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传奇之一)――录入:白胖胖
25/11/8 9:6 363
吕希晨-传奇之一-公孙
文案:
百载千岁,见了多少生死轮回,原以为凡人皆贪生惧死。
谁料他--滕洛书,却打破此惯例,引起他好奇注意。
呵,如此不凡之人,待他身亡、分食精气后,或可增进修行。
然相识日久,他才发现……只因,他亦非凡人哪!
谁云草木无情?
原来--
万物,皆非无情。
百岁皤根地,
双阴净梵居。
凌云枝已密;
似践叶非疏。
――取自梅尧臣
杭州城,今儿个一如以往熙熙攘攘,文人雅土、骚客商贾,莫不乘江水河运前来,或歌风颂月或经商
营利,各自成趣。
热络的市集,小贩响亮的吆喝莫不引路过来客抬领寻望。
一顶黑圆小帽在人群中忽高忽低,头颅忽而钻进字书摊、忽而探向古玩摊,青衣仆役打扮的少年兴奋
之余不忘拉住略宽的小帽,探头探脑的神态煞是有趣。
「莫怪南宋诗人范成大会说天上天堂,地下苏杭―爷,您瞧,这市集真是热闹得紧龋 圭珀回头寻
到主子身边哧哧笑道,灵活大眼在说话时不忘左移右瞄,生怕看漏一丁点精采。
头顶华阳巾、身穿酱色儒服,脚下粉底皂靴,左手执扇轻扬的男子淡笑,斯文的相貌与颀长嫌瘦的身
子让少年口中的主子看来仙风道骨,如逸人隐士入世。
「哈!瞧那杂耍,会喷火的哩爷!还有还有那儿――胸口碎大石、小儿相扑、球仗踢弄――原来杭州
这么热闹,早知如此咱们主仆早该来了。」
「别忘了会延宕到这时候是拜谁所赐?」滕洛书咳了声淡说:「是谁一路上走走停停东张西望?」
「这――」琥珀转转一如其名的琥珀眸子,吐舌:「爷千万别这么说,您身子骨弱不能走快,所以我
才走走停停,怕您累、怕您病、怕您积劳成疾没药医――啊啊,我可没说您没救啊!只是您的身子骨弱,
小病不断大病时来,咱们游遍四方为的就是求医,好让主子强身壮骨、永享康健,还有――别再让『那位
』发现咱们的行踪。」
「我开始后悔收你了,琥珀。」嘴碎的仆役只会让作主子的他时常耳畔嗡嗡作响。「养病须静心,你
是我心不静的主要原因。」
琥珀一听,脸缩得像吃了黄莲般苦。「爷――您可别嫌弃琥珀,您要安静,小的不说话就是了。」双
掌捂嘴,呜,他好委屈。
单纯的人真好戏弄呵!滕洛书心想。「罢了,这儿是离凤凰山最近的市集,我先行上山,你玩够后直
接上山到凤凰山庄找我。」
「啊―」号珀欣然大叫:「谢、谢谢爷!琥珀一定会买好些有趣的玩意儿带到山庄给爷,谢谢爷!」
话完,人一溜烟不见踪影。
滕洛书摇头,实在拿年轻僮仆没辙。
☆ ☆ ☆
凤凰山庄,因位居凤凰山上取其名,凤凰山上最为外界所津津乐道的莫过于偏布其上的银杏树林,凤
凰山庄便是取遍地银否树林中景色之最,依地势分建别院、各自独立,供文人骚客居住游憩,又不致相互
干涉。
至于凤凰山庄的主人,其身分一直都是秘密,据说只有负责与外界接洽的总管见过,而该名总管作生
意的嘴如长江滔滔,一开就没完没了;可被问起主子是谁、长什么模样,那张黄河泛滥的喀就像离水蚌壳
,连缝也不开,给予外人颇多联想――也许那主人其貌不扬,或者性情乖僻,又或者许多许多……
在凤凰山庄诸多别院里,唯公孙别院除否树林外,独有一株千年之久的银杏树王,成为前来游憩的文
人骚客争相抢住的别院。
「这位爷,您真是有眼光。」总管一如以往搬出作生意的好口才:「本山庄最有名的别院就属这座公
孙别院,这名儿呢就取银否别名而来,人说公种杏,孙食果――故这银杏呢又称公孙树,也叫白果,主房
窗外就是有千年之久的银杏树,瞧它孤高挺拔、直可参天,真贞正正称得上是银否树王可不是?而且,这
树王还修成正果当了山神呢!小的是没见过山神的模样,但据有幸见其真面目的客倌所说,见过的人――
无论经商为官,个个都飞黄腾达呢!还有……」
只是他啦啦杂杂扯上一长串的话就不知滕洛书是否听了进去。
打从他走进别院,由总管领路来到荫下,便全心照看这株有千年之久的巨木,不再搭话。
苍白的掌抚过粗糙树皮,在千年的风霜雨露日晒雷鸣之后仍屹立不摇,必定经过许多之于草木实属劫
数的砺炼才是,他想。
「千年取…」
「咦?爷您刚说啥?要小的为您准备什么是吗?别客气,您尽管吩咐,只要您得起银子,就算要小
的上天庭采蟠桃,也绝对给您办到,还有――」
「你先退下。」滕洛书开始觉得头痛。「待会我僮仆赶来自会安顿一切,有需要时我再派人知会你。
」暗袋取出一锭银,足足二十两交予总管,被吵得头痛之余仍不忘礼数。「以后还请多照料。」
总管一见钱便眼开,连忙躬身弯腰谢客恩,不忘配合地退下。
总算得以清静。滕洛书喟叹,对吵闹的厌恶早在进杭州城便已萌生,几乎快抑忍不住动怒的冲动。
「虽是修道人,仍免不了动凡心。」树荫下,他独语,却又像在对谁说似的。「日日等夜夜盼,朝夕
晨昏更迭之慢险些让我耐心大失取…」
他到底仍是有心人,等着盼着,兀自焦心失绪,就怕――
草木本是无情物。
☆ ☆ ☆
莹黄的星月光芒在夜半时分以无声的静谧上笼天际下俯大地,映亮方圆皎洁,这样的夜幕自然也不会
冷落有好上好水的凤凰山,水光山色到此时已化身沉静寂寥的配角,陪衬优美的星月。
夜降更,此时的月光星芒彷佛塞外臣子,齐向公孙别院逐渐围笼,如同朝贡也似,纷纷逼近据说有
千年之久的白果树,毫不吝惜地在其身上洒落钟情独厚的光芒,献上纯洁莹白。
月华皎皎,寒星遥遥,这株银杏像在响应,迎风婆娑的枝叶沙沙;未多时,一道白芒自树梢刺向天际
,彷佛是从树根循体往上直窜似的,在最高绽出。
远方的狼嗥旋起,之后与树梢白芒同时消失。
在白光尽退、狼嗥沉寂之后,人影似的黑鸦自半空缓降,落至一扇窗前。
或者,该说他蹲在窗棂上较贴切,一双黑幽的眼直盯屋里斜躺窗前的人看。
怎么老见他睡在这?幻化成人形的银杏树精如是想。
躺椅上的人瘦弱如柳,睡着的脸跟死人没两样,以赚钱为乐、数银子为兴趣的总管还真有毛病,让公
孙别院住进一个只差半口气就升天的凡人,万一哪个不小心当真死在别院,可得上一大把银子善后啊。
自从凤凰山开始有人迹以来,这个叫滕洛书的凡人还是头一个拖着病体上山来的。
明明就是个破病坛子,还每天仅着薄衣吹山风、夜枕窗前任露沾,极欲找死似的。
他已经观察他很久了。天天看着那名叫琥珀的小厮端汤送药,也见他不时躺在床榻咳喘,凡夫俗子的
生老病死还真是苦,看久了,连自己都会像染了病似,胸口不由自主泛疼,连自个儿都说不上是为什么。
银杏幻化而成的精怪纳闷想。
只可惜天生的木头脑袋在解惑上帮不了太多忙,遂只好先撇开这疑惑。
啧,要不是见他胸口还有点不太明显的起伏,他还真当他死了,准备趁他还没死透、三魂七魄尚未赴
冥之际搬去和东面山尚未修炼成精的狠老弟大快朵颐一番。
「像你身子骨这么嬴弱的凡人早该死了。」银杏树精以平朗的嗓音对着沉睡的男子低喃自语,目光落
在衣襟微敞裸露的白皙胸口,因为其胸仍有起伏而叹气:「候了十夜也不见你吐血断气,这要我怎么送去
给狼老弟吃呢?唉,半死不活的人最难办了――这吃活人虽更能补精益气但害人有碍修行,冒犯天道,就
算修炼也难成正果,这死透的人嘛――又腐肉一堆难以下咽;而刚死的人新鲜温热、吃了不算害人,倒也
是物尽其用――不过以眼下的情况来看我还得再等几天,过几天就入冬了,这凡人应该撑不过冬天才是。
」
就在他自言自语的当头,凝视出神的平坦胸口不见起伏。
银杏树精兴奋地跳进屋,手舞足蹈得不亦乐乎。
「哈,死了死了!早死不就得了,害我多等这么些天。」这下子他和狼老弟有得吃了。「吃一个凡人
可以多百年的修行,吃半个至少也有五十年,太好了、太好――」
「咳、咳咳!」躺椅上的「死人」突然咳了几声,由睡转醒。
啊哩高举的双手还因为错愕收不回来,转身过去,躺椅上的男子正睁着眼瞧他。
他没死?「你怎么没死?」
「我为什么要死?」滕洛书反问,对于屋里多了个人并不感到惊讶。
「你死了我才好――等等,你没被我吓到?」
「我为什么要被你吓到?」
「我是精我是怪,是凤凰山上的银杏树精,凡人见了我都要鬼哭神号一番,求我饶他一命,你不怕我
吃了你?」
「在下的命如日薄西山,早度生死于外,为什么要怕?再说,能见到人所不能见的精怪也是在下的福
气。」滕洛书说话时又咳了几声:「在下滕洛书,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少来凡人琐碎的那一套。我说过我是精怪,精怪哪来的名字。」
「有个名字也好称呼不是?」
银杏树精困惑地搔头,好象挺有道理。
不过,这个凡人还真不是普通的怪奇。「喂,我是来吃你的。」这人到底有没有听懂他说的话?好歹
给他点正常的反应成不成?像是尖叫啊吓昏啦之类的。
「至少也该让我知道自己死在何人手上不是?」
啧。「活了千年还是头一遭有个笨蛋问我名字。」这要他怎么答?
「若不嫌弃,在下帮你取个名字如何?」
咦?咦咦?「你帮我取个名字?」银杏树精跳到他身边,双眼因为感兴趣灼灼发亮。「你要帮我取个
名字?」
多新鲜哪!有人要帮他找个名儿呢!「活了千百三十年,你是第一个有胆同我说话还扬言要帮我取名
的人,有意思!我倒要要看看你怎么帮我取。」
「你是银杏幻化人形,银杏又名公孙树,又称白果――公孙白如何?」
披头散发的脑袋偏向右,考虑的嗯声持续了些会儿功夫。「公孙白、公孙白……好!这名字好!从今
儿起我就叫公孙白!哈哈哈……」
「很高兴你喜欢。」滕洛书微微一笑后续道:「那以后我就叫你一声小白喽。」
笑声乍停。「咦?」
「怎么了?」削瘦脸孔扬起无辜的表情探问。
粗指搔头。「不知怎的,好象有种上当的感觉。」
「你多心了,区区在下怎敢与你这位得道的千年树精为敌?」他可是诚惶诚恐以应啊。「不然就叫你
一声公孙兄你看怎么样?」
银杏树精当场鸡皮疙瘩掉满地。「够了够了,随你怎么叫就是别拿凡夫俗子的那套来让我作恶。」公
孙白这名字也就此定下。
滕洛书拱手作揖。「小白你不拘小节的气度令在下万分佩服。」
公孙白搔搔头,日晒雨淋下轮廓如刀刻起伏有型的黝黑脸孔流露困惑。
奇也怪哉,为什么当他这么叫他的新名字时他总有种被人给诓弄的感觉,偏一时片刻又说不上来是哪
儿出了问题。
罢了!不想就是。「滕洛书,我问你,你要老实回答我。」
「在下知无不言。」
「你什么时候死?」啪啦一声大剌剌坐上雕工精细的木凳,公孙白跷起腿,表情口吻,无一不像在谈
论今儿天候如何般的轻松。「我等着趁你死末死透时吃你入腹增加道行,反正你看起来就是个病入膏肩的
破病坛于,死后造福本树精我,生死簿上也算功德一件。」
恍然大悟。「原来你一直靠吃人修行啊。」
食指倏地在他面前左右摇晃。「不不,日月精华、乾坤正气――我是树精啊,平常可是靠吸纳这些才
能修炼到今日幻化人形的道行,只不过了千年时间的成果还不如吃个人增加百年修行来得快――但是呢
――如果为吃人而杀人反会因有违天道损害修行,这快死的人嘛也没体力上凤凰山,所以千年来我还没机
会吃人;正确来说,你是第一个面带死相还敢跑上山的人,说到这――你拖着病上山做什么?」
「我在等――」
「等死吗?」他抢话接下,高兴地拍掌。「太好啦!你就安心等死吧!不必担心死了之后没人帮你料
理后事。我答应你,等你死后定会把你吃干抹净,一丁点也不剩。」
「我好象还没拜托你让我尸骨无存吧?」他曾几何时向他这么要求了?
「万物取自于天地理当回归于天地,存了尸骨能做啥?」公孙白自顾自说完,仰大纵笑同时弹指施法
飘出窗外,亦不忘留下余韵:「就这样,你慢慢等死,我天天来看你,免得你死透――要知道,凡人一旦
死透,三魂七魄也就跟着离开肉体,届时开始腐败发臭吃了也没用,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一片白芒消失后,圆凳上的人也不见踪影。
滕洛书按按脑袋,公孙白的聒噪比起琥珀真的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搅得他脑门嗡嗡作响。
那人,还不让他把话说完呢!
☆ ☆ ☆
第三天――
「啊啦,你怎么还没死啊?」
从窗口如雷轰进的可惜啧啧声教滕洛书放下手边的书,抬起眸子幽瞧了会,淡然收回。
「让你失望了,在下的命显然硬得很。」
「听说小病不断的人特别长命,看来你就是这等人。」
「是啊是啊。」意兴阑珊。
「喂,怎么啦?」迟钝的木头精怪公孙白终于发现今晚坐在案牍前的人心绪不佳,遂移师到他身旁。
「喂,该不会准备要死了吧?」俊朗有型的脸上洋溢万分期待神色。
「你――唉……」滕洛书起身,走出炭火烧暖的屋内,任沁冷如冰的山岚浸溽单薄的中衣。
公孙白随行在后,不加思索便道:「霜寒露重,你这个破病坛子连袍衫也不穿就在外头晃成吗?」
「你不就眼巴巴等我死,这么一来也顺遂你心意不是?」冷言反问,滕洛书无视凉亭石凳沾有夜露,
坐了上去,掀开方巾裹护的筝,顺手勾了几弦音,声声破碎。「可惜这筝潮了。」
公孙白跟着挑了一音,同样难听。「这把筝是上个借居的文人留下来的,啧,根本不懂音律的笨蛋还
以为自己是伯牙再世,三更半夜弹得像鬼叫似的,吵得凤凰山上千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只有阴间鬼使被
这催魂魔音引过来,高兴地又跳又叫闹了好一阵,搞得鬼影幢幢――后来那人下山赴考,总算还我耳根清
静。喂,别告诉我你要弹什么猫哭鸭子叫吵人。」
噗哧!「呵呵……」
「你笑什么?」
「是不是猫哭鸭子叫等在下弹过一曲便知。」
「你说过这筝已受潮,就算是伯牙再世也没办法――」
笑眸挑衅勾往身侧高出一个头颅的公孙白。「你不是千年得道的精怪吗?难道连一把古筝也救不回来
?」
「好大的胆子啊你!」这凤凰山还没哪个精怪敢这么跟他说话,更何况是个没半点道行的凡人!「好
个滕洛书,竟敢这么对我说话!若我泄露一手岂不让你这凡人给瞧了个门缝扁!让开让开,别挡路!」公
孙白粗鲁地推开瘦弱的滕洛书,大手抱起古筝,低念起咒语。
一阵青光绽收,公孙白将筝放回石桌。「哪,这不就成了。」
重新抚筝,官商角征羽,音音清脆。
滕洛书满意地抿起浅笑。「多谢。」
公孙白盯着他好半天没说话。
怎么回事?他自问。
是自己眼拙还是看错,这家伙刚的笑怎看起来挺勾人?还有点妩媚――晃晃脑。「怪了,我没喝酒啊
。」怎么也有醉的感觉?
「想喝酒?我差琥珀准备。」
「别了吧!」公孙白坐挺身骨,没忘初见时那名叫琥珀的小厮怎么给他一顿排头。
「你家那小厮烦死人了,初见时喳巴喳巴吵的,险些没把我逼疯,想喝酒我自己变不就得了,以银杏
果酿的酒可比你们凡人什么汾酒烧刀子还美味上千倍。」话完时,石桌上多了一壶酒、两只玉杯。
「喝酒须佐菜,我叫琥珀――」
「不用!」又因同样理由,公孙白变出五碟小菜、两对箸。
大事抵定后,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又冒出头来。
奇了,好象有哪里怪怪的……
他是来看他死了没对吧,那为什么现下变成这样?嗯……费思量……
「这银杏酒还挺好喝的。」滕洛书不知何时为自己斟了一杯啜饮道。
「当然,这是用我族果实所酿――等等,我为什么要变出这桌酒菜?」
「你想喝酒,要喝酒当然要有下酒菜不是吗?」
「是这样吗?」浓眉锁露困惑。
「是你先提到酒的没错吧?」他只是打蛇随棍上而已,旁的事可没做。
「的确是我先提没错,但――唔!」一口玉珍膳堵去他的话。
「美酒尚须好菜佐,这菜味道如何?」
「我变的当然好――不对,问题不在这,我要说的是――」铮铮的筝音截去他话头,五音串出流畅乐
音引他分神。
「如何?是猫哭鸭子叫的调子么?」
眉眼夹皱不满。「才这么几个音谁听得出来,啧。」
一擘二拂三反撮,滕洛书神色恬然抚起古筝,吟唱起宋朝易安居士的《瑞鹧鸪.双银杏》――
风韵雍容未甚都,尊前甘橘可为奴。
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
谁教并蒂连枝摘,醉后明皇倚太真。
居士擘开真有意,要吟风味两家新。
一曲吟罢,滕洛书问陪客意见:「这首如何?」
「口齿不清哼哼啊啊的,谁晓得你在唱什么!」挟口菜、豪饮一杯下肚,公孙白满意地飞至石烂横卧
。「我就勉为其难委屈自己的耳朵听你再唱一,这回要唱清楚点知道吗?」
「你这千年树精的性情真是反复无常。」调笑的口跑又是气又是笑。
「你见过哪棵树不盘根错节的?」公孙白说得理直气壮,彷佛自身性情的古怪其来有自。
这也有的话说?滕洛书摇头,重新奏上一曲。
☆ ☆ ☆
接连数日,无论白天夜晚,总能听见公孙别院隐约传出乐音与吟词声,愈接近别院石亭,这声愈是清
晰可辨,时而高亢时而低回,各有韵味。
听了好些天,还是百听不厌,想不到这滕洛书还真有两把刷子。闭眼专心倾听的公孙白心想,厚唇尽
露满意微笑,二郎脚跷得高高的,十分惬意。
为了听得更清楚,咱们银杏树精公孙老兄小白公子不知不觉地从横卧的石栏一步步向石桌移近,现下
已将弹筝者身边最近的石凳当成指定席位,一边聆听一边饮酒,好不快活。
有一夜,琥珀执意护主抢坐这凳还被他一脚踹到天边远,啧!看得碍眼。
除了他,没人能坐这位子。
原来人与妖还能这么打交道呵,他想。
回想过去被凡人瞧见现身一幕,对方不是惊恐喊妖就是视他如神仙又惧又敬,隔天设桌摆酒,一求官
运亨通、再求生意兴隆,乱没趣味。
就因凡人如此无趣,他也懒得跟对方计较,凡人在这别院来来去去,他则留原地继续修行,各自井河
不相犯。
滕洛书还是头一个见到他不惊也不惧的凡人,当他是常人丝毫不以为意,还时常拿话激他直跳脚当乐
子。
正因如此,更显见他不平凡之,难得遇上这么别有新意的家伙,害他最近老往他这儿跑,一点去找
狼老弟玩乐的心思也无。
还有不时闻到的香气,老撩得他神智恍惚,这香味到底是从哪来的?不可能是从他身上来的吧?一个
大男人怀里揣个香囊作啥?
他没问,但那香总撩得他心烦意乱……
「铮――」尖锐不合律的音敲醒失神的公孙白。
「怎、怎回事?」
「失礼。」滕洛书一脸苍白,弱笑着。「今晚就到此为止,我、我――」石桌前的人忽往旁边一倒。
「滕洛书!」公孙白及时抢上前抱住,着急之际无暇它顾。「你、你没事吧?」
滕洛书扬唇,涣神的眸笑睨眼前人的焦心。「幸好呵,草木并非无情物……」
「你在说什么鬼话啊!」这当下还有心情说笑?
「本以为咳咳……草木无心――」
「你是笨蛋啊!这时候还谈什么草木有心没心的,我告诉你,凡天地万物各有其心,只是能不能言而
已,就算是石头也有心――不对!我现在跟你扯这些做什么,琥珀!你这小鬼跑哪去了,你家主子快挂了
听见没有琥珀!」
急促的脚步声存公孙白的叫嚣下逐渐逼近。
滕洛书缓缓闭目。
幸好,草木亦是有情物,幸好……
☆ ☆ ☆
「姓滕的,我又来――」磅!朝木窗飞纵直下的黑影正好一头撞上合起时机抓得恰到好的窗面,纸
窗破了个大洞,那黑影也被撞得晕头转向,像只朝天青蛙在屋外川廊苟延残喘。
一跃起身,公孙白火大地想找人算帐。「该死的!你是跟我犯冲吗?琥珀!」
「小声点!」琥珀冲出房门,双脚大张挡在门前。「我家爷今儿个身子不适,你少鬼吼鬼叫喳巴吵!
走开!」
身子不适?「他要死了?」公孙白探头探脑,偏视野全教琥珀跳上跳下挡去。
「去、去你的浑话!我家爷长命百岁、长生不老,什么死啊死的,你敢再咒我家爷,当心我――」
公孙白出其不意揪住他衣襟往上提抵在门板,滕洛书犯病让他没心情逗弄这小鬼。「你怎样?再吵当
心我一口吃了你。」
琥珀当场脸色一白,旋即因护主心切又壮起胆子。「吃、吃就吃,谁怕你啊!要不是你最近一直缠爷
、害爷元气大伤又让他吹风受凉的,爷也不会从今早就高烧未退、哮喘狂咳,这些都是你害的!」
连连指责让公孙白非常不高兴,像被不知死活的凡人拿把刀子在树干刻了「到此一游」那般痛。
说话当头,屋里传出一阵猛咳,之后飘出如游丝般的细语:「是你么?」在里头就听见他的声音了。
公孙白丢开矮自个儿半截的琥珀,径自往屋里走,床榻上的瘦弱男子扬起虚弱微笑迎他。
说不上是何感受,但向来直率的步伐竟在此时不由自主停下,好半天都吭不出个声音。
眼前的人身虚体弱得彷佛等会就魂归离恨天。
一旦魂归阴冥,就非他兴之所至随时能见上一面,一瞬间,不知是何心绪作祟,他想伸手抓住他,怕
他真会像云雾般经不起日阳曝晒,消失不见。
垂在耳侧的五指微勾成拳形,瞬霎间有股抓住什么的冲动,却在发现失态时倏然垂下。
啧,他刚在想什么啊!他就等这凡人死了好吃下他增修行不是吗?那、那他怕他消失个什么劲。
可那苍白的脸色和制瘦身子乍见就像快烟消云散了似的……
「咳、咳咳……看来再过没多久就真顺了你的心意呵。」滕洛书气道,又咳了好几声:「这病相可
怕得让你瞧了也不敢靠近是不?」
「谁、谁说的!」禁不起激,公孙白大步一跨,坐上床。「我现在不就好端端坐在这。」
「是啊……」纤长骨指触上他肩,指下的宽肩僵了僵。「让你瞧见我披头散发的模样真是失礼了。」
「又来那套。」这时候还管什么得体不得体啊!「你是烧坏脑子啊!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乎这些。」
「我也没法再弹筝给你听了咳咳!咳咳咳……」
「谁要听你哭坟似的鬼叫。」是病人就该要有病人的样子,别硬要死撑教旁边的人看了难受――
难受?他竟对一个凡人的病痛感到难受?公孙白讶异之余,眼角发现病人仍然不安份地在床上挣扎坐
起,急叫:「躺好啊你,病恹恹的还强要起身是想怎样?找死也不是这种找法!」
「我想多跟你聊咳咳……聊聊……」滕洛书伸长手,只可惜触不到床榻上另个人的肩。「略尽地主之
谊……」
「要尽地主之谊也是我该尽,嗤!我住在这千百年了,你算什么狗屁地主!」那病恹恹的样子真让人
看不入眼。公孙白主动握住抓空的手,冰凉的触感像冬晨寒露,冻出他一身哆嗦。
「你不是高烧未退么?怎么手这么冰冷?」
「体质特异,总是这样,没什么好奇怪。」他咳了咳,在搀扶下强坐起身。「这样的身子我已经习惯
了,盖上几层被也不见好转……」又是一阵猛烈狂咳。「扶我靠在床柱好吗?这样坐着很累。」
「柱子冷冰冰有什么好靠的。」叱嗤一声,公孙白拉他靠在自己身上。「这样岂不更好。」
肩窝上的人嗤声笑了出来!「小白的身子很暖,也有银杏的香味,真不符你粗里粗气的长相。」
「那真是抱歉了。」公孙白挺不甘愿地说,每回听他叫这小名总觉得怪,像被驯服似的,令他心生疑
虑。
但这疑虑没多久便被肩窝人的咳嗽声毁尸灭迹。「该死的,你的身子真不是普通的冷,简直是用冰作
的!」一边抱怨,他一边抓起被褥裹住怀中人,收紧双臂暗施法力加温。
一股暖意窜入骨脊,滕洛书轻笑:「你现在在做的事和你来找我的目的根本就南辕北辙。」
「什么?」他身上哪来的香味?公孙白低头直往微开的棉被钻,确定老是闻到的香气来自于他,脑子
又浑沌了起来,压根没听懂。「什么现在不现在的?」
「你是在等我死好吃我增加修行的吧?」抬眸,正好看见他点头应和。「可是你现在做的却是设法让
我不死――」
公孙白如遭雷劈地跳离床板,倚靠他的滕洛书也跟着跌躺在床。
对喔!他夜夜前来是为看他死了没,可刚他竟失心疯地怕他受寒还当起暖炕为他取暖、怕他失温,怕
他就这么呜呼哀哉,伏唯尚飨。
这心绪――矛盾得教他直想抓头大叫啊!
唉,环身的温暖来得快去得也急。滕洛书颇感失望,一口气顺不上,又咳了起来。
上气不接下气的哮喘猛咳像绳似的缠绑上公孙白心头,然后抓紧两端用力拉扯,床上的人愈咳,他的
心就被那无形的绳缠得困窘难受。
「还要咳到什么时候!」他又气又恼地咆哮,更因为分不清气恼背后的贡意而火大。
滕洛书却像故意要跟他作对,又是一阵狂咳,咳得连原本苍白的脸色也跟着这么涨红起来。
「不要咳了。」愈咳他心愈烦。
「咳咳咳咳咳……」
「我说不要咳了!」
「咳咳咳――唔!」猛烈的咳声全教袭上的温唇吃进嘴里,突来的亲密让滕洛书骇了一大跳。
相濡以沫的唇舌就在错愕之中纠缠,缠出低沉的呼吸与急促的心音鼓动。
是他的还是他的,一时也分不清。
「不、不要误会。」他身子骨虽冷,唇舌却很热,吻起来像尝露似――啊,他在想什么鬼!「我之
所以――这么做,是要帮你止、止咳。」
「止咳?」天底下哪有这种止法?
