。”   

“什么?”寒华猛地抬起头来,惊骇地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是答应过你,我的生死只能由你来决定。不过,那个时候,虽然我没有承认,但我真的被你的漠然无视伤得很。所以,我失却了理智,你既然亲手抹杀了一切,又何必再留下我呢?”  

“你……为什么要……”  

“是绝望,我因为绝望而失了活下去的勇气吧!我觉得,自己终于成了一个梦中的人物,生活在你所做的梦中,你那样突然地惊醒,我已经没有继续存在的理由。所以,该说对不起的,其实应该是我。”  

寒华说不出话来,只是痛苦地看著他。  

“我一直就是这样,始终让你为我忧心,我很高兴现在还能活著见到你。所以,不要互相道歉了,难道你就没有别的什么话要对我说了吗?”  

“你是爱恋著我的,对吗?”那是寒华心中永远的隐痛。“不是因为任何原因,而只是因为我,对吗?”

“我还以为你已经不会再怀疑了。”无名的声音一如以往的平和:“是的,并不是因为其他的原因。这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你并不是一个好的,可以交付情意的对象。但你是寒华,这就足够了。”   

“你后悔过吗?”可经过了三百年啊!寒华的眼中闪过一丝黯然。  

“后悔啊!我常常想,要是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你,只怕早已轮回了几世,也不会受这样的痛苦。但是,每当起了这个念头,只是徒然让我记起了你。到了后来,我会沉湎于过去与你共渡的那些岁月,而完全忘了后悔。”  

“要是你没有遇见我……”  

“或许永远不会有相思的苦楚,但也不会懂得情爱的滋味。”他知道寒华心里的不安是为了什么。“我的冷淡伤得你很吧!所以,你才会这么犹豫。”  

“不,我只是害怕自己是在做梦,一个狂喜的梦。”   

“如果我不情愿。”无名的眼里出现一抹淘气:“会放任一个男人趴在我身上这么久吗?”     

寒华一惊,连忙起身,这才发现自己有多么逾距。  

“你这是在脸红?”剥别人衣服的那一刻就没想到,不是吗?  

“对不起,我……”寒华连忙别转身子,侧过目光。  

他们虽然曾经住在一起一段不短的时间,但始终相互待之以礼,更别说这样衣衫不整地相了。  

无名支起身子,倒也不急著整理仪容,反而一掠前发,拉散了头上的发髻,任著万千银丝披到了肩头。   “寒华,你转身做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我丑陋,才不愿意看我?”这几句话,他说得又轻又慢,似乎有些哀叹的感觉。   

“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寒华急忙辩解著。   

“哎呀!”无名的手肘一个无力,身子倒了下来。   

“无瑕!”寒华听见轻喊回头时,正好看见无名倒向榻边的雕扶手,这一下子若撞实了,怕不头破血流。   

想也没想,他伸手一捞,稳稳地把无名搂到了怀中。   

“你没事吧!”惊魂未定地,他半跪著把无名放回榻上。  

“寒华。”无名却没有乖乖地躺回去,就著依偎的姿势,双手环上了寒华的颈项。  

寒华本是极自然的动作一僵,变得抱也不是,推也不是。一低头,更是望见无名从修长的脖子直到消瘦的胸膛,那种莹白的肌肤散发出如玉一般的光泽。吓得他只能抬高了视线,望向屋顶。   

无名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僵硬,不由弯起了嘴角。把脸凑近了他的耳根,轻声地问:“寒华,我一直都很好奇,世人都说神仙是没有情欲的,那是真的吗?”  

寒华只觉呼吸一窒。  

“有吗?”他吐出的气息在寒华耳边萦绕,拂动著寒华鬓边的发丝。那淡淡的香气,让寒华的心也浮动起来。“寒华,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想像过和我翻云覆雨啊?”  

他的手轻柔地摸过了寒华的颌下,停在他的胸前:“你爱我至,除了心,有没有想过要得到我的人?”   “无瑕。”寒华抓住了他的手,气息不稳地说道:“你这是……”  

“哎呀!”无名轻笑出声:“原来喜欢上的,是个不解风情的傻瓜呢!”  

说完,头一仰,轻轻地迎上了寒华削薄的唇瓣。  

那样地清浅,只是轻轻地一个碰触,还没有真正尝到是什么滋味,旋即就离开了。   

他盯著寒华的眼睛,轻轻地说:“抱著我好吗?我有些冷呢!”   

寒华失了神似的俯首下去,吻上了他,从轻柔的接触开始,觉得不够满足时伸出了舌尖,探入了无名微微张开的嘴唇,近似贪婪地索求著。  

直到两人无法呼吸,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已经被他蹂躏成绯红色的唇瓣,两人混杂的唾液如同细长的银丝在半空欲断还连。  

无名由惊愕化为浅笑,笑得带著一丝喘息,那一吻实在是太过激烈,太过惊人,也太过……美好……   他微微向后退去,把寒华拉上了宽阔的床榻。   

“无瑕,你是真的……”寒华的语音中带了一丝颤抖。  

他没有回答,只是强忍著羞怯,半褪下了衣物,露出了光润的肩头。  

寒华急促地呼吸著,迟疑地往前接近。   

无名伸手,解开了寒华头顶的金冠,寒华浓密的黑发如瀑布一样散了开来,令他原本冷傲的容貌添了一丝侵略的邪气。   

寒华终于不再迟疑,他一个用力把无名压倒,嘴唇贴上他修长的颈畔,细细地啃咬起来。越过锁骨,来到了胸部,他更是极近轻柔的舔吻著那道疤痕。   

无名倒抽了一口冷气,敏感地往后退离,却不知何时已经完全陷入了寒华的怀抱。察觉到他的后移,寒华稍稍用力,把他困在怀里。      

“你后悔了吗?”寒华抬起了头,墨黑的眼珠比平时更加邃。“不要反悔,是你邀请我的,不是吗?” 两人的身子交叠著,无名那么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欲望,原本就红透了的脸简直是要烧起来了。   

“我没有反悔,只是……不习惯……”声音因为紧张沙哑起来。   

寒华笑了,他拉起无名的手,往下放到了自己的胯下。  

隔著衣物,无名还是感觉到了那种坚硬与火热的触感。  

寒华脱去自己的衣服,他的肌肤简直是一种妖异的诱惑,若说无名的肤色是白玉一般,寒华那种雪白简直就是冰雪的颜色。就像是在阳光下看见的冰雪一样,泛出炫目的晶莹。   

怎么会有人的皮肤,有看著就觉得寒冷的感觉?   

无名靠了过去,靠上了那片冰雪似的胸膛,感觉到那种与印象截然不同的温暖。   

“无瑕,我想要你。”寒华的声音低哑,异常煽情。   

无名的喘息也急促起来,感觉到自己的下腹热流涌动,情欲完全被撩拨了起来。   

寒华用指尖抬高了他的下颚,带著意乱情迷印上了他的唇畔,轻柔地辗转,诱哄他张开了嘴,舌尖占有著侵略了进去……  

“寒华!”在换气的一刹那,无名忍不住轻喊出声。   

他一向淡然的语气像是包裹了一丝粘腻的甜美,让寒华地倒抽了口气。   

寒华一把把他摁倒在了柔软的床塌之间。轻轻托高他的腰,飞快地拉下了他的亵裤,略带寒意的五指一拢,把他的火热完全包覆在了自己的掌心。  

“不……”无名无意识地惊叫出声,却在下一刻变为呻吟:“寒华,别……”   

寒华的手指灵巧地取悦著他,他只能把头抵在寒华的肩上,闭著眼感受那一波波涌来的快感。   

“啊!”一阵急促的喘息以后,他浑身无力地倒在了寒华的怀里。   

“无瑕。”寒华扶起了他的下颚,看著他迷乱的神情。“如果我强行要了你,你一定会受伤,我要对你下一个催情的咒法,好吗?”   

他并不是很清醒,但还是点了点头。   

“看著我的眼睛,无瑕!”   

他努力调整著焦距,直到看清寒华闪耀著点点光芒的眼睛。  

“寒华!”一种完全不同于方才的欲望从一个令人羞于启齿的地方扩散开来。他不安地扭动身子,想要缓解那种空虚。   

“别乱动,还不是时候。”寒华笑得那么诱人,令他更加难过起来。   

寒华的手一路往下,来到了让他觉得痛苦难当的地方,中指轻轻一探,滑了进去。   

“啊!”他张口咬住寒华的肩头,几乎承受不住那种快感。   

“舒服吗?”寒华一边咬著他的脖子,一边来回抽动著手指。   

除了呻吟,他已经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寒华渐渐地增加著手指的数量,虽然那稍稍缓解了他的难过,但他还是觉得不够。  

“寒华,我很难受。”他无意识地把手伸向寒华的下身,碰触寒华早已炽热的昂扬。   

被他一碰,寒华呼吸立即急促起来,手指也不由停下了动作。      

无名觉得自己难受得快要炸了,不由自主地摆动起腰来。  

寒华突然把他一下翻了个身,让他面朝下跪倒。他还没反应过来,一股巨大的冲击撞了过来。   

“啊!”他把头抵在被褥上,那种快感让他的泪水都落了下来。   

“无瑕。”埋在他体内的寒华俯下身子,忘情地吻著他。  

那种炽热在他的身体里掀起了滔天的巨浪,只能顺应著身体的本能,随著寒华一同起舞……      

今夜十七。   

月正当空……

第六章

长长的发相互纠结,银与黑,加上一缕如血的红。   

不正如他们之间的情?   

三百年,真的只是弹指一挥间?   

这,又能相守多久?   

自己,还有多长的时间?   

究竟,该是欣喜亦或怨恨?   

“你醒了?”寒华略带寒意的指尖轻拂过他银白的鬓角,拭去些许的湿意。语气之中轻柔无比:“时候还早,再多睡一会儿吧!”   

“不用了。”无名摇了摇头,却掩盖不住脸颊上的红晕。   

天知道他哪来那么大的勇气。   

他为人一向自律严谨,且引以为傲。可是昨夜居然……   

居然主动地……勾引了寒华……   

“怎么了?”寒华低下头,寻著了那双几乎是在躲闪的的眼眸。“你是……后悔了?”   

“别胡猜!”无名抬起头,又飞快地低下:“我只是……只是……”   

想到昨夜,自己居然那么不知羞耻地在寒华身下……他就觉得……   

还整整一夜,不停地要求著……   想

到了这些,他全身通红地往被褥里钻去,低声地说:“你就别问了。”   

一动,阵阵抽痛让他僵住了身子。   

纵欲真是要不得啊!   

寒华笑了,连著薄被一把从榻上把他抱了起来。   

“你做什么?”无名吓了一跳,伸出双手勾住了他的颈项。   

他是已经穿戴整齐没错,可是自己……   

“是旭日。”寒华把他抱到了窗边,放到了躺椅上。   

东方有流金之色泛起,一时光华万丈。  

“已经很久没有和你一起看这日出了。”寒华半跪在椅边,微笑著讲:“今后的每一天,我一定会陪著你的。”   

无名将头倚靠在他胸前,却在他目光所不及之,流露出一抹苦涩。   

“有问题!”惜夜把目光收回来,很严肃地讲:“一定有问题!”   

“问题?什么问题啊?”唯一的听众不合作地趴在书案上,正在努力地用功。   

“你那个师父和无名啊!”他拿过苍泪努力了一个上午的成果,不屑地予以白眼。   

“有吗?看不出。”只有这个白痴妖怪才看不出。   

“他们两个……娃娃脸,不太对劲啊!”   

“没有啊!”迟钝!   

“你存心的对不对?你是不是在敷衍我?”   

“我可没那个胆子!”哟!还看出来了?   

“那你说说看,为什么从昨夜开始他要设下界阵?害我都没办法靠近那边?”   

“大概……是为了防止不速之客吧!”   

“你指的是我?”惜夜狐疑地看过来。   

“不是,不是。”不是才怪!   

“娃娃脸,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在偷偷骂我?”   

“是错觉吧!”他朝天打了个哈哈:“你一夜没睡,不如去休息一下,总胜过在这里胡思乱想。”   

“在没弄清楚之前我睡不著,你也是,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师父,还在这里乱涂乱画。”惜夜一把抢过纸笔,扔得老远。   

“啊!最好的一张。”他觉得自己快哭了,这死妖怪是生来克他的。   

“你告诉我,你师父和无名,到底是怎么回事?”   

“情人喽!”苍泪面无表情地回答。   

“情……情……情人?”惜夜的嘴巴一下子张得好大。   

“是啊!你就没看出来?”   

“怎么会?他们都是男的!”惜夜跳了起来。   

“无名是,我师父就说不准了。”苍泪兴致缺缺地支著下颚。   

“什么?你师父是女人?”这真叫他吃惊。   

“我有那么说过吗?”妖怪的理解力果然很差。   

“死娃娃脸,你玩我对不对?”他的眼角都翘起来了。   

“没有啊!我是讲,我师父本是仙兽化形,没有什么性别之分的。”   

“天啊!那个美人居然是女的!”惜夜愣愣悠悠的。   

“喂!不是的。”他有那么讲过吗?   

“是美女?”果然,美丽会让人分不清男女。   

“不是,我师父是上古神兽,与其他生灵不同,是没有男女之分的。”   

“那她不就是无名的妻子?我不就应该称呼她……”惜夜转过头,神情严肃:“娃娃脸,我叫不出来。”   

苍泪的嘴角不住抽搐。   

“你说叫她姨娘可不可以啊?”惜夜真的很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问题。   

姨……姨娘?”他觉得手也开始抽筋了。   

呜……他天上地下第一冷血的师尊,居然……居然是姨娘?听起来还是小妾那一级别的?   

好好……好好笑!   

“娃娃脸,你干嘛?”惜夜厌恶地看著趴在书案上“涕泪纵横”的那个小白痴:“你好脏啊!”   

“惜夜啊惜夜,你真是个天才中的天才!”苍泪呜呜咽咽地说著。   

“这个还用你讲?”惜夜仰著头,用力地“哼”了一声。   

苍泪更用力地“埋头痛哭”。   

“不过。”惜夜歪过头,提出不合理之:“你那个师父美是够美了,不过性子实在不够温柔,连无名的千分之一都及不上。要说她是个女人,我实在很难相信。”   

“的确!他的确是不温柔。不过,又有谁规定女人一定要温柔的?”   

“可是……”惜夜犹不死心,又说:“你师父的身材实在太差了吧!没前也没后,无名不是很吃亏?”   “身材不好?”苍泪用力地咬住自己的舌头,用鼻音回答他:“没前没后又怎么样?说不定无名就喜欢那样的。”   

“干嘛?”惜夜看著某样肖似于猪的的动物趴到桌子底下发出“哼哼哈哈”的声音。“娃娃脸,你有毛病啊?”   

“对!对!”桌子底下传来闷闷的回答。   

“我还是觉得她像个男人多一点,无名居然是喜欢那一类型的啊!”他觉得难以接受:“我本人比较中意温柔美丽又体贴的,至少得看上去像个正常美女的。”   

“弱不禁风的那一种?”苍泪探出半张脸来。   

“不是很好吗?无名比较适合文弱的女性。”男人再怎么斯文都会有保护欲,所以柔弱的美人才会这么抢手。“哪像现在,无名被你那个师父抱来抱去的,一点身为男人的尊严都没有了。”   

想到那个场面,真是让人毛骨悚然。不可否认,画面倒还算赏心悦目,不过看上去这么自然就是不正常所在吧!   

“关于男人的尊严嘛!”这只妖果然要命地单纯呢!怎么跟一株植物或者一只动物解释这么复杂的问题呢?“相对于这个问题,我倒更想知道他在晚上是以什么方式面对他的。”   

“你在讲什么?”她啊他的,还笑得这么恶心,在讲什么呢?   

“小孩子不懂的事。”苍泪从桌下钻出来,重新坐好,摆出一副“大人”的派头。   

“娃娃脸,你得意什么?我当你祖宗都够岁数了,什么小孩子?你才是个小白痴呢!”他伸手给了个响栗。   

苍泪倒是没闪躲,任他敲了一下:“那倒不一定,我就打赌你根本到现在还没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开玩笑,算真实的年纪的话,他才不会输给这只妖。不过今天他心情好,不打算打击这只可怜的小小妖了。   “你少在这里不懂装懂了,大不了我去问无名,他总会告诉我的。”无名对于解释他不懂的问题向来很有耐心。   

“好吧!那你回来以后一定要来告诉我喔!”苍泪笑眯眯地向他挥手道别。      

风萧萧兮易水寒……   

他一定会死得很惨!   

可想,他会去问无名一些愚蠢又尴尬的问题,无名一定会支吾其词,他又会打破砂锅问到底,无名会羞愧至极,最后师父一定会很生气。   

如果再加上一句姨娘之类的……   

“啊――!”远远传来一声惊呼,接著是重物落水的“扑通”声。      

白痴果然没什么好下场,傻人最没福了!   

苍泪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继续埋头努力用功。

“如果,能将这头白发变回青丝。”他为无名束好发髻,用梳子梳理著披散的肩发:“我可以去西海寻找被扔到海底的回光镜,那个可能会有用。”   

无名轻轻摇头:“不用了,我不曾在意过这个。算算岁数,我今年已经三百多岁了,就权做年华逝去的见证吧!”   

“可是,我总觉得难以释怀,要不是因为我,你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无名回过头来看著他:“寒华,如果这让你觉得有愧,那你就去找寻好了。如果我变回满头黑发可以让你不再介意,那就好。”   

寒华突然把他拥入怀中,吓了他一跳。   

“怎么了?”他抬起头。   

“我改变主意了。其实,这头白发也不错,让你看来更加飘逸了。”银色的长发衬得他清雅出众,恍似下一刻就要飘飞而去了,是以他才忍不住出手想要抓住。“不过,你不要真的飞走了,我会害怕的。”   

“怕什么?”无名笑了出来:“就算真的飘走了又怎么样?”   

“我会抓住你的,我也会飞。”他自己也笑了。   

“是啊!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和你早有誓约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寒华的神色有些黯然。   

上说这句话之后,是三百年的离别。   

“不要担心。”无名抚平他衣袖上的褶皱。寒华总是穿著汉式的阔袖沙衣,动静间皆有一股尊傲之气:“这一回,我一定会守著你的,哪怕你再怎么赶我走,我都不会再离开你半步了。”   

“不。”寒华反手抓住他的手掌:“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等明天,明天我就去找东溟帝君,他应该藏有优钵罗的瓣,只要有那个,我就可以和你心意想通,绝对不会再发生任何的变故了。”   

“优钵罗……”这名字……   

“不错,那是净土的一位尊者脱胎前留下的本身。只要闻到它的香气,心中恶念就会尽消,自然会产生善意。要是两人同时分服下一片瓣,就能心意想通,永世不忘。只要你和我能够同时服下,那从今往后,只要你的心意不改,我就再也不会神智紊乱,把你遗忘了。”  

“世间真是无奇不有。”无名微讶:“真的有这种奇物?”  

“香气是否有那种效用,我不得而知。但服食后的效果,我曾亲眼见过,那是绝不会错的。”寒华的目光抬高,望向云层:“以前,优钵罗尊者犹在天界之时,司掌的就是这个轮回中的人心。”   

“哦?人心居然也是能够被控制的?”那不是世上最无法估量的东西吗?   

“当然不能。”寒华摇了摇头:“这世间凡人的心,比任何事物都要纷复杂。相对来说,仙或者是妖,因为欲望淡泊或者单一,所以反而才会简单。”   

“那又何言司掌?”不知为什么,好像……分外关心著……   

“因为那朵优钵罗是世间最为纯善之物,所以它的原神也是这世间最智慧通透的神仙。优钵罗曾是如来座前最有慧根善念的尊者,他生来就是为了引导世人向善的。”寒华难得地为别人流露出惋惜:“只可惜,到了后来。连他也敌不过世人心中的痴枉执念,终于堕入了魔道,形神俱灭。”   

“你们,是认识的?”听他的语气,不像是在讨论毫不相干的人。   

“谈不上什么认识,只是远远见过一面。”寒华一缕一缕地梳理著无名的银发:“不过,他给人的印象很,那位尊者不但有最纯净的心,更有远胜世间一切色相的容貌。”   

“远胜世间一切色相?”这是多么难以想象的词句。   

“万千生灵,净善为首。除了昔日的东溟帝君,我所见过最完美的容貌,首推的就是这位优钵罗尊者。”   

“这世上竟有比你还要完美的外貌,我倒想瞧瞧。”无名故意这么说。   

“可惜,他化为尘土少说已近千年,你怕是见不著了。”终是忍不住又说:“其实也不一定是我说的那样美丽,再说美丽丑陋也只是表相而已。”   

无名不答,只是抿嘴笑著。   

寒华一挑眉,说:“在我心中,唯有你才是特别的,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我绝不会认不得的。”   

无名拍拍他的手背:“我只是有点好奇,你一向不把任何人的和事放在心上,却对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记忆刻,不是有点奇怪吗?”   

“这一点我也不是很明白,兴许是有些宿缘吧!”   

无名点点头,不再追问。 “无瑕,那个叫惜夜的妖,好像不大寻常。”寒华放下梳子,眉头有些皱紧:“他的身上满是腥臭,像是大肆杀戮而来。可偏偏身上毫无戾气,根本不像贪好血腥的妖物。而且……他让我觉得十分熟悉,我总觉得曾经在哪里见过他,却一直想不起来。”   

“是吗?不会是错觉?”   

“无瑕,我不是凡人,不会有错觉这回事。我一定曾经见过他,但他一定不是现在这个模样。”   

“我从来不认为他会是妖,他和一般的妖各个方面都相去太远。”无名叹了口气:“可他总是说自己是妖,我也算不出他的来历,也只能由著这个疑惑留著了。”   

“他真正的样貌……并不是这样的吧!”寒华想了想:“一般的妖怎么能够有这种的法术,不是幻化,而是真正长久地化身为另一个模样。”   

“他说,他本命是一株兰草,只有一千多年的道行。”他当初听见的时候是吃了一惊的。“其实,就我猜想,惜夜他是在自己欺骗自己,他一直认定自己是妖,不停地混淆自己。久而久之,记忆错乱,就拒绝会有其他的可能。”   

“怎么会有这种认定自己是妖的?”只听说有妖当自己是神是佛,还没听说过这种刻意贬低自己想做只妖的事。   

“应该是遭遇到了严重的打击,使他变得失了神智常态,强迫自己忘记过去,镇日里浑噩度日。”无名难过起来:“他坚持自己是妖,想来是因为他昔日的身份令他恶痛绝。根本不想和自己的过去再有一丝一毫的牵连,才会这样暗示自己的。”   

“我还是无法理解。”   

“惜夜性格坚毅,要让他痛苦到需要用遗忘来保护自己。那一定是无比惨烈的遭遇。”无名微微侧过头,把自己的表情掩藏起来。   

“话是这么说,不过他虽然法术奇高,但力量实在太弱了,根本不可能和我认识的任何一人相比。”寒华沉吟著:“多数法术都需要力量达到某个阶段才能领悟,没有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是被剜了心。”无名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被人毁了原本的容貌,剜去了心脏,丢弃在一绝崖之下。原本是不治的,也不知为什么竟是活了下来。我遇到他的时候,他一味杀戮,为的就是自己那颗不见了的心。”   

“倒是有些离奇的,哪怕本命是株植物,没有了心,也是绝不能活的。除非依靠什么外力神器来还魂再生。”寒华似是想到了什么,但立刻又摇头:“那是不可能的,就算诛神中的‘续魂石’能令身体不会死亡,也不可能多活三百年这么久的时间,更别说还魂后还能使用法术了。”   

“也不知他为什么说自己是株兰草,他性格称得上坚韧不屈,还带著固执刚烈,哪里像妖会有的性子?”   

“绝对不是植物,但在哪里见过……”却是想也想不起来。   

“我虽然算不出他的来历,但有一点我能肯定。你和苍泪,一直在寻找的那个答案,惜夜是个‘关键’,他是十分重要的关键。”无名望著他,眼神清澈。  

“你怎么会知道……”自己绝对没有提到过的事,无名又怎么会知道?   

“寒华,我也已经活了三百年了。”是为了心中唯一的一丝希望,他强迫自己学习命理术数,以及那些艰涩难懂的上古神文。为的就是有一日能够重逢的时候,自己不再是一个一无用的束缚,而是可以帮得上忙的助力。“我多少超出了一个凡人所能达到的界限,知道了一些别人所不知道的事。”   

“追溯上古众神的旧事?无瑕,这哪是三百年间能做到的?”寒华惊讶极了:“你不过是轮回中的凡人,怎么能……”   

无名一把抓住了他的双手:“世事无绝对,你不是绝不可能爱上别人,这不也爱上了我?还是,你觉得我太笨了,是绝对学不会那些东西,做不到那些事的?”   

“当然不是!”寒华生怕他误解,急忙解释:“我只是觉得吃惊,你知不知道,懂得那些对你是有害而无利的?” 无名终究只是凡人,学习神文,擅用法术,他的身体负担不起。   

“其实没有那么严重,我到现在,也没什么机会施展所学。占卜推算不过是一些意念,没那么可怕。”他抬起手来,抚开寒华眉间的皱纹:“何况,我早已不再是什么凡人了。”  

“那你卜到了什么?”由于切身相关,他算来算去也无从知晓,其他神众大多如此。寻了近万年,说不厌倦也是假的。   

“寒华,我来问你,这个答案对你而言,是否极之重要?”无名问得淡然,却也慎重。   

寒华一怔,看著无名,神情也渐渐凝重。   

“如果你是想问,你与它孰轻孰重,根本就不必比较,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最重要的。如果你希望我不要插手再管这些事,我就不管。”他说得也极为自然。   

果然不出所料!   

无名在心里长叹了一声。   

“我并没有要求你不要去管,那是你的承诺,我怎么会横加阻拦?”他淡淡地笑了:“我知道你一直在寻找祝融一族中浴火重生的方法,并且已经找到了,现在只缺一样东西就可以列阵施术。”  

“你知道……”   

“不错,我知道它的下落。你寻找了几千年的炙炎神珠,我知道它被藏在了哪里。”   

“在哪里?”他算了几百年,找了几百年。甚至去了地界,昔日的九黎之民早已将它遗失。在偌大的世间要寻找一颗小小的珠子,谈何容易?“只要有了它,返生阵成,红绡就能浴火重生了。”   

这是他许下的诺言,一定要让红绡返生。唯有这样,才可能消融共工、祝融两族延续了几万年的仇恨。   炙炎神珠,只需要一颗炙炎神珠!   

炙炎神珠啊!   

“不会很长久了,只要一小段时间。我保证,最后,它一定会归你所有。”他淡淡地向寒华许诺。   

只是一颗炙炎神珠罢了!   

既然是你的愿望,这一回,就由我来为你达成吧!

第七章

月色悠悠,寂静无声。   

有人!   

他霍地张开眼睛,却是一怔。   

月色下,那人发银如雪。   

“无瑕?”   

那人回了一个微笑给他。   

一个凄惶的微笑。   

“无瑕,我怎么会动不了?”像是有无数无形的细线做成了茧困缚著他,令他无法动弹。   

“这是上古奇术中的一种,是昔日南海帝君!最为擅长的‘缚龙咒’,你也应该听说过的吧!你放心,这咒只会困住你一时,不会有什么危害。”那人幽幽地叹了口气:“只能说,你回来得真不是时候。”   

“为什么?”他忘记了挣扎,瞪大了双眼:“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寒华,三百年了,三百年是多么漫长的一段时光啊?”他坐到了床畔的椅子上,为自己倒了杯水:“如果我三百年前死去的话,应该转生过几了吧!”   

“为什么?”他不解地看著前一刻还在自己臂弯中安睡的情人。   

“因为,我们的重逢本来就不应该发生,如果早上三百年,我恐怕是会欣喜若狂。可是,到了现在,我也只能怨怪上苍无情,造化弄人了。”他看过来的目光空洞无神,寒华心中一怵。   

“你是无瑕?”他问。   

“我跟你不同,三百年,对你而言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你已经经历了无数个三百年,未来,也会继续经历下去。但对我来说,这三百年足够使我有太多的改变了。”      

“你这是……在怨怪我?”寒华的心一凉,如同浸到了冰水中。   

他却摇头:“太迟了,一切早已经结束了。在三百年前,你那一剑已经结束了我们之间的一切。”   

说完,他用笔润了些朱砂,在金色的符纸上开始书写。   

“我不明白,你明明说不曾怨怪过我……”   

“寒华。”他并没有抬头:“现在在你眼前的,并不是三百年前的连无瑕,我叫做无名。虽然我过去的确曾是那个人,可是事实上那个连无瑕在这三百年里已经慢慢地死去了。”   

“你胡说!”寒华开始挣扎:“你明明是无瑕,是我的无瑕,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究竟想做什么?”   无名放下笔,拿起符纸,细细看著。   

金色之中红线交叠,形成了诡异的图案。   

他满意地点点头,唇边还泛起微笑。   

笑得让寒华心中一惊。   

这人……不是无瑕……   

手一扬,符纸燃起,后灭于水中。   

他端著水,慢慢走到了床边。   

“那是什么?”   

“寒华,到了现在,你还认为我是你的无瑕吗?”   

寒华用力地闭上了眼睛。   

“我佩服你的固执。可惜,它不能改变任何事。”他一如以往地淡然自若。   

“无瑕!”寒华流露出难过的神情:“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不惜要这样做?”    “原因?”无名一愕:“你要说到原因的话,大概是因为你今天说的那一席话吧!我原本不想这么快就打破了你的美梦,可是你却说要去寻找什么心意相通的方法,我不能让你那么做。”   

“原因呢?”他睁开了眼睛,那里面写满了痛楚:“你是害怕我纠缠你?”   

“只是其一,其实你就算找到了,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我的心既然已经不复当初,最后也不会有你想要的那种结果,你还是一样要失望痛苦的。到了那个时候,说不定大家都会受到更大的伤害。”他带著些许无奈的口气说:“你越是爱我,我的心里也越是难过,我不喜欢这样子。”      

这个人……无情淡漠……却依旧圣洁高雅,不论他是谁……与他记忆中的无瑕实在相差得太远,却又相似地出奇……好似,他原本就应该是淡漠的……   

三百年……真的是那么漫长的岁月?   

