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梦沧澜 流舒

引子 一帘幽梦
孩子一直以为那天的雨是梦的珠帘。
三更时分,夜已阑珊,即使是一向车水马龙的东宫此时也已笼罩在一片寂静的黑幕之下。暮春的天空总是带着几分阴郁,湿冷的夜雾不知何时终于聚成了夜雨,牛毛般的雨丝飘落在青色的琉璃瓦上,再顺着屋脊汇集成一条条的雨线,蛛丝似的垂落到地上,最后无声的渗入到泥土里。
这样的雨原本从不扰人清梦,除了将落红抛撒一地。但这一晚却不同。孩子这一晚睡得本就很不踏实,也许是偷喝了一点酒的缘故,他没想到那看起来和水并没有区别的液体竟会是那样厉害,只一小口就刺痛了喉咙,然后就弄痛了头。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他捂着自己通红的小脸,将整个人都蜷进被子里,虽然身上越来越热,头也越来越沉,却怎么也睡不着,更不敢钻出来叫人,生怕被人发现了告诉了父王头疼总比屁股疼好,孩子在心里打着小算盘。
于是这一夜,生平第一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于是这一夜,无人闻知的雨声竟成了敲在心上的鼓点。
孩子忍不住爬了起来,扶着头朝外走了两步,清寒的水汽从半掩的窗户渗透进来,让猝不及防的人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没料这一下子倒让人清醒了一些,他看看外头,嬷嬷正摊在椅子里打呼噜。孩子不由露出一丝皮皮的笑来,轻手轻脚的摸了出去。
夜雨,万籁俱静,连光亮似乎都小心翼翼的收敛了呼吸,黑森森的亭台楼阁之间,闪耀的只有孩子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黑暗,他看见廊外熟悉的庭院,院里扶疏的木,甚至看见最后一片白色的瓣从梨树上飘落,一直飘到崇德殿前的玉阶上。不知被多少代多少双朝靴踏过的台阶上汪着一泊泊浅浅的雨洼,那一瓣梨白便顺着水流从一泊飘到另一泊,让人忍不住一路追着那一线残香而去。
瓣终于在台阶下的泥土里沉淀的时候,孩子也已悄悄的走到了宫殿前,巍蛾的殿门上悬挂着江南织造勒令百名织娘赶工完成的苏绣"百寿图",即使是在暗夜里,上面的金丝银线也仍熠熠生辉。殿门在绣图下虚掩着,从里面飘出微醺的气息那应是太子寿宴之后仍未散尽的酒香,却不知,为何多了某种不熟悉的魅惑气味。
孩子不懂这种气息的含义,它仿佛是雨渗进泥土时,从突然张开的毛孔里呼出的沉淀万年的积气,又仿佛是手碰到苞时,最外头的瓣落下而透露出里面尚显青涩的芬芳,又好像是温热的血浸染了冰冷的刀极端的冷和极端的热,极端的腥和极端的甜这些都是在很多年后,长大成人的人才能做出的形容,那时的人早已饱尝情欲坐拥天下,却不知为何总觉得那一夜,在儿时记忆里发酵的才是一生向往的的欲望巅峰。
而此时,血液里的一点点酒精正好被这一丝丝醺醺引诱,孩子迷迷糊糊的走上台阶,门缝里漏出昏黄的灯光,以及轻轻的人声,似乎是喘息,像笑,又像是哭。一直低低的似乎是被压抑着,一会儿又终于忍不住似的一声像是呻吟,又像是长歌孩子不禁战栗了一下,直到那声响又逐渐变低,成为一种沙哑的模糊的音节,他忽然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于是终于大着胆子向门里看去。
那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情形。
那一眼仿佛是一把利刃,明晃晃的钉死了人的九世三生。
满眼的狼藉如一场肆虐的人生。他看见正中为贺寿而特意又加高了的高台上,几案翻倒在一边,宝座上已空出了最大的空间,似乎却还容纳不了那纠缠的双影,比酒气还激烈的热浪膨胀得整个宫殿都是,冲得偷看的人的脸一下子像要炸开似的烫。
视线里,流动的光影和潮湿的水汽交织成一幅旖旎的画。画的中央是明黄的宝座,座上五爪金龙昂首向天,盘曲蜿蜒的肚腹承托着紧密贴合的两人。只见上面的那个肤色白皙,脊背消瘦,在一声长吟中微微抬首,汗珠为他清癯的脸颊镀上一层金光,映出英挺的眉,微凹的眼,以及略带鹰勾的鼻那是王族们唯一能够分享的东西整张脸显得清贵而傲慢,即使再单薄的形也掩不住内里霸气纵横的神孩子不由惊退了一步:父王!他刚刚抬头那一眼甚至让孩子觉得他已发现了自己,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他头一见到父王的眼睛竟然没有焦点,而是泛着一层迷离的水光。
只见那层水雾在东宫太子眼中愈来愈浓,最后竟漾出了一抹奇异的笑,只是在孩子还未看清时,那笑已淹没在了下面的一汪墨海之中。谁都从未见过这样浓黑的颜色:若说夜色的黑是吞没一切,那么这种黑则是衬托一切。夜的黑是杂的包容的,容纳一切颜色明的暗的,而这种黑则是纯的,它能让它旁边的一切不管是高贵的还是破碎的,都能恢复原本的色泽金龙更亮、绣垫更黄,泼洒一地的酒无色透明,酒里一两滴暗红的是血在流淌于是从那墨海中伸出的那一截臂膀便更显出一种令人战栗的白,不似他人的苍白,年轻的肌肤散发出一种珍珠似的光泽,只见修长的五指在虚空中抓了一下,而后忽然攥住了金龙的嘴,那样的用力,皮肤几已成了透明,其下的血管似乎也是透明的。
这时,上面的人忽然发出一声嘶喊,剧烈的起伏中,那条手臂如同弓弦般一紧,鲜红的液体随即顺着那弦流了下来。孩子心头像被什么撞了一下,眼中,那被紧紧抓住的龙头眼睛似乎都凸了出来。他猛然意识到这幅画的底色原来不是欢愉,而在后来很久以后才懂得:原来近乎绝望的痛苦才是一种极致的魅惑。
他看见父王一下子扑倒在了那汪浓墨里,像被什么心甘情愿的吞没。而那沧海般的墨发居然很久很久都没有再有过星点起伏,包括那只擎如旗帜的手臂。然后,悬着心的孩子发觉自己也已有很久没有呼吸。胸腔的憋闷提醒他赶忙吸入一口空气,然而还未等他享受这新鲜气息,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就震碎了所有的迷梦
那是九五丧钟!
一下又一下从不远的禁宫内传来的钟声同样也惊醒了宝座上交缠的二人,他看见父王猛地起身,赤裸的胸膛急剧的起伏,而在这时,一只手也抵了上去,刚刚紧攥着龙嘴的手此时按在储君心脏的位置。
太子没有动,直到钟声停歇,才垂眸看着身下的人,淡淡道:“你是要弑君?”
那手颤了一下,骨节更加分明。
太子继续道:“好啊,你尽管下手,只要你不怕老四即位涂炭生灵,只要你不怕北方蛮族趁机来袭,只要你的心愿只是当个贞节烈女。”
那手比孩子想的还要快的松开,连自己都不知那一刻年幼的自己是如何做出的如此的判断,只知以后每每想起时,都只能浮起一抹甜蜜的苦笑:也许只有这一点是这一生唯一的一确定吧。
然后,孩子看见那只手缓缓握成了拳,那一瞬,心奇异的疼了一下。后来才知,那疼唤作:刻骨铭心
只是一切回忆在还是现实时都无从看透,只记得
雨在那一刻猛然变大,如珠帘一卷,揭开人生一场春梦,更是一国沧桑巨变

《天朝史》载:四月十七夜,帝崩,未有遗诏。翌日,太子即位。年,改元燮阳。

一 云山苍苍
“木头呆子,又发呆啊!”
远远的,就听见那莫钟的大嗓门,不过怀曦知道以他野熊般壮硕的身材远赶不上他声音的速度。于是继续保持着仰卧的姿势,慵懒的咀嚼着一根狗尾巴草,他的目光仍是朝向西方遥远的天边。
此刻正是落日时分,不同于在中原时禁宫内所见,草原上的落日如同一场铺张的表演,天空像是支好的巨大舞台,苍青的幕布上是朵朵白云层层霞彩,阳光透过云霞的缝隙洒落下来,像是一道道镶金的线,从容的勾勒出白云苍狗无穷变幻。他喜欢这样看着辽原落日,这样的壮美和凄艳,常让人想起末路的英雄,也更常激起少年满腔的热血。
在草原上长大的那莫钟却没有怀曦的雅兴,人高马大的他虽然只有十四岁却已是部落里有名的勇士,能拉开最沉的弓,也能驯服最暴烈的马,所以,当他一掌拍下来的时候,知道他劲道的人都无论如何是要躲上一躲。于是,蕴了八分力道,边走,他边照着地上的人拍了下去,谁知那人却未如他所料的弹起或避开。眼看熊掌就要打到少年的肩头,他正暗急无法收势,身体却不知怎的一轻,轰的一下,就一头栽倒在地。
脸上痒痒的,金星盘旋中,他看见少年放大的笑脸,一边用狗尾巴草搔着他脸,一边笑道:“那莫钟,拜托你长长眼睛好不好,本少爷那么大只玉足放在那里你也瞧不见。虽说你的鼻子的确是大了一点,但这样用撞的即使真撞扁了也不见得好看哎,哎,你不要这样看着本少爷好不好!虽说本少爷的确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人见人爱,可你也不至于要看到流鼻血吧?不要,你千万不要过来哦!”
在那莫钟第三拳挥过来的时候,地上的人终于跳了起来,夕阳勾勒出他与草原少年完全不同的身形:虽因年岁尚小而身量未足,却是骨骼奇秀,肌肉匀停,年轻的双肩尚略显单薄,但将来的宽厚已然蕴藏其中。只见他转过脸来,背对着阳光,十二三岁的脸庞仍带着孩子气的圆润,却有着削尖的下巴,原本属于中原的白净的肌肤已然被草原的阳光和风沙染成了小麦色,衬得剑眉格外浓黑,鹰勾的鼻梁格外英挺,漆黑的瞳仁里乌金色的光芒格外明亮。
那莫钟听说过这样形状的鼻子是中原凤氏皇族的特征,这一特征让他们看起来带着天生的一种高傲。不过他也曾不止一的观察过面前的少年也没什么不一样啊,连身上穿的中原服装都已经半新不旧了,这个所谓的皇家人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他常常都会玩着闹着就忘了对方的身份来自中原天朝的皇太子,说好听点是来他们蛮族学习骑射交流文化的,难听点就是天朝仗打输了送过来求和的质子。认识之前,他是一早听说中原人礼节多个性虚伪,不过接触了以后,他发现这位太子殿下似乎除了有时话多一点之外,并没有什么和他们大伙不一样的地方,三年里,他不但和他们一起喝马奶酒吃生羊肉,更还真学会了骑马射箭,泛着淡淡金色的笑容乍看来已和草原上的人们没有什么差别,只除了在这样看着落日,或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在这样的时候,他就会叫他"木头呆子",因为明明是同龄的少年,对方的笑容里不知怎的就会忽多了几分沉,让他总是看不明白。
怀曦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仔细的将上面粘的草屑掸掉。这只是一件素色的旧袍,他却边掸边露出一抹不自觉的笑,心想一定要好好爱惜了。从十岁长到十三岁,原先带的那些衣服早不能满足窜高的少年,于是那人便请占伦大婶将他自己的袍子改小了给他。那人的衣服都是浅淡的水一样的颜色,穿在身上,整个人都好似一江春水。但这些颜色穿在别人身上却远不是那么回事,照在碧清的大雁湖里,少年看见素色衣襟下掩不住的不安分的光泽。不过他仍是真心的喜欢这些衣服,即使练功再苦,和那莫钟他们打闹得再厉害,他也总记得爱护它们,因为他知道:衣服可不像那人教给他的文韬武略、渔农耕桑,他身上多一件,那人身上就会少一件。
正想着,却不防那莫钟一掌抓来。“还闹!“他直觉要避,却觉风声不对,那莫钟这一抓竟是使尽了全力,大掌如雄鹰展翅样一意要将他拍倒。“干什么?“声音一沉,身体却比声音沉得更快,他想起那人教的"云柳拂空”,腰上使出一股螺旋巧力,上身堪堪避过那莫钟掌风,下盘却纹丝不动。刚躲过去,却瞥见那莫钟似乎一愣,他不由心道一声不好:别是刚才这招露了武功,教他给发现。想不到自己竟为了件衣服坏了大事。
懊恼中,谁知那莫钟略一愣神后竟又扑了上来,而他还在疑惑,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再施展武功躲避,便被一下子扑倒在地。正是夏草疯长的季节,牧草足有半人高,被那莫钟这么狠狠一压,草茎划得脸上生疼,更割破了身上的衣裳,怀曦的皇子脾气终于上来了,刚要爆发,却觉身下的大地一阵颤抖。
“这是"他扭头看向那莫钟。
蛮族少年面皮一绷:“是军队。”
怀曦终于知道了利害,没有再多问。他知道北方蛮族虽然近年来都臣服于大可汗莫勒真隆之下,但实际上还是分为许多的部落,各个部落之间也常为了水草征战。他身为质子,蛮族可汗自不会待他如上宾,而是把他扔到了实力最弱的铁刺一部自生自灭。原来这铁刺部自从几十年前帮着上上任大可汗与天朝大战过一之后,族里的男子几乎都战死沙场,从此力量一落千丈。而草原上信奉的没有恩情,只有实力,所以昔日的功臣,如今也只落得被别部欺凌四迁徙的下场。此时他们已经迁到了蛮族地界的最南部,几乎已挨着天朝的长城,却谁想这样委曲求全的境地竟还有人要来赶尽杀绝?!
两个少年不由对视了一眼,都暗暗握紧了双拳,心里同时许下心愿:要变强!只有强大才能不受欺凌,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对视之后,两人目光都急忙转回了正前,紧紧盯着前方大地上逐渐出现的阴影,不由都吃了一惊。
蛮族少年吃惊的是那军队的数量,虽身在屡遭侵袭的部落,却还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军队,只见红色的甲胄已然和天尽头的霞色不能区分,像夕阳的光辉一样,那片鲜红浩浩荡荡的铺满了面前的整个草原,在无数面迎风招展的旗帜引导下,缓缓的向着北方移动。
让怀曦惊讶的却是那军队的服色那是他三年来多少只在梦中看见的样式啊,这竟是天朝的军队!然后他和伙伴一样注意到了那些旗帜,猎猎的旗帜有着他所熟悉的图案和排列那竟是龙旗父皇!他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这竟是父皇御驾亲征!确认之后,下意识的就要跃出,却被人死死摁住,扭头看去,身边的伙伴眼中有着与他相似的明晰。
“是你们的人!“那莫钟也看着他,沉声道。
怀曦不能否认,心里猜想除此之外对方还看出来多少,更想着自己是要脱身,还是要阻止那莫钟去大可汗所在的真隆部报信他已估计出这是一支不下二十万的大军,相信绝不会是冲着铁刺这小小部族。
却不知那莫钟心里倒没有他那般百转念头,他只道天朝军队来者不善,怀曦这个质子忽然变得重要起来。虽还未有定策,下意识的却知道不能让他从眼皮子底下消失。
前一刻还亲密无间的伙伴一下子变得各怀鬼胎,怀曦感觉那莫钟钳住自己的铁臂几乎要将人给箍断,正要使个缩身法摆脱,却猛然想起传授自己这身法的人不行,现在还不是走的时候。怀曦在一瞬间有了选择:按兵不动,怎样都要等回去见了那人再说。这样想着,便安静了下来,索性对那莫钟轻松一笑:“干什么啊你?本少爷才不会跑上去见他们呢,只有他们来参见本少爷的份。”
那莫钟将信将疑,并不敢完全放松,手劲只是略略一减,但这样也足以让怀曦得以吸口气。眼见天朝大军终于全部消失在视线里,他偏过头来,道:“咱们回去吧。”
那莫钟犹豫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好。”
怀曦一笑,两人手牵手的站起身来,往大雁湖畔的铁刺部驻地走去。
大雁湖乃是哲干河的一条细小支流流注而成,湖面虽然不大,但四周水草肥美,景色奇秀,若不是因比邻天朝长城,早成了部落间的必争之地。不过,最危险的地方也许也最安全,如今此湖便成了铁刺部的暂时栖息之所。
两少年回去时天色已然暗下,若在平时便可见一个个帐篷里亮起灯光,中间的空地上生着熊熊的篝火,女人们忙着做饭,等待外出或狩猎或放牧的男人们归来。而眼前却是一片异样的死静,四合的暮色如同生铁铸成的大锅,不过下面却没有一丝火星。两颗心不由都提了起来,相扣的手指都感觉对方的轻颤。此际,忽然一阵晚风吹来,带来丝丝危险的腥味,少年们终于松开手,不约而同的逐风而去。
风带来的果然是可怕的讯息。两人都被面前的情形惊呆:长草丛中,遍地尸骸,鲜血将碧草染成黑色,偶尔传来一两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长唳,乃是秃鹰在头顶上盘旋。第一见到这种场面的怀曦差点呕了出来,强压下喉咙里的恶心,他转眼看向那莫钟,蛮族少年此时果然显示出超过皇朝娇子的沉稳,只见他竟然蹲下身去,一具具的去翻看那些尸体。怀曦微一怔忪,随即也反应过来:他是在找他阿妈。一道闪电同时炸开在心头:那他呢?

身体已先于脑子的行动起来,怀曦旋风一样冲了出去,一一掀开帐篷。然而,一个接着一个的空帐让他连呼叫的声音都已发不出来:不会的,不会!一路上踏过无数具尸骸,却从未想过看上一眼,然而,面前的帐篷已全部被找过了一遍不!不会的!少年强逼着自己冷静再冷静。正在这时,忽见那莫钟身形一动,朝着湖北边狂奔而去,他直觉的跟上,果然,擅长狩猎的草原少年当真耳目灵便远远的草丛中似乎有人影闪动。
等走近时,却只看见一抹雪光
如一面铜镜被人大力一掼,四周景物骤然一恍,流光荏苒,石火电光,凝立的只当中的一线裂隙一人素衣当风,提剑而立,像是将无极浑沌生生劈开。
“老师!“怀曦喜得大叫一声,待扑上前去,已然眼眶一酸。
见是他,那人淡淡一笑,眼角浅纹顿如风行水上涟漪微展:“曦儿。”
“老师,这是怎么回事?“见他无恙,怀曦这才得空环顾四周,只见也是尸横一地,不过却是汉军服色,心头一抽,却是未太吃惊。令他疑惑的只是那人手中的剑,青锋森寒,龙吟不绝,显是刚饮过热血。还未等到那人回答,身子就忽一轻,猛然间被拉到了人身后,刚一定神,只见眼前剑一绽,听得那人音沉如水:“那莫钟,放下刀。”
怀曦这才发现那莫钟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钢刀,正是朝自己方向劈来,不过,架在他脖子上的剑锋让那刀停在了半空。
那莫钟眼睛赤红,对着拿剑架在自己脖子的人道:“水木,你这个狗贼,要杀便杀!”
被称为水木的人素衣一动,竟是长剑垂落,淡声对面前人道:“你阿妈还活着,你还是先去照顾她”
话音未落,蛮族少年已经扔刀跑到一边,扶起躺在草丛中的妇人:“阿妈!阿妈!“唤了好几声,妇人终于悠悠醒转,看着眼前的儿子,瞳孔里却全无焦点。急得那莫钟的呼唤中已带上了颤音。
怀曦见她衣裙破碎,满身血污,心里已是明白了八分,不忍再睹,忙转头看向身边人:“老师?”
水木冷哼一声,随手拎的长剑被他随手抛进湖中。湖水一荡,激起血色波澜。却听他仍未作答,反问少年:“曦儿看呢?”
怀曦只得忍着恶心,又仔细扫了眼四下,方才回道:“这是天朝的军队,大约是探路的或掉队的散兵,正好遇见了铁刺部,便下了杀手。“说完便忙抬首看那人。
水木先是点了点头:“不错,曦儿这词用得确切‘杀手’,而不是冲突、交战。“得了肯定的少年刚露出丝喜色,却见说话者青羽一垂,眸光一沉:“这些天朝兵见人就杀,全然不分老弱妇孺。可怜铁刺部中少数男子又正好都在外狩猎,一族无辜竟被屠戮殆尽。“说着,他轻叹一声,忽然抬睫相望:“曦儿,我本是藏在暗,打算去找你的,却不料正好看见这几个畜生拖了占伦大嫂出帐,便忍不住跟上来出了手。”
怀曦见他眸之中竟带丝愧疚,急忙拼命摇头:“没关系的,老师,本来就是我不好,不该跑得那么远,教老师担心。“见老师微微一笑,他也就笑了:“老师,你还信不过你亲手教的徒弟吗?我才没那么容易就出事呢。方才遇见父皇大军,我都能忍住了没跑过去。”
“哦?“他偏首,脖颈略垂。f
怀曦压低了声音,垫脚够到他耳边:“刚才我和那莫钟看见父皇御驾亲征的大军了,我观察似乎不下二十万呢。如照规矩,御驾当在中军,那三军加起来恐怕得有四五十万吧?”
倾国之兵啊!素衣下两手已握成拳:天子竟会御驾亲征,这是谁的主意?!竟是毫无徵兆就贸然跃进茫茫草原,这是要攻敌不备,还是因事起仓促?越来越多的担忧让秀致的眉峰不由拧成了一线。
眼见他皱眉,怀曦也隐觉不妙,不过在他心中,父皇乃是真龙天子,断无战败之理,另他忧心更多的乃是自己二人该何去何从:是要趁机逃回中原,还是赶去与父皇汇合?少年毕竟尚还稚嫩,只能等待那人拿主意。
然而那人却不提此事,只又细问御驾行军方向,怀曦把看到的猜到的都倒了个干净,却见那人听完竟蹲下身来,捡了个石块在地上比画起来,比画完了又走到湖边,望着水波出神。少年不解,只得亦步亦趋,刚也跟着走到水边,却见波中多出一道倒影。好个怀曦!竟在瞬间向前扑倒,身后的刀锋便扑了个空,而与此同时,素衣动如疾风,长袖拂过,偷袭怀曦之人便倒在了地上。
然而,攻击才刚刚开始,刚刚避过了第一波,已有第二波第三波涌了上来:来者或挥马刀或弯弓搭箭,人数不多却都是目眦俱裂彪悍无比,正是铁刺部刚刚赶回的男子。
“铁力大叔,别,别砍啊,不是我们,真的不关我和老师的事啊!“怀曦一边左闪右避,一边急忙大喊。但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铁刺人怎听得进他的解释,只是挥刀相向,毫不留情。怀曦喊了半天也没少躲几刀,眼见铁力马刀当头斩下,心中一慌便要使出轻功。念头刚动,就被人轻轻一提,一旋一拨,人已被推出战团。一站稳脚跟,他忙定睛看去,只见战团中央,素衣如舞。
“老师!老师!“他急得不禁连声大叫,却被一记清明眼波冷冷阻止,他读懂了那人的意思:不可泻露武功。这让他更加担忧,却也不敢违抗,只得在战圈外跳脚,另谋良策。正好瞥见草丛里的母子,怀曦急忙奔过去,抓住那莫钟摇晃:“你快出去说句话啊:是老师救了你阿妈!“谁知那莫钟只是呆呆的注视着自己神志不清的母亲,连头都不抬一下。
“唉!“怀曦只得松开他,转过身去重看那面战况,刚一转身就突觉背心一凉,忙就地一滚,边躲边怒道:“那莫钟,你竟然偷袭我!”
那莫钟哪知他毕竟身份贵重,乃有天朝珍品金缕软甲护身,握着刚刚未能刺进的匕首,一时愣住。
怀曦随手捡了颗石子就扔在他身上:“想不到你如此卑鄙无耻,还说什么草原汉子铁骨铮铮!”
那莫钟被他这一砸一骂倒醒过了神来,猛地站起身来:“我铁刺部的汉子都是北蛮的雄鹰,要为保卫我们神圣的草原而战!“说着,匕首指向怀曦:“天朝的皇太子殿下,请你留步,跟我们去见我们的大可汗。”
一对伙伴转瞬反目,各为其主。
怀曦咬牙冷笑:“那就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却见那莫钟匕首一晃,指指他身后:“你看我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怀曦先暗提真气,才慢慢转身看去"老师?!”
马刀舔嗜着那人颈上的热血,刃上映出那人眉清目寒如雪映修竹,只见他的喉结在刀锋上滚动,一字字道:“曦儿,别管我。”
“不"怀曦的眼泪差点被这一声嘶喊激出,他瞪着铁刺人,大吼,“不许伤害他!我跟你们走!“泪眼中见对面似乎眉峰一凝,然终又一展。

一 云山苍苍
萧瑟的长风吹过草原,像是呜咽。
少年忍不住朝身边人靠了靠,那人迟疑了下,终于没躲。少年知道这已是素有洁癖的人做出的妥协,识相的没再贴近,低头看着地下两人交叠的黑影,欲言又止。
身旁人便问:“害怕?”
怀曦猛一抬头:“谁说的?!我才不怕"说着,便见白色帐门上似有黑影一闪,顿时便没了下句。
却听身边人轻轻说道:“曦儿今日的确沉着得很,很多事情都做得很好。”
“老师"得了夸奖的人倒不好意思起来,脸颊一热,忙又低下头去。
“曦儿为什么没逃走呢?那莫钟该不是你的对手。”
因为你在他们手里啊!少年几乎脱口而出,大约是害羞劲还未过,只觉脸上还是有点烧烧的感觉,便回答:“我觉得这时候我不能走,要是走了,一是对铁刺部交代不清,白担了罪名,二是跟天朝也没法交代:身为质子,又没接到回国之命,我怎可丢下责任一走了之?”
“好孩子。“他露出了微笑,几分欣慰几分惊喜,“我果然没看错你。现在的确不是我们离开的时候。”
他听出他话中笃定的意味,似乎一切早在他预料,那他的被擒其实也是?少年没想下去,一思及方才他颈上的血光便心揪。他转眸看着他脖子上的伤痕,只恨自己双手被缚,无法触抚,只能用眼神一遍遍查问:“老师,还疼不疼?”
水木似乎愣了一愣,随即偏过头去,遮掩了那伤口,淡淡道:“我没事。曦儿”
“嗯?”
他看着他:“你今天做错的有两件事,这第一件就是”
怀曦忙凝神。
他看着少年清澈的眼睛,将本要出口的第一件事压到了后面,先说了另一件:“你对我说你判断屠杀铁刺部的是天朝散兵,这点不对。“他顿了顿,“他们不是散兵,而是正规的前军,前锋部队。“见怀曦露出疑惑的神色,他看向帐门的方向,点漆眸中寒光隐现,缓缓道:“曦儿有没有仔细观察过帐篷外的尸体?”
怀曦听着帐外若有若无的风声,忍不住抖了一下,回答:“那些尸体都没有头。”
他觉察了,终于主动朝少年移了移,问:“你说是为什么呢?”
如此,怀曦就心定了许多,思路也明晰起来,边思考边道:“砍下敌方的头颅多半是为了邀功请赏,嗯,只有正规的前锋军才会这么急功近利,若是散兵游勇绝不会有这样的心思。可是,他们杀的都是老弱妇孺啊?”
“打散了头发,再用血污了脸,谁还看得出来性别年岁?”
“啊?“怀曦猛然意识到什么,“他们居然敢冒功?!”
水木轻叹了一声,没有否认。
竟然是这样的兵啊?!少年太子第一对父皇的必胜产生了怀疑。心如擂鼓,灵台一醒,他忽然隐约意识到自己不能离开的另一些原因。
只听水木漫漫说道:“我方才依你所说,估计过大军的行军路线,当是中路出居庸关,入塞外,过哲干河,直逼北蛮大可汗所在。”
怀曦没听出什么不对,就只好望他。
他冷笑了下:“汉时飞将军李广还陷在关外瀚海之中呢,便是卫青、霍去病者直捣匈奴本营,也是要后方多少年的惨淡经营!我天朝这么多年来都只知进贡求和,何时做出过远征的布置?依我看,这远征也定是由于前段时间蛮族屡骚扰,甚至攻入大同之事教朝廷乱了方寸。御驾亲征,敌人自然是要先退上一退的,可他们退出长城之外,究竟是惧于真龙之威,还是另有所图?皇上自是一心收复失地,却别中了敌人诡计。”

“何以见得?“他忙问。
“今年草原上雨少,我看到大雁湖的水位都比往年要低上许多,那么哲干河的情况也不会乐观。再过一段时间,就要进入枯水季节了,大军此时渡河入,正好是背水一战。哲干河以北便是兀良堡,曦儿知道:那是块高地。”
怀曦记得那个地方,走上去并不觉得,但其实脚下要高出周围有丈余,那里不知是怎么回事,极其干旱,草木稀少,掘地三尺也未必能挖到水源。这个认知让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想起落日下行进的浩荡军队,有几人知道他们在走向什么样的未来?
水木看见少年脸色陡然煞白,知道天资聪颖的他已经自己诼磨出了什么,终没忍心再吓唬下去,便安慰道:“天朝大军人数上终占优势,只要能分出足够人马保护水源,粮草辎重又能及时跟上,便也还有些胜算。“见学生似乎不信,就笑道:“咱们天朝又不是没打败过蛮族,当年太祖追赶蛮族可汗一直追到天山脚下,还在那里立了块碑‘一扫胡尘,永清瀚海’。“嘴上说着,私里却又喜又忧,头一觉得学生历史学得太好也不是桩美事这已是百年前的佚事,记得越清,只会让人越生感慨。
无论是否记得太祖是何时赢的蛮族,怀曦也已明白:对眼前这一仗,担忧大过期许。正在这时,却见帐门忽然被掀开一角,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占伦大婶?“r
占伦并不回答,默默走到二人面前,开始解他们身上的绳索。待给两人都解开了,才低声道:“快逃!”
“大婶?“怀曦抓住她衣角。
占伦停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少年的肩头,那上面密密匝匝的针脚都是出自自己亲手,不由又向上摸了摸少年的脸蛋,说道:“快走吧。大可汗已经派人来传了话了,天朝大军已经渡过了哲干河,马上就要开战了,可汗说他说他要"手贴着少年单薄的颧骨,她的眼泪流了下来:“要在你父皇面前,拿你祭旗呢。”
怀曦吸了口凉气,那空气里有着死亡和血腥的气息,少年太子忍不住想要回头看身后那人,却又犹豫着,不知是怕看到还是被看到,对方眼中的悲凄。
见他愣着不动,占伦急了,直将他往外推,边推又边催促水木:“水先生,你是好人,谢谢你今天救了我。你快跟着曦儿一起逃吧,都直接逃回关内去,别去找你们的军队水先生你杀了他们的人,当兵的是不会放过你的。”
怀曦仍是没有动,身后一直的静如止水让他逃生的步子怎样都难以迈出,像有什么压在他背上让他不能移动,那时的他以为:是那人的目光。
犹豫时,帐门却又一动,铁塔似的少年提着马刀走了进来。
“那莫钟,你?!“占伦第一个惊呼出声。
“阿妈。“那莫钟走上前来,将母亲拉到身后,然后举起了马刀,冷冷说道,“你们不能走。”
怀曦一见他,怒气便冲了上来,脱口便是:“凭什么?”
那莫钟推开母亲的阻拦,刀尖朝向对面:“凭我是蛮族最勇敢的武士,大可汗最忠诚的子民。”
“孩子,你刚才没听懂阿妈的话吗?是他们救了你阿妈!“占伦大婶的话在雪亮的刀锋下显得脆弱如纸。
望着他们母子,怀曦忽然生出种凄凉孤寂的感觉,这是它们第一在被称为千古一帝的孤家寡人心头萌发,那样无力的软弱和那样有力的恐惧,让他一生都极力寻找摆脱的方法。此刻生死攸关还不容他考虑这些无足轻重的情绪,十三岁的他定定的看着那莫钟的眼睛,仿佛是看着所有蛮族人的眼睛,一字字道:“我不走。”
“孩子!”
怀曦笑了笑,阻止了抢上来的占伦,重又看向蛮族少年:“那莫钟,你也听好我的理由:我,凤怀曦,是天朝唯一的皇嗣,正统的太子,我身上流的乃是中原最尊贵的血液,我愿意为我的国家付出一切,包括这一腔高贵的热血!“说完,便转过了身去,期待中的,看见素衣上清淡笑绽放,云满衣裳月满肩,一时只觉热血沸腾,千百种滋味都涌进了尚还幼嫩的心房里,几乎要漫溢出来。强自忍耐,才未扑进那素淡痛哭出声,一直到身后脚步声远,才终于忍不住咬唇,吸气。
那人终于伸出手来,轻轻握住少年双肩,又微微使力,然后却是一松。他看见那人在他面前跪了下来"老师?”
跪地仰视的人音清如水:“殿下,有殿下这番话,臣亦百死不悔。”
他直觉的排斥这宣誓样的语言,“老师别这样,快起来。“说着就要去搀。
他却避开他手。他知道这不是因为洁癖,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几乎是叹息道:“老师干吗要如此呢?你我在这蛮荒之地相依为命整整三年,早已如同亲人一般”
话却被打断,那人一字一句如冰雨落上他心坎:“殿下万不可这么说。臣方才还未说完,殿下今日做错的另一件事就是:殿下不该为了臣而受人要胁。”
“可我留下来没错!“怀曦终于爆发,拧了眉,喘着粗气。
他看着发怒的少年,终于点了点头:“是没错。“他站起来,转过身去:“但希望是最后一。”
怀曦的眼泪在他看不见的背后淌了下来,忙用手拭去,盯着那素净背影,一时百味杂陈膨胀了方寸,但中间那块最软的地方,却越发的空寂起来。半晌,才说出一句:“老师”
“嗯?“他转过脸来。

少年的眼睛如同寻觅彼岸的海:“你能不能还叫我曦儿?”