「我本尊是银杏树,银杏能治哮喘止咳,你现在不是觉得好多了吗。」
静了静――的确,胸口不再疼痛。「是没错,但你的手又在做什么?」
「我的手?」疑问浮上脸,不解的目光随他下移,这才发现手不知哪时滑进人家薄衫里按在胸侧。「
这、那、这是――」赶紧收回。
「你常用这方法替人――治病?」
「当然不!」公孙白跳起来,辩驳:「谁没事会乱亲人渡气来着。」说这话的人俨然忘了自己刚才的
举动。
这答复让滕洛书满意地笑了。「这么说我第一个了?」
「废话!」懊恼抓头。「我是失心疯还是大笨蛋,干嘛帮你――」双眼不由自主瞄回甫吻过的唇――
那吻滋味真好――「啊,我在想什么,啊啊――」惨叫连连!
他是雄株银杏树精,竟然吻了一个凡间男子,啊啊――
滕洛书看他抓头踱步外加自言自语,好笑在心里。「依你方才所言,你本身就是一味药了?」
收回心神装正经。「嗯,咳,当然。再加上千年道行,我的药性自然比其它不成气候的银杏来得有效
。」说到最后,他骄傲地挺起胸膛。「哼哼,凭我的道行,随便一片枝叶也能发挥功效。」愈说愈得意。
「真的很有效,有如仙丹妙药。」赞美中添了点权谋。
「哈哈哈!」公孙白仰天长笑,就连屋外本尊也感染到元神的得意婆娑起舞。
「那我以后再犯哮喘你也会这么帮我治了?」
得意到只差没鼻子朝天的公孙白想也不想便在豪爽笑声中应答:「哈哈哈哈……这是当然――咦?」
他刚说了什么?
「那在下就先谢过了。」
「啊?」什么什么?
公孙白大步踱向方止咳,双颊因吻仍呈艳丽绯色的滕洛书――
不对不对!现在不是看呆的峙候!「我告诉你,刚只是误会,我只是又被你的咳嗽声惹得心烦,只是
想要你住口、让你好过一点才又渡气给你,这样你才能再弹筝唱曲儿给我听,就只是这样而已。」
滕洛书抬手顺顺他顶上抓乱的散发。「我知道。」相应的嗓音微沉。
可惜他难得配合的应和听不进公孙白耳里,后者的目光不知第几回胶着在点缀苍颜的朱红上,时而舔
唇回味方才触感。
振作点啊!公孙白狂敲自个儿的脑袋。「我真的只是单纯帮你,没为别的。」
「我明白。」被吻肿的唇还有点麻。滕洛书微微一笑,似乎并不明白自身此刻的风情在对方眼里是何
等媚惑。
偏此时晚风送来寒意,此中还附带滕洛书身上的幽香。
啧,他身上真的有股香味,愈接近愈浓郁,愈撩人心神。「我只是不想听你咳嗽――该死,你没事揣
个香囊作啥?」
「我没有揣香囊的习惯。」
「不可能!」,公孙白大手位他坐在腿上,鼻翼贴上他颈侧猛吸,果然香氛撩人,差点又让他晕头转
向。「不可能,不然你身上哪来的香味。」说着说着,他的手已钻进衣衫底下探寻。
他不是心怀不轨,绝对不是!公孙白拚命给自己找理由。他只是想找出香囊丢掉,免得老被熏得心烦
意乱、神智大失,绝对没有其它的意思。
被压制在半空的上半身找不到倚靠,为免跌地落得一身狼狈,滕洛书攀住眼前的人,也等于门户大开
任公孙白上下其手。
情况好象有些失控。「你的手――」
「干嘛?」他怎这么好摸?掌下的触感令公孙白诧异。凉凉的、滑滑的,十分顺手,一如他的发――
滕洛害的发也在他手随意动的情况下解开束缚,还原乌黑如瀑,在月色下隐隐跃动。
「还有你的嘴―」
「又怎么?」公孙白的口气摆明「大爷很忙,没空理你」。
「我想我的胸口并不需要你渡气吧?」
胸?谁在他胸口渡――公孙白僵住,总算意识到自己的嘴在哪。
就贴在滕洛书的胸上!
完了完了,人说食髓便知味,这下子就算他跳进黄河泡上三天三夜也洗不清了!公孙白又想大叫又不
想因此漏看春光,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
都怪这家伙!没事长这副瘦弱样作啥!又没事身上带着诱死人不偿命的香味干嘛!害他、害他――吃
了还想再吃!
偏腿上的人这时候就懂得装无辜,睁着眸子直直盯着他,带紫的眼眸活像会勾人似的。
碰咚、碰咚、碰――粗掌捂住那双紫色眸子。「你、你不要这样看我。」
「哪样看你?」说话时,他抓下阻碍视线的手。
「像要勾魂似的看人。」
「如果我真是想勾你的魂呢?」
激颤的心绪闻言,为之一顿。「勾魂?」
「若我说,我会出现在凤凰山庄是为了等你,你怎么说?」滕洛书贴着他,静静呼吸他独有的银杏味
,闭上眼。「我来,是为赴约,你还记得吗?」
「咦?」问号大大写在脸上,手可没放过揽腰抱拥的机会。「赴约?」
怀里的人僵了下。「你忘了?」
「我应该要记得什么东西?」公孙白反问,眼睛不自觉又被说话开合的嘴吸引过去,好想再咬一,
一就好……
他绝对不是沉迷哦!只是觉得他的嘴特别好吃而已。
滕洛书却在他将吻上自己之际,推开他站起身,拉整被他扯乱的中衣,冷冷地说:「你可以走了。」
逐字消化后,公孙白意乱情迷的神情转而凌厉。「什么叫你可以走了」他跳脚。「我是你可以呼之即
来挥之即去的人吗?别忘了我一只手就能杀你,只是我不想而已,别以为草木的脾性好不会生气!」他现
在就很生气。
滕洛书不为所动,定定地看着他,直到公孙白被看得心里发毛,才有了动作。
冰凉的手掌轻轻贴在气得发烫的颊,炫紫的眼幽幽含愁。「人说草木本无情,我原是不信的。来这只
是为见你,但你似乎――真没把我放在心上。」一想到是自己自作多情,再怎么自制也难掩怨怼。
果然是个木头人,脑子里净是木头,还是刨成薄片的木头屑!
暴跳如雷的男人惑于这番言行,静了下来。
照他这说法,好象他们曾见过。动动脑子仔细想,眼前这张斯文的脸、这副削瘦像皮包骨似的身子、
凉凉冷冷的言行――他们真的见过?甚至还有约定?
他为什么想不起来?「有吗?」得再确定一。
滕洛书平静的脸上读不出讯息,也不再说话,拿起手边的书埋首就读。
不出片刻,果然又把没什么耐性的千年老木头逼急。
公孙白开始像根着火的木柴,霹雳啪啦爆出不耐烦的火,先是跳脚,发现没人注意他后改而大吼大
叫,甚至双管齐下试图引起身边人的注意。
可惜他的魅力还是敌不过一本左传,怎么也无法引害他又像着火木头的始作俑者回眸理睬自己。
滕洛书气定神闲翻开下一篇《秦、晋ブ战》阅读,如老僧入定般专心,夹怨的心思让他对身边轰轰
雷吼恍若无闻。
谁理他,就让这块没脑袋的木头兀自去烧成灰吧!
☆ ☆ ☆
是他的错觉吗?
公孙白抠抠犹带青髭的下颚闷想。
最近老有种反被人吃定的感觉。
而之所以有这种感觉,全拜滕洛书所赐。
虽然每回帮他治哮喘止咳总能从中找到乐趣――那唇尝来是这么对味,还有那香气――
而且,不敬小厮琥珀儿也因此拿他当神又敬又拜、让他好不得意,但就是有种怪异的感觉。
事情好象变得怪怪的,他想。「是哪出了毛病呢?」
还有,滕洛书说是为他专程上凤凰山、住进凤凰山庄,又说是为了赴与他的约,但他怎么想不起来有
这回事。
什么约?他有跟他做过什么约定吗?他以前根本没见过滕洛书啊!
可滕洛书因为他忘记约定展开冷战又是铁铮铮的事实。
他真的见过他吗?嗯……公孙白陷入难得的长老。
背后突来被戳刺的微痛。
「谁?」
「树老兄,久没见您,怎么一副失魂落魄样?」未脱狼形的灰狼亮着金眸咧尖牙道。
「你不知道,我最近――」
「等等。」狼掌举高到公孙白嘴边,阻他说话。「您先让让,老弟我还有事做,您占小弟地头已经很
久了。」
「咦?啊?喔。」迟钝银杏精会意过来,让出被自己霸占许久的断崖悬壁。
灰狼点头道谢,四足立稳崖边,清清喉咙、伸长背脊仰月一呼:「呦呜――呦呜――」嚎月引领山野
孤魂是狼族的义务。
在两短声三长音的狼嗥之后,崖谷扬起回音,灰狼满意地颔首。
「狼老弟中气十足呢。」拍拍手,不愧是狼族之首。
「多谢老哥。」灰狠以爪抓脸,挺得意的。「对了,您怎看来失神落魄样,发生什么事了?」
公孙自叹口气,随即发起牢骚,将滕洛书主仆俩的事一五一十说个尽兴,也算是大吐苦水。
说完之后,只见灰狼前爪懒懒洗了把脸,低吟一会才开口:
「他帮您取了名字?」
「嗯。公孙白,说是取我本尊银杏树的别名。」
「公孙白、公孙白……小白?」咦?这名儿好熟。
「你怎么知道他常叫我小白?」
小白、小白;…灰狼眼珠子溜了溜。决定还是不把山脚下猎户人家养的那条白毛狗的名字也叫小白这事
说出来比较好。
取名的人还真是别有用心哪,而树老兄的神态与之前也有所不同呵。「老哥,我说您该不会是爱上那
人了吧?」很难得能看见素日无情无欲、纵情山野的树老哥脸上有除快意之外的神情,像是――为情所困
。
「咦!」公孙白的表情像元神寄附的本尊银杏树惨遭疾雷劈成两半。
瞧这表情――灰狼抬起前足擦了擦嘴边,慵懒地趴在月光下,打了哈欠:「我在决心修道之前还有过
妻小儿女,您要知道我狼族可是最忠贞的族类,感情这回事我是再清楚也不过。可您却不是,打从成精有
了意识便无情无欲修道至今,这会儿遇见吸引你的人,恐怕您是爱上他了。」
「我……他可是个男――」
「咱们精怪之属岂会在乎男女之别?」狼掌拍上身边老哥的肩,灰狠嚎出老气横秋的低咆:「认了吧
,您中意他,只是不自知罢了。」
「是这样么?」粗犷脸一片茫然。
「还有更好的理由能解释您为何亲近他,又为何因他忽喜忽悲――」
「谁悲了啊!」不承认不承认,打死都不承认他曾为滕洛书的病卧焦心悲愁。
「好吧,那改成为他高兴为他生气总成了吧?虽然讨厌可还是天天想见到他不是?」
嗯嗯……陷入长考的脑袋直觉地默认猛点。
的确,虽然被他气又老是有种被耍弄的感觉,但他还是想见――不对!「我干嘛顺着你的话说!」死
不认帐的硬脾气一如银杏树干,坚实得可以。「我接近他另有目的。」
灰狼一时鼻痒,抽了抽,顺道吸进一口气,其中竟嗅出异于山林的气味。「咦?这是――」
再吸一口――「哎呀!」原来如此!
「怎啦?」
「那滕洛书――不不,当我没说话,您继续。」灰狠决定静观其变。
公孙白点点头,果真继续为自己近日异常的举动辩白:「我说过,滕洛害是将死之人,我只是想等他
死好让你我分食,增加道行!」
「真要那么想,您就不会插手救他了。」唉,树老兄的确比早化人形没错,可人情世事灰狼懂得
比他多哩。
再说,滕洛书的来历――如果没闻错的话――树老哥是裁定了。「信老弟的话没错,您压根不想他
死,所以吃他增修行这事还是免了吧。」他可不想惹事。
公孙白还想再替自己说些话,但找不到任何一句能理直气壮的,气闷之下,转头盯着高挂天际的玉盘
直看,像赌气似的瞧也不瞧他狼老弟一眼。
一两个时辰之后,扪心白问的细语飘来:
「真的是这样么……」
唉,搞不懂哪!
摇头晃脑,头一回觉得自个儿的脑袋真是个实心木头。
毕竟,他到底是银杏树精啊,唉……
自怜自艾了大半夜,在晨雾渐散、天光未明之际,公孙白终于认清事宜,决定不耻下问:
「如果我真爱上了他――狼老弟,你知道有什么方法能让一个凡人长生不老?」身为精怪,寿与天齐
、长生不老是自然不过的事,但凡人就不一样了,会生会老会病会死――他可不想砍自己的本尊给滕洛书
当棺材板。
若是要,就要他永生永世,不要只是寥寥可数的几十年。
该死的!他真的像狼老弟所说,不知不觉间爱上他了!公孙白想喊糟,但又直觉事情并非真那么糟糕
。
甚至可以说这事令他开心。虽不明白滕洛书作何感想,至少他明白了自己的。
其实,有个伴也挺不错的,他想。虽然老让他气,可也常让他笑。思忖时,公孙白想起滕洛书弹筝唱
曲的神情、啜酒夜读的专注、说话时的淡淡笑纹――他笑起来比入秋后满山满谷淡黄的银杏树林还美上几
分。
脑海中浮现滕洛书的一举一动,公孙白不自知扬起唇色。
也真够怪奇的呵,平日看时并不觉他有何特别吸引人的地方;但此刻回忆时,心头会泛起甜味,也觉
心旌动摇。
如此看来,他的确是喜欢他的。
耿直的木头性子一旦下了决定就不易更改,推推灰狼,公孙白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了遍。
打盹的灰狼被声音吵醒,揉揉眼,神智尚未清明,但已听进了问题,打哈欠的同时脱口道:「关于这
事您老哥不必担心,因为他是――」叽哩咕噜一阵,灰狼发现自己被拎在半空中像条挂在铁钩上的腊肉左
右摇晃,他亲亲爱爱的树老哥正瞠着铜铃眼瞪他。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被吼叫声震醒的灰狼忆起自己刚说的话,狼脸上划过一片惨白。
吻呜呦呜呜……
☆ ☆ ☆
琥珀送进新茶,忧心道:
「爷,您已经在树下动也不动地坐了两个时辰,快进屋吧。天冷,着凉可就不好了。」
「我在想――」任琥珀为他盖上白毯,滕洛书双眼瞟向孤挺的银杏树。「是不是该放把火烧了它。」
这个木头人,真的是想气死他好吃下肚增加修行,不然怎会作出一连串的蠢事来,甚至还忘了他们的
约定!滕洛书愈想心愈闷。
闪电雷鸣纵雨下,银狐负伤踟蹰行,银杏借荫遮风雨,取叶磨药挽生机――三百年前他救他性命,也
助他凝神归气免去道行全失的下场,而后在他的庇荫下休养生息,虽然最后还是失去近半的修为,让他好
一段时间只能以原形示人,至少并非全盘皆空。
三百年后,他回复人形,只可惜身子骨因旧伤难愈,留下身虚体弱的后遗症。
这株银否树护了他一百二十余年,如此日久,怎不生情。
来见他,为报恩,也为相思。
可恼的是,对方本尊是棵树,化成人形以后还是块不解风情的――大、木、头!竟连这事都忘了!
琥珀听后可紧张了,虽平日不怎欣赏粗枝大叶的公孙白,可他到底对爷的身体大有助益。「这、这不
好吧爷,烧了元神奇附的本尊可是会让他神形俱灭哩!爷您不是说过,这杏树精是您的恩人。」
「曾经是恩人,现在快变成仇人了。」滕洛书说话时,表情既是气又是好笑,根本让人瞧不清他真正
的心绪。「嗤呵,要求一棵树长脑子会太过份吗?」
琥珀听得迷糊,正要开口问,天外一颗火球突然劈来,直觉回头看的瞬间,已被自家主子勾住腰纵身
跃上屋脊,不复见平日羸弱的模样。
俯首下看,主仆俩原先所在、火球落地之,焦黑一片。
「火逍!」认出来人,琥珀先叫出声。「你竟敢偷袭爷!」他跟爷一路上故意走小道,怎这样他都有
办法追来?
与主仆俩对立的屋顶也站着一人,鲜明的红发及突出头顶的两朵尖耳在在说明此人非凡夫俗子,且手
上仍握着颗火球,大有随时出招之势。
「是他先弃栖霞山上的族人不顾,自找死路,怪不得我!」话说毕,火逍再出招,火球丢向主仆。
滕洛书仍采守势,带着琥珀避其锋,跳到树上。「火逍,我已将族长之位交予江岩,这决定长老们业
已同意,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能担当族长之位的只有你。」追了百里千里,他就是不明白有两千年以上道行的滕洛书为何甘心将
族长的位子让给江岩。
妖狐族中,以九尾银狐为最,千年仅出一位,滕洛书拥有两千余年的修为,理应居首位。
「就算江岩非我族之首,般若也不会爱你。」滕洛书点出他苦苦相逼背后的真相:「她爱江岩并非因
为他的身分,这点你应该清楚才是。」
「无论如何我就是不想听他号令。」
「江岩不会号令任何人。」若不是看准江岩无为而治的个性,他不会把担子丢给他。「火逍,凡事得
过且过,不要钻牛角尖误了自己。」
「我来就是要带你回栖霞山,无论你是否愿意都一定要跟我回去!」火逍念起咒文,手掌逐渐聚集起
方才火炎似的光球,故技重施去向滕洛书。
「别开玩笑了!」突然介入吼声像从七重天外打来的旱雷,轰隆作响。
就在同时,一团黑影挡去火球的来势,硬是当了替死鬼,在空中烧成灰烬。
「要打也不挑个好地方!万一烧到我怎么办?你不想活了啊你!」公孙白飞降至滕洛书身旁,同时起
脚把没啥作为的琥珀踢到后头。
方才的黑影,则是公孙白见情况危急及时踢来挡火的枯木。
半刻钟前才绕过胆敢知情不报的灰狼老弟,赶回来想找滕洛书算总帐,谁知一到别院就看见有人准备
放火烧他本尊,啧,这红发家伙哪来的?
搂过身边人,粗声问:「他谁?跟你什么关系?」
「你在意?」还记着前帐,滕洛书依然声冷。
「在意得要命!」重重吻上他唇,啧啧有声:「你敢以妖狐特有的媚香迷惑我,就不能再去招惹别人
,男女都不行!」宣示的口气十分霸道。
原来在他身上闻到的香味是妖狐一族特有的媚香,狼老弟说了,道行高的妖狐能操纵自如。
由此可知,他是故意让他闻到他身上的香味;换句话说,他滕洛书早有心――勾、引、他。
「既然我中招了,你就别想不负责任拍拍屁股走人。」
紫眸诧然,不免因自己的心思被戳破而脸红。「你都知道了?」
「是我说的!」灰狼一跃,跃上离两人最近的屋顶。「一百多年不见了,你是那时受伤的九尾银狐吧
?」
「狼兄。」该记的人忘了,不必记的人却记得很清楚,滕洛书真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久违了。」
「论道行,我远远不及你,这么说就折煞我了。」灰狼咧嘴,露出肉食者的尖牙。
「道行与脑袋不相干,有人空有修为却没脑子。」斜瞳瞥向没脑子的某人。
说得有理。灰狼以视线表示认同。
被一狐一狼瞧得不自在,公孙白咬牙。「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吧?」转向来袭者。「红头发的,滕洛
书是我的人,你少惹他!」
火逍向前一步。「这是我族内之事,旁人休管。」
「凤凰山是我的地头,这里发生大人小小的事都是我的事!」
火逍哼地讪笑:「不过是个树精,不怕我一把火烧了你本尊,让你神消形灭?」
公孙自瞧着火逍手上的火焰球,颇为忌惮。
阴阳五行亦有言:火克木。所以――
「狼老弟,他就交给你了!」公孙白决定把这等重责大任交给好兄弟。「给我咬死他!」
「行!包在我身――」原本杀气重重的灰狼露出利牙咆嚎,但听见后头那句「咬死他」后,拔山倒树
的气势像被浇了一桶水,只剩袅袅余烟。
咬死他?狼头偏了偏望向金兰交,怎觉得自个儿突然变成住在山脚下猎户人家养的那只白毛狗,专
职狩猎看门。
「还不快上!」浑然不觉自己说错话,公孙白指着前头碍眼的火逍命令,气愤填膺。「咬死――不不
,咬他个半死就行,克制点,别忘了杀生有损修为,上!」末了的提醒算是尽到兄弟情义。
灰狼突然有种自己拜错金兰交的感觉,唉。
为了兄弟义气,也只好降级当起看门犬了,呦呜呜……
☆ ☆ ☆
「对对对!就这样冲上去,咬断他的胳臂,让他没手丢火球――老弟!小心我的本尊啊!离我远一点
……就是这样,很好!」公孙白扯着喉咙充当战场军师指挥灰狼的招势。
当然,同一般军师无异,公孙白安好躲在远离战场的大后方,一边坐享美人恩,一边神色自若地吆喝
灰狼。
「阁下还真好不事啊。」冷语淡淡飘来。
身为木头人,怎听得出话中的讥讪劲,还十分得意地起谱来:「当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凡人不都
这么说?」
这种拔刀相助法,被救的人也很难对他有什么感恩之情。「火逍的道行比灰狼厚,你不怕败阵?
」
「打架靠的是实战能力。狼老弟是个中翘楚,不必担心。」胡乱指挥一通,害灰狼被火球丢个正着,
在屋顶上滚了三四圈才灭掉火。
公孙白见状,不但不帮忙还落阱下石,趁机酸了好兄弟一记:「会不会打架啊!咬他咬他!」
连与灰狼没有交情的滕洛书都忍不住同情的误交损友,灰狼至今无法幻化人形大概有八成的原因是
在于不幸认识公孙白这棵厚颜不自知的千年老木头。
「先别管小孩子打架,来谈谈我们。」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是这样吗?」既然人家不理他,他只好转移注意力回到战场,又开始多管闲事插嘴喊阵,害灰狼应
战之余还得分心应对,好几绊到脚,差点从屋顶上掉下来。
树老哥!你就别再喊了!自顾不暇的灰狼低头躲开一颗火球来袭,忙得连惨叫的空闲都没有。
传给树老哥这样玩下去,还没被眼前的火狐狸打死,就先被自家道友给玩死了!
不忍见出手相助的灰狼反被后方的乌龙大军师害死,滕洛书提出建言:「你最好不要插手。」
「那好,我们来把话说清楚。」
莫非……「你是故意的?如果我不允,你就要捣乱、害你兄弟受伤?」
「你真聪明。」他想了很久才想出这招,他一下子就懂了。「再怎么冷淡,你也不会是见有人因你落
难还无动于衷的人。」
滕洛书静静地看着战场,仍不理人。
「你费尽心思叫我注意,现在我真的注意到你,你反而不理我――要知道我是个怕无聊的人,再这么
没事作,我可会再插手『帮』狠老弟一把哦。」
紫眸添了恼意,滕洛书有点后悔,自己怎会恋上这么厚颜不惭的木头。
薄肩垂下,代替主人表明顺从的意思,公孙白大笑地将入揽到前头,双腿大开,单臂一收,便将滕洛
书紧紧收纳在胸前。
下巴搁在单薄的肩上――有点硬,不太舒服。
粗指不安分沿着他胸臆游走,滑过一根根微起的肋骨,不满地皱眉。
滕洛书一脸平静地盯着不属于自己的十指。「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双掌又游移片刻作最后的确认,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面对现实:「你好瘦。」而且不是普通的瘦。「
本来还奢望你只是『看』起来削瘦了点,唉……」
一旦认清自己的想法,公孙白自然而然开始关心起自身的福利,不由得又是一叹:「真的太瘦了,一
抱就会断似的。」
「那还真是失礼了。」滕洛书皮笑肉不笑道。
「无妨。」公孙白拍抚他臂膀,挺认真地安慰道:「我不是个挑剔的人,勉强凑和就是。你也不必太
担心,我不会因为这样就嫌弃你的。再说,你是因为久病缠身才瘦得不成人样,这怎么能怪你呢?但是你
放心,以后有我在,我天天为你渡气――一日三回,睡前再追加,包你不出一年半载就身强体健多长几块
肉!」豪气拍拍胸脯,大有「一切包在我身上」的自信。
滕洛书缓缓转身,脸上的笑容掺和太多作假。「还真谢谢你了。」
厚肩耸了又放。「谁教你是我的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可是个一旦动情就死心踏地的千年痴情
汉呢!
啪!无预警的一掌,这是滕洛书对他好心安慰的回敬,既清脆又有力。
硬生生吃下,公孙白倒没像平日跳脚狂吼,只是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瞅着出手的滕洛书,反教后者吃了
一惊。
摸摸脸颊,好痛!滕洛书到底是个男人,真动起手来,劲道仍不容小觑。
「这掌就当是抵我忘记与你的约定一事,往后就别再旧事重提行吧?」
「我没打算原谅你。」一个耳光就能抵销他一百多年的牢记与相思?这是哪门子笑话!「事实上,我
打算明早就下山。你来正好,省去找留书辞行的工天。」
公孙白闻言,紧张兮兮。「谁准你走了」
「我来去自如,用不着经谁同意。」
「没有我的允许谁也走不成!」他是凤凰由的主宰,要人迷失在山路野岭是再简单也不过的事,只是
懒得玩才不兴这套。
但如果滕洛书坚持要走,他不排除玩这把戏,让他走不出凤凰山。「我不准你走。」
「论道行,我有两千四百余年的修行,就算因伤受损过半,也不比你差。」
「我知道我忘记约定是有错在先,但是你怎么能要求我记得?」这时候不为自己说说话更待何时。「
拜托,你也想想我情有可原啊,你伤愈离开的时候还是只长了九条尾巴的狐狸耶!隔了一百多年之后才化
成人形回来,谁知道你就是百年前那只受伤的银狐!」
他认得出来才有鬼――不对,这世上本来就有鬼,得换个词嗯……才有――才有什么?
啊哩!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啊?