漫长到……湮灭了一切的爱与恨……只剩下了淡漠吗?   

“情到浓时转为薄。寒华,你为什么不懂?还是,你终究是仙,本就不懂人心中的情爱?”他望著手中的杯,杯中有水,水中有符。 “我是不懂,我只知,爱我所爱绝无怨尤。”   

无名摇头长叹,突然仰头喝光了杯中的符水。   

“无瑕,你做什么?”寒华大骇,更加用力想挣脱身上无形的束缚。   

下一刻,无名突然俯下身来。   

四目对望,两唇相交……   

撬开齿颌,清水哺入寒华的口中。   

直到他在惊愕中服尽,无名才拉开了距离,定定地望著他。   

寒华也静了下来,不再挣扎。   

“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突然变回了三百年前的那个寒华?”无名转身放好空杯:“那是因为你和那人的实力本就相差无几,但他手上却有诛神法器中的‘蚀心镜’。你如此地有失常态就是被那镜子照过的缘故,幸好你修为高,要是换了别人,性格会完全颠倒过来。你则是暂时丧失了这三百年间的记忆,回到了你一生中受创最的时候。”   

镜虽名蚀心,其实真正蚀尽的只是时间。   

“那你,又让我喝了什么?”   

无名眨动睫毛,再一转过身去:“这三百年来,你的法力之所以变成和他不相上下,难以完全胜过他,并不是因为他修为急速精进,而多少是因为当年那朵‘缠情’让你修为受损。这道符名为‘往生’,它能完完全全吞噬掉你体内残留的‘缠情’之伤。既然你被人偷去了时间,我所能做的就是帮你把那段时光找回来。”   

“转过头来,无瑕,让我看著你的脸。”   

无名一顿,然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到了现在你还不明白?你我之间的情一直是个玩笑,一个由这‘缠情’开始的玩笑。”  

他转过头来,脸上一片平静:“现在,是时候结束一切了。如果不完全消除药性,你终究胜不过那个人,他当年之所以设计你,为的正是惧怕你的修为。只要消除了药性,你就会变回那个寒华,真正胜得过他的寒华。”   

“我不在乎啊!无瑕,只要有你……”   

“我在乎。”无名走了过来:“在三百年前,我的命运因为你,而脱离了既定的轨道,是时候要做个了断了。”   

“原来……我的情……什么都不是……”床上的寒华,脸色白得吓人,眉目间写满了绝望:“原来,到了最后,你还是无法爱我……”   

一丝血渍沿著唇畔滑落,眼前的景物开始涣散。   

最后的一眼,是心中至爱的脸庞。   

以及……听来隐约的长叹……   

结束了。   

做了三百年的旧梦。   

三百年前便应醒来的旧梦。   

终于……   

他皱了一下眉,睁开了眼。   

青色竹舍,干净整洁,白纱及地,月光从窗棂中穿透而入。   

他用力闭了下眼睛,复又睁开。   

这里……   

“师父,你醒啦!”下一刻,视线中出现了一个大大的头脸,眉清目秀,笑起来右颊有一个的酒窝。 他扶著床沿坐了起来。   

“你怎么能甩脱得了他?”他问著。   

像冰一样冷的目光,语声中充满了寒气。   

这个人果然是他的师父,不,却又好像有些不同。   

“苍泪。”望进他眼底的目光……是了,师父一直是这么冰冷的不错。可是,现在的师父,比任何时候,比他所见过的任何时候的师父都来得疏离漠然。   

就像……千万年不曾消融半分的寒冰精魄……   

“苍泪,为什么不回答我?”他站了起来,看著眼前显然神游天外的弟子。   

“师父,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苍泪小心翼翼地求证。   

“哪里来的‘天魔障’?”如果没有记错,苍泪的确用了那种失传已久的上古奇术。“你是不是应该告诉我些什么?”   

“从那以后……”   

“之后,我失了清明。”他突然抬起头。   

“怎么了?”苍泪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有血腥气。”他环目四顾:“不是用妖术幻化的地方,是妖穴吗?”   

苍泪摇了摇头。   

好险!这样也能察觉得到,怪不得得把那死妖怪赶走。   

连几天以前留下的味道也察觉得到啊!   

“苍泪,发生过什么?”他一眼望过来,苍泪突然觉得有点心虚。   

“师父昏迷了七天七夜。”从那一天开始,的确是有七个昼夜了。   

“好厉害的蚀心镜。”他低下头,略作思索:“要胜他,需些心思。”   

“师父。”苍泪欲言又止:“关于那‘天魔障’……”   

他抬头看向窗外,皓月当空,已是下弦。   

“你所说的,是不是和屋外的那个人有关?”   

苍泪一怔,旋即点头。   

寒华衣衫轻摆,已经出了门外。 一曲溪流,落如雪。   

人站在高,俯视著流水落。   

一袭蓝衫迎风拂动,那人负手而立,像在沉思。   

虽然是满头白发,但瞧身形气度,并不像是年老之人。   

不在三界中,更离红尘远。   

“你醒啦!”那人没有回过头,却已经察觉到他的到来。“你大伤元气,还是需要静养一段时间的。”   “什么来历?”他在那人的身后站定。   

“你徒儿也曾追问过我,我说:非鬼亦非仙,一曲桃水。”那人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笑意:“他好敷衍,但寒华上仙一定不会接受这么草率的答案。”   

“不,我信。”这人不似旧识,却也不是全然陌生。   

那人转过头来。   

发色如雪,额前一缕却又似血,面目却不得见。   

自唇鼻往上,有一张黑色面具,将那人的面貌遮去了七八分。   

“是仙?是魔?还是旧识?”   

那人缓缓摇头,月光下,发色有如白银。   

“是个凡人。”那人的声音温和淡然,很是陌生。   

他不再说话。   

“别说是你,我自己也很难相信。”那人伸出纤长五指,接了一把风中吹落的瓣:“或许该说,我曾经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凡人,但后来却发现早就什么都不是了。”   

“你我相识?”   

那人看他一眼,眼神清澈无垢,也无任何可以辨识之:“不识。”   

“总有名字。”   

“有。”终于点头:“我叫做无名。”   

“说是无名,通常就是掩饰。”   

“不错,我本来不叫无名,可现在就叫无名。”   

“不在三界中?”这个人的身上,不是任何一种三界众生的气味。   

“自是无名氏。”那无名,嘴角一勾,淡淡一笑。   

“是你帮了我。”他扣住那人的腕部,输入一丝仙气:“为了什么目的?”   

“因为有缘。”无名也不挣脱,由他试探。   

“你原本认得我?”这人竟能与他寒冽的仙气相容?   

无名点头:“寒华上仙。”   

寒华放开他的手腕,看著他坦然的双目:“还有?”   

“很多。”   

“多到何种程度?”   

“很多。”无名的双目中有著无法猜测的高悠远:“多到超出你的想象,当然,除了些许被刻意隐藏的细节。”   

“比如?”   “

比如,你和伤了你的那个人之间,从不周山倒那天开始的一些往事。”   

寒华乌黑的瞳孔变得幽。   

“我的存在,不是威胁。”   

“你懂得上古神文?”说明他至少知道一些过往旧事。“你是上古遗族?“   

“不,我不曾躬逢其盛。”   

“你既然知道那人的本事,为什么要帮我?”纵是上古神众之中,也没有几人能做那人的对手。贸贸然与他为敌,实属不智。   

“因为有缘,我和你们,都有宿缘。”   

“宿缘?”   

“不错,就是宿缘。”无名想了一想,才说:“算是前世的宿缘。”   

“那为什么不是帮他?”   

“因为,我这一世,是因他而生,为你而死。”说到生死,无名也无一丝动容。   

“那不正应帮他而非助我?”   

“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不同的。”无名袖口一动,手中的瓣落下水中。“我不想违逆天意,上天既然已经做了安排,我也懒得与天去争。”   

“倒是少见。”寒华说得平静,无丝毫讽刺之意。   

“世事正如棋局,你我不过棋子。这番话用在你我身上,其实也很贴切,只不过这操局之人,手段更为高明而已。”   

“你倒是无怨无悔。”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说得好。”寒华再问:“要是我现在杀了你,你说,这上天会不会乱了阵脚呢?”   

“如果你杀了我,也可能是早已布下的一著。”   

“好,我们来试试看吧!”寒华点点头,一手摁住无名的脉门。   

一时,寒气四溢。   

无名的脸色突地泛青。   

“住手!”一声怒喝破空而来。   

无名长叹了一声。   

寒华袖袍一拂,冷冷地说道:“终于来了。”   

白衣黑影,交错而过。   

一切犹如惊鸿掠影。   

“不要伤他!”   

如疾风的指尖骤然停顿。   

红光闪现,流淌下了惜夜白皙的颈项。   

“不过是只妖。”寒华从怀中拿出白绢,拭尽指尖血迹。   

手一扬,白绢远而去。   

“你有蓄养妖物的习惯?”他冷冷再望一眼:“还是这么腥臭的,以你的能力,太过污秽了。”   “你!”黑色面纱外的双目狠狠瞪著他。   

“惜夜!”无名的语气中颇是严厉:“我说了什么,你难道忘了?”   

惜夜心中一惊:“我是怕他对你……”   

“我平日里纵容你骄横放肆,到了今日,你是准备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可是……怎么……他……”惜夜怔在当地,心慌地想要解释。   

“惜夜!”   

“对不起,我知道我做错了。”他从没见过无名这样地生气,对他说话这么严苛,一时慌乱了手脚。    “算了!你先进屋里去,我们还有事要谈。”   惜夜欲言又止,忿忿地看了寒华一眼,转身离去了。   “请上仙见谅,无名教子无方,方才冒犯了。”他一揖及地,语气恢复了平和。   

“蓄妖为子?倒是别有兴致。”连看也不用看就知道,那东西满身血腥,加上烈性未除,与眼前这人毫无相似之。当然,除了面目都爱遮遮掩掩以外。  

“他和你我之间的事没有关系。”   

“我倒觉得并非全然无关。”   

“上仙多虑了,不过是一只小小的妖。”   

寒华动了动嘴角,也不知是不是在笑。   

衣袂飘摇。   

一人著白,一人著蓝。   

漫天飞。

第八章

“娃娃脸,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惜夜一把揪住苍泪的领子。   

“你问我,我去问谁啊?”   

“那个好歹也是你师父,你知道的一定比我多。”   

“我还想问你呢!”这样地理直气壮,还真是让人佩服。“你前天不是答应无名要暂时离开的,怎么又折回来了?”   

“无名从来不隐瞒我什么,可这回什么理由都不说就要我走。我越想越不对劲,所以就半路折回来了。”他甩开苍泪,大刺刺地坐了下来。   

“又不是你一个人一头雾水,我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啊!”无名连解释都没解释,直接把昏迷的师父丢了过来,还逼著他发那个什么鬼誓,他比较可怜好不好!   

“无名一定有他的理由。”   

“所以我也发了誓啦!”做这种事,和欺师灭祖没什么两样。“如果我师父将来要是知道了的话,我一定会很惨!”   

“苍泪。”惜夜的语调突然一变。  

“怎么了?”他这么一本正经的,还真让人不习惯。  

“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在任何情况下,都要遵守你对无名的誓言。”  

“我已近发过毒誓了。”  

“不够,我不一样,我从不相信别人发的什么誓言……”  

“什么?”难道是错觉?惜夜现在的这个样子……   

“我不希望他就这么死去了,在我还没有完全理清之前……”  

“惜夜?”   

“惜夜。”他也随著轻声念了一遍:“我喜欢这个名字,更喜欢无名。所以,你必须要帮我,你一定要做。”  

“为什么?帮什么啊?”苍泪莫明所以地看著他。  

“我很喜欢他,所以,哪怕要我再一……我也是愿意的。”  

“惜夜,你能告诉我,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吗?” 黑纱拽地的惜夜,纵是彷徨迷惑也显得傲然不俗,这个妖,绝不像看起来是这么地简单。  

“凡人,七情六欲,挣扎苦海,我们,只是凡人。”惜夜目光迷离:“所以无名,会死!”  

苍泪一愕:“他倒是说过……”   

我大限将至了!  

“无名很苦,在他心里,比任何人都要苦。死去对他来说,或者是一种解脱,虽然他死了,也不会有多少人会为之痛苦,至少他最在意的那个是不会的。不过对我来说,那真是一件残忍的事啊!”惜夜说这番话的时候,半低著头,雪白的皮肤与颈上的血迹形成了惑人的妖,看得苍泪心都跳快了几拍。  

“你想让我做什么?”他努力稳住心神,告诉自己,眼前的不过是一只傻妖而已,长得也不怎么样,最重要的是他是公的,有什么好心跳的?  

“去西王母的昆仑山,再为他取来一株绛草。”  

“绛草?三千年生长,只剩下一株的绛草?”   

惜夜点头。  

“那么,‘再’是什么意思?”   

“因为曾经有人,为他杀上昆仑山,取来过一株。”   

“你是,想为他续命?”那么说,无名曾经服食过绛草?  

惜夜摇头。  

“没有用了,无名要死是必然的,谁也没有办法强留他在这个世上。我只是想略尽人事,试著留住他的魂魄。”  

“魂魄?你的意思是无名不但会死,连魂魄也会消散?”原来,惜夜口中的“死”,竟会是魂飞魄散,永不超生的那种死法。怪不得,怪不得他会这么忧心,会这么不舍。  

“如果可以在他死前帮他留住一些元气,能让他不至于魂魄尽散,如果能让他再一投胎转世。也许,他就不会受这宿命所累,逃出我们这个无尽的轮回。”  

“我们这个……”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愿望,应该是能够作为一个人,能够生活在阳光下,而不是现在这个‘非鬼亦非仙‘的样子。”惜夜吸了口气:“不要有那个寒华上仙的平静人生……”  

“没有我师父……”师父与无名,会是宿命?   

“苍泪,已经过去近一万年了吧!”

苍泪双目一瞠。  

“该结束了,不是吗?”他似乎在笑,只是隔著黑纱,让人看不真切:“如果,可以永远是惜夜,永远和无名过著这种日子,做妖,真的不是什么傻事。”  

黑影远去,留下淡淡的气息萦绕。  

这味道……是红莲……  

这座山谷里究竟隐藏了多少秘密?为什么……  

惜夜……竟不是妖…… “师父,有一件事,徒儿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事?”  

“那个惜夜,就是……那妖,对徒儿讲了一些十分奇怪的话。”  

“什么话?”  

“师父,你对于无名……他的来历……”   

寒华摇了摇头:“他的身上没有一丝可供分辨之,不是仙,妖,魔任何一类。算不出过去未来,是这个轮回里的一个谜团。”  

“听惜夜讲,无名,似乎是命不长久了。”  

寒华看他一眼,问:“苍泪,你是这么关心他人生死的吗?”  

“我只是觉得,难以言述。看到那个无名,总觉得他不应死去的,只要他活著,这世间就还有奇迹。”苍泪讲得吞吞吐吐。  

“那个无名,的确是很不一般。”寒华仰望旭日流金:“但你千万不要忘记了,我们不同于别人,要懂得控制自己的感情,我不希望再收拾一一万年前的那种烂摊子。”  

“那么师父,你的感情曾经失去过控制吗?”  

一时无声。  

许久,寒华冷漠的声音才又响起:“在我所意识到的范围之内,没有。”  

“若是控制不住呢?”  

“我们与别不同,必须要学会掌控自己的感情。”  

“可是有些时候,不是想控制就控制得了的吧!”  

“苍泪,你莫不是想说,你对那个无名怀有特别的心思?”  

“也许我……”  

“不行!”寒华冷冷地打断他:“他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单从他能够推算猜测出之前的旧事,就已经超出了一般众生的范围。“你忘了,那个人最擅于‘攻心’,如果这一切都是他的诡计,也不出奇。”  

“你误会了,师父。”苍泪突然觉得有点难过,并不是为了无名,而是……那个几天前的师父:“关于无名,他绝不是什么敌人。他只是……只是一个……值得信任的朋友。”  

“为何你会如此笃定?”  

“对不起,师父。我答应过他,曾以盘古圣君之名起过誓,有一些事,我不能向你透露。”  

“那就算了。”寒华淡淡应道。  

“师父。”他喊住那个欲离去的背影。  

那双眼里……毫无感情……   

“师父,你对无名……请温和些……他已经很辛苦了……”  

“我自有分寸。”寒华拂袖转身:“苍泪,不要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十五。   黄昏。  

“上仙。”蓝色的人影远远地站住。   

他从空中落下,睁眼看去。  

“看上仙气色,应该大致恢复了吧!”  

寒华点了点头。  

“我来,是有一样东西想要赠予上仙。”  

“什么?”   

无名抖开手中白色绢布,正是一件缝制好的外袍。  

“不用了。”寒华拒绝。  

“请上仙务必收下。”  

寒华为他语气中的坚决微讶。  

“只是……一件衣裳。”无名的补充倒是压低了声音,微不可闻。  

长袍阔袖,洁白如雪,正是寒华一向的装束。  

“好强的灵气。”远远看著,居然就能察觉得到灵气?  

“我加了些护咒。”  

“这是……”寒华手一招,衣物漂浮到他的眼前:“头发吗?”  

那绢丝之间,隐约夹杂著几缕银色的细微光芒,煞是美丽。  

“的确是我的头发,我的头发是我身上执念最的部分,相对灵气也是最强。夹杂少许制成衣物,辅以咒术,有意想不到的用。” 寒华只是望了望他,也不再多话。

“多谢上仙笑纳。”无名的声音中稍有了笑意。  

“无名?”  

“是的。”  

寒华转过身去,背对著他:“我并不觉得我们素不相识。”  

无名没有答话。  

“你为什么要折损自身灵气,制成衣物给我?”  

“因为我有过承诺,一定要帮助你达成你的诺言。”  

“你知道我的承诺?”  

“是的。”无名也背转身去。  

“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好呢?”  

“有。”无名笑了:“只要你达成了诺言,我就完成了我的目标。”  

“那是什么?”  

“等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寒华,你要为自己而活。只要你的心能够挣开束缚,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寒华微微一怔。  

无名提脚,没入瓣雨中,往未知而去。  

风中隐约传来低吟:“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十五夜,月圆。  

月光照射中,寒华正盘坐半空。  

似乎有所感应,他的双目缓缓睁开。  

“你终于还是找来了。”他冰冷的声音响起。  

在这座山谷中开得最为茂的那棵樱树上,有一个暗影浅浅浮现。若不是仔细去看,几乎察觉不到那是个不属于周围任何事物的人影。  

“难得你会有如此的风雅友人,不但品味高雅,连隐匿行踪的法术也高人一等,足足去了我一月的时间用来找寻。” 那人的声音颇为动听。  

“你还没有死心?”相对的,寒华的声音就显得太过冷冽。 那人闻言笑了一声,说:“你是知道的,如不乘此良机,我怕,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寒华微一挑眉,问道:“你当真这么有把握置我于死地?”   

“不敢,只求叔父你能安睡一段时日,对我来说就是幸运的了。”  

月光明亮,风突然间止了,那人的面目自满天飞中显现出来。  

那是一位斯文尔雅,风度翩翩的青衣公子。不但身上是丝衣华履,手中还持著一把玉扇,时有时无地扇著,就如同一个世家子弟趁著春日出游踏青的模样。  

“话说回来,这个地方的主人真令我好奇。不知我可否有缘结识这位熟通上古奇术神文的高人?”那人态度悠然地问道。  

“废话就不用多说了,既然你我之间多年来各持己见,又无一人愿意退让,不如就乘今夜做个了断。”   那人面容一整,稍带疑惑:“不知叔父能否告知,这几天有什么奇遇,怎么会突然说出这么绝情的话来了?”  

他问这番话大有道理,因为之前不论两人如何相争,寒华始终对他留了几分宽容,是以一直以来他有恃无恐。要知道他们两人中,论实力寒华一直居于上风,直到最近形势才有些变化,但就算是这样,大家也最多是伯仲之间,寒华若存心相搏,他是绝对讨不著什么好的。  

“你我争斗的时间实在太久,我已经失了耐心。不如就今夜一决高下,要是我败了,就不再沾手你们的事。”  

那人眼前一亮:“叔父此话当真?”  

虽然问了,但他心里很明白,以寒华的为人,既然说出了口,就绝不会反悔或是食言。  

不然,他也不会为了当年的一个承诺,而和自己僵持了近万年的时光。  

就算拼得毁去这万年以来的修行,若是能让寒华就此撒手不管,也是绝对合算的。  

“动手吧!”寒华凌空站立起来。  

狂风平地,卷起漫天雨。 同一时刻后山洞穴似乎颇为邃,只在尽头隐约有些光亮。  

到底是进去还是不进去?   

要是不进,恐怕永远不会知道无名的身份和目的。   

但要是进了,不就是不道德地偷窥了无名一直在隐藏的秘密?  

苍泪一时感觉有些两难。  

半晌,硬是咬了咬牙,战战兢兢地往里走去。  

好冷!   

他站定,不敢相信地来回张望,不过就是两步之遥,这洞里和洞外居然相差了四季的温度。   

玄阴之穴?难道说,这里就是世间寒气汇聚之地?  

怪不得无名不许惜夜进来,这么重的寒气缠到了身上,纵然受不伤,难免也会折损修行。  

细细一看,洞口四壁画著符咒,这些符咒似乎不是用来阻止有人闯入,而是隐藏这洞穴散发出的寒气。    

对了,他怎么忘了,师父的仙气和这寒穴本质相同,无名既然存心隐藏这里,自然得封住外泄的寒气。不然师父怎么会没有发觉这里有玄阴之穴?   

洞壁上泛出隐隐光亮,越往里走,越是明亮。四壁上结满了似蓝似白的层层坚冰,煞是美丽。   

越走,苍泪越觉得惊奇。  

纵然是他,也觉得这里寒气逼人,勉强才能举步。何况,这洞不但出乎想象的远,并且越走越是宽阔,不知要通到哪里去。寒气是随著渐渐入而愈发强烈,让他更加举步维艰起来。  

那个无名,为什么每个月要到这地方来,还一待就是一整夜?  

十五至阴,这穴寒气最盛,看来荏弱的无名又怎么能抵抗这种寒气的?   

越走,他越是惊讶,脑子里的疑问也就越多。   

前方光线最为强烈,应该就是这洞穴最为阴寒的地方了。  

他放缓脚步,探头看去。   

白光刺眼,好一会双眼才能看见东西。  

自己居然是站在冰雪形成的阶梯顶端,放眼望去,洞中空间广阔,好似一座巨大的水晶冰宫。入目一片洁白,有如白昼光耀,四周的冰柱自上而垂落,形状如同一匹匹在下落时突然被冻结住的瀑布。  

苍泪一愕。   

这座玄阴之穴规模如此宏大,恐怕这世上难以再寻得一了。   

不就是天地至阴之穴?   这不是传说中凝聚亿万年地水灵气的地方吗?  

无名又不是水族,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再定神一看……   

站在那里的人不就是……无名?

第九章

一身蓝衣的无名正闭著眼睛站立在看似无底的冰层中央。在他的脚下,以红色纹路绘著一个巨大的阵型,像一张圆形的蛛网占据了广阔冰层泰半的面积。   

无名正是站在这圆的中心位置。   

细看,那一条条的线文,竟是由无数蝇头大小的上古神文排列而成。   

这么大的阵式,岂不是要不停写上几年才能完成?   

只要写错了一个字,不就都前功尽弃了?   

“不要过来。”一声轻微的话语在空旷中撞出阵阵回音。   

一回神,正对上无名已然睁开的幽双眼。   

“我……”苍泪站了出来,有些无措:“我只是……”  

“无妨。”无名似是细细叹了一声:“你来了也好。”  

“这个阵……”   

“太古有神,名为虚无。能驱动虚无神力的,就是这‘虚无之阵’。”无名这几天一直带著的面具除去了,脸色看来十分苍白:“不过,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完成全部,你现在所看到的,只是这阵极小的一部分。”   

苍泪皱起眉头:“这阵形,我像在哪里看见过。”   

“你没有亲眼见过。”无名垂首,发丝随之垂落:“他昔日所列的‘诛神之阵’,其实也是从‘虚无之阵’中推化而来。天地万物,自虚无始。这个阵,动用的就是万物的根本,也是一切万法的根本。”   

“你为什么要列这个阵?”  

“为了我自己。”无名回答,没有一丝犹疑:“出于一个私心的目的。”  

“听说,当年‘他’为了列诛神阵,受了极重的反噬,足足修养了五千年之久。”  

“有益自然有损,乃是天地依循的道理。”  

“他和你一样,列阵也是为了私欲。你呢?列阵诛神是为了什么?”只能灭于此阵的上古神众已经所剩无几,无名要对付的会是哪个?   

无名摇头,说:“你误会了,我这个阵不是为了伤人而列下的。”   

“无名,你究竟……”  

“他来了!”无名突然抬头。  

“谁?”苍泪吓了一跳,跟著他抬头望向空无一物的洞顶。  

无名再闭起了双眼,仰头朝上,嘴中说著似咒语又如音律的话语。   

苍泪不由后退一步。  

阵法开始催动,地上咒文化为阵阵光芒,将无名包围其中。  

那光芒由弱至强,竟在半空形成了两道虚像的人影。  

“师父!”衣袂飘扬,神情冷漠,不正是寒华!  

而对立的那个人……  

原来无名指的是他。   

只看著二人先是交谈,而后开始交手。   

“不要去。”无名的声音自阵中传来:“这一战势所难免,你就不必介入了。”  

苍泪刚踏出的脚步滞了一滞,思索再三,还是收了回来。   

去了怕也帮不上什么忙,反倒是无名这里还有太多的事有待明了。  

“我师父会胜吗?”   

“虽然你师父法力已经高于往日,但对手诡计多端更甚当初,想要分毫无损地得胜,是绝不可能的。”无名像他一样仰首上望,神色有些凝重:“更何况他手上有多少的诛神法器,用的哪一种我们更加不知道,鹿死谁手,实难断言。”  

“就算诛神法器尽出也未必伤得了我师父,就算他再狡猾,以师父的敏锐,也不会吃亏。”苍泪神情笃定地说。   

“我不这么看,以他的为人,平时绝对会隐藏一部分实力。他现在下了决心要跟你师父一决生死,就不会再心存顾忌。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你一直看见的那个样子了。”无名轻轻谓叹:“果然,一切都在朝著这个方向发展了。”

“无名,你和我师父……”他早就想问了,为什么师父在几天前突然变成了另一种性格,而在那一夜醒来以后,居然又会是他所熟知的那个冰冷无情的师父?  

“在很多年以前,我们就已经相识了。由于特殊的原因,寒华爱上了我。”在光芒飞舞间,无名的笑容凄凉而美丽:“可惜,我始终拘泥于世俗的观念,以及心中的不安拒绝了他。直到后来,我终于向自己承认,我早已对他动了情。可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他忘记了一切,变回了这个无情无爱的寒华。而我,则永远地失去了他,苟活在这世上,日夜受著无尽的折磨。”  

“不是我怀疑你的说法,但,以我所认识的师父,不像是会为情而动的人。”他觉得蹊跷,无名所说的一切,不像是真的,反倒像一种被设计的情节。  

“苍泪,你很聪明,比我要聪明得多。你猜得不错,那是一个诡计,美丽而残忍的诡计。你师父并未对我动情,只是中了别人的计谋。而我,直到最后一刻,最后一个知道了这件事。”无名凄然一笑:“幸好,寒华并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一切不过变回了原来。”  

苍泪舒了口气,舒完,才觉得这么安心很不应该。  

“一切变回了原来,那你呢?”师父或许是不会记得,但无名……  

“我?”无名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空中飞舞著的那个白色身影:“我一直以为自己早已经死了,在三百年前,或许更久以前。直到你带来了寒华,那个曾经为我可以倾尽所有的寒华。我才知道,早就应该消逝的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等了三百年。其实,我一直不甘心,我想再见他一面,和我的那一段情真正告别。”   

“师父他变回这样,是因为你?”他是对师父下了什么忘情的符咒,师父才会一觉醒来,又变回了从前。  

“这个才是寒华啊!那个爱上我的,始终只是他心里的一个影子,我们常常在做醒来以后什么都不记得的梦,不是吗?”   

那么,最不幸的,从头到尾,只有无名……   

……我终于向自己承认,我早已对他动了情。可是,一切都已经太晚……   

“你又何必为我难过?相守一世,也未必能相悦一时。你的双亲,何尝不是如此?”   

“所以,我才知道被所爱之人背弃的痛苦。”那痛,夜夜痴缠,无一刻得以停歇。爱得越,痛越彻骨。   最可悲的,是连怨恨也做不到……   

“既然你懂,为什么始终不肯原谅他呢?他那么做根本不是源于爱,他连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都不明白。他只是习惯了去怨恨,从不知道失去的已经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到最后,他一定会后悔的。”   

“不,我不相信。他那么残忍,那么一手颠覆了一切,夺去了所有。我不相信你从来就没有怨恨过他。”苍泪的神情转冷。   

“我感激他,也可怜他,并没有怨恨过他。一直以来,一直如此。”无名微微一笑:“要不是他,就不会有这段情,要不是他,我又怎么才能再见到寒华?”   

“我不会,万年的仇怨,又怎么可能泯灭在谈笑之间?”   

“我们的命运,尽皆源自于他,这是不容改变的。何况,他心里的苦,也不比你我要少,让他这样活著,已经是最大的惩罚了。” 苍泪不语。   

“苍泪。”无名终于将目光转了过来,首与他正面相对:“替我……向寒华道别。”   

说完,他平举双手,双目合上,空中人影正在此刻合而乍分,同时化为一片光幕,没入虚空。   

阵中吹过一阵异风,无名的发与衣衫飘扬而起。   

“无名!”苍泪惊异地望著这一幕,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催动阵法。   

“不是无名。在许多年以前,我姓连,我叫做连玉。”   

话音刚落,无名及腰的长发齐肩被光芒斩断,却没有坠落地面,反而和空中飞舞的光芒混杂到了一起,形成了一个硕大的空间,把无名和阵式包围其中,阵外的人再也看不见里面在发生什么。   

苍泪怔怔地看著。      

那片光芒,金银相混,烁烁生辉,极是壮丽…… “无名!”一声惊叫响起。   

眼角黑影闪动,苍泪直觉地伸出手去,一把抓住。   

“无名!”他用力想要甩开苍泪的手臂。   

“你想害死他吗?”苍泪牢牢地抓住他,沈声喝骂:“阵式已经发动,你根本闯不进去的。”   

“可是……无名他……”他的腿一下子软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没有绛草了,这世上的最后一株也已用尽了,无名……”   

“这是他自己的决定。”说不上为什么,苍泪隐约察觉到了无名的用意。   

“你知道什么!”惜夜挣脱他,自己站了起来:“你为什么要施法制住我?明知道世上已没有绛草,你为什么还要答应我?”   