《天朝史》载:燮阳六年,帝亲统兵五十万,出长城,征北蛮。

二 江水泱泱
“试问四方谁来朝,兀良堡上看神鸟”。
兀良在蛮语里是凤凰的意思,传说在上古之时,有个蛮族少年被仇敌追杀,他以一敌百,终不能支,就在快要死于敌人刀下的时候,他仰天长啸:“天若亡我,则十年后谁来一统北方?!“就在这时,天边忽然出现了一道霞光,一带火红的云霞由西向东直飞到他面前,仔细一看,竟是一只火一样鲜艳的凤凰!只见那鸾凤长鸣一声,一时九皋云散,飞泻流光,众人都惊得匍伏在地,唯有少年长身而立,纵声大笑,那火凤亦和鸣数声,整个草原都听到这一曲神奇而苍凉的乐章。结果,自然是有了神助的少年大败敌军,鸾凤于其顶盘桓数圈,终于飞去。十年后,当少年再登上这片高冈,耳边响起的已是山呼万岁的声音,远远的东方的天空中,似乎仍回荡着鸾凤的歌唱。凤鸣高冈,成就了一统北蛮的第一位大汗,他的英名被蛮族人世世代代的歌颂兀良英煌!
如今的凤凰台上,却为何再听不见朝阳的凤歌?只有战火的烈烈,战旗的呜咽,战士的鲜血像河流一样涌向那遥远的南方这首落日里低吟的歌,是天朝的国殇同样以凤为名的天朝皇帝却没有得到神鸟的垂怜,这片被切断水源的高冈,成了五十万大军的埋骨之所。
整个原野已经归于一片死亡的沉寂,除了偶尔的风,偶尔的火,偶尔蛮族清理战场的铁蹄,摧枯拉朽般的踏碎死者烧焦的骨骼。血红色的风扬起黑色的羽翼,那是胜利者的旌旗,失败者的齑粉
风里的声音,无人倾听。
那是一个时代的翻页声
在那一年,天朝五十万军队在草原上全军覆没,燮阳帝兵败被俘。北蛮大可汗莫勒真隆乘胜下令:全军南进,直捣天京。
风云变作,铁蹄争鸣。
那时候,还没有人知道,也是在那一年,将有一只雏凤南归中原的怀抱,他将是照亮整个天地的星辰。
更没有人会知道,这颗星星将在数十年后将光辉撒向瀚海,天朝铁骑继太祖而下百年之后第二血洗蛮族草原。
当然更不会有人能知道,这位史书记载上有如天神的人物会在一个战火熄灭的夜,舍弃了所有扈从,一个人走上这片高冈,在漫天星光中生平第二遥望南边的长城,无声的,忽然哽咽
这一切都只在命运的掌心里偷偷写就,即使是当事人在那时也只知用那时的眼去窥看面前的一切
十三岁的天朝太子怀曦第一在这样的情况下,回身望长城:南方的天空下,灰色的巨龙在青翠的山峦间蜿蜒起伏,山峰的最高,烽火台在狼烟中巍耸而他脚下,是一个巨大的坑,大约达两丈那是水源被切断后,干渴的天朝军队掘地寻水的遗迹,现下,正好作了埋葬他们尸体的坟墓。
整个战局都按照那人所料的发展:北蛮果然是故意退却,将天朝军队引至长城之外。双方零星交战后,蛮族又一北退。天朝上下贪功冒进,北渡哲干河,登上兀良堡。蛮族立即切断其水源,将天朝大军困于旱冈之上,并截断其粮草辎重。未出三日,天朝军心已乱,蛮族趁机进攻,天朝全军奔溃,土崩瓦解。当天夜,在叛将指引之下,蛮军找到了藏于乱军之中的燮阳帝,虏之北归。
可预料到是一回事,亲眼见又是另一回事,怀曦虽早有准备,却也没想父皇会败得这么快,这么惨。他与水木二人被铁刺人押送前往真隆部,铁刺人并没有选择最近的路线直接北上,而是带着他们绕过大雁湖,从北蛮与天朝主战场的另一端赶路。怀曦先还不明其意,见了眼前情景才恍然:这时故意在拖延时间,直到战争已经打响,天朝已然大败,大可汗便再用不着拿他祭旗。而一路上,他们也曾遇到过双方的散兵游勇,想不到都是铁刺人全力护持。一直走到此地,一颗脑袋还稳稳长在颈上,不由让他暗暗感慨铁刺人的苦心。只是,和那莫钟之间,一对曾经的好友再也没看过对方一眼。
到达兀良堡,也就意味着离北蛮可汗所在不过半天的路程,西方的霞彩又一染红了天空,落日余晖温柔的笼罩着远方家国的长城,依旧是少年最爱的景色,却不知明日还能否看见这样的美景?
战乱、胜利、失败、家国、责任所有的词汇都在这一望中涌到了少年心头,无非只是两个字生、死。一生寄一世。最简单的道理成就了最沉敛的平静。怀曦扬起头来,任自己的血液跟着天地玄黄风生水起,无悲亦无喜。
只听身边低柔声音响起:“曦儿,想家了?”
少年笑起来:“长城,真美。“原来,一切的宁定,只因为有他知道他在看什么,有他在身边。
烈烈的风扬起素色袍角,像清波涌入干涸的河床,像孤帆唤醒沉睡的沧海,只听他似乎也笑了起来,声音温柔而坚定:“曦儿,你放心,我会带你回去的,带你翻过长城,堂堂正正的站在天朝的最高点。”
那是少年第二听到他对他承诺第一是他答应成为他的老师心不禁又一狂跳起来,他以为:他所有的承诺都会一生不变。后来才知,那是自己对自己一生的欺骗实际上,那人也的确从来都没有毁诺过,他只是,再也不肯承诺。
而少年时的人只会由衷的露出幸福的笑容来:“嗯,老师。”
可是不是从那时起,那人就误会了他笑容里的含义?
令我开怀的不是所谓"最高点”,而是你,你在我身边。
只见那人已又恢复了往常的淡静,低声道:“曦儿你准备一下,开始调整内力,悄悄弄断绳索,等到了真隆部,见过你父皇,我们就走。”

怀曦用力点了点头。
在太阳彻底坠落大青山的时分,他们抵达了蛮族可汗所在的真隆部。刚刚得胜的蛮族正在庆祝自己的胜利,欢笑声、歌舞声充斥了整个营地。身为质子的怀曦自然不会受到什么礼遇,但也没遭到什么更坏的对待,被一个蛮兵一脚踹进了帐内,听那蛮兵得意的用蛮语大笑:“什么狗屁太子,跟只小鸡一样,你的皇帝老子正在后面的笼子里哭呢!“说罢,扬长而去,却不知早已精通蛮语的少年露出丝微笑。
等天色彻底暗下来的时候,两人都挣脱了绳索。外面的守兵早忍不住加入了喝酒狂欢的队伍,只有一个倒霉的被留下来看守,此时正眼巴巴的望着欢乐的人群,怀曦毫不留情,手起掌落,送他去黑暗里狂欢了。
出得帐来,两人小心翼翼的摸索着前进,看见不远果有座小木屋,屋外有岗哨,更有巡逻的蛮兵。两人交换了眼色,都觉为难。正发愁时,却见屋门一动,一个人踉踉跄跄的跌了出来,骂骂咧咧的还没站稳,又被劈面而来的碗碟等物砸倒。蛮族士兵都被他逗得大笑。只见他好不容易爬起来,想对着门里发火,又没真敢,只能恨恨的朝门啐了一口,灰溜溜的走了。
藏在草丛里的二人俱是眼睛一亮,也不用言语,便悄悄的跟了上去,趁那人不备,狠狠的将他扑倒在地。
“呜"被怀曦捂住了口鼻的俘虏憋得满面通红。水木便道:“松开可以,你得安静,不然"他掐住他咽喉,微微挑眉。
俘虏连忙点头,怀曦便松了手,不过另一手仍死扣着他胳膊,喝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我是天朝人啊,咳咳,英雄,咱们是同胞"话没说完便被怀曦冷冷瞪了回去:“少废话,报你的身份!还有,屋里是什么人?你去干什么?”
俘虏眼睛转了两转,回答:“我是被俘的军中文书,屋子里乃是咱万岁爷,他绝食已经一天了,大可汗不,蛮子就让我去给他送饭,好劝劝他。”
父皇。怀曦在心里喊了一声。只听水木又问:“就你一个吗?还有别人来劝吗?”
“有,我已经是第五个了,但,但个个都被皇上骂了出来。“刚说完,便觉喉咙上倏忽一紧,他听到了自己气管上的骨骼碎裂的声音。
“老师?“怀曦未料那人竟会真下狠手,慌忙松开自己仍扣在死人身上的手。
“他在说谎,他才不是什么文书。“水木随手推倒了尸体,开始动手剥尸身上的衣服,“你看他右手上的茧,那不是握笔的,而是握刀的。”
“那那还会如此脓包?“这么容易就被制住,还吓成那样。
水木冷笑了声:“脓包才对了。”
怀曦明白了他言下之意:这样的将军、这样的兵,才有这样一场必败的仗。想着,眼睛不禁一黯,还要再问,抬眼却见水木正把死人的衣服往身上披挂"老师你?”
“这样一身行动起来就方便多了。“水木边穿边道。怀曦见他眉头拧得像个绳结,知道是洁癖作祟,倒有几分好笑,便帮他分散注意,故意问道:“这衣服的样式好奇怪啊,好像不是咱们天朝的呢。”
水木低头看了眼:“大概是真隆部的官服吧这些无耻之徒居然在蛮族也作起官来。“说完也总算穿好,对怀曦道:“你先在这里藏一会儿,我去给你也弄一件。“说着,便飞了出去。
过不多会,便见他回转,丢给少年一套衣服:“只有这人和你身材差不多。”
怀曦一看,竟是件蛮族内侍的服装,刚要抗议,却见那人脸上难得一红,心里不由一软,忙别过身去一面偷笑,一面将衣服换上。
就这样,两人这大大方方的走到木屋前。水木朝蛮族守兵一躬身:“大汗让在下来劝劝我们皇上。“怀曦在一旁用纯正的蛮语翻译了。那守兵一点头,便让二人走了进去。
那是怎样一番情景:显是临时搭建的木屋简直摇摇欲坠,屋里只有一张破床,连被褥都没有,只用稻草铺了一床一地。借着头顶上一盏昏灯,怀曦看见床上侧伏的人影,消瘦的身躯一动不动,苍灰的鬓边已见霜华这竟就是他三年不见的父皇!
怀曦捂了唇,生生压下那声呼唤和哽咽,却见水木已比他更快的走到床前,伸手去探床上人的鼻息。说时迟,那时快,侧伏的人影忽然一跃而起,一道寒光直刺面前人咽喉。水木惊愕中慌忙一闪,寒光掠过他下颌,切断了束帽的系带,一头乌发鸦翅般的铺展下来。
“是你?“燮阳帝的轻呼声中,手里的匕首掉在了地上。
“父皇!“怀曦终于冲到了他跟前,扑通跪倒。
燮阳帝良久才转过眼来,对着儿子:“怀曦?”
“父皇!“在天朝宫廷时,碍于天家礼教,彼此极少流露父子亲情,但此时情况之下,怀曦再也忍耐不住,扑到他身前,抱住他膝盖,哭道:“父皇,儿臣好想你。”
燮阳帝轻叹了一声,终于伸手抚了抚他乌发:“好孩子”
听到这句,怀曦哪还再撑得住,立时哭倒在父亲怀里。却看不见燮阳帝缓缓直起了身体,瞥向对面,问道:“你怎么来了?”
青丝下是谁的眸光亮如昨日?只见水木微一敛身,回答:“太子是从铁刺部过来的。”

“唔。“燮阳帝随手抚着儿子的头发,神态里又渐渐恢复了帝王特有的似听非听之状,只冷冷的等着说话的人继续。
水木便接下去道:“请皇上放心,臣会立刻护送太子回国。”
燮阳帝将大掌放在了孩子的头顶上,轻轻扬起削薄的唇角。
水木垂眸,盯着地上匕首的寒光。
终听得燮阳帝一笑:“好。“e
水木抬起头来,看见落魄帝王眼中沉的微笑,原本就微凹的双眸如今因饥饿、脱水而更加陷了进去,显得那眸子更加的远难测。他忽然生出丝疑问:这样的人,怎会做出这样惨败的出兵决策?
流光无声的在二人对视的眸中滑过,在这样的情景下的相遇,似乎是梦,又似乎是路上早已注定的一道转折。而这转折,又将给他们,给这天下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好不容易收住大哭的少年却全然不知身旁汹涌的暗潮,哭够了,他终于抬起头来,对着父亲道:“父皇,咱们快走吧!”
却不料燮阳帝摇了摇头:“不,是你快走。朕不走。”
“为什么?”
“外面重兵把守,朕目标太大,是断走不掉的。“见怀曦还要再言,他以帝王的威严阻止了他,“怀曦,你记住,你不仅是父亲的儿子,更是天朝皇帝的太子!朕对你说的每一句,都是不容违抗的圣谕。现在你给朕听好了,朕令你立刻回国,不得有误!”
怀曦连眼泪都一起被他目光镇住了。
燮阳帝说完,口气柔软了一些,说道:“好了,你先到那边去一下,朕还有话要和他说。”
怀曦只得乖乖的走到墙角去。
在他背后,燮阳帝站起身来,水木却俯下身去,捡起地上的匕首,奉上。
燮阳帝没接:“给你了,你替朕杀掉了想杀的人,这算是赏你的。”
“这”
“你身上这件衣服的主人就是出卖朕的那条老狗。“燮阳帝冷笑,挑眉看着面前人,“朕一向不是个宽宏大量的君主,即使是拼了帝王之尊,也绝不放过伤害朕的人。”
秋水般的匕首映出那人低垂的黑眸,没有丝毫的波动。
“还不起来?“燮阳帝看着他,忽有所悟,“莫非你还有所求?”
“皇上圣明。“他叩首,额碰泥地,“臣还想讨皇上一句圣谕。”
燮阳帝俯视着他的脊背,目光像要在上面穿一个洞,幽幽答道:“好。”
他猛然抬首,却对上帝王闪烁的目光,只见燮阳帝一笑,撕下一截袖子,递与他。
二人的眼波一撞,他无法不接,却见燮阳帝笑过后,猛然咬破中指,在断袖上写了八个大字"破虏为先,勿以朕念”,淋漓的血字刺得人眼睛一疼。
燮阳帝斜睨面前之人,终于见到那静水瞳中光影一晃。皇帝昂起头来:“还不谢恩?”
“谢皇上。“面前人捧着血书,又一沉沉叩下。
皇帝听出了他谢恩中的不满:他怎么可能给他他想要的东西呢?这一襟血书虽然也在一定程度上给了他某种默许,可和传位诏书还是相差十万八千里。看着匍伏在地的身影,皇帝眼里闪过丝残忍的快意。
“起来吧,别跪了。现在朕终于知道你这三年丁忧都丁忧到哪儿去了。“扫了墙角的少年一眼,又看了眼对面的人,燮阳帝闭上了眼睛,“好了,走吧。”
水木朝他一丝不苟的施了君臣大礼,将血袖藏于怀中,带着怀曦走出门去。
一直到他们离去,燮阳帝也始终没有睁开眼睛,只忽爆发出一阵压抑的长笑,最后掩面倒在床上。

逃离却没有想象中的容易,蛮族大约已经发现了二人的失踪,开始大张旗鼓的在营盘内搜索。幸亏两人都穿着蛮族服装,这才暂时无人发现。而在出逃前,水木还特意返回去割下了那叛将的头颅,此时的怀曦已然对血腥习惯许多,只要不特意去注意,也就逐渐忽略了这只挂在那人腰间的布包。
只是重重关卡阻挡了出逃的脚步。蛮族营地乃以大汗营帐为中心,往外按与大汗的关系远近一层又一层的以各部落的帐篷相围,最外头则再是一圈的兵卒防卫。看起来没有栅栏、墙垛,却是都有守卫。两人转了一阵,每闯到外围,就碰见敌人的巡逻骑兵,也不敢硬闯。眼见东方已泛鱼肚白,水木便建议干脆在找个地方先藏起来,静待时机,怎样也要等天再黑了再出逃。
这本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却没想时机当真出现了。
两人刚刚找地方躲好,就听见突如其来的号角声,正在吃早饭的蛮族战士们丢下吃了一半的食物,纷纷拿起武器,奔出帐篷,一看便是出战的架势。怀曦抹了脸,找了个动作比较慢的蛮兵询问,好在一口蛮话地道,倒也没被怀疑。如此,便成功的探得了消息:原来天朝五十万大军倒也未真全军覆灭,还有一支三万人的部队毫发无损。这支幸免于难的队伍是由神机营都督张克化率领,本是跟随大军行进,后燮阳帝突然想起神机营新造的几门火炮不知造得了没有,便令神机营回京拉炮。这一来一去之间,没想倒救了这三万人一命。这时,张克化得知皇上被俘,急忙率军赶来,要救帝君。
“选在敌人吃早饭的时候进攻,这张克化打仗还有些头脑。“水木听罢,沉吟道,抬眸看向怀曦,“咱们逃走的时机来了。待会等仗一打响,蛮族冲锋之际,咱们就混在乱军里冲出去。”
“好!“怀曦一听,立时来了精神,耳听那蛮族号角一声紧似一声,倒像是仙乐一般。
终于听到一声炮响,大地微微震动,却是离得很远。知道是己方发起的进攻,不由疑惑:“老师,这炮怎么准头这么差?”
水木摇头:“不是准头差,而是压根就无法瞄准皇上就在敌营里,万一被炮火所伤,要如何是好?”
怀曦恍然大悟,忽生一念:“不如,咱们现在趁机去救父皇吧?”
水木仍摇头:“不可,依我估计,现在皇上身边的看守只会更严密,又或者莫勒真隆会直接将他置于身边。”
是啊,还有什么是比敌国皇帝更好的护身符?少年不是不懂他所说的道理,但,心里却不知怎么有一片阴云笼罩不去:为什么?为什么他就那么笃定救不出父皇,连张克化都在外面拼命营救,他在里面却丝毫不肯去努力?不过眼前的情势不容许他再追究下去,在又一阵炮声响起的时候,水木拉着他猫着腰冲入了向外涌出的蛮兵里。
终于冲出蛮族营地,迎接他们的却是天朝的炮火。因虑燮阳帝安危而不敢往营内打炮,神机营的炮弹就纷纷落向了大营之外。即使武功再好也不是大炮的对手,两人一路连滚带爬,躲避炮火,倒是身边的蛮族士兵果真勇猛,竟是不畏炮火,个个都只知死命的往前冲。二人跑了一阵,只见眼前火光冲天,烟雾迷道,毕竟身在敌营,一时难辨东南西北。只听又是一声巨响炸裂在不远,脚下大地猛然一阵摇晃,怀曦一个踉跄便栽倒在地,刚要爬起,却又被人劈头盖脸的扑倒。
大地终于有了一瞬的安静,怀曦从层层灰土下钻出来,看见刚才压在他身上的人"老师?!“也顾不得再隐藏身份,脱口就操着天朝话大叫,边叫边拼命摇晃那人。幸好,在不知叫到第几十声的时候,那人悠悠转醒。
“吓死我了,老师。“怀曦忙扶起他,“受伤没有?”
水木摇头,示意没事,随即便戒备的看向四周,目光忽然一滞。
怀曦跟着他看去,立时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他方才的大喊大叫果然引来了蛮兵,只见一个蛮兵对同伴说了句什么,其他几个人就点点头又朝前冲去,而那说话的蛮兵便径直朝他们走来。
虽因方才被震昏而全身提不起真气,水木还是将怀曦朝身后一推,强撑着站起。
那蛮兵眼中闪过丝什么,提着刀,一直走到他俩面前。
怀曦失声叫道:“那莫钟!”
蛮族少年被战火熏黑的脸上流露出一笑:“木头呆子。”
“嘎?“怀曦还没反应过来,那莫钟便转过了身去,“跟我走,我带你们出去。“说着,便向烟尘走去。
命运的棋线忽然在少年脚下清晰起来,一意外的相逢,谁想到会成全怎样的宿命?蛮族少年在最后一成全自己的友谊的时候,决不会想到:就是这一善良,将造成自己民族在数十年后的一场浩劫。
就像此时的神机营都督张克化,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一战后一举成名,最后官至国公。这时候,他只是被眼前突然出现的少年给惊住。
一帐人,从都督到偏将再到幕僚,忽啦啦全都在少年面前跪了下来,口中高呼:“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种山呼的怀曦只觉恍如隔世,被身边人推了一下才醒过神来,忙道:“都起来吧。”
“谢千岁。“众将纷纷起身,恭请怀曦在主将之位上坐下。
怀曦从容落座,漆黑的眸子不急不缓的扫过帐中诸人,也不说话。
张克化只得清了清嗓子,出来说道:“不知殿下驾临,有何谕令?”
怀曦也咳了一声,说:“孤是奉了父皇圣谕,回归天朝。”
此言一出,立时掀起一片哗然,众将不禁纷纷问道:“殿下见过皇上?”

怀曦眼圈一红,点头道:“孤在敌营见过父皇,父皇命我立即回国,还要我"终于忍不住哽咽,“不要管他。”
这么一说,众人无论如何作想,都跟着唏嘘起来。张克化当先跪下,捶地呼道:“万岁仁勇世所莫及,我等怎能不肝脑涂地以报君王"众将亦纷纷应和,个个摩拳擦掌,立马就要跳出营帐杀敌救主。
怀曦心头一热,看向身边人,水木淡淡望他一眼,示意一切由他自拿主意。怀曦心跳轰隆一阵,终于有了主张。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少年皇储不紧不慢的说道:“诸位的忠君之心孤王甚为感动,回国后定当一一褒奖,引为天下楷模。“他顿了顿,黑眸里隐隐现出乌金光华,“但现在,孤要诸位先办一事"少年长身而起,直指帐外,“给我进兵,救我父皇!”
“是!“如云应声中,他却只听到一声轻叹,清清楚楚的一声:“曦儿。”
极轻极轻的一声叹,却压过了所有的豪迈的应。他从不知道,这世上能存在着这样一种叹息,像是把他的心都揪碎。这是他生平第一听到,在以后的岁月里,当他每端坐九阶之上,站在群山之巅,立于万军之前,他仿佛都会听到这一声轻叹。一声叹,凉了帝王半身血。每一,他都不知自己是如何仍能坚持着挥手向前
“随孤出帐督战!“他飞也似的迈步向前,不敢仔细去听身后跟随的步履声响。
帐门一掀,烟尘扑面,战争特有的气味激昂起少年本能里的热血,一旁忙有人递上t望筒,他接过来,向远方看去,只见两军厮杀,血流如海。他听见自己的腔子里有什么奔涌拍和,更有什么辗转反侧,直到听到那清远的声音响起:“我军死伤如此之巨,为何不直接炮轰敌酋?“喷薄的浪终于找到了皈依的河。
“你是?“众将纷纷侧目。
怀曦将t望筒递到说话的人手里:“这是孤王之师。”
“原来是太傅大人,失敬失敬。“众人立时态度一变。
一进营就先除了蛮子官服的水木显露原先素衣飘飞,只见他神色冷淡,丝毫不以为意,接过t望筒来,边观察边对怀曦道:“木屋附近仍是重兵把守,相信敌人并没有把皇上转移。还有好个莫勒真隆,居然亲自带兵杀出来了!“说着便将t望筒还给怀曦。
怀曦忙跟着看去,只见蛮族大汗竟真的披甲上阵,身边大约百骑扈从,果然个个骁勇无比,锐不可挡,而蛮军见大王亲临自是更加勇猛,本就在人数上落于下风的天朝军更加不能抵御。眼看进攻的一方很快便成了退守的一方。而那头,蛮族可汗鼓舞了一阵士气,见己方已是压倒性的优势,耀武扬威一阵也就收兵归帐。只可怜天朝军队仍陷于厮杀之中,而此时两军混战,又根本没法用炮火支援。
“这样打下去只能是白白牺牲,我军才区区三万,根本不可能就这样攻下敌营。“水木冷冷道,“请命我军炮手立刻调整炮位,对准蛮子大营。”
“那父皇?”
“曦儿。“他这样唤着他,“相信我。“他这样看着他,瞳里像有黑色的漩涡,“木屋在敌营最后方,我们只对准前面的营帐,对准莫勒真隆的大帐开炮,决不会伤到皇上。”
怀曦终于点了点头,不知是否为了他那句"相信”。后来才知,他说的"相信"并非是要他信他当前所言,而是相信:他永远是为了他好。可为什么,从开始到最后,他们只是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
不一会,太子令行,火炮炮口一律对准了蛮军大营,轰隆隆的爆炸声中,只见蛮族白色的帐篷在红光中飞到了天上。战场上的形势立刻有了突然的转变,在蛮族可汗的大帐也被炮火击中的时候,一直往前冲的蛮族人终于有了后退的念头。而他们这一退,反倒招来了更猛烈的炮火攻击。一向不可一世的蛮族人终于开始全线败退。天朝军队也有了喘息和反扑的契机。
这头,怀曦兴奋得一个劲的叫好,直叫多多发炮,直接将蛮人统统轰死。正在这时,却见敌人忽然帐门大开,可汗百骑重又突出,怀曦咯咯冷笑,一挥手:“给我开炮!“只听一声炮响过后,紧接着却是宁静。
“怎么了?怎么不开炮?“怀曦怒问。
“禀太子,炮弹用完了。”
“啊?“怀曦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炮声哑了的战场上一下子显得格外寂静,其实也不过是一瞬间的工夫,却让人觉得像过了一年,怀曦的手心里已全是汗。只听旁边有眼尖的人喊道:“殿下,快看!“他忙举起t望筒,只见蛮族百骑扇面样打开,扇把几骑纵出,左边是蛮族可汗莫勒真隆,右边却是燮阳帝!
“父皇!“怀曦的失声低呼教这边众将顿时一乱,纷纷都或伸长脖子或踩上马背向那边t望,只见果然是燮阳帝被缚在马背之上,莫勒真隆拔出腰刀,缓缓置于他颈,朝着天朝军队喊道:“要是再敢开炮,本汗就先送你们的皇帝上西天!“声如洪钟,响如炸雷。
怀曦急得银牙咬碎,环顾四周众人,也是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只有那人只是微微蹙眉,静静的对他道:“蛮子忌惮咱们的火炮,他们还不知道炮弹用尽,我料他们不敢放肆。”
怀曦点了点头。
那人随手拉过一匹战马:“你能明白这个就好,事情就交给我,全军听我令行事,我保你父皇平安。”
怀曦只能又点头,慌忙又补上一句:“老师小心。”
素衣一腾,已然飞身上马,绝尘而去,也不知听没听见这句嘱咐。
怀曦急忙举起t望镜看去,只见万军之前,一骑排尘而出,一点清素黯淡这方如血红衣那方如云黑甲,他的声音大约还是如常低回,这头的人只听得见莫勒真隆响雷般的笑:“哈哈哈哈,够爽快!你就站在这里不动,我们双方同时撤兵。“说罢,收回了腰刀,扬手示意,蛮族大军齐齐向后退却。天朝军队也在同时向后收拢。
战场上烟尘逐渐消散,原本混杂在一起的红色和黑色慢慢分出了界线,各自回归各自的阵营,草原上像是无数条细流逐渐汇成了两条奔涌的大河,两河当汇,一柱凝立苍青的磐石生生分割开两股洪流。

终于双方的军队都全撤下了战场,那一点苍青却仍纹丝不动。
“老师怎么不回来?“怀曦抓住从前方撤下的将领问。
“大人答应了莫勒真隆:他在中间站一刻,我军就一刻不会开炮,直到双方都拔营,退出这片草原。”
怀曦相信,这的确是那人的决定。抬眼望,太阳不知何时已经挂在天中,血一样鲜红的颜色,让人只觉一阵阵的冷。他知道这自己已经败了,自己非但不可能救出父皇,反倒真挑起了蛮族以父皇作盾的念头,将来只会更加有恃无恐。懊丧和疲惫一下子充满身心,他无力的说道:“就依老师所说:退兵,回京。”
沮丧的气氛顿时充满了整个军营,然而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诸将只得都得令而去,整顿部队,准备南归。远远的,听见蛮族似乎也在忙着撤退。
怀曦趁众人一不注意,跳上匹战马就往战场上驰去。
烈日将那人的影子钉为一根钢针。直到怀曦走到他身边,他才转头,立时拧眉:“你怎么来了,快回去!”
“你跟我一块走。”
战场上现在只剩了遍地的尸骸,蛮族因为是游牧民族,所以也有不少家属随军,便可见一些蛮族妇女和老人在战场上搜寻和哭泣。
怀曦不禁悄悄扯了扯他衣袖,低声道:“咱们走吧。”
“你快走。“水木望着那头逐渐减少的帐篷,说道,“我说了要等两边都退了才走。”
“那我也不走。“怀曦倔强的执意要留。
水木犹豫了下,终于掉转马头:“走。”
二骑奔驰起来,当先的却忽然停住。“曦儿?“水木跟上来,正要催他,却被他的目光摄住,随之看去,眼前的情景让他也再扬不起马鞭
熊一样强壮的少年,尸身已经支离破碎,脑袋也只剩了半边,这世上恐怕也只有母亲还能认得出他,她还像襁褓中时那样紧紧将他裹在怀里,哼着那些熟悉的曲调,草原上的夜曲啊,是希望他睡好,还是更想他醒来?
怀曦的掌心已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血来,眼睛里也像是要迸出血红,忍不住就要朝占伦大婶走去,却被人死死拉住。
而这时,占伦像是察觉了什么,猛地抬起眼来,涣散的目光在看见他们的一瞬变成了一把雪亮的利剑。
怀曦觉得自己脸颊上像是被生生剜下了一块肉。
良久,占伦终于又重新低下了头去。b
她没有喊出来:面前马上的人是杀死他儿子的天朝人的皇储。
如果她喊了,四周那些同样失去亲人的妇孺也能扑上来,用牙齿、指甲也能将他撕碎。
她只是又俯首,又哼起那首夜曲
豆大的泪珠从怀曦眼里蹦了出来,砸在颊上,疼得钻心。
直到他们走出去很远,才听见身后女人突然爆发的一声野狼似的的长嚎:“天哪,这天杀的战争”
《天朝史》载:燮阳六年,帝败被俘。幸得太子南归。

三 先生之风
这天清晨,向来少雨的天京下了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
若在往日,这个时辰街上已经有很多人在走动,来来往往的都是急急忙忙的腿:跑生意的、送信的、大户人家派出来办事的,匆匆的就在眼前滑过,走马灯似的在各自的活命路上奔忙。
他也是其中的一个,但似乎比旁人又稍微悠闲一些每他都是不知刚从哪宅大院内翻出来,而脚一踏上这条路,就意味着他已安全,已可以用几个月的时间来享受刚才的劳动所得他是一个杀手,而且是一流的杀手,所以,他出手一就可以挣得大笔的金银,也可以赢得许多自由的时光,比如这样的清晨,他就可以负手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看着眼前往来的人流这为利往来的熙攘人间。

然而这些天来,街上熟悉的景致却有着许多细小的改变:城门的巡逻兵丁多了起来,因为城外出现了越来越多负伤流血的士兵,有的甚至已三五成群的钻进城来。城里偷盗抢劫的事情也就随之剧增,老百姓自然害怕,于是清晨的街道就这样冷清下来。杀手不由皱起了眉头,熟悉的血的气味让他在这座城里第一个觉察到危险。
果然,在这个大雨倾盆的早晨,城门忽然提前开放,一队人马驰进城来,更有迤逦的军队跟在后面。杀手忽然嗅到了失败的味道,不由生出了兴趣,仔细观察起前头骑马的几人:只见当先开道的是一员武将,一看就是武功平平。中间簇拥的似乎是个少年,蓑衣掩住了他的身形,看不真切。再往他身边看去,忽觉面上一寒两道清明如刃的目光穿越雨幕直刺而来,杀手本能的往阴影里一躲,过了好一阵才敢又出来。
居然会被发现?!杀手暗想:千万别叫那眼看清了自己的相貌去,他知道自己身上肯定有所谓"杀气"能被所谓的明眼人给看出来。于是,他决定赶快逃出城去。谁知刚走到城门口就被守城兵卒拦住:“从今天起,奉命戒严,一律不许出城。”
“啊?奉谁的命令?”
“太子殿下的。”
“太子?他不是在北蛮吗?“有人围了过来。
“问那么多干什么啊,听说前头打了败仗,太子就逃回来了。”
话音刚落,便有路过的士兵插嘴道:“皇上都被俘虏了,蛮子马上就要打过来啦。”
“什么什么?这可是真的?“越来越多的人闻言聚拢过来。
“当然是真的,我们刚跟着太子打了一仗,大炮轰得蛮子哭爹叫娘的,只可惜皇上在他们手里,太子没办法,只好撤回来了”
就这样,先于诏告,皇帝被俘、天京危急的消息很快就在京城里传开了。
相对于民间的人声鼎沸,庙堂之上其实也不差分毫,只不过大多数的眼睛看不见而已。
皇帝被俘的消息其实早一步就已经通过逃回的兵将带到了宫中,但这样光明长大的正式拿到朝堂上议论还是第一。
早朝时分,百官被许久未闻的叫大起的鞭声赶到了金銮殿中,只见高高的宝座之后垂了一道珠帘,四王爷站在宝座旁,大家都离得太远,看不清这位今上胞弟的脸色。正思忖着,只听内侍一声高唱:“恭请皇太后、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众人忙倒身下拜,这才知晓帘后是谁人端坐。
参拜完之后,只听皇太后颤巍巍的在帘后道:“众卿家平身,今日召众卿家来,乃是乃是国有大难"说着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四王爷忙躬了躬身,对帘后说:“请母后莫急,千万保重凤体。事情便由儿臣来说吧。”
皇太后便哭道:“一切就交给四王了。”
四王爷道了声:“谨遵懿旨。“便将怎样兵败,皇帝怎样被俘,以及北蛮军如何大兵压境之事说了,他在朝中素有刻薄狠辣之名,说起话来也是铿锵有声,一字一句他吐得倒是不慌不忙,却听得下面群臣虽也早知事情始末,仍跟着不住胆战心惊。最后,只听四王说道:“如今已是兵临城下,不知诸位有何看法?”
众人心中都是一跳,哪敢出言?太久的沉默中,忽听帘后一道女声尖利的响起:“你们这些世沐皇恩忠心耿耿的臣工们倒是想想办法啊,皇上在他们手里啊,你们怎么都不着急?”
唬得地下立时呼啦啦跪了一片。四王便咳了咳,对帘里道:“请皇后息怒,容臣一一问过。“说完,就转过头来。众人个个只觉背上发毛,终于还是有人被那刀锋一般的目光给钉住"张大人,你是三朝元老,可有良策?”
张大人伏在地上,叩首道:“老臣自从听说圣上被俘,已经辟谷三日,日夜祷告上苍,愿以老残之躯换得圣上平安归来"话没说完,竟一头歪倒。众人大惊失色,却听一个年轻的声音不知在哪个角落里说了一句:“没关系的,不是辟谷了三天吗?一准是饿的,喂个馒头就好了。“大家笑也不是骂也不是,只能仍像原样般跪着。
四王厌恶的摆了摆手,让人把张老大人架了出去。接着又问了几个大臣,不是主战便是主和,要么就是以金银去赎,反正是无一得心。再没耐心和他们纠缠下去,他暗中打了个手势,钦天监监正叶璇便出班奏道:“启禀二位娘娘、四王千岁,微臣近日夜观天象,只见紫薇黯淡,荧惑南移,将犯南斗,恐是天命转变之兆。”
“什么兆?“皇太后和皇后齐声问。
四王微微笑了笑,和她们一起听叶璇继续摇头晃脑道:“此乃上天预示:天朝有难,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顺天南迁,方能平安渡过。”
“南迁?“皇后叫出声来,却被皇太后阻止:“你急什么?“随后对帘外道:“你继续说。”
叶璇扫视了周围一圈,面有得色,有如教书先生般头一点一点的说道:“回太后:南迁其实并非是当下迫不得已之选,而是在我天朝数代以前就有的既成之策高祖建都天京的同时,便指定了金陵作为‘留都’,其后历位先帝也都十分注重金陵的迎建。就是圣祖皇帝武功全盛之时,全力北伐之余也不忘强调金陵之建设,将其和天京并称为‘南北两直隶’。可见,金陵本就是天朝之都,因此,两都迁变也是理所当然。如今更有天象预警映证此说,还望太后明鉴。”
自上而下都凝神静听,虽大多数都已听出了他背后意图,但当着四王的冷冷笑脸,又有谁敢指出?皆只能在私下里互相使个眼色:准备回家收拾包袱偏安江南吧。
正在这时,却听殿外一声:“不可!“众人纷纷回眸,只见雨幕之中,一道身影破雨而来,漫天风雨似乎为之一凛,雨丝纷避不及,朝堂上衮衮诸公也不由自主的让出一条道来。

因雨而暗的金殿之中,人人都觉眼前一亮,只见一少年昂首而入,一身黄袍亮得刺眼。
呼吸刹那为之所夺,等回过神来时,无数人已惊呼出声:“太子?!”
只有九重阶上,一人低呼了一句:“沐沧澜。”
少年和许多人一起顺他目光回头望去,只见殿门素衣缓缓拂槛而入,一柄竹伞水珠淋漓,清雨湿了那墨发如浪衫如澜这才知风雨不近少年身的真正因缘。
沐、沧、澜少年把这三字化了符咒贴在心里,回眸映在眼中。素波微潋,那人回之一笑,略带抱歉。
少年促狭一笑,转过身时,已是面容一寒,向珠帘倒身下拜,言道:“儿臣怀曦给皇太后皇后娘娘请安。”
“曦儿?“两个女人在帘后异口同声,随即又同声呜咽起来。
四王只得又一充当传声筒,也不移步,居高临下道:“来者可是怀曦皇侄?”
怀曦淡淡一笑,凤眸轻挑:“正是小侄。皇叔,三年不见,你的眼神怎的不济起来?”
四王没料他居然上来就针锋相对,当下也不动声色,微微一笑:“岁月不饶人,皇侄如今长得如蛮人般壮实,皇叔自然是不敢贸然相认。”
怀曦一哂,故意整整身上朝服,理理头上金冠,回道:“皇叔既然看不真切,不妨走下来仔细瞧瞧。”
“哈哈哈哈"四王忽地大笑起来,震得伏地的人都感膝下一抖,只听他道,“好个皇侄,在蛮族待久了也学会蛮族的胡搅蛮缠了,皇叔不过随口一问,倒被你引出这许多话来!“笑罢,面色竟然随即一凝,他与燮阳帝是一母同胞,生得极像,只不过他颧骨更高,眼眶凹得更加厉害,一双黑棕色眸子如同嵌在山坳之中的岩洞,扫人一眼便教人通体一寒,此刻,这双眸子便直直的盯着怀曦,厉声问道:“你怎回来了?”
怀曦早料他有此一问,不慌不忙的转过身去。沐沧澜早有准备,将手中布包递与他手。天朝太子接过,亲自往金砖上一扔,包裹散开,从中滚出一颗人头。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中,有人认出了人头主人"闻人佑!”
闻人佑,正是此极力鼓吹出兵,却又在最后买主求荣的天朝兵部尚书这是如今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而在这朝堂上的许多人更知道:此此出兵,他给燮阳帝递上的军需奏表,言道赏出征军队军丁每人白银一两、胖袄一件、胖裤一件、鞋两双,炒麦三斗做为一月行军粮食,统共发下去兵器和用具等八十余万件,更每三人分给负载辎重的驴子一头。军官在把总以上者再加赐钞五百贯(数据出自《于谦和北京》、《英宗正统实录》),随从护驾的一百多个大臣更不必说,人人赏金发银,分封不少。而在这其中,又有多少银子其实是落进了他闻人佑等少数几人的腰包这号称的五十万天军中究竟有多少的空额!而在这朝堂上更有多少人在暗自发抖:他们又直接或间接的从这场荒唐的出兵中得到了多少?!
而现在,的确是他们该发抖的时候了。
他们看见年轻的太子一步步走上台阶,在走到一半的时候猛然转过身来,他的眸子是一种人们从未见识过的纯黑,像是萃取了天地间所有阳和的乌金的炭!兴许是年幼的缘故,他的目光里还有着涟漪,还不能像他的叔父那样有如冰封一块,但,这种波动反更带着一种震慑人心的压力,仿佛细碎的浪缓缓推进,滔天的巨潮就在不远。“闻人佑,乃是孤王杀的。“他字字清晰的说道,“奉父皇的御旨诛杀的。父皇令孤即刻回国,不得有误。“接着,就将在敌营中如何见到燮阳帝,燮阳帝如何谕令之事说了。
众臣趴伏一地,在听到皇帝遭遇时不时肩头抽动,听到颁布诏令时又不时唏嘘感慨,将忠君之态做了个十足十,引得帘后也是宝珠晃动,两宫垂泪。只有四王面无表情,冷冷鼎立玉座之旁。
怀曦于神机营中已见识过此种情形,但在这金殿之上见到如此多位高权重之官员也都哭得像个孩子,倒还真有几分不惯,放眼,却见阶下那人冷笑摇头。心中顿时安定下来,再不受他人干扰,他抬手示意:“列位臣工请暂收声,还是商量如何营救父皇,化解天京兵危要紧。”
“太子所言极是。“只听帘后皇后首先咐和。
四王浓眉一拧,也不好作声。
此时堂上局势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转变,一出、一惊、一慑、一叙,几番起伏,怀曦已于不动声色之中掌握主动,只见阶下一片抬头仰视,必恭必敬。只有少年心中悄自感慨:方才来前多亏那人坚持,耽搁了时辰也要先回东宫更衣,这朝堂之上果然是有几人长眼,多少人是只认袍服不认人!十三岁的少年与十岁孩童已然面貌迥异,然这一身储君袍服一穿,居然还是威压群臣。想到此,忽地生出一念:这身袍服若真是旁人穿了又会怎样?身上一个激灵,当即未敢再想下去。
只听四王在身后凉凉说道:“皇侄说得对,刚才皇叔便正与众卿家商议对策,却不料皇侄突然闯入,生生给打断了。”
怀曦转过身去,却不看他,目光扫过与自己仍有几阶之遥的玉座,方才的激灵已成了某种激动,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已有了种从未有过的沉厚,这让他想起那人低醇声线,一字一句将江山社稷植在他心头。他听见自己在用与那人相似的语调对全朝堂的人说:“刚才所议之对策,孤不能苟同。”
“殿下!“不等四王使眼色,叶璇已然出班奏曰,“此乃天兆,不能不从。”
怀曦轻笑:“你说的天象孤没看见,孤只听见你,在妖言惑众,动摇国本!”
这话说得极重,叶璇当即磕头如捣蒜,泣血道:“请殿下明查,臣一字一句皆据之天象,从之历数,并无半点虚言。”
怀曦冷笑:“是吗?那孤问你:四年前,你也是钦天监之首吧?”
“臣是。”
“那那一年江北地震你却为何预报江南?你那时候就没从历数?”
“这"叶璇语塞。不光是他,就连朝上所有官员也都暗自惊讶这位年轻太子的记性和犀利:四年前那时候他才九岁吧?