「灰狼就知道。」滕洛书不觉他的沉思,不甘道。
收回神。敢情滕洛书拿他跟狼老弟比?「问出你妖狐一族的味道是应该的啊!你们是近亲,再者―
―狼的鼻子不灵还算是狼吗?」
「……你就闻不出来。」
公孙白抗议:「我是草木哩!要求一棵树有个狗鼻子会不会太过份了点!」
「狗鼻子」一词惹来一记回眸斜睨。
「是我说错话。」老实道歉,可他说的也是事实。
「倘若如你所说,你又怎么解释你闻得到我特意操纵的香味,甚至――」不甘心承认,但他的确是故
意以媚香诱他。
百余年来,滕洛书心里只怕着营救他的恩人。
也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感恩转而相思最后化成时浓时淡的爱意盈绕胸臆,认知到这点,令他又怒又
怨。对于自作多情的自己……
妖狐一向以媚诱人为乐;这回,却是他先被这株银杏搅得意乱情迷――说穿了,那还真是一件丢人的
事。
因为他,他开始爱上银杏,再也不将秋时枫红偏好的栖霞山放在眼底,将族人之事交予同为九尾银狐
的后辈江岩,带着琥珀离开栖霞山,又因当年大意未记下此地,只得四寻找,终于找到凤凰山、找到他
,谁知他根本认不出来。
但既已投注心思,他就绝不接受拒绝。是以,他时而挑逗时而勾引,刻意蕴酿媚香蛊惑他。
只是面对这样一个不开窍的木头人,滕洛书觉得百余年来暗地里费心劳神的自己简直是个笨蛋。
「甚至什么?」瞄瞄他阴晴不定的神色,哦――他知道了。「甚至被你勾引得逞,喜欢上你,你想说
的是这个?」
那句「喜欢」让滕洛书心怔,可像极施恩的口吻气煞他。「如果你只是喜欢这香味,我可以送你相同
的熏香让你闻个够。」口气像吃了腌梅。
公孙白先是盯着他后脑勺,突然哧地笑出来:
「哇哈哈哈……不要告诉我你在吃自己身上的香味的醋。」
「秀才不与蠢兵斗,我要下去。」
滕洛书还没站起身就又被拉回等待他入瓮的怀抱。
「我不是个笨蛋。」直说不就得了,偏他就是要转百八十个心思,害他耿直的脑袋也跟着起舞打结。
「一开始我的确是被你的媚香迷惑,怀疑自己有毛病,不然怎老在你身上闻到香味,被你作弄得心烦
意乱;然而,不管这些是不是你刻意设下、存心叫我上勾的陷阱或单纯只是好玩作弄――我喜欢你已成定
局,这点不会因为这些小事改变;但如果你对我还没有心动的感觉,我建议你最好赶快心动。」掬起一撮
滑滑亮亮的乌发轻吻,爱不释手。
「若我不呢?」无关违心,只是故意挑衅。
「那你就等着看我怎么出招了。」公孙白咧嘴,很努力扳起奸诈的邪笑,虽然看起来像唇色抽搐。
「凭你?」滕洛书一哼:「不是我故意贬低你,但你实在太看得起自己;论机诈,我妖狐一族是个中
翘楚,阁下――不过是块木头。」敲一敲还会发现它是中空的。
公孙白闻言,嘴角真的开始抽搐了。
他的道行不足以让他舍弃本尊独活于天地,泰半时间还得在本尊里继续修行,这也是他之所以行动不
离凤凰山的原因,难道滕洛书看出来了?
如果滕洛书认真起来,他还真的没把握留得住他。
看样子只好――
「求求你嘛!」一个翻天覆地,公孙白将滕洛书压在身下,一张脸硬是往单薄的肩窝挤,搬出哀兵政
策。「哎哟!没半点肉撞得我好疼――不对,我不是要说这!我要说的是拜托你留下来,不用多久,只要
再等个三四百年,等我能离开困住我的原形本尊,到时候你要去哪都可以,你到哪我就跟到哪――但在这
之前,你先留在这陪我好不?求求你嘛……」他几乎要出卖男子气概,飙出几滴英雄泪以增效果了。「我
可以免费招待,从此公孙别院不再另租他人,只让你住。」
这话的意思――「你是凤凰山庄的主人?」
「我没说过吗?」公孙白挺起上身。「除了我之外,谁敢在凤凰山上作生意?」
「跟我接洽的总管――」也非凡人?
察觉他的疑惑,公孙白摇头澄清:「他是普通人,不不,说普通太抬举他,他是个怪人,有一年在山
里落难被我救起,之后我觉无聊才变了这座山庄来玩玩,正巧他颇好经商,索性茭给他打理――他那人啊
,除了银子什么都不信,当然也不会相信出现在他面前的我是精怪。」
「难怪会说从没见过你。」原来是见了多而不自知。
这不是重点吧!想转移话题也不要用这招,真当他好哄骗啊。「好啦好啦,你就留下来呗,陪陪我也
顺便养养病――你真的太瘦了,怎么咬都是骨头。天可怜见,我又不是狗,不爱啃骨头……」
话虽这么说,公孙白对身下这副削瘦过度的纤躯还是又啃又咬,十分享受。
被这么奚落,谁会开心!
「你放开我!」滕洛书被挤压得无法喘气,开始犯咳。
公孙白当然不会放过彻底享用心上人的机会,嘟嘴便吻了上去,这回真真搬出了狠功夫,把所有的想
望和歪念头都用在滕洛书身上,吻得后者咳是因他渡气而止,却又因得不到呼吸的空隙,险些昏死过去。
「别昏别昏,你还没答应我留下来哩!」
「你、你呼呼……」吸进几口气。「你趁人之危……」
「我是在救你。」他正色道:「我救得那――么认真、那――么尽心、那――么努力,连换口气都不
敢,像我这么好的人到哪找?我就不信你能找到比我更能止你老毛病的药方。好嘛好嘛,就当是为了治病
,留下来,我天天帮你治,包你药到病除。」
这种吃药法,根本就是占他便宜。滕洛书心想,被他粗枝大叶的无赖样逗得又是觉得无奈又是想笑,
怒气早不知跑哪去了。
只是,他还不想太早绕过他忘记约定这件事,也无法不去锱铢计较两人中谁用情最早也最。
因为不管是比较哪个,投注最多的都是他。
别怪他小心眼,谁教当他在为情所苦,不顾身子拔山涉水寻找他的时候,这块千年老木头还在当他的
木头人,天天窝在凤凰山观风赏景好不惬意地混日子。
不计较,实在太对不起自己。
☆ ☆ ☆
公孙别院主房窗口照例纵入一道喳呼吵的黑影――
「滕洛书,我又来了!这你别想再拒绝我――人呢?」空房一间只有灰狼窝在梁柱底下打盹。
哈――呼,狼爪抠抠头顶,又趴下去。
冬天快来了,未脱凡形的灰狼仍保有原始的天性:过冬便想眠,尤其几天前又打了一场与无关偏被
拖下水硬干的架,一整年的精神几乎全耗在上头了。「滕公子在客房,火逍醒了他去看哈――呼……」睡
着。
公孙白一听提到火逍的名字就冲了出去。寻到客房,听见里头有谈话声,急忙煞住脚步,偷偷躲了
起来。
「你不杀我,我还会再来。」固执的火逍即使败了也不改其志。
「火逍,我不会让你借我的手寻死的念头得逞。」滕洛书坐在床边的木凳,苦笑:「死了就失去所有
的感觉,再也不必为爱恨所苦――你真以为是这样?」
被看透心事,火逍的面容划过一道惨白。
「你想让我杀你,却没想过杀了你的我如何自?我曾是一族之长,若是杀了你,我将来如何面对族
人?何况――我不恼怒你的穷追不舍,因为我知你情有可原,我只是心疼――」
喂喂喂,什么叫心疼他!那只火狐狸有什么地方好值得你心疼的!公孙白差点按捺不住冲进房。
「――同样是为情爱所苦的人,我明白你的心思,只是有些时候是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让事情顺己意,
倘若对方真的无意,放手对自己来说会是一种解脱。」
「同样……」火逍皱着眉头想了一会。「你离开栖霞山是为了那只树精?」
,他能算「只」吗?门外的公孙白咬牙,暗誓将来一定找机会整那「只」火狐狸。
当事人不在场,滕洛书很坦率地承认:「我找了他一百年。」他端起汤药送到他手上。
火逍接下,神色已由方才的严厉转而哀愁。「我爱般若已过两百多个春秋,从我未脱凡体就――」
「情关常是英雄断魂。我甚至怀疑,我们之所以无法修炼成仙是因为对凡间还有牵绊挂念难舍。」
接回空碗,滕洛书又道:「我有时会想,真舍下好吗?登入仙界名列仙班之后又如何?无情无欲、无限无
爱真的好吗?如果没有遇见他,我不会知道什么叫相思苦,或许永远会留在栖霞山上也不一定。但我毕竟
是遇见他了,或许这是上天有意考验我而安排的情劫,就算因为陷入而不得正果我也甘愿,世间难得有情
人,鬼魅精怪亦若是,我作此想。」
「若他不回报你同等的感情,你能说得像现在这样风轻云淡吗?」
「你以为是什么原因让我上百年寻他?漫无目的地四探寻有千年银杏的山野林地,在可能永远也
找不到他的忧心下,我仍然找了一百年;如果这没找到他,我还是会带着琥珀继续找下去,就算只有一
点微薄的希望。」
说穿了,就是「无悔」二字。
是以说明用情之的字句让房外偷听的公孙白就像脸皮厚如城墙,也蹲在地上汗颜不已。
难怪滕洛书对于他忘记他这件事耿耿于怀;换作是他,一定先把对方打成猪头消消满肚子的怨气再说
。
滕洛书只是冷着脸不理睬他,已经很仁慈了。
火逍地看着曾经让族人引领仰望、全心信赖的首领,现在的滕洛书只是一个涉情论爱的寻常男子
。
「你很爱他?」
外头的公孙白听见这句,赶紧跳起来,耳朵贴在窗上,一颗心因期待滕洛书的答案吊得老高。
「很爱。」坦然向族人承认。滕洛书眼角瞥见纸窗外跳得枝乱颤的黑影。
果然是脑袋中空的木头人。暗暗摇头,空有个儿不长脑,月明星稀,影子映在纸窗上还不自知,这叫
哪门子的偷听。
他爱他!他说爱他!窗外的公孙白怕自己大笑出声,先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最后又忍不住跳上跳下,
以手舞足蹈取代满肚子得意的笑气。
他爱他!跳跳跳……他说了他爱他!他跳跳跳跳跳……
要好好谢谢那只火狐狸啊!方才还说要整人的公孙白立刻改变心意。
要不是他,滕洛书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肯老实说,他也不晓得自己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搞清楚滕洛书的
心意,改天定找个机会谢谢他,哈哈哈……
他动心、他爱他!继续跳跳跳!
火逍注意到纸窗忽上忽下像妖鹰乱舞的黑影,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木头到底是木头,永远别巴望他长脑子。火逍觉得前任族长是一朵鲜插在――啧,不屑说那脏字眼
。
但,有个想法萌生。
「你不回栖霞山?」
「一山岂能容二虎?有我在,江岩在族中的地位无法确立,手脚也无从施展,我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
「那么今后你打算怎过?」
另一个让公孙白关切到不惜天天挂在嘴边的问题。纸窗上的黑影突然安静下来,也在等待滕洛书的回
复。
「我想应该还会在这多留一些时候。」纸窗上的黑影又开始手舞足蹈,真让人受不了。
跳跳跳……就说嘛,滕洛书不可能离开他、弃他于不顾,哈哈……他跳跳跳,开开心心地大跳特跳。
躺在床上的火逍也瞧见那抹安静不了多久的黑影,邪笑轻扬。「只有琥珀照应我不放心,干脆我也留
下来――」
什、么!公孙白倏地停住,两眼用力盯着窗子彷佛这样视线就能透窗而入,射中说话的火逍,将他锉
骨扬灰。
「――一方面是我担心琥珀照顾不了你,另一方面也是出于私心,我还不想回栖霞山,看见般若我就
――」
「我懂。」滕洛书出于体谅打断他的话,未愈的情伤没有一提再提加重其伤势的必要。「那你就留下
来陪我,直到你想离――」
「慢着!」大步踩破纸糊的木窗杀了进来,只差没拿把刀架在火逍脖子上。「我这个凤凰山庄的主人
可没说欢迎你啊!」想分食滕洛害的注意――休想!
容忍一个琥珀已经仁至义尽,再来一个火逍就太过份了。
「那么敢问凤凰山庄的主人,你是否欢迎我的族人到此长住?」滕洛书挡在两人之间,十分有礼(?
)地问道。
破窗倒柜而来的庞然大物气势顿减,被吃定的感觉又涌上心头,舍不得对虚弱的心上人扯开喉咙大吼
大叫。
「没说话就表示你答应了?」
「不是,我――」在紫眸别具暗示的一瞥下收口。「唉、唉……」
仔细回想,从他上山至今,好象没一回居于上风,真是窝囊啊……
「火逍在此谢过。」火上巴不得再添油,人逍突然变得多礼。
一如所料,夹带调侃的谢意当场烧得千年银杏精啪啦作响,为自己换来两记饱含杀气的怒瞪。
情场的失意或许可用作弄这「只」树精来宣泄吧?他想。对于未来的日子忽然开始有了期待。
「还不快送进去。」形势比人强,如今的公孙白只能对好脾气的灰狼老弟和琥珀发挥他傲慢的大爷样
。「记住,一定要亲眼看他把药喝下去。」
「……喔。」琥珀古怪地看看气焰高张的公孙白,迫于淫威不得不点点头,端汤药进火逍的房间时与
听见声音出来的滕洛书擦肩而过。「爷。」
滕洛书应了声,走向大嗓门的公孙白。「你刚跟琥珀说了什么?让他脸色这么难看。」
「我没说什么。」只是「做」了什么。
滕洛书哪里会看不出他藏得拙劣的得意。「那敢问你『做』了什么?」
「你怎么知道?」
「你的脸藏不住话。」
「哈哈哈哈……」公孙白故意笑得很大声,用力抱紧为看顾火逍冷落他好些时日的滕洛书。「知我莫
若你,滕洛书,我要你要定了,永生永世!」这话朝着怀中人、也对着房里的人说,暗示「此人吾有,休
想垂涎」。
滕洛书已经不想解释他与火逍之间的事,那颗木头脑袋压根听不进去。
这么想当头,他人已经被公孙白强行搂至主房,靠着他牛躺床榻。「你做什么?」
「让你休息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了照顾火逍这几日都没睡好。」
坦率的关切暖进心头,但想移转他注意力,他功力还不到火候。「别打岔话题,我问的是你刚做了什
么。」
「我什么都――好嘛,我是做了点小动作。」怪怪,为什么他只消轻轻一瞟就能让他气弱,再这么下
去铁定会被他吃得死死的。
难得公孙白这么有忧患意识,只可惜作用不到言行上,还是乖乖当起老实的木头人。「我只不过是把
手指头放进汤药里洗了几下而已。」
这人,真是孩子气。滕洛书好气又好笑,挣开他想去阻止火逍喝药。
公孙白当然不让他如愿,唯一占优势的蛮力终于找到用武之地,紧扣住他不让离。「听我说完嘛。之
前也说过了,银杏是药,银杏叶贝敛肺平喘、活血化瘀止痛的功效,所结的白果也能敛肺定喘――我的手
脚就等于本尊的枝叶,同样具有疗效。」他已经算客气了,没请火逍喝他的洗脚水。
当然,公孙白也不排除哪天请他喝上一盅,如果他再这么瓜分滕洛书的注意力的话……
「谁知道。」答案一如他的性子,髓性且完全不经大脑。「说不定是你先厌倦我,就算你我能与天地
同寿,也不能未卜先知是不?我只知道就现在的我而言,若有人逼我放手让你离开,我宁可被烧成灰烬。
」那个「有人」,首推火逍无疑。
粗鲁的告白激起听者满溢的情感,才明白自己要的,不过就是他这么一句话。
先前的计较倒真像是自己在无端闹脾气了,滕洛书自省道。
这几天还真冷落他了是不?轻抬手,贴上近在眼前的脸侧,指头轻撩。
「你拿我的脸当筝弹吗?」嗓音渐沉,他手指的动作很――「你在挑逗我?」
「从一开始就在这么做了,」情人在公孙白应和的抚摸下缓缓燃起。「是你迟钝没有发现。」
「现在发现还来得及,嘻,你还在我身边。」俯首吮咬带香气的颈侧,还是忍不住感叹:「你真的太
瘦了。」
底下情火蒸软的身子忽地一僵,响应的双手垂落身侧。
可惜千年老木头浑然未觉,继续发表感言:「抱起来轻如鸿毛――倒不是说非要你重如泰山不可,要
真成了泰山我也抱不动;但还是希望你多长生肉好,抱起来不会骨头碰得喀啦响。」
「喔,是么?」
应声带寒,可惜听者是个迟钝的木头人,完全没感觉,用力抱了抱身下人,好心「安慰」地说:
「放心,虽然你是只『身虚体弱』的『老』狐狸,但我不在乎――甚至可以说,其实我是庆幸的。」
「庆幸什么?」询问几乎成冰了。
木头人躺在他胸膛大笑,觉得能想出这番见解的自己相当了不起,应该被奖赏鼓励。「你们妖狐一族
是吃肉的嘛!所以你根本不可能真如方才所说一口吃了我,我也不必担心将来有一天被你啃得一乾二净,
要你是鹿或马之属的精怪我才要担心――」公孙白眼尖地抓住怀中人蠢蠢欲「挥」的双手,不让动弹。「
嘿,别想打我第二――哦!」
手不能动,还有头。滕洛书只消弯腰往前仰,额头重重敲上他鼻梁。
痛得公孙白当场飘出男儿泪,倒在滕洛书单薄的胸膛。
好痛!
但――值得,真的值得!
【完】
后记
意外吗?我自己也感到很意外。
对于认识两极体的成员,结交为友,到成为其中的一员――一连串的演变只能用「意外」――「机缘
」来形容,更别说是以合同志的方式出现,涉身进入另一片BL小说的天空了。
在这里,我是初生之犊――不畏虎,也常要蠢,感谢同社友人们不辞辛劳、发挥莫大耐心地教我,关
于同人志、合同志(可耻的我到加入后才知这两者有何差别……),也关于许多许多我问过的那些笨不可
言的蠢问题……谢谢大家了!
这个世界之于我而言是如此的新鲜有趣,自由且多元得令我咋舌不已;慢慢的,我越来越可以了解为
何大家会热衷于这方发表己作的天地,无论是同人志、合同志,或者衍生志,它的自由、它的取决于已在
在吸引人,而除了单纯的创作外,还需要学习更多不曾接触过的事物,又是多么诱人的一件事龋
我想,小说的创作无论是用什么方式呈现,都是写作者为抒发自己的想法或者自己所欲与人分享的故
事,有悲亦有喜,若能感染读者,哪怕只是一丝丝,之于写作者而言都是莫大的快慰,都是目的的达成―
―
现在的我,单纯如是想而已。
《公孙》一书,谈树精、谈狐精、谈狼族,就是不谈人;没有人味,也就少了人世的枷锁束缚,可以
自由自在无视规范;于是乎,我让它走向明朗欢喜的曲调,希望这则故事能给予阅读者片刻短暂开怀的时
光,或微笑,或捧腹大笑,皆是成趣。
如此,我所赋予《公孙》的想法便达成了。
粉墨登场,望不吝赐教!
《魏紫》(传奇之二)――录入:白胖胖
作者:自由录入(xxxxxxxxxxxx) 25/11/9 1:6 字节:62K 572 帖号:32
童茵-传奇之二-魏紫
文案:
怀抱鸿志,赴京赶考的李士衡于大雨中避入那幽庭院,
重重华艳牡丹如梦似幻,客居的魏紫,犹似牡丹高雅难攀。
然即便相知相交,满怀抱负的他亦不能懂那超然物外的冷然,
直到,那答案随着分离而揭露。
庄生晓梦迷蝴蝶……
梦似的逢遇、梦似的情境,
入世与超俗──
这相遇,当为恒久,抑仅是如梦一般?
第一章
携觞邀客绕朱阑,肠断残春送牡丹。
风雨数来留不得,离披将谢忍重看。
氛氲兰麝香初减,零落云霞色渐干。
借问少年能几许,不许推酒厌杯盘。
――《晚春送牡丹》李建勋
风沙沸沸,一头顶方巾,身袭白衫灰袍的李士衡仰头看向炙热如焰的天际,原是暮春三月,此时的阳
光怎地毒辣的吓人?
初入城门,突地一阵大风吹来,扑得人满身尘沙,兜得一头灰。
他撇撇嘴,吐出口里的沙士,有些嫌恶地皱着眉,望向熙往人来的街市,华似锦,热闹非凡,贩子
走是的吆喝声、街头卖艺的锣鼓响……个个精采的叫卖、绝活皆是令他啧啧称奇。
想他乃一介乡野书生,自苏州至洛阳,少说亦有千里之遥,若不是为了参加都城的试举,势必走不上
这一遭。
李士衡睁大眼,像个野人村夫,好奇地朝四浚巡,背着竹架书册走走停停,自城东到城西,不甚远
的路程,却费了两个时辰。
见天色已晚,他拿出布囊秤了怦,这袋中的盘缠算算也不过才十两钱。
不如往外寻去,反正就他一个穷书生,一副落魄样,没钱没财的,还怕什么大盗强匪,随意找个寺院
庙宇落脚便好,这等银两还是留待真有急需再使吧!
如此一想,便打消了打尖留宿的念头,他抿抿唇,想是买上两颗馒头充充饥,这才同店家小二讨买个
吃食,不料一间之下,竟少不得要五文钱。
正踌躇间,小二已拿出用油纸包裹好的馒头,待在一旁用种莫名的目光瞧着他。
眼见没法,李士衡只有再多掏出两文钱放在摊开的大掌,牵起嘴角,一把抓起油包拥在胸前,毫不停
留,拔起腿便急急地走了。
越走越急,他满头大汗地加紧脚步,俄后,竟不顾一切拔腿狂奔,跑了不知有多远,只觉胸口闷燥难
过,一口气哽塞其中,咽不落喉,吐也吐不得。
脸色通红,汗水涔涔,他大力喘着气,双肩一颤一颤的,顿觉自个儿窝囊极了!