“我没有答应过你任何事,何况,我并不认为无名希望那样。”苍泪的目光有些冰冷,那冰冷与他一向带著稚气的形象相距得太远:“不论无名在做什么,这都是无名自己做的决定,他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惜夜,不要太任性了,有些事不是你想改变就能改变的。”   

惜夜用陌生的眼光看著他。   

“我错了。”下一刻,他突然笑了出来,笑得苦涩又嘲讽:“我本以为你是她的儿子,你和他们是不同的。其实,你们都一样,一样的血脉注定了一样的性情。”   

苍泪眉头一皱:“你说什么?你是在说谁?”  

“为什么别人都该为你们的愿望作出牺牲?你们可曾想过别人的心情。”惜夜把脸转向光幕,似是在喃喃自语:“无名,我们都是傻瓜,总是一个劲地追在遥不可及的奢望之后,徒劳地想抓住什么。你看吧!别人只当我们是个笑话,他们觉得,我们所做的一切永远是理所当然的。”   

“惜夜,你到底是什么人?”苍泪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对于你们来讲,我们只是污浊的,无用的凡人。你们是神,你们可以任意决定所有的事。你们从来不懂得珍惜我们的心意,对于你们来讲,我们的情不是无用的试炼,就是消遣的玩物。你们不屑!你们讥讽!”   

他用力甩开苍泪的手,脸上尽是决绝的傲气,那傲气,让苍泪的心为之一凛。   

“你不要胡说,我从没有那么想过。”   

“真的吗?”惜夜站得笔直,眉往上挑:“你们冷血的水族,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情,寒华根本就配不上无名。”   

“你要去哪里?”   

“我去杀了他。”惜夜没有停下脚步:“我偏不信,这世上会有什么宿命。”   

苍泪想追,却又放心不下阵中的无名,两相权衡,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追了出去。   

因为,惜夜的那种决绝与傲气,实在太过眼熟,也太过骇人。      

若是放任……一定会出事的…… 同一时刻。   

一青一白,乍合而分。   

“几日不见,叔父的法力大胜往昔嘛!”虽然笑得轻松,但他的心里可不只是惊讶那么简单。“我道叔父怎么会说出对决的话来,却原来,您早就有了打算的。”   

寒华轻轻拭去颊上血丝,也不答话。   

那人提起衣袖,看著那划破的口子,啧啧摇头:“若差上分毫,我这只手可就惨了!”   

寒华五指疾张,冷冷说道:“我不只是想要手臂。”   

那人眸色一暗,笑意更浓:“在这之前,我有一件事想要告知叔父。”   

寒华微皱了下眉。   

“叔父先别生气。”那人的眼光极之敏锐,已经看见了寒华这小小的表情变化:“事关炙炎神珠。”   

寒华也笑了,却是让人冷到骨髓里的那种笑容。   

“你总是在玩攻心之战,未免有点无聊。杀了你以后我有的是时间去找,或者在你魂魄消散前,我总会有办法让你开口说出来的。” 任那人再的城府,也有点笑不出来了。   

“寒华,我尊称你为叔父,是因为念在当年的情分上。论修为,你我最多平分秋色,你真以为我是怕了你不成?”   

“你根本就不配这么称呼我。”   

“好个无情无心的寒华啊!难怪当年在长白山上,你能够眼也不眨地杀了那位公子。”   

寒华的眼角忽地一跳。   

“对了。”那人张开折扇,随手轻扇:“那位公子叫什么来著?有不少年了吧!连我都不太记得了。”   “连无瑕。”原来是他!竟会是他,怪不得……似曾相识……   

“对!对!连公子!”那人在掌中轻击著折扇:“正是那位无瑕公子。”   

寒华不由低头,白衫上,点点银光。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非鬼亦非仙,一曲桃水……   

……别时尚年少,再见已白头。   

你若真的死了,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定会找著你……   

……哪怕是等上千年,万年或是永远……   

……从此,天上人间,怕不得再见……   

空茫中,似有一人在他耳边低声细语。   

寒华失了神,只是一瞬。   

一瞬!   

足够了!   

寒华,你终究……   

玉骨折扇化为利刃,千万剑光,漫天而来。      

寒华惊觉,剑光及近,以他的身手,也只来得及侧身闪避。

第十章

那人原本已经面露喜色,却在刺中寒华胸口时表情一滞。   

这把剑乃是诛神法器中力量最为强大的一件,纵是寒华,在防备不足之下,怕也不能直揽其锋,这一剑就算刺不死他,也要叫他身上添个大大的窟窿。   

但剑锋及身,却如同刺在滑溜之物上。剑锋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引偏了,在寒华的胸口滑了开去,连带他也一下与寒华又错开数丈。   

他大惊之下,收剑回头。   

寒华也是微讶。   

没有受伤!   

那人一怔:“怎么?那是什么?竟能挡住我的‘毁意’?”   

嘶――!   

一声轻响,那挡住了一剑的外袍在此刻方才撕裂开来。   

更为奇怪的,是那道撕开的口子竟沁出了红色。   

那件衣服在流血!   

“移魂替身!”那人轻呼,语带惊讶:“这移魂替身居然能挡得住诛神法器……莫非施法的人……”   ……今日,有一件事物想要赠予上仙……   

只是……一件衣裳。   

叔父当真好人缘,竟有人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挡这一击。”那人的笑容有点牵强起来。   

……从此,天上人间,怕不得再见……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杀了你!”一声怒喝破空而来。   

黑衣闪动,又一道暗影扑面而来。   

寒华身形微动,错开几步,闪过了这一鞭。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一鞭又一鞭地袭来,握鞭的人神情悲愤之极。   

“惜夜!”后方追来一道人影,试图想要阻拦他。“你不要乱来!”   

“你把他还给我!”惜夜毫不理会他的劝解。 寒华轻松地侧身闪躲,为他的状似疯狂皱起眉来。    “惜夜,快住手!”师父可从不容人对他这般放肆的。 寒华冷哼一声,屈指弹出。  

“啪!”   

鞭断!   

原本快如疾风的黑影也乍然停下。  

“惜夜,事已成定局,你要坦然接受才是。”苍泪一把扣住他的脉门。   

寒华冷冷相对,不言不语。   

“不对不对,那人现在八成已经没了性命。唉――!实在可惜,这世上会移魂替身的人可不多了。”   “你!”苍泪怒目而视。   

那青衣男人回了个微笑。   

掌中扣著的手腕突然一抖,苍泪回神看见。   

“放开我吧!我没本事杀他,这法术也没有办法破解。”惜夜静静地说,现在的他好像突然间变成了另一个人,刚才疯狂的样子已经一丝一毫也不见了。   

“惜夜。”   

“惜夜?”惜夜笑了:“这是我的名字吗?”   

“你怎么了?”现在的他,好像更不对劲了。   

“别这么没礼貌,论辈份,你还不够资格叫我的名字。”惜夜收回手,轻轻抚著腕。   

苍泪莫明所以地看著这个陌生的惜夜,震惊于这一刻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   

果然……是红莲之火的味道…… 惜夜的目光环视过全场,最后落到了那青衣男人的脸上。   

“太渊,怎么你过了这么多年,还没有放弃啊?”他平静地问道。   

话音一出,每个人多少都觉得惊异。   

青衣男子正是叫做太渊。   

可这个惜夜,又是什么人?   

“这位公子的话,请恕在下不太明白。”太渊眼珠一转,笑著问。   

“你对她的情就真有那么,这么做值不值得啊?”惜夜照样自顾自说著,带著讽刺的味道。   

太渊突地一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手中摇扇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不过是一千多年不见,你真的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惜夜笑著理了理头发,眼中似乎藏著什么。    “啪――!”   

太渊的折扇落到了地上。   

他的嘴唇开合了好一会,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炽翼!”寒华的声音已经响起,难得他冰冷的语气中也会带著惊讶。   

“你也看出来了?”惜夜露出一抹自嘲。“你和我有一万年没有见过了吧!”   

“你没有死?”早就应该在一万年前死去的这个人,居然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出现,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当年,你是怎么从诛神之阵中存活下来的?”   

“这就要问太渊了。”惜夜斜过眼睛看著兀自发怔的太渊:“如果不是他,我又怎么能从那种阵法中逃出生天呢?”   

“炽翼……”苍泪不敢相信地看著这个一直被自己当作妖物的惜夜:“那你不就是……”   

“我都说了,你可不够资格直呼我的名字。”惜夜望著他,带几分好笑:“照辈份,你怎么说都得称呼我一声舅父才是。”   

赤皇炽翼?   

这个像妖物一样的男人,居然就是当年和太渊决战到最后一刻的火族赤皇?   

他是自己母亲的兄长,按辈份来算,自己的确是他的外甥。   

可是,这样一个昔日威名显赫的火族赤皇,怎么会变成这副神不像神,妖不像妖的样子?   

“这不都得感谢这位法力无边,才智卓绝的太渊大人?”看出了他的疑惑,惜夜倒是不甚在意:“不过,成王败寇,我有今天完全是咎由自取。能活著就是不容易的了,这也得感谢他呢!”   

太渊眸光闪烁。  

“既然都是多年不见的旧友,今夜的事,能否暂时罢手?”惜夜平静地说道:“过了今夜以后,不论你们要怎样拼个你死我活,就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寒华不语。   

太渊看了看惜夜,欲言又止,静静点了点头。   

惜夜猛地转身,朝寒华跪了下去。   

“炽翼!”太渊大惊,踏前两步。   

惜夜像是没有听见,朝寒华俯首叩拜:“我知道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你的对手,所以,我现在是在求你,求你去见一见无名,如果是现在……还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的,求求你了,无名他……一定希望,最后能陪在他身边的,会是你。”   

寒华面色如常,低头看了看胸口,尔后脱去外袍。   

白色的衣裳被扔到了地上,洁白中有一缕鲜红。   

不正如那人的发色?   

惜夜怔怔看著,一把抓起,捂到心口,眼眶泛酸,差一点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就看在……他愿意为你去死……难道……你们真的没有悲悯之心吗?还是,我们所遇到的……”   

“我并没有要求他那么做。”寒华的声音很是冰冷。   

“这件衣服是无名亲手为你做的。”惜夜抚摸著衣料中泛著银光的发丝:“他送给你的不只是他的性命,而是他的所有。过了今夜,他的魂魄就会消失,从此,再也没有这个人,没有人会为你日夜相候,没有人再对你情一往。为了你,他甚至连转世投胎的机会也不会再有。你就当是怜悯一个愚昧的凡人,一个一夜之间为你白了满头黑发的凡人,一个就要永远消逝的魂魄……”   

他抬头看了看寒华七情不动的面容,喃喃说道:“为什么要爱上你,若他爱的是我,那该多好……”   

一旁的太渊闻言,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原本琥珀色的眸瞳化为黑。   

苍泪看见了,玩味地挑了挑眉,若有所思。   

寒华则淡淡地答道:“好,我就去见他一面。” “炽翼!”   

惜夜收回望向远的目光,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这是要去哪里?”   

他停下脚步,一刻之后,才回过头来。   

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淡淡地问:“太渊,我跟你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刚才对寒华说的,是不是表示,那个人是你心中仰慕?”   

“你我心里都很明白,火族的赤皇其实在一万年以前就已经死在了诛神阵里,不过是因为你的私心作祟,这个叫炽翼的失败者才残存了下来。一千五百年以前,我用炽翼的心和你交换了自由,从那一刻开始,我不过就是个神智失常的躯壳。直到三百年前,在烦恼海里,我遇见了无名,他为我取了名字,许我一个崭新的开始。”想到了那一年,那一天,惜夜笑了:“我和你之间的恩恩怨怨,情情仇仇早就过去了,对现在的我来说,他才是最重要的。”   

太渊的脸色有些发青。   

“你这个样子,只是因为你觉得自己的骄傲受到了打击。”惜夜看见了,只觉得好笑:“不过,话说回来,我一直就觉得,你根本不配和无名放在一起比较。”   

“为什么?”   

惜夜轻轻摇了摇头,转身远去:“只要看这一点就知道了,要是我爱上了无名,他绝不会要求我为了爱而剜出自己的心。”   

太渊的脸上霎时一阵青白。   

“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你说自己爱著她,只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依稀看见惜夜在摇头失笑。   

太渊平日里总像面具一样戴在脸上的潇洒自若早已不知所踪,整个人看来如同森罗使者一般冷历阴沈。   他望著惜夜离去的方向皱眉,犹豫了好长的时间,最后还是跟了上去。   

苍泪缓步走到他刚才站立的位置,俯首拾起了明显被遗弃的折扇。   

白玉为骨,丝绢做面。   

一株素心兰娉婷于上。   

他静静地倚靠在冰石之上,远远地望著前方自己耗尽心力,费时百年布下的巨大阵型。   

再低头看看斜过整个胸口的淋漓伤口,带著微笑。   

白色的衣角进入视线。   

他费力地抬头,因为炫目的光线而眯著眼。   

有一双乌黑清冽的狭长凤眼正望著他。   

“寒华。”他的声音几如一阵叹息。   

寒华低头看他,先是伤口,然后是清雅的眉目。   

最后,他半蹲下来,单膝跪到冰面上。   

“惜夜真是傻……就算是见著了,又如何呢?不过就是徒增伤感而已。”无名苦涩一笑。   

“这个阵,是逆天返生之阵?”寒华环顾四周:“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列这个阵不但会耗费无穷的心血,更要时刻受到逆天之力的反噬,何况你本来只是一个凡人,这么做太不自量力了。”   

“没关系,反正我命中注定了要消逝在这个轮回之中,能为大家做些事也好。”   

寒华伸出手,把他半搂到了怀里。   

无名一惊,怔怔地望著他。   

“你不是说过希望死在我的怀里吗?”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无名轻轻点了点头。   

“究竟是什么使你们这么地执著?情爱,究竟是什么?”   

“寒华,你不需要明白,在你的世界里是没有那些东西的。”无名半闭上了眼:“谢谢你仍然愿意来见我一面,这就足够了,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你会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无名费力地抬高视线,费力地朝他微笑。   

这个和自己的命运纠缠了三百多年的凡人,笑起来有一种空灵脱俗的美。   

“寒华。”他慢慢合上了双眼:“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从来没有改变过……只是到了今天……”   

还没有来得及讲完,十分突然地,抱在寒华怀里的身影,化为了一阵星屑,一泓湖光,就这么地消失了。   

寒华站立起来,松手放开那件蓝色的,已然空荡无物的衣袍,任它落到了地上。   

欲寻无踪,神魂已远。   

这一……   

衣袍下有一物烁烁生辉,隔空招来,是一颗珠子。   

如红莲,燃重生之火。   

炙炎神珠?   

这一……   

……碧落黄泉……永不相见……

前尘

“尊者,您是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像失了神呢!”梳著垂髻的侍童为他披上白色长巾,阻挡不知何时刮起的寒风。   

“我做了个梦。”他执起那幅雪白。   

“尊者是做了什么梦?”青衣小童好奇地探问。   

他的神情有一丝淡淡的倦意:“一个关于未来的梦。”   

“哎呀!尊者,您别动喔!”侍童双手凑上了他的鬓边。   

“好了!”侍童献宝似的捧给他看:“尊者,我找到一根白色的头发呢!”   

他伸手接过,发色如雪。  

“对了,尊者,你还没有告诉我梦到了什么呢!”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望著自己披散在榻上的乌黑长发,然后,是那一丝执在手中的银白。   

相思何以凭?一夜青丝尽飞雪。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梦到了……我自己的未来……”   

窗外,云雾轻回。   

满池莲。           

后事

二零零八年十一月 

巅峰学院 第六图书馆   

纭―!   

“对不起!对不起!”那道歉声带著焦急和懊恼。   

一旁的女生A不觉又叹了口气。   

走个路也能绊到椅脚外带把路人一起连累上的,也只有这个“超级无敌人形闯祸机”了。   

看这满地的书稿和纸张,被撞到的人一定会很伤脑筋。   

加上这个越帮越忙的……看!她已经在摧残那些看似脆弱的古旧纸张了!   

“先别忙!”果然,有人及时出声阻止了她的魔爪。   

“我来帮你捡!”可惜,某人显然不了解自己的危险性,摆明了要“辣手摧书”。   

“不用了,你没什么事吧!我刚才好像看见你撞到椅子上了。” 这个受害人倒是挺好心的,但说不定就是想转移视线才这么说的吧!   

“没关系,我帮你捡!”   

“涟漪。”一直没作声的女生A终于出面:“我想,这位学长的意思是,请你站著别动,这些‘珍贵’的古籍由他来捡会比较好。” 闯祸的女生B顿住,然后又轻又慢地把手中有些皱了的纸张放到地上,动作之小心谨慎,就像那是一枚随时会爆炸的手雷。   

然后,模仿发条完全松掉的娃娃,蹲在那里施展“定身术”。   

女生A觉得有趣极了。   

那位不幸的受害者也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还算是迅速地收拾完一地狼藉。   

“好了,你现在可以动了。”他把东西放到一边,走到那个“僵硬”的女孩子面前,问:“你站得起来吗?”   

女生B眨了眨眼睛,从“石化”状态下恢复过来。   

“你确定我可以动了?”   

他正经地予以保证:“我确定。”   

“噢!”这位学长的声音很好听!!   

女生A索性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摆出看戏的姿势。   

“啊――!”毫不意外地,女生B在站起来的那一刻拐到了脚。   

“痛啊!”她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痛苦降临。   

他也吓了一跳,没想到“站起来”这么个简单的动作转眼间也会酿成一起惨剧。   

更奇怪的是……这位怎么会一脸已经摔倒的表情?   

“你不要怕,我已经抓住你了。”准确地说,是她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他本能地扶住了她以保持自身平衡。   

女生B等过了几秒,才又开始呼吸。   

女生A别过脸偷笑。   

“对不起!”女生B一张开眼,就发现自己又在蹂躏他人,懊恼地垂下了脑袋。   

“没关系。”他终于忍不住微笑了起来:“下要小心点。”   

没生气?这位学长脾气好好喔!   

女生B怀著崇敬之情抬头,准备仔细看一看这位“宽容”的学长。       

咦咦咦咦咦咦!   

这位学长,长得真是漂亮!   

男生居然能长得这么漂亮?   

女生B忍不住回头去看被公认为美人的女生A。   

果然,是这位学长比较漂亮!   

“白同学。”他不敢贸然放开她,怕她再出什么状况,看她的表情,是很难说……   

“你好美!”女生B痴痴地说,痴痴地盯著那只能用“惊为天人”来形容的美丽脸庞。   

那种“我想染指你”的表情,让他手心出了点冷汗。   

“你别介意,她对美丽的东西一向没什么抵抗力。”女生A在一旁注解,难得看见这道“美景”,她可不想过早地把他给吓跑。“你放心,她只是在表示她很欣赏你。”   

毕竟,这个“美人”可不是随时能看得到的。   

他点点头,轻轻地放开女生B,然后习惯性地开始微笑:“以后走路要小心一点。”   

女生B突然皱了皱眉,回头对女生A讲:“明媚,我也去把头发染成白色的好不好?”   

女生A耸了耸肩:“会很丑。”   

她以为人人都有这种满头白发反倒飘逸美丽的本钱啊?   

“可是……”真的很好看啊!有这样一头白银似的长发。   

他一怔,看了看自己的头发,笑著说:“我的头发不是染的,它天生就是这个颜色。”   

“混血儿?”也不像啊!五官倒是轮廓分明,可明显是偏向东方式的。   

“不是。”他摇了摇头:“大概是一种基因突变,我的父母都是黑发。”   

“很漂亮!”女生B用力肯定。   

“谢谢,白同学。”他也报以微笑。   

“咦?你怎么知道我姓白的?”   

身后的女生A再度捂住嘴。   

“有名牌。”他比了比自己的胸口,金色的名牌正闪闪发光。   

白色的三年级制服,袖口的扣饰一样是金色的。   

金色……好像有什么特别的……   

他的眼睛好邃,唇色也很红,笑起来……   

“你也姓白?好巧啊!”女生B笑眯了眼。   

“看够了没有啊?”人家走出视线范围有三百米了吧!   

“明媚,他真漂亮!”女生B叹了口气。   

女生A点头:“是个优雅的古典美人。”   

“看见这么美丽的人,你都不感动的吗?”女生B为她的理智感到惊讶,天知道她多么辛苦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在美丽的学长面前失态!   

她好想拥抱一下美丽的学长以表达自己的感动喔!   

女生A勾起嘴角:“感动过了。”   “啊?”是什么意思啊?   

“在入学典礼那天,我已经为他的‘美貌’感动过了。”   

“怎么会!我都没什么印象啊!”女生B惊呼。   

“因为你的注意力完全在另一个‘美丽的人’身上。”否则,以那种耀眼的纯白色,有谁能够毫不在意地忽略掉?   

女生B眨了眨眼睛。   

女生A拿出随身小抄:“白昼,大学部三年级,今年二十二岁,著名植物学专家。就像你看见的,性格好得不得了。在你那‘世界上最美丽的人’还没有出现以前,单独蝉联校园美男子排行榜第一名宝座达五年之久。”   

“是吗?”女生B虚心受教:“我都没听说过。”   

“那是因为你盯别人盯得太专心了。”女生A摸摸她的头:“而且你有没有看见他的袖扣是金色的?他是特别生,不需要经常到校。”   

女生B点了点头。   

“明媚啊!你说他跟千秋学长比,谁更帅呢?”忍不住,她还是问了:“我知道比这个很无聊啦!可是……”   

“左千秋?”女生A想了想,反问道:“你觉得呢?”   

“千秋学长。”挣扎了半天,女生B还是忍痛做了选择。   

“也不一定,各有特色,看个人喜好喽!”白昼飘逸出尘,左千秋神秘优雅,应该算是平分秋色的两种类型。   

女生B红著脸,喃喃自语地说:“个人喜好……”   

女生A见状低头偷笑。   

不过,那两个人,倒真是属于倾国倾城的“祸水”那一级的。白昼看似平易近人,不过好像是喜欢与人保持安全距离的那种。更别说那个永远“目中无人”的左千秋了,他那种前一刻跟你打成一片,一转身会问“你是谁”的那种特异功能还真是有趣得不得了。   

是两个一样冷淡的男人呢!   

说实话,她对这两个冷淡的男人还是很欣赏的。可惜……这辈子好像和他们没什么缘份呢!左千秋就不用多想了,连那个白昼的红线也是在上辈子就被冻成冰线了,还是万年化不开的那种……   

唉――!可怜的涟漪,为什么看入眼的都是这种注定今生无缘的类型啊!   

大概是因为那种天生吸引灵气的体质,才会总是遇见这种类型的人吧!   

如果,那两个还称得上是“人”的话……      

“涟漪,你在流鼻血。”她提醒著呆站一旁,早已经不知胡思乱想到哪里去了的女生B。   

“你知道的,天气热嘛!”女生B毫不惊慌地仰起头。   

“是啊!”女生A也习惯了似地拿出纸巾递给她。“不过,你还是少出来乱走的好,我听说这里还有不少身材好的男人。”   

“也对,省得一直中暑。”女生B乖乖地附和。“医生说我有严重贫血的倾向,像我这么柔弱的女生要多注意休息才是呢!”   

“白涟漪!”刚走出图书馆,他们班的班长远远地在招呼女生B:“下午的铁人三项,我们班就全靠你了!不过这你也别太认真了,领先大家半小时就好了!”   ……   

他知道自己很特别。   

不止外貌,在某些地方,自己的特别,令人觉得……可怕。   

他抚摸著一朵半开的玫瑰,在下一个瞬间,玫瑰像是被施了魔法,尽情地在他指尖怒放盛开。   

“……哥哥……”   

一声轻微的呼喊让他收回了手,并立刻微笑著回过头。   

“白夜。”他温柔地喊著唯一的妹妹:“你回来啦!”   

白夜胡乱地点了个头,越过他,往楼上走去。   

“白夜,明天开始我要去野外考察,可能会去一个月左右。”   

她依旧只是点了点头,飞快地跑上楼去了。   

真有……那么可怕吗?   

他的眸光一阵黯淡。   

白夜……总以为他是魔鬼,从小就很讨厌他。   

不,所有的人,包括他已经去世的父母,所有的人都很讨厌他。   

如果……不存在,也无所谓吧!   

没有人需要你……白昼啊……你是为了谁才来到这个世上的?   

有没有人在等著你……   

那个人……究竟是在哪里呢……

仙魔劫 第三卷《白昼》 BY 墨竹

楔子

迷路了?居然是在森林中迷失了方向,这倒是生平头一。

他抬头看了看早已暗沉下来的天色,打算先找个适合的地方。来到林木间的一片空地,左右看了看,四下里一点声息都没有。

他伸出了右手,闭上了眼睛。如果现在有任何人在场,都会惊讶到说不出话来。点点绿色的光芒从虚空聚集到了他的四周,如萤火般追逐嬉戏,他美丽的面容漾著飘忽的微笑,整个人脱离了地心引力的作用,浮离了地面。

半晌,他睁开了眼睛,脸上有了一丝疑惑。“找不到方向?”他喃喃自语。

一阵晕眩。他跌落下来,坐倒在地面上。这座山林,拒绝提供任何的信息。不若其他的地方,这座森林里的植物,对于他的询问缄默不语。

“看来,得等到天亮了。”他望著自己少到可怜的装备,倒也不是真的那么担心。他索性躺了下来,枕在背包上,仰首望著夜空。一朵小小的野,在他脸颊边迎风招展,那嫩黄的色泽吸引了他的注意。

“怎么了?”他轻轻碰触著瓣:“你是觉得孤单吗?”

“想要找个朋友?”他闭了闭眼睛,笑得有点淘气:“好,我帮你。”将脸凑近散发出芬芳气息的大地,他吸了口气,然后慢慢地吐出来。

一瞬间。绿色的柔软草苔间钻出了小小的嫩芽,转眼,遍地开满了小小的野。“不用谢。”他有些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却仍是微笑著的:“我知道……孤独,最苦……”

第一章

有人在盯著他!

一种无来由的警觉,让他从清浅的睡眠里突然清醒了过来。

张开眼,满目的暗红让他差点扭伤了眼睛。 这红色,真是可怕。

然后,他看见了一双眼睛。

如同水色般泛著波光的眼眸,那是一双足以沉溺任何东西的眼睛。

这双眼睛的主人,是一个笔墨难以形容的人。不论是那张高傲的美丽面孔,还是长长发稍间那种飞扬的如同正在燃烧的风姿。

只觉得,是一个不属于这个世间的人物, 可是,半夜里,在一无人的树海,为什么会有一个穿著……睡袍的男人? 那样式,是睡袍吧?

“这位先生。”他当然觉得奇怪,但依旧保持礼貌地问:“如果可以的话,你能稍微退后一点吗?” 是怎么做到的?看似和他平行又没有压到他,这人居然能把身体弯折成这样的角度? 那张离他很近的脸稍微退后了一点,他顺势坐了起来。

“这位先生。”他稍稍清了清喉咙,想著要说些什么。

“惜夜。”这人的声音有一丝沙哑,以及很多的不确定。

他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惜夜先生。” 暗红色的丝绸沿著身体的轮廓缠绕飞扬,似火焰却与夜色相容,这个叫做惜夜的人,奇异地适合这种对于平常男人来说略显突兀的颜色。

“叫我惜夜。”那双眼睛,是向上斜飞的凤目,看人的时候,就像一泓流转的水光。

“这……不大好吧!”他婉转地拒绝:“我们,好像并不认识。”

“你叫什么名字?”这人看他看得失了神。 那眼神有些迷离遥远…… “我想,你可能是……认错人了。”如果他没有理解错,那写著怀念的眼神应该是给予另一个人的,一个不是他的人。

“我知道你不是他,可是,你们两个人很像,太像了。”

“人总有相似的。”虽说,很难相信会有人和自己的样子相似,但他依旧做了些空泛的安慰:“也许是你太想念他的缘故。”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白昼,就是白天的意思。”

“白昼?”惜夜在离他一臂之遥的地方站著,轻声细语地念出他的名字。

一个诡异的夜晚,一个诡异的男人。 暗红的丝绸,迷离的神色。 他应该感到不安的,可是,奇异地,他没有。

这个人,没有什么恶意,更重要的,是这个人身上的气息,使他感觉熟悉。

“你……不是人类?”这话很荒谬,可他依旧问了。

谁又能说,山野间的精灵绝不存在呢?

惜夜的表情很是惊讶:“为什么这么说?”

“只是感觉。”他低头摸了摸小小的野:“你身上散发出香气,它们争著想与你亲近。” 惜夜出现以后,他先闻到的是火焰的气味,然后却是莲的香气,却又都不尽然。就像是融合了火焰与莲的香气,在这片树海里流转飞扬。

“原来……”原来,这个叫白昼的凡人,是拥有通灵之能的凡人,他闻到的,应该是自己身上散发出的红莲之火的气息。

“既然遇到了你,惜夜先生,能不能麻烦你告诉我,该怎么才能走出这片树海?”总不能真的迷路吧!他可不太愿意把白夜独自一人留在家里太久。

“你想离开这里?” 他点了点头:“我预定这几天就要回家的。”

“你好像能和这些植物沟通?为什么不问问它们?”

“它们不愿意理睬我。”他也觉得奇怪,这些植物都很友善,却偏偏不愿意告诉他离开的方向。

“那是因为它们太喜欢你,不希望你离开。”现在看见了,白昼的灵气是温暖柔和的,让人生出眷恋之心。

“是吗?”白昼抬头,四周的树木正沙沙作响,似在附和惜夜。 “这里叫做烦恼海。”

“海?”

“对,很久很久以前。”惜夜盯著白昼在月色下闪闪发亮的璀璨银光:“你的头发,是为谁而白的?” “谁?”白昼错愕,然后微笑:“从以前就一直有人说,我前世一定为谁伤透了心,这伤心让我无法忘记,所以,才会满头白发地来到了世上。但是,我根本不相信这种说法。”

“为什么?”