朝上小声议论半晌,忽听得有人说:“人非圣贤,偶有失误也属正常。“一听这话,脸红得像番薯一般的叶璇终于被解救了出来,在四王的目刀逼视下,只得又梗起脖子来道:“正是正是,地震之事其实乃因当时地动仪故障,这才勘测有误。这一,却是微臣呕心沥血夜夜观测,并且遍阅古籍遍查历书才推得的结果,定然是不会错的。“说到激动,竟全身扑地,高呼道,“请殿下、皇太后、皇后明查”
余音尚飘空,却听背后一声:“哎哟!“虽然极轻,却十分破坏气氛,而且更有耳尖的人听出这声音似有些耳熟。众人的目光不由都纷纷从叶璇转移而去,只见角落里身穿青色官服的一个青年慌忙捂住了自己的嘴。但,这已经晚了,所有的人都已经注意到了他,包括阶上的天潢贵胄。
怀曦循声看去,只见那青年不过双十年纪,生得肤白如雪,发黑似炭,一双修眉如长翎拂鬓,一对凤眼似秋水横波,更有红唇一抹艳如桃初绽,此刻正被他尴尬的捂着,一幅美人图不由多了几分好笑意味,只见美人神情更是怪异,正又惊又恼的惶然四顾,终于目光定格一,眸中波光一闪,手也缓缓放了下来。
怀曦随他目光一瞥,正是那一抹春衫,暗自疑惑,也只能静观其变。问那青年道:“你是何人?何故出声?”
青年收回目光,垂首道:“翰林院编撰郑风如参见殿下,今日乃微臣当值承旨翰林。”
原是草诏之员,难怪六品官职也能上殿,怀曦再仔细打量于他,只见此时他敛容肃立,神情庄重,一身青衣垂如直瀑,与方才轻佻模样已是大为不同,看着竟生出几分清雅出尘的味道来,不由好奇心起,听他如何继续。
郑风如却哪知储君心里念头转圜,只暗自咒骂方才是被什么妖法戳中肘上麻穴,害他猛然吃痛惊呼出声,惹来当下麻烦,小心翼翼回道:“方才方才"嗫喏一会儿,偷抬眼,却瞥见储君目光凝聚,瞩目,心中不知怎的竟然一热,脱口而出:“臣是对叶大人之言有所质疑,这才忍不住失仪出声。”
此言一出,只见怀曦眼中一亮,面上笑意浮动,和蔼的道:“你说。”
郑风如知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不犹豫,抬头说道:“回殿下,微臣家在东海,茫茫波涛,日升其中,月出其里,星辰浩瀚更是非陆上可比,因此自幼爱观天象,大后博览群书,从此对天文地理也略知一二。叶大人所说荧惑南移之事,微臣日前也有观察,荧惑确似偏位,但却绝无叶大人所言之严重。”
“黄口小儿,你腹中有几本历书,胆敢信口雌黄?“叶璇回身便道。
郑风如微微一笑,瞥眼阶上,十三岁的储君冷笑正浓,叶璇官场老手如何会反应不过来,立时讷讷,不敢再言,狠狠瞪他一眼,转回身去。
郑风如不急不徐,始终蕴一抹春水浅笑,眸光却是咄咄逼人,回答道:“风如年轻,的确不该在前辈面前班门弄斧,这就想请教大人:若如大人所说,荧惑南移直冲南斗,那它究竟将何时移入南斗?”
“这"叶璇迟疑,这一番荧惑之说本就是子虚乌有郑风如说见荧惑"微"移已是留有余地这天上星星如何能为言语所动,让未移的星辰移入南斗岂是他人力所能为之?心中大急,又不敢看四王,只得强自扛了,回答:“大约至少半月之后。“暗暗祈祷只盼半月之内四王大局已定,到那时再无人敢提此事。
却哪料有人不肯放过怀曦哂笑一声:“半月之后?哼,等朝廷真听了你的妖言迁都金陵,大家再一起抬头看星星吗?“金殿传音效果自与别不同,少年清朗的话音震得众人鼓膜嗡嗡作想。一时间,天地俱静,所有交锋都随他话锋所向一齐汇聚在殿上某
秀美青年挑眉而笑:“叶大人不觉时间久了点吗?如今兵临城下,山河垒卵只在千钧一发,大人便要用这样得不到证实的言论影响国策?”
“那那你说如何?”
“风如看也不必等到十五天后,现在便请大人证明自己,确有实力做出正确之推断。”
“怎么证明?”
郑风如朱唇一勾:“大人可敢与风如小赌?”
“放肆!朝堂之上怎可言赌?!“忙有人出声喝斥。
却被怀曦眸光瞪回:“非常时期非常之举,且听他说完!”
四王咳嗽了一声,怀曦却不回头,四王也就只好沉默。
郑风如看了怀曦一眼,桃潭水感君恩,再无丝毫犹豫,朗声道:“风如推算今晚将有天狗食月。叶大人看呢?”
一直落于下风的叶璇终于露出笑来:“荒唐啊荒唐,你没看见外面大雨瓢泼?!”
郑风如秀眉一滞,不禁咬了下下唇,却正见怀曦目光投来,不看殿外大雨只看他。心立一横,他上前一步:“殿下,请殿下作裁判,风如愿与叶大人一赌今晚!”
怀曦手在袖中紧握成拳,点了点头:“好。”
只听四王在背后沉沉说道:“那本王就毛邃自荐作个见证吧。”

三 先生之风(下)
雨中的东宫因主人的归来而沸腾嘈杂起来,暮色四合,却再听不到以往沉寂时的雨打重檐声储君居亦如天子居所般辉煌盛大,只规模略小而已,雨点击打在青色的琉璃瓦上、檐下的铁马上、朱红宫墙上、冰冷石栏上,寂寞空庭春欲晚,梨满地不开门。如今,只听得见身周这一两声被自己拨动的水声手指无意识的滑过水面,沐浴的人仰头靠在浴桶壁上,目光如水,漫漫流过房间四壁。

这是他曾住过七年的房子,然后离开三年,如今回来竟已有几分陌生也许就从未熟悉过吧,他记得自己好像还从未细看过这居所,从搬入的第一天起那时还是少年游,风华初上年十九。中进士,入东宫,从五品洗马辅太子左右,一心要助储君成一代令主。雄心勃勃的时光,无暇注意衣食住行,只道太子体恤,让他与另外几个没有家室的年轻属官都在东宫内居住。房屋狭小简陋,却未有丝毫不满,更有一段时间,因住所在这里才让他躲避了那一位位高权重之人的纠缠,满心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只思要竭全力报君恩,也实现自己的一腔抱负。却不料年少之梦,如纸脆心灰意冷下终生搬离之念,然未料,倒是他人先离了这宫殿搬入更光明堂皇所在一道圣旨颁下,升他为正四品少詹士他知自己已被圈在了这东宫禁。从那一天起,学会了雨打梨闭门,掩卷但听暮雨声。任东风催动屋外几番开谢,轩窗再不启,庙堂上,他只作隐形人。
几乎已忘了曾有过怎样的梦
回忆的舟沉入现实的河,谁料想到这波澜聚散?!
闭目,再睁开时,如水眸光已再无氤氲,瞬时恢复成那永远沉敛的海,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步履听来尚远,却是直扑而来,肆意轻狂,声彻石阶,一时竟又能闻见风雨作响,金石之声东宫之内,还有谁敢如此放肆?不由一笑起身。
穿上纯白中衣,外罩玉色长袍,束起迤逦发丝,一一穿戴整齐,整理完毕,正好听见敲门声起,沐沧澜走出屏后,从容开门:“殿下。”
“叫曦儿。“怀曦一步踏进门来,眨眼狡黠一笑,“不然,我就治你欺君之罪,‘水、木’老、师。”
沐沧澜只得淡淡一笑:“谨遵王命。”
怀曦却还不依不饶,端着太子架子,硬是近逼一步,仰头看他。
他只得唤道:“曦儿。“g
少年粲然而笑,黑双瞳登时清华流泻,沉里蓦然多了几分光明,拖长声应道:“是老师”
沐沧澜直觉后退一步,问道:“曦儿来是有事?”
“嗯。“怀曦却只顾说话,直觉的仍往前冲,面上忽觉微热是因雨,夏日傍晚也凉似水,却为何身前空气如斯温暖?也因雨,狭小房间潮气发酵,却为何蒸入鼻内竟有一缕淡淡清馨?暖香缭绕,如刚温就的雕,不经意间不在意时竟挑起少年血气之中第一丝迷醉他,刚沐浴过吧?脑海里不知何时浮出这样的念头,眸光在睫毛下轻抬忽然不敢直视,那素净肩头的一两点水晕那水珠是如何挣脱了那紧束发丝,滑落那乌发玉颈
脚步早已一滞,正懵懂时,忽听一声"曦儿?”
老师
这声应难道竟没发出?可为何全身上下都已被什么牵动,难道牵动它的不就是这一声回应?疑惑的抬起头来,那人同样疑惑的眸光落在自己仰起的脸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出神,颊上血管一挑,他忙敛容,故作打量之色的道:“今晚郑叶之赌,百官观战,老师为何不着官服?”
沐沧澜随手一拂袍袖,淡淡作答:“我还在丁忧之中,不便穿。”
他急切相问:“那老师何时丁忧期满?”
“明日。“他望着少年玉带金冠器宇轩昂,不禁想起当年初见情形想不到一晃竟已是整整三年。
怀曦却不知他心中感慨,只是自己一通狂喜,恨不得立时金鸡报晓旭日东升,迫不及待要看那人一身粱冠金绶玉佩罗裳,玉笏流光,夺目朝堂。喜形于色道:“太好了,明日我就去宣布:封老师太子太傅。”
沐沧澜也不辞,羽睫一抬,眸光如出鞘剑光:“那要看明日太子站得有多高。”
一股热血冲上脑际,怀曦昂首:“请老师看好了。”
说罢,二人不约而同都大笑起来,窗外一个霹雳,竟是谁也不觉。
只是一笑,沐沧澜已很快收敛形容,让怀曦坐下,自己则隔了张几案,坐在他对面,说道:“曦儿自信,为师宽慰,不过,虽智者千虑也必有一疏,况朝堂谲诡,世事翻覆,有些事也不能尽在掌握。”
怀曦明白他意,询问道:“老师可是忧虑今晚之赌?”
沐沧澜点点头:“此事说来也是因我多事,当时不该将这郑风如给逼出来,原想让他替曦儿你驳斥妖言,却谁知他竟能引出这一桩听天由命的事情来。”
怀曦不由笑了:“老师不提我都忘了问:老师是如何将这活宝给推出来的?”
“活宝?“沐沧澜摇头苦笑,“曦儿这形容还真是确切。我当时站在最后,观察诸人脸色,无一例外都是些没有主张的应声虫。只有这郑风如目光跃动,紧紧盯着叶璇,每见他说一句话就冷笑一下。以前我就听说过这郑风如的名声:十七状元,惊才绝艳,只可惜所学太杂,又性格古怪,更因拒绝了太师的招赘,最后只落得在翰林院干些闲差。今日一见,果然不凡。见他这副表情,自然是心存驳斥之念,又不敢轻易开口,我便取了块碎银,砸了他麻穴一下。”
怀曦已然笑岔气,边咳边道:“老师,原来你暗器也使得这般好!”
沐沧澜肃容,沉睫:“情非得以。”
怀曦不敢再放肆,忙收声听他说下去。只听沐沧澜接着道:“这郑风如出列所言倒当真是不负人所望,只是"他轻叹一声,又一摇头:“这大雨倾盆之下,他竟能提出看月之赌!唉,这般狂妄真真出人所料,将来"又叹一声,终未再言。

却见对面少年笑容依旧,海雨天风也吹不散那一脸渐盛光华,只见他唇角微勾,剑眉轻扬,定定看他:“老师不必过于担忧,有句话不是你常用来教育怀曦:人定胜天。”
心房一震,最梦徊竟似被少年感染,热血泉涌而至,带得话音发颤竟难以克制:“太子有这般决心,臣定当鞠躬尽瘁。”
少年脸一红,低声道:“老师怎又忘了?”
他蓦然想起自己刚答应过什么,曾答应过什么从初遇那日,少年便一遍一遍的恳求只是一声:曦儿。心中一软,不由弥补的唤道:“曦儿。“见少年立时重绽光彩,却忽然生出一丝抽痛:这称呼,这孤独的少帝还能再拥有几天?
旁人已见了即将铺展的帝王孤途,当事的人却还未了悟,那时的少年只沉浸在登顶的紧张热切之中,是因喜悦当头年少无知,还是因苦涩滋味有人代尝?直至后来独临绝顶,才明白高不胜寒,才明白即使是那强行留住的体温也挡不住帝王路上的风凉然而此时,毕竟无知无畏,温暖的呼唤声中,不止是帝王愿,在炽热的心田上滋长。
这时,忽听门外响起敲门之声,沐沧澜凝眉,想不到这东宫里竟不止一人敢将门敲得这样嚣张。立时猜到了来者是谁,一开门,果然见郑风如立在门外,却没猜到他旁边还有一人。
怀曦端坐不动,任由沐沧澜将来的二人引到身前,见礼道"臣郑风如(草民谢光)见过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怀曦道,目光很快被郑风如的同伴吸引,“你叫谢光?”
一听到太子这么问,一般的人都会立刻自报家门,何官何职何事觐见,有的甚至连祖宗八代都一起说出来,那谢光倒是与众不同,只是一味沉默,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就像没听见一般。怀曦倒也不生气,只望着他头顶上两个发旋暗暗忍笑。
郑风如自也早料到这情况,忙代回道:“回殿下:谢光是臣的同门师弟,自幼寡言少语,并非有意轻慢。“见怀曦饶有兴味,便又笑着补了一句:“不瞒殿下,这一句请安的话,臣在家中也与师弟练了好久。”
怀曦笑了:“罢了罢了,孤不怪罪于他,你且说带他前来是何用意吧。”
郑风如上前一步:“殿下,臣带师弟来此,乃是为了今晚之事。”
“来得正好,孤也正要问你:今晚之赌,你有几分把握?”
郑风如面不改色:“必赢。”
此话一出,房内之人除谢光都不禁一震,饶是沉静如沐沧澜也忍不住凝眸逼视。郑风如迎上他目光,似早有准备,再不像早朝时回避,清湛一笑:“只要殿下肯助臣一臂之力。”
“你说。“怀曦心中起伏,面上却不露声色。
郑风如道:“臣听闻太子曾指挥神机营使过火炮,所以斗胆想请太子谕,借火炮一用。”
“何用?”
“太子也看见了,此刻大雨滂沱,一时难住,臣恐今晚也是云雨沉沉遮蔽月象,因此请借火炮,用以驱雨。”
“驱雨?“怀曦与沐沧澜对视一眼,“你是说:以人力驱雨?”
“不错,臣正是要借火炮之力,将驱雨剂置于炮弹之内,送上天空驱散云层。”
怀曦还在沉吟,只听沐沧澜道:“这需得能将驱雨剂射到空中才行,火炮根本达不到这样的高度。”
“这点不是问题。“郑风如微笑着看向身边之人,“有我师弟在,便有解决之道。”
谢光在他的目光凝注下终于抬起头来,平凡无奇的五官凑出一笑,只是一笑也未能给他增色多少,仍是不减那木讷模样。清俊绝伦的郑风如看他却像看宝,转头对怀曦二人说道:“我师弟乃是家师的得意弟子,家师一身绝学都尽数传给了他,尤其鲁工之术、格致之学更是强上我百倍不止。只要让他将火炮略加改造,便一定能使之高射其实,连驱雨剂也是师弟一手炮制的。”
怀曦师生二人还在将信将疑,却听那谢光终于开了口,也不知是镇定自若还是天生如此,说话当真是不紧不慢:“这炮,就只能打这一,后座力太大,打一下,就散了。人,也要跑得快。”
“哈哈!“怀曦终于忍不住第一个笑出声来,笑罢,却是极郑重的点头:“好,孤就给你们一门炮。”
“谢殿下。“郑风如忙答。
却听怀曦又道:“不过,此事需得保密才行”
沐沧澜已接言道:“这事我去办。”
“可"怀曦看过来。

他以为他是担心他人,冷笑道:“殿下可放心张克化,他,已经只能是殿下的人。”
怀曦却仍是盯着他。
他终有所悟,别开眸,看向前方:“我会赶回来和殿下一起看结果的。”
怀曦点了点头,看他和另两人一起告退,走向门外风雨之中。
时辰尚早,于是,少年听着外面的雨声,在那人房里,一个人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夜晚降临。
等再见那人,已是云开月出之时。
九阙宫城之后,巍巍邢山之上,高台宽广,百官云集也铺不满这百尺平台,位高权重也触不到那万仞高天,人人都仿佛是这造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各据枰中一点,睁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向那云层背后的长天,仰望。
只听天边隐隐一声轰鸣,少时之后,头上叠峦云层忽然裂开一线,从那缝隙里露出比乌云还要黝黑的颜色那是天空的颜色!渐渐的,那一线扩大成了一块,与此同时,云层各都开始出现了裂缝,乌云像棉絮般被一只只大手扯碎,渐渐零落成灰。
再也遮挡不住什么
头顶忽然一亮,一轮皓月腾然而现!
一时,云雨尽散
远远的,一袭素裳踏月而来,近了才看见他额上不及擦去的汗珠。
“老师!“怀曦低呼,心头一阵狂喜。
那人身上有淡淡的烟火气味,闻着却让少年那样心安"曦儿放心,很顺利。”
闻言,怀曦点了点头,与他并肩仰首,看向天空。
天色又重新暗了下来。短暂的光明很快就被黑暗取代,黑影一点点蚕食掉圆月的轮廓,月缺、半月、月牙直至整个的银盘。谁也无法确切的说出那天地全黑的时间到底持续了多长从明月乍现到冰轮再出,从最开始层云密布的沉黑到又一浓云压顶的暗,天黑,天亮,再黑冥冥天宇中仿佛真存在着一只翻云覆雨手,正讥讽着人方才拨云见月的自以为是,这短短一瞬的梦幻般的光明,只让人更加谙它掌中操控自如的黑暗的力量。
然而,就是一点光,也有飞蛾扑火;就是这一点光,让人们对黑暗更加畏惧也更想战胜;更就是这一点光,将成那保家卫国、捍卫山河的星星火!
在众人瞩目下,怀曦走到高台最高:“今晚之赌,郑风如胜!”
没有胜利者的轰然欢庆,只有失败者颓然倒地的声音,随着叶璇像一滩烂泥样瘫软在地,天象的谎言不攻自破,接下来要坍塌的便是那南迁的意图
“皇叔看呢?“怀曦仿佛这才想起了还有个同来的"见证”。
内侍撑起的伞下,四王的脸庞沉在阴影之中,回答:“皇侄不已有成议?”
怀曦微笑起来:“既然胜负已分,侄儿便想与皇叔商量一下:如何置这失败者?”
“嗯?“四王扭过头来,“皇侄何意?”
“皇叔不这样想吗?“怀曦笑容隐去,“这叶璇难道不该严加惩?治他妖言惑众动乱朝纲之罪!”
一字字铿然落地,如同突落的雨点,大地像是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忽然有不少旁观的官员跪了下来,纷声符合道:“太子所言极是,请置叶璇大逆之罪!”
怀曦胸中一热,不由抬眼看身旁沐沧澜,在沐沧澜眼中,他看到了自己飞扬的光芒,如此惊艳,如此诱惑,他想起他对他说要他站在最高,也想起自己答应过他人定胜天!想到此,少年储君已再无犹豫,也不管别人如何回答,转脸朗声向天下宣布:“叶璇妖言惑众,动摇人心,着立即交大理寺论罪。今后,凡再有妄言迁都者,杀无赦!”
只听头顶霹雳一闪,四下轰然跪倒,应声震天:“遵太子令。”
山呼千岁中,又是一道电光炸裂长空,刹那的贞白中,沐沧澜仿佛看见少年身后有乌金色的羽翼,迎风展开
终于到来的明日却并非想象的雨过天晴。
怀曦终于如愿看见那人身着朝服光华夺目,但在早朝上他要面对的更多的,是考验。

四王甚至没有出现,皇太后也没有出现,代替他们出现的是一道皇太后的懿旨:令太子留京监国,抗击蛮军,四王及数十名朝廷要员则扈从皇太后巡幸金陵。
跪在地上接过这沉甸甸的懿旨,怀曦几乎笑出声来:什么"监国”?什么"巡幸”?他们居然就这样公然南逃,而留给他一座大兵压境疲卒羸马的孤城?!然而
他抬起头来,看见人群中那人的朝服粱冠朝服粱冠!他答应他的
因听到这等懿旨而皆惶惶不安的群臣看见少年太子站起身来,面朝阶下殿外:“孤王领懿旨。众卿家听令:从即刻起,孤就是天朝的监国,代天治下,统领朝纲。从此,不止这京城,全国上下都依太子令行事,令行禁止,不得有误!”
“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从容登上玉座,环视群臣,怀曦缓缓露出一抹微笑:“好,孤即宣布第一条谕令:擢升东宫少詹士沐沧澜为太子太傅。”
没有人有异意,纵是有,少年也听不见,他只听见自己隆隆的心跳挟风掣电,什么重兵围困烽火连天,什么人困马乏城破关残,只要那人沉水一笑,一笑回应"臣领旨谢恩。“他知道,这世上就再无所惧,哪怕风云失色,哪怕火海刀山。
再下面,再宣布再议论过什么,他已经再记不住了,只记得,那人从怀中捧出燮阳帝的血袖,他连忙接过"破虏为先,勿以朕念"八个血字刺红了所有人的双眼。众臣泣血中,他将这血书高高悬于玉座之上,扬声道:“不驱蛮贼,孤殉此城!”
已不必再看,不必再寻,心中已再无疑虑,少年太子知道:纵是身后只有孤城一座,自己也绝不孤单。
以沐沧澜为首,群臣又一匍伏在他阶下。
殿外,旭日终于完全破云而出,真一片大好河山

《天朝史》载:燮阳六年,北蛮南下,天京危急。太子监国,排众议,抗外侮,以太子太傅沐沧澜总揽军务,令天下兵马进京勤王,誓守天京。

四 山高水长
接下来的忙碌超过人的想象:调兵入京、运输粮草、加固城防、稳定人心以前只在书里见过的词汇一样样的变成了压在身上的重担,琐碎而杂。以为只用动动嘴皮子的事,现才知就是只动嘴皮子,每一个细节、每一周折都能把嘴皮磨破商议是不可免的,最烦恼的还是自兵败之后,关防残破、建制不全,一个命令出去以后往往传到最后竟找不到执行者,或者干脆在中间就脱了节,害得发令的人只好边发布命令边重建编制一面考虑军事,一面考虑人事,几天下来,皇宫里作为中枢的几人都已是精疲力竭。
也顾不得什么天家气度,怀曦几乎是牛饮下一杯茶,将茶盏随手一搁,一开口嗓子却仍是哑的:“通州仓官粮的事,诸位怎么看?”
因救驾忠心可嘉,更因现下无将可用而升任护军统领的张克化道:“通州仓地京北,直面前线,情况十分危险。臣已与其他大臣商议过:群议焚之,绝不能让那几百万石粮食落入蛮贼之手。”
怀曦皱了皱眉,哑声道:“这够我们一年的军粮了,焚了太可惜了。“说着,就看向对面:只见沐沧澜侧面对着众人,此时一手撑在墙上的地图上,一手揉着眉心,疲态难掩。怀曦知道这些天来他才是那个最忙的人,太子太傅不过虚衔,代领的兵部尚书才是实打实的差事,而这破破烂烂的城池更是只能实打实的靠他的心血去补。正想着,听沐沧澜开了口:“殿下说得对,我们得有打持久战的准备。“说着,转过身来。
怀曦却清楚的看见他转身时,撑在墙上的手推了墙一把,这才借力回转,心里不由一酸,忙点头道:“太傅所言极是,孤看这些粮草还是运回来的好。”
“可是殿下,现在时间紧迫,人手车辆俱是不足,这么多粮食如何运哪?”
却听一年轻的声音响起:“未必没有办法。”
众人如今已是习惯,不用看去也知道是谁,便直接问道:“郑大人又有何良策?”
出言的正是郑风如,月食之夜他一赌成名,恰逢国家用人之际,于是很快扶摇直上升内阁学士。二十出头已然参赞军机,同殿为臣的老人们虽多有微词,却也在几天下来后不得不承认他确常有急智。此刻,果然他是又有了主意。只见他舔了下也是干涩的嘴唇,说道:“殿下,依臣之见,不妨将这些粮食干脆当军粮给发了。”
“你是说"怀曦清了清嗓子,沉吟了下,“让兵士自己去领?”
“那不乱了营?“有人嘀咕。
却见沐沧澜摆手,排开众议:“有组织便不会乱。风如的办法很好。就像太子说的:让兵士各自去领,人腿总比车轱辘多。这便请太子下令,臣立刻就去办,让城中神机营以及其余四营剩余的兵马,还有从兀良堡逃回来的兵士,只要是还在军中的,统统预领半年的军粮嗯,这么领估计也还会有剩余,那就再多征车辆,一定要把全部的粮食都运回来。”
“就这么办。“怀曦忙下谕令,而那头,郑风如早已笔走龙蛇,很快草拟起旨意来。
然而,最怕的这个"乱"字却还是没能避免。太子令下达后不过半天光景,就传来了通州生乱的消息。众人阻拦不及,怀曦已然冲出殿外,直奔当地。
坐在马背上才大概了解了事情经过,道是有奸细趁兵士领粮之际混入粮仓,哄抢军粮,后被神机营新都督拿住,押在城门口空旷,正要当众斩首以儆效尤,却有乱民暴动,扰乱法场。而更匪夷所思的是,那通州府尹非但不协助镇压暴民,反帮暴民求情,阻挠行刑。

“荒唐!“怀曦一听,不禁变色,不知是否因嗓音沙哑的缘故,竟透出几分从未有过的肃杀之气,“他是等着孤王的龙泉剑呢。”
“殿下!“正要扬鞭,缰绳却被旁边的沐沧澜一把勒住,只见他摇头,眸中清寒如水摇曳:“殿下这话未免杀气过重。”
“老师"情急之下,那最亲密的称呼不由脱口而出,却见那黑眸越加远,教少年心莫名慌乱沐沧澜似乎轻叹了一声,最终眸里还是流出一笑:“太子先别急,咱们不妨去看了再说。”
冲动瞬间化为乌有,感觉就像是在水面上写字,拼命想留下痕迹,却又怎样都使不力气绝不能再让他露出失望的表情!想着,少年决定不再为这闹不明白的心思懊恼,转过脸去,朝向前方,催马而去,这一鞭已是不轻不重,不急不徐,凝神听到旁边的马蹄声,似乎永远不变的,在他一步之外响起。
终于到达了出事地点,只见城楼之下早已没了什么空旷之,密密匝匝围的全都是人。情形倒是没有想象中的乱,大约是毕竟神机营的兵在,已将乱民控制。此时,只见城楼上、城门边站的是兵士,而他们中间圈的黑压压的大抵便是作乱的暴民了。
怀曦见了,便对张克化笑了笑:“你的兵很能干啊。”
扈从而来的张克化难掩满脸得色,直道:“谢殿下褒奖。“那些兵士们也都是认得他这个老上司的,忙疏通出了道来,让他们往前挤去。
只有沐沧澜微微皱眉,虽不放心,又不好明说,只能一面留心怀曦四周,一面看随行的侍卫也都跟了上来,这才略舒眉峰。
怀曦自然不知他心中所虑,只一个劲的往前走,直到看清整个法场上的情形。只见那法场哪里还是法场,行刑台前挤满了人,负责行刑的兵士被冲得东倒西歪,而更混乱的是那监斩台上,早分不清官民,只见乱哄哄的一片,人们都争先恐后的往上拥挤,哪里还像法场,倒像是菜场。
还没等怀曦脸色变,张克化的脸色就先变了:外头看着秩序尚可,怎的内里如此混乱?也不等怀曦发话,便命随从的侍卫上去排解,却被沐沧澜拦住:“护卫太子要紧。”
张克化面上一僵,自不能驳斥,轻哼了一声,索性自己走上前去,大声喊道:“神机营都督任九霄何在?“喊的正是他原来的副将、现在的继任。只不过现场实在太乱,身在嘈杂中心的人哪里能听得见他的招呼?不过这一喊,毕竟也起了点作用,围在外圈的乱民似乎听见了什么,就有不少回头看来,一回头便见了长身玉立但面冷如霜的黄袍少年"太子?“有人猜出了他的身份。于是,一时跪也不是走也不是。
“哎哟谁坐到老子头上啦!“众人有的跪有的退之间,很快就有被挤被踩者的叫声刺耳的响了起来。这一叫,圈子里头的人终于也听见了,只听最里头一个响亮的声音喝道:“都不要再挤了!由我来说!“这一声又亮又脆,如一线钢丝抛入天外,竟是传云裂帛。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众人都像中了魔似的被这声音一震,纷纷停住动作。谁也想象不出这样的声音是如何能发出来的,只觉一阵畏惧、一阵惊喜,更一阵悲辛。
怀曦是最先缓过神来的,少年心思毕竟单纯,才不管这声音是鬼哭还是神语,他只看见人都定了,正好可以往里头走,当下便挤了过去。人群里反应过来的,一见他来都闪避不及,但无奈人委实太多,这一闪就又闪出了凌乱来。
一个老人刚觉脚下一绊,心里正叫不好,却见面前黄影一闪,他战战兢兢的抬起眼来,正对上少年太子和蔼的笑,甚还略带歉意:“老丈,唐突了。”
他浑身一软,扑通跪倒:“殿下”
怀曦收回方才扶住他的手,微微一笑,继续向前走去,旁边人群仍是那帮拥挤不堪,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像有了秩序似的跪了下来。少年此时却没有看两边一眼,他心里只想回过头去,看看那人是否会露出丝欣慰,但他不能少年知道:自己不仅是曦儿,更是太子。于是,他只能一直向前走去。
圈子最里头的情形终于映入眼帘:行刑台后面红耳赤的自应是那神机营督统任九霄,一人和他对面站着,正好背对这头,和任九霄的武将魁梧相比,那大约本是中等身材的人显得颇为纤弱,袍角被风吹得很高,一身知府服色如江边的芦苇,在晨雾里轻飘飘的摇曳,却永不折断。一听他开口,怀曦就知道他便是刚才扬声的人,但这一回那声音已低沉了下来,音色因年轻而听来怎样都带着几分纤薄,只听他道:“任都督,你都看见了吧?这些百姓都是来为你的‘犯人’们作保的:他们不是什么奸细,都是无辜的百姓!”
“知府大人,我看你是书生意气心慈手软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这些人刚才都干了什么?他们连官粮都敢冒领,你还说他们无辜,他们不是奸细?!“任九霄瞪着面前人,并未注意太子等人已在几步之外。
怀曦心道这背对着自己的年轻人原来就是那反帮乱贼的通州知府了,不由凝神,听他如何回答。只听那清音朗朗言道:“都督,你也说这是什么时候,不错,这是什么时候国难当头,升斗小民又能如何?大兵压境,他们往外逃生避祸也是寻常,都督你却领兵封城不许外出。你教这些百姓绝望之下,如何不生出贮存粮食以防围城被困的念头?”
“顾梅生,你这是对太子的旨意有所不满,是不是?“任九霄大怒之下连名带姓叫对方道,“封城严防奸细出入乃是太子殿下的谕令!”
那顾梅生竟也不惧,屹然上前一步,仰首与他对上:“我不管你奉的是谁的令,谁的令也没让你屠戮百姓!”
“百姓百姓!你倒给我拿出凭据来啊!”
“此地人人可以作保,都督难道没看见这些早早就跪在你面前求情的百姓?!”
“都是奸细同伙、乱民贼子!“c
“那好,如果是下官作保呢?“话音未落,只见说话人双膝一沉,竟然直挺挺的跪倒!
“大人!“四下百姓惊呼中已带了哽咽。
顾梅生抬手阻止百姓,昂起头来,朝向也是吃惊不已的任九霄:“都督,这下你可信了?”
任九霄张着嘴,茫然抬眼,终于看见了不远的人影,立时像捞着了救命稻草"太子?!”
怀曦看见跪着的知府闻言转身,清秀的面庞不知是因惊讶还是尴尬,白皙得如同一张洁白的宣纸。同样年轻的缘故,让人不由在心中将他与郑风如作起了比较:如果说郑风如的眉目如同精描细绘的工笔画,那么眼前的容颜便是一张犹带微湿的水墨图,氤氲浅淡,似是刚刚挥就,又像是即将落墨,并不见得如何出色,却不知怎的偏能生出丝有意犹未尽之意。

正出神,手背忽被人按了一下,一转眸,见是沐沧澜,知道他是提醒他说话,但又"按"住不要轻下断言之意,清了清嗓子,面色略霁,怀曦言道:“任九霄、顾梅生,你二人谁来给孤王将事情始末说一说?”
任顾二人忙至他面前跪倒,将事情原委禀告,虽不时有争执,怀曦等人毕竟也亲见了部分,也都大概有了数。怀曦习惯的看了沐沧澜一眼,见他点头,知与自己是心灵相通:这些"奸细"的确是不过想趁乱领些粮食的老百姓。心里立时有了主意,正要上前,听得沐沧澜凑近了在耳边道:“殿下不妨将人情做得更大些。”
怀曦愣了愣,还未全明白其意,但已不能停步,便径直走到了监斩台上法场最高,嗓子虽哑却也不得不提高了说道:“今日之事,孤已知详情,这些犯人的确不是‘奸细’。”
话音刚落,台下便是一片称颂英明之声。
怀曦却话锋一转:“但,冒领军粮确是触犯枉法,死罪可免,活罪却难逃。“正要继续,却见顾梅生膝行几步,伏在他身前:“请太子开恩,体恤子民,一切都是臣治下不严之过,臣愿一人领罚,望太子高抬贵手,放过这些可怜的百姓"说着,两行清泪已滑落鬓缘。
四下百姓早已有不少伏地呜咽。
“好个顾梅生,你好大的胆子!“怀曦忽然笑了起来,“孤的话都让你说完了,还要孤王站在这里做什么?!” 说着,话锋一转,沙哑的嗓音竟变作一种奇异的柔和,缓缓说道:“天京兵危,乃是朝廷之过,朝廷不能保护疆土守卫升平,连累众位受苦了。封城之策实乃是万不得已而为之,孤这就在此向各位乡亲赔不是了。“说罢,竟一揖到底,良久不起。
唬得全场从上到下全都含泪扑地,那顾梅生更是忙抢上前来:“殿下殿下”
怀曦脑中却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那人所说的更大的人情到底是什么。想着,他慢慢直起身来,嗓子经方才一喊哑得更加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声音便只能轻了许多,幸好四周也安静了一些,连他一清嗓子的咳嗽声都能传到人群中间,只听他道:“此时此刻,孤有话也就明说了:蛮族大军就在几步之外,天京上下连着畿辅都在厉兵秣马,准备誓死一战。但,这是朝廷的事情,是兵将的责任,是我凤怀曦的担子,却不是你们的!你们的知府说得对国难当头,升斗小民又能如何?谁也没有给孤王、给天京陪葬的义务从今日起,取消封城之令,京畿百姓尽可出城逃生。不过,奸细仍是要防的过城门时,便劳烦诸位乡亲配合一下了”
话没说完,四周便响起痛哭之声,如波涛一般拍打着这紧临敌前的京郊小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绝望的草芥般的生命仿佛已不能承受这从天而降的一点关怀
纷纷的,痛哭之后就有人喊了出来:“我们不走,我们留下,与太子一道!““我要参军!““我也不走!“分不清男女老幼,也再分不清他们口中在表的是怎样的决心。
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冲上了怀曦的眼眶,他不禁抬起头来看向天边,又是他钟爱的夕阳晚照,却为何生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遗世独立的怆然?四周轰然的声浪不听也知道是什么内容,却为何这万民拥戴反让心更沉更冷?不自觉的想寻一点暖,却又忽然想到他方才让他送人情时的语音这样冷冷的教授,这些冷冷的东西,难道就要从此伴随一生?
恍惚间,忽觉身边一暖定是幻觉吧,他想:那有洁癖的人何时会如此贴近?却听"大家都听到太子谕令了,从此都去留随意:走的,通过检查即可出城投奔亲友;留的,我沐沧澜就丑话说在前头了,太子方才也说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个活罪也还是要各位各自承担的。“竟真的是他啊,少年忙转眸看去,看见那人真的站在离自己半步不到的地方,近得能感到他身上的微温、他身上独特的气息,仿佛要将他包裹在内,少年有一瞬的怔忪和慌乱。
沐沧澜一面用身体封住了少年背后所有的死角,一面说道:“这个活罪其实也很简单:刚才抢粮的人将你们的工具、你们的大车还有你们自己都交出来,给我将粮食运回天京。其后,你们若想参军,我发给你们粮饷;你们若想出城,我给你们路费”
众人这才明白他所谓"活罪”,不由雀跃,正要谢太傅大恩大德,却见沐沧澜忽然面色微变,竟猛的软倒下来,带得想要扶他的太子也被扑倒在地。随从的官员和侍卫忽地围了上去,在怀曦似要杀人的目光下,郑风如捏起沐沧澜腕,扪了片刻,大声说道:“请太子放心,太傅不过是操劳过度,又太久未进食。休息一下就会好了。”
怀曦这才放下心来。一旁的百姓不由都议论纷纷:这太子嗓音有异,太傅又过劳晕厥,庙堂上下果真是鞠躬尽瘁。更难得太子小小年纪担此重任,非但不慌不乱,更有仁君之风。
怀曦却哪里还顾得上百姓评论,忙令人找了辆马车来,亲将沐沧澜架了进去,催着车夫直奔回宫。马车摇晃中,紫袍荡漾如同春水,细细端详,那人面色如雪,下巴果真尖细许多喉头没来由的一紧,见几茎发丝不知何时从官帽中滑脱,飘摇在那人光洁的额前,拂过低垂的羽睫少年忍不住伸出手去
却在就要碰到的一霎,那人睁开了眼睛。
“老师?!“少年飞速收手,按在快跳出来的心上。
沐沧澜直起身体,低头施礼:“对不起,殿下,方才臣欺骗了殿下。”
“啊?“少年仍沉浸在方才的慌乱中,讷讷道,“不是说好了私下还叫曦儿吗?”
沐沧澜抬起头来:“曦儿,对不起,害你担心了。方才晕倒,我是装的。”
怀曦这回终于醒过了神来:“为什么?”
沐沧澜淡淡道:“因为你一个人站在高台上目标太明显,说不敬点,就是个箭靶子。”
怀曦心头一热:“这么说,老师是借晕倒好拖我下来。真是,是我累老师担心了才对。”
沐沧澜笑笑:“傻孩子,记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是当朝太子,唯一的皇嗣,别老是冒冒失失的一个人哪里都敢跑哪里都敢站,下记得等护卫们把死角都占住了,再往外走也不迟。”
怀曦只觉脸上轰的一下,嗫喏半晌方低声道:“我才不傻呢,也不是孩子了”
沐沧澜听了,起先想笑,却在接触少年面庞的一瞬凝住了目光:不知是否因车内光线昏暗的缘故,沉在暗色中的少年的脸不知何时已显出了分明的棱角,刀削般的轮廓透出锐气更有坚毅,从何时他已不会再因害羞而垂首,乌金的瞳就这样直直的盯着你的?他,的确,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
“老师?“却听怀曦叫道。
“嗯?“他收敛神思。

“老师看那顾梅生如何?”
他解他意,挑眉:“怎么,曦儿先还想斩他于剑下,现在又想升他到庙堂了?”
“老师"怀曦干笑两声,“这不是要亲见了才知道吗?老师看呢?”
沐沧澜淡然一笑:“爱民不假,但缺风骨。”
怀曦不以为然:“老师是说他向任九霄下跪的事吗?也是情非得以,为民请命啊。”
沐沧澜眸光一寒,扇睫半垂,顿了顿,方轻笑:“曦儿说得也不错,只不过这样的人,依我看只可为地方父母,未堪大用。”
怀曦还想再驳,却见沐沧澜已干脆闭上了眼睛,似乎真的是倦极睡去。一时,所有的言语也就再不能提起。
那,就休息会儿吧,少年心道,这才发觉收回来的手一直放在心口上忘了放下。揪着下面的衣服,少年在一步之遥凝视着他的老师,蓦然屏住了呼吸
就在怀曦回宫的第二天,保卫天京的战役正式展开。
九月初一,北蛮破紫金关。京师门户洞开。
同一日,天朝凤怀曦登午门誓师,沐沧澜宣兵部赏功牌,功分三等:奇功、头功、大功,号召三军,誓死抗敌。
九月初三,北蛮寇玄武门。
凤怀曦令出城迎击,沐沧澜率军列阵玄武门前。
初四,双方接战。沐沧澜诱敌接近,而后火炮齐发,兼张克化伏兵前后夹击,歼敌千计。
初五,晴。蛮军以"异术"攻城,铁制战车,中带凹槽,槽内有巨锥,锥上燃火,不知用何机关,只见巨锥缓缓滑至槽尾,然后猛然弹射而出,撞向天京城墙。谁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利器,错愕中,只见头顶上道道火光破空而来,在城墙上砸出无数的火坑,古老的城墙一瞬间就又添了无数抹不去的伤痕。而射上城头的巨锥则夺去了无数战士的生命。这一战,天朝军在惊愕中只能靠火炮拼命压制才勉强守住城门未破,一时军心大挫。
是夜,沐沧澜不顾众议,派军潜袭敌营,斩杀蛮军某部首领一名。太子闻讯,飞驰劳军。军心稍有所振。
初六,蛮军仍用前术攻城,天朝军乃以新制连发劲弩专射操纵战车之蛮兵。一时城上火焰滔天,城下血流成河。双方互有损伤,难言胜负。
初八,城墙某因受蛮族巨锥多攻击而有坍塌,蛮军趁机一拥而上,神机营都督任九霄率兵堵截,战死当场。太子傅沐沧澜扯紫袍、披战甲,一道白虹锁天裂。敌军暂退。
初九,大风。蛮军巨锥终破城门。蛮军倾巢而出涌入门内,但见民房宅巷,不见敌军。正疑惑时,城门突下铁门一道,拦住退路。蛮军惊扰,忙向前冲击,却见一阵黄风席卷而来,黄风刚过,又是一阵"暴雨”,那雨淋在身上,竟像刀割一般,甚至能腐蚀盔甲。沾上皮肤便如刀割,沾上眼睛则似火灼,远远的,似乎有黑色的铁管在民房背后若隐若现,仿佛是勾魂的鬼魅。很快,在蛮兵的惨叫声中,一道道黄水和着血水流了一地
是役,蛮军败退京郊,天朝军心重振。
在这样的情况下,才偷得片刻宁神。
夜已,勤政殿的灯火却是长明,带得整个浩瀚的宫城都是明亮。端坐于光亮中心的少年放下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眯眼看着刚刚写下的文字这是批复的嘉奖立功将士的名单,这些英勇抗敌的名字和传来的胜利消息让他看着看着不由露出丝微笑,如此一来,锦面的折子映在灯下仿佛也带了几分炫目。目光在那些名字上游移着,一笔一划,墨迹纯厚,虽乱军之中却毫不潦草,甚还隐约透着些许馆阁体的影子,然行云流水间却不再存有那翰林字体的富丽堂皇,只沉淀下了书生傲骨君子端方,教人忍不住一再端详
也不知看了多久,直到那字仿佛已化了人影镌入瞳孔,直到手指也跟着目光摩娑其上,这才恋恋不舍的将折子合上这竟是抗敌这么多天来,他送回的唯一一份奏折虽说早约定了阵前凡事都由一人决断,可身在后方的人偏又多么矛盾的在盼望:既想万事俱顺,他一切平安无需请旨,又忍不住期待戎马倥偬之中能有他只字片语抚慰心肠。万军之后,万千思量,谁能解少年监国这般念想?幸好,多日来的惴惴终被这一纸请功名单平复,虽未有半句直抒胸臆,但能见那熟悉笔迹已是心安,怀曦不由笑意更浓,想了想,站起身来,竟亲朝殿外的值夜大臣走去。
出得殿来,只觉一阵清爽,九月秋空,耿耿星河,万千璀璨映照着下面正大光明的帝王殿堂,重檐九转却不觉森寒,寂静辽阔却不感空旷,微笑的少年将那折子贴在胸前,胸中奔腾的热血告诉他:这宫墙之外有更坚固的人墙,还有这世上他最眷恋的光芒,那光芒远远亮过星光。脚步不由因凝望而停驻,遥望的人静静停在了值夜之外,不经意间听到里面说话的声响
“你真只觉得高兴?“怀曦听出这是今晚轮值的郑风如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则因太有特色一响起便教人认出是郑风如那师弟谢光的:“呵呵,成功了,当然高兴。”
只听郑风如轻叹了一声:“罢了罢了,你高兴就好。“后一句倒像是自我安慰:“也是,死的都是敌人,我不忍个什么?”
谢光问:“师兄,你不高兴?”
“怎么会呢?小谢的机关大破敌军,师兄怎么会不为你高兴呢?”
“可是可是师兄,你怎么不笑呢?”