方才一双双疑猜鄙视目光教人难受,穷又如何?英雄不怕出身低,君王起于草莽间,好歹他也是个举
人,虽称不上功名,可比起那些座落其间的锦衣学子,他腹中的才墨不见得少,到时戴着高红帽顶光耀门
楣的神气,也不见得少了他。
似愤似怨,正恨骂不绝,低头胡走,竟不知觉来到一荒郊,他恍一怔,抬眼细看,四周没屋没人
的,就一条羊肠小径直通而去,前方到头又是条东西岔口。
可叹的是,日落西山,无灯无火,他仅能靠着未落尽的余晖勉强识物,加上一早光想赶路进城,粒米
未进,如今却又没个安身之所,饥肠碌碌不说,全身像是泄了气似的,手软脚软,满眼昏,竟是一步都
走不得了。
没法,无奈下,李士衡睁大眼,频把周遭给打量个透,背起沉重的书架,举步维艰往前蹒跚迈进。
岂料屋漏偏逢连夜雨,只怪时运不济,一阵大风陡然迎面扑来,强劲的风儿宛如利刃刮的他面庞发疼
,俄后轰隆一声巨响,不过半刻,竟哗啦啦的下起滂泊大雨来。
「哎呀!」他惊呼一声,连忙抬袖避雨。
豆大的雨撒在脸上、身上,有如针扎般刺疼。李士衡拱起背脊,手拢肩绳,顾不得发软的腿膀,大步
奔走,像只无头苍蝇四乱窜,破庙也好、草棚也罢,只望先暂且寻个避雨之所。
不知走了多久,更不明白来到何方,等到李士衡惊觉,人已站在一破屋前。
「叨扰了……有人么?」他拿手敲了敲残破的门板,朝屋内轻喊,竖耳倾听,只闻萧萧风声吹过,好
半晌,仍无任何人迹动静。
他再问了,依不见半点声响,便移步走进,轻悄的将屋内给巡了一回。
怪异的是,此屋外面残破不堪,显是间荒废的屋子,内里桌、椅器具,就连厨灶的锅碗瓢盆却是样样
俱全,虽旧了些,可看似强稳坚固,想来都是好的。
如此一见,他更是越发疑惑了,若说是没人居住,不该是这般整齐才是,若然有人,瞧了半天,他却
没见着一衣一物。歪着头,闲步走逛,猛抬头,荒凉的院落前竟开了簇簇茂盛的牡丹。
只见园中,朵朵嫣红嫩绿,美不胜收,迎风摇曳宛如盈弱不堪,滴滴雨打瓣叶。
然,举凡丛丛海,尤以一娇艳非常,层层瓣儿,细瞧来,似有千数之多,最为奇特的是,其心蕊
红艳如雷,向外淡去,渐成肉红,微风拂来,竟异紫纷呈,和其余牡丹比肩而论,含幽送媚,无情亦动人
。
想着、瞧着,李士衡竟不知不觉的痴了,心神全被眼前的美景给吸引了过去。走上前,几乎是情不自
禁,他抬手覆于红紫斑大的牡丹,唯恐无情风雨折煞其娇。
蓦地,一道略显低沉又特为清脆的嗓音自后方传出,温和日暖,如水拂面。
「甭忙,就是这么遮去,也不中用。」
闻声,李士衡唬了一跳,忙回首过去,便见身袭紫衫衣袍的人儿,手执紫竹伞,睁起一双亮如晨星的
眸子,眉唇含笑,款款地朝他走来。
天阴的厉害,雨更是浙浙沥沥的下个不停,渐黄渐黑,魏紫默然无声地经过他旁,觑眼仔细打量了回
,即把目光投回他覆手遮雨的紫牡丹上,淡笑道:「风雨残至,乃天之道、地之理,君何以多情遮挡?」
听得此话,李士衡不觉红了脸,一时间答不上话来,仅瞅向掌下的牡丹,却迟迟不肯收回那遮风避雨
的手,仍伫立原地,任由大雨淋身。
瞧他这般,魏紫微睨了眼,淡淡眉峰似春拢地蹙起,心想他倒是个爱、惜的痴儿,拿自个儿的身
,甘愿浸雨护。
他装作不见的打阖了伞,似是说与他人,又似自语呢喃:「袅袅如风扶嫩柳,瞧这绿叶、瓣儿宽遭风
雨摧残至此,可悲、可叹哪!」话语方落,他便弯身拾起落于土上的残,将其堆成一,自腰间的锦囊
掏出一粒籽儿,就埋在残底下。
李士衡不解,只管睁大眼,侧首觑看,这才瞧清来人的模样,心底不由大惊,真真是位翩翩佳公子。
仅见他身袭一件淡紫圆领袍衫,肤如白雪、肌似凝脂,两道柳眉似蹙非蹙,桃样的脸蛋镶着一双杏
眼儿,宜嗔又宜笑,顶上不以幞头系,反是随盘髻,任那头如瀑青丝流浪垂落,脚踏皂底麻鞋,横栏上不
显眼绣上朵朵暗紫牡丹,随风摇摆,波波浪,和跟前牡丹一并瞧看,当真误为中仙。
虽是宜男宜女像,可眼前的「中仙」,偏是位铁铮铮的男儿郎。
没来由的,他竟感到有些失落,如此难画难描的美人儿怎料是个男儿身。
恍一怔,忽觉香气袭人,他努鼻袖闻,抬眼一看,不知何时已雨过天晴,受雨过后的牡丹个个散出浓
郁馨香,充塞整座后院。
一时间,黄蜂、蝶儿飞来,盘旋不去,全围在儿瓣上,显得特为喧腾热闹。
李士衡从未见过这般的「狂蜂浪蝶」,倒觉新奇,弯身低拾,竟学起他方才拾堆埋的动作。
抿唇一笑,魏紫把袖一拂,天际霎时撒下片片落,有红、有黄、有紫,宛如一道七彩,天雨过后,
留下的是幽淡余香。
张嘴开合,李士衡很是诧异地揪着掌心里的片片瓣,神情显出满满的疑惑,微侧首,想开口,可酌
磨了半天,连串的话仍闷在喉中,吐出,彷佛火烧的烫口。
知晓他想问什么,魏紫仅浅笑了下,拿起紫竹伞,带着尽湿的衣衫,一拧身,旋及隐身入屋,始终无
话。
留恋于娓娓隐没的身影,直过片刻,李士衡宛如南柯一梦醒,收回目光,睁睁的望着手里的瓣,香
气不去。
把拳一握,脸面发烫,他有些讪讪的,不觉抚上自个儿的胸口。
噗通……噗通……
一颗心震荡的厉害,那儿,似乎有些不同了。
☆ ☆ ☆
夜凉如水,李士衡打叠好衣装包袱,收起桌案铺满的书册,把脖一伸,秀长凤目觑探内院。
见无人,他不由低声叹息,摇摇头,唇边温蔼的微笑透出几许失落。
扛起沉重的书架子,撩袍跨步,尚未通过门槛,心念神思的身影倏地立在眼前,手捧烛火,正一脸诧
异地瞅着他。
「夜了,公子赶路?」魏紫举起烛火来,向他脸上照一照,大包小包的,什么东西都揽在自个儿身
上,再往内一探,瞧他带走的全是自己的东西,就是一草一,半点儿不拾。
「嗯……嗯,对不住,我原以为这儿是个无主屋,这才闯了进来想暂歇几日,不知公子在此,真是叨
扰了。」活像做坏事被人逮个正着的孩子,李士衡面露赧色地搔搔头,方才后院一面,猜道应是此屋的主
人,可自个儿竟没招呼声就进来了,说什么,这礼上皆是过不去。
「说得上什么叨扰?」他轻笑着,径自入内把各的烛火都给点亮,顿时灯火通明。他昂首环视一周
,随将目光投在那张憨直的脸上,眨眼笑道:「公子说的不错,这儿的确是间无主屋。」
真是无主么?……李士衡有些迷惘、有些疑裁,偏头再把屋内的桌案、床铺全都打量了遍,简陋的陈
设、器具看的出年久失修,可却又少了那么一点萧条之感。
似是看穿他,魏紫把眉一挑,笑凝结,清清冷冷:「就是有主,亦当如何?」
「若然有主,应当不可久留,此乃他人之,岂可鸠占鹊巢?!」
他说的振振有词,面上十足认真,清朗的眉目纯朴、刚正,他不禁噗哧一声,忍不住轻笑起来。
「你这人倒有趣。」他极微小声地说着,冷凝的面容再展露笑颜,抬眼与李士衡的眼神一触,莞尔
道:「真要细论,举凡天地万物,其主为己,岂是他人能『当家作主』的?」他刻意留句话尾,以笑作结
。
迅速打了记回马枪,李士衡这一下,倒真被他问住,哑口无言了。
诸子百家、经史策论,他皆细细回想了遍,没一会儿,旋及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释然一笑,他作了个长揖。「小弟受教了。」
魏紫「瞎」的一声,连忙跟著作揖,打趣道:「嗳嗳,快别这样,真是折煞我了。难准小弟合该我才
是,怎么就被公子你给抢白去了。」
四目交接,两人相视一笑。
开了话头,彼此也就熟稔起来,便用最为世俗的方式,开始交换身份、家世……族不及备载等等。
认识,全由这儿起先。
他,姓李名士衡,字勋,苏州人氏,今年二十有三,家居清贫,父母早逝,无兄无弟,姊妹远嫁,家
中仅单剩他一人,无功无名,更无家室――连串的话,叨叨絮絮,这是他的坦诚,亦是魏紫对他的认识。
他,姓魏,单名紫,无字,洛阳人氏――仅仅如此,这是魏紫只愿吐露的,其余,他仅以笑付之。
「魏紫……」李士衡细细咀嚼,轻唤了声,再见他一身紫袍长衫,此名确实恰如其份。真心诚意,他
有些腼腆地道:「真是个好名。」
「是么?」魏紫闻言只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然而他清楚的知道,「魏紫」这名,仅是人们擅取而来,无论喜欢与否,姓和名只是个方便叫唤的标
记,但如现刻,他倒乐于接受。由他唤来,确实好听。
一时,寂静无声,两人就此对视,魏紫始终嗤着淡笑,温和如煦,仿是个无欲无求的淡泊之人。
那厢之泰然,相较下,李士衡倒显得无措。他坐立难安,眼神浮动,有些不敢对视,尤其瞥见那抹
似娇似媚却又清幽的微笑,他慌了,更痴了。
吸一口长气,他鼓起勇气,启口唤:「魏兄……」突地一杯香气扑鼻热腾腾的茶递在他的眼前,只
瞧魏紫仍是一贯的笑,说道:「夜冷,喝杯热茶去寒。我这儿也没什么好茶,就请李兄将就一下。」
「嗯……多谢。」胡里胡涂地接过茶碗,李士衡呆望杯内浮沉的朵朵嫩叶,细啜一口,双眼登时晶亮
起来。
清香不涩,同甘生津,这分明是上好的茶,其中还带点淡淡的香气,似是香,可要说是什么茶,他
一时半刻也想不上来,只道味儿特别,不似一般茶种。
「好茶!不知这茶名为何?」
「有茶无名。」淡然一笑。
「不知……魏兄哪得来的?」
「天赐。」魏紫朝上指了指,补充道:「这是我捡拾园中残落叶,混杂而成,一梗一叶,皆为大地
所赐,亦是『无主』。」
怔愣了下,李士衡即会意过来,遂伏桌朗声大笑,口里频喊:「妙哉、妙哉!」
岂知那木桌一时支持不住,他又不曾留心提防,「碰」的一声巨响,落了个空,人就这样硬生生扑倒
地面,胸口直直碰撞,猛遭重击,疼得他龇心裂肺,痛不堪言。
唉呀!这下倒真是乐极生悲了。
魏紫见状,赶忙上前搀扶挣扎爬起的李士衡,不想一双细长纤白的藕臂竟能扶起一大个人,带笑的面
容霎时敛了下来,换上一脸担忧。
「怎不仔细留心些,摔疼了没有?」话里有着责骂,但不减的是,切的关心。
这番关切的实心话听入李士衡的耳里,身体的疼似乎也消了大半。
小心异异地移个位置,接过他递来的茶水小啜一口,扑鼻的清香,不意让他忘却了疼痛。
「真谢你了,我还想,才正正经经的和你话长,就出了这么大的糗,怕你心里笑话我呢!」
「什么笑话?原来你心里想的我竟是这样的一个人?」
「不是不是,魏兄你千万则误会,我原是想,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就连说个话、喝个水都能成
这副模样,难得碰上像你这样的知心人,只怕仅说上了几句话,你日后便不肯理睬我了。」
「怎么说?」眉头紧皱,这下,倒换成魏紫不解他语里的意思了。
「说实在的,除了四书五经有法外,其它的,我倒真都没能。」垂下眉睫,他轻叹一声,微微苦笑道
:「这世道,我见多了,像我这样的无用之人,是个麻烦。」
「像李兄这样有什么不好?要我说,总比那些面逢迎、假仁假意的要强,你又苦妄自菲薄?」数百
年来,他阅人无数,尤其是常来到此居的过路学子,不是心比天高、刚复自用,就是嘴里巧之人,人
心百态,他见过的可不比他少。
闻言一听,心底确是舒坦几分。奇异的是。什么话自他口中说来,如一道暖流,总能抚平心里的荆刺
。
明明,他俩才初相识啊!而他吐出的宽慰,竟比从自个儿肺腑掏出的还肯切。
思及此,李士衡越发感慨,心想自己是何等有幸,穷途潦倒之际,还能碰上这样一个体己人,要是女
子,必是位知心的解语。
小觑那张如儿般娇艳的脸蛋儿,有那么一瞬,他几乎动心了。
「李兄怎么净瞅着我瞧?」以为是沾上了东西,魏紫拿手摸摸自个儿的脸庞,含笑正经的问道。
「啊――」猛然回神,李士衡是又羞又愧,一番心底话怎好拿出来说,只有拣些没紧要的,有些不知
所云地道:「我、我是瞧你发上沾了几片瓣儿,像簪了朵似的,倒也好看。只魏兄是为男子,我却说这
样的话,一般人听了,肯定以为我将个男儿郎认作女娇娥,非生顿气不可――我口浑嘴拙,一些话没细想
也就出口了,望魏兄多多海涵……」说到后,他已是满脸飞红,话声越显细微。
「我明白,李兄不是个会说漂亮话的人,吐出的话,必是实心的。」魏紫自然知晓话有隐瞒,可无伤
大雅,也知那意思真要道出口,除是登徒浪子,像他这般尚富羞耻之人,是太过为难了。故他亦不以为意
,仍拿手替他斟满杯尽的茶。
热烟袅袅,芳香四溢,在殷勤的招呼相待,反倒是李士衡心有不安。
讪讪地,他沉吟了下,伸手接过,眼神飘乎不定,有些心虚。
其实,真正的话,更难以启口。他咬咬牙,喟叹一声,轻言道:「魏兄你实把我想得太好了,真话,
我实是羞愧难言,这才拿些没紧要的充数于你……但是怎样的话,我也望你甭问了,否则我只怕要羞愤至
死才使得。」
倒底是个老实人呵,也就如此,他才愿现身一会。魏紫摇头失笑,抬眼瞧他,缓缓地道:「那里这般
严重,你不愿说,我不问就是了,也省得你寻死觅活的。」
「唉,是我失言了,就是你要捏着我的错儿,我也无话。」他把手拢进袖中,惭愧汗下,头垂得甚低
,迟迟疑疑,一句话也说不全。
「这就是了,李兄又何必频拉拔着这错,就此云淡风轻,不也好。」
一席话,说得李士衡更加垂首,无声无语,只管捧着斟满的热茶,一滴未沾。
「怎么?」微瞥眼,见他如此,魏紫刻意冷言冷语:「我不恼,你倒恼了?!」
「啊?不――」饶是误会,李士衡匆忙抬头,回避的双眸因而碰上炯炯目光。
「唬你的,瞧你认真。」魏紫嗔怪地睨了眼,媚眼如丝,在勾得他的注目后,反是正经言笑:「凡事
放宽心,眼界自然开,老战战兢兢着,惟害无益。」
唉,这也是他的错了。李士衡暗叹了口气,把忧愁写在眉宇间。
望定他忽显惆怅的面容,似苦似涩,魏紫略一思索,越性不开口,仅是睁着一双含娇带媚的水眸,把
他的喜怒哀乐,紧紧纠结。
窗外枝叶,影影绰绰……
顷俄,眼波流转,目光最终投落渐燃渐尽的火红蜡烛。
什么都不提,魏紫勾起足以倾城的笑,同先前一般的温煦,缓缓地,柔声道:
「夜已沉,李兄合该歇息了。」
闻者愕然,抬眼的同时,那抹如娇般屡弱不堪一握的身影,已飘渺无踪。
何时离去,似风一般消散,无声无息,他全然不知。
留下的,仅是满室余香……和,遍地拾不全的瓣。
终至,一宿无话。
第二章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劳为周与……手捧书卷,喃喃,李士衡仰首瞧看窗外翩翩飞舞于心
上的彩蝶,嘴里不停咀嚼着这两句话,念来似乎特为别有意。
得了韵味,略一沉思,他遂罢下手中的书卷,抬起袖摆,取来一只白毫当场挥洒,斑斑墨迹,行文如
流水,一笔一画即刻成句。
然而渲染的末途,仅有独蝶飞舞,孤寂却也凄美。
「这蝶儿真美,只可惜了无红绿叶。」冷不防地,背后传来一道不低不亢的嗓音,十分舒服悦耳。
依然执着毫笔,李士衡赶忙回身,只见魏紫已不知何时来到身旁,淡然却浓郁不去的幽香环伺其间,
他带着旧有的笑容,目光飘向窗外的纷蝶,喃语自问:「究是蝶恋,抑是留蝶?」
他的话,清脆单纯,隐隐的,掺杂几丝妩媚。
听得一愣,李士衡瞧着那仿是缥纱迷蒙的侧脸,高雅清俊,一身的紫衫衣袍更称得他宛如那株特为显
眼遗世而独立的紫牡丹。
恍然间,他竟错了眼。牡丹似他,他似牡丹。
可和人,怎同一般?
心底打个突,如同满地落,他,当真是魂魄不全。
不敢言语,这等的话儿,他问不出口,只怕是笑话!
撇去满脑的胡想,李士衡将心思投放于适才的话上。
百般思索,终得一句,他笑了。
「究是蝶恋、留蝶,紧要硬?亦如庄周梦蝶,也未可分清哪!」
眼底清澈,一片澄然,无底的沉,魏紫看得见那实心的真。
闻言,他也笑了。轻轻一晒,黑溜的眸,闪出意会明白。
「李兄说的是。另就孤蝶,恐怕是独寂,儿好、蝶儿好,始终相伴,李兄何不多添上一笔?」
「有形之物,难描难画。」将窗外美景尽纳眼底,他调回目光,只把笔管搁。「现下群蝶蜂涌,
摇曳,形于前,我这毫末,是怎么也挥不下,就怕亵渎了生成的美。画里的形身,是无神魂的。」
「既是『分不清』,已无芥蒂,李兄又何需介怀?」轻声一笑,魏紫径自抬袖研墨,水砚厮磨,没一
会儿,染得一片黑晕。
一声一句,无心的话,竟激得李士衡面红耳赤,那身太过悠然高超的气度、姿态,显得刺眼难挡。
甚至,令他难堪。
握紧拳,他硬咬牙,不肯好好瞧上一眼,胸口的郁气无发,只有全神灌注毫笔上,大力挥洒。
什么芥蒂、介怀,他要,他便给!
带着赌气,李士衡添上一株盛开茂的紫牡丹,含笑迎风。
满腔激愤一发,似有所感,他瞥眼回望了立在身后的魏紫,原该罢手的笔锋,倒生起一股劲力,潇潇
洒洒的多添了两字。
凑近一看,瞧似随意的笔画,竟把紫牡丹勾勒的如此神似,道是栩栩如生亦不足已。魏紫不由勾起唇
角,眼底有着激赏,浅淡笑道:「有形有神,李兄才气溢发,适才的话未免显得过谦了。」恍见斑大的
儿旁,落了个刚健有力的墨迹,他只当是画,自不明白此为何物,方伸指比了比,不解地问道:「我瞧窗
外的牡丹下,可没见着这东西?敢问李兄这画的是什么?」
「非画,是字。」有些惊异他目不识丁,李士衡难掩愕然地瞪大眼,没来由地,心底竟微微感到欣喜
,可仅一瞬,随即暗斥自个儿这般无谓的想法。
识不识字,有何重要?若然有了见地,那他又与之前的那些贩夫走卒有何分别?不过也是假清高,最
为可厌的。
瞧他眼带迷惑,仿是满腔疑问无发似地频瞅着落上的「魏紫」两字看去,李士衡不觉好笑,拿起摆
放一旁的毫笔,又另寻他当场挥落。
这回,他特意写得忒大,直摆中央,一笔一画依着墨晕凝成一气。
「仔细点儿瞧,这是你的名哪!」他扬声招呼,眸中射出光采,换上的笑颜隐隐含着得意。
名?原来,他的名落于上头,是生成这副模样。魏紫移步走来,轻声自唤那题上的字,得了欢喜,遂
接过字状,细细咀嚼,眉目弯成一轮明月。
笔锋浑厚有劲,虽他不识懵懂,却也能看清粗浅,定睛瞧来,倒真好看。
于此,自肺腑掏出的诚心,他不吝惜地赞赏道:「李兄果真非池中物。」
李士衡听了,不觉红了脸,暗暗审度魏紫声色,却不期然瞅入一双明眸如含糖似地笑,柔细温煦,面
薄的双颊,是越发红润了。
这般毫不保留的称许,是满足了属于士人的傲气。
然,自得尽散,急涌而来的是羞赧的腼腆。李士衡搔搔头,有些无措地道:「魏兄谬赞了,要说开来
,我也仅有此等的骄傲……」接而,他长嘘一叹,摆上个苦脸,便又开始自怨自艾起来。
并非矫揉造作,完全是士人的自谦自疚。知这一点,魏紫很是清楚明白,只弄不懂人的百转心思,
任何到了极致,似乎是可怕的。
就连得意,也禁不起一时半刻的停留,终要成了苦楚,才是它的归。
单纯的喜、怒、哀、乐,彷佛是苛求。
因此,这才显得有趣。
矛盾交错,短短的数十年便在烦恼中度过,如轻舟摇摆,似水年华流去不归,免去寂寥,倒也成就一
桩美事。
要细论,他是羡慕的,庸碌一生、不着边际的日子,他心所向往。
瞅着那俊逸却不悦凡俗的面容,魏紫勾起幽然的笑,贴近他,拿着一双真切的眸,直直映入黑不见影
的潭。他想见的,是他奔乱的心思。
忽地凑近,香气袭人,李士衡当真是大大地唬了一跳,心乱如麻,流转百样的纷扰,充份展现于惊魂
未定的脸面。
一点一滴的,红润蔓延而上,他竟不抵不抗,任由纤细的指尖,顺着眼儿、鼻头、人中、薄唇……任
凭游走。他气喘的厉害,心,更是乱无章序。
他要的,便是想瞧瞧这动人的七情六欲。眸光一亮,魏紫更加倾身望定,灼热的气息拂面,眨眨眼儿
,不意成了另一番的柔媚。
慌了、痴了,李士衡受尽不经意的魅惑,那无心的举止,越发迷醉动人。
似如翩翩彩蝶,飞舞间,为其迷醉。
他,甘醉于此。
忽缓忽急,轻微的呼气越发浓重不稳,李士衡起了眼,自营心猿意马起来,反手一抑,使力扶上纤弱
如柳的腰间,紧紧的,把他搂住。
倾头靠于肩窝上,他静静的想,静静地感受怀里的温热,香气充塞鼻间,带着诱人的爱欲。
察觉迷乱的唐突,他却无法收手。
一切无以回头。
心思纠结,心比絮乱,明知克己复体的道理,仁者该是非礼勿动,可他仍是抵不住自个儿的「情不自
禁」,现下所念所想,仅有怀理的知已。
他悄声一吁,紧抿薄唇溢出满足难言的叹息,昏昏然,淡淡的幽香渐为浓郁,他更加不舍放手。
「紫儿……」
恍然间,他迷茫地吐露自肺腑涌上来的名儿,听得魏紫一怔,连忙抬眼瞧他,脸上淹不住愕异。
紫儿?是在唤他么?何时他的「魏紫」竟简简单单的成了「紫儿」,这轻声的呼唤,是包含着多少的
万缕情意、多少的情绻纠缠?
他想不真切,亦是猜不透,那双眸子仅明白映出迷惘困惑的娇颜。
原来,在他的眸中,他是生得此种模样啊……
心念一动,平静无波的思弦,渐渐动荡。
瞅视刚毅的脸庞,透进眸底的纯然,魏紫不由微勾唇角,静静地,不动。
「紫儿……」李士衡再轻唤,气息舒缓却显得张惶,脸面泛起了连他自个儿也不知晓的浮云,拥搂
的双手,不再那般紧了。
「嗯?」不明白地答应,魏紫好生疑惑,张起始终澄明的眸,眉唇含笑。
李士衡嗫嚅多时,如同先前一般,口里的话到了喉头,吐不出,惟有硬主咽下。他仍拿着一双眸,热
切且激奋,澎湃的难以自抑。
七情六欲,万般不减。褪去纯然,魏紫见到的,是他的不安,也是期待。
有些惆怅,蓦地此刻,李士衡竟惴惴地不敢直视。
「紫儿……我、我可这么唤你么?」他说得战战兢兢,怕一个矢言,就再也不见那抹如笑靥。
费神臆测的模样令他憨气逼人,魏紫回以淡笑,不语,只用眼神示之。
四目交接,仅一瞬,情焰骤燃。
他瞧他的目光,不再一样了。
紧紧的,李士衡紧紧地揣住他的手,轻吻掌心,百般厮磨着,像是呈捧难求难得的珍宝,唇瓣颤颤,
带得甜腻与暧昧频唤:「紫儿、紫儿……」
听得他的软语呢喃,魏紫突地变了脸色,目光沉而悠远,静静地瞧那垂眼的侧脸,多情且平凡。
人类最为原始的情欲,他见着了。
浅浅的,魏紫露出一抹饶有意的淡笑,就在那温热吐鹊钠息直扑脸上的同时,侧首瞧向桌案上那
碗从不让人在意的碗碟。
并非刻意,他轻启檀口,幽幽地道:「粥凉了……」转眼瞧神魂不全的男人,书生,直直映入昏醉的
眸,「趁尚还温热时快喝了吧!冷凉入口,可是伤身哪。」
此话,迅速打乱迷茫沉醉的情怀,仿如一颗石子头入波心,散去满腔的柔情绵意,心魂终此得以拾全
。
惊愕,他叹,他悲,他愁,无限凄沧辗转绯侧,心中泛起难以言喻的苦涩,就连入眼底的盈盈笑颜,
亦是惆怅。
千回百转,唯有幽幽一叹。李士衡有些怨怼投入他的眸,面对这样一个悠然超脱的笑容,心底激泛的
万丈柔情,似是多余了。
更是,一种亵渎的痴缠。
可他非神仙,更非佛门僧侣――但僧,也同他一般,是为人哪!
如何称得上亵渎?
他不解自个儿怎会有这般的感觉,仅知晓,对魏紫而言,他的情似乎仅是无谓的拉扯纠缠。
就如现刻,他的目光只在身后。
他对他,那开不了口的话,他是否意会明白?
「粥冷了。」魏紫瞥眼瞅向桌上那碗早已凉透的粥,多了些许的耽搁,不得不再出声提点。
李士衡怔愣愣的,跟着回头一瞧,不过五步之遥的木桌上,当真摆着一碗一碟。
何时摆上的?他全然无印像,跟前桌案,仍是一的散乱。
轻轻松开,放去手里的温暖,李士衡依他所言的走了过去,捧起冷透的粥水,和着面上浮瓣,一一咕
噜吞咽,涓滴不剩。
这样总行了吧?这样,他总肯瞧他了吧?
摆下吃尽的碗碟,李士衡负气地偏过头,得来的却是一抹灿烂的笑颜。
眉儿弯弯,眼儿弯弯,水光盈盈,璨璨晶亮。魏紫起杏桃似的水眸,洒了满脸勾魂摄魄的媚。
「好吃么?」
「这粥虽清淡有余,倒也芳香可口,真难为你替我做了上来,我却……」轻瞎一声,他便止住话,不
再说了。
「李兄吃得惯便好,我原是想粥得趁热吃才好,温心暖胃不伤身,偏生拖了这段时辰,就是凉我也没
法热着,还望李兄涵受。」
「屋内可还有吃食没有?」
魏紫默然不语,只装憨佯笑。
这样瞧来,是没有了。闪过一抹了然的眼神,李士衡沉吟了会儿,突地把拳一掌,咧嘴笑道:「我这
儿还有几两银子,若是拣些米粮杂叶的买,倒还过得去。」抬眼轻笑,他唤的自然顺当,「紫儿,早膳用
过了么?」
他食的是天地精华,渴饮日初露珠,凡间的一切五谷杂粮皆不沾取,这样……算是用过了么?魏紫微
微点头,直笑答:「用过了。」
闻言一听,李士衡挑起了眉,紧紧揪结,偏使出个不悦的神色来,指了指吃尽的空碗,笑眼怒骂道:
「什么空儿,竟拣在我不知的时候拿了东西吃,这碗端来的粥,不会正是那隔锅饭儿吧?!」
「李兄以为呢?」
隔锅饭好,冷粥也罢,他执着在意的是那猜不透的心底,可有他的容身之?
半晌不应,李士衡仅拿着一双眼瞅着,好一会儿,摸摸娑娑的自怀里掏出个囊袋来,掂了掂,听得碰
撞之声,不禁笑逐颜开。
「待我买回了,咱们晚膳得凑在一吃,多少应个景,可不能自个儿约下了闷头吃尽,有人作陪总是
热闹,就是些粗茶淡饭,也比往常更胜几分,可好?」口内虽是这么说,可心底却已是暗暗下了决定。
「都好。」虽他不吃人间膳食烟火,只一回「舍命陪君子」,倒也无妨。魏紫颔首淡笑,并无异议,
诚如他所言,当真应景而已。
听得这话,李士衡仿是放下担忧地吁了一口长气,扎着沾满墨迹的双手,把掂在掌心的布囊小心异异
地拢入袖中收好,心满意足地笑道:「如此,咱们可说定了。趁午时未过,我得赶着进城一趟,打点些东
西,我想那隔锅饭应是没了,就是有,你先吃了罢,等回程我再买些饽饽来分着吃,就怕你吃不惯这些粗
食。」
「哪有吃不吃得惯的道理,但凡李兄能吃的,我便能吃,你这样说岂不把我当作那只挑『玉食』的少
爷公子了?」眨眨眼,他浅笑道:「你也甭忙,尽管拣你喜欢的,早先的东西还撑着,只多几捏子,也就
完事了。」
「依君所言。那末,我就动身去了。」语毕,李士衡便打叠齐尽空的碗碟,顺势一并带了出去。
☆ ☆ ☆
独身一人来到洛阳大街,李士衡手捏着几枚铜币,游来落去,瞧了许多吃食,个个香味噗鼻令人垂涎
,可就不知魏紫爱吃些什么?
一想及那温润如玉的面容,那身宛如修道人的气度,仿是不食人间之物,就是如此,买什么都难以挑
拣。
搔搔头,他仰长脖梗,左右顾盼,终是买了些饽饽之类的通俗吃食,顺带了一盅水酒走上回程路。
刚出城门,李士衡只顾垂眼看着怀里,一个不留心竟和往来的人撞个正着。
「啊!」
周身华服的男子惊叫一声,恶狠狠地转过而来怒瞪一眼,见是个粗布穷酸的书生,便抡着拳,气呼呼
朝他走来,颇有兴师问罪之势。
「你这眼睛是生到地上去了不成?要是撞伤了本少爷,你拿什么赔?!」
「对不住、对不住,确是在下错,望您大人大量,在下就此和您赔个不是。」
「赔?就一句话就想了事,天下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那……不知兄台有何高见,要怎么赔才作数?」他依旧好声好气的拱手示问。
「得!我瞧你也仅是个穷酸,只要你从我跨下钻过,趴在地上给本少爷磕个头,正正经经地赔罪便成
了。」
这李士衡也不是个软脚,冷笑在心,斜着眼,欲洗耳恭听究竟还有什么后话。
「怎么?不愿?」轻蔑地睨了他一眼,赵卓不禁嘲哼道:「就是韩信吞得了跨下之辱,偏你不行?哼
!不过是个穷书生,心比天高有什么用,一身的高风傲气是便给谁看?!要我是你,知晓自个儿没本事与
人争,也甭在这儿作着异想天开的学,识时务者为俊杰,正经点同人下个气,这事也就完了。」
「是呀是呀……」众人点头称是,颇为赞同赵卓的意见,再瞧一身青衣皂靴的李士衡,眼神纷纷投以
厌恶。
听得这样的话,真今李士衡为之气短,心底郁闷无发,不由得垂下了头,浑身频频发颤,四面急涌
而来的鄙睨宛如万针,直直扎入心扉。
果真是世风日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不分是非的事儿竟颠倒黑白成如此!李士衡见这般的情景,
心中不住发恨,又碍着士人气度,只得咬牙隐忍。
「此等自取其辱的事儿,请恕在下做不来,若有不服,咱们大可上官府去,青天大老爷自有公断。」
「呦,想闹到官府去?你当你是哪根葱蒜?甭怪本少爷没提点,凭这样一桩芝麻绿豆般大小的事儿,
怕是进不了门,未见到老太爷的面,早给人轰出来了。」赵卓把脸一扬,仍是施惠恩泽地好言劝道:「做
人就该识相些,如此才得长命百岁。」
「君子不做违己事,若是苟且偷生,就是寿与天齐也仅是生不如死。」
此番言语等同于拐着弯暗骂他为小人。赵卓气得「呸」了一声,恨骂道:「你好大爷的!什么君子不
君子,我就偏当你是食古不化的书呆,如今给你脸面你不要,我便只给你个厉害瞧瞧!」
话音方落,赵卓朝旁使了记眼色,三、四位粗壮汉子倏地自身后站了出来,个个摩拳擦掌,一脸凶煞
,直把李士衡圈成一。
见到如此阵仗,有再大的态心豹子胆也免不了让人起了阵哆嗦,他知晓自个儿是没法逃了,再者若就
此畏惧退却,方才的义正辞严不就成了自掌嘴巴。李士衡又是恨,又是愧,一面暗悔话说得过满,一面咬
牙强撑,凭着天生的一股傲气,硬是不甘示弱。
眼瞧他青白交错的脸面,赵卓把唇一扬,轻摇绢扇,很是得意地道:「这原是没什么大事,何苦闹得
至此?本少爷也不是个无理之人就教发善心再给你个机会挑拣,你依是不依?」
只见李士衡哼的一声,别过头去,瞧也不瞧。
看这情形,果真是天生的牛心古怪――强拗着!既然是他甘愿挨打,那也没啥好多说的了。赵卓冷冷
一笑,把扇子给阖上,大汉们了然会意,便握起拳,使了三分力,直直落在李士衡身上。
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经得了这番毒打,阵阵拳浪袭来,李士衡唯有屈身抱头,打在紧要上,也仅
不住闷哼几声,就算是疼痛难忍,强着一身傲骨,他亦不愿作声。
胡乱打了三四十下,似是够了,大伙儿纷纷停下手。以为已完事,他不禁睁开眼来看,却见赵卓走到
跟前,一把提发仰头,不多言即挥掌落下。
倏地,只听霹啪几声,左右开弓,李士衡的脸上登时「开了果子铺」,一片烧红热烫,灼痛难当。
瞧他面目肿破,奋力要挣坐起来,赵卓大声朗笑,哪里肯让?遂又提脚往他不稳的腿膀重踹,直往烃
骨使劲,好来个落井下石,硬是把人给踏在泥水里。
气喘不停,经过这番折腾,李士衡早已没了气力,只有摊着如烂泥似的身子任凭加诸上来的苦痛,就
连双眼,也睁开不得了。
「求不求饶?看你还嘴硬到什么时候!」赵卓说着,用脚尖往他腹部狠狠踹去,疼得李士衡面目扭曲
,抱腹打滚,纵是如此,仍当真一句不吭。
「好样的!」赵卓呸了口唾沫,心中余气未散,却也不能再打,万一要是闹出了人命可不是件好玩的
事儿。收回抬起的腿膀,斜睨着眼,往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遭,哼笑道:「今儿仅是丁点儿的教训,要有下
回,若本少爷饶不饶得了你!」说完,便领着人大摇大摆的走了,围观看戏的众人亦作鸟兽散,独留奄奄
一息的李士衡。
面侧泥地,衣衫零碎,买来的饽饽散落四,打来的酒盅早已破碎洒满遍地,硬咬着泅血的唇瓣,他
微微使力意欲挣挫,无奈遍身伤痕紫印,没一完好,身里内外皆是疼痛难禁。
含着模糊不清的闷哼,眼前的景色再也瞧不真切,他努力撑开昏茫的双眸,忽地眼前一黑,竟昏厥了
过去。
第三章
天阴的厉害,不消半刻,便浙浙沥沥的下起雨来。
萧萧风飒,更漏残声。
李士衡幽幽转醒,张眼望着顶上木梁,一时心神乍合,魂魄不定,竟不知自个儿现身何?