“因为,如果真有那么伤心,我一定会把它忘记。人不应该背负过去而活,这一生会有这一生的苦恼,如果加上前世,不是太多太重了吗?” 惜夜听著,若有所思。

“你想离开吗?”他问白昼。

白昼点了点头。 “那么,如果你愿意让我拥抱一下,叫我一声惜夜。我就告诉你怎么离开这里。”

这个要求实在奇怪,白昼一时无法理解。 “为什么?”

“不要问为什么,你只要回答我好或者不好就行了。”惜夜说话轻柔,语气却很坚定。

白昼当然犹豫,但他权衡再三,还是点了头。

惜夜开心地笑了。 一阵香气扑面而来,白昼有些僵硬地走入了那双微张的臂膀。

惜夜双臂收紧,脸颊埋入了他的肩窝。

他突然觉得有些难过,几乎是本能地,无意识地抬手摸上了那头乌黑的长发。然后,鬼使神差般喊了一声:“惜夜。”

搂著他的惜夜浑身一震,突然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

白昼被抱得有些发痛,却不好推开他。

“放开!”正当他想开口要求,耳边却有人更快更大声地说了出来。

事实上,那声音尖锐得刺人。

他下意识地转头,却心中一惊。 近在眼前,有另一个人。 另一个男人。 另一个很难形容的男人。 温文中带了一丝狡黠,俊美里渗了九分尊贵。当然,这一个刻这个本该俊美温文的男人显然怒气横生,破坏了应有的翩翩风采。 也只有一眼,第二眼看到的是一只斗大的拳头。

他及时地侧脸闪避,却依旧没有闪开。一个闷哼,他硬生生被打退了几步,嘴角尝到了铁锈味,想来是咬破了嘴唇。好大的力气,还真看不出来,这样斯文的一个人会有这么快的拳头,连反应敏捷的自己也躲不过去。

“你干什么?”惜夜的脸上带著惊愕,却眼明手快地拖住了那个活动的凶器。

“他是谁?你半夜里跑出来就是为了见他?”男人过分紧张地质问惜夜。

“你为什么动手打人?”惜夜带著怒气。

“因为他抱著你。”男人的语气居然是酸酸的。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我很生气,炽翼,你为什么让他抱著你?”

“其实你应该看见的,是我抱著他。”男人大大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不知为什么,捂著脸蹲在一旁的白昼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

“那你为什么要抱他?”男人更加紧张地追问。

“我想那么做。”回答十分地斩钉截铁。男人的脸立刻比树还要来得青一些了。果然很可怜!

“这位先生。”虽说和他关系不大,但出于好意,他还是想解开误会的:“你可能是误会了,我和惜夜先生只是单纯地拥抱了一下,我没什么恶意。”

男人一愕,讷讷地重复:“惜夜先生?”

白昼也是一怔:“这位惜夜先生,不是吗?”

“惜夜?”男人原本的怒气刹那化为沉锐利,双眉一挑,打量起白昼来。白昼突然有些不安。这个男人的这种面孔,让他心里突然忐忑起来。是危险的……

“是你?”男人的声音里饱含惊讶。一头银发,温和沈静,不就是当年……也不对,这张令人绝不会忘记的脸,不是属于……

“是他,对不对?”惜夜一把拉住男人的手臂,语气里满是企盼。

“你是优钵罗。”男人上前几步,疑惑却又肯定地说。

“不对!”出言反对的却不是他:“他明明就是无名!”

“炽翼,无名已经死了。”男人的语气有些不满:“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你忘了吗?”

“可是,他真的是无名,才不是什么菠萝!”惜夜恶狠狠地强调。

“炽翼,不要不讲道理。”

“他刚才不是叫我惜夜?那就说明他是无名啊!”外表高傲的惜夜居然学小孩子一样跺脚:“我说是就是!”

那男人看来拿他没有办法。

“惜夜先生,容我插一句嘴,其实是你要求我那么喊的。”从头到尾,最莫名其妙的人就数白昼了:“至于这位先生,我只是在树林里迷了路。在半小时以前,我们根本不认识,你大可不必这么紧张。”拍拍衣服上的灰尘,他拿起背包,准备离开这个充满了离奇荒谬的地方。

“不行!”“你不能走!”这,那两位倒挺有默契的。

“为什么?我确定自己不是两位认识的人,不论你们说的哪一个。”

“这倒未必。”答话的是那个斯文俊美的男人。

“他是无名啊!”惜夜在一旁小小声地嘀咕。“我叫做白昼,白天的白,昼夜的昼。不是什么吴明,也不是优什么的。如果二位愿意的话,可以告诉我出去的方向,如果不愿意,也就算了,我现在就走了。”

“不要!太渊!”身后传来急切的声音。“请等一下。”白昼回过头去。俊美男人笑得很是……狡猾。“白先生,是我们太过分了,吓到了你。”他正面带歉意:“我叫太渊,这是我的情人,炽翼。”

同性的情人?白昼不由地愣了一下,他当然知道这种事,也不认为有什么不对。使他有些惊讶的是太渊说这句话的时候极之自然,那是一种平和到了极至的态度,反倒让听到了的他产生了讶异。但只有一刹,最后他自然地点了点头。“我们就住在不远的湖边,刚才的一切都是误会。只是因为你长得很像两位故去的朋友,所以我们才有些失态了。”太渊接著说。

“两位?”他们之前争执的就是这个?但这也太古怪了吧!

“你确定?”

“嗯……这个很难解释,应该说,你的气质很像炽翼的一位旧友,但你的容貌,却是像我认识的另一个人。至于刚才我动了粗,是我误会了你,真的十分抱歉!”他说得很诚恳,措词也很完美。

可这理由,不是很荒谬吗?说他像两个人,而那两个人他们又分别认识,这不是在说天方夜谭吗?“我看不如这样,现在已经很晚了,不如白先生你先跟我们回家去。先洗个热水澡,然后休息一下。等明天天亮以后,我送你出去,是不是比较好?”他又补充:“希望你能原谅我们的鲁莽,我们这也是聊表歉意。”合情合理,也很诱人。

但这个男人……给他的感觉……大概是为了刚才那重重的一拳吧!痛得要命!

“是啊!呃,白先生,睡在荒郊野地总不太好,不如去我们家过夜吧!”此刻,那个不知是叫做惜夜还是炽翼的男人也开了口:“不然,我们也不安心的。”

“你放心,太渊不会再发疯了。”他注意到白昼嘴角的血迹,狠狠地瞪了身旁的太渊一眼:“他只是有梦游的恶习而已。”

那个太渊偷偷地叹了口气,表情很无奈。

白昼开始觉得这一对情人有趣起来。“好吧!”他也不再推辞,毕竟,热水澡和柔软的床铺的确比在野外露宿强太多了。“如果不打扰的话,那就麻烦二位了。”

“不麻烦。”

“不打扰。”这两位的默契果然很好! 太渊说自己是一位摄影师,因为为地理杂志工作的关系而熟悉了这片树海,所以时常带炽翼过来度假。他这么一说,白昼觉得有点印象,因为他的名字实在很特别。而他的情人炽翼(惜夜据说是他的别名),也不是自己误以为的什么精灵,而是因为失眠所以到屋外散步,才会遇见自己。

不能算冰释前嫌,但至少误会已消。他们住得的确很近,走路也只有十分钟而已。不过,说不上为什么,白昼总觉得他们这套无懈可击的说词里透著某种程度的古怪。比如现在……

“转过身去!”就算刻意压低了声音也听得出某人十分恼怒。

“不要!”回答也毫不逊色:“我也要看。”

“会长针眼的!”

“长就长。”

“炽翼!”声音忍不住拔高:“你给我回房里去!”

“该走的是你!”一样怒气冲冲:“你才会长针眼,色狼!”

“他是个男人!”盛怒之下开始口不择言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不是男人喽?”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又怎么样?是男人才更危险。他长得那么美丽,皮肤又白又细,腰也那么美,连我看了……”

够了!听不下去了!哗――!他拉开了百叶窗。“两位。”他不知该不该表现出恐慌,但就现在那两张僵硬尴尬的面孔只让他觉得好笑:“如果两位不介意,我不太习惯洗澡的时候供人参观。”

“咳咳!”还是太渊的反应比较快:“我们只是怕你有什么不满意。”所以蹲在窗户外面关心一下?

“怎么会呢?你们的浴室设施十分优良。”在一片原始森林里,有这么设施完善,修葺精美的别墅,他倒是第一看到。

“那就好,那就好。”太渊拖起半蹲著的炽翼,准备撤退:“那你慢慢洗,就不打扰了。”

“不要!”炽翼抬起眉毛甩开他,也不理会他泛青的脸色,看门见山地说:“白先生,我要看一下你的胸部。”

“咳!咳咳咳……”有人真的呛到了。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我不是女人。”白昼开始佩服自己的好脾气。

“我当然知道。”他长得是很美,却完全不是女性的那种纤细柔美,没有人会把他错看成女人的。“我就是要看一下你的胸部。”有人已经转过身去,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

“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想看!”炽翼的眼睛里写著坚决,如果说不愿意很可能后果堪虑。

白昼难得地笑了出来。这一笑,像一缕融冰破雪的阳光,闪得人眼都了。用倾国倾城来形容也绝不为过。

“你长得真美!”炽翼都看傻了眼。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呢?”

“又不是没看过更美的,这只是一般!”显然,有人却很不满:“别这么没礼貌!”一个白眼瞪过去。“炽翼!你看够了吧!”受不了他那种被美色迷惑的样子,太渊头顶像是冒出了白烟,一字一字地讲:“不要打扰白先生了。”

“胸部。”某人却固执得要死:“我还没看到。”白昼却在此刻打破僵局:“好。”不过是看一看,又不是女人。他解开衬衫的扣子,敞开前襟。为什么会有抽气的声音?他低头看了看,没什么啊!

“好了,够了!”太渊一把捂住炽翼的眼睛:“我们看过了,多谢白先生。”死拉硬拖地扯走了全身僵硬的炽翼。远远听见他不满的嘀咕。“有什么,只是比我白了点,皮肤好了点,干嘛一副眼睛掉出来的样子……”再后面的大概是脏话。

他摇摇头,放下窗帘。真是奇怪的一对!

第二章

“白先生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的?”

“为了工作,我从事植物研究的工作。”他喝了口茶,微笑著回答。

一回到客厅,这一对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刚在的尴尬,并且已经准备了一桌的茶点,一副打算挖出他祖宗十八代的架势。

“植物学家?对了!”太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总觉得有点耳熟,我曾经听人提起过你,你在业内是十分有名望的学者啊!”

旁边的炽翼则回以一脸呆滞。

“我还只是个学生,明年才正式毕业,哪里称得上什么学者?”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炽翼发问。

“只有一个妹妹。”

“妹妹啊!”炽翼微笑著:“太渊也有一个弟弟。”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有人轻轻哼了一声。

“现在的孩子很令人头痛。”炽翼的表情和这个话题完全不搭:“做长辈很辛苦的。”“我妹妹还算乖巧。”

“是啊!太渊,如果苍泪也可爱一点就好了。”这应该不是错觉,那个“哥哥”正冷冷哼了一声。“不知道,白先生预定在这里完成什么工作?”炽翼看了他一眼,自然地转过这个话题。

“是准备寻找一种稀有的种。”白昼流露出惋惜。

那一对对视了一眼。“那么找到了吗?”

白昼摇了摇头。

“实在太好了!”白昼不解地望著那雀跃的表情。“炽翼的意思是,我们对这里很熟悉,如果你要找什么的话,我们能够帮得上忙。”太渊解释。“是一种叫做西斯蓝菊的植物,已经属于灭绝种类,不过听说在这片树海有人见过。”他感到十分可惜:“但我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反而迷失了方向。”

“你为什么一个人来呢?”地形这么复杂广阔的树海,就算再大胆的旅行者也不敢独自入。

“我没料想会迷路。”他忍不住去看那个被他误认为精灵的炽翼:“我的方向感很好,也习惯了一个人工作。”

“你要找的那种,我想,我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炽翼回以微笑,他的任何举止都带著说不出来的高傲,和太渊总在无意识里流露的尊贵相映生辉。

“真的?”白昼十分惊喜。

“不过,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走过去要上一天的时间。”

“一天?”那么说是完全走错方向了?

“如果你并不是那么急于离开,我们不介意作为向导。”

“这样啊……”他认真考虑著。“我们这几天就要回去了,以后要找我们这么好的向导很不容易了。”太渊也在一旁游说。

这一对……热情地有点不合逻辑……可是……却没觉得有什么恶意……再说,西斯蓝菊是很难得的发现……“好吧!两位这么热心友善,我拒绝反倒是不近人情了。”他点了点头:“那么,看来还是真的要麻烦二位了。

“能交到白先生这样的朋友对我们来说,实在是一件十分高兴的事,怎么能说麻烦呢?”太渊擅于丝丝入扣的讲话技巧,说他是摄影师倒不如是律师来得贴切。果然和自己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人啊!

“你太过奖了。既然如此,就别那么客气,叫我白昼就行了。”

“彼此彼此,你叫我太渊就好。”

“可不可以叫我惜夜?”炽翼接了下去,眼里满是盼望。

不知……叫他惜夜的那个人会是谁?不会是长辈,单从太渊掩饰不住的酸味就知道了。应该……是逝去的情人吧!

“我看不太好,不如还是叫做炽翼吧!”他语气轻柔地拒绝了。

炽翼流露出失望,微低下头不再说话。

他抬眼,太渊正对著他微笑,像是感激。是……嫉妒的心?不,大家的表情都像是遗憾……那个被怀念的人……十分幸运啊……

长夜竟不知不觉过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倦意,反倒只睡了一个小时就醒了,再也睡不著。信步走出了房间,到走廊上吹风。

这幢房子建在一片清澈的湖岸边,他现在站的位置正是延伸到湖水中的一个小型码头。他赤著脚走到尽头坐了下来,靠在栏杆上,等待第一缕晨光的来临。

太阳升起,是他最爱的景致……

有人靠近,在他背后不远停了下来。大概是太渊他们。微笑著转头,想问声早安。

“无名!”一声惊讶的叫喊和一张因为震惊而扭曲的脸。又来了!

“先生,我想你是认错人了。”附近,好像有很多类似的例子。听到这句话,那张同样俊美出众却有一丝孩子气的脸立刻平静了下来。

“你是什么人?”对方问得有点过于小心。

“我叫白昼,是这家的客人。”他站了起来,伸出手:“你好!”

对方盯著他的手三秒钟,才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

“你好!我叫苍泪。”他也伸手出来。这种气温,为什么会是一手的冷汗?

“苍先生,你不舒服吗?”

“不不!”他立刻从口袋里拿出手帕,略显紧张地擦干手心。

白昼温驯地点头,表示了解。接下来,有一刻的沉默。这个苍泪的目光十分锐利,也透著古怪。

“苍先生。”

“叫我苍泪就好。”看到快失神的人终于醒了过来。

“有那么像吗?我和那两个人?”再怎么没好奇心,也让这群人的表现勾起了趣味。

“两个人?”苍泪一脸惊讶:“那是什么意思?”

“太渊说我像你们以前认识的两个朋友。说是一个人的气质,一个人的外貌。”他自己说来也觉得很拗口。

“不,我不清楚。”苍泪皱眉:“但你……的确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不是外貌,而是感觉。”刚才,在不甚分明的晨光里,那单薄清瘦的背影,如银丝的长发,甚至转过头以后,他还是错认为……不过,定神看去,就知道了。那个人,没有一副这么美丽的表像,那个人清雅有余,却不是这种钟天地灵气而生的绝美。可就是知道了,才更奇怪……这世上,居然有那么相似的神韵……可能吗……这个人的过去未来,也看不清,就像那个人一样,他的累生来世如同被重重的迷雾围绕……

“苍先生。”

“苍泪。”他吸了口气,恢复了平时的镇定。“如果你是要来找主人,我想他们大概还没有起床。”眼前这一位显然随兴过了头,哪有这么早来拜访别人的,而且还穿著这样正式的晚礼服。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去客厅休息一下,这么早赶过来一定很累了。”苍泪也意识到了自己不合时宜的穿著,解释说:“我正巧有一个聚会。”

“一和东溟帝吵架就用这招夜夜笙歌,琵琶别抱来报复,你还真是有出息。”传来另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太渊衣著整齐地出现在另一头,脸上的表情却像是不该有的挑衅嘲讽。

“关你什么事?”这边也绷起了脸。

“我是在夸奖你啊!这一招用了这么多依旧无往不利,这是你的本事嘛!”太渊点著头:“只要一想到那个总是高高在上,被人百般讨好的人,求你的时候那种低声下气的样子,我就觉得有趣极了。”

“这是我的事,我不需要跟你多说什么。”苍泪哼了一声。

“你跑路多久了?一天?两天?不会是三天了吧!居然撑过三天了,你这肯定冤枉他冤枉得太夸张了吧!”

“那个该死的大痴……喂!太渊,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太渊笑起来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总给人以狡猾的感觉:“以你这种古怪的个性,一转身不知又跑到哪里去了。万一东溟帝知道你来过我这儿,发起疯追著炽翼要人,不就是给我找了个大麻烦吗?”

“你以为我喜欢这个连鬼影也没有的破树林啊!要不是炽翼神秘兮兮地找我来,又不肯说为了什么。我连一根脚趾头也不愿意踏进这里半步。”

“炽翼叫你来的?”

“不然我是赶来看你这张死人脸的啊!”这两位,看来关系不怎么好的样子。

“够了吧!”据说是始作俑者的人终于出现:“到哪一天你们两个人才能和平共啊?”

“除非他死的那一天。”太渊朝天打了个哈哈。

苍泪一挑眉,坏心地一笑:“除非你跟别人跑掉的那一天。”

太渊额际青筋微跳,苍泪眯起了眼睛。

“唉――!”炽翼叹了口气,满脸无奈。“对不起,白先生,让你见笑了。”

“不会啊!斗嘴也算是兄弟相的一种方式。”白昼微笑著,心里有一丝说不出来的失落。

“咦?你看得出他们是兄弟?”

“你之前不是有提到过吗?”所以,苍泪一报名字他就隐约想到了。“况且,他们很相似啊!”

“有吗?”炽翼看著兀自在冷嘲热讽的那两个:“他们两个长得一点都不像啊!”

“眼睛的轮廓还有细微的动作都很像。”

“是啊!我都没有注意过,只觉得他们两个笑起来的样子都挺讨人厌的,没想过是因为腔调一样的缘故。”场中的两人听见了,立刻予以否定。

“那不可能!”

“我和这死小子像?除非天再塌下来!”同时对对方冷哼了一声。白昼和炽翼相视而笑起来。

“对于白昼,你们到底是怎么看的?”稍后,在客厅里,炽翼问著各据左右的兄弟两个。

“你让他知道有什么用?你还指望他帮上什么忙吗?”

“太渊,你不要这样。毕竟,苍泪也见过无名,我想听听他的意见。”炽翼真不知道该拿这对习惯了仇视对方的兄弟怎么办才好。

“我说过了,他不是无名。”

“那苍泪呢?你也这么认为吗?”透过窗户远远望著坐在湖边的无名,苍泪显得有些迷惘:“我不知道,感觉上真的是他。可是,那应该是不可能的。”

“炽翼,我知道你很想念无名。可是不能仅凭感觉就武断地认为,无名还能投胎转世。”太渊走了过来,搂住炽翼的肩膀。

“我曾经和他一起生活过三百年,我不会弄错的。虽然容貌不同,但那种感觉是不会错的。”

“那你又怎么解释,他的胸口为什么一点伤痕也没有呢?你别忘了,‘毁意’伤得最的就是魂魄,就算他后来转世了,生生世世也都会留下那道伤口。这一点不容怀疑,不是吗?”

“那他是谁?除了无名,这世上还会有谁会给我那种感觉?”

“不。”太渊沉吟:“他是另一个人,这也是绝对的。”

“那是谁?你一直在说,那个外貌究竟是谁的?”苍泪问:“我怎么会算不出来?”

“你当然不会知道,因为以前他和我们多少也有点牵连。”太渊不屑地撇了撇嘴:“你听说过优钵罗这个名字吗?”

“优钵罗?是梵文的名字?”这名字怎么这么奇怪。

“不错。”太渊低头向炽翼解释:“这是昔日佛祖释迦座前净善尊者的名字。他是由世间善心孕育而成的神明,执掌的是这个轮回中的人心。”

“那他不是应该在仙魔道的大劫中神魂俱灭了吗?为什么还会在这个世上出现?”苍泪皱眉。“那是因为远在仙魔道发生大劫的许多年前,优钵罗尊者因为犯下重罪,被西天诸佛施法囚禁在冥界地府的众生轮回盘里。”

“重罪?什么样的重罪?”

“因为优钵罗尊者入了魔道。”太渊微笑著,想起了许久以前那群神佛们灰头土脸的模样。“那一阵子的雷音寺里,著实为他元气大伤。他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折损了几乎所有佛陀们的法力,才制住了成魔的优钵罗。”

“会有这种事?什么叫做入魔?”炽翼不懂。

“但凡那些神仙佛陀,并不像我们一样能够随心所欲放任自己地生活。因为这种仙魔道的束缚,他们极为害怕被黑暗中的魔道众有机会侵蚀纯净之心。一旦因为信念动摇而入魔,就会由神道偏入魔道,转而与天上抗争。

”“既然他们制住了他,那为什么不杀了他呢?”苍泪问道。

“问得好,你要知道当年的优钵罗尊者不但在雷音寺里声望极高,他的法力在佛祖的所有近前尊者里面也是数一数二的。这么高位的佛陀会入魔道,对谁来说都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永绝后患的法子当然是打散他的原神魂魄,让他永世不得超生。但问题刚好就出在这里,优钵罗和其他的佛陀不同,他本来是人心孕育的无形之物,他的力量也是无形的,销毁了他的身体正好是让他失去了唯一有形的束缚。到时候要再抓他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所以他们囚禁了他?就不怕他有一天会逃走?”

“别傻了。你以为众生轮回盘是什么东西?那轮回盘一千年转动一,不论什么仙魔妖鬼,不论有多高的法力,都会被世间众生的轮回侵蚀掉所有记忆与力量。就算是我被关到了那里面,恐怕也逃是出不来的。”太渊凝神细想:“算来有近三千年了,轮回盘至少已经转动过两,他居然还能活著,真是不可思议。如果我猜得不错,那场仙魔道的大劫里,众生轮回盘随著上界一起崩塌,他才有机会重新入世轮回。”

“就算是这样,他的头发为什么和无名一样也是白的?难道是那个轮回盘造成的吗?”

“那倒也不全是,优钵罗的本命原神是一朵白色的优钵罗,我曾经听说过,他初变化成形的时候,就是满头白发的模样。这只说明,他被众生轮回盘消磨得灵力微弱,恐怕经过这一,连下靠自己的力量转世也会很难了。”

“你为什么会这么肯定?我算不出他的过去,难道你能吗?”苍泪不信任地看著他。

“我当然不能,他的灵气甚至已经微弱到让我无法分辨。可他就是优钵罗,你只要看过他一眼,就很难再会忘记。”太渊的声音里不无感叹:“胜过世间一切色相,司掌著人心根本,优钵罗是这世间最为通透智慧的神明。”

“你认识他?”

“不,只是三千年前,在孤独园里擦肩而过。”可不能让炽翼知道,那一眼以后,他对优钵罗念念不忘,百般接近的事。“他那么特别,所以我印象刻。”当然,如果不是因为他,优钵罗未必会入了魔道。有什么不好?那种美丽应该是在红尘中掀起滔天巨浪,而不是在孤独园里,白莲池畔伴佛消亡。不也因为他?如果不是入魔,没有在轮回盘里躲过劫难,早就和诸佛飞天一同灭亡了。这一切,可不能让炽翼知道,他性格刚烈,一定会生气的。毕竟,用了不光彩的手段……

“真的只是认识,没有其他?”炽翼有些怀疑,谁叫他以往素行不良,每一件听来不相干的事情到最后几乎都会和他扯上关系:“你不会是和他有仇吧!”

“这怎么可能,换句话说,他是所有人的良心,我怎么会和自己的良心过不去呢?”另两人脸上露出了怀疑,太渊聪明地绕过这个话题。“除非他能想起入轮回盘之前发生的事情,否则,这一生,或者直到他魂飞魄散,也只是个有些异能的凡人罢了!”

“可是,他为什么和无名那么相似?”

“一千年多前,他应该还困在轮回盘里,所以他不可能是无名。人不是总说‘无独有偶’?或许,无名与白昼本就是偶,只是一个逝去,一个存活罢了。”事实俱在,炽翼一时也无话可说。

“无名……真的死了……”过去了近千年的时间,却在每一想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依旧觉得悲伤无力。“无名”已经成为了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一个超越时间的毒咒。

“对不起……”太渊轻声叹息,如果,当年不是因为他的私心,无名或许不会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或者,大家就还会有相聚的一天。

“是注定的。”炽翼笑得有一丝牵强:“他是为了自己才选择死亡,他很清楚会有怎样的后果,也不会后悔那么做。他不伤心……只是有些……遗憾……”苍泪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一路,每一个人都走得很辛苦。

“如果是‘他’,见到了这位白昼,会有什么反应呢?”太渊突然爆出了惊人之语。另两人一震,如遭雷噬。

“太渊,你在想什么?”苍泪长身而起,面有愠色。

“不要开玩笑了。”炽翼也皱眉轻斥:“胡说八道!”

“我什么都没想,是你们太敏感了。”太渊淡淡一笑:“你们以为会有什么反应?顶多就是觉得眼熟,再不然,连看也不会多看一眼的。”

苍泪垂下了眼帘,静静地坐下。 炽翼的脸色更加黯然。 不要说只是有一些形似,就算是长得一模一样,得来的也不会是什么惊喜。

看,也不会多看一眼的。 美

丽,更不会撼动那心一丝一毫。

“他的心是冰做的。”苍泪苦笑:“万年寒冰。”

“这个,我们不是早就知道了?”炽翼抿了抿嘴:“他的血根本就是凝固的。”

“只是欲望比较清淡,你们太苛刻了。”

“我无法谅解,他甚至在无名就要死去的时候也不愿意多安慰他一句,哪怕是假的,他也不愿意说。”

“正因为是假的,他才不说。”太渊解释:“虽然看起来是很残忍,但他本来就是那样的人。无名也不会希望到了最后,得到的会是他的敷衍。”

“那么,换了你呢?如果我是无名,你是他,你也会那么对我吗?”炽翼认真地问他。

“胡说,我们之间永远不会有那一天!”太渊恨他胡乱比喻,心头火起,但看见他难过的样子,又立刻心软了:“我们之间的情况和他们不同。无名对他有情,他对无名没有,当然是无名会痛苦伤心。”

“他为什么这么无情……”

“天性吧!从我认识他开始,他就一直是那个样子。会为了对一个死人立下的承诺和我争斗了几千年,却在做到了以后立刻翻脸不认人,像从来就不认识我一样。”想起了与之周旋的艰辛岁月,再想到现在那种被完全忽视的情况,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这一点。“我现在每看见他,就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以前那种针锋相对,就像是我一个人做了个无聊的梦。”

“师父本来就是个冷情重诺的人。”苍泪的目光又放到了窗外那随风飞舞的银丝之上:“他当年愿意见无名最后一面已经是绝无仅有的举动了。”

“白昼……不是无名比较好……”

“炽翼,难得你看得穿。这也是我的意思,你最好不要把他当作无名来看。不然的话,他不舒服,你也会难过。”

炽翼点了点头,神色里夹杂著苦涩。

苍泪淡然地望了太渊一眼:“不要看我,我自有分寸。”

“炽翼,别和他太接近了。他现在虽然只是个凡人了,但还是十分敏锐,我们身份特殊,还是不要和他多做纠缠的好。”太渊的目光也盯著苍泪:“你们也一向大而化之惯了。不要忘记,再怎么神似,他不是无名。他曾是佛祖座前最有法力的入世尊者,再怎么本性纯善,但优钵罗始终是从魔道中来,也难保他是毫无恶意的。”

“优钵罗吗?”苍泪怀疑:“为什么这么难以确定他是善还是恶?”

“执掌世间莫测人心的佛前净善尊者,就应该是世间一切良善的化身吗?净善又何尝不会转化为恶?优钵罗又何尝不能是魔?”太渊的脸上泛起笑容,很有惺惺相惜的意思:“这是当年他离开雷音寺时与佛祖释迦的辩答。我对他,向来都很欣赏,不论是佛或是魔,他都是让人惊叹的人物。”

“什么才会让一个这样的神明堕入魔道?”

“怀疑,执念,贪,嗔,痴,极至莫过于情。但他为人一向淡漠,情对于他来说应该是一种负累。最有可能的是对于信仰的怀疑,佛家说那是种在心田里的一颗种子,一旦心里有了怀疑,怎么还能摒弃杂念呢?”

“不要接近他吗?”炽翼走到窗边:“或许是不应该太接近他了。”

“炽翼,往事只能作为留念。”

“他说天上人间,不再相见。”炽翼长长舒了口气:“幸好,不是为我,否则的话……这漫漫岁月,怎么才能安心……” 一时,满室黯然。

第三章

“谢谢你们帮我找到了西斯蓝菊。”白昼小心翼翼地把装著样本的玻璃瓶放到了背包里。

“不要客气。”炽翼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子。

“我送白昼去城里,很快就会回来了。”太渊暗自叹了口气。

苍泪则远远站在一边,默默地看著。

“多谢各位的照顾。”白昼微笑著向大家道别。

“你要多保重。”炽翼低下了头,轻声地说著。

“呃!好的!”这么严肃,不会太伤感了吗?“你们有空可以来找我,任何时间。”

“你的家庭真让人羡慕。”他们终于离开了以后,白昼对太渊说。

“是吗?一半一半吧!”太渊的表情有一瞬的莫测:“你并不知道,为了这些我们付出了什么。”

“但至少你是幸运的,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份幸运。”

“说得不错。”没想到,经过了这么多年,这么多的变故。到今天,依然有机会能和这个曾经把他看得最透彻的人这样交谈:“为了这份幸运,我让太多的人痛苦不幸。只要想到这个,我始终无法安心。说来你或许不会相信,我常常整夜整夜不敢闭上眼睛,是为了害怕这一切只是个幻梦。”

“不是的。”白昼摇头,笑容安详:“逝去的有如流水,追忆懊恼可以,但不要畏惧。你畏惧是因为害怕失去,或者是得来得太辛苦,所以格外珍惜,这是好事啊!”