怀曦听到里面传来轻轻的一声,郑风如像是掩着唇在说话,模模糊糊道:“谁说的,我不是在笑吗?”
“可是你还是不开心的样子啊”
“嗯?我演技有那么差吗?“郑风如调笑着,声音越来越小。
怀曦隐隐觉得不对,偷听壁角远非君子作风,刚要离去,却被一个名字钉住了脚步,只听那郑风如道:“看来我要跟太傅多学学呢"下面的话就再听不清楚了,只听见细碎的似乎喘息,似乎是谢光模糊的轻笑:“师兄呵呵,好痒”
不知是方才提及的名字,还是窗棂上摇曳的影子吸引着少年贴近上去,雪白窗纸后面灯晕舞动,凌乱了其下纠葛的双影,窥看的人忽觉石火电光一闪,脑海里似有什么重叠而至:玉山倾倒,双颈交缠,泛着水光的唇瓣迤逦过泛着珠光的锁骨凹,一寸寸的将朱砂往下点染朝云暮雨,高唐水软,唇齿交缠良久后,有丝丝银亮从已然润泽成嫣红的唇边溢出,映着摇曳的烛光散发出撩人的暧昧情Se
情Se!
一念浮上,染骨熏神。少年如遭雷击一般,脑中千军万马挤作一团,早分不清眼前浮动的是当下所见还是当年所窥,只道当下风情尚不及当年之万一,现在自己的反应却骇了自己一跳:怎会这样?!这样面红耳赤、浑身燥热,这样管不住自己身心,只要一思及就会心波荡漾啊,不能再想!不能想那一襟素衣,哪怕一片衣角都不能再想起
怀曦在原地呆了半晌,差一点就要掉头离去,却忽生起一念:为何要走的是我?垂眸看见手中奏折,想起来意,更记起方才郑风如之未尽之语,探究的心终于战胜了羞赧,少年储君抬起头来,轻咳了一声,然后,推门而入。
春光乍泻,一室风流。
沉浸在情潮中的二人乍见太子驾到,唬得双双扑倒在地,不同的是郑风如是慌,谢光却是羞。见怀曦故意别开目光,径自朝上位走去,郑风如也顾不得整理自己衣衫,先帮羞得手忙脚乱的谢光拉上衣领,遮住他胸前大片樱色痕迹,又示意他万不可说话,正忙碌着,听得怀曦开了口:“怎么今天谢先生也值夜吗?”
郑风如边掩衣襟边回道:“回殿下:今日乃是微臣值夜,师弟是来找臣商议破敌机关的制造的。“原来这谢光自那晚驱雨成功后,其机关绝学再难掩饰,国难当头之际,蛮族又在动用机关攻城,怀曦便想起了谢光,特请他来研制破敌之法。想不到这谢光还真不负期望,先是献上了改进的连弩,后又造出了发射毒气的连珠筒以及配合喷水的新式水龙。残破的城池能支撑至今,还真得记上谢光一功。
于是,怀曦一听,立时眼睛一亮,问道:“可是又有新机关了?”
郑风如见他只问公事,当下镇定了许多,执起烛台,延请道:“请殿下来看草图。”
怀曦看来:“这是什么?“c
“小谢呃,臣等暂叫它作‘飞天’,太子请看,这是它的翅膀,下面的肚子里可装箭弩,师弟已改良过了,从这里可以自动发箭。”
“你是说,这个东西可以飞到天上,对地面上放箭?”
“对,但这东西估计准头较差,不过,我师弟也有改进。“郑风如说着,目光渐渐粹亮,“来京勤王的不是也有很多江湖人吗?依臣之见,干脆在里面装上那些江湖人的雷火弹之类的东西,用毒的用迷烟的,打仗不管什么江湖道义,只管往他们蛮人里扔好了。”
“不错,用此机关倒不是真的在于它的杀伤力,而是震慑之效。“怀曦击节道,“想想蛮族看见天上突来奇袭,还不乱成一团?我军便可趁乱掩杀,胜算定能大增!”
见他一点就通,思路清晰,郑风如不由赞叹:“太子英明!”
怀曦听出他真心,刚要露微笑,却听谢光道:“师兄,你干吗不说这个还能载人呢?”
怀曦转眸,见谢光盯着郑风如,拧着眉,撅着嘴,一脸不满之意,真像个大人忘了表扬的孩子,便转向郑风如:“怎么?”
郑风如看了谢光一眼,眸光流转,上前一步,站在他与怀曦之间,回答:“回太子,方才师弟找我来商量就是为了这载人之事。为了解决准头问题,师弟主张以人操控弓弩,且坚持认为这‘飞天’至少可以承载一人重量。“看见怀曦点漆眸中光华渐起,他却沉下声来,“但臣却不同意:‘飞天’尚还未研究出回收之法,这就意味着使用他的战士将是一去不返,虽可多伤敌命,但我军也未免代价太大。”
怀曦沉吟了片刻,黑眸越发沉,点头道:“说得是,这东西就这样定了,只装箭,不装人,如果设计好了,就即刻去督造吧。”
“领旨。“郑风如忙将似乎还要坚持自己观点的谢光给轰走,“没听见吗,还不快去监工?“谢光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顺从的退了出去。
室内有一瞬的安静,俊美青年默默整肃了官服,一抬眼,正对上太子看过来的目光。
“今日之事,你有何解释?”
郑风如面上宁定无波,淡淡道:“臣在禁地失仪,臣已知罪,请殿下责罚。”
怀曦忽地猛然转身,别人瞧不见他的神情,只听得他沉沉问道:“你觉得你就这么一项罪过?”
“情生意动,爱本无罪。”
少年闻言一凝,听见背后青砖噔的一响。思潮起伏不知为谁,他听到自己问:“那又为何要跪?”

“或为君前失仪。”
“你失的又岂止是仪?”
“两情相悦,情难自持也是正常,太子亦是解人,又如何会不知?”
解人?少年觉得全身的血都沸了起来,再顾不得掩饰面上红潮眸中水光,霍然转身:“你什么意思?”
刚品情潮的清俊面孔仍有红霞未肯散去,秋水横波仿佛能流淌出来,郑风如昂然直视,轻轻一笑:“殿下,情之所至,身若履冰,心如抱炭,个中滋味,殿下又何须臣再多言?”
身若履冰,心如抱炭
一时惊涛骇浪席卷而来,却又最终水落石出,一抹青影,沧海掩映。怀曦只觉一种从未有过的乱,从未有过的酸,更有一阵从未有过的静心房里像有什么被砸碎了,满屋的春爆开在窗棂,一心怒放,一身坦荡!
四目相对,忽多了几分惺惺相惜,怀曦终于一笑:“怎还跪着?”
清澈眸光照出对面闪动波光,两相映衬,两相感慨,郑风如也回之一笑,却蓦然磕下头去:“因臣尚有一事相求风如之事,望太子不要告诉太傅。”
“哦?”
郑风如不知是因不敢抑或不忍,将额紧贴在青砖上:“太傅方正,只怕不容。”
怀曦倒退了一步,这话像支利箭洞穿心头那里或许本来就分外脆弱数年辗转,一朝识破,少年忽然间明白:从埋进第一颗情种,就种下了第一根刺,情盛放,却也荆棘丛生。
伏在地上的郑风如听见太子沉默良久,偷偷抬眼,光滑如镜的青砖上有着少年徘徊的影。终于,那影钉住,他听见他道:“好,孤答应你。“声音竟已恢复如常,只是青年听出,少年的声音已没有了孩童的纤细,暗哑而低沉的嗓音里透着逐渐成熟的天威意蕴。“谢殿下。“不自觉的,他将头埋得更低,耳边响起了远去的靴声。
他终于抬起了头来,门外,远远的黄影似在向那天边的星河飞奔
星河沐玉人。
玉人乃在城之巅。
天幕高悬,西边一条星河逝水东去,下面广袤无际的平原用厚实的脊梁扛起古老的城池,壁垒巍巍,城垛绵绵。一步步登上京城高,绵延的城墙仿佛起伏的心路,残破可是情潮拍打,转折地可是情丝盘桓? 少年终于看见那人就在墙之尽头,城之巅峰,心之彼岸。
一时,近在咫尺。
一时,天涯望断。
少年轻轻的走过去,只觉一脉暗香随风而至,本应送爽的秋风虽早夹杂了浓厚血腥,却也难散这清芬一缕,仿佛千万条细丝汇成一线,不绝如缕又浑然无迹,似是在提醒沉溺其中的人儿万不要伸出手去
然而,少年还是忍不住伸出了手。
果然,暗香四散,再无可循,然而手下却毕竟有了真实的触感即使是寒光朔气笼罩的铁衣厚重的铠甲隔阻了其下的体温,也隔阻了甲下人的感觉,在少年的轻触里,那人的睫毛动了动,终还是又沉入了梦田。
而少年早已如在梦中。
不敢想,那星光竟是真实,竟会真来为他做颜料;那长风竟是真实,竟会真能用作画笔;那人竟是真实,竟就在他掌下,牵引他呼吸。屏息,将眼前画卷拓于心版之上:乌发雾敛,溶溶晕光;青羽错落,永夜般长;冠玉面庞,与星光争辉;水色薄唇,含清露秋霜。无端的,觉得那唇必微凉,犹如那清寂的人间天上,多情却似总无情,沉默中包容无尽炎凉无穷流光。
血仿佛一下子都涌到了头上,整个脸都在发胀,唇上的血管突突的跳着,急迫的想要汲一捧甘露清凉等反应过来时,少年发现自己的唇已触到了那水样的柔软,而整个身体在触碰的瞬间变得像火烧一样。
身若履冰,心如抱炭!
极度的雀跃和极度的慌乱有如弓弦一震,将他从那人身上迅速弹开,少年喘着粗气,捂住自己的嘴唇,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如手下的一样快绷裂出腔。
有一种欲望,像是弓开满月,箭在弦上。
有一点火星,似要燃离离秋草,荡浩浩余疆。
一个没有回应的吻,却像烙在心上的铁,一生再也忘不了这一瞬的滋味,这人、这风、这星光多少年后,也还清楚的记得当时胸中的呐喊少年抿起薄唇,扬起头,攥紧了拳头:即使是这星光,从此我也要它为我而明灭,因为从此拥抱他的,只准是我的目光!

在少帝的目光里,沉睡的人终于醒转,初醒的眸有着一刹那的迷离,教注视的人有一刹那的窒息夜色笼烟月断魂,十里香云迷短梦,如此星辰如此夜,究竟是谁将谁的梦惊起?
彼此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梦幻般的,似乎都在问对方怎会就在这样近的距离?近得眼里都能映出彼此轻微的一点战栗:他看见那人下意识的抬手却终又放下,水色的唇微启,浮上淡淡的困惑的绯;而他则注意到对面的星眸似是燃起了一把火,烧得薄唇有些干涸的暗。
秋风瑟瑟,水火热。
最终还是铁甲铿锵打破沉默沐沧澜很快恢复了常色,起身道:“曦儿,你怎在这里?”
他一怔后,微红了颊反击:“老师又怎会在这里?”
没想沐沧澜当真语塞。
他看见一丝羞赧流过他别过去的眼底,很快猜到了缘由,不由想笑:“老师是不习惯帐篷里那么多人吧?”
沐沧澜没否认,也没回转。
少年胆子便大了些,当真笑了起来:“还是这里空气新鲜。“中军大帐里横七竖八睡了一干将领,他方才寻来时一掀帐门就被股怪味轰了满脸,连他都难忍耐,何况是这素有洁癖的人?
沐沧澜终于转过脸来:“曦儿见笑,我本来只是想出来走走,却没料竟”
“老师辛苦。“怀曦打断了他,凝望过来,“曦儿知道。”
沐沧澜垂睑一笑,再抬睫时,已换成了他在问他:“你又怎来了?宫里有事?”
“不没有"怀曦忙摇头,摸到袖中奏折如抓住救命稻草,面上强自镇定的仍保持笑容,“折子批好了,给老师过目。“见对方露出责备之色,忙又补上句:“顺便来前线看看。“说着,低头将折子递上。
沐沧澜接过,似并未察觉什么,只道:“这里暗,下去再说。“边走边又说:“曦儿你还是赶快回去吧,此地太危险。”
怀曦没立时答腔,他自城垛内向外望去,辽阔的原野上隐隐可见点点黑影和星星灯光,乍看去竟也宁静得如万家灯火一样,这才道:“蛮子这两天似乎还挺老实的啊。”
沐沧澜也随他看向外面辽远,沉水瞳中映出一带星光,他笑了笑:“曦儿有没有发觉今晚的星星格外亮?”
他点头:“是啊。“胸中无端荡漾。
星光粹亮那人水瞳,“因为风把云都吹散了。”
“怎么?“他紧张起来,自知道下面那"灯火"与城内的人间烟火所代表的含义完全不一样。
“明天也该是个大风天吧。“秋风撩起青丝,凌乱在泛着寒光的铁甲上。
二人对视,怀曦说出了心中共同所想:“明天蛮军会借风势攻城?”
沐沧澜转眸。
怀曦明白此刻已无须再肯定事实,只须研究对策,心念一动,说道:“谢光又造出了‘飞天’“便将如何使用和自己是如何打算给说了。
沐沧澜却未如预期中的流露喜色,凝神半晌,方淡淡一笑:“嗯,这个谢光倒还真是个人才,如此,我军便如虎添翼。只是”
怀曦以为他是担心不及赶制,忙道:“老师放心,我早已吩咐过郑风如:机关不要一个个的造,而让他在谢光有所构思时便命工匠制造部件。所以,‘飞天’虽是今天才完成整个草图,各个部件却是早就开始一一制造了,相信现在只要略加修改,再拼装组合便很快可完工。“说着,不由唇角微扬,胸有成竹的笑容里隐隐现出几分煞气。信手拨开眼前一丝妨碍视线的乱发,俯视大地,他于风中透出一笑:“明天,还不知是东风谁借呢。”
拨开拂面的乱发,沐沧澜清清楚楚的看见少年缓缓看向自己,睥睨的神色像是要将天下一切都拥在己怀轰然而来的仿佛只是记忆,他想起在草原上的无数个夜,自己遥指着南方的天空,说:“曦儿,当你登上顶峰的时候就能拥有一切了。“那时的星光洒满了孩子回应的笑颜。而这笑颜又是在何时变成了面前的这样满天的星斗何时尽沉在了少年眼底,浮光掠影,无数唏嘘更为何自己心中涌动的潮水似乎远不止是欣喜?半晌方能定下神来,他注视着对面的一双眼,蓦然跪下
“老"话没出口,情未及流,怀曦一直以为从那一刻起自己便中了那双沉水瞳的圈套,从此被那无底暗流淹没包绕,从此窒息,再无可逃。
只见沐沧澜仰首,一字字道:“请曦儿携清风,扫污秽,还天下太平。”
他听到他叫的是"曦儿"这是他在请求他,不以臣下,不以师长,只是一个人看着另一个人的眼,说着心里最诚恳的话那么,这天下里可也包括了他?少年时的人给自己的自然是肯定的回答。于是,怀曦郑重的点头:“我记下了。“用一辈子记下。
只见沐沧澜浅浅一笑:“那便请曦儿速速回城。”

“嗯?“被那笑容蛊惑的人,不知多久以后才回味过来自己的傻从这一句话起,那人就已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永远不在其中包括,管是谁家天下。
听得他接下去道:“大战迫在眉睫,曦儿若真信守方才承诺,知道自身职责,便请尽快离开此危急之地。”
“可是老师你”
“我们师生从此刻起就开始各司其职,好吗?“沐沧澜知道对面急切的目光想要诉说什么,他站起了身来,望向了城外,停顿片刻,然后静静的说道,“明日是我的职责,明日之后就是你的了。”
“不!“话音刚出,人已扑了上来。
许是铁甲隔绝,又许是恐将生死隔绝,沐沧澜并未像平日般回避,而任少年的身体紧环住他并不回转的背影,继续淡淡言道:“曦儿你听我说。前方探马回报:莫勒真隆已亲率援军赶到,最后决战只怕是迫在眉睫。常言道:哀兵必胜。所以,我等天朝子民保家卫国、抵抗外侮,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既存必胜之志,同时亦怀必死之心。风萧萧兮易水寒,荆轲报主尚有玉碎之胆,沐沧澜报国难道还拿不出粉身之念?”
背上的少年没有回话,只是环拥的手臂更加收紧。
“曦儿"秋风吹散一丝轻叹,也不知身后的人有没有听见。
而伏在他身的少年则仿佛能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在每一心潮澎湃,在他说出每一个字的瞬间他说:“大丈夫孑然一身,两袖清风,我本就身无长物,有的只是这一块立锥之地,这双脚下所踩的泥土曦儿,你感觉到你脚下的厚重了没有?来,把头抬起来,你再往城外看看:那里的每一寸土地也都和我们脚下的一样,在这场战争之前,你知道每天有多少农夫农妇踩过,收获一禾一苗,又有多少贩夫走卒踩过,经营一针一线,还有多少嬉戏打闹的孩子奔过、跑过,把我们这个民族的血脉一代代的往下衍这里是我们的家国我们的故乡啊,哪一寸,你说能轻言放弃?又有哪一寸不合埋我沐沧澜这七尺之躯?!”
忽然觉得怀内虚空,僵住的手臂里虽拥了满怀,可那身那心却早已献给了亿兆黎民九州方圆。究竟要怎样紧握才能不落空?这穷尽一生求解的问题,少年第一有所领悟
只见沐沧澜回首看来,眸中竟有煦煦暖意:“曦儿,你可知我此生最惦念的是什么?”
少年扬起脸。
他笑起来:“我记得少年时,对面有家酒楼,名叫‘大江流’,楼分两层,一层喝茶,二层喝酒。那时候的我当然只能坐在一层,泡一壶最便宜的茶,来一盘四个的茶点,虽然清苦,心里却是无比的甜蜜,因为那时候我就可以看到秋红,听她抱着琵琶唱一曲‘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他的语调变得飘忽遥远,隐隐竟是那坊间清歌的宛转,宛如所有少年初发的梦,“那时候,无名无利,无牵无挂,所有的不过是一杯茶、一块糕,一个还要与很多人分享的笑容。但空空的掌心张开却仿佛能承托一切:滚滚江水,浩浩清风。什么金戈铁马,风流云散,什么今朝明朝,利禄功名,现在想来自己掌心里又有什么呢?终生惦念其实也不过是那一脉茶香,一抹巧笑,一带自由的风。所以曦儿"他的声音重新沉厚起来,一字一句相告:“身为一国储君,你该知道每一个像我一样的子民的每一份或大或小的惦念加起来是什么”
他从那最最黑的眸子里看到那四个字"国泰民安。“就在吐露的瞬间,眼眶忽然再藏不住泪意,沉沉眷恋化作满目山峦叠障江河蜿蜒,帝王之爱啊,是否都必须由这社稷江山成全?就像这社稷一般艰难沉重,这江山一样起伏无限 那幸福呢?幸福又究竟藏在这无垠疆土的海角,还是天边?
想不到竟是对面的人儿比自己先说出了这字眼他说:“曦儿,如果你当真明白了我的话,明白了这四个字,那便请你用你执掌天下的双手,成全我们的幸福。”
我们?我们里可有你我?你给我的家国梦里可包含了属于你我的角落?有太多的问题不能问,有太多的情愫不敢说,只知从此情要与天下相系,爱要与河山纠葛,只能用力的点头,以那人所望的帝王之姿给他赤子之心的承诺:“是,怀曦谨记。”
沐沧澜清风一笑,不悔的决绝里却第一流露出一丝不舍。一直凝望的怀曦自然捕捉个正着,却不知是苦是甜。各怀心事时,忽听有兵士来报,道是蛮使前来。
铁甲铿然中,沐沧澜面上已作了清冷霜寒,道:“我就来。“说着,轻轻一挣。怀曦不得不松手,只见那修长的身躯转身而去,留给他的永远是背影。
待怀曦跟上前去,正见那蛮族使者趾高气扬,刷的抛过一卷羊皮,沐沧澜一手接住,迎风一抖,其上的汉字映入眼帘,怀曦认得那笔迹竟是父皇!
此时诸将领得了蛮军来使的消息也纷纷起身赶来,将那使者团团围在当中。而那蛮使也当真蛮横,被一众敌将围了竟也面不改色,大剌剌的言道:“看清楚了吗?这是你们皇帝亲笔写的诏书,叫你们前去迎驾。”
沐沧澜放下诏书,看向那使者:“沐沧澜已接旨,这便请使者带路。”
使者接那淡然目光,竟是一慑:“你就是沐沧澜?”
沐沧澜微微一笑:“使者可确认完毕了?沐某还赶着见驾呢。”
那蛮使见他甲胄鲜明,雄姿英发,心底暗赞同时也疑窦暗生:这样的人不可能猜不到大可汗定下的所谓"迎驾"之计的意图,却为何并未如所料般的借故推辞,反倒如此坦然爽快?不禁又上下打量那人一番,随即心念一动,哈哈长笑道:“亏你们还笑我们北蛮野蛮无礼,你们所谓礼仪之邦也不过如此:沐太傅便打算如此见驾?“说罢,目光紧紧盯住沐沧澜的戎装长剑。
沐沧澜冷笑一声,随即便闻金石之声响起,宝剑、铁衣被他一件件的随手扔掷在地,露出一身素衣飘飞,流泻一襟熠熠星辉。
教那蛮使都不由心生感慨:原想除他武装能削其锋芒,却未料这一副轻裘缓带竟也照样散出一身离鞘剑光。一计不成又生一念,他缓缓看向四下,又言道:“那么这些将军们呢?也打算如此见驾?”
“蛮子不要欺人太甚!“听他刻意刁难,众将不忿,终于忍不住出声叫骂。
沐沧澜抬手阻止,面上未露半点情绪,冷冷言道:“不劳使者费心,迎驾的文缛节乃是我等文官之责,与诸位将军无关。沐某已安排好随行官员,就不必使者再挑选了。“说话间,果有十人走上前来。
使者一一看去,只见这几人皆作文官打扮,个个低眉顺目。然而他却还是不甚放心,目光久久盘桓,终于落在队尾一人身上,只见那人低着头,身上的官服细看去却有些不合身。而与此同时,他发现沐沧澜的目光也随着他看向那人。二人的目光在那人身前一撞,使者顿时再不迟疑,出言道:“沐太傅的排场似乎也大了些吧,你们皇帝的圣旨可写得清清楚楚,是要你沐沧澜一人见驾。”
只见队尾那人闻言猛然抬眼,使者看见一双精光湛然的少年的眼睛,可还没等他再生疑,沐沧澜的声音已然响起:“使者果然仔细。好,沐某便一人前往,请带路。”

“不!“队尾的少年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
而众将领听他唤出,也都像得了什么鼓励似的,更紧的将中间二人围住,纷纷道:“太傅,莫听他的,莫中了蛮子诡计。”
却听"不是沐沧澜的都给我退下!”
众人不由自主的后退,只见说话的人素带当风,眸定风眼,一字字道:“听清楚了吗?不叫沐沧澜的话,就统统给我让路!”
半晌,人们终于让开了一条通道。沐沧澜头也不回的随着蛮使走了出去,也不知有没有听见身后随即响起的紧紧追随的步履
似乎是不敢相信他当真离去,少年有着一瞬的怔忪,随即便拔足飞奔了起来,沿着城墙追随着那远去的身影,直到爬到城垛之上也再寻不见那溶入星光的素裳。
“老师"秋风将少年的嘶喊吹得支离破碎,少年的身躯随之也如落叶般从城垛上跌落下来。
“太子!“众人忙将他接住。
怀曦颓然的闭上了眼睛:“我真没用我还是没能留住他”
原来怀曦方才来时,当先是寻到了中军大帐,未见沐沧澜,却见了一干将领,除了张克化外,个个都是一见他便道:“请太子劝回太傅,万不可冒此奇险。“这才知这几日蛮军屡来书,说是已将燮阳帝带到阵前,要天朝派人迎驾。沐沧澜每每接信都是付之一炬,道是蛮军诡计,并不理睬。直到前日,通州失陷。顾梅生带伤逃回,自请一死,除此之外,一言不发。问了逃回的其余兵将才知道:蛮军如法炮制送信与通州,道要城内官员迎驾,却为顾梅生严词拒绝。蛮军一怒之下提兵攻城,通州小小县城自然不敌,蛮军得城后,以代为教训其不肖子民为由,竟将燮阳帝强押在城头,亲眼看他们屠城半日,血洗而去。众人激愤,一恨蛮子凶残,二怨顾梅生目无君父,引来这一场屠戮,教皇上受此奇辱。那顾梅生也不辩解,微微一笑后竟一头撞向城墙,却被沐沧澜出手阻止,将其先行关押,只治了其败军之罪,未提其他,后更下令凡接迎驾书信者一律先行通报,不得轻举妄动。如此,便一直拖到了这日,蛮子又来信函,却是说传燮阳帝之谕,点名要沐沧澜见驾。都以为他要拒绝,却不料他略加思索后竟然答应下来,后又急命挑选武功高强的勇士扮作随行官员同往。众人询问,沐沧澜一笑:“皇上到了,蛮子可汗必然也到了。“人们这才猜到他意图:他竟是要趁机去行刺蛮族可汗!
怀曦听后虽心痛如绞,却也知这是此时此地那人的必然之择:君父当前,作臣子的如何能拒而不朝?谁也再承担不起一场通州之祸。再者,眼见两军决战在即,以天朝这厢匆忙拼凑的人马敌蛮族可汗亲率的虎狼之师,谁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权衡之下,唯今也只有擒贼先擒王,将计就计入敌营刺敌酋,或许能得一线胜机。然而,这世事都庙算无虞,却又有谁能算准这人心之难舍难弃?!纵失天下,也不肯放那素衣一袭。
忙寻上城楼,要劝回那人心意,却不料先是心猿意马,后又沉沦于他情真意切之语。蓦然醒悟:英雄气概,儿女情长,既然都要寄于那家国天下,便也就不再辜负那人的殒身报国之意。暗自有了打算,索性便要随他同去赴了那青山埋骨地。偷与一随行勇士换了衣衫,匆忙赶来要和他一起,却不料还是被发现,生生被留在了原地,生生与他死别生离想到此,已是肝肠寸断。
灼热的痛楚又在刺激着眼眶,少年将指甲掐进了掌心里:不!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的吸了口气,他睁眼,起身,言道:“众将听令:随孤去迎驾!”
诸人先是一愣,随后便明白了他这是进兵之意,都觉此举太过冒险,乃是万万不可,但如今这年轻监国已是天威凛凛,早惯了不敢反抗,不由都踌躇起来,僵立当场。
怀曦一见,又断喝一声:“没听见孤王之命吗?”
“不敢。“众将纷跪,却仍是不动。
“怎么?”
终于有人轻声道:“太子,太傅之前曾交代:他走后,军务皆从张将军,我等不敢妄动。”
“那张克化他人呢?“怀曦四下搜索,竟未见其影,心中更急更恼,一拳砸向身边城垛,怒道:“是太傅监国还是我监国?!我说的话都是耳边风吗?听见没有,你们给我起来,随我出城!“脱口而出时,并未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这一声怒吼却清楚的传到了正往这里赶来的二人耳中郑风如微微蹙了眉,觉察到身边人面上一闪而逝的表情,却只道:“张将军,快些吧。”
二人急忙奔至城头,齐齐喊道:“请太子留步!”
怀曦扭头:“谁敢拦我?”
郑风如吸口气,缓缓吐出两字:“圣上。”
怀曦定住。i
张克化跪了下来,将手中之物举过头顶。郑风如捧过,朗朗念道:“破虏为先,勿以朕念。”
透过薄薄布匹,从反面也能看到上面血红的字迹。
怀曦咬着唇,半晌才说出话来:“是谁让你们拿这个来的?”
果不其然的"太傅曾嘱末将:他走后,末将即刻进宫请此圣旨,并面交太子。“说着,张克化便从郑风如手中接过那断袖,奉至怀曦面前。
怀曦一把抓过那袖,攥在胸前。过了好一会儿,方听见他咬着牙道:“好,很好。他是不是还将军务大权都交给你了?”
张克化何等老练,一听就知话锋不对,慌忙叩下头去。

“太子?“郑风如忍不住出声,却被怀曦目光一震。
怀曦看了他一眼,眸底幽如寒潭,面上却比方才缓和许多,声音也平静下来:“那好。就依太傅的,这里的军务就交给你了。”
“臣一切还请殿下决断。“张克化忙道。
“说了这里交给你就是交给你。“怀曦不置可否的说道,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但出了此地,孤的命令,不许有人再阻拦。”
在众人都还未反应过来他话里含义的时候,少年储君已然转身面向城墙之外的长空,谁也再看不清他渐渐沉敛的眼。也不知过了多久,远方,微弱的似乎是曙光正在一点点的替代渺远的星光,只听他淡声道:“都下去吧。郑风如,你留下来。”

四 山高水长(下)
大风起,吹得蛮军的军帐一个个的鼓起,如同发酵的馒头,然而从高望去,围住自己的这一团团白色又更像是累累的坟冢。
“千道铁门槛,一个土馒头。”
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自己穿着绣龙的玄色锦袍站在卧佛寺内,那个已当了这座皇家寺院三十年主持的老僧闭着双目,用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将这句话说得若有似无。那时,白色的香烟笼罩了堂上佛像的眉眼,只隐约看见那微微扬起的唇角,依稀宛若一瓣兰的笑意。再后面很多事就都已记不清了,只永远记得,在自己清醒起来以前,身已在了那场琼林宴上,白雾散尽,仕林,拈一笑的人儿仿佛是佛的谶语在多年后的今天,依然破雾而立。
不觉从蒙了尘的龙袍下伸出手,刚一动作就听见身边马刀机簧的轻响,他透出一丝冷笑,看向与自己隔着一张几案而坐的人。
“退下!“蛮族可汗微恼的喝退了那两个太过紧张的亲兵,他看见对面的人缓缓的正了正头顶的镶玉武牟,然后是身上龙袍,而后将手重新拢回了袖中,转过眼去。
映在两位帝王的瞳中,高台之下,枪丛戟林,一抹素影淡然而来。
风声,像是锋利的剑尖在石头地面上划过的尖锐粗粝,刮在脸上有血的味道。
手松箭驰,城下,一名蛮兵被强弩劲箭活活钉死在地面。城头众人还来不及为主帅喝彩,就听见蛮军的冲锋号角又一吹起。
“弟兄们,迎战吧!“代理守城之职的张克化又一弯弓搭箭。
“好"一声声悲壮的应和随即淹没在两军搏命的喊杀声里。
“将军,将军!“正酣战时,却听人来报。
“什么事?“他不耐烦的转过头来。
“禀将军,太子带五百亲卫,已由东门出城。”
“什么?!”
“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张克化瞪着他,“太子的决定,我能如何?”
“那将军”
张克化转过了脸去,望着城下潮水般涌来的蛮军,一字字道:“军人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战斗。”
报信者的心陡然一缩,想起自己城内的亲人:他们,就只剩下祈祷了吧还没等他想完,一枚射上城头的巨锥就已将他砸了个稀烂。
尘土被衣袍震起的风给扬了起来,因带着新鲜的血而成一种朱红,远远看去,那素裳周围像是卷起了一阵红色的旋风。
“呵。“看着自己最得意的近卫轻骑被人一一挑落马下,蛮族大汗莫勒真隆轻哼了一声,却似并未太生气,慢悠悠的转眸,挑起浓眉,问几案那头:“你竟会有这样的人?”
燮阳帝青白的唇角抽动了一下。
莫勒真隆大笑起来,声音一直传到台下的校场:“沐太傅果然好功夫,本汗手下这群猴崽子们真是献丑了。统统给我滚回来吧!“说得方才一场以百攻一的恶斗仿佛只是一场杂耍表演。

只见场中央沐沧澜收手,一手将夺来的长枪斜横身后,一手掸掸身上尘土,回道:“能搏我家圣上一笑,沐某多谢可汗安排。”
呵,这场戏,到底是做与谁看?看见莫勒真隆忽然扫视过来,燮阳帝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在何时微微勾起笑容。
莫勒真隆见那身为自己阶下囚的帝王淡然的将唇角扬得更高,凹的眼眶中黑色的眸光却更冷。他不由也冷笑了起来,朝场下扬声道:“太傅前来迎驾,本汗就不打扰你们君臣叙旧了,请自便,不必客气。“说着就起身要走。
燮阳帝随之转眸,当先见的却是两柄在自己颈上相交的马刀。
“别着急,好戏还在后头呢。“莫勒真隆说着,又一示意那两个蛮兵退下。
只听台下沐沧澜朗声笑道:“只要大汗还有命回来欣赏。”
莫勒真隆眯缝起眼,森然道:“只要太傅有命演完。“说着,做一手势,校场中忽然烟雾弥漫。
燮阳帝蓦然站起身来。
青影在烟尘中若隐若现。
烽烟滚滚,护城河内已然是一片浩荡的红流。
激烈的战斗已经不知进行了多长时间,只知道箭囊空了,剑锋钝了,刀刃卷了,只知道不停的砍,不停的喊,不停的踢开脚旁的死尸,管他是敌人还是自己人的,直到自己也成为其中被人踢踩践踏的一个。
武器都总有用尽的时候,不光是天朝的劲弩,蛮军的巨锥似乎也已告罄,然而,血却没有流干的时候。呼哮声里,那黑色的潮水仍在一拍打着那青石垒砌的城池,身着黑甲的蛮军像一只只蚂蚁般不停啃蚀着那被鲜血染成朱褐色的城墙,而城上红衣的天朝军队则用血海之浪将其一又一的冲刷殆尽。
忽然
“天哪,那是什么,蛮族可汗的王旗啊!”
“莫勒真隆真的带援军来啦!”
看见远方推近的旗帜,终于有天朝士兵忍不住发出绝望的声音。
都说马革裹尸还,可是,真的不甘心啊,就这样死在离自己家门近在咫尺的地方,居然流尽鲜血难道都不能保全自己的故乡?!
上天啊,难道你竟真的放弃了我们吗?
远方的青天已被烟尘遮蔽,黯淡的颜色如同苍天永远的沉默,在这沉默里,问天的人已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亲信的偏将终于忍不住对张克化道:“将军,炮弹炮弹也快用完了,我们我们只怕是顶不住了。”
“废什么话!“张克化长刀一指,“还剩下多少?统统给我往那里轰!”
偏将看着他长刀所向,不由大吃一惊:“可是将军,那里太傅可能在那里啊还有"终未敢说得更多:那里可能还有皇上啊!
张克化给了他一个巴掌:“本帅只知道蛮子可汗在那里!不想死的就给我轰!”
大地隐隐震动,面前烟雾更浓。
火药的味道激起人一线清醒,也更刺激了嗜血者的兽性。
耳听得身旁风声瑟瑟,沐沧澜直觉的以手中长枪一迎,金石交击,铿然一响,雾中似有黑影轻哼一声,然却身法奇快,还未等下一枪再刺到,已然飘然而去。
沐沧澜也不追击,眼看长枪向前刺空,他却右手一缩,枪杆从虎口上倏忽滑过,枪柄带着疾风直插他身后的重重浓雾。
浓雾中一道黑影未及防备,发出一声闷喝。
沐沧澜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只见他回身一转,枪头银光划出一道半圆孤线,一招横扫千军挟风掣电,枪头抖动点点银芒含着雄厚内力直扑而来。
烟尘不由一散,露出黑影身形,距离近得眉目五官都清晰可辨。然而人却如鬼魅一般,一见长枪扫来便忙向后急退,一团烟雾眼看又要将那身影笼罩。