只见一抹纤细悠然的人影在眼前回荡,他伸手探去,截住了如梦似幻的紫衣,惊得那人猛然回身。
「醒了?如何,身子还疼么?」缓步走来,魏紫连往拿着烛火往他身上照看了回,脸上依旧是惯然的
笑,却仍掩不住眼底的关切。
李士衡自然是认得那温煦的嗓音,心念一动,挣挫的想起身,才抬手,牵了伤,已是疼得他气喘不
停,冷汗直冒,竟连一声疼也喊不得。
魏紫见状,忙的上前搀扶,先让他坐起,再把覆于额上消热的白巾过过冷水,往他脸上四皆擦拭了
一遍,遇到乌肯受伤的黑晕,即放松力道,一点也没有触及伤口手里忙着,嘴里也不忘问道:「该是饿了
吧?想吃些什么,我待会儿替你弄来。」
「对不住,倒累了你,不想打点些吃食的,没想……唉……」东西没买成,洒了一地,平白丢失了那
些银子不说,倒惹得一身伤回来。
「说些什么白话,幸好都是些皮肉伤,静心休养几日便会好了。」再将他浑身的伤势细看一遭,魏紫
若照实说,少不得要撤出更多的谎言来,只得斟酌地把话圆。「那大夫人好,给了一些家传的铁打损伤药
,虽仅是外伤,可有的也开了口、破了皮,想来结痂时,最是痒得难受,等吃完了药,你脱下衣来,我替
你擦擦去。」
一听要给他脱衣抹药,李士衡竟一时讪红了脸,猛一阵,险险撞翻搁在身旁的热粥。
「不、不用了,既是皮肉伤,就让它顺其自然吧!」双手紧抓着微敞的衣襟,双眉打成八字结,他发
窘地笑拒。
「哪里使得,擦些药,好的快,也少受点罪,只怕你一时禁不住,拿手给抓得厉害。」
没细想他的心思,魏紫仅专心一意在那看似严重的伤,不由拿手碰了碰成块鼓胀的青紫,心口一颤
,没来由地揪结起来。
伤成这样,哪里只是皮肉痛?就怕内瘀血未散,留下病根。他摇了摇头,把一旁剩余的粥食让他喝
尽,也不理会他的窘态,只管自柜子中拿出一小瓶子。
「紫儿,你、你就别忙了,我这伤真的是不打紧……不然,就这么着吧!你先把药搁着,等会儿我自
个儿来便成了。」
「成么?」
「成!当然成,总不能每件事都劳烦你,这一点小事,我还做得来。」李士衡点头如捣蒜,笑得很是
勉强。
「可这伤……」魏紫拿手轻轻碰了下他发肿的背部,抬眼瞧着他紧皱的脸,很是疑惑地问道:「这
儿,你擦的来么?」
真真该死的疼!李士衡痛得整个身子直发颤,偏是咬牙硬忍住险些溢出的呻吟,可仍强撑一脸笑,口
里依是执拗地说:「没……没打紧,那一点伤算不得什么,就是没抹这玩艺儿,终归会好的。」
魏紫凝视着他扭曲强捱的脸面,暗暗地叹了口气,探出手去,覆在他揪紧衣襟的掌背上,淡笑道:「
又不是个女儿家,害臊什么?!」说着,便要使力敞开他的前襟,谁料那手更是揪得死紧,抬眼瞧去,李
士衡的脸上已是一片潮红。
一句无心的狭促,真教李士衡羞得无地自容,想自个儿是位铁铮铮的男儿郎,本不该介意此等事,可
魏紫就在眼前,这袒诚是怎么也不能相见啊!
臊红着脸,李士衡颇难以为情地偷觑注视着自己的魏紫,瞧他仍是一脸平常的浅笑,反倒是他放不开
。
这情丝勾缠,怕是宜结不宜解了。
唉……悄声一叹,没奈何,李士衡也只有动手宽衣,解下染弥血迹泥沙污渍的内衬,露出略微白皙的
膀肩,后头却显出一大片怵目惊心的瘀伤、血痕。
乍见满布于背面的累累伤痕,魏紫何曾见过这般,不禁倒抽了口凉气,秀眉微蹙,把手轻覆于上,抬
起眼,语带不忍地问道:「还疼么?」
灵动的水眸投注在眼底,万分恳切,一句句的柔声问语,浮浮沉沉,宛如飘流于州河的一叶扁舟,可
李士衡没听真,只把那担忧的面容,刻地印在心版上。
四目交接,情焰骤燃。
视线纠结,和那情丝一般缠成一块儿,越扯越发紧密,难以克制的欲望,蠢蠢萌发的命李士衡难以克
制,闻着环伺周身的清香,他的心,几乎再也承载不住满溢的情感。
蓦地,一抹如的笑靥在他面前绽放,似牡丹的娇艳,亦有清莲的高雅脱俗。
「李兄?」
「啊……嗯……」他恍一怔,细了眼问道:「你唤我什么?」
「李……」此话换得魏紫一愣,还未说全,便惹来李士衡一个嗔怒的眼色。
他刻意扳起脸面,佯怒似地道:「咱们初识相敬如宾,倒还没话说,可今儿我唤了你紫儿,你却一般
的生份,这就太不该了。」
「士衡,可以把衣襞给披上了。」魏紫唤得自然顺畅,一如往常,神色丝毫未变。他仰首望了望狂风
吹打的窗外,眉头一阵紧缩,随即又舒放开来,转回关切的注目,浅浅笑道:「要是招了风,可不好。」
李士衡怔愣了下,环顾自个儿全身上下,当真洒了一身的粉,难掩讶异的瞪大眼,一边依言坡上单薄
的外衣,一面瞧着他背身收纳药瓶的身影。
原来,心神恍惚间,魏紫已不知不觉地把药全给上好了,而他,只流连沉溺于合该是见惯的笑颜。
双颊窜起一股热气,他低垂着头,慢条斯理地拉拢前襟,心口怦怦直跳,似要蹦出胸膛似地,除了屋
外的风萧雨打,周身寂静非常,宛如只剩下跳得厉害的怦动声。
整顿间,他一个没注意,大力抬起臂膀,以为惊动了伤口,正皱眉等着锥心刺骨的剧痛袭来,谁想过
了好一会子,他竟感受不到一丝疼痛。
奇,真是奇呀!李士衡难以置信地略动了下手臂,后越性使劲活络脖梗,痛觉全无,简直是完好如初
。
他难掩兴奋把脸一昂,不及问出口,魏紫似明白他的心思,已先一步笑着解白道:「那大夫说了,这
是瓶难得的金创药,效果奇快,专治瘀血未散,抹了上去,身子自然感到股热气流窜,大夫说这是药气,
不打紧。只要通血顺气,伤自然不疼了。」
「你这出外一趟,到底是如何惹得一身的伤?幸得仅是皮肉,没伤及筋骨,否则就算是天仙妙药,也
难以一试见效。」
提到这事,满腔无可泄的怒气直直涌上,李士衡立即变了脸色,哼的一声,不住愤骂道:「那些撩
鬼儿,尽是干些欺负人的勾当!」
一开了头,便上不住嘴,他滔滔不绝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包括赵卓等人如何的仗势欺人
、围观的众人又是如何的不明是非,把他给辱没了、践踏了……全给说得清楚明白。
魏紫始终微笑以对,在旁安安静静地聆听他宣泄不满和感慨,并无二话。
末了,愤怒成了积郁,李士衡不禁长声叹道:「如今世风日下,净是面逢迎者,天下何以为归?」
「天下之事,自天下人担当,你何必瞎操这个心?」相对于他的激愤,魏紫反是无谓的笑了笑,不甚
明白凡人的百转心思。
「倘若人人自扫门前雪,这天下事岂是一人担当得起?今儿走了这一遭,我才是真正地明白了。」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唇畔泛出一丝幽幽苦笑:「想我十年寒窗,千恩万想的,无非期盼金榜题
名,好光宗耀祖,说到底,汲汲求取的不过是名和利,比起俗人庸材,有什么不同,仅在于自命清高罢了
,是最教真名士可厌的。」
「人之欲,本无不可。就如腥膻大吃大嚼,回味的仍是锦锈妙口,是好是坏,全仗一颗心。争名夺利
,不过是凡事,心若虚谷,何须在意这些。」
他说得不错,也有几分道理,可自己仍难以释怀,回想过往,便心有所愧。
眉宇陷成沟,李士衡吁叹了几回,将披上的外衣揭下,径自走到书案前,拿起读了不下数遍的书册
,凝望着,许久又是一声叹息。
「真风流名士愁的是天下苍生,忧的是黎民百姓啊!而我,忧是的是哪桩,愁的又是哪桩?」
摊开书本,眼见句句字字仁义道德,言天下大治,越瞧,他越发虚汗,心中无限惆怅辗转不定。
突地,「啪」的一声,李士衡若有所悟地把书一阖,转面向他,慷慨激昂地道:「求取功名,非在名
利,而是功在国家,利于社稷!」
如此,又有甚么意义呢?
「功又如何?名又如何?」不能苟同的神色浮上如般的面容,魏紫把眉一皱,仅拿着眼瞧他,轻轻
地摇了摇头,用着世间最为平和却也不带着一丝情感的清冷言道:「金榜题名,当真如此重要?若然没了
功名,就无利于国家社稷?你既有这般远大的抱负,尽管禀着信念放手,何必局限于科考功名?」
平淡的话语如针,刺疼了李士衡,彷如当头棒喝,脸面血色尽褪。
寒窗十年,日夜苦读长久弃守的信念即是考取功名,如今让魏紫给一语道破了,迷思不在,一时半刻
间,教他是如何承担得住?
心底翻起前所未有的波涛,一阵阵,他乱了、他慌了。被逼急的狗也只有跳墙。
「你明白些什么?!」李士衡发狂似地大吼,重重地放下书册,发出极大的声响,面目狰狞地看着眼
前宛似清高,一尘不惊的容颜,体认出相较而比的浅薄庸俗更加了他的愤怒。拿手一指,他冲口而出:
「不过就是个目不识丁的乡村野夫,你又懂得多少?」
话一脱口,李士衡随即意觉自个儿错了嘴,说重了话,可一切覆水难收。无意冲动的言语,最是伤人
。
他惨白着脸,急急促促的,眼底涌出满满的不安,一会儿飘东,一会儿往西,就是不敢直视,心亦如
眸,飘乎惊虚。
羞愧齐发,或许是心虚的缘故,他汗如雨下,滴落在漫无止尽的沉静里。
「紫儿,我……我……」嗫嚅半天,终不成一句,这无心之错,他更难以启齿。
笑容微敛,魏紫睁眼望定,对上李士衡的羞惭,脉脉无语,唇边隐含着浅淡、不自然的笑。
是呀,他是不懂,不明白,世间之物、人之情欲,要如何让不为草的他了解?
草木本是无情物啊……
目光停驻在低垂的俊颜,窥得他的眼,探得命中依归,想着他的执着。
魏紫叹息。――不觉可笑,只为凡尘打滚的众生感到怜惜。
数百年来,看尽过往帆影,多少的文人骚客、士人学子,哪个不是胸怀大志,极欲一展身手。
成也,败也,人灭魂散,枯骨荒草留,终是过往云烟消,转眼回首空。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生命苦短渺小,无法承载得了满腔如烈日似的抱负。
他等亦是众生,为何人往往看不透这样简单的道理?
兴许,聪明反被聪明误,越是自许,反扑归真却成了难事。
思前想后,魏紫正踌躇着该不该将此般自然的理同他道尽,可转念一想,悠悠忽忽的心,堵了口。
能说什么呢?他的心已去,留也留不住,再多的千言万语,都成了阻碍的绊石,这苦口的良药,他是
怎么也咽不下。
如此,丢弃了,倒也一乾二净。
只是这心底,盈满着一种说不出的感受,甜的、苦的、酸的,涩的,全搅在一块儿,分也分不清。
啊,这心,非是平静无波,再也不安于室了。
魏紫不自觉得抚上胸口,彷佛感觉得到跳动的澎湃。
怦怦……怦怦……唉,到底是他的过错。
归于寂然的僵局,还得有人打破。见魏紫半晌不吭声,李士衡不禁发急,鼓起勇气抬眼定在那光采暗
敛的容颜,忖夺于心。
「紫儿……」忍不住焦急,他轻唤。「是我的错,我真不该……」神色凝重,掩不住惊慌失措。
「你说得不错,我的确不明白。」一句话未完,魏紫浅浅一笑,强把话头给接了过去。眸底显得迷茫
缥缈,他仅站起身来,回首再把他的神色气度仔细观瞧,静默了好一会子,这才缓缓开口:「可我仅想
和你说一句趸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话音甫落,垂下眉睫,遂径自离开。
留下的,仅是独自怔仲的李士衡。
窗外的雨,依旧下着……
☆ ☆ ☆
自此之后,接连几日却不见魏紫的踪影。
晨起,一碗微源的粥便搁在桌上,入夜,总有一只火烛相伴。
他没离开,仅是避不见面。
考期将近,李士衡是镇日册不离手,卷不离身地埋首苦读,已几日沾不得床,累了,也仅伏在桌案小
憩养神。
可往往当他醒来,烛火已灭,背上总是覆着一件披衣,窗棂关得紧密,桌案上,砚里注水研墨……魏
紫皆打理的有条不紊,万分整齐。
这份心意,他怎会不明白,自是感念,与其这般,他更希望魏紫能现身一会。
罢下手里的书册,李士衡走到桌旁,若着碗里的粥食,徒生许多感慨,先前那番不经意的话,确实是
伤害了他。
说出口的话,如洒出去的水,也似这碗里的粥食,生米成粥,又如何挽回的了?
时候到了――
过了今夜,明日望别,不知相见是何年……
一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人一生有多少个二十年可拿来等待,望眼欲穿,若是魏紫就这么一辈
子不愿原谅,他于心何安?
毕竟,这过错是自个儿一手铸成的,他恼、他怨、他恨,亦是情有可原。
桌上的粥,凉透了。
他没吃,只把它搁着,拿起书本,又开始苦念。满脑子的靥倩影,一句一句全成了他的模样。
鼻间,香气未散。
猛然一惊,李士衡倏地回头,便见魏紫手执一只紫竹伞,身袭紫衫长袍,眉目皆泛着慈祥温煦的笑意
,动也不动地立于门外,一切犹似初识那般。
「紫儿!」李士衡心喜若狂的迎上前去,他却浅浅一笑,反身走至后院台,于细雨绵绵弯身拿起一
盆硕大的牡丹,款款地朝他步近。
笑靥轻浅,魏紫把递与他,眉目弯成一轮新月,轻轻地,吐出世间最为柔和清亮的嗓音:「你可知
这株牡丹唤作什么?」
李士衡随着他的目光,移至胸前绽放灿烂斑大的紫红牡丹,乍看之下,红艳如火,仔细瞧来,瓣末翻
折,呈现异紫之色。
略微思索,他摇了摇头,却又喃喃:「魏紫……」抬眼瞧他,却被那双翦水明媚的杏眸给吸了心魂,
印入心版。
「儿本是浑然天成,原不该将之栽于这盆子里,可我想,你应当是喜欢的。」瞥见堆在一旁打叠好
的包袱,魏紫不住问道:「明日,就要起程了?」
「嗳――」他轻吁一声,脸上满是无奈和紧张。
无奈的、慌的又是什么?媚眼一扫,魏紫自然明白他内心所想。他不愿走。
人有了羁绊,走不走都成了问题。可最终,他仍是要挑拣。
「再过一个月,便是京城会试,这几日已是担搁,再不走就迟了。想我日夜书册为伴,为的也就是这
一天,我不愿抱憾终身,若这样没脸的回乡,倒不是怕父老们笑话……而是,我不能这么没头脸的苟且一
生。」说到了后,颓丧的眼换得炯炯有神,「无论如何,我总得试上一试。」
说到底,不就为了那金榜的虚名。既然是他挑拣的,还能有甚么话说。
如此,他也不拦了。
「士衡,你既心意已决,就去吧!只这路途追远,你得好生看顾自己。」魏紫叨叨絮絮地提点,忽地
想起什么,垂下眉睫来,唇边漾出一抹明媚灿烂的笑容,「你也晓得,我识不得几个大字,没法学那文人
苦思拈来一则诗句赠与你,惟这株牡丹,当作是饯别。你若有心,每晨注入少许清水,也就罢了。」
听他提得「不识字」三字时,李士衡不免为之一凛,可觑眼瞧他神色自若如常,似非责难,亦非嘲弄
,反倒殷殷切切地瞅着他怀里的紫牡丹,几句叮咛隐含无限的心意,均是一片真诚。
见如见人,他懂了。
李士衡点点头,更加小心翼翼的护在怀中,因他的在乎而成了不可忽略的重视。
如此辗转反侧一夜,不得眠,费思量。
翌日清早,天还未亮,李士衡背起早已打叠好的行装,捧着牡丹,步出围篱,走走停停,亦步亦趋,
频频回首再三顾盼,紧锁的眉宇直至眸中现出一只飘忽的身影。
不知是否他错眼,仅过一夜,那如般明媚的容颜竟有些憔悴。
原来,昨夜浪得安宁的,不只他独身一人。思及此,心下略微窃喜,可见他面无光采,仿似失了生气
的儿,不再光采夺目,却另有惹人心怜的风姿。
一时间,李士衡不禁猛力扯住魏紫,十指交缠,双眸互视,织就一张情网。
欲别离,有点依依。
腹中满载千言万语,李士衡惟轻唤:「紫儿……」踌躇半晌,他抬起头迎向亮如晨星的水眸,细语道
:「这些日子,多亏有你,若然我高中了,必来寻你。」
望定他坚决的面容,魏紫忽而笑了。他摇头道:「你若高中,还来寻我作甚么?」这种誓言,他不需
耍――只因他的「失去」,便是他的「得到」。
「你别不信……要不,我给你起誓――」
「别,你就是起誓,又与我何干?真有心你便来寻我,倘若有缘,定会相见。」
「若是无缘呢?」情急下,他傻愣愣地反问道。
「这缘呢,是奇巧的,你我皆是红尘打滚的众生俗物,岂猜得来?有缘无缘,就让一切交由上天吧!
」魏紫把目光调向他怀里的紫牡丹,随又瞅着他道:「天已大亮,你该走了。」
他催促着,满脸的笑容看不出离别的凄沧,反倒李士衡迟迟疑疑,眷恋不舍。
心底挣扎得紧,走?抑或不走?
想起科考、想起金榜、想起他的鸿图大志。
就算不愿,又有何奈?――叹息一声,挑起行囊,他还是走了。
只是心魂徘徊不去,十步一回眸,留恋再三。直至不见了那抹紫衫人影、不见了残屋院、不见了令
他魂牵梦萦的种种……他只好加快步伐,真正地别了。
只这一去,当真有再相见的一日?
他不晓得,兴许有,兴许……没有。低首瞅着怀里的紫牡丹,随风摇曳生姿,送来阵阵扑鼻清香。
唇角泛出浅淡的笑意。至少,他还有个依归。
第四章
起程后,一路上出乎意料的顺利,平日所需一个月的脚程,不过十来天,人便已到了京城。
会试着期,例定是三月初三。李士衡因来得有些早,便在城外一寺院借居研读,过了十日,贡院大
开,这才提着考篮,将平日所需的笔管、砚墨一一打点放进,甚至也将那盆紫牡丹给一并带在身旁,一同
带入闱场。
一入三月,大地回春,百齐放,可贡院闱场的号舍却是热气冲天,加上人多,熏得人头昏脑胀,幸
得李士衡是苦惯的,尚还支持得住,两旁周围的公子哥儿们早是倒的倒,瘫的瘫,还未开考,已是两眼一
翻让人给抬了出去。
此贡举,分为一场三试,晋考进士者,则多加一试,共为三日四试。
李士衡亦择了士人所趋的进士应考,凝定心神,轻轻松松的过了第一、二试的帖经和墨义,接着而来
的策问和诗赋才是及第的关键,若写得好,便取中有望,要是分了心神,只怕真「无颜见江东父老」。
是以,当试纸一下,他立刻用冷水洗了把脸,小啜了口茶,冥神静思一会儿,去除杂念后,这才翻过
试题开始构思推敲,为怕有误,他又另行在卷后附有的草稿纸写份草稿,反复检点,大致无误后遂誊在试
帖纸上,再仔细检点一回,即大功告成。
三日里全窝在那窄小的号舍,吃住拉撒全在卖场中,到了最后一场诗赋后,李士衡已然有点吃不消了
,可仍得打起精神,誊补试卷,把那诗句再三于心暗诵,直至上堂交卷,待时辰到了,考官们一并放场出
闱。
打叠好考篮,李士衡捧着紫牡丹刚步出号舍,跟前便围了一群同赴试的学子,其中一身穿皂色长衫的
学子,一见着他,便欢欢喜喜地迎了上来。
「这位兄台,请留步。」一到跟前,他拱手作揖道:「在下元邵,远从安化前来应考,不知兄台尊姓
大名?」
一听是同乡,似乎也不那么生份,李士衡半惊半喜的拱手回道:「敝姓李,名为士衡二字,亦是从苏
杭特来应考。」
「唉呀!我果然没看错,果真是同乡兄弟,其实老早一入试场,我便瞧着你眼熟,再听你说话的口音
,心料应是同乡兄弟才是,他乡遇知故,也是一种难得的缘份哪!」话锋一转,他笑问道:「出场后,不
知李兄可有打毡杂之约?」
「李某乃独身一人赴京应考,在这儿,哪儿会有什么赴会。」
「这么说,是没有了?」见他不好意思地点头,元邵大不以为意地笑道:「那正好,咱们这儿一群人
,全是我的拜把交好,想赶试辛苦,出场后一同挑个酒楼馆子大吃大嚼,这帐呢,就先记着,待揭榜后谁
榜上有名了,便让他付去,也算是一桩科考趣事。既李兄尚无约定,那么就卖我个面子,随咱们一道去,
如何?」
既然都已开口相邀,若说不去,岂不是人不识抬举,又瞧他笑脸迎人,可见其一片真诚。略沉吟,李
士衡遂欣然答应:「那李某则却之不恭了。」
吃吃喝喝一大顿,大伙儿谈笑风生,说天道地,好不快活逍遥。
酒过三巡后,已是掌灯时分,众人们在茶馆各自分道离去。李士衡含着几分醉意,跌跌撞撞地回到所
暂居的寺院,天却蒙蒙亮了,还来不及宽衣,累得倒头就睡,也就忘了替紫牡丹浇上少许清水。
昏沉睡下,他张口一呼噜地,一觉醒来不知觉一日已过。
☆ ☆ ☆
半个月后,黄榜一揭,全城无不哗然。
唐代科举,取士偏重明经、进士二科,尤以进士为最,因其及第难,通是百中取一,故士人间常有一
句谚语「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而今李士衡竟以年少之姿,拔得头筹,为黄榜第一人,不得不让朝
野上的百官们为之震惊。
一时间,李士衡的身价水涨船高,所经之,恭贺声不断,更有高官爵爷纷纷主动交好,莫说其貌俊
逸,白皙斯艾,浑身上下就是一股名士潇洒风范,惹得闺阁千金们心恋情迷。
这回,他可说是替自个儿争了一口气!
「恭喜、恭喜呀!李兄,这下你可是飞黄腾达,得以一展长才了。」同为榜上有名的元邵身袭青袍
衫,头顶一梁冠,拱着手,朝他同声道贺。
「好说,元兄亦是,黄榜居二,年少有才,难得呀!」
「嗳,咱们也甭互道来互道去的,一同贺喜呵!」元邵神秘兮兮地凑近,附耳问道:「对了,听大伙
儿说,皇上有意将十三公主许给你,这下不仅是新科状元,还成了驸马都尉了,此消息可真?」
「唉――朝中耳语,岂可当真?李某亦尚无娶妻成家的打算。」
「这话可不是这么说,男女居,乃人之大伦,又传那十三公主貌似天仙,清雅脱俗,如此才子佳人
,当为天造地设的一对。」越说,越发为真了。元邵高兴地大力拍着他的肩,笑道:「总之,你这杯喜酒
我是喝定了,到时可别忘了发帖,同乡兄弟大喜,我定备是重金万两前去道贺。」
「元兄,你、你就别再笑话我了,这事还末可知呢!怕是言之过早了。」双颊酣热,李士衡频频挥手
,可心底却是雀喜愉悦的。
他怎会不知元邵口中的十三公主有多貌美如,只因这公主,他是见过的。在一回偶然下,于宫里的
御园,便见一位粉衫紫纱的女子游于牡丹海,那神情、那样貌,皆与魏紫相似,一瞬间,他还以为是
同一人。
正想出声叫唤,便听得一旁的宫女侍婢朝她行礼,口里唤着「公主」,那回眸一笑,行知拂柳之姿,
在在吸引他的日光,本失望沉落的心,尤如火旺油炽。
再听席间流云,众人皆道此位十三公主不仅人美,脾性也好,可就是倔了些,生来即为天之骄女,难
免眼高过顶、鄙睨于下,只要是她瞧不对眼的,休得再叙,这也是为何都已二八年华尚未婚配的缘故。
虽比起其它众千金,年龄是大了些,可配起他来,亦不是「齐大非偶」……不过这么想着,即听得太
监高喊「上朝」,故暂罢心思,随众文武百官一同入殿。
果不期然,当真被元邵给料中了,这下子大小登科一并来,可真谓是双喜临门。
退朝后,容不得同侪们此起彼落的恭贺,李士衡许是被欢喜给冲昏了头,只觉脑胀昏沉,茫茫然地回
到暂居的府邸,只一人闷头独坐房中。
想一个半月前,他还是个身无分文,教人看不起的穷酸书生,揭榜一过,他不仅一举中第,成了人人
逢迎的对象,飞黄腾达,加官晋爵不说,又幸遇皇恩,得一貌美娇妻。
如此际遇,夫复何求啊!