“是吧!”

“太渊。”在分手的那一刻,白昼似笑非笑地讲:“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一个有你的梦。”

太渊一怔,追问著:“是什么样的梦?”

“你们的误会误导了我,我做了个荒唐的梦。”他自己想想也觉得有点好笑:“我梦见一片没有尽头的白色莲池,你和我在池边下棋,你问我,如果有一天,你让我坠入苦海,万劫不复,我会不会再保有平和宁静的心?”

太渊收起笑容,极为正经地问:“你怎么回答的。”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未知才称为将来。”

“是吗?真是个荒唐的梦。”太渊笑了。

“是啊!”白昼也老实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他居然还会有往生的记忆。难道说,人心的力量如此地强韧?还是,只不过是心海中,灵魂里的一抹掠影浮光?

“太渊,好好珍惜。”白昼微笑,那笑,让太渊有些恍惚:“可别对不起那些因为你而不幸的人。”

我可以为每一个人种上一朵莲,但要让开只能靠他们自己。对于执著的心,我没有化解的办法。 一时,香扑面。

白昼指掌间,有一朵纯净白莲,争然怒放,香气四溢。

白昼微笑著递了过来,太渊伸手接住。 “留个纪念吧!”白昼和他道别,转身离开了。

天地怀怜,清风拂面。愿我世间,莲叶田田。 看著手里的白莲,太渊微微一笑。想起了昔年刻在白莲台上的这四句话。

优钵罗啊优钵罗!你一直为了世人苦忧,因为他人的执念而怀疑一直坚持的信仰,被迫远离了平和宁静的心境。优钵罗,原本就是一面无形的镜子,是佛还是魔,终究只是旁人私心的产物。他还是他,不论是佛是魔,他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但为什么……对一切仍然都看得那么透彻的他,眉宇里,也有了忧愁?就算是被定论入了魔道的当年,依旧没有丝毫动摇的优钵罗,还是免不了染上了尘世的气息…… 那会是什么呢? 会是……情吗……

又来了! 他疲累地睁开眼睛。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居然夜夜与梦纠缠。不记得梦见了什么,只是每惊醒,总是冷汗淋漓。

他从床上爬了起来,坐到书桌旁,面对散落了满桌的文件资料,也没有心情整理。

头很痛,就像有什么东西就要穿透出来一样。 忍不住想起那一片烦恼海中的人物。

沉,无法看透的太渊。

高傲,满怀心事的炽翼。

锐利,充满怀疑的苍泪。

应该,都不是普通的人物……

不说破并不代表他看不出来,他们每一个都很特别。虽然没有刻意地表现出来,但不经意间流露了太多的与众不同。 举手投足里有少见的尊贵…… 张开眼,镜子里映出了在夜里分外显眼的容貌。

不要说别人,连自己也很难接受这过分刺眼的外表,何况那种特异的能力……

住在远离尘嚣的山野里,对自己来说可能也是种理想的生活方式。

一个恍惚,脑海里闪过一个影像。

白色,黑色。 雪白的背影,乌黑的长发。 道阻且长……   

他使劲揉了揉眉心,责怪自己爱胡思乱想。 不过是梦里闪过的一个背影。

竟会让你……痛彻心扉……

一曲溪流,落如雪。

眼前只看见一幅白色的衣料。 有人轻声地对他讲话,是说:“你不要真的飞走了,我会害怕的。”

他努力地想要抬起头,想看一看那对著自己温柔诉说的人,却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住了他的脖子,怎么用力也无法挪动分毫。 心里一酸,痛了起来……

“白先生,白先生!” 他浑身一震,醒了过来。 张开眼睛,一张精细雕琢过的面孔近在咫尺,他反射性地拉开了一些距离。

“您没事吧?”职业性的关切笑容里增加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叹。

“没什么,我这是怎么了?”头昏昏沉沈的,呼吸也有些不顺畅。

“好像是做恶梦吧!我看见您一副很难过的样子才叫醒您,请原谅。”近看,这张脸还是这么赏心悦目,听说他还是十分知名的权威学者。这年头,这样才貌兼具的男人,可不多见啊!

“谢谢。”他拉开舷窗,刺目的阳光照射进来:“还有多久才到?”

“快到边境了,您看,那座山脉就是长白山。”今天可见度极好,巍巍雪山在他们脚下闪闪生辉。

“长白山?”他轻声重复著,心里回荡著异样的情绪。

“您要不要……”话没说完,一个剧烈的震荡,所有的人都惊叫出声。

“各位请镇定一些,可能是遇上了气流,请大家系上安全带,我们很快就会平稳下来的。”乘务小姐挤出微笑,匆匆忙忙地跑出了这段机舱。

飞机摇晃著,所有的人都在彼此安慰。

他却像著了魔一样,呆呆地望著窗外。

长白山……

一片银白。

有人搂著他,他却觉得很冷。那人的声音,冷冷地在耳边回响。

“究竟是什么使你们这么地执著?情爱,究竟是什么?”

你为什么不懂?你为什么就这么无情?他的心痛苦嘶喊,可是到了嘴边却只能化为叹息。除了叹息,什么也做不到…………

天上人间,不要再见,绝对不要再见了……

竹屋?

他再睁开了眼睛,呆滞地望著白纱帐外清幽古朴的摆设,脑袋一时无法正常运作。

“飞机……”最后的记忆,只有一片喧哗嘈杂,似乎是飞机出了什么问题。

可如果真的是空难,也不应该躺在这种地方啊!还是已经死了?那浑身的酸痛又该怎么解释呢?

“你醒啦!”门砰地被推开了,一道身影飞快地闪了进来,像阵风一样地卷到了床边。

那是一个孩子,小小的脸,弯弯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红扑扑的脸蛋,是一个过分漂亮的孩子。

“嗨!”那孩子满脸抑制不住的好奇:“睡美人,你醒了吗?”

他点了点头,半撑起自己的身子,打量著这座干净整洁的竹屋:“这里是什么地方?”

“山上啊!”那孩子兴致勃勃地回答:“你从天上掉下来,正好被我发现了,我就把你带回来了。”“

掉下来?”这么说,飞机真的是失事了?

“我怎么会没事呢?”

“因为你被包在一朵里面啊!”小脸上写满了惊喜:“很漂亮呢!”

?对了,好像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身体被什么东西包裹住了。

“那你还有没有看见其他人?”那种高度……“不知道啊!我没有看见别人,他们大概掉到下面去了。”

“下面?山下吗?”

“山下?”孩子侧头想想:“差不多吧!”

“谢谢你。”虽说眼前的这个孩子看来不过五六岁,不太像有能力救人的样子。

“我叫闪鳞。”他撩开额前的碎发,指著自己的额头。那是一个奇异的胎记,只有指甲大小,细细一看,居然像是一片片细小的青色鳞片交叠而成,还像真的鳞片一样散发出五彩的光芒。

“你叫什么名字,睡美人?”

“我不叫什么睡美人。”被他的童言童语感染,白昼淡淡地笑了出来。“我叫白昼,就是白天的意思。”

“可是,你明明就和书上写的睡美人一样啊!”闪鳞想了想:“你比书上画的漂亮多了。”

“可我和你一样都是男孩子啊!怎么会是公主呢?”

“那有什么关系?”闪鳞把脸皱到一起:“是我吻醒你的,你可不能赖帐喔!”

“吻?”白昼一怔,然后笑了:“算了!”和一个什么还不懂的小孩子计较这些有点可笑。

“闪鳞,你的父母呢?”

“父母?”闪鳞显然没想到会被问到这个,答得有点茫然:“我不知道。”

“你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吗?”这孩子是个孤儿吗?

“也不算一个人啦!”这个问题有点复杂:“大家说我太吵了,应该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学会什么叫安静。”

“什么?”把这么小的孩子放在没有人烟的山里?“其实我哪里有很吵?我只是比较喜欢讲话啊!”闪鳞的大眼睛里水汪汪的:“这里都没有人陪我讲话,好无聊喔!”

“那是你一个人把我救回来的?”

“是啊!

”“怎么可能?”这么小的孩子,恐怕连扶起他的力气也不会有。

“那是因为,我会这个啊!”闪鳞炫耀似的打了个响指。整张床连著白昼,在下一刻飘上了半空。异能?这个孩子,不是个一般的孩子。

“好了闪鳞,我知道了。你先把我放下来吧!”

闪鳞点点头,床缓缓落回原位。

“这里是在长白山顶吗?”他看著这个孩子,觉得不可思议。

“我们都叫这里长白幻境啊!”

“什么地方?”不是长白山?

“这里叫做长白幻境,平时没有人进得来的。”闪鳞撑住下颚,趴在床边,笑眯眯地看著他。“这个地方是只有我们才知道的喔!”

白昼有点糊涂了:“我不明白。”

“就是在山顶上,还有一个地方啊!没有人上得来的地方嘛!”看白昼一脸迷茫,他转了转眼珠,说:“我让你看看!”他伸出手,放到白昼的额头上。

白昼闭上眼睛,只觉得一股意念涌进了脑海。这是一片如同孤岛一样漂浮在空中的土地,被重重的冰雪与云雾包围,更像是被一种强大的法力禁锢著,没有生命,没有气息,只有冰雪,只有……他的头急速后仰,吓了闪鳞一跳。

“你怎么了?”闪鳞看著自己的手:“我没有做什么啊!”

“不,没什么?”大概是一下子没办法接受,这世界上居然还会有这样的地方存在。

“闪鳞。”他定了定神,问:“你能告诉我该怎么离开这里吗?”

“不行啊!我也没办法啊!”闪鳞扁了扁嘴。

“那怎么办?”白昼看著窗外满目的冰雪,开始有些担忧。

“一年以后,会有人来接我啊!到那个时候,你就能和我一起离开了。”

“这么久……”白昼皱起了眉头:“你可以告诉我怎么离开,我休息两天就能想办法离开了。”

“没有办法的,你都没有看见周围都是界阵啊?”闪鳞有点不开心地说:“你就留在这里啊!这里好闷,都没有人陪我说话。”

“我还有事啊!”他摸摸闪鳞的头:“我家里的妹妹可没闪鳞这么厉害,我会担心的。”

“可是……”闪鳞嘟著嘴:“你是我捡到的睡美人啊!我七哥说,地上捡到宝,问天问地要不到。”……这种教育,是不是有点问题……

“睡美人是女孩子,以后,闪鳞你一定会遇到一个真正的睡美人的。”也不知他听不听得懂。

“她会有你这么漂亮吗?”闪鳞忍不住去摸白昼散开的长发:“她的头发会是这么闪闪的吗?”

“会,她一定比我漂亮多了。”

闪鳞似信非信地盯著他:“真的?”

“真的。”他肯定地答复。

闪鳞歪著头考虑了半天。“其实不是我不告诉你,是因为……他一定不会答应的……”闪鳞犹犹豫豫地讲。

“哪个他?这里还有别的人吗?”

闪鳞小小的脸蛋上写著为难:“他很可怕的,我都不敢跟他说话。”

“你是说,有人可以帮我离开这里?”

闪鳞点头:“我喊他叔叔,这里是他的啊!只有他答应了,你才可以走的。”

“什么叫这里是他的?”

“这个长白幻境是叔叔的啊!他就住在湖的那边,他很凶喔!只要想和他讲话,他就会拿眼睛瞪我,闪鳞就会冻僵了。”听起来,这个人脾气不是很好。

“只要他答应,我就能走了是不是?”

“他不会答应的啦!他笑也不会笑,也不讲话,很可怕的!连我小哥来看他,也从来不理的。”

“你们是亲戚?”这样说,他的父母应该是把儿子托付给那个人的。

“不是,他是我小哥的师父,但小哥很怕他。我爸爸就对他很客气。七哥很喜欢跟他讲话,我舅舅非常非常讨厌他,我也不大喜欢他。”好复杂的关系,听起来像绕口令一样。

白昼为他表情生动的叙述微微一笑。

闪鳞眼睛张得大大的:“你笑起来好美喔!”也不知跟谁学的,居然是十足的色狼语气。

“你对他笑一笑啊!”闪鳞没头没脑地说。

“为什么?”那个人喜欢别人对他笑的吗?

“因为你笑起来好好看啊!”闪鳞的脸有点红:“跟我小嫂一样好看呢!”

“有用吗?要是他不答应的话……”

“那你就留下来陪我好了!”闪鳞答得又快又大声:“以后我让小哥去求他,然后我们一起走啊!”

白昼没有开口,心里却已经打定了主意。哪怕没有办法让那个人答应,也要试一试能不能自己离开。既然  

当时能够突破包围著的法力来到这儿,就一定有办法再离开。

“闪鳞,我要怎么去找你叔叔?”他试著站了起来。“他就住在湖的那边,转个弯,沿著湖就可以看见了。”

“那他的名字……”

“叔叔吗?他叫……寒华。”

第四章

好冷!白昼拉紧了身上单薄的衣服,他本来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现在外面披著的这件戏服一样夸张的披风据说是闪鳞父亲的。黑色的绸缎上绣著栩栩如生的飞龙,几乎是他所看见过的最华美精致的衣物。可是,美丽归美丽,这种衣服不是太不实用了吗?还有,死也不肯跟来的闪鳞,不是说不太远吗?为什么走了半个小时,还是没看见除了冰雪湖水以外的东西?还好,雪已经停了,稍微有些阳光,加上他一向比较耐寒。否则,很可能早就冻僵了。

他拉紧了领口,继续往前走去。闪鳞说,那个寒华的性情有点古怪。但只是举手之劳,也不一定会被拒绝吧!

寒华……这名字……有点熟悉呢……似乎……听过?不,应该没有……可是为什么……在听到的那个瞬间……心都动摇了……想要……想要……见一见那个人……他看见了那个人。

一头乌黑的长发,一身雪白的衣裳。

站在高远之,低头俯视著一切。

那一刻,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这个场景,这个背影,实在是太熟悉了。

最近的一段时间,总是做著这样的一个梦。

孤傲的,冰冷的背影,不可触及的,高高在上的。

他的头有些眩晕。这不是梦,有一个穿著白色衣服的人,正站在眼前。

白昼定了定神,不再理会心中的振荡,慢慢地走了过去。风吹动那人的衣袂发丝,让人联想到了虚无缥缈的字眼。只是看著他,就已经令人觉得难过。这世上,有谁能配得上这样的风姿?

“请问……是寒华先生吗?”他的声音有一丝沙哑。没有回答,天地间,只有风声呼啸。只要说明前因后果,然后请求他的帮助,不论成不成功也无所谓。这不是原先设想好的吗?可是,看到这个背影……为什么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呢?连看,也不愿意看我一眼吗?为什么?难道连看我一眼也不愿意?我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

一阵气血翻腾,一股腥甜的味道涌上喉间。“呃!”似乎是一阵反胃,他捂住嘴呕吐起来。疑惑地抹过唇边,细细一看,大惊失色。竟然是鲜血!手掌,指缝,雪地,如同泼墨一样染上了点点殷红的色彩。脚一软,他跪坐到雪地上。为什么?明明没有什么不舒服,为什么会吐血? 

心里这种纠结不明的疼痛,又是从何而来? 

这个人,究竟是谁?“寒华。”他轻声地,低微地,就像叹息一样地念了出来。风,突然停了。四周一片寂静。白昼抬起头,对上一双眼睛。乌黑,清冽,冰冷的眼睛。修长的眉挑入了鬓角,像是要飞出来一样地张扬。挺直的鼻梁下,削薄无情的双唇淡淡抿著。雪白的肤色,乌黑的头发,冰冷的俊美。这个人……没有一丝的温度……可是,无法移开目光,根本没有办法把目光移动半寸。不知过了多久……

一个冰冷的,足以打碎世上一切温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人半眯起了寒冽的眼睛,冷冷地说:“优钵罗。”

“不!”那否认,快得连白昼自己都有些吃惊。

寒华依旧毫不动容地问:“那你是谁?”

“我叫……白昼。”白昼?是吗?为什么自己的名字居然有点陌生? 

寒华没有追问,也没有否认,只是看著他,用一种陌生的,据人于千里的眼神。

“请不要那样看著我。”就像……看著一个陌生的人…………只是个陌生的人……

“请不要……”心里一阵绞痛,他捂住了心口,流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举手时,披风的帽子滑落下来。

阳光下,,一头白银似的长发触目惊心地溢出光华。寒华的脸,终于有了一丝动容。那一头白发,是这么地熟悉。曾经,也有一个人,拥有这样的满头白发。有这样一双清澈的眼睛,总是带著淡淡哀怨,追随著自己的身影。但那个人已经死了,灰飞烟灭,永不超生。有多少年了?将近一千年了吧! 

这张脸,远胜世间一切色相的美丽,不正是昔日白莲台上的净善尊者? 

但,优钵罗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睛?一双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经消逝在自己怀中的眼睛。

是谁?优钵罗还是连无瑕? 

转世的佛陀,亦或是……残留在世间的幻影? 

一个振袖,那白色的身影如同惊鸿翩然落下。他一步一步走了过来,踏在雪上,没留一丝痕迹。

白昼的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慌乱。离开吧!不要再见到这个人了!转过身,近乎笨拙地奔跑著,狼狈地跌倒,狼狈地爬起,狼狈地夺路而逃。

寒华停了下来,脚前,是一滩鲜红的血迹。前方狼狈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地离开。白色的长发,黑色的披风,在风中挣扎舞动。在一片洁白中,似乎就要消失了。不过,你不要真的飞走了,我会害怕的。就算真的飘走了又怎么样?我会抓住你的,我也会飞。是啊!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和你早有誓约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近乎无意识地喃喃自语,等听见了,他才惊醒过来。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伸出手,想要抓住……寒华僵硬地收回手,从来七情不动的眼眸里显露了一丝慌张。怎么会?难道……并不是因为“缠情”……而是因为……不!这不可能!怎么可能!远,黑色的身影湮没于一片雪白之中。风声呼啸。两种心思,一因由。

不知跑了多久,他猛然停了下来。为什么要逃?为什么害怕?他气喘吁吁地跪倒在了雪地上。积雪冰凉,耳边鼓动著的,是血管里奔流涌动的血液。为什么而伤心?是因为他冰冷的目光?那又怎么样呢?那种漠视的目光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是,哪怕白夜畏惧的神情都没有让他这么难过。这只是个陌生人而已。不认识的,根本就不认识的人! 

白昼的心里一阵烦躁。指尖触到了冰冷的液体,眼角看见了身旁那一片碧蓝的湖水。他转过头,水面上,映出了一张惊惶失措的脸,苍白而无助,唇边凝结著暗色的血迹。他吸了一口气,寒冷的空气涌入了胸中。在水面轻轻一划,无宣泄的郁闷从指尖奔涌而出。远远近近,突然盛开了一大片的白莲,莹白翠绿,却硬如冰石。他自嘲地微笑,颤抖著站了起来。

白昼,你是根本不需要存在的,谁记得你,谁又在关心你?你总认为,在这个世上,会有人在等待著你。其实,你是一直知道的,这只是一个借口,一个你自己欺骗自己的谎言而已。来到这个世上,是为了什么呢?他凄然一笑,脚尖踏入了冰冷的水面。如果可以不要再痛苦,不要再难过,不要……再见到他……如果……不再有来生……死在长白山的冰雪里,死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一如……水漫过了唇,漫过了鼻,漫过了眉眼……死亡,只是这样……

寒华所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漆黑的锦缎漂浮在洁白的莲中,依稀可以看见,那一缕缕缠绕的银丝,那惨白无色的肌肤。会死吧! 

就算是佛陀的转世,现在也不过是个有著异能的凡人。如果他死了,和当年的那个人一样,在自己的面前死去了的话。会有再一个千年的平静,或是……永远的…………

从此,再也没有这个人,没有人会为你日夜相候,没有人再对你情一往……他不是连无瑕,而是佛前的尊者,连无瑕当然已经不在了,那优钵罗是不是要救? 

湖中的人影已经慢慢下沉,寒华却还没有决定。救,亦或不救?

竹屋,干净整洁,白纱及地,月光正从窗棂中透入。

这里是…… 他抬手捂住自己的双眼。

为什么?非但没有死,甚至…… 怎么办呢?该以什么身份面对……

良久,他放开双手,淡淡叹了口气,环顾著四周。 清冷,死寂,就像这里的主人一样。

“你醒了。”白色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低头时看见自己身上洁白整齐的衣物。

“是闪鳞让你来找我的?”

“对。”白昼心不在焉地答道:“谢谢你……救了我……”

寒华默默地看著他。

“我好多了。”那目光让他心浮气燥:“我马上就会离开。”

“连无瑕。”寒华平静地叫出一个名字:“或者,该称呼你为无名?”

白昼起身的动作为之一顿,半垂下眼帘,近乎无奈地长叹了一声。 “就算你是上古之神,这么问也显得有些无礼。”他站了起来。 长发如银,飞扬高贵。 神情端庄,神圣雅洁。

寒华眸光一敛。

“刚才,我从众生轮回盘前经过,拾取了往生的记忆。”白昼突然笑了,笑得有一丝苦涩:“数千年前,我的确叫做优钵罗,是西天佛祖如来的座前尊者。” 那记忆,随著他碰触到轮回盘碎片的那一个刹那,像潮水一样涌入了他的心里。那样地鲜明熟悉,恍似昨天才亲身经历过。

“虽说诸天神魔尽殆,这世上已经没有仙魔道了,我却还留在这个轮回之中,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但是。”白昼微侧过头,不再直视寒华:“至于一千年前的那个名为连玉的人,请把他忘记吧!”

“你。”寒华似有所悟。

“九天诸佛在我入魔道之后,为了消磨我的力量,把我困入了冥界地府中的众生轮回盘。可是,他们没有料想到,我根基稳固,心志坚毅,虽然困住了我,但那千年一的轮转对我的影响微乎其微,在无计可施之下,佛祖用他的法力结成咒缚,把我一切记忆法力暂时消除,让我的魂魄轮回俗世,用七情六欲动我心念。”白昼的神情带著莫测高:“连玉,正是我那一世的托生。也因为这样,那一世的我,只是个毫无法力的凡人。”

寒华没有说话。

“经过了那一生,果然令我意志动摇,在第二的轮转里,我几乎法力全失,魂飞魄散。”白昼低头看著自己的手掌:“也许是天意,在紧要关头,众生轮回盘随著天界覆灭,我也乘机逃了出来,才侥幸能够转世成人。一千年的那场事端,看来只是你我之间的情劫,现在,经过了那么多年,你和我,也终于走回了自己的道路。”

“自己的道路?”寒华淡淡地否定:“你和我本来就没什么关系,我走的一直是自己的道路。”

“是因缘,我受了你的恩惠才能得成正果,我亏欠你的始终要还。我遇上了你,在法力全无的那一世,用逆天返生之阵以及我的性命还给了你。从那一刻起,就了断了一切,你和我之间,不会再有任何的联系了。”

“我不记得我和你有过什么因缘。”

“是吗?那也并不重要。”白昼朝他行了个古礼,弯腰一揖:“多谢你一千年前辞离相送。往事遥远,我现在不是连玉或者无名,恐怕连优钵罗也不是了。世上什么千万年的恩怨,什么神仙魔鬼已经和我没什么关系。白昼只是白昼,希望你不要和人提起,就当只是见到了一个普通的凡人。”

“最后一句,是什么?”寒华突然提问。

“最后一句?”白昼一愣,不知道他在问什么。

“当年,连无瑕最后一句想说的,是什么?”

白昼低垂眼帘,微微一笑:“只是到了今天,只能面对事实,你我碧落黄泉,不要再见了。” 说完,微微点头,飘然离开了。

……碧落黄泉,不离不弃…… ……碧落黄泉,不要再见……

寒华微微抿了抿嘴角,看著那白色的背影飘然远去。

人世间的情爱,真的是无常的幻影。人心,真是难以捉摸的阴晴难测。连司掌它的佛陀,也无法逃脱被玩弄的命运。

为仙,重于佛道教化,就无法勘破诸天神法。为魔,偏向执迷虚像,绝不会淡然宿世,放下轮回前的旧事。这优钵罗,是仙也是魔,偏偏不是仙也不是魔,实在是耐人寻味。

“怪不得。”寒华难得有一丝玩味:“毕竟,孤独园里,根本容不下变数。自俗世来,当回俗世去。优钵罗,本来就只是俗世间的一种迷惘。” 招来一朵莲,踏足其上,御风飞行。

多少年了?这种法力,遗忘了多少年了? 困在众生轮回盘的这几千年里,这种法力又削弱了多少? 如果没有看见他,想不起前生的种种,也无法得回这忘却了的力量。

说来,寒华还是对自己有恩。

但,不该和他多谈的,毕竟……

“唉――!”他叹息苦笑,抹去唇边又一缕艳色。 三百年,并不是弹指之间,日日夜夜,相思断肠,轻描淡写地怎么可能抹去? 可是,那在黄泉里,躺在忘川中的一千年,还是为人所离弃了。

“我已经无法再等了。”他回过头,望向一片冰雪后的某个地方方:“时间,不是我能够挽留的。”

……只是,到了今天,我也只能祈望,终有一日,你我能再逢于黄泉…… 时是有涯,但相思可有尽? 风雪过,斑斑泣血已无痕……

第五章

二零零九年三月 巅峰学院

“白学长。” 他听到这带著淡淡笑意的声音,脑中勾勒出一个慵懒优雅的身影。

他回过头,不远的地方,那人果然靠在墙边看著他。

“左会长?”一年级的学生会长左千秋?

“叫我左千秋就好。”左千秋走了过来,有礼貌地在五步之外站住:“听说,你在假期里出了意外,没什么事吧?”

“没事,谢谢你的关心。”白昼多少觉得有点奇怪,左千秋出了名的特立独行,无缘无故和自己搭话,倒是有些不合逻辑。

“不是关心。”果然,左千秋有名的那盆冷水立刻泼了过来:“我是想问你借那间玻璃房用来拍AV,要是你身体不好就麻烦了,谁来让那些保持新鲜啊?”

“喔!”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请注意保重身体。”左千秋与他错身而过。“寒冷的空气对朵不太合适。”

回过头去,左千秋已经走开了。白昼错愕地看著他的背影,不知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真像一朵盛开的美丽朵。”左千秋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不过,那把火在哪里呢?再不烧过来,可就晚了啊!” 小声地讲,小声地笑,引得一干路人为之侧目。

这就是传说中的左千秋啊!大概真的不太正常……

“等一下,白夜。”他叫住一路小跑向楼梯方向的妹妹。 对方瑟缩了一下,依言停了下来。 “我已经帮你联系好了英国的学校,下个月你就去英国读书。”

“嗯!”低头走了两步,才意识到自己听见了什么:“英国?”

“寄宿学校,读完学位才准回来。”

“大哥,我可不可以……不要去?”白夜一边说,一边注意著他的脸色。

“为什么?” “我英文不好,而且,那里又冷又湿,我不习惯。”

“不行。”白昼难得这么专制地说话:“这种理由我不接受,去把你的护照拿来,我们这就去办申请手续。”

“不要,我不会去的!”白夜又惊又怕地瞪著他。

“不去?不去你能干什么?以你现在的成绩,连最差的私立大学都考不上!”以前一直由著她随心所欲,可年纪大了,总不能任由她无节制地放纵下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交友状况有多么‘良好’。那间女校出了名的校风严谨,是时候让你收收心了。”

“我不去!我不要离开这里,该走的是你才对!”在外头娇纵惯了的她忍不住忘了自己有多么害怕这个大哥:“这栋房子和爸妈的保险金都是给我的,我已经十八岁了,有权决定自己的事。你才是不应该留在这里的人,我不要听你的!”

“我说了算,去拿证件。”白昼不理会她的大呼小叫,转身往门外走去。

“我不去!”白夜往二楼跑去。

“白夜。”白昼的声音低沉,让她的心一震,乖乖地停下了脚步,怯怯地回过头来。

白昼站在门口,平时温和的表情被阴冷代替,衬著他完美的五官,银色的长发,说不出地令人心寒。 “别惹我生气,白夜。我最近正缺少耐心。”他一个抬眉,茶几上的瓶无故地滚落到了地上,却偏偏没有摔碎,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发出脆弱的声响。 冷冷一笑,他往门口走去,也不管白夜已经吓得跌坐在楼梯上。

“寒华,你的绝招挺管用的。”他勾起嘴角,轻松地自言自语。

艳阳高照,不知……长白幻境,是否依旧寒风刺骨。 长白幻境,依旧是寒风刺骨。

那个人,也依旧凭高俯视。

“叔叔。”迟迟疑疑地,有一个小小的头颅从大石后面探了出来。 寒华瞥了他一眼。

“我想问……那个……他……”

“他下山去了。”寒华转回头,正好望著不远那一片凝结了似的朵。

“叔叔你送他下山了?”闪鳞有点吃惊地望著那张永远冷冰冰的脸。

“他并不是你想象中的人。”闪鳞毕竟年幼,根本看不出那隐藏在表面下纷乱强大的灵气有多么惊人。 “啊?”闪鳞歪著头,听不懂他影射的含义:“不是叔叔你,那他是怎么下山的啊?”

寒华看了他一眼,摆明了是不想解释。

闪鳞向来惧怕他,当然不敢再多问了,天知道他已经是鼓起多么大的勇气才敢靠近这里的了。

“下山去了啊!”他失望地自言自语:“太可惜了!那样漂亮的新娘子很难找的!!”

寒华闻言又看了他一眼,眼中有著少见的疑惑。 “七哥说,吻过的睡美人,就是我的新娘子了。可是,吻过了以后跑掉,那该怎么办呢?”他向长辈请教:“叔叔,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去找他啊?”

太渊还是这么无聊,居然灌输这种荒谬的念头:“你吻了他?”

“是啊!他睡著的时候好漂亮呢!嘴巴软软的,又很香……”还没说完,突然之间被埋到了一大堆的积雪中间。 “叔叔!咳咳!咳!雪崩……”好不容易爬了出来,却不见了高的那抹白影:“咦?叔叔呢?”