沐沧澜枪却更快,足下一点,人挟银枪如电光飞闪,直指敌人咽喉,眼见对手已无退路,却忽然听得身后一声响动,余光瞥见又一黑影正向自己后心抓来。只得暂缓身形,扭身一避,长枪回收,抵住身后偷袭者手中长钩,错身间,惊鸿一瞥那人眉目,竟与前者一摸一样!
究竟是真,是幻?
并且,这,已不是第一见到。
交手中已不知多少在四面八方都看见这同一面孔,虚虚实实,似真实却又一刺就缩,似幻影却又哪来交手时那沉沉力道?难道竟是鬼魅?这才知这些人为何都将面目暴露,似故意让他看个清楚这样一般无二,才让人真正心生疑惧。
心头念转时,对手已又一隐入雾中。
迷雾时聚时散,四下瑟瑟似风吹草动,明亮仿佛隐了无数金戈铁马,沉暗仿佛藏着无数鬼魅幽灵。沐沧澜冷笑一声:难道自己还怕了不成?当下提枪在手,挽出几朵斗大枪,雾气随之一扫,他的身形也暴露在暗中窥视者的眼内。
发丝微动,沐沧澜忽一旋身,竟对头顶上劈面而来的银光理也不理,手中长枪直刺而出,就在枪头响起撕裂之声的时候,头顶刀光也刹那隐去,一切仿佛都只是幻觉,然沐沧澜却微微一笑,收回的枪头上勾着一截残网,数根银丝。
这就好办了!一试之后,再不迟疑,沐沧澜长枪舞如游龙,像四面八方依刺出,刺到也不纠缠,一刺便走,只见根根断裂的银丝纷纷垂落地面,一张残破的大网也随之坠下。而在同时,八方剑影也如大网般扑来。
沐沧澜身形陡然跃看也不看,清斥一声中,向前方正中直插出一枪,一蓬血雾炸开,一道黑影结结实实的倒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就在同时,几道黑影也破雾而出,直向他刺来。
沐沧澜也不躲避,一手提起地上那人,冷冷道:“他还没死。”
闻言,几个黑影同时收势。s
沐沧澜环顾四周那三张一摸一样的脸,道:“你们是孪生兄弟?“见他们不语,他便收了长枪,轻笑:“你们一直就是靠这一模一样的脸来吓人的吧?不过,吓不着我。刚才你们也看见了,以你们的武功不是我的对手,何况你们网阵已为我所破,再无凭借,更何况"他提了提手中的人,不意外的看见另外几人差点扑过来的神色,接言道:“你们兄弟情,一人损伤便军心全散。所以你们,根本就挡不住我!”
说着,他手中一用力,将那人提到身前,道:“不如,你们将出口告诉我,我将他,还给你们。”
那三人迟疑了一下,然而也就是这一下,再无犹豫。
沐沧澜感到手中忽然一软,转眸看去,见那被擒者唇角黑色的血线流下。错愕时,身体直觉的后退,却还是被那几个恨意十足的复仇者给划了一刀,这一刀本可以躲过,如果他用手中的尸体阻挡,然而他却在躲避攻击时将他放到了地上。
对手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一击过后也都收了手。
彼此对面相望,痛恨中却也不掩几分敬意。
“我们姓扎台。“三人中有一人用不流利的汉语道,随即又摆出了攻击的姿势。
沐沧澜笑了笑,回了句蛮语:“我叫沐沧澜。“说着,手中长枪一抖。
一笑过后,再无迟疑,枪如霹雳,刀如闪电,又好一场生死之搏。
“殿下,你看!”
怀曦随着亲卫所指方向看去,只见山下敌营之内,道道黑烟腾空而起,随之便是巨大的爆炸,脚下的山体仿佛都跟着震了一震。此时,他领着五百亲卫已攀上了城东最陡峭的屿山之上,俯瞰去,敌营正在西北方向,远远可见一道道黑色的人潮正涌向天京北门。在他们正前方,万丈绝壁峭直如刃。
怀曦转过了头来,音沉似水,并无半分勉强:“诸位兄弟,此去可能便成永诀,望各自珍重,若有缘有命,来日凯旋之时,孤定加官晋爵,绝不食言!“乌金瞳缓缓扫过身前五百男儿,再不迟疑,翻身跃上一架"飞天”,双腿发力,便向悬崖直冲而去。
长风突起,烈烈有声,将飞天的羽翼托入九霄云里。
在他身后,五百双翅膀也纷纷腾空,霎那间,洒满阳光的羽翼遮蔽了青空皓宇。
蛮军大营上方的天空已被烟尘遮蔽,爆炸扬起的尘土蒙人一头一脸,纵洁癖重,沐沧澜此时也无暇擦一下脸上尘土,只顾一枪又一枪的飞刺出去。银光闪,红线飞舞,黑压压的铁甲大潮被洞穿出一个又一个血口,而他自己的素衣之上也绽放出越来越多朵血。
从幻阵之中刚刚得脱,扑面而来便又遇上新一轮的进攻,也不知突破了多少层包围,托枪的手不觉越来越沉,敌人收势蓄攻的当口,一瞬的静止中,仿佛能听见鲜血坠入泥尘的声音,还有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喘息,沐沧澜横枪在胸,竟然透露一笑。
敌众只见那人一身浴血,如同战神,一缕清风荡入战团,撩起素衣青衿,只见那袍袂翻飞从容闲雅,涉滔滔血海如临浩浩沧,不由都是一震,不约而同的攻势一缓,不知谁出了个主意:“把那汉人皇帝押过来,看他降不降!”
于是,便有人将高台上的燮阳帝押了过来。

沙场中央的一抹血色,如在水一方,蛮族们还未开口,便听见燮阳帝说了话,很轻的一句,一句话间却见那一向冷傲的天朝皇帝眼里忽泛出点点星光,面上的一抹浅笑离合如水样。
有听得懂汉语的士兵诧异的翻译了:“他说:‘我们死在一了。’”
场中央的身影回过了眸来,眼中刹那错落无数流光叠影,刹那往事纷至不能承受。
隔着血火,君臣二人凝睇良久。
终于,沐沧澜笑了起来,淡淡垂睫,复又抬眼,同时亦抬手银芒万点化作一道银河从九天直落而下!
“他娘的,他疯了!“蛮兵们匆忙应对,战团又一紧缩。
提起最后一口真气再战的沐沧澜感到喉中有血腥涌上,视线似乎开始模糊,连燮阳帝的身影也再看不见,只能见到一浪浪黑潮蜂拥而上。黑暗像是蔓藤滋长,将人的力气丝丝抽去,那一刻,他听见了心底的声音难道,这就是死亡?
意料之中的结局,并不觉悲伤,只是忽然有一丝抽痛,在心房最柔软忽然开始怀念金色的阳光
“将军!将军,真的守不住了啊!敌军已经越过护城河,土城眼看就要失守啦!”
“将军,我们真的要败了吗?”
“混帐!“张克化一脚踢开了身前几乎要哭出来的士兵,长刀就要斩下,却被一人拦住,转眼看去正是郑风如。
俊美的文官此刻也已是烟尘满面,使出了全力架住了他的刀:“将军,刀下留人,多一个战士便多一份希望啊!”
“哼!“张克化闷哼了一声,收了刀,正要叫那几个士兵滚回去守城,却见那几人都盯牢了远方的天空,露出了惊恐的神色,随他们看去,只见东方的天空中一群"大鸟"蔽日而来。
“太子?!“郑风如一见,不由高呼出声,竟然兴奋得一拳击在城垛之上,猛地吃痛,也顾不得喊痛便又嚷嚷,“将军,那是太子殿下,他带着新造得‘飞天’,居然真的飞起来了!”
张克化定睛一看,果然是一架架形状古怪如飞鸟的东西,竟然顺着风势向敌人大营滑去,而攻城的敌人们显然也主意到了这些奇怪的大鸟,都显出了惊怖的神情。
只见那些"大鸟"随风飞来,其中有一些不知为何忽的就坠落了下来,随即便带起一声声惊天动地的爆炸之声,不断有黑烟从敌营里升起。
郑风如心知是"飞天"仓促造出,未及演练,一旦有士兵因驾驭不善或为敌军箭矢射中而坠落,便会引爆机身内的炸药,与敌人同归于尽粉身碎骨而绝不让一架"飞天"甚至是残骸落入敌手。思及此,不由心中恻然。却见旁边"飞天"的制造者谢光兴高采烈,连声道:“成功了,成功了!“竟是纯粹只当此物为玩具,而非杀人利器,心头竟浮起种不祥之感。
而张克化这厢则还来不及多想是该为这新式武器高兴,还是为太子安危担忧,便听又有人报道:“将军,玄武门破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然而这世上也有压不折的脊梁,黑暗之手也不能攀折的高洁的。
刀风袭来,洁白的唐巾在那人一侧身间飘然滑落,立刻就染上了血雾,青丝四散,颗颗血珠也随风四溅,凄艳决绝。
朦胧中,似乎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难道真是死前的幻觉?这样想着,却还是忍不住回眸,半空中,沐着阳光的乌金羽翼向他展开
“老师”
“曦儿?!“沐沧澜拨开额前垂发,终于看见"飞天"上少年的脸庞。
“老师"少年还未及展开笑颜便变了颜色,大声叫道,“小心后面!”
沐沧澜下意识的低头,凛冽的刀光堪堪从他头顶掠过。
“老师!我来了!“怀曦再不敢分他身,操纵"飞天"便向下俯冲,一面高喊,“老师,把手给我!”
沐沧澜听见了,但四周敌海茫茫,抓住这求生孤木又谈何容易?只能遥遥相望,地上云端。于是,便索性转过身去。
正在这时,却听四周爆炸声此起彼伏,蛮兵们惨叫连连,对沐沧澜的围困顿时松懈许多。
怀曦知道是同来的亲卫们不惜引爆炸药舍身陨落,这才在包围圈上撕出了一个血口来。眼眶涨得酸痛,他紧紧盯着那抹血染的素影。嘶声喊道:“老师,过来!过来抓住我!你想让他们白死吗?!”
这一句果然有效,沐沧澜终于转过脸来,怀曦急忙一个俯冲,大叫:“老师,伸手!”

沐沧澜终于伸出手去,怀曦大喜,眼看十指便能相扣,却不料
沐沧澜身旁一倒地的蛮兵忽然抱住了沐沧澜的腿,拼上了死命不肯松手,而此时大风更紧,须臾之间,“飞天"就要滑翔而过。
“老师!老师!“怀曦不知自己急泪已下,只是一劲的将手伸得更长。却见沐沧澜仍伸着手,面上却是淡淡一笑,散尽风流。
“老师"少年天子的哭喊破碎在风中。
绝望时,却没料听得下面忽一声惨叫,那蛮兵竟然松开手来,他顾不得多想,急忙抓住沐沧澜的手,操纵机括,将他带离地面。“飞天"晃了两晃,借着风势,终于又升上了天空,向前方滑翔。
“老师!”
“别哭,曦儿。”
听见他这样说,他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他也不敢眨眼,紧紧盯着与他双手交扣的人,看见那面容愈来愈苍白,手上忽然一滑,他心一紧,忙更紧的握住,那人大概吃痛,微微抬了抬睫,勾勒一笑,他却发觉手中更加冰凉。有什么,将泪水骤然冻结在了脸上。
幸好二人已飞离了敌营,怀曦忙操纵机关,降落下来,落点正是一方土城,工事已然被破坏,四周横七竖八的到是两军的尸体,只剩了几个半毁的土包还矗立当场。怀曦也管不了许多,一把将沐沧澜拖入土包之后,这才发现怀中人已然晕厥,通身血染连伤口都找不到是在什么地方。
“老师!老师!“热流又顺着冰河在面上肆意,怀曦慌乱的想寻找伤口,又怕真触到他痛,一时又急又乱,只会反复呼唤他名字。然而,人还未醒转,敌兵已然当前。幸好有土包作掩体,怀曦只得先放下沐沧澜,引燃了"飞天"内炸药,用力将它推下了土坡。
轰隆巨响声起,怀曦不敢丝毫停歇,背起沐沧澜便往城里跑。
天京玄武门侧已经陷入巷战,鳞栉比的房屋之间只听得喊杀阵阵、金石交击,少年负着昏迷的人猫腰穿行于街巷之中,全然不觉疲累,只是身后的追逐声越来越紧逼,教他心焦。却听耳旁微弱的声音响起:“曦儿,放下我。”
他不理睬。身上的人便挣扎了两下,少年只觉背上又濡湿了一片,咬牙回道:“不放。”
“殿下!“于是那人便又道,“你忘了怎么答应过臣?”
怀曦沉声回答:“现在是在城里,那就听我的。”
“曦"背上的人还要再说什么,却忽然身子一绷,怀曦也听到了纷至沓来的追兵脚步声,忙更加快了脚步,前方正好有一拐角,急忙闪身进去,却不料,是一死胡同。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回眸看去,光滑的砖墙上已映出了刀光剑影。他下意识的抓紧了背上的人,看见一缕带血的发丝垂在自己的前襟,少年吸了口气。
蛮兵进入了宅巷,对着死胡同内的二人排开了箭弩,也不急着射出,脸上有猫捉老鼠的得意。
正在这时,忽听一阵金属敲击之声,像是许多家的锅碗瓢盆一起敲响,同时一阵"豪雨"也猛然倾注下来,砸得蛮兵抱头鼠窜,怀曦定睛一看,原来那些"雨点"竟是些砖头瓦片。屋顶墙角不知何时就冒出了许多手拿棍棒、门闩的老百姓,男女老幼只管见了蛮兵就砸,一时喊声震动天地,矢石横空飞荡,一群全副武装的蛮兵竟全军覆没于这样一条不知名的小巷
而天京城中又有多少条这样的巷陌?!
少年太子强忍着才未再让泪水滚落,抬眼望去,远方的天空中,长风已然将烟尘涤荡,澄澈的天色已然一点点的从血色中浮出,莹蓝生光。
“老师,我们一定会赢的!“他转头对身后道,却没得到丝毫回应,这才发觉背上的人已经许久没了声响。忙将他放下,揽至身前,触手却是满目血红,他颤抖着又探了一探一只羽箭已没入了那清瘦肩膀。
“老师!老师!“巨大的恐惧像是无数的鼓槌差点将心房敲碎,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他一把打横抱起那人,向外冲去。
“小兄弟,别急!大夫在那边!我带你去!“街上的居民纷纷给他引路。
怀曦飞奔,心如擂鼓,只觉这条小巷乃是平生所行之最长。也不知跑了多久,他终于停了下来是被迎面而来的人海挡住"让开,快让开!“视线早已模糊,他还想要往前冲。却见所有的人都跪了下来,他听到无数人同时欢呼呐喊:“殿下,我们胜利啦!”
轰的一下,年仅十三岁的监国跪倒在血泽般的土地上,泪流满面。

《天朝史》载:燮阳六年,天京完胜。敌酋莫勒真隆伤于火炮,遂退三十余里。日,蛮军北撤。自此,不复南来。

六 一梦飞天(上)

春心莫共早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又是一年春来早,三月梨,四月桃。
自从那人走后,怀曦就不太喜欢这个季节,总觉太妖娆。此时,春在枝头已是十分,漫山遍野都是绚烂的朵,忘情的冶艳,丝毫不顾忌人的感受,沉淀在空气中的浓郁香气肆意蔓延,盎然春意跃动在每个人的眼角眉梢。这季节总是诱惑太多,连记忆里某些藏的片段也总会时不时的来凑热闹
怀曦眯起眼睛,微微侧过面庞,只见青嫩鲜草地上,青骢马伴着油壁车缓缓行过,风铃摇荡,春风送着纸鸢扶摇直上,攀登九宵,城南的掩月山下涌动着前来踏青的人潮,到都是欢声笑语以及眼波荡漾。
只是本人却还体会到这一点,随行的人早已在暗地里感慨了半天:一路上,不知有多少少女娇娥只朝这边一瞥就飞红了面庞,多少双翦水眸儿不断有意无意的望向这厢。郑风如不禁也跟着看向走在前面的人:不满十七的少年天子却已有着成人不及的轩昂,大约是在北蛮经历过风霜的缘故,他的个头也明显比同龄人高了一截,身形颀长,肩膀宽阔,从背影上看已完全是个大人的模样。
“风如,我们去寺里看看。“只见他略侧过脸,羽扇样的浓睫下掩着略微上挑的眼角,稍稍鹰勾的鼻梁峭直如山岳,唇角习惯性蕴含的浅笑闪着莫测的光芒。
“好啊,少爷!“还没等他回话,身边的谢光就当先拍手叫好。
“阿光,别太放肆。“郑风如扯了师弟一下,随即对便装的怀曦解释道,“今天普济寺要举行辩经大会,所以热闹得很呢。”
“辩经?“怀曦不由也来了兴趣,“谁和谁辩?”
“是普济寺的雪舟对龟兹来的德伽。这个德伽来头不小,在西域素以辩才著称,因此不少人都说这场辩经捍卫中土佛学的声誉之战。所以,看的人可多了,这些踏青的一大半也是往普济寺去的。“郑风如于时闻似乎无所不晓。
怀曦喜欢的也是他这点,听后沉吟道:“雪舟?朕哦,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普济寺据说是最年轻也最有才华的一位高僧,是吧?”
“少爷好记性,这雪舟虽不过廿五,却是才华横溢,近两年来可谓声名鹊起,曾经多开坛讲经,京里不少达官贵人都以请动他讲经说法为荣呢。”
怀曦听后,只是淡淡道:“那我们也去看看。“说着,就转过身往山上走去。
山古寺今日也是热闹非凡,只见法坛之上,外来的和尚眸高鼻,耳朵上还戴着硕大的耳环,奇异的打扮引得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而另一头,年轻的高僧静定凝立,双目微阖,风姿秀逸。一个狰狞,一个疏朗,一时倒也分不出高下。
人们正窃窃私语时,忽听一声炸雷是那德伽当先发问,声音洪亮,隆隆炸开:“你是谁?”
雪舟一笑:“雪舟。”
“雪舟是谁?”
“是我。”
台下看热闹的众生大多还未反应过来,已是一来二往。
只听德伽又问:“我又是谁?”
雪舟仍是一笑:“是狗。”
台下有人听不明白:“怎么是狗?”
却听旁边一个清醇声音轻笑道:“谁是狗?”
人听了更是一头雾水,转过眼来,只见身边一秀拔少年唇角含笑,眸乌金,而再一旁大约是他随从的青年竟然有着女子般的姣好,只是一笑起来便露了男子的飞扬轻狂,道:“少爷,你悟了!“说罢,二人俱又轻笑。
旁人也不知他们在台下又打的什么机锋,转眸又关注台上,只听德伽又问:“你是谁?”
雪舟仍是答:“雪舟。”
德伽再问:“雪舟是谁?”
“是我。”
“那我是谁?”

“是狗。”
翻来覆去只是这两句,奇怪那西域"高僧"的脸色却越来越不好看了,观战的人们终于有点明白了什么:这雪舟永远是雪舟,那问话的德伽却一直是狗。
这样一场论战的结果自然是那外来和尚输得一败涂地,落荒而逃。
看热闹的不管听懂没听懂,都是轰然夸赞了一阵,便纷纷的都散了。雪舟睁开双眼,看着退去的人潮,灰色僧袍于春风中浮动。
却听有人"雪舟大师。”
“施主。“他从法坛上看去,出言唤他的少年立于百丈春光之中,却堂皇过这天光。他微微颔首,掩了眸中情绪,走下坛来,“施主有何赐教?”
发问的正是凤怀曦,只听他说道:“在下想请教大师一个掌故:一日佛祖要洗澡,叫一个弟子打扫浴缸。弟子跑去一看,缸里满是蚂蚁。打扫的话,一定有蚂蚁毙命,弟子不知怎么办,回来请教佛祖。佛祖没有看他,只说:我叫你打扫的是浴缸。便又继续打坐。弟子大悟,马上回去把浴缸打扫干净了。不知大师有何见解?”
郑风如一面拉住谢光怕他出口生事,一面凝思这小皇帝用意,却听那雪舟已然答道:“佛,无魔不成。“闻言,不由立时抬眼,只见那青年僧人眼中竟闪过冷冷寒光,心里咯噔一下。
怀曦听到这回答倒显出满意的神色,赞赏的点点头:“多谢大师指点。将来若有机缘,还要请大师莅临寒舍再当面好好受教。”
“施主言重。贫僧定然欣然前往。”
怀曦便告辞。出了那寺门,郑风如总算吁出口气,想着刚才那雪舟和尚,总觉别扭。正沉吟时,袖子却被谢光大力一拉:“纸鸢!师兄,那里有个纸鸢!”
他没在意,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站稳,看看那头挂在树上的纸鸢,叹气:“是个坏的。”
谢光却不在意:“师兄,在我阿光手里难道还有飞不起来的纸鸢不成?“说着便要去够,跳了几下,却总是够不着。
郑风如正要劝他放弃,却见一道身影飞起,衣带当风,飘飘然拂过那挂着纸鸢的高枝,树枝一动,雨纷坠,落在那人轻扬的笑容里,竟然一时错觉:有那个人的影子。只见那身影落地,手里拿着那纸鸢走过来,露出许久不见的孩子气的神色,道:“阿光,修好它,咱们一起放。”
“好啊好啊!“谢光忙不迭的拿了纸鸢就修理起来。
留下他不好意思的低头笑笑:“劳动少爷大驾。”
怀曦呵了一声,却转了话题:“你怎么看刚才雪舟的回答?”
比当官的还会揣摩帝王心思,郑风如心道,嘴上却未如此说,只道:“的确是个聪明人。”
偷眼看天子脸色,只见怀曦点了下头,未置可否,只道:“下宫里再做什么法事,不妨请他来念念经。”
自皇后逝后,不知为何,宫里的法事就多了起来,几年间,燮阳帝的几个嫔妃已有好几个或因病或因意外亡故,还有些原先东宫的旧人也路路续续死了不少,郑风如知道他说的就是这挡子事情,却不知这年轻帝王心里究竟如阿作想,也就没敢应声。好在谢光动作够快,已修好了纸鸢,三人就当真找了个开阔地,扯开了线,放起了纸鸢来。
碧蓝的天空白云翩跹,怀曦仰起脸来,看着自己手中的纸鸢也顺着风势爬上了云端,十里春风吹得那线儿晃晃悠悠,那纸鸢在天上浮浮沉沉,好像还在努力的再往上攀
到底要攀到多高啊,才能将这天下都看个清楚?究竟要走得多远啊,才能将这江山的每个角落都踏遍?只恨身无彩凤双飞翼,不能驾着这长风追随上那人的脚步,从此共效于飞,纵横四海。就这样盼着恨着,已是第三个春天。
开头时,那人不放心,还几个月就回京一,信也通得频。每都不知那相聚几日就怎样被相见的幸福和离别的伤感煎熬渡过的,每也都不敢也不能开口挽留,只能一的盼重逢又怕重逢,一的长夜无眠。
为谁独立到中宵?连身边的老内侍都知道劝说:“皇上,放心吧,太傅很快就会来信了。“这才恋恋的回到屋内,孤灯下,将那些珍藏的信笺一遍遍读来:从开始的时候,右手不便的他只能用左手写的字迹,倒也不是特别歪歪扭扭,只是看了就好笑,想他这样一封信也究竟是练到了多少遍;到后来,又恢复了那清正刚直的台阁体,行云流水间将国事脉络梳理清楚,家国天下娓娓道来,看着看着就不禁眼眶微酸,不知是否只为了思念再到后来,书信也少了,人更是难得回了。最后一相见,距今已是两百七十七天
飘忽的思绪如风中荡漾的长线,不知牵在谁人不经意的手间
正出神时,忽听谢光叫道:“掉啦,掉下来啦!”
怀曦回过神来,忙扯动棉线,却为时已晚,只见那纸鸢大约是临时修好的骨架毕竟不牢靠,一头就栽下地来。
他正要上前去拣,手里长线却是一动,心弦蓦地一震,他抬起头,看见线的那一段
姹紫嫣红中,一袭素裳携清风而来,手里正是那断了线的纸鸢。
刹那转过流光千载

少年几乎泪下,本想扑过去。
帝王却吸了口气,收紧了自己手中棉线的这一端。
每收一下,那人便走近一步。
梦里追了千百回的身影。
脑里惦了千百时的笑容。
心里念了千百的眉眼。
“曦儿。“那一声轻唤,犹恐相逢是梦中。
怔忪了片刻,少年皇帝听见自己声音里终究是压抑不住的带了哽咽:“老师”

六 一梦飞天(中)
从垂华门一直到最内的仪天门,一路上宫人们都在诧异,怎么一向天威凛然的皇帝竟然两手紧紧抱着个风筝,一路不时悄悄回望,望过了就又低头看手里的纸鸢,唇角一路上扬,仿佛怀里捧抱的是他最珍贵的东西。
一直就这样到了皇帝寝宫朝阳殿,服侍过三代帝王的老内侍胡福也不得不惊讶:这年轻皇帝的脸色怎比那春还烂漫?正疑惑着,终于看到了那跟随着一道跨进门来的人,不由也跟着笑了:“给太傅请安。”
“胡公公。“沐沧澜颔首,还未答话便被怀曦招呼:“老师,过来坐!”
“谢皇上。”
“怎么还叫皇上?不是早说好了私下里叫‘曦儿’吗?”
沐沧澜微微一笑,只见叫他落座的人自己还傻傻的抱着那个纸鸢,望着他的眼睛流光溢彩,应该想放松的心弦却不知为何又拧紧了起来,便没回答。
怀曦望着他,一颗心早就七上八下翻了不知多少个跟头,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才发现自己还傻站着,忙凑到那人身边坐下,开口,千言万语却又不知究竟该说啥,只是反复笑道:“老师,你终于回来啦。”
沐沧澜轻轻把跟着少年一起凑过来的风筝往旁边拨了拨,少年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给二人之间制造了个障碍,忙把纸鸢往后一扔。
外头胡福悄悄进来,又悄悄退下,心知这风筝可不能随意丢掉,保不齐回头这小皇帝就要把它给贡起来。
里头沐沧澜终于开口:“近来朝里一切可好?”
“好,都很好。“怀曦忙不迭点头,回话时已渐渐露出清明的神色来,“朝里还是那样分着两大派,四王党倒是比以前收敛许多,听说是他们自己内部如今已经很不团结,而这头呢,有人说叫‘内阁党’。“少年一笑,看向对面首辅,“主要就是老师你提拔的几个阁员,以及朝里一些随我登基才升迁的官员,这几年又加上些新科进士们,也成了一派。”
沐沧澜点了点头:“我也有所风闻,这两派的斗争角力就连在地方上也能看出不少端倪来。”
“那就让他们斗去呗。“怀曦倒笑得满不在乎,挑高了眉梢,“我现在既然还不能亲政,便索性坐山观虎斗,好好看看这堂上衮衮诸公的真实嘴脸,以后才不被他们左右。”
“只要有所节制,曦儿的确不必插手。”
“老师放心吧,只要他们不去动真正的能员干将,我就对他们的你来我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两派倒都说我英明呢。“怀曦唇角勾出一笑,眼中却无分毫笑意,“这些人,社稷有难时个个缩头缩脑,天下稍一太平就跳出来争权夺利,也不想想这天京的哪一块砖哪一片瓦是他们用鲜血守住的,怎么有脸来向朕讨功劳?!”
沐沧澜沉默,静静听着对面的学生不知不觉中已改换了自称,乌金的瞳仁里再藏不住燃烧权欲
“这还不算,反正朕也不在乎那几个虚衔,给了他们就是。谁知这些蠹虫居然还不满足,爪子都伸到那些个要职上去了什么户部尚书、兵部尚书呵,也不想想,真给了他们,他们管得起来吗?只知道抓权夺利,要不是朕极力护着,那几个阁员早被他们五马分尸了!“提到乌烟瘴气的官场,怀曦气不打一来,继续愤愤道,“陈桥、韩世荣两个稍微老实点便被他们捉住了把柄赶出了阁去。现在他们又打起张克化的主意来了,说他恃功而骄的折子几天就一个!”
“陛下气归气,但也并不缺对策吧?”
对面之人清雅的微笑仿佛还是当年草原上考背书的光景,怀曦的笑容里流露出满满的自信:“他们那头有会斗的,朕这头也不缺啊真是,这是什么风气,不管有没有真才实学,只要入了朝堂就没有不会斗的。那头拉下来一个,这边就顶他们一双,反正都是朕批折子,做不得全主,总也可以挑哪份折子先盖玺嘛。”
沐沧澜颔首:“唯今之际也只有先韬光养晦,暗中培植自己实力,待羽翼丰满时再作计较。”

“嗯!等着吧。“微挑的凤眸流泻出熠熠精光,少年天子望向桌案上的玉玺,神色有如睥睨天下,“总有一天,朕会扬眉吐气的。”
一向稳健静定的人闻言竟有些动容,除了这话语里山岳般的气魄,他倒更多的想起许多过往曾经:草原的毒日下练习射箭的孩子,明明比蛮族同龄人瘦弱好多,却还是也要求用最沉的弓,一遍遍的拉开、瞄准,不管脱靶多少、被人嘲笑多少也绝不离开靶场,直到第几个月上西山,才射中红心。虽然此时无人喝彩,却满不在乎,昂首抛弓而去,任第二天仍旧面对无知的他人讥笑的眼神。那样的坚忍和沉,如此刻敛的眼眸,让人一望,欣慰却更心疼。沐沧澜凝睇于自己心爱的学生,一字字道:“这些年,辛苦了。”
怀曦怔在他这句话里,眸子一下子又酸又热,关了不知多少年的闸忽然就挡不住那灼热的潮。他扭过了脸去,大力摇头,借以甩脱几乎夺眶的泪水,回答:“老师,怎么这样说老师在外面可有什么见闻?“酸酸的鼻音掩饰不住,索性就撒了娇说话:“你可是好长时间没给学生来信了哦”
沐沧澜便将这一段在各地的见闻挑重要的说了,最后结语道:“各地看来表面还算太平,但仔细一看也如朝廷一样积弊甚:江南鱼米之乡,敲诈富商已成了官场之中的默认规则;南直隶金陵,一帮所谓皇亲国戚肆意横行欺压百姓;更有些老百姓饭都吃不饱的地方,当官的还能拿出鱼翅海参来孝敬我这钦差。除了中原州郡,还有边疆,南边南泗近来苗人也有些蠢动”
少年天子聆听半晌,方一字一句道:“这天下,不改不行。”
“对,不改不行!“沐沧澜不掩赞赏之色,击节称是,“臣这回来,就是想开始安排起来。”
怀曦沉吟了下,转眸看来:“老师才是真辛苦,我手里权柄不够,不能一纸诏书普告天下,什么事都还要老师亲力亲为。”
沐沧澜笑笑:“就是亲政了,改革大事也不能凭一张诏书就全了结,具体事情总还是要有人具体来办。”
话语清淡,却是往后多少风刀霜剑要挺身应承,怀曦胸中百转千回,一些相思积成的怨忽然有些明白了过来,脱口便问:“老师?”
“嗯?“沐沧澜抬睫,对面乌金瞳中忽然跃动起火苗,照得人一怔。
“老师你这几年离京,就是为了这个?“少年盯着他。
他不动声色的垂睫,淡声道:“的确是想下去看看究竟要从哪里改起才好”
却被对方打断,湛然的凤眸追着他避开的视线,一迭声的追问:“不止是这个,老师,你是不是还为了保护自己?因为时机还不成熟,所以你只好远走他乡,避开朝里的漩涡那些人连张克化都不放过,又怎么会放过你这首辅去?老师你你是怕怕朕保不了你?!”
那眼里涌动的光怎么看都怎么让人不安,这样恳切的语气,里头弥漫的不甘和哀伤让他忽有所感这,不能。他本无意挫伤孩子的自尊,此时却也不得不选择将事实摆上台面。沐沧澜沉吟了会儿,终于开口:“臣只不过是选择了比较简单的一种途径罢了:一方面远离是非,让朝里两派平衡,多争取一点稳定;另一方面也正好去民间走走看看。”
怀曦低下了头:“怎样都还是因为朕没用啊"z
“不,不是的。“沐沧澜被那神情刺痛,想压下去的话终还是说了出来,“陛下登基时日尚浅,还不明白这官场现在看是两派争斗,但要是有了共同的目标,就难保不会‘团结’起来,到时狂澜一起,结局无法预料。若是因为臣的缘故,而让陛下陷于这样的困境,让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朝局再掀波澜,岂不是臣的罪过?”
“老师,你怎又开始君臣相称?“怀曦苦涩一笑,抬起头,“除了君臣,我更是你的曦儿啊!”
沐沧澜的眸子很静,也很遥远,摇头一笑:“是的,曦儿。可若当全朝廷的人都反对我一个,你又能如何应对?”
“那我就"他提了一口气,刚要电闪雷鸣,却被那人轻轻一句推下云端
“曦儿啊,我早就说过:你永远不该因我而为人所胁。”
少年咬住了下唇,陷在了椅内。过了很长时间,才低声道:“也未必就这样严重郑风如他不就到现在也没受到什么弹劾?“话语无力,隐隐辛酸。
沐沧澜眉峰微动,眼底不知闪过丝什么,回答道:“他毕竟权柄还小,年纪也小,朝野上下大多数人都只将他当个弄臣看待。”
“弄臣?“怀曦先是一愣,随即便想明白了过来,摇头苦笑,“这莫非也是他自保的手段?”
却见沐沧澜正色道:“是不是他手段并无干系,只是,曦儿你不该与他走得过近天子恩宠太过,对臣子未必是福。”
“老师可是听到了什么?“怀曦似乎紧张太过。
沐沧澜避开他一瞬不瞬盯牢了自己的眼,回答:“外头有不少说他以色侍君的风传。”
“荒唐!“怀曦拍案而起。
沐沧澜抬眼,眸子沉黑,不知作何感想,仍是那般淡定言道:“熄灭流言最好的方法不是用愤怒,而是用事实曦儿马上就十七了吧,是该选妃立后了。”
像被支箭簇迎面射中,怀曦倒退了一步:“什什么?”
沐沧澜眼波未动:“大婚即是成年,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亲政。”

怀曦不敢相信的望着他,喉咙里似血似气:亲政?那他有没有想过他除了是个皇帝,更还是最敬他爱他的曦儿!他又退了一步,大声道:“不!”
沐沧澜敛睫一笑:“偌大寂寞宫闱总该有人陪伴。”
“不!我只要你陪!“埋藏了六年、发酵了六年的念头如烈酒般顷洒而出,灼得人心的伤口火辣辣的痛。
无人看见沐沧澜在袖中握紧的拳,一下子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毕现,只看见他无改的微笑:“孩子话。老师老师,总要老死的,哪能陪得了你?”
那就上穷碧落下黄泉我说我做得到,你可又信呢?!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上天犯的错,又为何要我来背呢?!
无声的呐喊,无人回答,只有心头的烈火却比以往更燃得猛烈。怀曦盯着他,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我不是孩子了!”
声音震得金銮殿都仿佛一颤。
但见沐沧澜转过了眸去,窗外春摇曳,却半点乱不了他眸,淡淡道:“我知道。所以,当亲政了。”
自从太傅走后,皇帝就一直独自立在御苑之中。胡福在门外徘徊了半天,终于还是走了进去,躬身提醒:“陛下,该用晚膳啦。”
预料中的,没有回答。
内侍抬起眼来,看见飞烟般的春中,皇帝的脸色氤氲如雾,手中有意无意抚摸两下那纸鸢,眼睛却不知在何方凝注。那神色让人不由想起以前服侍过的人来,曾几何时,这朝阳殿中甚或那太子宫中,也有人这样斯人独立,面色沉沉如四合暮霭,不由轻叹了一声。
没料这一声却被那沉思的人听见了,怀曦终于转过脸来,问道:“怎么了?”
“回陛下,奴才刚才是想到一些东宫往事。”
“哦。“帝王只是随意应了一声,又别过头去。
他却继续道:“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还是太上皇当太子的时候,东宫的儿也开得像现在这般好,那时候太傅才不过十八九岁,第一见他,人也跟春似的”
果然,皇帝来了兴趣,转过眸来。
胡福就继续:“那是太上皇代先帝主持簪宴,筵席上到都是锦衣华服的青年才俊,热闹非凡。后来,酒过三巡,就有人提出来要赛诗,陛下猜是谁赢了?”
“太傅?“怀曦脸上终于露了丝笑容。
胡福也就笑了:“皇上圣明,正是太傅。那时我陪在太上皇身边,从台阶上往下面看去,就看见梨树下,一个白衣素净的人比那梨还洁白,一首诗念罢,满座喝彩。“他顿了顿,瞥眼皇帝越来越明亮的眸子,道:“奴才也不懂那诗说了什么,只记得太上皇赞了句;‘梨一枝春带雨’。后来这话不知怎么就流传了开去,满东宫的人都知道了。”
怀曦抬眸,春风荡漾中,梨院落溶溶月,心中忽有什么也随这明月开朗,不再徘徊不前,扬声道:“胡福,这苑朕要改一改。”
“是,陛下,奴才立刻就去找人。“胡福舒了口气,“陛下您用膳的工夫,奴才保证给您找来。”
怀曦笑了起来:“好,朕吃饭。“说着,就往外走。
老内侍望着那恢复了矫健的背影,欣慰的笑了:太傅莫怪,老奴只是一心为主。主忧臣辱,你我还不都是皇家的奴才?
一树梨压海棠。
最是春烂漫季节,在皇帝的刻意栽培下,御苑最是梨盛,春风飘逸,舒卷如朝云,莹亮过白雪。
“今日是老师生辰,一切就都听学生的安排,好不好?“御苑门口,少年天子的眼中满是殷切,让人终不忍拒绝,于是沐沧澜点了点头。谁知,只见怀曦一笑,从袖里掏出块丝帕,竟蒙上了他眼。
“曦儿?”
“听我的。“不容抗拒的说话间,温热的手已伸了出来。
沐沧澜不能视物,只得任由他牵引,少年握住他手,他下意识的一挣,少年的手便一顿,他感觉那手竟比他的还僵。但他还是将手缩回了袖里。