这心情,可真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思及此,他不由得升起一股感叹,心底像打翻工五味瓶,错综
复杂,难以言喻。
是苦?是乐?他自个儿也算不得准。
只知此刻的他,飘飘然的,如游于云端,却忽上忽下,没个安生。
溢出一声轻叹,李士衡收拾思绪,调回目光,不意瞥见摆于桌案上的紫牡丹,心头不由为之一震。
是了!他怎能忘了?见如见人啊!
一见那株牡丹垂萎的模样,李士衡不住一阵心慌,也不待着人打水,自管起身出房舀些清水注入干涸
已久的土壤。
滴滴水珠沾附瓣叶,日射偏西,紫红牡丹似是恢复生气,显的娇艳明媚,微风拂来,似嗔含笑,彷佛
魏紫就在他跟前笑着。
想起那如般的容颜、总是浮于唇边的笑,种种一切,皆是不能不令他动心的回忆。入非太上,孰
能忘情?
可叹的是,他和魏紫皆为男子,怎能共谱鸳鸯佳话?
如今皇上赐婚,将最疼爱的十三公主许配于他,圣命难违,又岂是可推辞的了?
唉,兴计魏紫说得不错,他俩人的缘份,怕是在别离的那一日,便断了。
纵使情厚真意,可缘薄天定,亦只有嗟呼上天造化弄人。
如此一想,他也就宽了心,将割舍不下的情,长埋于底。
心神鼎定,他打叠起精神,反手把盆随意搁放在窗棂旁,双目闭上,细细地反复重温方才立于大殿
那受人推崇的滋味。
悄悄地,唇色隐含有笑。
☆ ☆ ☆
「一拜天地……夫妻交拜……礼成!」
一声高喊后,新娘让喜娘搀扶送进了洞房,而新郎倌正是笑得合不拢嘴的李士衡,拿着酒撙,一一向
前来的宾客道谢。
由于是皇家大喜,自有许多文武高官前来祝贺,个个身穿简便的官服,其中官拜六品的元邵当真送来
允诺的厚礼,一马当先地拦住李士衡,朗声大笑:「你瞧,我料的可没错,这驸马都尉除你之外,再无二
人啦!」
「真谢元兄的金玉良言。」
「谢什么?!这是命中注定,岂是强求得来的,你若真要谢,就该谢天。」元邵曲指比了比上天,露
出饶富兴味的笑。
「元兄所言极是!」说罢,李士衡立刻往外走出,当真昂首朝天拱手磕头重重地拜了三回。
「嗳嗳,不过是玩笑话,你怎么就当真了?」元邵见他拜起天地来了,不觉好笑,「好了!今儿是你
大喜之日,兄弟我呢也闲话少说,你赶紧把这手里的水酒竭尽,春宵一刻值千金,莫蹉跎啊!」
一听这话,李士衡不免愣住了,细瞧他一脸热切的模样,倒不像是玩笑。
「可这儿……」
「甭操这心,有我呢!」话音未终,元邵仅拍了拍他的肩,便走向前来参宴的宾客招呼寒喧,宛如自
家兄弟似的。
如此,李士衡哪里还有推却之理,只好依言笑笑地退出厅,径自漫步在小堂回廊上。
穿过拱门,不知怎地,他竟信步走至后院来。
夜,声悄悄,万籁寂静的后院坛,百依旧绽放。
此情此景,登时令他想起那洛阳城外,幽庭院中,亦有相类相似的遍布。
重重华艳牡丹如梦似幻,梦似的逢遇、梦似的情境……还有那最教人忘却不了、割舍不下的淡紫身影
……
那日,似乎亦是同样的夜――
「若然我高中了,必来寻你。」
一声声,信誓旦旦的话不绝于耳,而今,他的承诺成了背誓。
一举中第时,他没差人报喜;飞黄腾达时,他亦没着人寻他。欢喜之际,他是彻底地之脑后,把他
给遗忘了。
不该,不该啊――
仰首望月,他不由溢出一声心底所念所思的轻唤:
「紫儿……」
☆ ☆ ☆
高居二品的闲差职,纵观历朝,哪一位驸马都没有像他这般享有如此的高官厚禄。
得此荣恩,他是应该自得意满的。金榜题名、富贵权倾,所有的想望全都应允实现了。
可他老觉得,似乎有件重要的事儿,直在脑中打转着。
他百般思索,仍没个头绪,想不通,惟有皱眉,心神飘荡远方……飞向那遥不可及、不可知的彼
,仿入无人之境。
目空一切后,李士衡的心底依旧杂乱无章。
一个念头没转完,便闻阵阵熏香扑鼻,门扉被人拉了开,打扮娇艳的十三公主进了房来。
「驸马,怎么了?瞧你唉声叹气的,究竟有什么大事惹得你这样烦心,你倒说出来,我听着呢!说不
准还能给你出点主意。」
「没什么,兴许是我想多了。」
「想甚么呢?这样专注。」
「公主,您想,我到底是不个有福之人?」浮浮沉沉,没个安生,他索性把话给兜着问。
「当然!」她回答的极为肯定,娇艳如的脸庞露出疑裁,似是不以为然地道:「你想想,功名、官
位、妻妾、荣华,世人所想所要的名和利你全有了,凡事顺心顺意,怎不能说是有福之人?!」
就因太过顺遂,这才始终让他感到不对劲。
又是一声叹息。公主闻声,转头过来,唇角溅出轻蔑:「怎么?难不成你还不知足?」见他不语,她
饶有意地浅笑道:「那好,你倒说说想要什么?就凭你是本宫的驸马,哪有不能得的。」
李士衡自顾自地坐在那儿沉思,也不答应,公主只拿眼在他身上给打量了回,拥着披肩薄纱,款款地
走近。
「驸马,你我是夫妻,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笑靥如,她忽然自袖里拿出一只鹅黄布包,摊开呈
现于前,俯在他的耳畔软语:「就不知这东西,是否你心底所想要的?」
睁眼细看,瞧清楚跟前的东西后,李士衡大惊失色,顾不得什么礼称,大喝道:「疯了!」他急忙
用布巾包好,拿袖遮遮掩掩的,慌问:「这玉玺哪得来的?」
「你慌什么……」她娇嗔地睨了他一眼,「你细瞧瞧,这是假的。」不过就是个泥塑的小玩艺儿罢了
!
「假的更不成!公主,您可晓得,此举等同于密谋造反啊!」
听得这话,公主哪里会想到这一层去,只当是好玩。不由得也慌了,不禁忙问:「那里做得这样的瞎
猜,就是说咱们造反,总也要个证据才服人哪!」
「这就是证据了。」他指了指手里的烫手山竽,冷言道:「现刻朝廷上下人心惶惶,屡传荆王伙同李
民宗族密谋造反,若无证据之际,您这锭玉玺即是证据啊!」
「可、可这是假的……」见事态严重,眼眶一红,她急得就快哭了出来。
「即便是假,亦作成真。有心人见了,哪论是真是假,凭这东西就是以陷人入罪,胡乱扣个乱党谋反
!」心底猛然涌起一股不甚好的预感,李士衡苍白着脸,颤声问:「这究竟是哪拿得来的?」
「是元大人……」
――谁知这股恶寒,竟成真了。公主的一句话未完,忽闻门外传来如轰雷一般的拍门声,一阵阵急促
的脚步声急急逼近,接踵而来的是尖叫、求救,刀剑互砍厮杀不断。
门外,喧闹吵杂。李士衡把心一横,往门缝看去,只见一个个身着铠甲的朝廷禁军,那手持的刀剑逢
人即毫不留情地挥落,所经之,血流成河,而那带领众军将领为首的人,最是教他意想不到――元邵,
曾以为是八拜之交,相知相惜的好兄弟。
哪来的痛心,甚至连思想的时间也没有。李士衡忙掩上窗门,强自屏息,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除了
坐以待毙外,别无他法。
「驸马,咱们该怎么办?」躲在一旁打着哆嗦的公主早已哭了脸,泪流满面地哀泣,大眼露出满满
的恐惧。面对这样的生死关头,是人都会害怕。
还能怎么办?他摇摇头,自嘲地一笑。
听着公主在旁自语自喃地说着要如何辩驳脱罪,像疯了似地又哭又笑,李士衡的脸上反倒苍凉安静,
几分落寞,几分惆怅,或许还在渺茫中挣扎,可当大门被人撞开的同时,这一刻的希望又灭了。
真正地,烟、消、雾、散――
一闯进房,元邵立刻把往四周都给巡了一遭,弯身拿起跌落在李士衡脚边的假玉玺,装腔作态,用着
一种悲悯的目光瞧他,轻轻地,如往常的和善语气说道:「李兄,罪证确凿,这回我可保不了你。」忽而
,嘴角扬起一抹得意,他回头朝外大喊:「来人啊!将这两个叛国罪人拿下!」
纷乱的身影在眼前闪烁,李士衡自知无从抵抗,仅茫茫然地坐着,动也不动。耳边,似乎传来了公主
哭喊绝望的咆哮。
吵杂片刻,伴随着一声微如抽丝的长吟,白帛染上点点瓣儿似的朱红,一切终归于平静。
他非是不能言语,只他不愿去细想,不愿睁开他的眼去目睹这已崩毁的世界。
是梦么?
不,不是梦,这身上的绳索扎得他发疼。那自骨子里透出的疼,是真非假。
恍一回神,他已遭人五大绑,跪坐在候刑台上,满满人海围观。
「李士衡,行刑前,你可还有话说?」惊堂木一拍,元邵的脸面瞬忽变得严峻,双目闪着血腥狠绝的
蓝光,再也不似往日的和善。
惟今之计,除了笑,还能如何?
是故,李士衡缓缓地抬起头来,笑的猖狂、笑的凄沧,笑到后竟成了嚎啕大哭,众人皆被他的无常给
惊呆了,面面相觑,全都静默不语。
端坐堂上,元邵执笔一挥,即下了生死状,几乎是无迟疑地,双目盯着狂笑狂哭的人犯。
不加思索,把木板执落,「啪」地撞击地面,铿锵有声!
此令一下,已无可挽回。
「咚咚咚……」擂鼓响起,震破天际,激起全场澎湃沸腾。
忽地,李士衡朝天吼出一声爆喝:「老天爷――您瞧瞧,您瞧瞧我啊!我李士衡一生为官清廉,是您
让我金榜题名,是您让我得享高官厚禄,从不做些没脸的事儿,是您给了我这一切,是您哪!我不服――
」
声嘶力竭。铡刀,应声落下。
一生的戏,唱完了。
后来……
后来呢?――
「别在这挡路!」旁人动手使劲推了一把,直把他唤醒。
离魂乍合,一切种种如梦似幻。当真是梦境么?
李士衡眨眨眼,朝四周望走了回,大伙儿挑着扁担个个往城里走去,天色大亮,人潮渐渐地多了起来
。
这里是……洛阳城外。
幸好是梦!――他轻叹,彷佛历劫归来,心有余悸。
和缓了青白脸色,李士衡忽觉有些不对,把头低垂,怀中的牡丹不知何时已泛枯萎,丛绿的大叶呈现
一片褐黄,宛似蚕食鲸吞,就要直逼斑大灿烂的娇艳紫红。
定睛一看,可不得了。李士衡急的发慌,脸上滚下斗大的汗珠,忙止住脚步,反身拔腿就跑。
喘息声不断,可他没敢停歇,只怕略一担搁,这株紫牡丹当真就谢了。
急急复急急,微妙的紫红落人白云,形成一道彩霞,汗水挥洒,更做点点绵雨。
他明白了。一切的一切,他全明白了。
什么金榜题名、功成名就,黄土一坏,全都给湮灭了。虚虚实实,皆是红尘打滚俗事。
奔至荒屋前,似乎比离去前更为残破、萧条,可仍是一废宅。
「紫儿,你在哪儿?」
眼看怀中的牡丹瓣一一飘落,李士衡惊骇的把屋前屋后都给寻了遍,如无头苍蝇四乱窜,直往那
死胡同钻去。
「紫儿、紫儿……紫儿――」
一声、二声,频频叫唤,惊惧的脸慢慢转成迷惘,染上了灰败的苦涩――他,遍寻不获。
飞满天,最后一瓣,落了。
伫立后院,本是丛丛海,如今只剩凋零枯残,如梦似幻的情景,再也不得见。
他愣了,呆了。忽地狂风一卷,扬起阵阵沙尘,把一幅画轴吹覆残荒土。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劳为周与?
……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细语喃喃,李士衡不觉抚上画中牡丹,蝶儿翩翩环
伺其间。蝶恋,亦是留蝶。
一瞬间,他了悟了。牡丹一谢,等同心魂飘散,听不见笑语呢喃,见不着如容颜,这世上便再也没
有「魏紫」的存在。
「不!」得此体认,宛如雷击,李士衡双脚一软,颓然地瘫跪在地,面容再无血色,和满地枯黄的落
一般,心亦随之凋零。
原来过往种种,是魏紫的心魂,成就他的海市蜃楼。
「你说的不错,功又如何、名又如何?华不过如梦;得又何欢、失又何愁?仅恰似南柯一梦……这
道理,我该是清楚明白的不是?可这一场幻梦竟是你舍身换得……值得么……为了同我一般的伪君子……
真是值得么――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痴了、傻了、狂了,李士衡扑向枯荒的泥地拿手奋力挖出凹,捡拾遍地散落的瓣儿,一点一滴地,
堆成冢,用以泪水施浇浸润。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李士衡始终不愿离去,作起了无数坟,将一切种种,悄悄埋藏。
昼夜守候,痴痴恋恋。
人说,他疯,洛阳城外的一探幽废宅,有个痴儿只把枯种,不问流年度。
人笑,不问原由,只道如梦一般,冷眼旁观下,混成了茶余闲谈。
孰不知――谢,梦灭……
【完】
后记
《魏紫》一文,所想表达的感觉类似于黄粱一梦,谢,梦醒了,才知一切仅是虚幻。魏紫之名,是
牡丹种的品名,为牡丹后,其型态模样大致就如文中所述,因此,才把他设定成宛如神人般高雅脱俗
,可相较下,这书生就显得平庸凡俗许多,真不是个讨喜的角色。
基本上,我是对魏紫偏心的,越写,越觉得书生是个十足的伪君子!或许大家会觉得整篇故事不够「
有情」,只因我的出发点在于传奇色彩,日思夜想的就是怎样将故事写出传奇的味道来,把那乡野奇谭溶
入故事中。倘若大家阅读后,有此感觉,那么我的想望便是达成了。虽是如此,情的因子仍不可忽略,一
切仅为「道是无情却有情」。
说实在的,写到这里,我的脑子已成一片浆糊,故请大家原谅浆糊人的不知所云。
在此,感谢瓜姐的容忍,忍受我拖了这么长的时间(虽然差点被劈);感谢希晨临危受命,在百忙之
中抽空替我校稿、讨论;感谢老大在我有任何不懂不明白的地方,一一指导、提点我;感谢王子替我画了
如此绝美的魏紫,当真把心目中所想的一一具体呈现。
当然,最感谢的是两极体的大家和购买这套书的朋友。再说声――谢谢。
系统消息
《定楼》(传奇之三)――录入:白胖胖
作者:自由录入(xxxxxxxxxxxx) 25/11/9 9:8 字节:5K 6 帖号:319
李靳-传奇之三-定楼
文案:
他来自大漠,是传说中的鬼王,
邪魅妖异、幽香袭人,如腐尸堆中孕育而生的黑叶兰。
他出身皇室,赐封怀阳王,
气度雍华、俊美无暇,是众人眼中的天之骄子。
凯旋那日,天降黄金雨,
命中注定,他们合该相遇……
然多年相知相伴,却换得清泪两行,
只因,人魔终究殊途--
滚滚沙尘,破风而来。
长安城外,凯旋大军带着骄傲与胜利荣归。
北方城门率先爆出震耳欲聋的锣声,掌管京城守卫的执金吾个个衣鲜马怒,威风凛凛为大军开路。
后方骑兵队高举鲜红亮丽的大纛,迎风开展,前方士兵挥动玉戟与黄龙大旗,一边吆喝,一边大喊:
「让路、让路,大将军进城了!」
「大将军进城了!」
城里边围观看热闹的群众,早已将街道两旁挤得水泄不通,个个争先恐后想瞧瞧马队进城的威风模样
。
北方楼城上,一个娇小的身影站在高。
微惦着脚尖,刘颖两个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瞧着城门下热闹景致。
「主子,楼上风大,小心着凉了。」
殷叔见楼城上风刮的紧,体贴地为小主子加了件披风。
刘颖拉拉衣襟,展颜笑道:「殷叔,你瞧,这大将军凯旋的模样,比起父皇上山封禅的队伍还壮观哪
!」
这……殷叔尴尬笑笑,只道主子年纪小不懂事。「小主子,这大将军领兵数十万,大破匈奴右贤王,
是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这凯旋队伍理当……」
「咦?殷叔,你瞧,那黑摸摸的是什么?」不等人把话说完,刘颖俏皮的眼光像发现什么叫了起来。
殷叔顺着主子手指方向看去,只见长长的队伍后方,跟着一群手脚被缚的战奴。战败的士兵们一个个
低垂着头,衣衫污浊、蓬头垢面,看得出来,一路上吃了不少苦。
战俘的队伍中,奇怪地,参杂了一辆抬车,车上躺着一个黑衣人,那人卷曲着身子、缩着头,动也不
动,似乎是受了伤。可战奴们对这黑衣人似乎相当恭敬,不仅前后左右四人为他推车,还不时在抬车旁打
转、察看他的伤势。
刘颖瞧得有趣,好奇问:「那人是谁?」
殷叔看了一眼,也感疑惑,「回主子的话,老奴不知,怕是那蛮子里的重要人物吧!」
得不到答案,刘颖又朝身后喊了声。「韩辰,你过来。」
「是。」一直随侍在旁的守城小官见主子叫唤,忙上前来。
「你快过来瞧瞧……」刘颖指着楼下长列的队伍,「那个全身乌漆抹黑的鬼戎子是谁?」
韩辰探头看了看,心中已猜到几分,回道:「回七皇子的话,如果下官没猜错,那黑衣人应是匈奴的
定楼王。」
「定楼王?」刘颖的眼睛眨了下,「那是什么人,很了不起吗?」
「这……」韩辰顿了下,「这定楼王又称『鬼王』,是单于座下十大当户之一,定楼一军神出鬼没、
骁勇善战,又善奇袭,我军长年与那匈蛮交战,一直未能占得上风,都拜这定楼王从中阻扰所赐。」
哦?这么厉害!「这么说来,能擒下这鬼王,这大将军还真是了不起!」
语音方落,刘颖的目光又落向那动也不动的身影上。「他似乎受伤了?」
韩辰点点头,「定楼王年事已高,早不适合披甲征战、上场杀敌了。」
「他年纪很大了吗?」
「听说已近百了。」
「近百?!」刘颖诧异道,「那匈奴底下没人了吗?为何要让这样的老人家带兵打仗?」
韩辰苦笑道:「那定楼是匈奴大军中最强悍的一支,更是所有蛮族部落的精神依归,别说定楼王年事
已高,只要他一日末死,蛮族就一日依着他,定楼玉就算要死也得死在战场上。」
刘颖愈听愈奇,只觉大人们的世界太过复杂。
望着那蜷缩憔悴又老态龙钟的黑色躯体,原本喜悦好奇的心情,突然涌起一丝不忍。
正发怔间,城下忽地传来一阵惊叫――
「王!」
「保护王!」
「杀!杀了这些汉贼子!」
「快啊!保护王……」
城楼下,原本垂头丧气的战奴们突然鼓噪起来,一个个手拿石器攻击汉军。事出突然,谁也没料到,
一旁的汉家军有些措手不及
韩辰见状,立刻吩咐左右两旁道:「杨虎、石乐,你们在这儿保护七皇子,其它人随我下楼去。」说
着,一群人匆匆离去。
刘颖还搞不太清楚状况,只知道楼下那些战奴们,手上既无兵刃、行动又受束缚,这种反抗无异是以
卵击石,当真蠢到了极点。
果然,不过三两下子,那些带头叛乱的战奴们一个个被打得弯腰曲腿、捧腹呻吟,汉军拔剑杀了几个
人,飞溅的血色染红长安大街,伤重的匈奴兵们拼命做垂死挣扎,扭曲着身子想爬到那定搂王身边。
躺在车上的定楼王仍是一动也不动,像是死了般,对于属下牺牲性命的忠心行为视而不见。
「王……」
「王、王……」
几个匈奴人匍匐爬到抬车边,想见主人最后一面,可一把辉亮亮的大刀,咚地一声落在众人面前,硬
生生将眼前路途阻拦。
匈奴人抬头一看,是汉军教尉赵清卓。
「怎么?!一个个都活得不耐烦了,一进城就给我找麻烦,嫌太平日子不好过吗?!」赵清卓提着大
刀,目光冷冷瞥过地上伤者,
地上几个人,喘着气,勉强挤出一句话,「王、王快死了,求求你们快给王医治,王快死了……」
「哼!说来说去,还不就是为了那半死不活的老头!」赵清卓冷嗤了声,「既然你们定要与他同生死
,那我也不多废话,就赏你们个痛快吧!」
话落,赵清卓举起大刀,以飞快的速度挥砍而去,刀锋过,头颅滚落。
几个挥晃,已将身旁一干匈奴兵杀戮殆尽。一旁围观汉军只是冷眼瞧着,并无人上前阻拦;斩杀战俘
是理所当然之事,更何况这些蛮奴带头叛乱,一刀杀了他们,已算便宜。
赵清卓提着大刀,大步走到抬车旁,看着那动也不动的黑衣老者道:「我原本念你是一族之王,想留
你个全尸进京领赏的,不过,你这妖孽实在邪门,就剩着这一口气,也能让那些奴才们为你卖命,要真让
你进了皇城,难保不会掀了我大汉皇室的金殿,今日我就替天行道,先砍了你这鬼戎子!呀――」赵清卓
大喝一声,大刀直取定楼王人头。
突然,叮咚一声,一颗小小的石子从北方楼城上凌空而来,不偏不倚,正巧打在赵清卓的手上。
石子的力道不大,甚至可以说微不足道,但奇怪的是赵清卓的手却因此滑了下,一把大刀险些握不住
。
「什么人?」赵清卓一惊,猛地回过身子张望,却是不见人影。
正恼怒之际,突然――
「咦?你们看?那是什么?」
一旁的众人突然叫了起来,一个个抬起头,指着天空惊叫。
「雨……下雨了……」
「金色的雨……」
「像黄金一样的雨……」
这?!……竟有这种事?
所有长安城门内外的人,不论是汉人、匈奴人,还是不懂武功的小老百姓,全都仰起脖子、睁大眼,
看着这不可思议的奇景。
金色的雨水,一点一滴,闪亮透明,在阳光映耀反射下,晶晶亮亮,缓缓洒落屋檐,拍打在每个人身
上。
如黄金般澄澈的水珠,让所有伸手接住雨水的人,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兴奋与奇异。
刘颖站在楼城上看着这奇特的天象,完全被眼前的金色奇迹给震慑住。
天!好美的黄金雨哪…………
忽地,刘颖惊叹的眼角余光,瞥见楼城下那个男子,那个刚才被他用强力弹弓所救的黑衣男子。
原本一直毫无反应的黑衣人,在众人只关注黄金雨同时,悄悄地、静静地,独自一人挪了挪身子,像
头大梦初醒的优雅猛兽,男人慵懒地拨了拨额前乱发,斜躺着腰身、无力地倚在抬车栏杆旁。
刘颖心中突地一跳,有点激动又带了点畏缩,他专注看着他,一举一动、一丝一毫,任何细微小动作
都不错过。
忽地,黑衣人转过脸,目光投向刘颖所在的北方城楼,不预期地,两人眸光交会,彷佛黑夜被烟火引
爆般,刘颖惊愣看着对方,他万万没想到,藏在那黑色斗蓬乱发下的,是一双细长盈亮、美丽到几乎让人
屏息的黑色瞳眸。
刘颖只觉自己心跳不断加快,强烈震动的快感几乎要叫他整个人窒息。
为什么?为什么他能看见他?照理,这么远的距离他应该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的!
可那眼神,那彷佛发现自己存在而响应的笑意与挑逗,让刘颖的心一又一震荡着,那对眸子就像
会说话般,黑幽幽地,闪露出一种沉精练、却又充满诡异的暧昧情愫。
刘颖呆站在楼城上,一动也不动。
终于,金黄色的雨丝由大变小,由小转弱,终至停止。
而远方那对魔幻般的眸子,也在金色雨光中,逐渐消失远去。
事后,刘颖没有再听到关于定楼王的任何传闻,倒是黄金雨这事,足足在长安城里流传了好一段时间
。
人们都说:「天降黄金雨,乃名将临世之兆,定是大将军破了匈奴,才有这样的天人异像。」
十年后
长安城内,车水马龙,酒肆赌坊,热闹喧腾。
一顶装饰华丽的软轿迎面而来,大摇大摆,好不威风。
「喂,让路、让路!」走在轿子前边,几个高头大马的家丁粗声吆喝着。
「还不快走开!」
路口,一个卖菜的老妇人动作慢、挡了去路,领头的家丁咆哮一声,一脚踢翻路边的菜篮子,竹篮
里的地瓜、甘蓝、白菜散落一地,叫一旁路过的人给踩了。
「哎呀,我的地卜卜、我的甘蓝,大爷,你、你们做什么这样……」老妇人一边惊惶大叫,一边忙弯
腰趴在地上捡拾掉落的青菜。
「你这老太婆,慢吞吞挡在路中间做什么,还不快走开!」
家丁大吼一声,老妇人吓得手脚发软,手上那颗刚捡回来的窝苣头又滚了回去。
「还在那儿磨蹭什么,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了!」家丁卷起袖子,正打算动手赶人时,一道温文有
力的声音忽地响起。
「这么多人欺负一个老人家,还真是不害臊哪!」
众人闻声,纷纷转头看向说话的人,这一看,不觉有些惊呆。
来人是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一身雪白长衫,外披绣金雪挂,一张脸面精致如玉,温白红润,
身下坐骑亦同主人一般,有着不参混一丝杂色的雪白鬃毛,唯独额前一丝火红,一看就知道是匹千里难寻
的珍奇良驹。
男子朝众人微微一笑,潇洒地自马背上跃下,走到妇人身边,搀起惊魂未定的老人家,问道,「没事
吧?伤着了没?」
老妇人曾几何时受过这样富家公子的礼遇,一时感动,泪水竟扑簌簌落了下来,「没、没事,谢……
谢谢公子……」
那家丁儿来人衣饰华丽、气度不凡,不敢随意开骂,只得道:「这位公子,我家小姐正赶着去庙里上
香,还请您让让。」
刘颖瞥了那家丁一眼,淡淡开口,「你没见到这老夫人身子不好,走不快吗?再说,这长安城里这么
大,也不只这条路可以走,你家小姐何不考虑绕道而行呢?」
说这什么话!要他家小姐改道?有没有搞错!