天气好好的,怎么会雪崩的呢?好奇怪啊!

寒华站立在湖面上,脚下,一片碧绿洁白的莲。 原来,连无瑕不是凡胎,怪不得那时,总是测不到他的累世。 优钵罗执掌世间人心,也依仗著世间的人心。世间神明所剩无几,他虽然得以转世,但绝对无法和当年的优钵罗相比了。说到底,从众生轮回盘中逃脱的他,不过是个有著法力的血肉之躯而已。

白昼只是白昼! 是优钵罗耗尽心力的托生,如果是最后一世,那这世间将不会再有神明了。 长袖拂过,莲化为晶莹水雾,落入一片碧蓝。 抬头仰望,天空澄澈。

一千年前……那蓝色……似乎更为明亮一些的…… 至于一千年前的那个名为连玉的人,请把他忘记吧! ……你我碧落黄泉,不要再见了…… 手一挥,水气汇聚,在他身前形成了一个透明的形貌。

眉目清雅,温文端正,终日里带著淡淡的愁意。 他的头发,原本是乌黑的,不是吗? 还记得他初到这长白幻境的时候,住在池边竹舍里那些日子,总是悠闲自得的。整日里弹琴,赋诗,自奕,睡在丛。

可是,三百年后的那匆匆一面,他绝望忧愁,笑起来总是带著忧伤。 经过了那样的折磨,为什么直到最后一刻,他依旧说了不曾后悔这样的词句?

“为什么?连无瑕,你明知道神魂毁灭会令你永不超生,却依然那么做了?如果你不是优钵罗的转世,恐怕早就散失在天地之间。为什么……只是因为那一段虚假的情意吗?” 那水气凝成的幻影当然不会开口回答他,只是静静地和他对望著。

其实,这些话,在很久以前,他已经问过了。

那个答案,到了今天,也得到了。

可是,对于他来讲,依然是一个谜团,也不可能会有答案了。

这一世,那个人已经不再是连无瑕,优钵罗对于前世的淡然,说明他早已看破了那些久远之前的执念。

优钵罗只是一种迷惘,顺应天意生成,没有太多“自我”的欲望。 三千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这一句才是佛陀的妙语,无我的境界。 展开眉宇,他定神看向自己用法术造就的人形。 “我还是不明白。”语气难得地有著轻柔:“但我知道,你想要的,我身上没有。” 那形貌微微一笑,散落成漫天星屑。

长白幻境,依旧是寒风刺骨。

巅峰学院 二零一二年五月

“所以,孢子壁……” 他低沉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

整个教室随之安静。 所有的目光集中向他。

“啊!下面大家就开始自习吧!”他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书本,取掉领带上的话筒。“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看著他有些匆忙的背影,被留下的面面相觑。 教授也太混了吧!这是考前复习,才上了十分钟!!

明天就是考试……

中庭园

“真是稀客!”在脑海中一刹那闪过的影象,正是这个地方,正是这个人。

太渊微笑著,带著惊讶:“你有些不一样了,白昼。”

“是吗?”他在那人的对面坐了下来:“三年,对我来说,已经是一段不短的时间了。”

“你看来过得不错,那样我们也就放心了。”太渊垂下了眼帘,语气中明显带著无奈:“没想到,最终还是要来打扰你……”

“你不像是会说这种话的人。”白昼解开了勒得有些紧的领带。“是和惜夜待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久,连心肠都被他磨得软了?” 太渊的脸色微微变了一变:“果然是这样,你就是……”

“我从来没有想过可以瞒得住你。”白昼靠在椅背上。“可是,这世界已经不同了,人们已经不再需要依靠我们,所以,我的存在与否更显得不重要。这一世是上天怜悯我所惠赐的,我心里除了感激,又怎么能奢望太多?”

“你都说出这种话了,应该是猜测到了我的来意。我今天之所以会来,实在是迫不得已,我已经竭尽心思,无计可施了。”他突然有点心虚起来。

白昼轻轻点了点头:“你希望我做些什么?”

“你并不一定要答应。”

“先说来听听吧!”

“我需要三片优钵罗的瓣,作为药引。”

“药引?”白昼抬了抬眉。

“为了谁?”

“翔离。”

“果然……”白昼微笑:“我说是谁,算算日子,那绛草的效力的确是到了该枯竭的地步。”

“我绝不是要勉强你什么,你不答应完全是有理由的。”

“是救人于生死,我有什么理由拒绝?”

“可是,优钵罗的瓣等同于你的元神,一旦失去,那会令你……”

“那有什么关系,只是三片瓣而已,优钵罗开千瓣,千分之三实在算不上什么。”

“那会令你加速衰竭,你已经仙气微弱,依靠元神支撑。这样,等于是……”

“太渊。”白昼打断了他:“就算是,那又怎么样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究竟还能活多久。与其死后元神散失,不如乘还有些可用的地方,给你们一个希望。”

“可是……”

“太渊,你看见了吗?”他不自然地碰触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这么乌黑的头发,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过了。我的仙气已经渐渐消亡,再过不了多久,我就算想帮忙,恐怕也是有心无力了。”

“这么快……”

“你会向我开口索取,我心里是高兴的。在很久以前,我们两个还称得上是旧相识,你的性格我多少有些了解。换作以前,你不会这么犹豫,但你现在犹豫了,我心里很高兴,你终于肯真正把我看成了朋友。”

“朋友吗?”太渊静静地望著他,似乎看到了满池的白莲,以及在池畔微笑著的通透神明。“我本不配被称做你的朋友。”

“也对!”白昼出人意料地同意了:“你的确是不配的。”

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的太渊倒是一愣。 “你和惜夜是这么亲密,他称呼我做父亲,论辈分你可和我差了一截。怎么还说是朋友呢?再怎么算也称得上是亲人了。”

“亲人?”

“翔离同样是你的亲人,何况他是那么动人的一个传奇。共工、炽翼、太渊、苍泪、寒华,在你们心里,多少是希望他能好好地活下去的。我只是尽一些小小的心力,就能达成这么多人的期望,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做呢?”

“说来说去,我依旧是个自私的人吧!”太渊苦笑。

“生有何欢,死又何憾?”白昼抬头仰望:“谢谢你来找我,因为我有些累了……早一些……也是好的……”

“你为什么一直站在这里?”

“不为什么。”

“纵然是再美丽的景色,看了这几万年了,你难道不觉得厌烦吗?”

“不觉得。”

“我总觉得有一件事,困扰了你很久。不过最近却又有些不同,但你为什么还是这样呢?”

“因为我不是你。”

“这个答案倒也特别。我们再怎么以为自己有多了解对方,却永远也不能断言,我们能像掌控自己一样掌控对方。”

“你特地跑来长白山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当然不是,我哪会这么无聊?” 他终于回过头来,明镜一般的湖水映得他如冰雪一般寒冷。

“我是来告诉你,翔离的大劫平安渡过了,连凡体也已浴火,脱胎重生。” 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让我代为致谢。”太渊笑得有些奇怪。

“这一和我无关。”他淡淡地回了一声,转过了头去。

“那倒未必,要不是你,会是另一种结果也说不一定。” …… 等了半晌,也没得回什么反应,太渊暗自恼怒,和他来比什么耐性,不是自找烦恼吗?

“你不想知道,这世上还会有什么东西能帮助他吗?”他咳了一声,自己接了下去。

“有吗?”

“当然是有的,比如说,在如来的孤独园里,曾经生长过一种神物。世间有,善心孕育,除了生生不息的优钵罗,还有什么能有这样神奇的效力?” 凛冽的寒风,突然之间刺骨起来,夹著漫天的雪,如针一样扎人地呼啸。

“和我有什么关系?”

“如果要说长情,他还真是数一数二的。算起来,有一千三百多年了吧!”

“不是为我。”他的语调一如刚才:“你不必套我的话,我对于他,从来都是一样的。”

“你曾经觉得难过吗?如果是你……遇到了他……一如当年的痴缠?如果你是他,你会不会觉得难过?” “你也说了,一千三百年,连我也觉得长久。我又怎么会知道,我会不会觉得难过,我不是他。”

“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吗?你曾经是那么地爱著他……”

“那不是我。”

“我不相信,难道在你的意识里真的一丝也没有残存下来?你以为,那么刻骨铭心的感情,真的只是用药物就构筑得起来的?真的完全不是你吗?寒华上仙!”

“太渊。”他转过身来,竟是微笑著的:“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们亏欠他的实在是太多。我根本想不出,怎样才能做些弥补。你告诉我,怎么做,才能不受内心的谴责?”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

“当我发现,其实空有力量而无血泪的我,只是个可悲笑话的那一刻。”

“但我不是你,我不是水族,也没有什么血泪之躯。有感情固然不错,没有也不会有太大的区别。如果你是为了想要弥补他而来找我,我恐怕无能为力。”

“为什么不试试看呢?寒华,我并不只为了他,同时也是为了你。”

“他耗尽力量才促成这一世的转生,想要永远留下他的魂魄,怕是共工也没有这种回天之力。给予一个短暂虚幻的假象,又有什么意义?”

“正是因为这样。其实,之前的我也一直这么认为,直到前些天再见到了他。他说‘生有何欢,死又何憾?’我突然觉得很难过,对他来说,生存著,本身已是一种折磨。他在等待,看似平和,但这等待,已经变成了一种无奈。到了最后,他依旧只能一个人走完这一程。我知道,你一生唯一放在心上的,只有所许诺的誓言,可为什么偏偏罔顾当年对他的承诺?是不是你根本就不愿意承认,你居然是真的动了情。”

“情?你认为我是有情的吗?”寒华反问。

“天地万物,尽皆有情。你又怎么会例外?”

“其实,我并不是完全不记得。可我见到了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对他的存在消失,也没有你们那时的那种介意惊惶。那真的是情吗?”

“那是因为在你的意识里,从没有遇见想要珍惜的人,你不明白‘失去’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太渊皱起了眉,解释得有些辛苦。

“失去?我不明白,如果你指的是他,如果不算上今生,他早在一千年前就已经死去过一了。那,我可以称为‘失去’吗?”

“我不是你,寒华。但,有一点我很清楚,那就是他对你的心意,经过了那么漫长的时间,一点也没有改变过。”

“优钵罗是佛陀,那份爱不过是他在尘世中的一种试炼。我不相信,他到今天依然不改初衷。”那招来莲,回眸一笑的释然,如果是太渊所说的情,又怎么会那样的清浅淡然?“何况,他自己也明白,当年所爱上的,不过是一个并不真实存在的幻影。”

“你还记得吗?在一千年前,他宁愿让你永远摆脱对他的痴情,也不愿意自私一点。你想过没有,那需要下怎样的决心,然后多么痛苦地去说服自己。那时的他,并不是一个佛陀,只是一个凡人,七情俱在,血肉之躯。他那么做,只是为了你,如果你摆脱不了情爱的束缚,又怎么可能放任他为了你舍出生命?你要了解,倾心相爱不难,但那时的挥剑断情不亚于回剑自伤。那样的爱情,是时间可以改变的吗?”

“他没有提过,那些前世的经历。”那以为不足取的片段影像……原来,一千年前,竟真的早就与和他重遇了。怪不得,炽翼每每话中带刺,连苍泪总也有些暧昧不明的话语。

“他应该是记得的,却也不提,不正是看淡了?”

“所以说啊!你还真是不懂他。”太渊叹了口气:“就算你知道又怎么样呢?你既然不能明白他为什么会那么做,讲了也只是徒增伤心。” 寒华不再辩驳,眉头却沉了下来。

“他说往事已远,今生不再是连无瑕,是在负气?”他开口问太渊。

“是无奈吧!多么炙烈的情遇上你这样的风雪,也只有无奈了。他心里一定是极痛的,这一恐怕是永远失去了。除了淡然些,你想让他怎么样呢?如果会苦苦纠缠,那就不是他了。”

情到浓时转为薄,寒华,你为什么不懂?还是,你终究是仙,本就不懂人心中的情爱? 我是不懂,我只知,爱我所爱绝无怨尤。 那声音,是自己的? 那样地惊惶失措,那样地坚定无悔。 竟然,说过那样的话,竟然,那么地痴狂。

“他真的不会忘记,没有改变吗?” “说句实话,从头到尾,一直在变的,只有你。”优钵罗的性格,注定了他的不幸,他极其透彻,偏偏又太固执,决定了的事,绝对会坚持到底,哪怕违背本意,背上重罪也是一样。 就这一点,他和寒华,还真是惊人地相似。

“太渊,你今天的话还真是不少。你走吧,我需要些时间。”

“你愿意想想,已经很难得了。”太渊微笑,知道那一丝的困惑有多么难得,不枉他浪费了这么多的口舌。“但是,请快一点吧!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第六章

他,不一样了。和记忆中的,甚至几年前的他也不一样了。乌黑的短发,让他看来陌生了许多,多添了几分成熟,少了那种惊世的眩目。脸也一样,依旧是那种完美的色相,眉宇间却多了几分沧桑。但凡是人,都是会苍老的。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但,有些不习惯,那种带著笑意,温柔地如同和风一样的声音。和记忆里的空旷虚无,一点也不一样。是什么让他改变了?是因为这个女人吗?平凡的,在这世上如同不起眼的尘埃一样普通的女性,能够让他露出那种神情吗?他不是永远淡然的吗?他不是无求的佛陀吗?对一个人间的女子,为什么会有那种如同……有情……的表情?还是,太渊本来就在胡说,只是和以前一样,开了个无聊的玩笑……但是为什么?寒华,你为什么要来?难道,太渊空泛的推论让你动摇……还是……你心中早已有了怀疑的存在?他为什么那样看著那个女人?那不是珍惜、怜爱吗?还让她用手整理他的头发?那不是只有我……这个念头一起,他的心中蓦地一惊。

“谢谢。”白昼接过了保温盒,那种温热让他心里一暖。

“不用!”对方有些脸红了,盯著自己的脚尖:“你最近身体不好,还是不要吃外面的东西比较好。”

“所以谢谢你的细心。”他慢慢靠到身后的树干上。眼角瞄到有人指指点点,她的脸更红了。结结巴巴地应付了两句就跑开了。

白昼的笑容慢慢停住,慢慢苦涩。只是见过几面,不应该这样接近的人,但……她有一双邃的眼睛,乌黑得很特别,虽然不是那么清冷,但看著,却是另一种相似,如同……那种有著情意的……

他站直了身子,慢慢往操场走去,那里的树木多些,会让他气息顺畅一点。

远远地,一群年轻的孩子在踢球,活力四射,只是看著就令人开心。

他把盒子放到一边,坐了下来。看著看著,有些目眩,他揉了揉额角,靠在树上。连阳光,也可以那么刺眼。多么像一千年前,依附炙炎神珠的身体,为了平衡那种上古的神力,只能告别阳光,与冰雪为伍。

今天,身边总环绕著一种冰雪的味道。熟悉的……冰雪……他猛地睁开眼睛,回头看去。

在树木林荫间,有一个白色的身影。他揉了揉眼睛,集中涣散的视线。心里一紧。

“是你。”他轻轻地说,却更觉得像是一个日光织就的幻象。

“嗯。”那种声音、语气,除了他,还能有谁?

“寒华。”这一声,似叹息,似怨怼,总有说不明的无奈。

他似乎总是这样叫著自己的名字,听来,似乎有著无边的空旷疏离。明明,是触手可及的距离……

“是为什么而来的呢?上仙。”白昼微笑。这笑,虚无迷离,和刚才……

“你喜欢刚才的那个人?”寒华疑惑地开了口。

白昼抬起头来,不解地看向他:“什么?

”“你对她,似乎是有著情意?”

白昼皱起眉,为他的问题感到困扰:“我和她……”目光突然一闪,他改了口:“现在或许还没有,但我会试著爱上,人总要寻个伴侣的,不是吗?”

“你要娶她?”寒华问得很不确定。

“为什么不行?她虽然只是一个凡人,但我既然已经不是佛陀了,只要得我心,携手白头又有什么关系?”

是这样吗?寒华看著他,两人间洋溢著生疏的沉默。“无论如何,你曾经是佛陀,兼济天下之爱与人世间的情爱多么不同,这与你受奉的教义大相违背。”

“你错了,寒华上仙,我不是什么佛陀。世尊在受印点化的那一天就对我说过。优钵罗,只是一种执迷,为佛者,心中必澄明一片,我虽能参透世情,得悟佛理,但我本身就是人心中的六欲七情。所以,纵然我被尊为佛陀,但在西天诸佛的心里,我,只是一个特别的俗物而已。”

释迦座前净善尊者……对于昔日的天界来说,这个称谓是多么尊贵不凡,而现在,这个称谓的主人却带著无奈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你们总在说我是世间最通透的神明,我可以执掌世间万千人心。但,我却不认为我有多么透彻,我能够一眼望穿旁人的心思,却无法从根本上改变人心中的痛苦。世尊所说的理想世界,我根本无能为力。”白昼一阵苦笑:“你又知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才坚信自己偏离了佛道,离开白莲台,被困在众生轮回盘里?”

寒华缓缓地摇头。

“是为了翔离。当年太渊来到了白莲台,要我插手他和共工之间的仇怨。以我的个性,当然是不会答应的。可是,我到最后,还是答应了。”

“为了什么?”

“心,翔离的心,我看见了他心里堆积了无数的痛苦,是那么地刺骨锥心。只是看了一眼,连我的心也开始隐隐作痛。太渊真的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知道,佛法道理,他绝对辩不过我。我唯一的弱点,就是对这执著之心的迷惑。最后,我虽然在翔离心里为他找回了一丝神志,但我也受到了他执著的情感所迷惑,失去了应该是无求无碍的佛心。”

原来,当年是他救了将死的翔离。

“起死回生不难,难的,是寻回心中求生的欲望。太渊也明白,我可能是唯一可以打动翔离的人,所以……”毁了优钵罗的佛陀之心。

“其实,如果我不愿意,他又怎么能够强迫我?我之所以会堕入魔道,是因为我心里其实对自己的信仰早就起了疑惑,这些只是让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而已。

“疑惑?”

“在许多年以前,在我和太渊认识以前,就发生过一些事,从那以后,我的修行,包括法力和佛理,早就停滞不前。其实,优钵罗早就入了魔道。继续留在白莲台,是因为我和人有过约定,在我没有真正明白自己想走的路以前,必须留在那里,不能离开。”

“你早就不是佛陀了?”就算是寒华,也是微微一惊。

“对,很久以前,从我知道佛法并不能填平失去的痛苦开始,我的心就动摇了。所以,我的心里,早就没有了什么兼济天下之爱。”白昼把头转了过去,阳光投射在他乌黑的发上,闪出点点光芒:“我只要一份自私的,微小的人间情爱。只要能守住这一点执著的心,哪怕只是一个眨眼的时光,对于我来说,也就足够了。”

优钵罗早就消逝了,白昼,不过是一个自我的凡人。不知为什么,寒华有一些不安。……你不明白‘失去’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这一千年的距离,把大家阻隔得太远。这一刻的白昼,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陌生。如果,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寒华”,他也能这样平静地诉说这些吗?只怕,也是一样的。没有了……他的心里,已经失去了希望。他对于“寒华上仙”不是无情,而是太过失望了……

“是我亏欠了你的。”这是寒华所说出过的,最接近于道歉的话了。

突然地,一股愤怒涌上了白昼的心头。 如果寒华一如既往地冷漠倒也罢了,可偏偏说出这种带著怜悯的字句,这让他怎么甘心? 他猛地转过头来,脸上有著抑止不住的怒气:“寒华,你以为,一千三百多年,只用一句亏欠就能敷衍过去了吗?你以为我会需要别人的可怜?收回你的话,然后离开。这里是污浊的尘世,根本配不上你,回到你的长白幻境,当你没血没泪的神仙去!” 一番话说得声疾色历,少有的色形于外。

寒华一怔,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之间这么失态。

看见寒华微沈的神色,白昼的心又一酸,柔软起来。

“寒华。”他微不可闻地低叹了一声:“我们早就告别过了许多了,真有什么爱恨情仇,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已经没有精力再去纠缠了。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地走完这一程,你放过自己,也放过我吧!回长白山,过你长生不老的日子,由著我过我凡人的生活,好吗?”

“你对我的情意,是不是从没有改变过?”寒华抬起了眼睛,定定地看著白昼。

白昼愣住了,愕然地回望著他。

“这一千多年,是不是从来没有忘记过我们之间的种种?”寒华追问。

白昼眨了一下眼睛,目光偏向一旁。 过了很久,他迷离的目光才又落回了寒华的脸上,看进了他满是坚毅的双眼。 那如冰雪一样的眼神…… “如果你坚持想知道的话。”白昼近乎自嘲地微笑:“不错,从开始到现在,整整经过了一千三百三十五年。我对你,从来没有改变过。虽然明明知道这是一点好也没有的事情,可是,我没有办法管束自己的心。说来,这种盲目的爱恋,还真是可笑呢!”

“哪怕,我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不,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寒华还是寒华,只是以前对我有情,现在没有罢了。”他轻抚著自己的胸口,淡然地说:“我始终认为,一切只是天意弄人。我有缘遇上了你,却没有缘份和你长相厮守,世间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了。你我之间,不存在谁亏欠了谁,只是命里注定了要错失对方而已。”

“跟我回长白山吧!”

白昼的笑容一瞬间僵在了唇边,下一刻,鲜血肆意地从他嘴里涌了出来。捂不住的猩红色从指缝之间满溢,溅到了白色的衬衫上,他弯下腰,草地上顿时也有了点点红斑。 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总是在受伤,总是呕血,总是在自己的面前……

等到寒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的手已经扶住了踉跄的白昼,洁白的纱衣上已经溅到了血色的红痕。 依赖著寒华的扶持,白昼擦去了渐渐停歇的血渍,目光移到了扶住自己的那双手上。 修长洁白,坚定有力的手,稳稳地支撑著自己的身体。 这双手,曾经誓死护卫过自己,更曾经亲自扼杀过自己,曾经炽热,曾经冰冷,这一回又是什么?

“你还没有听明白吗?请你不要这么残忍,放过我吧!”他近似绝望地低语。

“这个浑浊的世间只会让你的力量加速消散。跟我回长白幻境,你能活得更久一些。”

“活得更久?那有什么用呢?寒华,活著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了一种煎熬。你不明白,我在这种煎熬之中活了多久,在冰冷的忘川里……”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被遗忘了一千年,整整的一千年。我很清醒,身体还有感觉,睁开眼睛也能看见。却没有办法说话,没有办法移动半寸,你不可能知道那有多么可怕!有时候,我实在怨恨自己不是个凡人,你看他们,来了又走,走了再来。这一生,下一世,多么地泾渭分明。” 他轻轻地挣开了寒华的手掌,仰头望向天空,那蓝天泛著刺目的白,沉默地俯视著世间。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能和诸天神魔共亡,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如果,能够不遇见这个人啊……

“太渊说,我不懂得什么叫做‘失去’,才会无视于你的存亡。我的确是不明白,你心里那些依恋、绝望、痛苦,都是为了什么。但是,在我活过的这些年,你是和我牵扯最的人,再怎么说,我也不该无视于你的存在。和我一起回长白幻境,这个世间更不适合你。如果真的像太渊说的那样……我会尽力去想……”寒华说得语焉不详,像是不知道怎么表达才更好的样子。 那有些困惑的样子,打动了白昼。

寒华,原本就是不擅于表达的人。

“你不必理会太渊说了些什么,你是无情无欲的神仙,本来就不需要懂什么情爱。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已经不是你爱不爱我了,而是你能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哪怕平淡无情,那也好……”

“为什么?”

“无求心里一旦有了情这东西,恐怕就再也找不回平和宁静了。”白莲台上的优钵罗已经不复存在了,长白山上的寒华却依旧是当初的模样。

说是私心也罢,寒华如果一直是这种模样,也好!至少,这世上不会有能够打动他的东西,为了他痛苦了千年的心,多少也觉得甘愿了。

寒华轻轻皱起眉头,显然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

“你是说不跟我回长白山了?” 白昼轻轻点了点头。

寒华有些不悦了,他这一千年间所说的话加起来也不如这片刻的多。 在山下才待了短短的一刻,连他也觉得自己浮躁起来了。

“我走了,你想好了再决定。”他半垂眼帘,袖袍……

“等等!”白昼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寒华停下动作,不解地看向他。

“还是不要在这里施法比较好。”远远地,三三两两有不少学生在看著这边,寒华突然平空消失的话,会令他很伤脑筋。

“白教授。”有人跑了过来。 是刚才走开的那个女孩。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白昼下意识地走到寒华面前,遮挡一些视线。

“刚才我忘了……”抬起头,却看见了另一张脸。 过分乌黑的头发和眼睛,雪白的肤色,这是一张散发著冷冷寒意的俊美面孔。

就像是……古代传说中的剑仙……

“这位是……我的朋友。”白昼略带而过:“你忘了什么?”

“我忘了把调查表给你。”越看,越觉得这个男人……好冷,是那种看他一眼,就会一路从眼睛结冰到心口的寒冷。可越是这样,偏偏越是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谢谢你。”白昼过分局促地接了过来。

她眨了眨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两个人……

“你怎么了?”白昼看出她的恍惚,轻轻喊她。

“那……我先走了。”她有点紧张地道别。 白昼点点头。

“我……”

“还有事吗?”白昼疑惑地看著她,他在察觉到寒华到来的那一刻,就已经使用了幻术。她所看见的应该不是寒华原本的衣著打扮,为什么还会这么惊讶地看著寒华呢?

他忍不住转过头看了看,有些后悔没有改变寒华的容貌。

手背突然碰触到的微热吓了他一跳,他迅速地回过头来。

“怎么了?”他有些惊异地看著这个平时都有些过分羞涩的女孩第一主动地握住了他的手。

“白教授,晚上……我们一起……看电影……”说到后来,脸又红了,干脆又低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头顶供人观看。

白昼先是愣了一愣,而后笑了。 “好。”他笑得极近温柔,话语里却很坚定。只让人觉得,哪怕今天是世界末日了,他也一定赴约。“我请你今天晚上看电影。” 她吸气的声音是那么明显,令白昼不禁莞尔。

她慌慌乱乱地走了,姿势比刚才更加僵硬有趣。 女性,真的是很可爱……

白昼带著微笑转过头去,却一愕。 不知什么时候,寒华雪白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环目四顾,这片天地竟然这样地空旷无边……

笑容一分一分地在他脸上僵住,他闭上眼睛,只觉得满心的空虚疲累。

“寒华……”心中所眷恋的,永远没有办法再靠近的那个人。很快地,连再看他一眼也是奢望了……

突然间,心头一阵绞痛。

他蹲了下来,环抱著双臂,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苍白的唇色像死人一样可怕。

“不行,你不能出来!”他捂住胸口,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来,嘴里不住地自言自语:“你绝对不能出来,就要结束了,我不能让你……” 指尖地掐进了自己的皮肉,他忍不住闷哼出声。

“教授,你没事吧!”在另一头踢球的学生看他不大对劲,跑了过来。

他猛一抬头,那样子吓了所有人一跳。

“走开!”他恶狠狠地低吼。

学生们不由向后退了几步,没敢伸手扶他。

“对了,太渊,去找太渊……”他勉强地站了起来,口中说道:“雾来。” 一时间,刚刚还热力四射的太阳忽然间被乌云遮盖,昏暗的天色还伴随著不知从何而来的浓雾,四周伸手不见五指。

“教授不见了,教授呢?”在一片惊呼声中,有人发现白昼不知所踪。 整个场面一片混乱。

第七章

“怎么了?”炽翼惊讶地看著从沙发上猛然站起来的太渊。

“有人闯入烦恼海。”太渊的脸上少有地布满了凝重。

“是什么人?”炽翼皱起了眉。 很少看见太渊露出这样的表情,来的会是谁呢?

“气息强大杂乱,我怕这人来意不善。你法力还没有完全恢复,就留在屋里,别让我分心了。” 炽翼虽然不太乐意,但还是点了点头。

太渊穿上外衣,开门走了出去。

炽翼站在窗边,远远地看著,还是不怎么放心。

是什么人,会让太渊这么紧张?

太渊慢慢走著,心里的惊奇又扩大了好几倍。

这是什么香气? 像是夜雾中的一阵微风,又仿佛春日山林里的一缕阳光。

似圣洁,似诱惑,如真切,如虚幻。

太渊心念一动,暗叫好险。 连他,也在一刹那之间,都不禁为了这丝香气而动摇。

这味道,竟然像是在什么时候闻到过,却又像是陌生得很……

绕过了一片林木,再往前走就是池塘。

香气,从这里开始散发……

他不再犹豫,拨开树丛走了过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为之愕然。

朵朵白莲硕大无比,开满了这座不小的池塘。

在池子的中央,有一个穿著白色衣服的人赤著脚站在水面上,静静地看著月光为自己制造出的倒影。

“优钵罗。”太渊喃喃自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太渊。”那人抬起了头,半挽起的长发乌黑亮丽,直披散到水面,分外夺目。 这件白衣,这种佛髻,甚至手腕与脚踝上的金饰,不正是优钵罗还侍奉佛前时的装扮? 这真的是优钵罗,他所熟悉的入魔前的佛前净善尊者!

“你和我自从白莲台一别后,这还是第一单独见面吧!”那优钵罗举手投足之间,辉映著月色浮动,比起转世过后的白昼,多了几分超然物外的圣洁。

“这不可能,你明明……”太渊被弄糊涂了。

“我来找你,是想求你件事。”他平和地在水面上踱起步来。

“什么事?”姑且先放下这已经乱成一团的前世今生,眼前这个以当年面貌出现的优钵罗表面平静,但周围的气息狂乱不安,足以令人生疑。

优钵罗细长的眉慢慢地皱了起来。 太渊不由得小小退了半步。

在认识后的几千年时间里,他从来没有见过优钵罗皱眉,杜绝了贪嗔痴枉的佛陀们,是不会皱眉的。

“请你杀了我,太渊。” 就算有了心理准备,这个要求还是太令人震惊了。

“什么?”太渊当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请你立刻动手,杀了我的肉身。”优钵罗面向他,脸上一派端庄严肃。

“为什么?”太渊疑惑地问,直觉内情绝不简单。

“你不杀我,我会毁了这个人间。”优钵罗淡淡地说道,那种满不在乎,就像是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 太渊的神情一瞬之间转换了几种,最后,他选择微笑:“想死的话自己动手不是更好吗?我可算不上一个好刽子手。”

“不行,我是做不到的。”低垂著眉目,他就像一尊寺庙里受著香火,怜悯众生的神像:“我们曾经受过佛祖点化加持,无法伤害自身。能真正杀了他的,只有你手里的‘毁意’。”

太渊的神色一凛,隐约想到了什么。

“反正我这肉身也拖不了多久了,但是如果你下不了这个手的话,我怕……会落得难以收拾的局面。”优钵罗转动手腕,指间又开出一朵白莲:“如果你下了手,你今天所做的,会是行善而非为恶。”

太渊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眼前的异样阻止了。

优钵罗手掌上的洁白莲,竟一瓣一瓣地染上了颜色,一霎那,竟然变成了一朵纯黑色的朵。

“太渊,你的犹豫会铸成大错的。”他将朵放到眼前,低叹了一声:“这果然……是命运吗?”