似乎都有一瞬的迟疑,终于,他承接了少年第二的触碰,隔着衣袖。
少年的手像是刚刚燃着的炭。
一路随他行去,只觉香馥郁,鸟鸣啾啾,早知御苑仙葩众多,也不以为意,但心情已是一变,开始还边走边仍思考着改革事宜南泗民变,终到渐渐的心里开始只在诼磨:这孩子究竟捣什么鬼?正想着,鼻中忽闻一脉清香。一阵风来,面上什么轻盈拂过,以为是发丝,伸手去拂,却只摸见一丝不苟的鬓角。疑惑时,一片柔软飘上了他手背,滑过修长轮廓一直落入袖中,与它同时,一只温热的手也覆了上来。
他忙收手,退开一步:“曦儿?”
他看不见少年天子仍不肯收回的手,“我我本想帮老师摘下丝帕。”
“不敢劳圣驾。“他终于改了称呼,偏首避开香最浓方向,这才除下丝帕。
“老师喜欢吗?“听得那少年皇帝小心翼翼,声音便响在耳边。
春风荡漾,满苑梨树开,翦水凝霜,罪罪似雪,凝尽世间香,占断天下白。
沐沧澜只停顿了一下。
随后"昔日唐明皇建梨园,一时盛,却不料渔阳鼙鼓,马嵬凋,一代帝王本能成就千秋之名,最后终只落得‘先明后暗’四字之考。“他转过身去,等再转过来时,已又拉上了丝帕,“臣身为帝师,不敢陷君王于渊之旁。今日之景,臣只当大梦一场,并未真见。”
怀曦指点梨的手停在了半空,虚空里,满苑纯白像是雪融化,风来时散落一地碎,仿佛是心儿被摔成了千片万片,怔怔的鲜血流下。
“老师”
那人只留给他背影,淡淡问:“陛下还有事?”
四周景物刹那黯淡,只剩那素影一抹像是即将飘逝的一缕轻烟,即使片刻停留,也只是为了下一刻的消散,他张了嘴,却找不到挽留的理由:说是今日良辰,为太傅庆生?还是大好春光,不能辜负了期,更不能错过了眼前人?难道能说知他旧时也曾素衣如雪,白衣飘飘,碾冰为土玉作魂?难道能说自己想那那时的人儿,想陪他挽沧桑逐岁月,同寻那回不去的青春?难道能说自己想作那他第一个第一个上心的人
千言万语都不及一只挽留的手"老师!“在他反应过来以前,手已抓住了那人的袖。
“陛下!“沐沧澜略略转身,想拂开那孩子般执拗的手,不知为何,有一种不再熟悉的感觉孩子样的紧抓里似乎已不止是"握”,而是"夺”。
怀曦果然不肯松手。
他更欲挣脱,想用内力,终又放弃,只得和他同样像个孩子般的用最原始的力气争夺,他后退了一步,沉声道:“陛下,请松手。”
手,竟然,松了。蓦然的放松,让手臂忽然失落,沐沧澜收回了手,一时竟有些不知该往哪里搁。急忙转身,要离去,却忍不住抬起了手,淡淡的梨的香气从袖口荡出,原来一脉暗香早在不知何时埋入了袖中,一时恍惚,听到少年的喘息就在身后,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在瀚海上的依偎,自己告诉孩子:马跑得再快,也追不上草原上的长风心里莫名就是一揪。
但终究还是迈开了步去,却忘了自己的心境,和境
脚下像是绊到了什么,正走神的他顿时失去了重心,摔倒在了地上。
“老师?“少年的声音响起在耳边,随之立刻伸来的是那炽热的手。
他犹豫了下,终还是避开,想自己起来。
却没料少年的身体压了下来,轻薄的云锦袍服隔不住任何的火热,他甚至能清清楚楚的感到那热炭样的手是先在他臂上迟疑了下,然后在他避开的瞬间如飞电般的点上了他的肩井大穴,将他的身体冻成了冰块
再不能动弹!
无数的念头如暴风雨般掠过他的脑海,他回忆起方才摘下丝帕时的惊鸿一瞥绊倒他的应该是摆在地上的宴桌,而身下这冻住的是他的脑海和肌肤相触的柔软不再是衣物,而是地上铺的软毡。
凤怀曦!在他惊怒的喊出来声来之前,那滚烫的手已又一点上了他的颈前,封住了他所有的言语,然后,那手移到了他胸前他睁大了双眼,却只见一片带着红色的昏暗。身上像是被炭火烫过,尤其是胸前的敏感,并不温柔更不娴熟的拨弄没有丝毫快感,只是不堪。而下面,衣帛撕裂的声音那样清晰的响了起来,一阵冰冷,感觉那裸露在春风里的肌肤,也正被那二月剪刀寸寸割裁。
眼前逐渐一片血红,沐沧澜在丝帕下,闭上了眼睛。
怀曦看见那丝帕微颤,心里一抖,他松开了手,覆上了那人的眼,隔着丝帕,感觉到下面死寂一片,仿佛刚才的触动只是幻觉。“澜"忍不住轻唤出声,那在梦里演习了千百的称呼,脱出口来自己都眼眶一酸,却见那露出来的雪一样的颊,没有丝毫的表情变化,掌下的睫,更是沉潋依然。
“澜!澜!澜!“他禁不住狂呼,一遍遍,用手抚摩过他面上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线条,却是没有起伏没有温暖。“澜"少年不知道自己这一声里已有了哽咽的味道,他将唇也用来抚摩,一直到触碰到那人冰冷的唇线。他尝试着撬开那唇,却碰到冷硬的牙关,他只得用尽了一切力气,将口中那苦涩的滋味印遍那人水样清淡的唇瓣。喘息着抬首,他看见那颊上淡红一散,褪后更加苍白。

口腔里不知何时多了血腥的味道,一股似血似气的东西涌起到喉间,他看着身下的人:浓墨般的发铺了一地,几瓣残白散落其间,如同破碎的棉絮,冰结的唇上猩红的血丝则像是扯断的红线玉山倾倒任人摆布,这可还是那个素衣如舞笑似云山的人?罪恶感压榨着他的心,少年颤抖着直起身来,咬住了唇,更多的血味在口里翻滚,心痛得几乎不能呼吸,但却是死,也再停不下来。
就让天打雷劈吧!
就让他做个最绝望的囚犯
他衔住了那突出的锁骨尖端,手掌一路滑下,游走过那冰雪般的胸膛、肋骨,直到平坦的小腹,紧致的肌肤如玉石泛着幽幽寒光,在最后的衣裳后若隐若现,怀曦下意识的往里探去。
一阵火热掠过最敏感的肌肤,被束缚的身体无法摆脱,只有灵魂在呻吟颤抖,恨不能离开这层不堪屈辱的皮肤,贴合的身躯清晰的感受到少年的狂乱,像个疯子似的拼命将手向探索,没有丝毫怜惜。疼痛从私密传来,整个身体都跟着一紧,喉咙里像有什么要破口而出,他感到整个灵魂都仿佛蜷成了一团,不知是在躲避他人的掠夺还是自己的脆弱,偏生又清楚的知道这才是开始而已
一刹那,屈辱似潮水,真恨不能当真死去,却突然感到了什么,透过热气,落在了自己胸前,蜷缩的灵魂有一瞬的战栗。
少年的眼前忽然一片模糊,烫得能伤人的水无端的就决开了大堤,他猛地闭上了眼睛,一手扯开了二人之间最后的阻隔腰带滑落,另一只手则又往前入了一步。手腕触碰到那如丝缎样的双股内侧,那月华样清冷的人儿身上最温润的肌肤,如云如蜜,引他流连盘桓,不舍分离。最原始的诱惑吸引着他分开了那云山,终于完全俯下了身去。
胸前和身下同时一片火热,被洞穿的痛楚贯彻全身,潮热随之涌出,片刻空白后,思绪像蔓藤一样开始在沐沧澜的脑际疯长,混乱的填满每一丝缝隙:不落的梨、未央的长夜、无尽的草原、接天的城墙、望不到头的队列、看不见底的双眼记忆像涨上岸的潮水,如胸前那越来越濡湿的热浪,将所有真实的感觉掩埋

六 一梦飞天(下)
不知过了多久,才从狂乱中醒来。
怀曦望着身下,长发如墨铺洒一毡,越往外晕越淡,也越加惨然。墨海中的人如水藻中纠缠的鲛珠,润白上爬满了凌乱。
想唤,终是不敢,丝帕隔了视线,不知他是否已醒来。
毡子上凝的红色刺痛了少年的心,然而却也有说不出的盈满,怀曦终于鼓足了勇气伸出手去,碰到那冷清的肌肤,指尖上突突跳动,反应了半天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在颤。这也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下唇已被自己咬出血来。
“澜"试探着唤了一声,声音也在颤。
预料中的没有回答,不知自己心中是喜是哀。吸了口气,他连着衣服将那人抱了起来,想御苑最走去。
御苑里有眼温泉,先头的睿宗皇帝在这里为心上人建了个精致的白玉池,四周都用纱幔和珠帘围了,平日不让人近前,隐秘而又风雅。
如今,后来被称为圣祖的皇帝也抱着他最心爱的人,轻轻将他放在水池边,用手试了试水温,将龙袍轻掩在他身上,走了出去。
不知不觉,月儿已经东升,满苑梨白溶在月色之中,如细雨微烟,又似玉面粉泪。
皇帝看着看着,心都快化了开来。
过了一会儿,终于听见了细碎的水声。
皇帝轻手轻脚的走到珠帘前,屏息看去,流光溢彩之后只有一池静水。
他呢?
差点就要掀帘冲入,幸好,先见了池水里泛上的一线血红,红丝之旁涟漪微作,再仔细凝神,看见点点气泡浮了上来。再然后,是雾敛的发,隔着一层水波荡漾。
但人,始终没有上来。
皇帝数着浮起的气泡,泪珠一颗颗的滚落下来。
最后浮出水面的是那条丝帕,上面所有咸苦的滋味都淡在了这一池温水之中
皇帝闭上了眼睛,泪落满腮。
百死难赎
原来,这就是爱。

也不知就这样过了多久,睁眼,看见自己身旁竟多了一套崭新的衣物一定是胡福,他很快明白过来想得这般周到。忽然想起了那人的洁癖,心头像被把钝刀狠狠划了一下,皇帝咬着唇,亲捧了衣物入内。那人的身影在氤氲池水中若隐若现,像浸在月光里的无暇白璧。他咬着唇,放下衣物,忙又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就听见池水淋漓的声音,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对里面说道:“这这是新的”
里面仍然没有回答。
从此,他就不知道自己再该说什么,只能紧紧攥着面前的珠帘。
那人终于走了出来,隔着珠帘,看不清他神色,只听他淡淡说了一句还是那句:“陛下,臣今日只当大梦一场,不曾真见。”
皇帝手上一震,一帘幽梦,散了一地。

《天朝史》载:景弘三十年,四月初一,苑内温泉忽涸,帝大恸,由是染恙,终不起。

七 我有梦兮(上)
太傅之回朝有如景弘四年的第一记春雷。
回朝不过几天,内阁首辅太傅沐沧澜便上疏皇帝,言道:社稷兴亡,在于吏治;国家盛,功在财政。今天子少年登基,天纵英才,三年以来,政事清明,天下已有盛世之象。但历经战乱,民生仍未恢复,财政也是艰难,故请改革吏治财政,以全盛世。
皇帝即刻用玺,准之。
一场惊天动地的变革自此正式拉开了帷幕。
沐沧澜最先废除的是世家子弟百世荣荫的官爵,改为逐代递降。如此一来,天下沸腾,世勋门阀纷纷反对。
其余官员们还在暗自庆幸,却随即就看到了第二道内阁票拟:京察,即由当年开始每年都设立专门有司对在京官员的政绩进行考核,赏优罚劣。
京官们正惶惶不知如何自察自保,第三道票拟又即下达:开征子粒田税,每亩子粒田加征三分银。除太后慈宁宫一百五十公顷的子粒田免征收外,上到亲王下到一般勋旧一律由国家重新统一丈量田亩,开征税银。
这一条,靠俸禄吃饭的官员们心倒又定了,只琢磨怎么过了这京察便是,勋贵们则又纷纷跳将起来,一时间,急忙上折者有之,奔走串联者有之,一哭二闹三上吊者也不少见。
于这沸反盈天,风眼中心的人却静定无波,不解释,不理睬,甚至连笑容都少见。
而高高的御座上,旒珠挡住了少年皇帝沉黑的眼,亦阻挡了凝望台阶下的视线。
反正无需做主、只需聆听的皇帝,已不知多少无心在那些皇亲国戚们的哭哭啼啼,而只在数那人今天只讲了几个字、几句话。
而那人,则索性连看都不往玉阶上看一眼。
然而在外人看来,两人之间恒久的沉默却仿佛是师徒间又一默契的配合。
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一个站在台前翻云覆雨,一个隐于帘后高莫测。
总之,都是不能违抗。
于是,天朝史上最为被后世议论不休的一场变革竟就在这样的气氛下进行起来。
后来,这一揣测终于为怀曦所知,盛年的皇帝只是微微一笑,背过身去,很久都没有转过来。没有人了解那时的真相。于是,历史上便有更多的人揣测:伟大帝王果然沉如海,不然怎能影响了一个时代?
那时候的人自然还不知后世的评说,朝廷上下都只道在闹腾了数月之后,朝堂终于渐渐又恢复了平静,直到有一天,边境传来了危急的号角
南泗叛乱。
南泗乃是凤氏南疆属国,自当年睿宗年间兵乱后就归了苗人自治,一向都还算太平,这一,却不知为何忽然闹腾起来。苗人首领西百里杀了朝廷派驻当地的汉族土司,自立为大土司大将军王,携号称十万苗兵攻打相邻的天朝鎏水府,要挟朝廷封其为南泗国王,同时收回驻地官属和驻军。

“这就是要自立了!”
听到怀曦这样说的时候,大多数人都能揣摩到帝王的想法,于是,就有很多人站了出来说道:“这样的叛逆,定要好好镇压。皇上,打吧!”
怀曦端坐御案之后,抚着刚刚冒出青髭的下巴,不作声,旒珠后凤眸,看着堂上迟迟没说话的人。
沐沧澜看了四王一眼,双方难得共同选择了沉默,四王挑了挑眉,眸里掠过丝阴寒的笑意。对此,沐沧澜只是报以一笑,温文有礼,也有力。
四王轻哼了一声,站了出来,按老习惯并不施礼,昂首道:“皇上,我有话说。”
少年天子的声音还是如往常样彬彬有礼:“皇叔摄政王亲讲。”
“我反对派兵。“四王大声言道。
此言一出,举朝皆惊。
四王于是回看了沐沧澜一眼,那人的眼神却已再不在向他这头。
这么多天来,还是第一这样注视旒珠之后,沐沧澜仰首望去,只看见灿灿一片光华,掩了那曾经熟悉的眉眼。而耳中,那沉然无波的语调里也已渐渐再不能找到那曾经的少年,只有那九五之尊在九重帝座上言道:“哦?为何?“冷冷的声音喜怒不辨。
“如今天下初定,民生凋敝,又加上最近闹这新政,鸡犬不宁。百姓生活尚未安稳,国库也还十分空虚。“四王回答,振振有词,“此时,不宜动兵,当以安抚为主。”
九五之尊的声音还是冷冷的:“那依皇叔说:怎么个安抚法?”
四王又看沐沧澜一眼,沐沧澜这终于回首,眼神倥偬交汇,四王忽露出一笑,转头对怀曦道:“皇上啊,其实你也用不着费心镇压,那南泗不是临着云孟吗?那云孟国主不是前两天还上表来提过亲,想把女儿献给皇上。这不是明摆着的嘛:他那头肯定是早得了南泗叛乱得消息了,所以就来试探朝廷,跟咱们讲讲条件。他只要能当上国丈,就肯和鎏水一起夹击南泗。我们则无需动用朝廷兵马,光办场喜事就能都解决一场叛乱。皇上,如此美事,何乐而不为呢?”
怀曦看见面前的旒珠为自己的喘息拂得一阵轻晃,透过那摇曳的光华,他注视着阶下那人的反应:一向针锋相对从无畏惧的人竟然始终沉默,垂敛的长捷如两扇紧闭的门,任人心中雨打梨酸楚遍地,却无动于衷。
玉阶下的大臣们终于听见皇帝开了口:“朕不想将自己的私事与朝政混为一谈。”
四王早有预料的笑道:“皇上此言差矣:天子无私事。大婚乃是天下大事。”
话音未落,便有不少臣子附和,老成保守的是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皇帝即满十七,是到孕育子嗣的年纪了;新锐进取的则是想皇上大婚便很快能亲政,自己官位也就更牢靠;而更有些脑子活络的则是希望皇帝大婚能大赦天下,或许能将这些"苛政"缓上一缓。总之,是各人有各人的打算,但都众口一词的表示赞成。
怀曦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吹得旒珠激荡,声声轻响竟像是隐隐闷雷,惹得人心中无比烦闷,这么多天,他终于第一朝向那人,问出了口:“太傅看呢?”
奇怪,怎会如此清楚的看见他勾出一笑,如霹雳裂开了长空,一声炸响:“臣亦赞同。不过那云孟郡主才貌尚未可知,不如先迎进京来,同其他宗室少女一起参加遴选,由陛下亲自定夺凤冠金册归属。”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赞同!,还要给他一群女子挑选!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他明明知道坐拥天下的人唯一想要的就在他身前几步之外!他,怎么说得出口来?!怀曦喉中一阵似血似气,啪的一声拍案而起。
“陛下?!“众大臣都对他这莫名的怒气又惊又疑。
唯有四王扬着唇角,眼中只有一人身影。
沐沧澜仰视御座之上,清冷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御案之后,皇帝则看着自己的手掌,然后狠狠的收紧。
于是,后面侍立的老内侍胡福立时扯着公鸭嗓子喊道:“退朝”
虽然没有明确的旨意,但还是有些消息灵通的人为皇帝大婚的事忙碌起来,全国上下继新政之后又很快为这桩更热闹的新鲜事而兴奋,各式消息传得满天飞,一会儿说什么云孟郡主已经进了京,一会儿又说要立的皇后是内阁某成员家的闺女。热热闹闹之中,仿佛那边疆的战事已然消融在了这一片喜庆里。
于是,梨疏雨中,敲开太傅府大门的客人并不惹人注意。
正在堂里读书的人却握着书卷就走到了廊外,不顾春雨沾湿了随意披拂的薄薄青裳"师兄?!”
“太傅。“雨地里的人并未打伞,一身刚劲线条任雨打风吹。
“在这里还叫得这么生分?“沐沧澜摇头而笑,边将他迎入屋内边问,“你不是在蓟镇吗,怎么回来了?”

来者正是由沐沧澜亲自重新安排的戍边大将紫金将军瞿濯英,这是他明面上的身份,很少有人知道他更是沐沧澜的同门师兄。只见他并不忙回答,反上上下下打量着沐沧澜,边打量边道:“沧澜,你怎么比当年瘦那么多?”
沐沧澜看看自己宽袍大袖,不在意的笑笑:“哪里就瘦了?”
“怎么没有?“瞿濯英振振有词,“当年你十岁的时候就有百来斤啦。”
最端方的人难得面上一红,反驳道:“那也还不是被你们几个师兄给喂的!师父将我拣上山去,整整三年,你们都只管拿好吃的给我"谈及幼时光景,最冷清的人亦难得有了丝动容:“那时候,要不是有师父,有你们,我早不知流落到何种境地了”
瞿濯英却是一笑,道:“是你自己命好。“r
沐沧澜摇头,轻轻一笑:“江南一叶,随水飘零罢了。”
庭中雨落,淅沥有声,一时的沉默听得分外清楚,瞿濯英望着经年未见的师弟,终于爽朗笑笑:“说到江南,你可还记得秋红?”
“这么多年了,师兄还不忘取笑我。“沐沧澜苦笑。
“取笑你干吗?“镇边虎将亦露出温暖神色,道,“告诉你吧:如今,她是你嫂子。”
“啊?“也不知多久未露出这般轻松的笑容了,权倾天下的人此刻亦笑得如同少时,“恭喜师兄。”
“同喜同喜。你呢?你也不小了吧,太傅大人。”
沐沧澜神色一敛,转过身去。
只听瞿濯英轻轻问道:“难道四王他还”
无人看见沐沧澜眼中闪逝的粼粼水光,只见他轻轻摇头,将手里书本放下,待转过身来时已又恢复了如常的静雅,笑道:“师兄,你千里而来,可要让小弟好好招待。”
“好,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无端愁雨,无穷无尽,紫禁宫,雨打梨。
年轻的皇帝约了年轻的臣子下棋,最后却成了他看梨,臣子看他。
郑风如心里明白,面上却还是那般懒懒散散漫不经心。也不知这样熬了多久,终于听见皇帝道:“风如?”
“皇上。”
怀曦手里捻着枚棋子,眼里映着落英纷,悠悠道:“南泗的事,你怎么看?”
郑风如早有准备,答道:“南泗叛乱,只怕早有预谋。”
怀曦点头,眸心:“朕也觉得这叛乱来得非同寻常,还有云孟,这起兵、提亲都好像是说好了的一样。”
“只怕朝中也有人和他们勾连呢。”
怀曦并不意外,更点头:“朕明白,朕绝不会中他们的计。”
“皇上英明,那皇上有何圣断?“郑风如凝视对面天子,只见那微挑凤眸之中渐渐透露出寒光:“打!”
虽有预料,却还是为之一震,郑风如弃子起身,立而言道:“皇上,恕臣直言,目下一无将,二无钱,的确不宜再兴战事。”
“朕已调瞿濯英入朝任兵部尚书,领兵前往南泗平乱。”
“可是,皇上,瞿濯英虽是天生将才,但南泗地南疆,疫障遍地,又远隔千里,粮草难济,恐怕此役胜算不大。”
“怎么?难道连你也要劝我去跟那些人妥协?”
“皇上"郑风如看见那双凤眸四溢着无数情绪,冷暖交织,无尽哀伤,无尽怨恨,亦有无尽希望。

“朕就不信,朕不能用自己的能力保护好自己的东西!”
熟悉的光闪在那凤眸眸底,像是情浓时镜中的自己,郑风如再也劝不出口来,半晌,只轻轻道:“那皇上,调瞿濯英的事,您和太傅说了没?”
“还没,怎么?“怀曦未明说怕他知道后反对,已然暗中下旨,只说是京察,而四王那头竟也配合,一道旨出去也未有阻挡。所以至今,一切都还瞒着那人进行。
却见郑风如郑重道:“微臣愚见:皇上还是和太傅说一声吧那瞿将军乃是太傅的师兄啊。”
“啊"皇帝放下了手中棋子,站起身来。

七 我有梦兮(下)
雨中廊下,梨白漉漉,如烟似纱。
“干杯。“瞿濯英举杯。
沐沧澜却未端杯,反问道:“师兄,到底你为何而来?”
瞿濯英缓缓喝下那杯酒去,方道:“皇上调我也来京察。”
“京察?”
“有消息说:察好了就升我作兵部尚书"瞿濯英挑挑眉,却见对面人神色一变,忙笑道,“你放心啊,我真是没想来抢你的差使啊。”
因为没有合适的人选,兵部尚书一直是由沐沧澜兼任,所以瞿濯英才这般打趣,但谁都明白此刻任命这个兵部尚书的含义:谁当了就是谁要领兵去南泗平叛。而更的思虑则更让沐沧澜不寒而栗:是什么让那孩子下了这般大的决心,不惜一切也要出兵,还竟绕过了自己这个首辅下了这样的旨意!
“哎!哎!“瞿濯英唤他两声,酒杯在他面前晃了几晃,却也不见那沉思的人有反应,便叹了口气,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锦盒来,丢到那人面前。
“这是什么?“沐沧澜终于回神。
“冰敬。“瞿濯英答。
只见沐沧澜拂袖欲走:“你怎也学会了这个?”
瞿濯英一把将他拉住,却遭对方直觉的一挣,不由喃喃:“还真有什么洁癖啦,以前可没见你有这臭毛病。”
沐沧澜终于没移步。
瞿濯英就笑笑的将锦盒递到他眼前:“打开看看。”
沐沧澜接过,却是扔到了雨地里。
“哎,你!“瞿濯英万万没料他竟高洁如此,忙从地上捡回那半湿的锦盒,"‘沐头’!你哪里还是‘沐头’,简直是石头!你看看这里头是什么东西!“说着打开了锦盒。
一枝苞办绽的梨赫然躺在其中,淡淡香气弥漫。
“这"沐沧澜终于接过那锦盒。
“山里春来得迟,你们这里都开败了,我们那头还有这样一枝初放的,想起你素爱此,就顺手摘了来,谁知你倒"说着摇头苦笑。
沐沧澜拿出那支梨,笑得沉湎:梨白,自己曾经多么执着于这一片清明颜色,而如今那一片洁白只觉刺人颜面。
瞿濯英却以为他还在为先头的事别扭,就道:“你这个臭脾气,也不知怎么当上的太傅,人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呢?我看你是肚里连句话都放不下!”
沐沧澜听了,终于扫了郁郁,回道:“我只知道某将军嘴里吐不出象牙。”
说罢,二人不由都放声大笑,似乎青葱岁月仍在眼前。

未让人通传就走进府来的人一进内院,就听到了这样的笑声。
怀曦不由一愣:多久未听过那人笑了?那人更从不会在自己面前如此恣意欢笑,而自那天以后,就连无声的笑意也再难寻。想着,脚下就停了下来。
“皇上?“郑风如见他停步,并不意外,但接下来的动作却让他不得不出言提醒那九五之尊的人竟施展轻功攀上了太傅府院墙。
“别说话,跟朕过来。“怀曦示意他噤声,自己则向院内望去。
院内,阵阵豪放嘹亮的歌声穿越了高墙。
他看见:他的戍边大将击节而歌,青瓷酒杯亦能敲出金石之响;
他看见:他的太傅、他的老师在雨中舞剑,和着那惊涛拍岸似的节拍。
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长发未束,如一条墨色流瀑飞流直下,随人清越动作而散出道道浪。银珠飞溅,落在那一泓秋水般的长剑,落在那一道剑光般的人影,只见那青裳单薄掩不住那匀停身形,亦遮挡不住那风狂雨骤,不知是天风还是剑气拂开了那青青前衿,一片如冰似玉的肌肤莹润在绵绵细雨,好一片肃杀剑光,好一场淋漓春雨!
疏狂如斯,飘逸如斯,清华烂漫,真一枝
清癯国色,惊艳天地!d
此情此景,如何能错过,如何能放得开手去?!
待郑风如好不容易找到把梯子,还没上去,就看见怀曦已轻轻跃了下来,却又回首望了一眼,仿佛那幽凤眸能穿过那院墙,投入一蓬熊熊的火焰。
“走。“少年天子只说了简单的一个字,就再不回头。
郑风如却不由也向那座院落看去,只见院墙下落满地,原来已是开到荼蘼。
朝阳殿内,难得召见自己的人竟还没有来,面前的宽大御案上横七竖八堆满了奏折,最上头的那份眼看就要掉到下面的砚台里去,沐沧澜便走上去挡了一下,顺手想搁到一边,却发现四周都乱得往那堆上面放都危险,于是只得动手清理起来。
这几份是工部的,这几份是说京察的,这是鎏水的八百里加急一一分门别类归整,思绪也随着纵横开去
想到刚才分手时的场景,一向轻狂的师兄难得露出凝重神色,郑重说道:“沧澜,你万不可将私情带到朝上,为我的事与皇上争执。”
“怎么?师兄难道也认为沐沧澜是个公私不分的人?”
“‘沐头’,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这关键不在我认为,而在别人怎么认为。”
“出兵的确并非上策,师兄啊,不管是为了谁,你这兵,我也是真舍不得动啊。”
“我明白:我这支兵将来或许还有别的大用。“瞿濯英洞若观火,神色清明,“沧澜,我当然了解你的用意。你沐太傅是一心一意辅佐幼主,我等也是忠心耿耿为了朝廷。我瞿濯英虽多年沐浴皇恩,却也不只是天子一人的奴才,更是国家的军人!我知道是谁领我们保家卫国,没将一腔子热血白白抛洒,谁将会开创个政通人和的盛世大治。但,军人头一条便是军令如山。为防兵权旁落,天朝军法:调兵要么是圣旨、节杖加虎符,三者缺一不可;要么是内阁代朱批票拟加上摄政亲王两人以上之签章。不然,我们将士即使有勤王之心,也是寸步难行。”
“师兄不必多虑,今日是沧澜酒后失言。请师兄放心,有沧澜在一日,便总会想出两全之法,决不会有让边关将士为难的一天。”
瞿濯英却哈哈大笑:“傻‘沐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大丈夫本就应该青山埋骨,马革裹尸。倒是你,这朝堂之上才是如履薄冰,一不小心才是万劫不复。“说着,伸手拂过那自小看大的眼角眉梢,难得的没再遭躲避,轻叹:“你比我小着四岁呢吧,不到三十的人,怎么眼角都这么皱了?”
“呵呵,兴许是笑得太多了呢?“终于躲开那关怀的手,“师兄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起来?你可还记得少年时我们弟兄赤足踏白浪,面对滚滚长江东逝水,立过什么誓言?”
“一展所长,泽被天下,创它一片清明河山!”
清朗的声音回荡在耳际,仿佛还是那飞扬的青春少年,别人仍是这般清流标举,而自己则早已沐沧澜不觉露出一抹苦笑。
怀曦一进门便看见这样的情景:两边莲灯盏晕着溶溶光圈,像是铺开了一条光亮的甬道,直通向那头御案,案前站着此生最最珍惜的永远。
少年走了过去,如穿越过那段相依相偎共同度过的岁月,跋涉过不知何时横亘的无形的河流,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而不安。
而光亮尽头,那人脸上清清楚楚的有一朵苦笑宛然。
怀曦胸中一滞,却没有停下来。

“陛下?“沐沧澜终于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转过头来。
“老师在做什么?”
沐沧澜放下手中的折子,往旁边让了一步,道:“臣见这案上奏章太多,就顺手理了理。”
怀曦径直走到御座上坐下,回答:“区区小事何足劳烦太傅有些东西改了地方放,我会找不着的。”
沐沧澜没有回话,又要往更远让,却听怀曦道:“老师,到这边来。”
他只得走到御座旁边,站着。
怀曦问:“老师可知此来所为何事?”
沐沧澜敛眸,回答:“臣想是为了兵部尚书的事。”
“老师果然就是老师啊,曦儿什么心思都瞒不过你。“怀曦笑了,挑挑凤眸。“老师,我跟你讨这点东西,你不会都舍不得给吧?”
竟将堂堂个兵部尚书的职位当作个物件转来送去,沐沧澜忍不住抬了睫,道:“陛下,臣哪里会有什么占权的想法?瞿濯英也的确堪当此任。可现在,不是给他这个职位的时候。”
怀曦举眸与他对视:“我知道,老师就是反对动兵,对不对?”
“是的,臣反对。“沐沧澜点头,“大战过后,天下才不过喘息了三四年,又加上最近新政施行如火如荼,哪一点都不是动兵的好时候。”
少年的眸子早添了彼此都不熟悉的帝王的阴寒,冷冷道:“老师,你什么时候说话和四皇叔如出一辙了?”
“陛下此言差矣,在客观存在的对错上并无对手和自己人的区别,我们不能简单的将对错按照是谁说的来划分。不是只要是由对手说出来的话,我们就一概要反对。”
他还居然在说着"我们”?你的世界里何曾真放进过我凤怀曦去不是皇帝陛下,只是个痴恋你的孩子你的胸襟里只有家国天下,百姓、他人,从来就没有我半分。心里越凉,面上也就更冷,怀曦冷笑了一声:“那这么说,他们硬加给我的,我也不能反对咯?乖乖的大婚,娶个不知道是来爱我还是害我的皇后?!”
“曦"陌生的冰寒让他亦心冷,今已渐渐分流开去的河流上又结了一层寒冰,究竟是谁还在不甘的回头张望,试图用轻缓的水流带回那曾经的无间?沐沧澜几乎脱口而出那久违的呼唤。
却不料少年忽然就从御座上蹦了起来,冷着眸子,却喘着热气,滚烫的灼人颜面:“你就是要我答应大婚嘛,答应牺牲婚姻去保全那些贪生怕死的懦夫,还有你的好师兄!”
沐沧澜像被当胸捣了一拳,嘴里一阵发苦:自己亲手培育的幼苗,寄予毕生希望的孩子,如何就能走到今天这步田地?每说一个字都是剜心的痛,每走一步都如刀尖上的舞。仿佛不堪承受的,他闭上了眼睛,千万张血污破碎的面孔,千万个殚精竭虑的长夜一如潮水一浪浪袭来,让他再不能归向岸边。
手按在玉带上,青筋暴露,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如断了的琴弦:“好,陛下,既然你觉臣是在跟你谈交易,那么臣便按这个规则来:臣想保住兵部尚书的职位,不知陛下肯否答允?”
““怀曦张了嘴,却忽然说不出话来,他看见面前的人轻轻解开了玉带,僵硬的手指比那玉石更苍白。
他感觉正拉开前襟的自己的手如同劈裂胸膛的刀。
“你你干什么?“皇帝的声音也干涩如欲断的枯枝。
他睁开了眼睛,浮出笑意:“陛下要的难道不是这个?”
哈哈哈哈!!!
是的!他要的!他当然是要的!怀曦红了眼,像头受了伤的小兽,孤注一掷,绝望而暴虐。
睁着的眼也只看到一片黑暗。
纯黑的龙袍像未央的长夜,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玉带被大力扯下,掷在御案上铛的一声,紫袍连着中衣一起被褪到了肘弯,紧紧束缚住了下臂,人被一股脑的推倒在了龙椅之上,宽大的御座四面透凉。
一双手故意挑逗似的,沿着那优美锁骨划着圆圈,涟漪般蜿蜒至茱萸之上,节奏比上更加激烈,在肌肤上留下一簇簇灼热的火焰。不由本能的向后避让,一仰头间,长发顿时丝缎样泻下,铺满了冰冷的金色椅面,他感觉到身体的每一寸发肤终于都沉入了那片冰海
异样熟悉的感觉!
尘封掩埋的种种终于在那一刻水落石出,如潮倾泻:

那双肆虐的手牢牢的握住了自己的腰身,不知是太紧还是别的什么,带着微微的颤抖。自己的身体却在被触碰到的瞬间陡然僵硬。眼前的人便整个人都欺上了椅来,逆着光,看不清那面上的神情,只有那峭直的鼻梁轮廓在黑暗中依旧高傲冷峻。
“澜看着我!“依旧是那一句话,连语调都不曾变更,仿佛是上天的嘲弄:十年岁月都不过是一场荒唐大梦,任流光荏苒依旧噩梦未醒。
脸庞被滚烫的手捧起,紧接着便烙下更滚烫的唇印,沐沧澜偏首,脖子上随即一痛白玉上刻下了两排牙印,透着血红。
一滴灼热的液体落在了那新伤之上,撒盐一样的灼痛,身体直觉的开始瑟缩,却被人趁势分开了双腿折在了体侧,极端屈辱的姿态,想躲,却无退路他的右颊已经贴上了那世上最阴最冷的一怀曦将自己嵌进了他的身前。龙椅上狭小的空间束缚了纠缠的两人。
眼前却竟豁然一亮,侧首的他看见龙袍像一只断了线的纸鸢被抛甩了出去,飘荡着坠落在金殿正中,莲灯的火焰将上面的金龙照了个分明,万千金丝银线折射出无数彩色的光缕,交织成一片朦胧的光华,如水面上神光离合的光影
就像那一夜倾倒的金杯、破碎的银盏,满溢的琥珀光、泛滥的女儿红残宴阑珊,也是这般被堂皇光亮照着,面上看来煊赫盛大,可映在自己眼里却如狰狞错综的刀痕,一道道重重划在心上,从此,三生钉死,永不超生。
而如果十年前是一道道的划,那如今便是一刀刀的割,有什么,永远的破碎了,再无复合的可能!
浓墨般的黑又一遮住了视线,洒落的刚硬青丝扎得人脸生疼,他静静的转过了脸来,青丝编织的网里,终于闭上了眼睛。
劈开的痛楚如约降临。
火热的律动一下剧烈过一下,人仿佛使尽了所有力气聚集在这一方密境,渐渐的就听见沉而兴奋的喘息,一下重过一下的,带给一个无尽的欢愉,另一个则是无休的疼痛。
没有一丝一缕阻隔的肌肤感受着彼此的温度和强硬,他感觉到身上那少年的身体滚烫坚实,如同一柄刚出炉的利剑这样,是不是就是那所谓擎天立地的栋梁支撑?
自己居然能在这个时候想到这个沉沉乌黑里,他苦笑无声,记忆翻飞勾起不愿回忆的过往:十年前,当自己的手抵在那个人的胸膛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作想?
而眼前,难道竟会是悲剧重演?!
喉咙里一股血腥气冲了上来不,不能再允许!他猛然睁开了眼睛,忽变的颜色大约是吓到了沉溺在欲海中的人
“澜?!“怀曦急忙叫了一声,看见那双海一样的眼里卷起层层波澜,揪得人心一阵发紧。于是,不由自主的停了动作,往外退了一点。
伤口上却传来更像凌迟样的感觉,难忍的痛楚让沐沧澜不禁又拧了眉,闭上了眼睛。
光亮一闪而逝,方才惊鸿一瞥仿佛只是幻觉,只有身下的欲望被更的撩动,他的闪躲反更挑起他的索求怀曦索性也闭了眼,横下一条心去最原始的探求是否真能如愿探知他最?
粗暴的探寻不知进行了多久以后,他终于听到人长长的吐出口气来,摊倒在自己身上,身下一股滚烫的热流炽伤了每一疼痛的伤口。
真实的痛,是唯一区别噩梦与现实的手段。
沐沧澜睁开了眼睛,殿外仍旧是无尽的永夜,只有殿内莲灯朵朵,兀自长明。
远远的,传来清楚的打更的声音,雨已经停了,他想,外面大约已有月色澄明。
想着,他咽下了嘴里那口带着血腥的东西,双眼则睁得更大,仿佛要将目光所及的所有光明都纳入其中直到,再不能支持眼睑的越来越沉重。
黑暗的降临,似乎从不容抗争。
当伏在人身前的人终于直起身来的时候,却发现身下的人儿早已失去了知觉。
“澜?!澜!澜!”
被帝王焦灼的喊声召唤来的胡福,一进门就看见一条玉带被丢在了朱砂里,像是浸透了鲜血,又像是当下正破出浓云的一弯新月
《天朝史》载:景弘四年,春,太傅请旨变法,废荣荫、行京察、征子粒田税,帝准之,称"景弘维新”。

八 君梦谁怜(上)

春天就这样悄然过去,不知不觉中,已有南来的焚风丝丝缕缕透入京城厚重的墙壁,隐隐带来南方边陲渐炙的气息。
朝廷早已表明了态度,绝不会对西百里妥协,却也并未如多数人所预料的动用朝廷大军去镇压,只是令鎏水都督云如海总揽除辖下四营,更兼原南泗驻军军务,并授专阃之权,同时还命附近三郡整顿军马前往支援。
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事情,老百姓暗地里更听说:云孟的郡主娘娘已经启程来京,而慈宁宫内则堆满了勋贵千金们的画像。
更还有他们不知道的:随着子粒田税的开征,国库终于有了充盈之象;而一场严苛而公正的京察过后,当经过种种考验而过关的各级官员们数年来第一领到了全额薪俸,而不用再以胡椒盐巴等折兑时,终于都露出了欢心鼓舞的笑容。如此,州察、郡察也就慢慢都被提到了议事日程上来;同时,紫金将军瞿濯英则给驻边军队带回了沉甸甸的恩旨和饷银。直到这一切发生,这场倍受怀疑和责难的维新才终于听到了普遍的称赞拥护之声。
但也有不少人将之称为"劫富济贫”。勋戚门阀们也依旧采取着各种手段对抗。但好在京察之后,如今各部官员大多精干,作总的内阁辅员又意志坚定、手段霹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于是,一段日子下来,虽内忧外患,整个国家倒也有条不紊,民心安定,并无惶惑。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此间最雷霆万钧的事件便是"白云巫蛊案"了。说起此案,竟有段离奇掌故。白云乃是城郊一间道观的名称,地偏僻,一向少人问津,但近来忽然香火盛,据说是因来了个游方道士,有些道行,所以引得不少达官贵人前去。这本是件不相干的小事,却不想近日太傅沐沧澜忽身体违和,一日入宫议事时竟然晕倒于宫中。皇上大惊,留其在宫中静养,但好几天下来都不见起色。圣心甚忧,至中宵惊起,梦见帝师身周白云笼罩,望之不祥。后听郑风如之言,搜查白云观,竟于观内挖出刻着太傅生辰八字的桃木小人等物。皇帝震怒,下令彻查。一时间海雨天风,牵连达上百之众,都是一直带头对抗新政的权贵旧勋。
这一日,内宫之中,沐沧澜睁了眼睛,望着面前侍立的内侍总管:“胡公公。”
“太傅,您可终于醒了。“胡福忙上前。
沐沧澜抚着沉重的额,打量四周明黄,知是谁之床榻,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轻轻问道:“陛下呢?”
“议事呢,待会儿就回来。“胡福答,“太傅身上可好?太医说您是旧伤在身,元气已损,又兼着忧心过甚,积劳成疾,本源已经亏,这才会突然爆发,嘱咐您一定要潜心调养些日子,万不可再劳神。“说着就让人把药端上。
沐沧澜刚要拒绝,却闻到那药的异香,心念一动,便接了过来,端碗的手不住在颤。
“太傅,让奴才来吧。”
“不用"他推辞,抓碗的五指白若透明,全无血气。
胡福没有意外的看见碗从那手中滑下,一碗药汁泼在了地上,也不多言,忙叫人收拾了端下去。只见锦绣堆叠中,沐沧澜背倚靠枕,额上薄汗涔涔,力虚体弱倒是一点也不是假装。
沐沧澜闭着眼睛,长睫在消瘦的颧弓上投下黑影,又问了遍:“陛下呢?”
胡福暗叹了口气,终于说了实话:“太傅,陛下是亲自督查巫蛊案去了。“说着便将此案前后经过描述了一遍。
曦儿,你就是这样在保护我?前后一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是该恨该怨,还是该感激感动?纵是铁石心肠也不禁有一丝宛转,然千回百折终还是只成了沉沉一叹,脱力的手指甚至握不紧拳,沐沧澜睁开了眼睛,盯着放在明黄锦被上自己苍白的双手半晌,缓缓道:“胡公公,请扶我去朝阳殿。”
“这”
见胡福迟疑,他不由勾了唇角,笑容极浅宛如梦幻:“放心吧,陛下看到我不会不高兴的。我去了,才不枉他一番良苦用心。”
进得朝阳殿,果见群臣聚集,皇帝在座。
见了他,怀曦顿时眼中一亮,喉中一阵似悲似喜,几乎脱口就要唤他过来,但只能全都压在了心底,端坐在御座之上,吩咐:“快给太傅赐坐。”
却见沐沧澜摇头拒绝:“陛下,臣不敢。臣此来是请罪的。”
“太傅?“怀曦心一紧。
只见沐沧澜垂睫,躬身道:“臣便服见驾,有失体统,请陛下恕罪。”
怀曦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的,乃是自己悄悄按他尺寸备下的一套雨过天青色的常服。这青衣此刻穿在那病犹未愈的人儿身上,衬得玉肤如脂,潭眸如星,雍容淡雅中更透出丝秀致荏弱,见所未见,惹人心头撞鹿,一阵咚咚,忙道:“太傅不必多礼。”
没料沐沧澜竟索性跪下了:“陛下,臣此来还有大罪要禀。”
怀曦看见他慢慢抬起头来,多日未启的眸子静如往昔,淡淡启唇:“巫蛊之事乃是由臣而起,就连市井百姓都知‘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而臣竟受其害,定是因臣德浅福薄,故才会为妖邪所侵。因此,此案责任大半在臣,是臣疏于修身之故。故臣今特来请罪,请陛下停止调查和株连,免得人心动荡。如要置,就请置微臣一人。“说罢,伏地不起,一带素衣没入尘埃之中。
他果然懂得。可自己心中却为何没有快慰,反是浓浓辛酸,在他水裳迤逦,埋没进这皇皇宦海中的一瞬?真不愧是教授自己的人,帝王心术只他一人能懂,千思万想也斗不过他一点念动。沧澜啊沧澜,还是该再叫你声"老师”?你永远都能将我的心思掌握,却为何又都能无动于衷?你知不知道,不管你是骂也好,恨也好,反抗也好,都胜过这些冷漠的表面顺从你的曦儿要的不是一具冰冷的躯体,他要的是哪怕会一起化劫成灰的燃烧心魂!
一旁执笔拟旨的郑风如抬眼,看见皇帝盯着那伏在地上的人影,眼中波涛汹涌身若履冰,心如抱炭重重锦绣层层珠玉堆砌的御座,有几人能知其上冷热?
大约是同病相怜,他不禁想到自己与小谢初识时候,也是一个情潮翻涌,一个全然不应,多少无眠长夜,多少风露中宵,当真是先爱上的先输,耗尽心力好不容易才得来现下幸福。