那家丁原顾忌着他的身分,不想将事情闹开,但见他如此不给面子,一把怒火又烧了起来。
「喂,臭小子,你别给脸不要脸,你可知道我家小姐是何许人也?」
刘颖头也不回,径自扶起老妇人,背对着一票人,冷笑道:「我虽没见过你家小姐,但能养出你这样
狗仗人势的奴才,想必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主子吧!」
「你骂我是狗!」那家丁气得脑门直冲血,正欲开打,忽地,软轿的帘子让人给掀了起来,一个眉目
如画、身形盈丽纤细的女子缓缓自轿中走出。
女子双唇微掀,柔嫩的嗓音中带着几许矜骄,「这位公子好利的口锋。」
「好说,小姐过奖了。」刘颖略回过头,打量了她一眼。
那女子续道:「这位公于好端端地要咱家改道而行,不知是何用意?」
「小陌街巷,原就不适马车行走。」
女子上前一步,将刘颖瞧了个仔细,这才发觉他是个世间少有的美男子。「小陌街巷原也是可走的,
只是叫这些不守规矩的贩夫走卒给占了,咱们长安城里什么不多,就这路边的闲人特别多。」
一句话,将所有人都给骂了。
女子又笑笑,「这位公子,我瞧你是个聪明人,今日就让让,何苦与咱家过不去,落个强人所难之名
呢!」
刘颖对她的讥讽不怒反笑,「好个强人所难哪!我瞧这位姑娘生得容月貌、颇有沉鱼落雁之姿,想
不到说起话来却字字带刺、句句刻薄,当真让人好生惋惜。」
女子初见他赞自己美貌颇觉开心,没想到,随后竟是辱人之话,当下怒道:「大胆!你可知道我是谁
!」
「不知!」刘颖对她的身分完全不感兴趣。
哼!女子仰起一张粉颜,骄傲道:「我姓卫,大将军卫青的卫,也是当今国母卫皇后的卫,听清楚了
吗?」
刘颖看着她,哼笑道:「那你也听清楚了,我姓刘,高祖皇帝的刘,也是先景孝帝的刘,总清楚了吗
?」
刘颖的话,让一旁围观的群众全笑了起来。
「你!」女子气得咬牙切齿,「我是当今卫皇后的侄女――卫婉儿,你敢对我不敬,我让人抄了你全
家!」
卫婉儿骂得凶,但刘颖却像没听见似地,只顾着帮老妇人捡东西,完全不理她。
「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了没?」卫婉儿气得全身直发抖,「你这可恶的……」
正想上前两步,要这个装聋作哑的男人好看时,脚下那双三嫉男寤ㄐ一个没踩稳――「哇啊!」
一声惊叫,卫婉儿双脚一滑,随即,整个人往前扑了去。
原以为自己会跌得轰轰烈烈、惹人笑话,没想到,失衡的身子却落入一双温暖强壮的臂膀中。
千钧一发之际,刘颖伸手将她接住,卫婉儿整个人倒在他怀中。
两人四目对望,卫婉儿原本泼辣蛮横的表情,忽地涌起一片红潮,从双颊直红到了耳根。
「我……」低下头正感娇羞之际,刘颖已放开她。
完全没受到方才那温软玉香的影响,刘颖的声音依旧平淡,「我叫刘颖,是先景孝帝膝下七皇子,承
皇恩浩泽赐封怀阳王,你若对我不满,想抄我全家,就尽管来吧,我玉芙宫随时恭候大惊!」
「啊!……」惊魂未定的卫婉儿又被这个意外事实给吓到。
不待她开口答话,刘颖已跃上马背,马鞭一扬,潇洒地策马离去。
街边,徒留一堆看热闹的民众和被太多意外冲击而呆站在原地的卫婉儿。
京城近郊,一栋古朴大宅门前,几个奴仆远远见到主人回来,立刻叫嚷起来。
「公子回来了!」
「快啊,公子回来了。」
刘颖一进家门,一干奴才全迎了上来,提鞋的、捧水的、倒茶的,忙得团团转。
「别忙了,李仁。」刘颖接过沾了水的湿巾,胡乱拭了下脸,「阿爷呢?回来了没?」
「早回来了,正在用晚膳呢!」
「是吗?我过去瞧瞧。」
「这……公子,您不先用膳吗?」
「我跟阿爷一起吃行了。」
「这……公子。」
「怎么?还有事?」
「是……」李仁吱吾了下,「今早,太后谴人送了一盅九茎灵芝汤,说是给您补身子的。」
「那就拿过来吧,我同阿爷一起喝。」
「这……」李仁心中暗叫一声,又是这样,人家太后是一番好意,公子老是拿去给那个又聋又哑的老
头子喝,真是……
「怎么?还有问题吗?」
「不不……」见主人已挑高一边眉毛,李仁忙哈腰道,「小的这就给公子和老爷子准备去。」真是,
主子怎么说自己怎么做就是了,那么多意见干嘛。
「嗯,」刘颖点了下头,径自往宅中后院走去。
穿过厅堂,行经长廊,再钻过一个月拱门,刘颖来到一个独立的小院落。
没有富贵之家的富丽堂皇,也没有王宫贵族的流金之气,小院中,满园奇异草,粉瓣幽香、蜂蝶齐
燕,彷如踏入一座世外桃源般,令人通体舒畅、忧愁尽忘。
刘颖匆匆穿过满园草,熟练地走向主屋,推门而入。
房内,一个全身黑衣、披散着黑色长发,脸上带着一张面无表情人皮面真的男人正坐在房中。
两个在旁伺候的奴婢一见主子来到,立刻上前盈拜,「参见公子。」
「嗯。」刘颖朝她们点了下头,看了眼桌上几乎没怎么动筷的饭菜,皱了下眉道:一都下去吧!」
「是,公子。」奴婢们顺从地从黑衣人身边离去。
见女仆退下,刘颖才拉过椅子在饭桌前坐落。
「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胃口这么差?」
黑衣人没有答话,反用一双充满刺探的眼神看着他。
「怎么了?做什么这样看我?」
刘颖往他身边靠了靠,「阿爷,这儿没有旁人,你就开口说两句话吧!」
黑衣人没理会他,转过身子,径自往床边走去。
刘颖忙起身跟在他后边,在黑衣人还没走到床边时,已抢先一步,一骨碌跳上床,大刺刺往上一躺。
「阿爷今儿个是怎么了?心情不好吗?为什么不理颖儿?」刘颖横卧在床上,单手支头问。
黑色眸光瞥了床上男子一眼,不怒也不笑,只淡淡道:「睡过去些,你占了我的位子。」
刘颖闻言,笑了开来,挪挪身子,空出个位子给黑衣人。
两人并肩躺着,四周空气一片寂静。_
「颖儿……」许久,黑衣人才道:「你身上……有女人的味道。」
「真的吗?我没注意到……」刘颖一惊,赶忙抓起身上衣衫嗅了嗅。
没有啊,他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味道,阿爷的鼻子也太敏感了些。
斜眼瞧了下身旁阴阳怪气的人,随即,刘颖暧昧笑了起来,「怎么?我身上有女人的味道,阿爷吃醋
了?」
黑衣人淡淡一笑,「我没这闲功夫,况且,你也大了,有女人也是应该的。」
刘颖注视黑衣人说话时平静起伏的胸口,复又躺下,换了个姿势,将自己的脸贴在黑衣人温暖厚实的
胸前,撒娇似地道:「爷,我头有点疼,你帮我揉揉好吗?」
黑衣人皱起眉,「哪儿疼?」
「这儿。」刘颖指指自己右边的额头,顺便回给他一记灿烂的笑容。
黑衣人也笑了下,随即伸出戴着鹿皮手套的右手,隔着薄薄的皮膜,曲起修长的手指在刘颖发鬓间搓
磨着。
指腹的力道不轻也不重,恰到好地在额畔转揉着,温热的血脉彷如漩涡般在刘颖体内荡开。
「……好舒服。」
「嗯……再用力些……」刘颖闭着眼,发出梦呓般的呻吟。
黑衣人的手像是有魔力般,沿着刘颖的额头、颈后、肩胛、一路往腰脊按去。
刘颖的外衣早被除下,只留下单薄的里衣裹覆着他年轻漂亮的躯体。
「阿爷……」刘颖仰起脸,眼中带着迷蒙,「今晚……让我留下来好吗?」
黑衣人闻言,揉捏的手指停了下来。
「阿爷……」刘颖坐起身。
「回去吧,天色晚了,当心着凉。」
「阿爷!」
「你不回去,会让人说闲话的。」黑衣人拉拢他开敞的前襟,勉力笑了笑,「堂堂一个怀畅王,老喜
欢跟一个又聋又哑的糟老头同榻而眠,也不怕辱没了你大汉皇室的尊严。」
刘颖抬眼,眸光透着不满,「你真的……是个糟老头吗?」
黑衣人理理衣衫,径自下了床,「我年纪很大了。」
「有多大?」
「比你大、比阿仁大,也比死去的殷叔大。」
刘颖见他背对着自己的身影,眼神默然垂下,「我知道,可你的样子一点也不像。」
「你见过我的样子吗?」黑衣人好笑地看着他。
刘颖瞪着那张怪异的人皮面贝,忿忿地咬了下唇,「你不让我见。」
「我怕你见了会难过。」
「阿爷!」
「够了!」黑衣人不想再耗下去,「时候不早了,快回去歇着吧!」
刘颖仍是不动,兀自霸着他的床不肯离开。
「怎么?难道还要我伺候你起身吗?」
刘颖挑高一边眉,「有何不可?」
黑衣人吟吟地笑了开来,「好吧,我的小祖宗,今天不把你伺候的服服贴贴,料你是不肯回去了。」
黑衣人复又走回床边,将刘颖整个人打横从床上抱了起来。
迈开步子,黑衣人抱着他走到彩屏边,轻巧地将他双脚放落地面,扶着他的腰,让他直挺挺站在自己
面前。拿起挂在彩屏上的衣衫,从里衣、外衣、下裳、腰钓,一件件,熟练地为他套上。
「阿爷……」刘颖看着他体贴入微的动作,声音突然放柔。
「嗯?」黑衣人抬眼看他,目光也放弃。
「怎么了?」见刘颖欲言又止,黑衣人又问了声。
「我听人说……后山上有不干净的东西,你下……别再独自一人出门去了。」
「你在为我担心?」黑衣人笑笑,「放心吧,我没那么容易出事的。」
「阿爷……」
「嗯?」黑衣人为他套上最后一件披风,小心翼翼在脖子前边打了个小结后,凝视着他的目光更温柔
了。
刘颖也回眸对上他,两人四目交接,身旁的一切彷佛都不存在。
忽地,刘颖伸出双臂环绕上黑衣人的脖子,刻意压低自己身子,将整张脸埋进充满阳刚气息的肩颈间
,低声道:「你……千万不能出事。」
黑衣人垂下眼,轻轻回揽住他,大手在他额上发旋搓揉着,「傻孩子……」
「又把我当小孩……」刘颖佯怒般嗔了声,随即又笑了开来,转身推门而出。
一阵夜风袭来,小楼院中又恢复以往的静谧与平淡。
「成亲?」
刘颖差点被哽在喉间的一口水给呛到。
坐在一旁,尊贵的老妇人仍是气定神闲,「你年纪不小了,早该娶门媳妇了。」吃了口茶,将磁杯往
桌上一搁,老妇人续道:「早些年,我让皇上对你做怀阳王,前两年,又让皇上拨了玉芙宫让你住,希望
咱们祖孙俩能常聚聚,谁知你又三天两头不回来,颖儿,是不是老祖母真让你嫌烦了,不肯来着?」
「不是的,」刘颖忙否认。
「那是怎么着?」老太后板起一张脸,「你今年都二十又二了,谁家子弟到这年纪还没成亲来着,你
如此推三阻四,为的究竟是什么?」
「这……」刘颖看着老祖母,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老太后锋利的眼神扫过,「是为了他吧?」
刘颖身子一震,脸上强自镇定,「祖奶奶您说什么来着?」
老太后瞄了他一眼,「颖儿,你可知外边都怎么瞧你来着?」
刘颖不吭声,外面的风风雨雨他早听多了。
「朝廷内外,都说你久居京城,迟迟不肯下封,定是别有居心。」
「颖儿的心思,祖奶奶应当清楚才是。」
老祖母叹了口气,「哀家年纪大了,猜不透你这小娃子的心思。」
「祖奶奶!」
「颖儿。」老太后炯炬的目光,直望着几乎要高过自己两个头的孙儿,「你生性温顺豁达,别说那些
九卿诸侯,就咱们京畿之地与你结群成党的内使、中尉,即使没上百人,怕也有数十人来着,如此势力,
怎不令人心生畏惧?」
「祖奶奶信不过颖儿?」
老太后看了他一眼,缓缓道,「皇上虽不是无情之人,却生性多疑,颖儿,你要好自为之。」
「谢祖奶奶教诲,颖儿知晓。」他与皇上之间的问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知道该如何应付。
「不说这些了。」老太后扫去方才严肃,换上一张慈祥的笑脸,「来,帮我把桌上那图纸拿过来。」
刘颖依言,取过桌上滚动条递上。
老太后拉开图纸,笑道:「瞧,这是我帮你选的媳妇儿,漂亮吗?」
刘颖见到那张熟悉的脸孔,先是一愣,随即现出尴尬难色。
老太后仍是笑着,「别告诉我你不喜欢,她叫卫婉儿,攀上卫家,就等于有了皇后撑腰,太子、长平
侯都给你当靠山,这可是旁人盼也盼不到的好姻缘呢!」
「这……」刘颖无奈地陪着笑脸,「谢祖奶奶美意,可这卫家财大势大,未必就看得上我这个小王爷
。」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给我打马虎眼!」老太后见他推拖,不觉有些恼怒,「你老实说,郊外那屋子
后边,究竟是养了什么见不人的东西,让你这般魂不守舍?」
「我……」
「不就是个糟老头!你要再闹,我就将那不干净的东西给撵出门去!」
「别,祖奶奶!」刘颖赶忙道。
「怎么?紧张了?」
刘颖叹了口气,单膝跪下,「颖儿鲁莽,请老奶奶恕罪。」
「起来说话吧。」
「谢祖奶奶,」刘颖起身,温着声音道:「颖儿并非不想娶妻,只是成婚生子乃人生大事,请祖奶奶
给颖儿一些时日考虑,等过些天,颖儿自觉妥当时,定给祖奶奶一个满意的答复。」
老太后见他放软身段,也将怒气收回,「我看,你也甭考虑了,下个月十五,皇上要上雍县祭拜五色
帝,我让你跟着长平侯一起去,叫皇后带着那卫婉儿也一块儿去,你们俩好好说些体己话,过些日子,我
让人将玉芙宫整修一下,你就准备迎娶你的媳妇儿过门吧。」
「祖奶奶!」
「别说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哀家累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语毕,老太后起身让一旁的俾女搀扶离去。
子夜,澄黄月光映落窗边。
房内,两个男子和衣躺卧在床上,一前一后,刘颖背贴着身后男人的胸膛,曲起一脚,慵懒地将整个
身子偎在他怀里。
「阿爷……替我想想法子吧。」低低地,刘颖开口道。
男子一手揽着他的腰,另一手把玩着他散落的长发,「瞧你这么为难,定是你那老奶奶又逼你娶老婆
来着。」
刘颖垂下眼,叹了口气,「看样子,老奶奶这是铁了心,我不娶门媳妇儿,她是不会罢休了。」
男子闻言,沉默了下,「真要说起来,你年纪也不小了,确实是该娶妻生子了。」
「阿爷!」刘颖倏地坐起身子,「你真的希望颖儿成亲吗?」
「………」
「阿爷!」
「要不呢?你希望怎么着?」男人反问他。
「我……」刘颖咬着唇,良久,将眼垂下,苦闷一笑,「真是的,我们这样……到底算什么?」
「颖儿……」
「别叫我!」刘颖忽地怒道。
「颖儿……」男人不介意他的突然发火,怜惜似地从身后轻轻一把揽住他,「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这份情意,我不会忘的。」
「别说好听话了!」刘颖挣开他怀抱,怒道,「你说好不好笑,你看看我们俩这像什么样子?两个大
男人三更半夜、衣衫不整躺在床上搂搂抱抱,说我们仅止于主仆之情、朋友之义,有谁会信?」
「我们确实没做过什么矩之事!」
哼!刘颖冷笑一声:「是啊!亏你说得出口,你我之间,除了那男欢女爱床笫之事没做过外,咱们什
么事没干过!」
「你!」黑衣人沉下脸,强压着心中怒火,「我今天不想吵架,你要是心情不好,就给我回房里去!
」
「我不要!」
「回去!」黑衣人提高音量。
「我说了,我不要!」刘颖也吼了回去。
起眼,黑衣人上下打量他一眼,冷冷道:「随你便。」
语毕,径自跳下床,随意披了件外衣,准备离去。
刘颖坐在床上,咬着唇,将男人所有动作全看在眼里。
「左……德兰。」忽地,刘颖喊了他的名字。
黑衣人楞了下,一只手停在已半开的门闩上。
夜风袭入,吹得两人火热的心头一阵发冷,
刘颖起身,打着赤脚下了床,仅着单衣的他,在月光映耀下,显得既苍白又纤细。
他走到左德兰面前,以非常靠近的距离,微踮起脚尖,将自己的唇,轻轻贴上他的。
「你就……别再折磨我了。」低软的声音,带了点干涩。
「颖儿……」左德兰的心因这个清纯的像吻又不像吻的举动掀起一阵骚动。
刘颖离开他唇边,像平常一样,将整个身子偎进他怀中,软着声音道,「我从没想过要绑着你,也不
敢奢望你会一直留在我身边,我知道你对我并非无情,可我也不知道你是否真喜欢我……你总是这样,从
来不对我说,总是我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一头热……」
「颖儿……」左德兰心中一酸,伸手回揽住他。
刘颖也将他搂得更紧,窝在他怀里低低道:「成亲之事,逃得过今日、逃不过明日,无论如何,是势
在必行了。我也不求你我之间能有什么结果,我只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左德兰眼带柔情,轻声问。
「让我见你一面!」
「你……」
「不行吗?」
「你这又是何苦?」
「我只是想见你一面。」刘颖感叹似地道:「这些年,你总是躲躲闪闪,我知道你介意,也知道你和
我们……不太一样。」这话说得委婉,语气中却掩不住些许忐忑,「可我不在乎,你是人也好、是鬼也罢
,好歹让我见上一面,将来……」说到此,他忽地苦涩一笑。
「将来你我分开时,我至少能将你的容貌,往心里记上几分。」
「颖儿……」左德兰淡淡笑了开来,手指在他背后发间摩挲,「你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刘颖将头埋在他胸前,摇了摇,「我不知道,你总是说自己年纪很大,可是……」
「可是什么?」
「你说话的声音,还有……」刘颖支吾了下,「你身上肌肉的触感,根本就不像个老头子。」他每天
让他往怀里抱,那感觉还不清楚吗?
哈哈,左德兰笑了起来,「既然如此,那你就睁大眼,仔细瞧个清楚吧!」
拉开埋在怀中的身子,左德兰将罩在身上的长披风扯落,再将从不离手的鹿皮手套取下,露出那双与
刘颖交握无数,却从不曾在他面前展露过的双手。
手套下的十指非常修长漂亮,可皮肤与指甲却呈现灰黑的坏死颜色,看得刘颖一阵心惊。
「不用怕,我的面容,不会吓到你。」注意到他的反应,左传兰轻笑一声,将人皮面具整个撕落。
面具下,是一张年轻狂傲、带着些许嗜血的男人的脸。
盈亮的瞳眸、刚冷的线条,两道眉心之间闪烁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邪气,左德兰有一张与正常人无异甚
至可以说非常英俊漂亮的脸孔。
原来他长得这般模样……
瞧了他半晌,刘颖才淡淡笑了开来,「你长得……很好看。」他原以为会见到什么牛鬼蛇神之类的可
怕面容呢。
「何必自己骗自己。」月光下,左德兰低沉的嗓音悠悠响起,「过了今秋,我就满三百岁数了。」
刘颖的心再震了一下。
「你既见了我的真面目,就该有所觉悟,你我之间……」左德兰顿了顿,「颖儿,我既非凡人、也非
神仙,而是大漠荒草中长出的魔物,我的族人,世世代代都辅佐着定楼一族,我想你多少也听过,匈奴部
落里长年谣传,历代定楼王均为鬼王,这话可不是空穴来风。」
「可你……长得同我一模一样。」
「你是你,我是我,人魔终究殊途。」
刘颖还想说话,可一阵夜风吹过,森冷的寒气逼得做缩紧了脖子。
「夜了,我该走了。」
「你要上哪儿去?」
「我从哪儿来,就往哪儿去。」
「你要回大漠?」
「也许吧!」
「你还会再回来吗?」
「也许……」左德兰抬起他清秀的脸庞,苦笑道:「或许,等我下再到中土来时,你早已儿孙满堂
了。」
「阿爷……」刘颖突然感到一阵悲凄。
为什么?爱上个男人就算了,都还偏偏爱上一个跟自己完全不一样、也没法子长相厮守的人。
「你会想我吗?」
「会吧。」左德兰轻点了下头。
「我也一样。」
轻轻地,刘颖环上他脖子,再一,将自己柔嫩的唇瓣贴上他的。
左德尔没有拒绝,只是轻轻响应着。
朦胧地月光逐渐淡去,黎明破晓而来,属于夜的黑,逐渐远去。
刘颖仍是地、地吻着,过了这一夜,眼前的男人就不再属于这儿了、也不再属于他了。
* * * *
皇上祭祀五色帝是朝中大事,随行出游的,除了重要的亲信大臣外,伺候嫔妃的宫女、宦官以及皇帝
身边的大小官员和侍卫们,洋洋洒洒,加起来竟达数千。
一行人从陕西越过陇山,再向西行,登上崆峒山,浩浩荡荡,甚是壮观。
队伍最后边,刘颖独自一人、漫步而行,时值十月天,山上冷风扑扑,好不刺 秋霜将落未落之际
,满山枫红,成堆成叠的落叶,惹得刘颖心中一片萧瑟。
那男人现在在哪儿呢?回大漠了吗?
从那日之后,已过了一个多月,他再也没见过他。
说来,这还是他们第一分离。
他与左德兰之间,多年来纠葛不清的关系,真要说起,得从多年前那场奇特的黄金雨开始。
自从在北城门救了那黑衣人一命后,不知怎地,刘颖夜里总睡不安稳,有好几,他都听到一个声音
对他说:「秋后,北门,定楼王。」
初时,他以为是自己幻觉,不以为意;然那声音却一日大过一日,逼着他不得不面对。
终于,秋刑那天,他瞒着殷叔偷偷溜出宫门,来到北门刑场。
他抵达时,午时早过,犯人都已决完毕,天空一片昏暗。刑场内,头颅滚落满地,一具具面目难办
的尸体横躺在血泊中。
刘颖记得很清楚,那是个没有月光的夜晚,他一个人在暗摸摸的刑场上,将那具明明已被斩首却又完
好如初的尸体给拖了出来。
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背着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刘颖吓得直想哭。
但他强忍住心中的恐惧与泪水,一步一步,将压在自己背上的尸身拖离刑场。他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
使他这么做,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往一堆尸体中一眼认出他。
他只知道,他必需救他。
他先将他安置在城外的一间破庙中,男人一身血渍、满脸伤痕,面容早已不可辨,但却仍存着一口气
,没有死去。
刘颖让他在城外住了几日后,买通了几个小黄门,抬了顶软轿,将他弄进宫里去。
从此以后,他就一直跟着他。
究竟是谁跟着谁?谁霸着谁不放?刘颖自己也搞不清楚。
起初,他是怕他的。
一身的黑衣、一身的杀气、一身鬼样般的谜。刘颖连靠近他都会发抖,却又没法子放着他不管。
那种矛盾又奇怪的心理,到现在他仍然想不透。
阿爷……>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唤他「阿爷」的?
好象就是那吧!
「要不要我教你?」
在一片阳光叠洒的绿林中,刘颖拿着一片圆锥形的叶子,吹红了脸,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黑衣男人不知从哪儿走了过来,取过他唇上的叶片,靠近自己唇边,轻轻地吹了口气,绿色的小叶子
抖动几下,立刻发出宛如天籁般的嘹纫羯。
刘颖看得又惊又奇。
于是,他开始靠近男人,慢慢地,他喜欢上他,喜欢他身上充满神秘的气息,喜欢他说话时低沉的嗓
音,也喜欢他身上那浓郁到几乎要叫人窒息的幽兰香。
男人不只教他吹小叶片,男人还教他骑马、射箭、拉弓,男人也为他布局、为他谋算、为人孤势单的
他在京城巩固党羽,一切的一切都只为了他。
十五岁那年,他依着男人的指示,在京城近郊买了一栋宅院。男人说,那是苍龙之地,有助于他受伤
的功体恢复。
从此以后,整个长安城里的人都知道,怀阳王刘颖在北城门外养了个糟老头。
许多人揣测他们的关系,但大半的人都认为,糟老头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蹩脚计俩,怀畅王养的其实
是个如似玉又令人销魂的美艳尤物。
祭祀一行队伍,又在崆峒山停留了几日。
皇上一时兴起,让人围了几头牛只,要所有官员穿上猎装,亲自猎杀。
刘颖虽不愿意,却也陪着笑脸,跟着众人在围场里耗了一整日,回到居时,天色早已昏暗。
推开房门,一阵浓烈的幽兰香忽地袭来,刘颖心中一惊,忙冲进去,「阿爷!」
「阿爷!阿――」
「王爷,您回来了。」笑盈盈地,卫婉儿和两个丫环从内室走了出来。
「你怎么会在这儿?」看到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刘颖喜上眉梢的兴奋立刻消散。
自从皇上赐婚后,这卫婉儿不仅一改先前傲慢态度,还三天两头往这儿献殷勤,让他推也不是、不推
也不是,真是麻烦。
「王爷,你瞧,臣妾给您带什么来着了?」
刘颖儿她手中捧了个高约三尺,被一条红巾覆住的东西,「人来就是了,做什么这样破费。」心中虽
不喜欢,但表面的客气仍是需要的。
「王爷的事,妾身自然要费心思。」卫婉儿笑得像朵般,一手拉下红巾。
「这是!……」刘颖一见巾下之物,浑身一震。
「这叫『黑叶兰』。」卫婉儿解释着,「臣妾听闻皇爷甚爱兰泽草,是以特地托山上农代为寻找
,王爷莫看这现下叶如败墨、状若枯骨,听农说啊,这盛开时,瓣如雪丝、幽香可传千里,乃中
极品呢。」
「我知道……」
「咦?王爷知道?」卫婉儿吃了一惊,停了片刻,又噘起嘴道:「真是,我就如道那农不老实,说
什么普天之下,就只他一人通晓这『黑叶兰』来着。」
刘颖一听,差点没跳起来,「方才说什么来着?」
卫婉儿被他的声音吓到,「我……我说,这虽长得丑……」
「不是,后面,那农说什么?」
「呃……他、他说……」卫婉儿被刘颖抓得双手发疼,「这黑叶兰乃塞外之物,甚为稀有,这普天之
下就他一人知晓这『黑叶兰』栽种之法。」
「他人呢?他在哪儿?」
「不、不知道,只听人说,他住在甘泉寺后边的林子里……」
听到答案,刘颖想也不想,直接往门外冲了出去。
房内,惊魂未定的卫婉儿和两个丫环楞在一旁,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X
刘颖骑着马,来来回回在林子里搜寻了三四回。
「阿爷!阿爷!」喊得喉咙几乎都哑了,可别说人影,连只山猫都没见着。 又奔了好一段路,刘
颖喘得难过,不得已,只好下了马,让自己和坐骑休息一下。
伸手抹去淋漓的汗水,刘颖这才发现自己不仅衣衫全湿,连额前的头发都贴在皮肤上了。
呵呵,刘颖苦涩地笑了起来。
他究竟在做什么?简直像个疯子一样!
一听到关于那个男人的消息,整个人立刻热血上扬、浑身沸腾,想也不想,就拼了命往这林里奔来。
想来也真是可笑,他和那男人早在那一夜就分手了,不是吗?
人魔殊途,我和你,终究是不同的!
去吧!回到属于你的世界里!