“难道说……”太渊猛然地惊醒了:“你是……”

“就像你所想到的。除非,你现在就杀了我。”他放下黑莲,任由它在脚边浮动:“我的心里没有善恶,没有记忆,什么也不会再有。优钵罗早就已经死了。”

“这……怎么可能……”

“我曾经犯了罪,无法求得饶恕的罪。”优钵罗神态安详:“所以,上天给了我最大的惩罚,我唯一想要永远拥有的东西,却永远地失去了。”

太渊突然间眸光一敛,杀机乍现。 优钵罗在说完这一句以后,脸上有了怨恨。那从没有在他脸上出现过的神色,可怖得令人心惊。

“太渊。”他侧头看了过来,勾起嘴角,笑容里带著七分恶意。

如果一击不中…… 太渊手一扬,顷刻间多了柄光华四溢的长剑在手。

诛神,毁意。

“对不起了,我不能冒这个险。”真要动手的这刻,太渊不禁有了一丝难过。 优钵罗直勾勾地看著他的眼睛,微微地动了动嘴唇。

太渊眯起眼,一剑疾刺……

“不――!”一声尖叫加入了进来。

太渊一时大惊失色,可是剑势太急,想收已经晚了。

眼看著…… “叮――!” 那声音清丽高亢,宛似一声龙吟。

世上无人能揽其锋的诛神剑,竟然被两只手指轻轻一弹,就这么地止住了去势。

那手指结成了莲印,在冷冷的剑光前皓白如雪,宛如玉砌。

太渊怔了一怔。

“太渊,你在做什么?”炽翼被护在了一个白色的怀抱之中,一脸不解地看著太渊:“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

“不得不杀。”太渊皱起眉,他为了引偏剑气,本身受了不轻的反挫。

“你倒是常常挑些紧要关头出现的嘛!”倒是伸手救了炽翼的人,言语里毫不在意,一副谈笑风生的样子。 “白昼你……”炽翼回过头,然后不著痕迹地离开那个怀抱。

那人的手一紧,揽住了他的腰。 “怎么这么见外啊!惜夜。”

那一声“惜夜”让炽翼一愕,再度被他揽到了身边、 那人托起他的下颚,笑得十分璀璨。 那张脸依旧是世间仅见的美丽,只是那种神情……不是圣洁,没有平和,而是迷惑人心的引诱。

那微笑,懒洋洋的,却忍不住让人心跳加速,连身后乌黑的长发,似乎突然之间就有了自己的意识,随著夜风,像最最轻薄的丝缎一样在空中舞动起来。

炽翼愣住了,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太渊转眼已经恢复了常态,却是笑得有点勉强。

“好久不见了,七公子。”

“好久不见了。”太渊打了个哈哈。 “今日见你七公子风采依旧,身边更有倾心相爱之人相伴,真是让我眼红啊!”那冰冷的手指轻抚过炽翼的面庞,鲜红的嘴唇半抿,似笑非笑地勾起一种诡异的气氛。

“尊者你过誉了,我不过就是个俗人,怎么敢当啊!”

“尊者?”声音里的笑意更浓了:“你是在取笑我吧!我怎么配得上这种称呼呢?能配得上的,只有优钵罗这个名字。你叫我昆夜罗就行了。”

“昆夜罗?”太渊轻轻念著,叹了口气:“没想到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了你的名字。”

“你是谁?”炽翼挣扎起来,意识到这个人并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白昼。

“七公子啊!你实在是太粗心了,怎么忘了为我和赤皇大人做个介绍?我可是仰慕了他很久的。”

“炽翼,这位昆夜罗……算是优钵罗的另一半神魂,你也知道他……曾经有一段特别的过去吧!”

“另一半?”炽翼抬头看著那人,分辨出和白昼无一丝相似的神情:“什么另一半?我看这根本就是另一个人。”

太渊一愕。 “不愧是鼎鼎大名的火族赤皇,只是打个照面,居然已经分辨出我和优钵罗是完全不一样的。”倒是自称昆夜罗的,笑得十分开怀:“反倒是七公子,你不过是因为当年看见我和如来辩禅,就一心把我当成优钵罗入魔以后的样子。其实优钵罗不是昆夜罗,昆夜罗和优钵罗也不是一体的。”

“什么?”太渊愕然反问:“你不是优钵罗衍生的魂魄?”

“哪里有那么复杂?”昆夜罗抚摸著自己的脸:“不过就是几千年以前,为了有足够的能力得到佛前尊者的地位,优钵罗打败了我。我只能寄居在他的肉身里,成为他力量中的一部分。但我,仍然是存在的。在这个肉身里,容纳著两个不同的灵魂。”

“那为什么,连玉的那一世,直到他死,我也没有看见你出现呢?”太渊冷静地问他,并没有因为这令人意外的消息而失去了冷静。

“原因很简单,因为那一,优钵罗的力量以及我的意识一同被如来用他的法力结成咒缚,困在了众生轮回盘里。”昆夜罗微侧过头,竟然像在叹息:“七情六欲,果然是十分可怕的东西,优钵罗这么厚的修行与坚定的禅心,居然在短短的三百年里,就消磨殆尽了。”

“那你昆夜罗,又是什么人呢?”炽翼微仰著头,带著戒备。

“问得好,赤皇大人。其实你现在看见的,与其说这是优钵罗的模样,还不如说是我的。”他低著头,看著水中自己的倒影,笑著说:“在多年以前,我的脸,我的头发,我的样貌,和你眼睛里看见的这个样子,并没有任何的分别。”

“难道……”太渊惊讶地问:“你和优钵罗……”

“我们的样子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只除了,他的头发……是白银一样的色泽。”昆夜罗用手掠动自己乌黑的长发:“你也想到了吧!我们根本就是一条藤蔓上的两朵,白色的优钵罗还有黑色的昆夜罗,我们,本来就是同根而生的兄弟。”

太渊和炽翼同时大吃了一惊。 这个人,居然是优钵罗的兄弟。

“不过,请不要误会了,虽然我们生长在同一条枝蔓上,但是,我不是什么世间善心孕育出来的东西。如来曾经称呼我为‘恶之’,佛道的说法,人因迷惘而有恶。昆夜罗,就是人世间的迷惘孕育的朵。” “你想怎么样?”炽翼看著他:“我不管你是善是恶,我只想知道,优钵罗呢?既然你现在有了这个身体,那优钵罗去了哪里呢?”

“赤皇,你还不明白吗?只有善死,恶方会生。现在,我拥有了这个躯体,那么优钵罗当然已经死了。我没有因为他死而消失,那就说明,他已经神魂俱灭,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了。”看见太渊张嘴,昆夜罗立刻打断了他:“这一,和当年他因为翔离心智混乱,灵魂暂时沉眠完全不同。就像死在诛神阵里的上古神众们一样,优钵罗已经灰飞烟灭,永不超生了。”

“怎么会……”炽翼的神情混乱起来,太渊的脸色也开始有些难看。

“他真是爱操心,自己都快消失的时候,还想到这个世上的众生以后恐怕会被我糟踏了。拼著最后一口气,也要把我一起毁了。”昆夜罗摇头大笑:“真是太好笑了,不是吗?”

太渊和炽翼当然是笑不出来的。

“你的法力远远超过当年的优钵罗,为什么会是你寄居在他的体内?”太渊的神情极不自然,尖锐地问道。

“这个么……是秘密。”昆夜罗眨了眨眼睛。“不过,你们放心吧!我再怎么无聊,也不会对这个千疮百孔的世间有什么兴趣的。要做的事情那么多,我也没打算耗费我的时间和法力。” 说完,长眉一挑,顺手把一直抓著的炽翼凌空抛了出去。

太渊身形移动,已经稳稳地把炽翼接在怀里。

他那种一闪而逝的宽心,没有逃过昆夜罗锐利的眼睛。

“你变弱了,七公子。”昆夜罗低眉浅笑,太渊的心微微一惊。

“不知道是哪里让你这么觉得呢?”太渊把炽翼护到身后,表情沈稳地问道。

“我和你,在三千五百年以前曾经匆匆地见过一面。那一,你给我的印象可是十分地刻。在场的满天神佛,只怕没有半个看得出你七公子是多么可怕的人物。那种唯恐天地不乱的野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行为,多少令我觉得畏惧。”他又挑起了眼睫,笑得令人心寒:“可是现在的你,不过是个为了情爱。磨尽了雄心壮志的太渊。你吞并天地的野心呢?那种为了一己私欲,设计诛杀自己父亲的狠毒去了哪里?”

“只是因为我发现,我真正需要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天地之主的地位。我想要的,并不是那种只要敢想,就有可能实现的东西。那时的我不过是一直陷在自己编织出的罗网之中,沉迷在一些毫不重要的枝节里面。”察觉到炽翼伸手握住了自己的掌心,太渊微微一笑:“如果你认为我变得懦弱无用,我也不想和你争辩。”

“你有了弱点,已经无法立足不败了。”

“是吗?”太渊眼中光芒闪动,在这一息之间不知转了多少个念头。

“你们都是这个样子,只要心里有了情,就软弱起来了,连你也不例外。否则,刚才以诛神为锋,天下有谁能够接得住你那一剑呢?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心里真的把优钵罗视为了朋友,就算出剑也留了三分犹豫,又怎么会被我一指就弹开了呢?”

“也不必再说这些了,我现在最感兴趣的倒是你。昆夜罗,在被困了几千年后的现在,你又有什么打算呢?”

“这是天赐的机缘吧!优钵罗心神耗尽,我终于可以任意地主宰这个身体。我离开这个世界太久了,错过了太多的故事,不是吗?”

太渊觉得心微微一沉,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一直在看著。包括那一场让他方寸大乱,虚假的所谓爱情。这一切的一切,兴许都要归功于你啊!”昆夜罗用手指梳理著自己的长发,说不出地动人;“从表面上看,真是一段缠绵凄恻的情感呢!优钵罗的伤心,连我都为他觉得可怜,几乎都要为他打抱不平了。不过再想想,这一切倒也挺有趣的,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方爱上了一个错误的人,注定了他会这么凄凉地独自承担一切的不幸。谁叫他居然相信能够得到真正的爱情,这一切,是他自己的责任。”

太渊用力地握住炽翼的手,知道他的心里一定很不好受。

“我想见一见那个人,面对面地见一见那个让优钵罗身心俱死的男人。”昆夜罗抬头遥望:“我真的太好奇了,这个像冰山一样冷酷的人,究竟有什么魅力能让优钵罗死得这么不好受?”

“你想做什么?”

“别紧张啊!我当然不会蠢得挑衅这位法力莫测的人物。我只是想知道,优钵罗爱逾生命的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值得他为之痛苦千年的时光。你要知道,这一千年,时时刻刻必须忍受优钵罗痴情的我也不好受啊!” 不知在什么时候,那件雪白的衣服,从下摆开始,慢慢地染上了颜色,然后,和那朵莲一样,变成了完全的黑。

昆夜罗朝两人微微一笑,刹那之间消失无踪,风里,只留下了淡淡的香。

昆夜罗的香气。

“太渊……”炽翼茫然地看著满池的白莲:“我们……该怎么办呢?”

“什么都不要做,优钵罗已经不在了,我们做任何的事都已经太晚。”太渊把他搂到自己的怀里:“那个昆夜罗,只是个和他长相一样的陌生人。我们不要再插手了,好吗?”

“他说,要去找寒华……”

“昆夜罗不是个简单的角色,我不知道他心里有什么打算。”

“可是,这是真的吗?为什么我会觉得很不真实?白昼真的死了吗?这么突然地……”

“总会有这么一天的,何况你也看见了,昆夜罗和他是完全不同的。而且,他的法力,更不是优钵罗可以与之相比的。就算和我比较,恐怕也相差不远。”太渊轻轻皱起眉头。

“白昼很伤心吗?他说,有一千年那么久了。”

“炽翼,别这么固执,一切都结束了。他独自一人坚持了过来,我想就算伤心,他也没有后悔……应该后悔的,绝不会是他。”

“会吗?会有人后悔吗?”

“会的。”太渊的眼神也有些冰冷起来:“可能不是现在,但总有一天,他一定会后悔……一定会的……”

第八章

长白幻境。 寒风凛冽。

他静静地站著,与风雪,与天地,竟似融为了一体。

“寒华。”有人低声喊他的名字。

“你来了。”他没有回头,从气息上感觉到了这个人的到来。

“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对你而言,究竟算是什么呢?一件染了血的旧衣?一把折断了的剑?一段污秽的过去?还是一个曾经生死相许的伴侣?”那人的口气十分地淡然。

风雪突止。

寒华回过头,眼神冰冷,问:“你是谁?”

“你又不认识我了?唉――!你还真不是一般的狠心。”那人带著痛苦无奈。

“你不是他。”寒华没有动作,但寒光四射的冰刃已经凭空架到了来人的颈边。

“哪里不是?”来人也丝毫不动声色:“这脸,这身体,这头发,哪里不是他呢?”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是他的肉身,却是另一个灵魂。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并不是很重要,最重要的是,我明明用了他的气息,你为什么会分辨得出?”

“不为什么,你不是他,这就足够了。”

“是吗?这真是有趣。”那人轻轻眨了下眼睛,颈边的冰刃化成了无数的碎屑落下。

“他的魂魄呢?”

那人露出笑容,那笑容邪谑,在一向端庄高洁的脸上实在非常突兀。“你说呢?既然你看出来了,不难猜到吧!”

“你和他……同源所出,寄宿一体?”纵然是寒华,也感觉到了一丝惊讶。

“真是了不起,就算是一向以才智见长的太渊,一时之间,也没有想到。不过,这种事有谁能够想得到呢?”

只有神魂俱灭,才会让附属者占用其身。

死了……

“我可以把你的表情理解成难过吗?虽然也不太像……”

只是早晚的事……

“我还是很好奇,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你连一丝的感动都没有过吗?真的连一瞬间也没有动摇吗?”

动摇?一瞬间?没有吗……

“说什么碧落黄泉,原来只是一个笑话。他真是可怜!”

你我碧落黄泉,终不能再见了……

“他居然没有哭,我还记得他小的时候,总是为了各种各样的小事哭泣。没有想到,他被你这样地伤害,还是强忍了下来。”

应该……还来得及…… 一个转身,那修长的身影随风消失了。

“真是没礼貌,我都没有说完呢!”昆夜罗笑著:“这么急做什么,反正已经晚了。”

然后,他敛起了笑容,抬头望天:“你看,他就快要知道了,这种‘失去’的痛,他就快要尝到了。可是来不及了,谁叫他这样地践踏了你的心,让你走得这么辛苦。”

他低下头,面容有些扭曲:“寒华,你是神最好了,用你无尽的岁月痛苦去吧!你已经永远得不到了,永远地……后悔……” 笑声扬起,凄厉中带著快意,回荡在白雪皑皑的长白山上。

黄泉。 这片掩藏于地底的土地,是死者轮回的地点。

在最近的年月里,多少也受到了天地之间变动的影响,而更形凄冷起来。

寒华带著犹如寒冰的仙气而来,虚弱的魂魄们远远地闪避著。

他在忘川渡口停了下来,举目寻找著什么。

“神仙?”渡船上的使者穿著灰色的衣袍,有些惊讶地问:“这世上还有神仙吗?”

他没有理会。

“这里很久没有神仙来过了,我们还以为神仙们都死了。你是来轮回的吗?可你还没有死啊!” 他终于回过头来,冷冷地看了一眼,成功地让她闭上了嘴。

“你在找他吗?他很久没有回来过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找谁?”他又一回过头来。

“我知道你,你要找的一定是那一个人,不会错的。”使者撑起小船,往河心去了:“你跟我来吧!”

寒华长袖一挥,凌空飞起,紧随在后。 到了河心,使者稳住小船,招手喊他。

他长袖一摆,落到船头。

“你看,那就是众生轮回盘。你要找的那个人,以前就睡在这里。”使者指著河水中隐约可见的巨大石座。

“他好像犯过什么大错,在很多年以前,就被关在了这里。但有一段时间,他的一部分元神曾经被神仙们带走。直到一千年前,他回来了。然后,又整整躺了一千年。”

“一千年前……”寒华低语。 “这是听上几代的阎差说的,他在这里待的时间比我还要久。他真的很美,每一我过河,总会忍不住要看他一眼的。”

“他在轮回盘里睡了三千年?”

“以前是吧!不过,这一千年里,大部分时间他是醒著的,只是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醒著?”一千年……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他醒著的时候,眼睛总是看著远,像是在等什么人。就算偶尔睡著了,也总是皱著眉头。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这冰凉的河水让他难受,直到我看见了他做的梦。”

寒华的手碰触到了阴寒彻骨的河水,就算是他,也有了寒冷的感觉。而那个单薄的身子,竟然在这样的水里沉浮了几千年。 是什么呢?他在等的……会是……

“是你啊!原来他一直在等你呢!他一直在做著有你的梦,让他难过的,不是这冰凉的河水,而是你一直没有来找他啊!”

“我……”寒华的声音,突然之间有些沙哑了。

“你要看吗?我把他的梦都留著呢!他一定很在意你,因为他醒著的时候,我给他看过那些梦。只有看见你的时候,他才像是在微笑呢!”

那些梦,在闪烁的水光中闪过,有些纷乱,有些琐碎。 但每一个梦里,永远有一张时而温柔,时而冷漠的脸。不论是在开封那夜灯节会上的慌乱,还是用剑刺穿他胸口时的无情,又或者是说著碧落黄泉不离不弃时的坚定。 唯一最清晰的画面,只有那一张脸。 寒华的脸!

“情,究竟是什么?”梦中,他听见自己这么问。 “只是,到了今天,我也只能祈望,终有一日,你我能再逢于黄泉。”梦中,他听见有人那么说。

寒华笔直地站在船头,定定地看著那一幕幕闪过自己脚边的梦境。

“我,究竟做了什么?”他怔怔地低语:“怎么值得这样的想念?”

“在众生轮回盘终于完全崩塌的那一天,他走了出来,连一刻也没有停留地过了河。我追上去问他,等了这么久也没有等到你,恨不恨你啊?他摇头,说不恨,说他知道你不会来,只是忍不住想等。我问他是不是要去找你了,他说,只要能再看一眼,那就足够了。”使者娓娓叙述著。

一直在等……一直在……一千年……等一个不会到来的希望……竟等了一千年……

寒华一个踉跄,竟然差点失足落到了河里。

一种疼痛从四肢涌向胸口。

“没有受伤,为什么会痛?”他捂住胸口,有些慌乱地问:“我没有受伤,为什么会痛?”

“你这是在心痛吗?为了他而心痛?”

“心痛?这就是心痛……为了他吗?”寒华气息不定,单膝跪倒在了船上。

面对的,是自己的脸,倒映在河水里的脸。

这样七情俱在,慌乱不安的脸……是我的吗?

“你别难过了,你不是来找他了吗?他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算算时间,他也转生二十多年了。你去人间吧!他一定在在那里等著你呢!”

“人间……”

“是啊!人间。”

“不!”寒华猛地站了起来,小船激烈地摇晃,吓坏了没有准备的使者。

“他不在了,神魂俱灭……不在了,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他不会在的……我为什么要来?他已经消逝了,不论是谁,连无瑕,优钵罗,白昼……都不会在了……”

他的样子有点吓人,使者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寒华转过身,一步一步朝岸边走去。

原本想喊住他的使者惊讶地张大了嘴。

那终年暗潮汹涌的河面,在这个神仙踏下小船第一步的时候,突然完全地静止了下来,完全地……结成了冰…… 厚厚的冰层,让这条名为忘川的河流,被凝结了。

神仙能做到这样的吗?这是忘川啊! 并不是水,那些是三界众生们的记忆啊! 是怎么做到的,能让记忆都凝固了……

寒华,活著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了一种煎熬。你不明白,我在这种煎熬之中活了多久,在冰冷的忘川里…… 那是多么淡然而无奈的一句话,让人无法分辨中间隐含了多少无法道出的酸楚。

在到达这片黄泉之前,那也只是一句话而已,可又有谁知道,这句话是用多么浓稠的痛苦堆积而成的?

那时的他,心里一定比现在的我痛上千万倍吧! 原来,心疼痛起来,竟是这样的滋味。 连思考,也无法继续了……

情,究竟是什么? 这个无时无刻不存在,在他心里绕了几千年的问题,这一刻听来,是有些好笑的。

问过他,他说,寒华不需要懂情,无求的心一旦有了情,就再也无法平和快乐了。

但,无情的寒华快乐吗? 在这冰封的长白幻境活了几万年的寒华,可懂得什么是快乐?

还是,像共工、太渊那样,才明白大喜大悲是别样的快乐? 有缺陷的是寒华,没有感情的寒华,永远自以为是的寒华,失去了的寒华……

“从开始到现在,整整经过了一千三百三十五年。我对你,从来没有改变过。虽然明明知道这是一点好也没有的事情,可是,我没有办法管束自己的心。”黑发,带著几许自嘲的表情,那是白昼。

“你越是爱我,我的心里也越是难过,我不喜欢这样子。”淡淡的爱与恨,无奈的喜和悲,片片落里,白发飞扬的无名。

“你要是真的死了,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一定会找到你的。”微笑著许下承诺的,是连玉。

最后,在更久远的时间之前,隔著一片莲,曾经远远望见过一眼的,那一位美丽的佛陀。

“原来,我什么都记得……”额头的冷汗滴落到了手背上,在下一个瞬间,结成了冰晶。

不是记忆里的浮光掠影,而是每一分,每一毫……在意识…… 眼前,是白茫一片的风景,那从不曾厌倦的景色,这一刻看来苍白地这么可怕……

第九章

“师父,快停下来!”

“没有用的,苍泪。他听不见你说什么,现在的他,什么也听不见了。”太渊一把抓住他,不让他靠近那看似失控的暴风雪。

“怎么回事?师父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苍泪震惊地望著巨大暴风中央衣发飞扬的白色身影。

“我怎么会知道。不过,很明显,寒华的情绪失控了。”寒华是这长白幻境寒意之本,只有他情绪紊乱无法掌控,才可能引起这种天候异象。

“失控?这怎么可能?难道说……师父受了伤?”

“受伤?你以为受伤就能乱他心智?”太渊皱起眉头:“除非……”

“除非什么?”苍泪急切地追问著。

“不,那更不可能。”太渊抿抿嘴角:“怎么会一夜之间,又变成了爱他成狂的那个寒华?”

“一千年前……我也曾经见过……”苍泪仰望半空,不可置信地低语:“师父他,除了冰冷以外,第一有了其他的表情。第一为了某一个人大喜大悲,情难自已。”

那种除了对方,任何事物都不重要的感情,最终毁了无名性命的感情…… 也是这么可怖的,令人窒息的,宛如这场暴雪一样……

“有什么不可能呢?”另一边,屈膝坐在黑色莲座上的人开了口:“不论是爱或者被爱的他,现在看来,都是可笑的,不是吗?”

太渊眯起眼睛,细细打量著:“看来,是你影响了他。”

“怎么可能?”苍泪冷冷地看那人一眼:“师父会被他影响?”

“那么,昆夜罗,你究竟做了些什么?能让我们有幸见到这万年难得一见的异象?”太渊向苍泪使了个眼色,制止他再流露出不满。

“是出乎了我的意料。”他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愉快地看著漫天暴雪在他身前呼啸:“如果我说,我什么都没做,你信不信?”

太渊皱眉,不语。

“你也知道,在他的心里,始终有一席之地留给了优钵罗。他也明白,优钵罗对于自己有著不同的意义。可惜啊!他真是个任性固执的人,总是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所以,除了伤害,他什么也给不了。他现在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也许,永远地错过了……”

“也许?”太渊没有放过他一个眼神,一个动作。 “你们有没有想过,以优钵罗的修行,为什么会这么突然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呢?”

“为什么?”

“因为早在成形之初,释迦就对他下了刻印,那是他作为尊者必须接受的条件。只要我们的纯善之神有了私心。那种为了自己的私欲而动摇的心……你们也许不知道,私心对他来说,就像是毒药。他每想一寒华,魂魄就要受一难以想象的痛苦。你们一心想撮合他和寒华,其实和动手杀他没什么区别。”

苍泪和太渊的脸色都变了。

“只要他愿意忘记寒华,又怎么会落到这样的地步?只是为了再见他一面,不惜再一消耗法力,转世变成凡人。根本就是个傻瓜,有这种卑微的念头……”昆夜罗站了起来,黑衣招展,露出不屑的微笑:“这种程度还不够……”

他一甩头,莲合拢,隐入空中。

许久,苍泪开口问:“他说……”

太渊叹了口气:“我们走吧!等寒华想明白了,这暴风雪自然就会停下来。”

“可是……”

“你放心,他虽然有点心乱。但……他一向理智冷静,只要时间过去,一定会平静下来的。”

“你想说什么?”再怎么说,也和他认识了这么多年,太渊这种语焉不详的习惯他多少有些心得。

“我怕……麻烦的事情还在后头,我们还是以静制动的好。恐怕,这件事得去找他问问。”

“他?”苍泪皱眉:“你怎么老是他啊他的,再怎么说……”

“在我眼里,他不过也是个任性又麻烦的家伙。”

“可他是‘父亲’,这一点,你无法否认。”

“也许我当年应该做得更彻底一点才对。”太渊轻勾嘴角:“等你什么时候承认我是‘哥哥’,我也许就会承认他了。”

“你做梦。”苍泪冷冷回绝,转身离开了。

收起戏谑,太渊面色凝重。 “唉――!”许久,他叹了口气:“真麻烦,要是他失去了理智,我们哪里抵挡得住?他这九万多年可不是白活的啊!”

世上,最难缠的人只有一种,寒华可以说是最有代表性的那一个。 不会为任何外力动摇,这种人要是失去了理智,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能阻止得了他

“这天地之劫,可别再来一……”太渊长叹一声,远远一晃,离开了。

暴风雪中的寒华看似神色如常,但额头的汗水滑落,不断变成粒粒冰雪掉落到了空中,混入了风雪。

这一夜,风雪开始扩散。 连天空的星辰也被白色的混乱夺去了光彩。

“寒华。”那一声叹息隐隐约约传来。

他一惊,胸口竟然一窒。 缓缓地抬起头来。

乌黑的长发挽成了佛髻,一身雪白的衣衫,站在洁白的莲之间。

“还记得我们第一见面吗?”优钵罗尊者面带微笑:“那是仙佛饮宴,我们隔著瑶池,远远看见了对方。那时,我隐约就感觉到了,你和我之间,会有一场无法逃避的纠缠。只是……没有想到,最后会是这样地收了场。但,还是请冷静下来吧!毕竟,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不过是这天地间的一个过客,滞留了太久的时光……”

他一震,袖袍一拂,伸出手来。

暴风雪止。 眼前一片白雪满布,哪里有什么笑貌音容。

他静静地看著自己伸出的手,看著自己微曲的指尖。

想要抓住什么呢?

寒华,在这一刻,你想抓住的是什么呢?

他愕然地听著自己从未有过的急促呼吸之声。

究竟是什么,乱了他的方寸?

难道…… 暴风雪停止了。

一如突兀的开始,又突兀地停止了。

他站在山巅,静静地站著。

来人停下了脚步,在他身后,也学著他,俯视悬崖下一片白茫。

“他说你心智大乱,引得长白幻境暴雪如狂,我本来是不信的。”那人的声音沈静低缓,带著一种独有的韵味。 “因为他讲的话,并不是那么可信。直到今天,我还是不能完全地信任他。你要知道,这么多年以来,我从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你在内。”

也不用他回答,那人轻笑著说:“你还记不记得,就这两个字,害我多?但我再怎么生性多疑,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当年的那个诺言。因为我知道,高傲如你,纵然事后识穿我的手段,也不屑于食言反悔。可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不放心。因为这世间的事,又哪来的绝对。我相信你会遵守承诺,又害怕有什么变故。说我多疑也好,善变也罢。我不否认,我就是这样的人。”

“你走吧!我不想见你。”要是没有他……要是没有那个诺言……

“要是没有我,你也遇不上他,不是吗?”那人似乎看透了他心里的想法:“我当时害怕的不是你会反悔,而是时间。时间是是多么可怕,是连我也无法改变的力量。你纵是心如冰雪,不易为外物所动,但漫漫时光中,总有事物会令你分心。而那个人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终于出现了。”

他静默不语。

“我是很自私的人,我希望不会有任何阻碍影响到你。可我们所有人,包括你自己在内,都没有想过,在你的心里会种下情根。只可惜被太多形于外的表现,掩盖了事实。”那人叹了口气:“我没有想过,你会动情。可我知道,你和我在某一方面还是相似的。我们不擅情感,而且,总是忽略心底的真意。”

“为什么……”他开了口,声音苦涩。

“这是缺陷,你和我一样,是天地初时的神祗,我们是有缺陷的。我们不明白什么叫感情。你和我,是一样的,难道你忘了吗?”

“我真的忘了,我本以为我和你不同,我本以为没有感情不是缺陷反而是一种优越。却原来……”

“不,寒华。”那人喊他的名字:“原来我们都错了,我们的缺陷只是不明白,而非不拥有。我不相信,相的几万年,你我之间用一个承诺就可以一笔带过了。你对我的帮助,难道只是为了亏欠我的那微不足道的恩情?”

“不是吗?”寒华淡淡地迷惘了。

“我已经想通了,那你呢?”