而眼前这二人,面对的显然更是无期长路。他不由更加同情起宝座上的那个:有谁能想到一国之君心术用尽只为一人平安?此改革,太傅总揽全局,亦揽下了全部怨恨。门阀权贵对他恨之入骨,明枪暗箭层出不穷,若是让他们知道了他忽然抱恙,必然要伺机反扑。此时内阁群龙无首,定难还击,这样被扳倒而不得善终的首辅权臣史上可谓比比皆是!于是,这没有实权的皇帝才只好定下了此先发制人之计假巫蛊之名,先一步铲除意欲作梗的权贵,大开杀戒,不惜牺牲自己的英名。如此苦心孤诣,足以感地动天。
然而,那一人却在此时反过来为敌人求情,若是自己身御座之上这位置,怕也不知该笑该叹。他沐沧澜的确是阻止这屠戮进一步扩大的最好人选,然而就这样在朝堂上说出,面上不见感动,反是咄咄逼人,这又让定下这苦计的人情何以堪?
转瞬工夫,郑风如脑里已然转了几转。
却见座上怀曦只是苦笑,道:“太傅言重,如今巫蛊已除,首恶已惩,朕又如何会再怪罪谁呢?更何况是太傅你这受害者?“案件再扩大下去就可能不再是敲山震虎,而会真正演进成一场失控的屠杀,当下,的确是结案的最好时机。只是,我们,又要走向何?
“谢陛下宽宥。“他仍俯首在下。
“朕只当是为太傅纳福。“一切,都停止在刚刚好的时候,除了感情。他微微笑着,只是嘴里越来越苦:我们,的确永远是最最默契的,只有政治。而你凤眸里泛起薄薄的光晕,追随着那缥缈的青影你这一番冠冕堂皇是否更意味着你"必须"很快痊愈,才能证明是真受了巫蛊侵袭,从而证明我的英明?
果然听沐沧澜道:“托陛下洪福,臣定会不日痊愈。”
“呵呵,那就太好了。“怀曦觉得自己笑得比哭还难听:“不日”?你就这样急着离开?
“谢陛下"虚弱的身体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更不要说内力,这一生中还从未感觉抬头是件吃力的事情,虽听出了高高在上的人话音中的凄楚,却无力起身,还他哪怕一个眼神,额点着地面,沐沧澜的苦笑无人能瞧见,叹息亦无人能听清。
怀曦终于发现了什么,那人竟未如所料的当即离去,反是这样伏跪了太久难道?!身体已快于思想的行动起来,急忙走下玉阶,上前一把扶起那人"太傅?“揽在怀里的身体软得像云,面上汗珠如雨心中疑窦陡生,不禁环得更紧。
“陛下"沐沧澜轻叹了声,终还是无力挣脱他的环抱,只得闭上眼睛。
“太傅,您这是怎么了?““还没好全?“众臣不论真心假意也都纷纷围拢上来,关心这朝廷第一重臣。
怀曦低头看去,只觉那人容颜如雪,映在一片紫衣玉带当中如一道淡淡的水痕,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被抹平消失,登时方寸大乱:何时见过这华彩夺目的人物这般黯淡无神?
正胡思乱想,忽觉身后风声一紧,多年习武的敏锐让他直觉的一躲,一道寒光刺了个空。
刺客?!
怀曦不敢怠慢,带着怀中人腾身一旋,定睛看去,只见不知几个"朝臣"竟持匕首刺来,个个身手不凡想必是为刺客假扮。也来不及多想,便抱着怀中人左躲右闪。
这一日殿上议事的朝臣不多,除了辅张克化外,都是些文臣,于是便只有张克化抢上来空手夺白刃,其余人则只会边躲边喊:“有刺客来人啊”
天朝制度,侍卫都立于殿外,此刻很快就一拥而入,赶上殿来,刺客寡不敌众,不多时便被悉数拿下。
“好大的胆子!“怀曦大怒,毕竟恶斗一场有些疲劳,一面喘气一面抱着那人走到殿中,往御案上一倚,低头见那人静静伏于自己身前,双目紧闭,只怕是早又晕厥过去,也顾不得什么刺客、大臣,扯着嗓子急急高呼:“太医,太医!”
立时有机灵的小太监走上前来,要帮他照顾太傅。皇帝却是不容别人触碰那人,伸手就要挥开那多事的人,却在这时,一道银芒爆起,那小太监五指之上竟套着一副精钢所制的爪牙,带着幽幽蓝光狠狠扑将上来,若是细看便能发现那一副钢牙竟是个小巧的机关,一触他人便能伸出倒勾紧紧抓入皮肉,而勾上有毒刚才的厮杀都不过是烟雾,这才是隐藏于最后的必杀一击!
待怀曦发现,已然太迟,就在他手即要触到那钢牙的一瞬,一道清风拂过,血飞溅,世界仿佛因震惊而失声,听得见金属刺入血肉的声音,以及卡在骨骼内的声响。
终于还是张克化反应最快,夺过身边侍卫配剑,一剑砍断那刺客手臂,顿时血雾喷溅。惨叫声中,殿上众人这才醒过神来,只见惊魂未定的皇帝用自己的身体托着那刹时委顿的青影,素裳上五个孔眼血如泉涌,污黑颜色迅速扩散在整个后背,上面还嵌着只血肉模糊的断手。
“澜澜"怀曦自己的气息比怀中人的还乱。
沐沧澜费力的抬睫,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留下一抹转瞬即逝的微笑,无人能解。

八 君梦谁怜(中)
“启禀皇上,此乃南疆奇毒,名曰‘狂’,毒性刚烈,本是见血封喉,所幸太傅原本内力身后,修习的内功又是圆融通达一路,这才延缓了毒性侵入脏腑,拖到现在。“太医院正道。
御案前的人跳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院正知不能说却还是不得不实言道:“臣等无能,臣等万死,太傅之毒难解,除非”
“除非什么?“御案被什么重重一拍。

“化功。“太医院众人匍匐在地,“散除内功或许可以排除剧毒,否则,再拖延下去,内力挡不住毒素侵袭,反会助其随血扩散,到时太傅恐怕性命难保。”
皇帝几乎将手里的玉石镇纸捏碎,心痛如绞,恨不能直接将自己性命给了那人。谁说登临至高便能掌握一切,那冥冥中的命运却是半点不由人。不得不低下那高贵的头,沉沉点头:“好。“他抬眼,目中血红,一字字道:“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若有半点差池,朕灭你们九族!”
“遵旨。“太医们忙一叠声应承,爬起来又各自忙碌。
怀曦便走到那人榻前,宽大富丽的明黄龙床此刻只是一张惨淡病榻,惨白容颜褪尽华,一望之间只觉:这世间也该无颜色了罢?心里早已荒芜得寸草不生,连回忆也仿佛都被那片苍白给洗褪了去,只是反反复复浑浑噩噩的想着:没遇到他的时候,自己是如何能过活的?没有他,自己居然也是可以过日子的?真是笑话
太医们准备好了一应用具,小心翼翼的走上前来,望着呆呆凝注榻上的皇帝,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医正只得给相熟已久的老内侍使了个眼色,胡福便躬身上前,轻声提醒道:“皇上,太医们都准备好啦。”
怀曦却似未闻,仍只盯着那白中透青的容颜,眸里如火,似恨不能将那冰冷暖回。
胡福只得又提醒了一遍:“皇上?”
却听天子突然发话:“朕朕"连说了几遍却还是句不成句,众人只得屏息等候,见那一言九鼎的人嗫喏半晌,握住了榻上人手,喉结上下滚动,似有千言,却又久久无语,忽的连一个音节都再不发出来,猛然掩面而去。
留下一地太医面面相觑,不知如何理。
医正便看胡福,胡福也只能摇头:皇上没下令行动,谁敢动手?
“让老奴再去问问皇上吧。“胡福只得硬着头皮出去请示,却听身后轻轻一声:“胡公公”
“太傅?!“众人忙都拥到榻前。
只见沐沧澜睁开了眼睛,吐气如游丝,每说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解开”
“解开什么?“m
“咳咳解开我身上的"沐沧澜看着为首的两人,眸里隐隐有光,为雪白面色所衬,如既白的东方,晨星闪耀最后的辉光,“十香软筋散”
扑通两声,众人惊讶的看到太医院医正和大内总管齐齐跪在了病榻之前:“太傅请太傅体谅,我等并无丝毫加害之心,只是为迎合圣意,让太傅能在宫里多留些日子”
“咳咳你们咳咳不要说了"沐沧澜费力的摇了摇头,面上微笑如佛前拈的一瓣幽兰,“解开这药,我好散功”
“太傅!“榻前二人齐呼出声。
“我也不想死啊。“沐沧澜淡然笑出声来,然后看向胡福,“跟陛下说:是我自己散的功。其他的咳咳就不要再提了”
“是,太傅。“老总管重重磕下头去,面上老泪纵横,“谢太傅苦心。”
沐沧澜又笑了一下,闭上了眼睛,流光如水,静缓的于黑暗中潺潺流过: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挽不住温柔,是谁人在唱离歌?那无声的喘息如此哀戚,像是斩不断的尘网纠葛,叫人怎忍心留那一人独陷,这世上最最冷的孤独?
足三里上一痛,而后四肢百骸里渐渐涌上股暖流那是被迷药压制的内力终于得以解脱,快意的流动于每一寸经络,却也带来不可抑制的痛楚,释放的内力也同时推动着毒素的泛滥,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骼都像有群蚂蚁在啃噬,酸麻的感觉腐蚀着最后的意识。
“太傅?太傅?!”
众人的呼唤拉回他最后一线清明,“开始吧"他点了点头,再无力睁眼,终于陷入了无边死寂。
上前施针辅助化功的太医却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唤从那唇间溢出,隐约是一声沉重的叹息"曦儿”
御苑春去,百残败。
假山上孤零零的凉亭之内,皇帝将一脸的泪珠埋进了双膝之间。
风摇树动,新绿满枝,天光万丈,生机无限。
唯有那金光辉煌的龙袍怎么看怎么透出无边的绝望
帝王之怒,血流飘杵;帝王之哀,却只将一人埋。

胡福走上前去,再不能忍受,扑通一声在那人面前跪了:“皇上”
皇帝没有抬头,声音里鼻音浓浓:“怎样"问出口的瞬间,身体忽颤如风中秋叶。
“托皇上洪福,太傅之毒已解!”
“真的?“怀曦骤然抬头,眼里波光流泻,“他怎么样?”
“回皇上:太傅内力尽散,但毒素也随之尽除。据太医说,毒素拔得十分干净,应当不会再有性命之忧。但这一番毕竟对太傅身体伤害甚大,又兼太傅身子原就本源亏损,可能可能需要漫长时日精心调养”
怀曦猛然闭目,扇睫剧颤:“这漫长究竟是多长?”
“皇上"胡福声音里也带了哽咽,“太傅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请皇上千万要想开一些”
两行清泪沿着九五之尊的面颊流下,无休无止,十七岁的天子哭得像个孩子:“是朕!是朕害了他啊”
“不,皇上,您万万不可自责,千万要保重龙体!“望着那不住流泪的人,胡福额上磕出了鲜血,“太傅护驾乃是臣子本份,并非皇上之责;化功解毒,也是他自己的决定启禀皇上:太傅的内功,是他自己化去的!”
“你说什么?“怀曦睁眼,精光暴射。
“老奴说的是实话:刚才您走后,太傅醒来,自行化去了内功。”
“怎么可能?!“他想起朝堂上他非同寻常的荏弱,“他身子那么弱,哪里来的力量化功?”
“皇上!“胡福重重叩首下去,“老奴不敢再欺瞒皇上:前日太傅晕倒之后,老奴为了让他能安心在宫里修养,请医正在药里放了十香软筋散。老奴欺君犯上,请皇上降罪”
十香软筋散?!怀曦已再听不清旁人的言语,脑中轰鸣成一片:难怪他会昏睡了那么久;难怪他会虚弱得连站都没法站;难怪他会连伸手一推的力量都没有,而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去阻挡那致命的魔爪!
难怪
难怪,他会有那样的笑,带着那样沉的悲哀
难怪
想着想着,他忽然开始苦笑起来,慢慢又变成了纵声长笑,声音如一只受伤的枭鸟,万丈天光都为这凄厉的声音而微颤,一阵风刮过,炽热的焚风竟也能使狂笑的人畏寒似的,紧紧的,用双手环住了双肩
那副名曰"帝王"的黄金枷锁沉沉的锁住了所有温暖,名曰"寂寞"的冰冷的海总要将这一生掩埋。
我不愿!
我不甘!
年轻的君王将十指掐进了自己的两肩。
“起来吧,朕,不怪你。“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听见皇帝淡淡道。
抱了必死之心的人大喜之下几乎说不出话来:“皇上”
怀曦抬起了头来,望着面前梨树茂的叶片,眼中也似为那葳蕤晕染"要怪,就怪天吧。“只听他沉声道,凤眸一闪,随即便奇异的平静了下来。
说罢,站起身来,沿石阶而下。
一阵风过。
身后,一片绿叶,在这生机万丈的季节,随风落于尘埃
每月初一是例行的大朝会,一大清早,正殿内已跪满了百官。只听三声鞭响,众人立时肃穆,偌大殿宇之中不闻半点声响。今日,连平时的黄钟大吕吉祥鼓乐也都免了,只见皇帝自暖阁疾步走出,几位内阁重臣也跟着急行至御座前跪下。
怀曦走到正中的明黄帝位上坐下,俯瞰底下臣子三跪九叩,舞拜中似扬起黄土尘烟,谁也看不清谁的嘴脸。待他们叩拜完了,他伸手示意免礼,随即冷冷道:“带上来!”

侍卫们将前日的四个刺客押了上来,摁在地下。
怀曦咬着牙,语如冰珠迸射:“你们到底是受什么人指使,快给朕从实招来!”
四个刺客皆一身是血,想必是已在天牢里受过严刑拷打,此刻仍咬紧牙关,只是不语。
怀曦便道:“你们当知你们犯的乃是弑君之罪,罪诛九族。若是肯供出幕后主使之人,朕或许可以网开一面,饶过你们家人,否则必将你们凌迟死,连同亲属一个不留。你们可想好了?”
押人的侍卫早在几个刺客的大穴上暗中施力,疼得几人浑身抽搐,一头大汗,却仍是不言不语,甚至连声呻吟都没有。
气氛顿时僵住,纵九五之尊此时也无技可施。
幸好旒珠挡住,其后皇帝的面孔因气愤而扭曲,两手握拳,只恨无施力。
正在这时,下面却有人施施然出班,言道:“皇上,您金尊玉贵如何能跟这等草寇一般见识?区区这几个毛贼,何劳皇上躬亲御审。”
怀曦挑眉:“那依四皇叔的意思”
四王笑笑:“天朝制度,大案当由三法司会审,皇上尽可以交给他们。”
三法司指的乃是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一听这话,众人不由都注意到什么"郑风如呢?“内阁辅御史台堂官居然不在朝上。
怀曦眉棱一搐,只见四王呵呵一笑,笑里寒气逼人,破天荒的在朝堂上第一说了句玩笑话:“别还在被窝里呢吧?”
不知是否受了御座上那面容紧绷的人的影响,殿内无一人敢跟着他笑出声。
怀曦挺直了脊背,鸟瞰下面。
“那刑部的人呢?“笑容嘎收,四王忽然厉声喝问。
“回摄政王:刑部尚书陈桥已告病多时啦。“身为"四王党"的刑部侍郎忙躬身趋步上前。
四王从他手里接过叠薄如片纸的东西,漫不经心的一扬:“皇上请看:这些,就是从这几个刺客面上扒下来的人皮面具,模仿几个朝臣的模样做的,做工精细,惟妙惟肖,依我看,不是一般的工艺啊。”
胡福下去将几张面具奉于圣前。
怀曦扫了一眼,淡淡勾唇:“四皇叔还是直说了吧。”
四王冷冷一笑,道:“好。这些面具还有那副毒爪,都是一个人的杰作工部员外郎谢光!”
怀曦听到了山雨欲来的满楼风声。
只听殿外一阵金属碰击之响,两个披头散发的人被押进殿来,因为死死抱着不肯分开,便只能一起被锁了来。刑部侍郎忍着一肚子好笑,边命人解开锁链,边道:“郑大人,得罪啦。”
一人抬起头来,拂开覆面青丝,眸中清寒,果然是那年轻俊美的辅,朝人投去冷然一瞥,并不多言,只是手中仍不放松。
“圣上面前,如此拉拉扯扯,成何体统!“立刻便有四王党和保守的老人们数落出声。
郑风如充耳不闻,抬眸望着高高在上的天子,眼波涌动。
怀曦看到了那恳求,更看到了他们众目睽睽之下不闪不避紧紧交握的两手。
“分开他们!“却听四王吩咐。
“慢着"怀曦刚要阻止,却听有人惊呼一声:“我们上当了,这个不是谢光!”
被强行分开后,一直被郑风如紧拥的人终于露出了真面显然是假冒的!众人议论声中,郑风如跪了下来,闭上了眼睛:“臣万死。”
一阵剧烈的摇晃惊醒了马车里的人,谢光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感激好像已经睡了很久很久,只能隐约想起:不知是多久以前,师兄喂了自己一碗莲子羹,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对了,师兄呢?想着,他掀开了前头的布帘。

“哎哟,我的小谢少爷!“赶车的郑府老奴差点没急出眼泪来,却已无力回天。
谢光看见:巍巍城楼之下,一袭青衣于晨曦之中翩跹舒卷"太傅?!”
衣袂当风,人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沐沧澜静静道:“拿下。”
四周官兵一拥而上,将这差点漏网的员外郎押了下去。
“太傅,咱可以回宫了吧?“侍立一片的小宫监忙问,要是太傅在外有半点差池,皇上不扒了他们几个的皮才怪!偷眼看去,这片刻工夫,那人额上竟已有了一层薄汗,心里登时打起鼓来。
幸好沐沧澜是点了点头:“好。”
正要扶他回宫,却又见他摇头:“等一下。”
“太傅?”
“我要回府一趟。”
“啊?可是太傅,皇上他”
沐沧澜极低极轻的冷笑了一声,回答:“我不过是回府换件衣服。”
“太傅您的衣服宫里不都备好了吗?”
“是朝服。“沐沧澜终于抬睫,疏淡眉目中依稀仍是那帝王之师万民之宰的风采,无人能抹杀,无人能掩盖,即使是如斯苍白。
“是,太傅。“旁人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要扶他起身,手却在触碰到那玉色手背的瞬间又骤然缩回,小太监急忙跪下了,叩首道:“奴才该死。奴才一时情急,冒犯太傅贵体,请太傅恕罪。“知道他的洁癖,服侍的人都遵御旨不得直接触碰他肌肤。
却见沐沧澜摇头:“起来吧,告什么罪啊。”
“可是,太傅"小太监还是吓得不敢伸手。
“哪儿还有什么洁不洁的?“沐沧澜在椅内望着眼前人来人往的熙攘京师,轻轻一笑,素如梨,“你不来扶我,我自己怎么站得起来啊?”

八 君梦谁怜(下)
“御史大夫帮助罪犯潜逃,刑部尚书告病假已告了两月,三堂会审,三个堂官已经去了俩,请问这三法司还怎么审得了案?“四王的声音像磨涩的琴弦,发出尖锐的啸鸣。
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怀曦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四皇叔究竟想怎样?”
四王昂首,与御座上的人对视:“循成例,复祖制。”
“什么成例?”
却见四王不慌不忙的踱起步来。他旁边的刑部侍郎立即奏道:“成例即是宣和三年僖宗时候,乱党谋逆,天下大乱,最后朝廷乃循祖制,行‘四王议政’,终于成功一举平叛。”
四王议政?呵呵,是他四王爷一人议政吧!怀曦此刻不怒反笑:这哪里是要审案,分明是要逼宫!狼子野心,终于昭然若揭。想到此,心中反是异常平静,沉然目光缓缓扫过下面众臣,他站起身来,立于九层台阶之上,清晰的朗声说道:“同意‘四王议政’的,都给朕站出来!”
宫门第打开,迎入那紫袍玉带唯一可在宫中乘坐肩舆的人漫漫看过一路行来的龙阁凤台,紫烟流霞笼罩的金碧辉煌在晨光中莫测庄严。
“太傅。“一路上都有人呼唤请安。
肩舆上的人并不说话,只微微点头,目光自那云山雾罩上收回,梁冠朝服映衬下,不怒自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静定沉稳,风骨清绝。
紫禁守军要么就是随他守卫过天京的旧部,要么就听闻过太傅独闯敌营全身而退的传奇风采,人人都敬他若神。平日里早朝时分天还未亮,来去匆匆间都还从未亲眼见识过这天下第一人的风采,今朝难得晨光煊赫、肩舆堂皇,人们看他从容沐阳光而来面色略素,是因以身救驾;身影清癯,是为国事劳形一见之下不由都真心钦佩,目光一直追随他行至玉阶之下,见他终于启了唇,对立在阶前的侍卫统领道:“张宏图。”
“是,太傅!”

“当年是你跟着我夜袭北蛮军营,一把马刀连砍十个蛮兵吧。”
“是,太傅!”
“好,好汉子!今天,你可敢还跟着我闯一闯龙潭虎穴?”
“敢,太傅!“这一,回应他的是一片山海般的呼声。
“好,都是好样的!待会儿听我号令,让你们上殿你们就冲进殿去,叫你们拿谁就抓谁,不要问原因,可做得到?”
“是,太傅!“应声震云。
他相信,那金殿之内也是能听得见的。
沐沧澜下了肩舆,一步步向九十九级玉阶上走去。
金殿之内已经像炸开了锅,四王党抛出了所谓"四王议政”,而皇帝和内阁的支持者们则强烈反对,两派在朝堂上争着争着几乎就要动起手来。
怀曦只是冷笑,冷冷观看。
“皇上,慈宁宫那头已经派人照看了,太皇太后说她没什么旨意,她年事已高,于朝政早就不想再管了。“胡福俯耳言道。
“很好。“怀曦薄唇微扬,“你再悄悄的派人,调一班侍卫进来。”
“是,皇上。不过,皇上啊,摄政王可领着侍卫内大臣的头衔,侍卫们名义上都该归他调遣。”
“那你就直接问他们:贪生怕死的王爷和同生共死的皇帝,他们选哪一个?“少年天子从容一笑,眸中清湛,临万丈渊却全无畏惧,坐看江山风云变色,仿佛只是闲看庭前云舒云卷。
看得胡福不禁心旌激荡,正要悄悄再溜出殿去,却见殿门豁开,一道天光照进满室昏暗。
九重阶上,皇帝急忙朝前走了一大步:“澜?!”
“陛下。“他扬起脸,目光于空中交汇,刹那错觉仍是那时那日,大兵压境,国难当头,他在阶上,他在阶下,一道看一轮红日东升,遍照这大好河山。
“陛下,臣来迟一步,请陛下恕罪。“他仍像从前一样跪地行礼,一丝不苟,只是多了需要旁人的搀扶。
“太傅请起,赐坐。“一股暖流仍像从前样涌上,只是多了些许苦涩参杂其间。
沐沧澜坦然落座,殿内立时安静下来。
于是他就只当刚才的吵闹没发生过,自顾对皇帝奏道:“陛下,审理刺客的事,臣有个建议。”
“太傅请说。”
满朝屏息凝听沐沧澜一字字言道:“臣建议:三公会审。”
“三公会审?”
沐沧澜点头,从容一笑:“三公便是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分掌政务、军务和监察,此为始皇所设,乃千百年来朝廷政局之基本,也是三堂会审的起源。今日,既然三堂不齐,不如恢复本初,行这三公会审,如何?”
皇帝自然立刻答:“甚好。”
沐沧澜颔首微笑,眸光如水,一一滑过殿内诸人载舟覆舟,却是这最圆融平和之物,最后蕴聚于一人脸上,静是沧海,也是汪洋:“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四王哼了声,反问:“不知这‘三公’是指哪三位?”
“现下朝廷制度是军政合一统归内阁,故宰相和太尉便由张相和在下忝居,而御史大夫"他没有看跪在一旁的郑风如,而直视向四王,“王爷向来公正廉洁,最爱督导臣下,御史大夫之缺不如由王爷屈尊来担,我想这是再合适不过了。”
“是啊,四皇叔,朕也最信得过你。”

四王抬头看去,九重阶上,少年笑着,睨视下来。他也回之冷冷一笑,道:“好啊,这个新鲜,本王姑且一试。只是请问太傅,若是发现其中有人包庇罪犯,偏袒存私,该当如何?”
沐沧澜正色:“任凭国法置。”
“好,太傅说得好!大家可都记住了?“四王哈哈长笑,后凛然一顿,厉声问道,“那请问太傅:谢光何在?”
“怎么?王爷难道是怀疑我沐沧澜将他给藏起来了?”
“谁不知道内阁同气连枝,无事不为太傅马首是瞻。”
沐沧澜轻笑摇头,一旁郑风如只觉心忽被只大手捏住
谢光果然被押了上来。
“小谢!“不顾一切的他扑将上去,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师兄?“谢光仍不明所以,只是心疼的用手去擦他下唇淋漓的鲜血。
郑风如一把握住他手,贝齿又一咬住了下唇,屏住了呼吸。
只听沐沧澜道:“人已经带来了,王爷可以问话了。”
四王便指着人皮面具和指套,问谢光:“这些个,是你做的吗?”
“小谢"郑风如刚想说什么,只听沐沧澜一声令下:“拿下。“两个侍卫冲进殿来,不由分说反剪了郑氏双臂,将他拖到一边,封了穴道。
见此情形,殿上刚才咄咄逼人的一方里已开始有人往人群里回缩。
“师兄?!你们干什么?”
四王不容谢光再叫,又厉声问了一遍:“这些,是你做的吗?”
谢光不明所以,只顾关切那头郑风如状况,随意扫了眼面具,点了点头:“是我做的。”
那边郑风如急泪登时迸了出来。
只听四王又问:“是什么人让你做的?”
谢光摇头,急急回答:“我不认识他们。“眼仍盯着郑风如。
郑风如双泪长流,纵口能言,也已为绝望哽咽。
四王继续问:“那为什么帮他们做?”
提到这个,谢光的注意力终于有所回转,絮絮道:“他们拿来的图纸太漂亮了,还有材料,我从来没见过,都带着股异香,奇妙极了。“眼神清澈,如初生婴孩。
郑风如已再不忍相看,垂首只是不住落泪。
“哦,怎么个漂亮,怎么个香法?“这是沐沧澜问的。
“那些草和树皮都是中原没有的,还有皮子,是真正的人皮,保存得那么好,那么香,他们说,是用蛊虫养的少女的肌肤”
审问至此,刺客来历还有什么不明白?
朝堂上众人心都一松,刚才各自沉浮现下都只想尽快各自掩盖。
四王何等人物,眼见目下众臣嗫喏情形,又迟迟不见太皇太后来援,已知今日逼宫无望,倒也能屈能伸,也就不做无谓纠缠,顺着道:“果然是西百里那逆贼,哪天捉到他人,必将其碎尸万段!”
“王爷忠君体国,沧澜佩服。“他端坐椅中,紫袍凝重,淡然一笑,与日月齐辉,与江山同春,抬眸朝阶上,“此案就此作结,不知圣意如何?”

那笑如晨曦月华,普天之下,无有私照,怀曦凝望良久,点了点头:“都依太傅。“心中却喜忧参半,浮沉熬煎
若我不是皇帝,你,又会如何?
想过千遍,却终无法成言。
只听下面四王说道:“既然结案,那便要有个结果:这些人,太傅打算如何置?”
虽被点了穴道,可身体还是止不住打颤,郑风如双眸盯着沐沧澜,眼中火焰像要将那紫袍烧穿。
沐沧澜敛容,眸如秋水,寒光熠熠,依稀还是那柄离匣宝剑,铿然道:“首恶西百里逆天犯上,其行发指,其心可诛,令鎏水云如海统领南疆兵马,征讨叛逆,不枭西氏首级,不灭南泗战火。今行刺四人罪犯弑君,无可饶恕,即日东市凌迟,追捕其九族。从犯谢光,身为朝臣,沉溺机巧,不辨忠奸,竟助纣为虐,危害圣君,不惩不足以警百官,但顾念其曾有功勋,皇上又一向仁厚,故今赐饮鸩自裁,以全尸首。”
说罢,便有侍卫端了酒杯上来,清波荡漾,却是穿肠剧毒。
纵再迟钝,谢光此时也明白了事情经过,脑中轰隆而过,懵懵懂懂,原来已是一生一世;不经意间,竟已到了告别时候。为何从无警示,为何从无兆头?嘎然而止间,一切,已再难回头;一切,甚至不知该从何说起师兄?你你明知我爱笑,却为何如此泪流?
郑风如浑身颤抖,面如金纸,一双桃美目已成了流泪之泉,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转眸向御座,却看见皇帝也是黯然垂首,旒珠轻颤。
“师兄"谢光终于开口,望来。
小谢!泪眼模糊,却无法去拭。不知自己的眼神又能否为对方看清:这一眼便是永诀了啊,黄泉路上,来生来世,还要靠这一眼相认、重来
“师兄,小谢很笨,小谢不懂爱,但小谢这辈子只对一个人好,那就是你,师兄。“说罢举杯,再无犹豫,仰首咽尽。
所有人心都是一抽,见他颓然倒地,轻如鸿毛。
生命流逝,如一片枯萎的树叶。
这般轻易,教人胆寒。
怀曦看见郑风如一口鲜血喷出,猝然晕厥在爱人尸首之旁,碧血飞溅三尺,染了一地冰凉金砖,整个朝堂有如一把巨大的桃扇面,上书着那一句情不寿的预言。
后面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发生,危机消于无形,众人如鸟兽散。
他不想管,也不想看,一双眼只是牢牢锁在阶下那端坐的人身上,看见那紫袍纹丝不动,那眉目如冷月如寒山,垂敛的长睫如休憩的蝶。他一步步走下玉阶去,那人也仍连睫都不抬。
皇帝走到那人面前,蹲了下来,仰起脸。
静水般的眸里不得不映出了少年的眼,沐沧澜看见其中旒珠挡不住的波光流转,让人的心奇异的抽痛。
良久良久,一滴清泪,终于从那眼里滑了出来,幻化入一片宝珠光彩,他有些分不清眼前的是那个英姿勃发的天子,还是那个一意追随的男孩,只是那孤独,永无更改人心终不似那池水,无风也能掀波澜
正似幻似真,却被人腾身抱起。
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他的眸转瞬已又恢复了黑,静静面对着咫尺的天颜。
“以后,由我来保护你。“天子的命令,不容反对。
他没有回答,闭上了双眼,却不知为何眼前总是有身影浮现一个倔强而又孤单的少年

《天朝史》载:景弘四年,苗人刺帝,不成,伤太傅沐沧澜。帝怒,剐刺客于东市。人竞购皮肉,贡于祠内,祈太傅长生。时工部员外郎谢光亦牵连其内,帝宅心仁厚,乃赐全尸。御史大夫郑风如知法犯法,徇私包庇,乃撤其职,仍留内阁行走,戴罪立功。郑氏感激涕零,鞠躬尽瘁,恪尽职守,不过数月,乃官复原职。

九 不如归去(上)

焚夏时光,蝉鸣万丈。
佛前,一白衣男子翩然起身,对一旁的灰袍僧人微微一笑:“大师,都说曲径通幽,禅房木,怎么此方外之地也这般虫鸣聒噪?”
“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僧人回之一笑,“所谓幡动,心动;心静,虫静。”
“果然是得道高僧,非吾辈俗人能及。“白衣男子轻笑摇头。
“郑大人过谦,大人聪慧绝伦,只是执念太而已。”
“哦?“白衣男子转过眸来,昔日横波目今日依旧风华流转,却已再不复当时清醇,缓缓言道,“人生在世,哪有不执着的人呢?人间自古有情痴,不是吗,雪舟大师?”
雪舟垂眸顿首:“阿弥陀佛。”
“不知大师可喜欢呢?“郑风如笑了笑,风姿绰约依旧,一袭白衣更显无比清逸,一扬袖一抬手间仍如前般飘逸,又更添了几分疏离,若隐若现的风情如袖里不经意间飘出的幽香,欲说还休。
连四大皆空的出家人也闻到了什么:“郑大人?”
郑风如看着他,并无丝毫局促,笑容如那幽香若有似无:“前几日东瀛进贡了些香料,皇上随手赏了我。这香初闻明媚,后调刚烈,名曰‘樱见’。不知大师以为如何?”
暗香盈袖,雪舟点了点头,面上露出种似眷似惘神色,幽幽道:“此乃樱之香,樱期甚短,绚烂之极亦是生命之极,随后断然离去,不污不染,不卑不残。”
“大师好像是在说人哪”
雪舟抬眸,眼底的波光映在对面清明的镜眸。
郑风如笑容依旧:“诸樱拂。“三个字,像是魔咒,又像是佛语。
年轻的高僧像后退了一步。
白衣书生立在原地,如拈的佛陀,正要将人点悟,轻笑着道来:“我来的时候听说了一个故事,说是一个穷书生喜欢上了当朝太师的独生女,最后用一首咏樱诗打动了芳心。太师经不起爱女软磨硬泡,居然真的答应了婚事,让他们定了亲。结果一朝巨变,太师谋反身覆,那小姐也被抄没入宫中为奴。本来,其实若是她说她已有了人家,就可以不用为奴,而改和未婚夫一起流放。但她坚决不承认已许配人家,毅然决然的进了宫”
他接了下去:“那天,我在大街上拦住了她,我当众对那些押解她入宫的人说:我是她丈夫!可是,她给了我一巴掌,大声说:‘放屁!’,那是我第一听她说粗话,也是第一见她哭"一行清泪从出家人眼中流了出来,另一边则在眶里盈盈打转。
郑风如伸出手来替他擦去,邃的眼中流水已然干涸,只剩下无波的古井,轻轻说道:“不要流泪,我们爱的人不爱我们哭。”
雪舟盯着他:“你认识樱拂?”
“不认识。“郑风如摇头,“我只见过她的尸首。”
“她真的是投井殉主?“他一把握住他手。
“是投井。“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痛,仍是那般含笑相视,“不过,是不是殉主,我就不知道了。”
他握得更紧:“你是说”
他注视着他眼,一字字道:“那天,我在璐河驿发现了些奇怪的事情:皇后娘娘在薨逝前似乎见过一个人。”
“是谁?”
他的眼像是个无底的黑洞:“桌上只有一杯茶,放在靠左手的位置上。“故意顿了一顿,惹得对方呼吸都乍停,然后才缓缓道来:“大师不妨回忆一下:那时候,是谁右手有伤,只能用左手?”
雪舟又后退了一步,松开了紧抓的手,死死盯着自己的左掌,仿佛这就是杀人的元凶。
郑风如的手已经被握得青一块白一块,但他却丝毫未觉痛楚。人生中最痛的一刻已然经过,如今活下来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走到那重喘息的人跟前,他居然还可以如常的笑:“大师,都忘了问你了:明天是刘太妃的头七,宫里要作水路道场,想请大师主持,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雪舟抬起头来:“贫僧愿往。”
郑风如笑容更,反握住了他手:“好,那就随我进宫吧。”