这是那男人给他的理由,既充分又冠冕堂皇,他虽然不喜欢,却仍是笑着接受。
咽下一口干涩的唾液,刘颖觉得连日来的压抑压得他胸口几欲爆炸。
「呀啊!――」抽出腰间长剑,唰唰唰,他发泄似地在林中胡乱砍起来。
可恶!真有这么爱他吗?非得要他不可吗?没有他就活不下去了吗?
刘颖,棠堂的怀阳王,你振作点行不行!
哗刷刷,剑起剑落,断风破叶般的怒吼,在夜半时分听起来格外惊心。
刘颖喘着气,握着剑柄,手上汗水潸然流下,不争气的眼中也浮出一层薄薄水雾。
呵呵,实在太难看了!
禁不住,他又笑了起来,这的笑,不再苦涩、也不再酸楚,而是一种悲凉到无望的群坝胝鸲。
忽地,林梢上,窜下一抹黑影,鬼魅的行迹充满杀气。
「阿爷!」刘颖眼睛一亮,方才悲愤一扫而空。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小朋友。」
戚树下,站着一个全身黑衣、黑发,面容与左德兰有几分相似,但却更加狠戾森冷的脸孔。
「你是?」
「定楼王旗下,左逐日将军。」
刘颖看着他,脑中迅速闪过几个念头,「是你让卫婉儿拿着黑叶兰,诱我上这林子来的吗?」
「没错。」左逐日凝眼打量他,「看样子,你外表虽平庸,脑袋瓜倒不笨,怪不得能讨王欢心。」
「你找我什么事,就直说了吧!」刘颖没被他激怒,直接了当问。
「爽快!」左逐日微起一眼,袖袍一挥,整片森林突然阴风大作,所有林木彷佛有手有脚般,朝着刘
颖扑来。
「你这魔物,使什么妖法来着!」刘颖大吃一惊,挥起手上长剑,砍下直扑而来的弯长枯木,然第一
根枯木被砍断,紧接着后面的第二根树枝又迎面而来。 刘颖连忙催动真气,连环的剑光在耳前划开一
道屏障,抵挡身旁林木的袭击。
然不论刘颖如何砍杀,林子里的枯木像是永远砍不断、杀不完般,一根接着一根、一道又一道,怎么
也逃不开。
左逐日好整以暇思站在一旁,像玩弄小动物般,眼中透着凌虐的快感。
「刘颖,我王为了你,长年留恋中土不肯离去,凭你区区一介凡夫贱民,竟也敢高攀我定楼之王,今
日我要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说着,左逐日眼中迸出奇异锋芒,黑夜之中,彷佛两国鬼火在林中延烧开来。
异光突起,枯木忽地摇身一变,成了刀光剑影的利刃,白刺刺的刀刃毫不留情朝刘颖直射飞来。
任凭刘颖武功再好、身手再矫健,还是逃不过天罗地网般的绵密飞剑。l
不消一盏茶功夫,刘颖的肩头、手臂、小腿腹都已挂了彩,鲜红的血水汨流而下。
左逐日笑得更加开心了,「小朋友,你要是怕痛,不妨讨声饶来听听,或许,大哥哥我一时发善心,
放了你也说不定。」
「呸!」刘颖朝他吐了口,「你这旁门左道的妖怪,有本事就杀了我!用这种下三滥的伎俩,算什么
英雄好汉!「
「哼!死到临头还嘴硬!」左逐日眼中异光再现,大喝道:「给我废了他手脚,撕烂那张贱嘴!」
林中剑光再变化,直攻刘颖门面与四肢,似乎真要撕烂他的嘴与断了他四肢。
忽地,一只飞剑以意想不到的方向直射飞来,刘颖闪避不及。
「呃啊!」随着一声痛叫,长长的飞剑笔直射入刘颖左肩头。
长长的剑身不仅穿透皮肉,还以超乎想象的力量连同剑柄整个直穿过刘颖左肩胛,破胸断骨,直飞出
刘颖体外,看得人齿牙打颤、冷气倒抽。
「唔……」受到这骇然的一击,刘颖整个人扑咚倒下,肩上、胸前、口中满是鲜血,再也爬不起来。
左逐日冷冷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对付你们这种愚蠢的人类,还真是污了我的手,不过……」
顿了顿,左逐日眼中凶光再起,「不杀了你,王不会死心的……」举起右手,蕴着掌气,对准刘颖天
顶盖准备击下。
忽地,一道黑色身影火速窜入,袖袍一拂,一手击退左逐日,另一手抱起倒在地上的刘颖。
左逐日一惊,抬眼一看,「王!……」
来人正是左德兰。
「王……」左逐日连忙跪下。
左德兰眼泛红光,杀气腾腾,抱着刘颖的手抖得厉害,「你给我听着,趁我还控制得了自己的时候,
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左逐日当下也不多话,身子一窜,立刻飞奔而去。
黑幽幽的树荫下,只见左德兰抱着满身血水的刘颖,一张脸似笑非似、似哭非哭,严重地扭曲着。
半晌,才听见他像哄小孩般的声音响起,「颖儿,你别怕,阿爷给你治病去,颖儿,阿爷在这儿,别
怕……」
刘颖的伤势比想象中严重。
整个剑身与剑柄破胸而过,刘颖没有当场死去,全靠从小习武、身子底硬朗。
左德兰拼命帮他止血、为他接起断骨,还将绵延不绝的内力输入他体内。
「颖儿,你要撑下去。」他不停在他耳畔说着。
但三天过去了,刘颖仍是高烧不退,任凭他用尽各种方法,甚至不惜动用法术,撷取山中地灵之气注
入他体内。但那个常在他身边嬉闹跟他撒娇的少年,却怎么也醒不过来,除了左手腕间,那丝微弱的气息
脉动持续跳动外,他找不到任何刘颖仍然存活的痕迹。
「颖儿……」撑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左德兰觉得自己从没这样绝望过。
即使是多年前,被汉军那些牛鼻子道士合力制服,伤重被抬进长安城时,他都不曾如此感到无力。
淡淡地,一阵幽香飘入房内,那是左德兰栽种在小院中的黑叶兰。
自从与刘颖分开后,左德兰就在这片山密林中隐居;照理,他该速速返回大漠的,可不知为什么,
行经这片林子时,他的脚步忽地缓了下来。
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他需要给自己一段独的时间,也或许,他只是单纯地留恋这片森
林里与那少年身上同样清爽淡然的味道……
「阿爷,这是什么?」
「黑叶兰。」
「怎么生得这般怪异,我没见过。」
「这是塞外来的,中土自然没有。」
「这好香。」
「你喜欢?」-
「是的,我喜欢。
是的,我喜欢!
那年刘颖只有十四岁,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却已成日跟他在身边打转。
刘颖向来乖巧,跟那些出身豪门却拥有骄奢气息的富家公子不太一样,他很少生气、很少发火,不任
性、也不吵闹,就连太后数逼婚,他都一声不吭地挡了回去,要不是最后真的挡不了,他知道,刘颖会
继续在他身边陪笑脸。
「颖儿……」
低低地,左德兰在他耳畔轻声唤着。他唤着他的声音是那般温柔、那般心疼。
「颖儿……」
又一,像个傻子般,他痴痴地叫了声。
「颖儿……」左德兰的声音几近哽咽,然周遭却没有任何响应他的声音。
夜风微寒、香轻漫,房内的气息如同死人般宁静。
许久,左德兰那双近乎死心的眼瞥向窗外,闪烁的眸光忽明忽暗,却始终牢牢盯着那片黑幢幢的兰
园。
「颖儿……」忽地,他自言自语地笑了起来,「既然咱们注定分不了,那就永远在一起吧!」"
黑色长袖一挥,房内烛火齐灭,放眼所及,见不到一丝光亮。
夜半时分,圃中那一株株原本状若枯骨、叶如残墨的兰,像是突然到了春暖开的季节,在没有
星子与月光的夜空下,忽地绽放开了。
如雪般洁净的苞,伴着沁人心脾的幽香,一朵又一朵、一瓣连着一瓣,开遍了整座园。
「颖儿……我不想让你死,你恨我也好、咒我也罢,总之,以后,你是非跟着我不可了!」
园里的兰愈开愈盛,浓烈的香气几乎要叫人窒息,床上的刘颖感到呼吸困难,微微地拧起眉头。
左德兰捧起他的脸,「颖儿,没事地,很快就不痛了……」
气愈来愈炽,愈来愈惊人,刘颖因无法喘气,不断咳了起来。
「咳咳!呜……」 干咳转为惊喘,刘颖愈来愈不舒服,他张大嘴想呼吸,却因无法吸到任何新鲜
空气,而痉挛般地扭曲着。
「颖儿!你忍忍,很快就过去了……」
左德兰握住他因为痉挛而无意识抓住自己的手。
刘颖张着口,抖动的双唇不停发颤,似乎在求救般,痛苦挣扎着。
「呜呃――」一声死前悲鸣在生命最后一刻被挤压出来。
终于,刘颖抓着在德兰的手逐渐瘫软,两片微开的唇也不再抖动。
咽下最后一口气,刘颖身子颤栗似地抽了下,全身肌肉一僵,已断了气。
左德兰双眼空洞看着他,缓缓地,扳开衣袖上僵硬的手指。
「来吧,颖儿!」他抖着声音,抱起余温尚存的躯体,推开房门,一步步,走向哪片黑白交错的田
中。
狂风吹过,一阵又一阵,没有月亮的夜晚,整座园更添诡异。
一片片,宛如雪的白色兰瓣在空中翻飞着,整座院落飘荡着不可思议的幽香,直透天庭,
冷风扑面、气袭人,黑色大地上,整座小屋被映耀得彷如白画般,闪烁着不可思议的光芒。
左德兰抱着刘颖,温柔的脸上,带着笑意,两个黑点似的身影,逐渐湮没在一片纯白色的漫天海中
。
清晨薄雾,缓缓散开,园中幽杳,残留着丁点昨晚的余韵。
轻轻地,一双细长的眼睫动了动。
「嗯……」刘颖发出一声嘤咛,微微睁开眼,朦胧的目光望向四周时,意外发现自己正枕在一个男人
的臂膀中。
「啊!」他慌忙起身,却在将身旁男人瞧了个仔细后,惊叫出声,「阿爷!」
「你醒了。」相对于他的惊讶,左德兰的态度可平常多了。
「阿爷,你怎么会在这儿?我……」
「你受了伤,是我带你过来的。」
慢慢将思绪拉回,刘颖这才想起,他被那个妖魔左逐日给打成重伤……然后……"
咦?他的伤?他记得自己似乎伤得非常严重,他的左肩胛……
他摸摸那个曾经被捅出一个大窟窿的胸口……这?!……身上一片平顺,什么也没有。
这怎么可能?
「这是……怎么回事?」
「颖儿……」轻轻地,左德兰没有回答他的话,却出奇不意吻上他的唇。
刘颖吃了一惊,但没有推开他。
见眼前的人儿不反对,左德兰愈吻愈,他轻撬开他的唇,将自己温热的舌窜入他口中,一遍又一遍
,用自己柔软的舌尖,小心翼翼爱抚着他口中每一几侍稹
「唔……」刘颖被他吻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身子酥软软。
「阿爷……」
「别说话,我盼这天……可是盼很久了。」
刘颖脸上一红,垂下了眼。
左德兰轻笑一声,抬起他下领,将脸凑到他晕红的颊畔,双唇微张,轻轻在他细白的耳骨上舔咬着。
「呃……阿爷……」又痒又麻爽的感觉,让刘颖全身上下窜过一丝颤栗。
「别再叫我阿爷了。」低低地,左德兰沙哑的嗓音透露出一个成熟男人的欲望。
刘颖感觉到他的变化,惊愣看着他,「为什么?你……」他微推开他,不明白他突然转变的态度为何
而来。
「怎么?眼睛瞪着么大?没见过我发情的样子?」
「你……」
「没关系……」左德兰恶意笑了下,低沉的嗓音带上情欲,「我发誓,你以后会常常见到这样的我,
等你习惯了,说不定我不这么对你,你还会巴着我不放呢!」
「阿爷!……」刘颖羞窘得说不出话。
「又叫我阿爷,该罚!」话落,左德兰再夺去他的唇。
这的吻,不似方才那般温柔、也不似方才那般小心翼翼,像是天雷勾动地火般,左德兰的吻带着焦
躁的欲望与炽火。
「小家伙,真是想死我了!」
「唔……」男人强烈的索求与挑衅,让刘颖整个身子都热了起来。
「叫我的名字……」伸手解下刘颖身上的单衣,左德兰的手焦急地在他赤裸光滑的肌肤上游走着。「
快啊!」左德兰又催促了声。
「德、德兰……」刘颖扭着身子,身上被左德兰抚摸过的地方烫得像火般。
「再叫一!」
「德兰……」
「再一!」
「德兰……」含着眼中水雾,他不明白为何他要他不停喊着他的名。
「答应我,以后不准不理我。」
「我没有不理你……」
「你有!」那天晚上,他唤了他千百,他一句话也没回过。
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左德兰伸手往下一探,一把握住他的男性欲望,在手中揉捏了起来。
「呜!」刘颖发出一声惊喘,强烈的快感像电流般窜过全身。
「别、别这样……」刘颖下意识地曲起腿,想避开那即将淹没自己的奇异感觉,却被左德兰一手扳开
。
「舒服吗?」喘着气,他整个人压在他身上,「放心,我会让你更舒服!」
「你做什么……」
「聪明如你,会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吗?」
「你!……」
「呃…啊……」
来不及说出的话,逐渐化成一声声断续的呻吟。
高涨的情欲、火热的躯体,相互撞击出充满情Se的淫欲味道,焚烧着原本清幽淡然的林闲小屋。
天光乍放,晨雾未散,两个男人在充满香的浓密氛围中,一又一,毫不保留地将体内的热情尽
数释放。
午后斜阳映照,床上,两具男体亲密交缠着。
欢爱过后,刘颖全身疲惫不已。
微撑起身子,瞧见身旁仍闭眼熟睡的男人,刘颖漾开一笑,复又将脸垂下,小心地将自己的鼻尖轻贴
上他的,偎着柔软的被褥,感受男人规律呼吸与气息在自己肌肤毛孔间散发的亲昵。
刘颖迷恋似盯着他,轻轻地,伸出手指,在男人刚冷的脸部线条上摩划着。
好俊的一张脸!
探寻的手指沿着脸颊、下颔、颈部、锁骨一路滑下,最后落在胸前结实紧致的肌肉上。
刘颖眼中的迷惘愈发炽烈。
这个男人,这具完美躯体的主人,方才不顾一切,像发了疯般,疯狂地索求着自己的身体,一又一
,彷佛永远都要不够似的。
为什么?
他眷恋着自己吗?
说要离去的是他,去而复返的也是他。
这男人,究竟是怎么看待自己?
「看够了吗?」不知何时,男人已醒了过来,正斜倚着身子,笑得有些邪气。
刘颖一见他热烈的眼神,方才的欢爱镜头再浮现脑中,不觉脸上一红。
「怎么?还会害羞啊,我的小少爷。」
「你……」
「别动!让我再抱抱你。」
话声方落,左德兰粗鲁地扯掉刘颖身上的被单,像头霸气的狮子,一个翻身,迅速又将他压下。
「你……别闹了!」刘颖惊慌地挣着。真是!他全身骨头都快被他给拆了,他还想干嘛!
左德兰仍是笑着,一丝不挂的剽悍躯体紧贴着身下人儿,让人退无可退、动弹不得,只能无条件承受
他溃堤般的热情。
「吻我。」左德兰霸道说着。
刘颖喘着气,无奈看了他一眼,仍顺从地将自己的唇凑上。
「唔……」
两具不着一丝悸频哪行郧体再纠缠在一起。
「啊…呃……」
吻过一回又一回,正当两人情欲泛滥、浑然忘我时,小屋外,意外响起一片嘈杂。
竹林里,大批人马杂踏的声音由远方驰近。
「王爷!王爷!」
「王爷!您在里边吗?您要是在,就快些应声。」
房内止交缠的两人听到声音,都是一惊。
左德兰从刘颖身上跳了起来,拉过外衣,走到窗边望了下,脸上闪过一丝轻鄙。
「就这么点人,也敢来叫阵。」
刘颖走了过去,探头一看,外面黑压压一片,少说也有上百名士兵。
看来,这些人定是寻自己不着,唯恐出事,所以才带了大队人马来寻。
「瞧!他们寻你来着了。」左德兰转头对他道。
「嗯。」刘颖眉心轻皱地点了点头。
「瞧你紧张的,你该不会想告诉我,你要同他们走吧?」
刘颖苦笑一声,「你还真是了解我。」
一你!」
「我这可是为了你着想。」刘颖没看他,两眼望向窗外:「我不希望你为了我而大开杀戒,」
左逐日的本事,他可是亲身体验过了,身为定楼之王,刘颖相信左德兰只会在他之上,不会在他之下
。衡量两方,真要对打起来,只怕有场恶仗要打,谁也占不了便宜。
「我先随他们回去,回头,我再找机会溜出来。」
「然后呢?」
「然后?」刘颖不明白他的意思。
「咱们就这样偷偷摸摸、躲躲藏藏过一辈子吗?」
「你……」刘颖不懂他为何突然说这些。
「跟我走!」
「你说什么?」刘颖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我要你跟我走!」
「你……走到哪儿?」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天涯海角、荒山大漠,我上哪儿,你就跟到哪儿!」
「你……」刘颖全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听。
「此话……当真?」
左德兰苦笑一声,「你我相知多年,我的话是真是假,你难道分辨不出来?」
刘颖望着他,激动的眸光像是要哭出来般,却又在泪水即将溃堤前,忽地扬唇笑了开来。
「颖儿……」左德兰走近他,捧起他俊俏的脸庞,像平日般唤着他。「你这是在笑呢?还是在哭?」
呵呵,刘颖闻言倒真笑了起来。
「你别尽是笑,倒是回答我啊!」
刘颖弯着眼眉,止住笑声,「只要跟着你,要我上哪儿都成,不过……」刘颖偎近他,将气息吐在他
脸上,「现在还不是时候,再等等。」
「你要我等多久?」
「最迟,自是不会拖过下月初五。」
那是他与卫婉儿的成亲之日,刘颖若是不能在那日之前脱身,那就只有等着当新郎官了!
左德兰了然似地冷笑一声,「我不会让你等到那天的。」>
「哦?」
「你要真不来,我抢也要把你抢过来,」
「是吗?这么说起来,我似乎该乖乖待在家里,等着你来抢亲倒有趣些。」
「我没意见。」
哈哈,刘颖又笑了,笑在眼里,笑在心底。
山风轻落,秋阳斜映,竹林小屋里漾开朵朵甜蜜。
刘颖的确是一回宫就想偷溜出来,但事情并未如预期中顺利。
那天晚上,他一进家门,太后就遣了几个道行高的僧侣进驻玉芙宫。
每天早晚,不管是更衣、用膳或者是就寝,身边都有大批人马跟随着。
更糟的是,那些僧侣每天早晚诵经,念得他头重脚轻、混身不舒服,没几日,就病倒在床上,连起身
都困难。
虽然有御医天天看诊开药方子,却是丝毫不见起色,于是,那些僧侣与道士开始向太后建言,说是宫
里不干净、要驱逐恶鬼。一大票人又是开坛、又是祭法,弄得整个宫里人仰马翻,却也没见他们撤出什么
鬼东西来。
就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了好些日子,刘颖只觉自己精神气力逐渐耗弱,身体四肢全不听使唤、彷佛快
死去般。
眼看着与卫婉儿婚期逐渐逼近,刘颖原想推说病重,将日子延后,可太后却说这是冲喜除煞的大好时
机,延误不得。
刘颖推不掉,不得已,只得拖着病厌厌的身体,穿著一身大红礼服,被一群仆人给抬上软轿,准备迎
娶新娘子去了。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敲锣打鼓,吹着尖锐的唢壬,一路招摇过街。X
城里的百姓见有热闹可瞧,将附近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大红色的迎亲队伍行从城东行经北城门时,忽地,停了下来。
坐在软轿上,刘颖揉着头痛欲裂的前额,问道:「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停下来?」
「回王爷的话,前面有辆马车挡了去路,已让人遣开去了,请王爷莫急,再候会儿。」
「嗯。」刘颖继续揉着他意识混沌的脑袋瓜。
忽地,一阵微风轻吹开轿帘,冷冷的秋风中飘落几许淡淡幽香。
刘颖心有所感似地精神一振,正抬眼间,忽地,队伍后方窜出一匹黑马。
来人驭马乘风、凌空而来,背上彷佛生了双翅般,彪悍之姿、如入无人之境。
黑马面冲入迎亲队伍中,趋近软轿时,手上斩马刀一挥,竟将轿身劈成两半,男人长臂一伸,迅速将
轿内刘颖抓入怀中。
追骑马冲撞与劈轿取人的动作,仅在一瞬间完成,速度之快,让站在一旁的侍卫与仆人都来不及反应
,只能眼睁睁看着主人被那黑衣男人掳去。
左德兰抱着刘颖,两人一骑,快马飞奔,正欲出城门时,几个身影忽然飞落而下。
「大胆贼人!还不快将王爷放下!」
呵呵,左德兰收缰笑道:「今天是您家王爷大喜之日,我特来迎接,怎么?诸位嫌我礼数不够厚重,
不肯放人吗?」
「狂放的贼子,别以为你身手了得,我们就奈何不了你!」领头的武官大手一挥,身后立刻站出两队
弓箭手,密密麻麻对准了左德兰。
「雕虫小肢,以为这样就拦得住我吗!」
左德兰冷哼一声,「我是很想陪你们玩玩,可惜今天我赶着同你家王爷叙旧,恕不奉陪了!」
话声一落,左德兰连人带马,搂着刘颖,「驾!」大喝一声,往旁边的人群冲撞而去。
「哪里走!」一干人欲上前追赶,眼前却飞落几个身影将他们拦下。
「抱歉了,想追人,得先过我这一关。」幽冷鬼魅的声音,说话的是正是左逐日。
城门下,汉家军与左逐日两方人马斗了起来,旗鼓相当的实力,谁也不让谁。_
左德兰带着刘颖,早已奔出数里外,远远回头望去,还可看到两道一黑一白的气势直冲天际,战得不
可开交。
「放着他们不管好吗?」
刘颖回头望去,脸上透着不安。
「你想回去?」
「这,倒也不是……」
「既不想回去,就别去管他们死活了。」
「德兰,」
「什么事?」
「你向来都是这么冷漠吗?」
「怎么?为什么这么问?」
「我……」刘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他们虽然相识多年,但左德兰除了自己,从不与任何人
交谈。
刘颖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对待自己以外的人。
「我如道你在想什么。」冷冷地,左德兰的话从他顶上掠过,「我从小在腐尸魔物中长大,你不该奢
望我是个什么心地善良的正人君子,现下,就算你后悔,我也不会放你回去的!」
「我没说我要回去!」怎么搞的,只是见他对旁人生死漠不关心,觉得有些不舒服罢了,做什么发这
么大火!
左德兰抿着唇,不说话,刘颖也不吭声。
两人好不容易见了面,却是一见面就吵架。
一路上,两人一骑,默默无语,又奔出了十数里路。
愈是往北,愈见荒凉,荒堙断炊、蔓草丛生。
一阵狂风吹过,漫天风沙、尘土飞扬,将两人视线全都遮掩。
「将头巾盖紧些,别让脏东西进了眼睛。」
「来不及了……」刘颖一边说,一边揉着已经发红的眼睛。
左德兰皱起眉,忙收缰,跳下了马。-
随即,也抱着刘颖下了马,将他在放在路边大石上坐着。
「别揉,我看看……」拉住刘颖的手,不让他继续往眼睛上揉。
长长的黑睫因为眼睛分泌的湿液,全都黏在一块儿,原本清澈的双眼变得红通通。
「我帮你吹吹……别眨眼啊……」
「呃……」
「再张开些……」
「……」刘颖顺从地将眼珠子往上转,尽量不闭上。
小心翼翼地,左德兰贴近他脸上送了两口气,「………好些了吗?」
「嗯,好多了,谢谢你。」
刘颖这才将眸光往下转,定眼一看,左德兰正跪坐在他身前,仰着脸,温柔注视着他。
两人眸光交会,身旁的气流突然静了下来。
久久,刘颖才开了口,「我……不是个容易动情的人,既已钟情于你,就断没有弃你而去的道理。」
「我知道。」
「知道还同我生气。」
「我受不住。」
「受不住什么?」
「你动摇了。」
「我没有。」
「你有!那种眼神我看多了,就像许多凡人见着我时一样,先是惊愣,然后害怕、退缩,最后逼不得
已跪在地上求饶。」
「我和他们不一样。」
「可你和他们流着相同的血。」
「左德兰,你不觉得你太过份了吗!」刘颖双肩微颤,怒声道:「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我都已经变成
这个样子了,你还想怎样?!」
刘颖激动伸出两只灰黑坏死的手,挡在左德兰双面前,让他看个清楚。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连命都没了,难不成你还想对着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身体说咱们俩人魔
殊途、不应该在一起吗?」
刘颖怒瞪着他,气到胸口呼呼直喘。
「把手给我。」
刘颖别过脸,没理会他。
「给我啊!」左德尔强拉过他。
「你做什么!」
「别挣……」握着他的手,左德兰细细看着。
刘颖的手,同他的人一样,原是细白好看的。可现在,这双手、这修长的十指已同自己一样,变得彷
如死人一般呈现没有生命的黑紫色。
左德兰揉捏着手中干裂的肌肤,轻声道:「当初,我没问过你的意见,就擅自做了决定,我不知道这
样对不对……我从没问过你,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愿意……或者,只是事已成定局,无可奈何。」
刘颖终于缓了气,「你害怕?」
「如果我说是呢?」左德兰的声音冷冷撂下,眸光凛冽尖锐。
刘颖抬眼看他,清澈的眸光无惧响应上他,两人身边静得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哼!忽地,刘颖冷笑了声,表情带着些许埋怨。
「看样子,我的确是挺无奈的。」
「怎么说?」
「这还不无奈吗?你说说,我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从宫里逃了出来,却得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的鬼地方听你说这些不着边际的牢骚话,真是无聊透了!」
「你……」左德兰还想说什么,却让人抢先开了口。
「怀畅王刘颖早死了,不是吗?」
左传兰闻言,重重点了下头,「是的,死在我手中。」
「这就对了,现在的我,同你一样,是个人见人怕的妖怪。」刘颖自嘲道,「而且,还是个不会使用
妖法、没有能力自保的小妖怪。」
「颖儿……」
刘颖忽地绽开一笑,俊颜灿烂逼人,「怎样,我说武功高强的大魔王,你想清楚了没,真要丢下我一
个人在这儿吗?您瞧瞧,现在天那么黑、风那么大,我又生得白净俊俏,说不定等会儿就让哪只恶鬼给吃
了呢!」
左德兰被他的话逗笑了,「有我在这儿,谁那么大胆子敢欺负你?」
「哼!谁知道,说不定就有那种不长眼的男人在这儿净惹我生气呢!」
「哦。那……要我帮你整治、整治他吗?」
「不用了。」
「为什么?你舍不得?」
「才不呢!」刘颖眼珠子转了转,朝他吹了口气,「我……有办法治得了他。」
「哦?」左德兰低笑一声,掐过他白细的下巴,「什么办法?」
「你想知道?」暧昧的嗓音充满情动的诱惑。
「想。」
「有多想?」
「非常、非常想……」
话声末落,两道身影已迅速交缠在一起,像是再也无法忍耐般,彼此激烈渴求着对方,
夜风轻吹,朦胧沙尘再扬起,身旁一切彷佛都变得模糊。
炽热的身子、浓烈的情愫,在荒冷的孤月星光中,宛如一朵如梦似幻的幽兰静静绽放着。
风起风落,兰香飘送,久久不散。
阿爷,这是什么?
黑叶兰。
这好香。
你喜欢?
是的,我喜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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