“我心里真的有情吗?”寒华回过头来,不解地问:“可为什么,我不像你那样大悲大喜,为了感情,那么决绝……”

“你和我的个性本来就大相径庭,表达情感的方式自然也是不同的。你性格冷淡,情感当然内敛。你总说你没有感情,难道这漫天风雪是我的幻觉不成?”

“不要再说了。”寒华转过身去:“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一切……都已经太晚……” 说到后来,寒华的语音中竟带了一丝颤动。

“虽然晚了,但总比永远不知道要好。至少,你终于可以体会,在他心里存有的痛苦,那可能千万倍地更甚于你。这就是情,情越浓,往往伤得越重。”那人轻叹了一声,却说得清浅坚定:“这个情字,实在很难说得请,道得明。只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寒华,我今天来,并不是为了说这些无益的话伤你。我只希望你明白,逝者已矣,迟了就是迟了,这种伤痛只能用时间来淡忘。如果是你,也许过一段时间……”

“呵呵……”低沉的笑声扬起。“你笑什么?”那人一惊。寒华竟然笑了,在这种时候?

“笑你。”寒华一抬眼,冰刃一样的目光刺了过来,饶是他,心头也是一寒。

“我笑的是你,共工。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有没有觉得自己很好笑?要是真像你说的,时间能淡忘一切,那你做的那些事,不就是最好的反证?也不知道是谁,为了追一段情,竟用了千万年的时光,牵连进无数他人的命运。违逆了一切只为得到爱人的你,却这样来劝我?”

“我们的情况不同,翔离他和优钵罗是不一样的。我之所以能失而复得,是因为翔离是凤,他能够涅盘重生。但优钵罗是无形的游离魂魄……他早已神魂散失了……”黑的的丝衣上金龙飞舞,金冠绶带,世间帝王一样的共工也露出无奈:“任谁都没有办法改变了。”

“那我来问你。”风雪浸透的空气里,利冰似的寒华就像以往一样地漠然:“如果翔离没有办法再重生,你会怎么办?”

“那么。”共工扬眉,一刻也不迟疑地说:“毁了这天地,纵是不周山已倒,我还是有办法能够做到。要是他不在了,还要这天地做什么?要我做什么?一切是为他而来,理应随他而去。”

“那你认为,你这样来说服我,会有什么用?”寒华冷冷一笑:“我不会追随他而去,也不会毁了这世间,但时间恐怕也没办法掩埋掉什么。你可能忘了,我最多的,就是耐心。过去千万年、亿万年,这天地朽烂了也好,只要我还活著,必会受这焚心的痛苦。因为我违背了誓言,这是我应有的惩罚。你们不必再多说了!”

“寒华,你还是一点都没有变。”共工苦笑:“我知道会是这样,却没办法拒绝翔离,他总觉得欠你们太多。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待著。”寒华不再理他。

共工在他身后站了一会,长叹一声,随风远扬而去了。

长白幻境,除了极目雪白,再也没有别的色彩。

第十章

巅峰学院 二零九九年十二月

“日安!”学生们相互问候著,微笑著道贺。

今天是二十一世纪最后一天,一早起来,天空阳光满布,每一个人都有了灿烂的心情。

“快看,那是寒教授啊!”站在移动扶梯上的一群女生小小地尖叫了一阵。

“寒教授,日安!”有胆大一些的叫了出来,得回一个远远的颔首。就算只是这样,抽气声也不少。附近的其他教授无奈地摇头。

“我姐姐的朋友好奇怪。”那人刚在视线里消失,立刻就有不平之音出现:“我昨天问她认不认识寒老师,她居然说没什么印象呢!她明明前年才毕业的啊!怎么可能会不记得!”

“就是嘛!我表姐也是,说好像有这么个教授,长什么样她不记得了。真是奇怪透了!我啊!这辈子都忘不了他的啦!”说到眼睛都有点酸酸的。

“我看八成是她们得不到教授的青睐,自我催眠了吧!”还真是什么样的论调都有:“向来是这样喽!男的自尊受挫,女的芳心碎落,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我一直找不到教授的照片或者全息影像啊!”

“他好像不太喜欢拍照或者影像扫描……”

“对啊!好像没听说有人成功过……”此起彼落的叹息。

“我很想要啊!”

“我上去‘爱德华’定做的时候,店员都说没有全息影像不行呢!”

“喔!你好过份,居然去定做寒教授样子的人形!”

“什么啊!你上还不是去‘满意工坊’问成年体复制的事?”

“我只是问问啊!怎么可能弄得到他的组织?”

他根本就从不让人靠近。

“完美的事物,多少会让人觉得遗憾的吧!”

又一大片二氧化碳被吐了出来。他走进电梯,修长的指尖轻触了七十五层的识别,电梯开始向上攀升。

阳光从全透明的外壳照射进来,脚下的一切慢慢渺小。阳光照射在他有些苍白的皮肤上,隐约透出淡淡的冰玉一样的质感,墨黑的眉发和眼睛,让这感觉更加强烈。身上的条纹西服令他更加优雅修长,却和他的气质有一丝格格不入。

他笔直地站著,正低头俯视,眼中掠过一丝丝光影的交错,眉目间平静无波。

“叮――!”的一声,电梯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了看上方的显示,然后,往走廊那头的门走去。

门缓缓打开,墨绿的地毯那头,有人恭敬地站著。

“叔叔。“那人亲切地笑著:“侄儿给您请安。”

他点了点头:“最近还好吗?“那人受宠若惊地眨了眨眼睛,习惯性地摸了摸额头,然后笑著回答:“多叔叔关心,闪鳞过得很好。“

他轻轻瞥了一眼,淡淡地说:“倒是长大了。“

“是啊!“闪鳞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走到沙发边,坐了下来。“我今天来,是因为父亲要我来向叔叔说一件事……“

闪鳞知道他生性冷漠,就算是见到了后辈,也本不会多一句话。可是,今天他居然多说了两句类似关心的话,知道他真的改变了不少。他心里对父亲的交待本来觉得不安,现在就更加犹豫起来。听他的语气,和当年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不知道他的心里……不知说出来,会是什么后果……

“你什么时候变得和太渊一样了?“不是苍泪,而是闪鳞?共工,是作何想法?

“是什么事,他竟要你来对我说?”

“父亲让我问叔叔你,这么多年,你独自留在这人世,有没有找到平静?“

“平静?“他一怔,觉得不对:“这和他有什么关系?我们已经几十年没有见过,他突然问这个是为了什么?”

“父亲想要听听叔叔你的回答。“他静静坐著,闪鳞也不敢出言打扰。“没有,这世界虽然并不像我以为的那么污浊,却也不是什么净土。我并不是来找什么平静,当然也是找不到的。“他淡淡回答。

“那么……叔叔,在你的心里,还记不记得‘他’的音容样貌?“

“他?“

“就是当年,我在长白幻境见过的那人。“他的眼神突地锐利起来,带著疑惑看了过来。闪鳞只觉得心口一寒,呼吸的空气也跟著发起了冷。还好,那一眼后,他闭上了眼睛,闪鳞才舒了口气。

“记得,却又不记得。“再睁开的时候,眼睛里有了一些沈淀著的黯然:“我有时试图忘记,却觉得一言一笑那么靠近。有时伸手求取,却模糊遥远,就像什么也不曾有过。心的满和空,忘和识,总是这么地可怜。”

“那么叔叔,那你的心里,有‘恨’吗?“

“有。“他冷冷漠漠,清清楚楚地说:“极恨。就像你父亲曾经有过的怨恨的心,我也有了。因情而恨,恨而不得。原来,我也会这么地去怨恨一个人,有这么地。”

闪鳞无言,被他脸上,眼里那一刻沉无力的恨意惊吓到了。这个……哪里是当年在长白山巅,冷情无欲的那个神仙……爱得……这么绝望……父亲,这么做是对还是错呢?

“寒华。“闪鳞突然开口叫他的名字,用他父亲一样的口吻,却带著不安的表情:“你还是沉陷到了这段不会有结果的情劫里面。在这样下去,你迟早会杀了你自己的,我们并不希望那样。”

“你无权希望我怎么样,你们任何一个都是。“寒华站了起来,站到窗前,俯视脚下:“我和他之间不是情劫。我的心,我自己决定归。”

闪鳞轻声叹了口气,然后说:“这答案和父亲的猜想相差无几。七哥也没有说错,叔叔连表达也一径与众不同。“

寒华没有答他。“父亲让我问这些问题,说要是您答的和他猜想的一样,就让我说出来。要是不同,就不要说。“

“你们真是空闲。“寒华有了一丝不悦。

“叔叔先别生气。“听完了再说也不迟!闪鳞先吸了口气。“父亲让我对叔叔说,这一劫还未完成。“

寒华一愕,反问:“什么意思?“

“优钵罗尊者尚在人间。“ 优钵罗尊者尚在人间! 闪鳞小心翼翼地说完,有些紧张地看著寒华的背影。

事实上,那九个字,是隔了很久才进了寒华的耳朵,传进了他的意识。

他慢慢地闭上双眼,却在下一刻蓦然睁开。

寒气在空气里凝聚起来。 闪鳞心里叫苦。

“不许胡说。”寒华轻缓地说:“否则,别怪我不顾情面。”

父亲啊!你真是偏心…… “叔叔你别生气,我不是在胡说。八十七年前突然消失的那位优钵罗尊者尚有一缕魂魄留在世上。”

眼前一,如针刺一样的冻气扑面而来。

“说清楚!”寒华俊美冰冷的脸竟近在眼前,木无表情,完全像是雕塑一样。

闪鳞忍不住退了一步。 开什么玩笑,论年纪就差了九万多年,修行更远了去了,谁能受得了这种压迫感? “父亲让我转告叔父,您以为已经神魂俱灭的那位优钵罗尊者,尚有一缕元神未散,并非完全地消逝了。”

“这不可能,我怎么会不知道?”

“叔叔你忘了吗?”闪鳞在针刺一样的痛苦下强颜欢笑:“他和您命运相缠,当然是算不出的。” 寒华面色一凝,闪鳞都能看见他的瞳孔急速收缩,目光更是阴晴不定,使得俊美的面孔霎时狰狞起来。 他不会是一听之下,心理不能承受吧!

“那共工又为什么会知道?” 问得闪鳞一愕。

他原以为寒华会追问那人此刻的下落情况,却没想到,他第一句问的会是消息的来源。

“父亲知道你心里对他难以忘怀,所以才会留在他最后待过的地方不愿离开。加上舅舅对这件事心怀歉疚,一直心情郁闷。所以,这么多年以来,我们都没有放弃过寻找其他办法的念头。”

“没有……放弃……”

“叔叔大可不必这样,其实,我们都知道,叔叔你并不是没有期望,只是害怕那终究变成绝望而已。”所以,才会说恨吧!

“是吗?”寒华闭上了眼睛,闪鳞只觉得有了一丝凄恻。

“那一缕元神,为什么还在?”寒华接著问。

“不知叔叔还记不记得,当年翔离舅舅耗尽心力,无力重生的时候,是谁加以援手的?”

“是他。”寒华心中一动,想起了当时太渊说的那一句话。 那是因为在你的意识里,从没有遇见想要珍惜的人,你不明白‘失去’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翔离舅舅重生以后,心里对他十分感激,于是把三瓣优钵罗重新埋进了土里,希望他最后能从来归去。”

“那又怎么样?” 寒华的冷静,再度让闪鳞叹服。是知道他心里爱著那人,可怎么也想象不出他居然能够这么地冷静。换了是别人,不应该是欣喜若狂,激动难耐的吗?

“在十年之前,奇迹忽生,翔离舅舅竟然感应到仙气汇聚。赶过去看时,那被掩埋的瓣竟生根土里,开枝长叶。而且,一夜之间,长出了一朵苞。那苞样子古怪,竟有棱有角,后来才知道,那一朵竟是传说中的优钵罗……”

咯――! 轻微的异响打断了闪鳞的说话,他惊讶地看著寒华身后的玻璃幕墙。 那整块的巨幅玻璃从一点放射到四周形成了裂痕,像是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细细看去,每一道裂痕的四周都结满了白色的冰晶。

这面墙竟然因为受不了寒华散发出来的寒冷气息,冻到碎裂了。

再一看四周,从寒华和自己分界的地方开始,他身后所有的东西不知在什么时候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情况实在很吓人!

闪鳞突然觉得有点冷。

“说下去。”寒华平静地问:“后来怎么样了?”

闪鳞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真是看走眼了,他这哪里叫冷静,最多只是看上去没什么表情而已。

“那,日前开了。”闪鳞越发不安起来:“父亲经不起翔离舅舅的哀求,答应和他一起用自己的血来喂养。几个月前,那在一场大火中盛开,色泽雪白,开千瓣。盛开后,里现出了元神魂魄。”

“优钵罗。”寒华轻声接了下去。 “就是那个模样,白发,黑眸,绝世之姿。”

然后,闪鳞听到了好长的一声呼吸。

“在哪里?他,在哪里?”寒华问得很慢,很轻。就像是要把这一刻永远地记在心里。

“长白幻境。”

“长白幻境?”寒华不相信似地重复著。 “正是叔叔的长白幻境,翔离舅舅当年把那些瓣种在了那里的仙玉石碑之前,叔叔你应该是知道那个地方的。”

长白幻境,群仙功德碑……

“叔叔这是要……”

“回长白山。”

“不如,由我送叔叔一程吧!”闪鳞恭敬地说。

“这是什么……”寒华硬生生打断了问话,一敛眉尖:“不必了,我自己还认识路。”

眨眼间,寒华幻化成了白衣玉环,飘然冷漠的模样。

一个振袖,那人影转眼就消失无踪了。

被留下的闪鳞怔怔地站了半晌。

“要是我告诉他们,谁会相信呢?”他苦笑著摇头:“这一个‘情’字,就连这样的人也为之魂不守舍,是为了什么呢?” 刚才寒华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往大门那里走。 他忘了自己会法术的吗?居然学著凡人的方法离开? 那他打算怎么回去长白山?坐飞行器吗? 闪鳞又叹了口气。 哪里是七情不动的神仙,不是正像神魂颠倒爱上了的凡人?

“糟糕!”突然间,他想起了什么,脸色大变:“忘了说,那人现在……”

跺了跺脚,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长白幻境,群玉碑前。

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天上而来,翩然落下。

群玉碑,又称群仙功德碑,矗立在长白幻境极东的角落。

是天地初始的时候,由世间灵气凝聚而成的宝物,七千年前的一夜之间灵力消散,变成了一块普通的石碑。 虽然,在几十年前,他舍弃了这里去了尘世。但这长白幻境九万年以来都是他的属地,在这里的任何东西,他无不了然于心。不过他向来居住在西面的冰湖边,这个地方,他少有落足。连经过时,最多只是一眼扫过,也不太在意会有什么。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只是偶有阳光照射的地方,会长满了遍地的朵,会有这样的一个狂喜在等待著他。 碑前的台阶上,坐著一个人。

白衣胜雪,白发如银。 阳光下,中天地为之动容的美丽。

像在微笑。

他的心狠狠地一痛。

这熟悉又陌生的人,这爱恨纠缠的心…… 想开口,不知该喊什么……

“无瑕。”他最终还是喊了这个尘封了千年的名字,在两人最初相识的时候,所用的名字,镂刻在心里的这个名字。

那人长长的睫毛一动,看了过来。

目光交接。 乌黑的眼眸,不见底。

他慢慢走了过去,站到了面前,屈膝半跪下去。

用力拥入了怀中。

微微的香气,是优钵罗的香气。

“无瑕,我……”他什么也说不出,千言万语,却连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只能更加用力搂紧了怀里纤细的身子,任一颗心急速地鼓动著。

终于,这种感觉……本以为再不会拥有的……

等到他终于觉得不对劲,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无瑕?”他细细地看著怀里的人,手指抚过了那眉眼,那发稍。

“无瑕……你答我一句……”哪怕是怨怼、忿怒、甚至是决绝…… 什么也没有……

“无瑕……”他的心,这片刻之间,饱受了多少折磨。

“怎么……”

“叔叔!”紧随这声音,又一道身影闪现。

语气中带著微喘的闪鳞终于追到了长白幻境。 居然能用这种速度御风飞行……怕连父亲,也跟不上的…… 寒华的法力真不是一般地可怕,要是认真起来,还有谁会是他的对手?

“说,这是怎么回事?” 闪鳞敢保证,要不是寒华舍不得放开怀里的那人,现在自己八成只剩半条命了。 “还有件事没来得及和叔叔说……”闪鳞润了润发干的嘴唇:“这元神虽然重聚成了人形,但……毕竟十去其九。现在的他,只不过比一具躯壳好上一点而已。”

其实,寒华又怎么会不知道。

只是事实,总是让人不愿相信。

怀中的人目光沈滞不明,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外界的一切。

“无瑕。”原来…… 只有一缕元神的躯壳…… 风吹过,带来几粒冰雪。

闪鳞站在一边,不敢再开口说半个字。

不会再来上一场暴风雪吧!

过了许久,居然没有什么异样。

“闪鳞。”寒华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的。”闪鳞回答得战战兢兢。

“回去告诉共工和翔离,我欠他们一个人情。”他打横抱起怀里的轻盈的身子,就像捧著世上最珍奇的宝物。“告诉他们,不论任何事,都可以向我求取回报。”

他目光里痛苦和喜悦相互交织著,闪鳞一时怔在了当场。

这种承诺,在寒华来说…… 还没有回神,那两人渐已远去了。

只听见寒华独特清冷的声音,从没有过那么柔和地在说著话。 声音很轻,很快就听不见了。

闪鳞原地站著,突然之间真正感受到了这种迷惘的情感。

不知珍惜时失去。 痛苦多年后得回。 偏偏又不再完整。 世间的事,总是这么让人惘然若失。 在心里溢满了渴望和恐惧……

这样,也许才更是铭心刻骨……

长白幻境,阳光如织,似锦。

前尘

“优钵罗!优钵罗!”

“怎么了?”他从经卷里抬起头,迎上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庞。

那张脸上洋溢著欢乐。

“你听说了没有?孤独园里盛传著,你会被选为座前尊者呢!”

“是吗?”他淡淡地笑了。

“你不开心吗?要知道很多的弟子在人世间修行了几千年的功德也无缘有这样的殊荣呢!”来人扑到他的膝上,笑眯了眼睛。

“昆夜罗。”他有些无奈地看著这个最为亲近的存在:“你我同开在一条枝蔓之上,偏偏性情却差得这么远。其实,论起修行法术,我根本不及你十分之一,可你为什么就定不下心来参禅悟道?要知道荣辱得失不过是一种心结,你却一向看得过重……”

“我倒觉得无所谓啊!优钵罗,虽然我们是开在一条枝蔓上的两朵,但我们始终是不一样的啊!你看,你是雪白的,而我是黑色的那一朵,虽然我们长得一样,可是头发的颜色完全不同啊!”两人长及地下的发相互映衬,美丽之极。“生来,我们就是完全不一样的,就像你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喜欢修禅,而我大概永远也不会理解,一个罪恶的人只需要悔改就能得到宽恕这一类的事情……”

“这是因为……”他想开口解释。

“好了!你又不是没跟我讲过这一类的,到今天还没有死心吗?”

“可是,昆夜罗,你难道打算一生就这样了吗?”昆夜罗的心,什么时候已经离得这么远了……

“你很适合这里,也许你注定了是要来到世尊的身边,受到万世的景仰。可我终有一天是要离开这里的。”昆夜罗站了起来,眼中神采飞扬:“这西方净土永远死气沉沉的,我想要去东方。听说,那里四季分明,比这里要美上千万倍。红尘里,更是华美无伦的地方。”

“你要入尘世?”他的眉微微纠结:“你虽然不像我生来容易受人心的波动影响,但红尘里的是非善恶,也不是那么容易驾驭的。我怕你意志还没有坚定,始终会受到人心的牵制。”

“你还记得,我们没有被移到孤独园来之前待的那个地方吗?”

“你是说……长白山……”他一怔,思绪有些飘远。

“我还记得那里很美!虽然常常寒风凛冽,冰雪满天的。可是靠在群玉碑上,总是会觉得很暖和……” 看著昆夜罗垂目回忆,他也有些恍惚起来。

“甚至那个躺在冰湖里的神仙,我都有点想他呢……” 这样的话传了过来,不知怎么,他的心头隐隐一震。

那个沉睡著的雪白身影,清晰地从心底里浮现了上来。那一种清清洌洌的仙气,带著一丝寒冷的神情。在只有一的看见之后,居然那么刻地记忆了下来……

“所以啊……优钵罗!你在听我说吗?” 他回过神,微笑著点头:“我明白了,你想做个散仙对吗?” “差不多吧!”昆夜罗又伏到他的膝边:“不过,不是现在。那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会是多久呢?”优钵罗用手指梳理开两人的头发。

从出生,到成形,参禅修练,从来没有分开过的两人终于到了考虑分离的时候了。 这是必然的吧! 缘份本来就是终有尽头的东西啊!

“很久,很久以后!”昆夜罗笑了:“直到优钵罗不需要我的时候,或者,我有了不得不离开这里的理由的时候。”

“那倒是有些难的。”听起来,更像是空有志向的誓言。

微风吹来,孤独园的清静让人生著倦意。

睡著了,不愿再醒……

尾声

…… 他睁开了眼睛。

天板的轮廓在视线里隐隐约约地浮现了出来。

一种奇异的香气窜进他的嗅觉里。

他猛地皱起眉头,问:“是谁?” 这个声音吓到的是门外警觉的随从。

“先生,有什么需要吗?”有些紧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他定了定神,问:“现在几点了?”

“差五分钟四点整。”

“他人呢?”

“公爵大人还在书房,要不要……”

“不用了!”他有些不适地掩住口鼻,心中郁闷烦躁:“这是什么味道?”

“味道?”门外的随从一愣,仔仔细细地闻了闻:“先生,没什么味道啊!”

“怎么会!”他走下床,拉开了门,不悦地问:“这古怪的香味是从哪儿来的?”

“香味?”随从的脸上表情古怪:“先生,我没有闻到您说的味道,要说真有香味,我只闻到您身上有一种很淡的香,和您平时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

他的神情,变了几变。 “算了!”他挥挥手:“不要管了,我还要再睡一会儿。”

关上门。 他揉了揉额头。 香气严重扰乱了他的神智。 他走进浴室,感应灯光自动亮起。 镜子里的影像让他的心一惊。

刚才的那个梦…… 他甩了甩头。 冰冷的水冲到脸上,成功地让他冷静了下来。

镜子里的脸,绝世的美丽,不是凡人应该有的容貌……

“我做了梦,是优钵罗的梦……”他喃喃自语:“这怎么可能……” 那明明就是我做的梦,为什么会像是优钵罗的记忆…… 优钵罗早就死了,在八十五年之前,或许更久的时间之前就已经死了。

为什么…… “为什么会闻到优钵罗的香气?”

也许差别不大,可自己的香气和现在闻到的,明明是不同的。

“不行!”他的脸色变了:“我得去看看。”

一个转身,霎时不见了踪影。 此时,在这座古堡的另一个房间里,

有一个毫不知情的人正对著一屋子的电子屏幕冷嘲热讽,尽情施展他刻薄的天赋……

从窗口远眺,远的爱丁堡城灯火辉煌,人们正在欢庆著新世纪的来到……

【~鞠躬~

大人们,《仙魔劫》系列告一段落。 至于这套上古神众的故事, 我陆续会写一些相关的番外,但暂时不会有相关的长篇了。 各位大人们这段时间对某墨的支持,我很感动。

(包括说我是后妈,或者拿刀追杀我的大人) 因为我脑子里的点子太多,对于要先写什么故事也很伤脑筋呢! 接下来的计划是――《南柯奇谭》, 虽然可能题材老旧了一点,不过我会尽力写出感觉的。 

谢谢大人们的支持。

那么,看过短短的番外以后,我们再续上一部中长篇吧! 

大人们!《南柯奇谭》之《醉倚栏杆》再见吧! 

~鞠躬~ 】

梦回长白

缘起于长白幻境。  

长白幻境,是一个寒冷的地方。  

而这种寒冷,是来自一颗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要寒冷的心。  

那颗心的主人,拥有这个叫做长白幻境的地方。  

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一出生,就被天空中的声音告诫了。  

不许靠近这里!  

后来,他才知道,这不是有人在天上和他说话,而是那个神仙,在长白幻境的四周用法力布下了界阵,防止有人会闯进来。  

神仙……  

这里的主人,是一个神仙。  

至于这个神仙,他没有见过。  

也许是因为界阵的原因,他从来没有见过任何的“人”或者“神仙”。  

那些从他出生起就知道的东西,他都没有见过。  

神仙,人,高山,大海,红尘……  

西面,是长白幻境最最寒冷的地方。他们生来怕冷,所以,从不远离温暖的,他们出生的东面。  

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昆夜罗不见了。  

他很担心,到地找著,不知不觉超出了日常活动的范围。  

往西,往西,一直往西。  一直来到了湖边。  

他知道这里有湖。  

就在几天前,昆夜罗拉著他爬到了群玉碑上面,他们远远看见了这个湖。  

昆夜罗说,那是一块好大好大的宝石,因为从远看起来,这真的很像一块闪闪发光的宝石。  

他却知道,这叫做“湖”,而且,是一个结著很厚很厚的冰的“湖”。  

所以,他知道了西面真的很冷很冷。  

他告诉昆夜罗不要到这里来,昆夜罗不听,他只好同意这是一块宝石。可是昆夜罗却说,他要把宝石拿回来。然后,不论他怎么说,就是不愿意打消这个念头。  

他知道昆夜罗很认真,所以只能一直一直地看著昆夜罗。  

可是……昆夜罗还是不见了……  

这片湖……和他知道的,那些有水的湖是不一样的。与其说这是湖,倒不如说是一块好大好大,大得都望不到尽头的冰。  

他很小心地踩了踩,发现脚下和自己想的一样结实,才放心地走了上去。  

走了很久,直到两边都有些望不到尽头的时候,他终于停了下来。  

他四张望著。  

昆夜罗……不见了呢……  

他蹲了下来,眼眶红红的。  

“啊!”擦眼泪的时候,猛地发现自己脚下有一片黑黑的东西,他吓了一跳,一下子坐倒在了冰面上。  这时,吹来了一阵风,吹开了他脚下的浮雪。  

他看见了……一个“人”……  

和他还有昆夜罗一样呢!这个睡在冰里面的人,和他们有著相似的模样啊!  

头发长长的,黑黑的,和昆夜罗一样呢!  

可是……很高,手好大,和我们完全不一样啊!  

他忍不住用自己的手,隔著冰,偷偷地和这个人的手比了比。  

果然,这个人的手大大的,比自己的大了好多啊!  

可是……他为什么会睡在冰里呢?  

这里这么冷,要是睡在冰里,不是会更冷的吗?  

突然间,他想到了一个词语。  

死亡……  

这个人,是已经死掉了吗?  

隔著冰,他把手放到了那个人的脸上。  

“没关系的。”他轻轻地说:“我告诉你,人死了以后,很快就可以转生喔!只要你渡过一条河,然后,你就可以重新回到这个世界里来了。”  

他跪在冰上,俯下身,细细地看著……  

他笑了,飘渺的笑容在他小小的,无比美丽的脸上舒展开来。  

那一天,是他第一看见这个人,他看得那么仔细那么仔细,就像是……生生世世,再也不愿忘记……  在必须要离开长白幻境的那一天,他哭了。  

他站在最最东面的地方,回头看了好久,一直舍不得离开。  

昆夜罗以为他是舍不得这里,嘲笑了他好久,说这里冷冰冰的有什么好。  

可是昆夜罗不知道,他在回头的那一个瞬间,却想到了那个躺在冰里的人。他记得自己跟那个人说过,说自己会一直等到他回来为止的。  

可是他现在要走了,因为这里的主人就要回来了。  

群玉碑说了,这里的主人是一个神仙,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神仙。这个长白幻境只属于这个神仙,可是他不会愿意让任何人和他一起住在这里。所以,在这个神仙知道之前,在还可以自由地从这里出去之前,他们一定要离开这里。  

这是他第一知道,有的时候,存在……本身可能就是错误……  

那个时候,他真的哭了好久好久……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那个睡在冰里的人,就是长白幻境的主人,就是他常常和昆夜罗谈到的那个神仙。  

又过了很多年很多年,他才又一地见到了这个他本以为是“人”的神仙。  

那时……他已经是侍奉世尊的佛陀,他隔著瑶池,隔著雪白的莲,远远地看见了那个神仙。那个他原以为……会永远睡在冰里的人……会永远等著自己回去的人……  

他知道,他和这个神仙有缘,缘起于长白幻境,也许就会缘灭在这惊鸿一瞥。  

那一个晚上,他独自站在朝向西面的窗前,站了整整一夜……  

之后的五百年,他依旧在白莲台上,照看著自己为世人种下的满池莲。  

然后,那一天终于到了……  

缘灭……然后劫生……  

“你又来这里做什么?”轻轻地,有一声叹息。  他

抬起头,看了看声音的来。  

“以后可不要到乱跑啊!你喜欢来这里,我会常常带你过来的。”那个人伸手,把他抱了起来。“很晚了,你会冻著,我们回去吧!”  

他被抱了起来,被抱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那温暖让他微微一怔,但他又低下头,看著自己刚刚跪坐的地方。  

“你能告诉我吗?你究竟在看什么?”抱著他的人在问:“为什么你总想跳进这片湖里?为什么就算是我冻结了湖水,你还是天天坐在这里呢?”  

他觉得环抱著自己的手臂有些收紧了,于是抬起头,看进了乌黑清冽的眼睛。  

“为什么?你究竟在看些什么呢?”那双眼睛里映出了他木然的神情:“这湖里究竟有什么值得你看的,你告诉我好不好?”  

他觉得有些痛,轻轻挣扎,紧窒的力道立刻地放松了。  

“那好,不说了,我们回去吧!”他重新被搂住,那人小心地抱著他,转身离开了。  

他越过那人飘扬的长发,看向他刚才坐著的地方。  

有什么呢?  

那里有什么啊?  

为什么会不见了……  

为什么……  

远远地,远到看不见了。  

他把头靠到了那个抱著自己的人身上。  

暖和的……  

他静静地闭上了眼睛,感觉到好大好温暖的手抚摸过他的头发。  

回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