“朕不看了。“年轻的皇帝终于不耐烦的站起身来,“还是由太后作主吧。“说罢便走,丢下身后一殿战战兢兢的年轻闺秀。
说实话,怀曦对女人一向没什么映象,从这些天太后精挑细选的秀女,到以前父皇宫里那几个妃嫔。生来他就知道自己是燮阳帝唯一的子嗣,但并非马后嫡出,而传说是东宫里一个地位并不高的美人,母亲在生他的时候血崩而死。马后无子,便成了他名义上的母亲。宫里的其他女人则都一向待他不冷不热,目光里偶尔甚至有敌意流露,他只是装作不懂,将自己缩在壳内,如一只小小的蜗牛,直到十岁,离开那片南国的天空。所以在这几年,陆续接到她们的死讯的时候,他也并没有什么悲伤,只是见太后日渐疑神疑鬼,有时会想要不要请个高僧来为她开解开解。可是,当今天,看到这群莺莺燕燕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
“小时候,不记得是几岁了,你知道我干了什么?“快满十八的天子侧首枕在那人的膝盖上,笑容如孩童,“我把一只死老鼠放在了刘良娣的枕头下面,因为我觉得她的眼睛长得好像老鼠呵呵”
沐沧澜凭栏倚坐,目光落在御苑葱绿。
怀曦抬睫看着他侧脸,早习惯了他的沉默,自顾自的继续:“结果被抓了个正着,人赃俱获,我以为她肯定要告诉父皇来罚我,谁知道,她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呵呵,让我虚惊一场”
他听出了那笑声里的沉湎不舍,于是,转过了头来。
“澜啊。“年轻天子望着他终于回转的眸子,下巴在他手背上磨蹭,微微有些扎人,“今天是她头七呢。”
“陛下"头一,他因问心有愧而说得惴惴不安,“很想她们吗?”
“也不是啦。我心里当然只有你一个人而已。“怀曦因为他少有的几句言语露出灿烂笑脸,然而,却仍能让人捕捉到其内的隐隐惶惑,“澜啊,我只是想:小时候以为会永远不变的,怎么会这样不知不觉的,就不在了呢?”
“陛下”
回答他的是一如既往的拥抱,天朝的帝君将他紧紧拥住,如同环拥着整个江山,皇冠埋进他怀内。
身体已经不会再有太多的抗拒,似乎是因无力,又似乎是已习惯:有时候是孩子似的熊抱,死死将人箍住,连透气都困难,四肢都恨不得攀再他身上,仿佛还要如以前般跟他海角天涯;有时候则是暴君般的霸占,死死攥住不肯松手,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揉进血肉。
然后,吻就落了下来。凑在哪里就吻哪里,从胸膛、到小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为这火焰灼过,又像是巨石碾过,带着这社稷的沉重,金冠硌得人胸口生疼。不堪承受似的,他整个脊背都倚在了阑干上,看见怀里少年的脊背,不知何时多了英挺苍劲,但却仍如孩提时那般,弓起时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一颗颗的骨珠
“曦儿应该多吃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老师,不是我不吃,是蛮子的菜烧得实在太难吃了!”
“难怪曦儿这么瘦,背上鼓起来跟算盘珠子一样。”
“是啊,曦儿真的很可怜的。老师啊,以后你烧给我吃好不好?”
“好。呃,不过我不保证比蛮子烧得好。”
“什么?!天哪,我凤怀曦怎么这么命苦!”
“什么话?!老师有义务给学生做饭吗?将来你自己找个好媳妇做去。”
“才不!我就要老师,就要老师!呵呵呵呵,哎,老师,你别走啊”
“澜,你怎么还这么瘦啊?”
“嘎"从回忆中惊起,这才发现一切都已换了时空。
龙袍下的手慢慢拂过他每一颗脊珠,带着暧昧的温柔,这是怀曦在说着:“在宫里修养了这么久了都养不胖,摸起来像摸算盘珠子。”
焚风扑面,身后石栏却沁凉如冰,贴在上面的每一个毛孔都透着凉意。
身前的人却忽然停了手。“澜,我"怀曦抬起了头来,痴痴望着他,“我少娶一个好不好?”
沐沧澜一怔,眼眶忽然有点酸痛。j
少年望着他,有点委屈,有点恳求,亦有点辛酸:“我刚才看到那些女孩子,忽然就想起了刘良娣,她死得那么可怜,那么孤单”
沐沧澜别过脸去,闭上了眼睛。

一如既往的不予理睬,每当他说起有关他俩感情的事来,怀曦自嘲的一笑,也不勉强,站起身来,道:“我去理政务了。“说着便匆匆离去。
冰冷石栏上,一滴清泪,于无人知悄悄滑落下来。

九 不如归去(二)
刘太妃头七一过,皇帝的婚事也就开始正式提到议程。充实后宫的人选已经由太皇太后亲自选定,皇帝孝顺,拿到名册看也不看,就道了句:“凭皇祖母作主。“轻飘飘一句话,却累得全宫上下乃至全国上下都忙碌起来。
宫里进出的人多了,也就不免是非也多,居然有流言风起,道纯孝皇后并非殉情而死,而是和其他陆续死去的燮阳帝宫嫔们一样,都是死于非命。蜚短流长虽无稽,却也引得即将进宫的秀女们惶惶不安,而她们又多出身钟鸣鼎食之家,一时间,就连朝堂之上也有风传。
“哼,害怕就不要嫁进来。“怀曦面上冷冷一笑,心中却也不禁也升起些疑惑:父皇虽说陷身敌手,却毕竟还活着,马后此刻殉情未免草率。而不过四年,父皇的旧人居然都已死了个干净。一切如散珠,一经串起,就的确透着丝古怪。想着,他抬头,问面前肃立的人:“郑风如,你怎么看?”
昔日君前亦能嘻笑如常的人此时竟是凝立如玉,上头不问就绝不多发一言,平日在朝上朝下更是连笑容都少见。人都说自太傅沐沧澜退居宫养伤之后,他这个辅板起脸来,与张克化一文一武,倒是真成了秉持内阁的栋梁。于是,数月下来,以前时不时就要语出惊人、行止夺人的人如今倒只有一样被谓为奇观:除上朝外,一身白衣,绝无更换。听到怀曦问话,只淡淡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哦?这话倒也不错,不过"怀曦心中已有打算,并不能为三言两语更改,“这样闹得人心惶惶也不是办法,你暗中去查一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陛下。”
“嗯。“怀曦信任的点了点头,又想起了什么,“雪舟法师还在慈宁宫?”
“是啊,他佛法精,甚得太后倚重,平常最爱听他说法。”
“的确是个得道高僧啊。听说你也和他交情不错?”
郑风如终于透出一笑:“百无聊赖,此生所托已去,唯佛法能使心情平静。”
“风如"怀曦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出口来,“朕对不住你。”
“陛下这样说是要折死微臣。“郑风如摇头,“当时陛下也是有心无力。”
心里有根弦被拨了一下,怀曦面色渐沉:“朕,的确只是个挂名天子啊。”
郑风如沉定如水,一字一句道来:“依着规矩,陛下大婚之后便可亲政,一朝权在手便可把令来行,到那时,便没什么是由不得您的了。”
“唔。“怀曦不置可否,又问,“最近朝廷上如何?”
“自太傅病休后,的确乱了一阵子。”
“哦?“听得出来,皇帝的声音里有些不高兴。
郑风如便又补充:“不过现在都已经习惯了,各部也已上了正轨。朝政上头,太傅虽说是不可或缺,但毕竟不过是一人而已,当真缺少了,大伙儿一道努努力,也总能补上。何况现在皇上年纪渐长,日益圣明,下头领会着您的意思办也就都能顺了,倒也不再全盘依赖内阁首辅的票拟。太傅他也可以安心修养啦。”
说着说着,便见怀曦果然露出了笑意。郑风如不动声色,知道火候已到,多说无益。这权力之争由来就是皇帝心头的一根刺,先头是年纪还小,只恨不能将自己连带着那江山都交到那一人手里把持;现如今却因爱生恨,又恨不能将那人连带着江山都掌握到自己手里。困住那人之身不过困一时,困住那人之心却不知要耗几世,皇帝越急就越想抓权,而越想抓权就必定要生罅隙。小谢啊小谢不禁暗中在袖里握紧了拳原谅师兄在世上少时苟延残喘,待为你报了大仇,便立刻下来陪你。
正想着,只听殿外有人来报:南疆急件!
郑风如接过,眼睛一扫,立刻呈上:“陛下,鎏水失守!”
怀曦匆匆浏览一遍,将折子往地下一扔,就冲了出去。
郑风如看着他的背影,勾起的唇角不知是笑是泣。

“太傅,您身子还没好全忽,就先歇会儿吧,待会儿再画也来得及。“朝阳殿里,胡福边研磨,边苦劝那伏案作画的人。
“不碍的,待会儿陛下回来就画不成了。“沐沧澜头也不抬,伏在偌大卷轴之上,一笔笔勾勒开去。

“怎么就画不成呢?”
沐沧澜终于笔下一顿,流露淡淡一笑:“还不是跟你一个理由。“眉间难得竟见丝丝暖意。
“那也是皇上担心太傅身体啊。“胡福忍不住叹气,自散功解毒之后,沐沧澜的脸色便未有过一时红润,身形更是一天天的消瘦下去。先前是连路都走不了,而好不容易养到现在,虽说行动无碍了,却也还是风吹就倒般的清癯。
正胡思乱想,忽听沐沧澜道:“快,快帮我收起来。”
“怎么?”
“好像是陛下”
沐沧澜话音未落,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得那巍巍天阶铿锵作响,全天下也只有一人敢在这宫大内如此放肆迈步。胡福知道厉害,忙帮着将卷轴卷起,叫小太监抬到后面。
怀曦进门,余光正好瞥见几个小太监似乎搬了什么东西避着他退了出去,刚要询问,却见沐沧澜正要行礼:“陛下。”
“免了。“他忙道,眸光一转,看见他手里拿着管笔,案上却是连张纸片都没有,不由就拧了眉峰,“太傅在忙什么?”
寝宫之内倒是第一听他这样称呼,沐沧澜竟是一愣方缓过神来,回答:“没忙什么,信手涂鸦而已。”
“哦?“怀曦的目光扫过干干净净的桌面,“那怎不见大作?”
沐沧澜听出他弦外有音,索性沉默。
得不到回答的人忽然就暴跳:“我知道你在忙什么,在‘涂鸦’什么,自然是这社稷万民,大好河山!”
他抬睫望着自己自小以江山社稷托付的学生,苦笑反问:“陛下此言何意?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身为一国之君,陛下难道对这些还有所疑问?”
怀曦喉里血气翻腾,亦反问过去:“站在你面前的难道只是一国之君?”
“微臣不明白。”
怀曦一把拉开桌案,直冲到他面前:“如果我不是皇帝呢,你还会这样对我吗?你会看我一眼吗?你眼里除了江山社稷,到底有没有我凤怀曦?!我除了是皇帝,还是你的曦儿啊!你心里到底是把我看成你的什么人?是不是如果不是我姓凤,你就还会去对别人这么好,什么凤东儿、凤北儿、凤南儿!“压抑了许久的话,就在这一刻全都爆发了出来。
“皇上?!“自沐沧澜重伤以来,怀曦待他都是小心翼翼,温柔呵护,沐沧澜虽一直冷淡,但两人这些天来倒也还算平静,怎么今天怀曦如此一反常态?等胡福反应过来,想来阻止,却已晚了一步。
只见皇帝已将那人推倒在了桌案上。想是手劲过大,那人吃痛的皱了眉。然而,泪,却从按住他的人眼中流了下来。
怀曦撕开了那素色前襟,清淡如莲的幽香萦绕而来。他的火热陷在这片清冷里,世上已没有比这更紧的熨贴,却为何有隔着天涯之感?手底下就像抱着一捧雪、一瓣,攥得再用力手里也都是轻飘飘的,而再热了又担心会融化,但就是不敢松,生怕一松手,那雪便会随风而化。
“澜,你告诉我,你回答我,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让我当好皇帝我就当;你让我韬光养晦我就忍;你说要巡游天下,我再舍不得也放你走;你不让我派瞿濯英去南泗,我就收回成命出尔反尔;你让我成亲大婚,好,我也成!可是现在,鎏水失守,国土沦丧,朝廷颜面丢尽!我对你全心全意,可我又得到了什么?!是国家,还是你?!你说啊,你说话啊!“嘶吼着,他一口咬在那玉石光洁的肩膀,他清晰的感觉到那人的抽搐,却始终得不到回答。
“陛下太傅"胡福见了血红,急忙扑通跪下,拼命磕头,“太傅,求求您了,您就说句话吧!”
沐沧澜仰首,望着雕龙刻凤的头顶从几时起的,已再见不到那高远清朗的天空,而只有无动于衷的华丽顶穹?看着看着,他轻轻的笑了起来,终于开了口:“我说了,陛下就会停下来吗?”
怀曦一怔,满口血腥。
是啊,他停不下来,他的确停不下来!自看到他的第一眼,他就中了蛊毒,爱得得恨不得互为血肉,最终却发现原来只是自己割肉饲蛊,养大那嗜心吸血的致命毒虫。
“哈哈哈哈哈"终于再忍不住狂笑,他起身,大步离开。
“太傅!“胡福忙抢上前去扶起那倾倒案上的人。
沐沧澜捂着左肩,望着殿外,神色中有着不自知的茫然。
“快拿纱布来给太傅包扎。“胡福急忙吩咐下去。
却听沐沧澜又补充了句;“把卷轴也拿上来吧。”

“太傅?”
沐沧澜回眸看着空落落的朝阳殿,笑了一下:“放心吧,今天陛下不会过来了。”
胡福看见一丝伤感从他眼底滑过,刹那不见。

怀曦憋了一口气,风一般又冲回议事的勤政殿,一抬眼,却见一白影"郑风如,你怎么还在?”
郑风如居然淡淡笑了笑:“陛下没让臣走啊。”
“啊"怀曦看见他一身白衣,想起来先前是自己悄悄将他招进宫来商量事情,可刚才居然将他丢下了就走,不由有点愧疚,忙道,“你回去吧。”
郑风如仍带着微笑,走向他,摇头:“陛下话还没说完呢,臣怎么能走?”
移步间,怀曦忽闻到股淡淡幽香,清远迷蒙,近了却又无迹可循。天气太热,靠近间能感到彼此年轻的身体所散发出来的热浪,温暖到微醺,怀曦竟有点恍惚:已有多久,自己没有人这样等待?
郑风如看着他,眸子纯黑,话语坦率:“陛下是在为南疆的事情担心吧?鎏水失守是大事,一定要调查清楚,该是谁的责任便由谁担。”
“你是说云如海?“皇帝沉吟,有些犹豫,“可他的专阃之权乃是太傅让给的,太傅对他很是信任,要是追究起来,恐怕”
白衣青年冷笑,挑起长翎一般的柳眉:“难道太傅就永远不会出错了?”
皇帝在那一笑里依稀看到了某种熟悉的剑光,不由一怔:“你”
郑风如抬首,望进天子渊般的凤眸:“这天下究竟是谁说了算?”
天子的双拳在袖里紧握起来。
郑风如眸光一扫而过,随即从袖中掏出一份折子,恭敬呈上:“请陛下预览:这是钦天监和礼部选拟的大婚的几个吉日,备陛下挑选。”
怀曦接过那奏折,紧握,半晌才沉沉说了句:“就这天吧。”
郑风如不意外他选择的是离得最近的一天。
只听怀曦问:“来得及准备吗?”
他郑重的点了点头:“陛下放心,臣敢把这日子写下来,就是敢做得到的。”
“好。“怀曦眸光一寒,让人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天威决断。
郑风如不由心生感叹,掀袍跪地,道:“臣愿肝脑涂地辅佐陛下,愿陛下早日乾坤独断、宏图一展!”
“好,好啊。“同样年轻的天子不禁听得心潮澎湃,竟亲伸手来扶他起身。
触手间掌下柔软,洁白丝缎如云缕轻轻滑过少年指尖,清浅暗香中,年轻的辅臣抬眸,工笔描画的眉目恍似一朵娇羞的清莲:“陛下”
“嗯?“他不知他为何唤他,更不知自己为何有些慌乱。
冰玉样的手指顺势搭上他搀扶的双腕,带着这夏日里难得的清凉,臣子仰视着他,眼波如水:“臣谢陛下信任。”
他来不及缩回手,反被握住,白衣缱绻的人儿半跪凝望着他,让人想起细雨微烟中的弄色嫣然,仿佛幻影自脑海中跳脱,时光如人愿奔流倒转,一场烟雨朦胧,他亦有幸,见到那春风化雨的一枝梨白郑风如望着天子愈见迷蒙的眼,笑得愈加温雅宁定:“陛下,近来有很多人说:臣越来越像太傅年轻时的样子”
话没说完,果然双腕就被狠狠反握皇帝的双手像是两把滚烫的锁,他被他带得往前一冲,清清楚楚的感受到少年腾起的欲望。
呵呵,他在心底轻笑了起来,余光悄悄瞥眼殿外那真正的始作俑者对不起啊,太傅。被仇恨焚烧的心上掠过一丝冰冷的快意,他收回了双臂,诱导着那双紧锁的手,将自己送入了皇帝的怀中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竟已落山。
一个人站在那里,淡青色的长衫在焚风中轻轻飘动,镀了夕阳,染了暮色,似真似幻。清癯的身影半扶着殿门,几可见骨的身形仿佛随时都会在风中消散,然而却又清晰的能让人感到一种清冷和孤傲,如青竹,宁折而不弯。
夏日的风那么热,然而见到这影子,却让人心里一阵阵的发寒。
不只是因畏惧,更是因种从未见到过的清寒
凄清、落寞、冷淡、疲惫、悲伤人说不出确切的形容,只是直觉自己若再不有所动作,便会被这莫名的心痛给掩埋,于是,他忙扯着嗓子叫道:“奴才叩见太傅”
殿里纠缠的双影骤然分开,怀曦急忙转身,失声道:“澜?!”
心像被这称呼刺了一下,沐沧澜扶着门框的手疏忽一紧,下意识的别过了头,不去注意少年凌乱的衣衫。
怀曦自解事以来,其实还并未真正尝过欲仙欲死之滋味,方才被郑风如这高手略一撩拨,这才恍然有些了解了情欲之甜蜜缱绻,一时把握不住,不由被带得有些昏昏沉沉,压根抗拒不得,经不住就要将对方揽在怀内,任由摆布,却忽然听到门口内侍一声高呼,这才醒过神来,知道自己差点犯下错误。正要解释,见了沐沧澜神情,却又愣住:“澜?”
沐沧澜的眼睛随声回转,然而眸光却全不在这边,仿佛眼前有个虚无缥缈之,尽能将他眸中流露的所有苍凉、清冷、凄寒一一掩埋他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让人只要看一眼,就整个心都战栗起来。
沐沧澜终在怀曦第三出声唤他之前,转过了身去。
“澜!“怀曦再顾不得什么身上狼狈,追到门口,却见那一抹青影淡然拂过九十九级玉阶,融入那暮色四合,如一道浅浅的水痕,刹那消失不见

九 不如归去(三)
手停在半空,直到墨滴滴上了雪白纸面。
“太傅?“旁边的胡福忍不住出言提醒。
“啊"沐沧澜这才醒过神来,连忙提笔,但笔下已然晕了一小片,像一瓣墨染的莲,正好飘落在图中的泗水之上,仿佛要一同奔涌向那远方的沧海。
“太傅,要是累了就先歇歇吧。今儿画得不顺,就明天再来。“胡福劝道。
他看看旁边废弃的纸张这已经是第五张了,手指紧紧的握住了笔管,又一提笔,却还是下笔空空,反倒是一句诗句渐渐浮出脑海,水落石现"一片伤心画不成”,沐沧澜手一颤,终于放下笔来。
奇怪,明明记得很清楚泗水的位置、形貌,还有鎏水的地形,可为什么落笔却总是那么的困难?从画第一张开始,脑子里就不断出现些纷乱念头,在浪费了两张纸之后,终于下定决心去找怀曦解释:鎏水失守只是表面败退,只要巧妙的借助地利,便可以反败为胜。却不料竟遭遇方才的一幕,未能解忧,反更添愁。
心绪纵横。
于是,一直伴随在旁的老内侍发现他的目光又一移向了门外。
殿门外,只有空荡荡的庭院,挂着清莹莹的一轮皓月。
原来,竟已然夜。
偌大宫除了偶尔一两声夏虫低鸣,再无半点声响。
沐沧澜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光洁的青砖地上一寸一寸的拉长。
空寂的寝宫却仍是这般空落寒凉。
“太傅,别等啦"只听胡福说道。
等?居然连别人都看出来了,自己却为何没注意到:一直是在注意着到底是谁的影子?从九十九级玉阶上拾级而下,迤逦过九十九折的宫廊,再九十九重的飞檐斗角,却一直只有孤单单的一条原来,独自踏入这空旷寝宫的时候,猛一回首是因期待,而随后的再一低头是为掩饰那空落的惘然。
第一,没听见笃笃跟随的脚步声;第一,没有人上来紧攥着自己衣袖;第一,如此清晰的蓦然意识到:有什么,也会离开,也会消散。
忽然想起少年不久前说的话来:有什么,以为是永远不变的,原来不知不觉的竟然就会不在。

冷冰冰的,如同谶言。
胸膛里突然被种东西填满,分不清这团软绵绵的是酸涩,是失落,还是不堪。那感觉真像是少年时候,和师兄们相约,每人都写了心底宏图大愿埋在一棵树下,约好了十年后再回山挖开,看看各自的都有没有实现。当时说得那般笃定,仿佛十年之期不过是眨眼工夫,转瞬就到眼前。然而当真光阴荏苒,人到中年,自己真又回去埋愿之,却只看见郁郁葱葱的一片树林,早分不清哪里是埋藏所在。而其他人,没有一个回来。就那样一直站着站着,直到那一天过去,发上沾满了已属于第二天的晨露,才知道:当初的梦想,以为会天长地久的约定
原来,人生一个拐弯,就可以是沧海桑田。
原来,真的没有什么,会永远原地等待。
沐沧澜闭上了眼睛,全身的力量仿佛是一下子给抽空,再无力抵御汹涌而来的疲倦。
“太傅,今晚还是您先歇着吧。“听得胡福又劝,边说边来扶他起身。
沐沧澜睁开眼,却未走向床榻,而是在一旁的贵妃靠上倚坐下来,一手支着太阳穴,星眸半掩。视线有些模糊,对面明黄枕衾,这头御案青灯,哪一样映在眼底都是一样泛着残照孤光,原来竟已习惯了那些漫漫长夜:睁开眼默默注视着御案后埋头批改奏折的少年,陪他一起燃尽那袅袅烛焰,不知不觉中同看那第一缕晨光在他目光不能及的明黄帐后。
而今天,这焚夏的夜为何这般的长?
胡福见沐沧澜眉间倦意浓,却始终不肯去榻上就寝,忽想到了什么,建议道:“太傅,今晚天好像格外闷,是不容易睡着。要不,奴才给您点点儿安神催眠的香?“话说出口,又有点后悔。
果见沐沧澜抬睫,胡福忙作势掌自己的嘴:“瞧老奴这记性,还什么香不香的。”
沐沧澜微勾了唇角,略一摇头:“胡公公不必如此,过去的已然过去了。”
胡福端详他神色,当真没有记恨之意,反是那倦意刻骨,望之刺目,便下了决心,又继续道:“太傅,其实老奴原来在精工坊待过,专管宫里的香料,因此对香还真有些研究。像这炎夏吧,便不妨少少用些白昙香,最是宁神助眠。”
沐沧澜垂了睫,未反对。
淡远的清香很快四溢整个朝阳殿。白昙香香如其名,像是无数长夜粹集而成的灵气,在某一个月朗星疏的夜里为一抹月色扣开,释放出那世上最暗最神秘的芬芳有人看无人看都自顾开放,刹那凋谢,弹指一挥间从不求人解,只留给明日的朝阳一缕清浅的幽香。
孤芳自赏,无端的忽有些凄凉。
感觉眼皮逐渐沉重,却始终还残存着一线意识,听到那更漏点滴仿佛永夜般长。
焚风拂进来,撩动青丝,温热的触感还似过去少年的拥抱总是在这样半梦半醒间悄然而至,轻手轻脚的,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惊碎了谁的梦境,柳絮一般柔软,像裹挟了春风一样
迷迷糊糊的,似乎是这春风又来,带起纷坠的雨,轻柔的飘到人身上,丝丝酥痒,点点沁凉身体软绵绵的,为那春风包围,支额的手不知不觉滑落了下来,于是整个人都陷入了一团温暖的柔软,仿佛是为那薰风托起,轻飘飘的,荡在了流水之上。
先是眉心触到丝潮湿,紧接着是鼻尖、面颊,然后耳垂也沉入了这丝滑流水,随那水流载沉载浮。身体里不知何时藏了根琴弦,为这浪的手温柔撩拨,激起一串串共鸣回响。恍惚中,面上禁不住泛起淡淡的潮暖。
而那热流还在蔓延,脖子、锁骨、胸前肌肤上像有无数条小鱼在游弋,轻盈的在每个漩涡间穿梭转圜,带开一圈又一圈的酥麻,惹得身体明明极端想要放松,却偏又先绷紧。整个人就像一根渐被拉开的弓弦,缓缓蓄力,不知不觉将至那极至的圆满。
热得难耐,他不由自主的仰起头来,脊背上被什么顺势一托,感觉就像是躺在一叶轻舟之上,随那澹澹波涛浮沉起落。整个世界都晕眩了,再辨不清方向,只能依赖那扁舟,贴和那暖流,上下跌宕
不知不觉已汗透重衾,朦胧中,身上束缚层层褪去,丝缎滑落,极尽温存。
全身顿时涌上一阵从未有过的恣意舒畅,每一个毛孔都渐打开,汲嗅着那馥郁的甜香。白昙的香,像是蛊惑一样。整个人都在这片芬芳中变得柔软、柔软,再柔软,像一片白云一样遨游在九宵清空。身周那风儿啊,真暖,真柔,欲醉般的让人沉溺、沉溺,再沉溺。
昏沉中,身体已如开了满月的弓,谁放了欢愉的箭在那紧绷而至颤抖的弦上?某种陌生的热流刹那涌遍四肢百骸,肆虐如那日随内力奔流的毒素,一样的酥麻,却是不一样的缭乱能承受那嗜骨苦楚的身子居然像是不能抵抗现在这热浪,呼吸都急促了,细碎的呻吟在喉间辗转从未经历过这样一种无助,一种不能控制的极端快乐,仿佛世界都就此倾塌,理智已被丢弃,人早不知该当怎样。
只能随波逐流。
只能让这芳香将自己更的埋藏
浑噩中,似乎听到自己一声轻喘,全身一震,像一片树叶为巨浪高高抛起,随即便跌进了海。他竭力想睁开眼睛,却只看到一片浓浊的黑色,仿佛汪洋海底,又夹杂着点点金光

接下来好几天,满殿都仿佛仍残留着那晚白昙的幽香。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嗅来似倦似惘。而每天这样的时光,似乎变得越来越长。
那一夜,之后谁都没有再提及,仿佛真只是春梦一场那样从未体会过的极致愉悦与迷惘。只是,身体是骗不了人的,似乎更加习惯却又抗拒每夜的相拥。每每,总是可以那样清晰的感受到从身后紧环住的自己的人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每一寸爱抚,每一丝反应,以及压抑的最后僵直。

常常在半夜忽然被惊醒,感到身边的少年一跃而起,隔着薄衾,清清楚楚的感觉到那火样的欲望。身体随之一僵,却仿佛又能闻见那夜白昙的甜香,辗转挣扎偏似又朦胧渴望。然而,身边人却每一都像只脱兔一样从床上跳下。紧闭的双眼看不见他去向,只能听见一溜小跑的脚步声,如心鼓慌张。
此时,躺在床上装睡的人就会不自觉的露出一抹苦笑,不知是丝感动还是丝凄惘
早又过强的人此时又这般强自压抑,这是何苦?既要小心呵护,那又何必当初?
然后,总会听见回转的人的叹息,凝视的目光虽闭着眼睛也能感觉,那般滚烫,又那般哀伤。再然后,便是更加滚烫的胸膛,将人紧紧的熨贴上去。不过隔着几层皮肉,两颗心都被这火热熨烫
意识总是就这样一的模糊,在这耿耿长夜,沉醉在那一脉幽香
不知不觉时光如水,多少进退沉浮都不过是涟漪一漾。一如既往的描绘着心中那画卷,有意无意隔绝了那方外辰光。
“禀太傅,今日乃是皇上大婚之日。”
作画的手一顿,一星墨点脱逸而出,溅在构想之外的地方,沐沧澜抬眸,看见面前身着吉庆朝服的人,忽然意识到什么:自己恐怕是全天下最后知道这消息的人吧?
前来报信的人却并未见到料想中的色变,只看见那青袍缓带的人从容的放下了笔,轻轻嗯了一声,反问:“郑大人可有事?”
郑风如面上也看不出一点异样,仍似往日般恭谨,答道:“回太傅:今天是举国同庆的大喜日子,同僚们都托风如来探望太傅,看太傅身子是否已大好了,可能出席今晚的喜宴?”
沐沧澜没有立即回答,踱向殿门,眺望远方,目光所能及的最远之是一片郁郁葱葱那是梨苑的方向。焚风拂面,醺得满室草木清香,自己怎会一直忽略,一直错觉这清芬仍是那白昙的迷茫?
等待回答的人一直注视着前方的一举一动,只见那抹素裳迤逦过闲庭,迎着焚风飘逸如秋云,忽然想起朝廷里的老人们口中风传的那句"梨一枝春带雨"果然是纵百般风吹雨打亦无改的出尘明净,而谁又能想到那双洁如白云的手上所浸染的血腥?郑风如在暗地里咬紧了牙关,脸上却是越发宁定,又问:“太傅,您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心里真想亲眼看看那没收到邀请的人此刻的表情。
沐沧澜却不转身,映在人眼底只是那永远肃立如玉的背影,淡声回答:“好,我去。”
郑风如心一阵狂跳,不由露出了微笑:“那太好了。同僚们许久不见太傅,都惦记着您呢。”
“哦?“沐沧澜也笑了,仍未回转,“那郑大人呢?”
他不自觉的垂了首:“风如自也是。”
“呵呵。“听得沐沧澜轻笑了两声,声音如清风一过,“曲意逢迎的话说来很舒服吗?”
他感到背后隐有冷汗。
沐沧澜终于转过身来,形销骨立,却无人能立得比他更直,眸如海,直面相问:“你的志向当真只想作个弄臣?”
郑风如别过了眼去,心如火焚,终忍不住这淹煎,迎头反问:“风如年轻,见识浅薄,我知道太傅志向定然不止。”
可如今,境又好到哪里去?
沐沧澜知道四周有张无形的网,自己已成了困在这一隅的飞蛾。只是,身虽困,心却又有谁能锁?只要有一线亮光,又有谁能阻止魂去扑火?
郑风如看见那双沉水瞳在刹那的暗后反更亮了,更想不到他能直接说出这样的话来"若是臣子都以色侍君,那这社稷也就完了。“沐沧澜就那样平静的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从从容容的说道。说得方才还咄咄逼人的人耳根一阵阵的热,他强压下心底泛上的羞耻之感,竭力为复仇的信念腾出地方。冷笑了一下,年轻的一品大员躬了躬身:“风如谢太傅教诲。那么太傅,待会儿见了。”
沐沧澜望着他半晌,终是转过了身去。
“风如告辞。”
沐沧澜点了点头,目送那本朝最年轻的辅臣昂首走入了炎夏炽烈的阳光之中。

七月初七,七夕佳节,更是天子大婚,普天同庆。
紫禁皇城热闹非凡。年轻的皇帝剑眉星目,着一身大红,上面金线绣的九龙光华灿灿,这样铺张绝艳,也丝毫无损英气,反倒透出股别样的威严隆重。众人只能仰视,见华盖下,那长身玉立,目光辽远,神情喜怒难辨,似乎是在等待新娘的到来,又似全无期待。
鼓乐齐鸣中,宫门一道道打开,迤逦的艳红如一道红色的河流层层穿越过道道宫墙,向这天朝的心脏奔流而来。

众人终于看见皇帝脸上露出了丝跃跃的神情,终于有些像个平常的新郎官。
只见那红色的队伍渐渐的近了近了,前头是百对手持云孟传统祭器的少年开到,往后则是百名手捧鲜的云孟少女,边走边将手中的瓣抛洒,如云似烟,再后面才是新娘正宫皇后云孟郡主的车驾,绣楼凤舆,流光溢彩,车后随着前来送亲的皇后亲叔、云孟王弟夏久所率的官员和亲卫队伍,绵延数里,这浩浩荡荡的队伍才都进到了皇城里来。
凤舆一在大殿前停下,便听三声鞭响,在宫女和诰命夫人的搀扶下,新后走出,远远的,只见凤冠霞帔,如流霞灿烂。
众人惊艳的目光中,皇帝只是淡淡看着,看着他的新娘一步步走到他身边,带着苗疆的热辣,竟悄悄的靠向了他。他却没多看一眼,转过身去,随礼官唱赞,完成一拜、再拜、三拜。
礼炮齐放,烟耀眼,更有宫外百姓自发燃放的烟火照亮了半边天空。皇帝脸上却一直没有笑容。如此,终于到礼成,帝后同归交泰殿,众臣则领宴永华门。各自前往,无人注意到临去前,皇帝瞥了阶下郑风如一眼,年轻的臣子点了点头。

九 不如归去(下)
交泰殿内,同样灯火辉煌。
红烛摇曳下,佳人端坐,似含羞带怯。
年轻天子手执如意,揭开那朵并蒂的莲,新娘依旧低着头,长长羽睫垂在粉颊。怀曦未多停驻,径直在床边坐下,宫女端上青玉合卺杯,正要接过,却被新娘抢了先"我来。“玉手拿过酒杯,盈盈捧至他面前:“陛下,请。”
他这时方看清了他新娘的容貌,溶溶烛光镂刻玲珑轮廓,一抬眸,一娇笑,绝世的容颜。
他伸手接过酒杯。新娘亦嫣然举杯,手却被他一挡,只见英俊的天子终于露出了笑意,眸子灿亮;“让朕来教你:合卺酒应该这样喝。“说着,搂过她来,就要拿自己的酒杯喂她。
“陛下"她却迟疑。
他反更加贴近,犹含微笑:“怎么,不敢?难道酒里有毒?”
她秋水一寒。怀曦只觉眼前一,一道寒光扑面而来,眼中反笑意更浓,三下两除二便点了她穴道,一边掂着夺来的匕首,一边笑道:“这是用来自杀的吧?压根就杀不了人嘛。”
“你,你不是中了银蜂针?“她不甘的问。
“呵呵。“他挑挑眉,“难怪你拜天地的时候那么不害臊的贴着朕。”
“你!“她脸一红,干脆沉默。
怀曦也就不再与她罗唆,打开殿门,一侍卫闪进门来:“皇上,御宴那头都安排好了。只要皇上一声令下,臣等立即行动。”
“好。“怀曦点头,眼中满是跃跃欲试的飞扬神采,侧脸亦教人看得竟有些目眩。
她嘴上却道:“你不会成功的!”
怀曦笑笑:“就凭你叔叔带来的那点兵丁?想夺宫还困难了点。”
新娘瞪着他:“谁说的?!我们带来的都是会使用苗疆异术的蛊兵,你是跑不掉的!再说,还有我爹爹呢,如果我失败了,他就会立刻带着全云孟的兵马杀进城来!”
怀曦不在乎的冷笑,眸中清寒:“这么说,你爹他是决心捧西百里的臭脚咯?”
“才不是!“她又一红了脸,“爹爹只不过是利用那个傻瓜而已,等我们控制了京城,再重新瓜分天下!”
怀曦终于转过了脸来:“朕等着。”
淡淡的一句,却让人感到排山倒海。她第一直面正视着这名义上是她丈夫的少年天子俊秀如青山,冷冽如长风亦是第一意识到这一点,竟然脸上又开始发烧:“你,你要去哪里?”
“喜宴啊。“他转身扬长而去,“咱们的喜酒难道不喝?”
她脸红得越发厉害,竟忘了原本要说的话。
“哐"的一声,他已经离开。她终于想了起来,原来是:你,当心点。

步入夜色的人知道此时已是开弓之箭,再难回头。
因未亲政,所以名挂名天子手里能调动的兵马并不多。皇宫守备名义上都掌握在领着侍卫内亲王的摄政王四王手里,他这些日子暗中拉拢的不过是其中几营由新派将领所掌控的人马。虽说九门提督乃是当初由内阁亲拔的张克化旧部,但要是皇宫这头事有不偕,自己先作了俘虏,那外头再有千军万马也是白费。所以,怀曦心里其实并没有刚才嘴上说的那般有信心:到底自己太年轻,威信究竟有几何,是否敌得过别人威逼利诱卑劣手段?不到最后一刻,谁也都难说清。只道,今夜不是喜宴却是杀宴。成王败寇不过一搏,胜负生死也许就在一夕。
想着,不禁心潮起伏,却是激越大于恐惧
亲政乃是无人能赐予的权利;成长亦是无人能教授的必经。
风刀霜剑中成长起来的人知道这巍巍皇宫中的生存之路是一条必须流血的无归旅程
澜,这一切都是你曾教给我的,如今,我就让你亲眼看看我用鲜血将它履行!
只是想到这个名字,刚硬的心上忽然掠过丝柔软,一抹青影像嵌在灵魂最的疼痛。纵再豪气云天,心头也会涌上不舍:
澜啊,原谅我这几天的沉默,我不能明言的道别。就让那晚,作为我的抱歉吧那晚我以帝王之尊屈尊降贵奉上的温柔,那夜由我为你带来的极乐就当是我说不出口的所有,我留与彼此的最后的怀念梦境。但愿有一天你想起我,想到的会是那样的快乐。
澜,朝阳殿里有秘道,我已嘱咐了胡福,若我有事则立即开启送你逃生。
澜,我知道你会平安。
所以我纵身丧,魂亦会随你终生。
所以现在,我心沉定。
澜,现便请你好好看着我,且看我凤怀曦,将拭手,与天争!
想到此,甩开最后一丝缠绵,皇帝再无迟疑,径直往永华门走去。
没料到,当真看到了一片宁静的天空。那样祥和的美景,如构思筹划了许久的梦。
而眼前,这究竟是梦圆,还是梦碎?
怀曦愣在了当场:看到他安然无恙的出现,那些人不是应该立刻狗急跳墙采取行动吗?却为何这样其乐融融,歌舞生平?
在场所有人,包括云孟人在那,见了他都是伏地叩首,山呼万岁。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疑惑的目光环视过众人,随口道了句:“平身。“众臣起身,他终于发现了
澜?!
百官最前列,沐沧澜朝服玉带,容色清宁。
烟璀璨,照亮彼此凝注的眼睛。
是你?
他清清楚楚的看到少年天子眼中掠过的疑惑,至不甘,最后至自嘲的冰冷,心里忽像被什么冰封。
他则明明白白的看见他最信任的人眸里又一浮上他所不能懂的平静和不能融化的寒冰。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
我难道做错了什么?
同时问出,却又都无声。

以为会这样僵持到天荒地老,却见阶下一人出班,奏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刚刚接到前方云如海的奏报:南泗叛军全军覆没,首恶西百里自刎而死。臣等恭喜皇上洪福齐天,双喜临门!”
众臣纷纷应和。
难怪!怀曦终于明白过来:南泗一朝覆灭,云孟还有何动手的凭借?难怪现在选择了先观望。于是,含笑颔首:“果然是大喜之事。去把皇后和太皇太后也请来,一起热闹热闹!“说着,举起金樽,遥遥一扬:“来啊,大家一同举杯,为我天朝荣昌盛!”
轰然的应声响彻行云。
喜庆吉祥的气氛似乎是真。
而太皇太后和皇后的到来则更掀起了高潮,人们都看见了,皇帝亲自迎上前去揽过为宫女搀扶的皇后,皇后看了他一眼,露出羞涩的笑容。
看得所有人都放下了一颗心。
一场风波又一被消于无形,却不知少年胸膛里燃烧的火焰又一被无情浇熄。无人知道那心中的隐痛甚至于失去皇位的担心。
站在帝座前的人忽然感到一道同样包含冷意的目光投向自己
是四王!
他亦直视过去,夜空中,礼将彼此神情照了个通明。
远远的,怀曦看到四王端着酒杯,竟施施然的踱到了那人身边。
目光急跟过去,却听不到四王言语:“何苦呢?跟了他不也一样是沦作禁脔?”
只看得见沐沧澜挑起眉峰,笑如春山:“这是我们俩的事,不劳王爷悬心。”
四王哈哈大笑:“我等着看你后悔。”
沐沧澜抬眸,目光落在九天云外:“我无怨。”
怀曦听不见,只能看见四王噙着抹冷笑离开,眼睛朝自己又是一扫,竟是暧昧一笑。再忍不住,他奔下御座。
沐沧澜转眸望着一把抓住他手的人:“陛下?”
怀曦对众臣都笑:“太傅抱恙多时,今日能亲来参加朕的喜宴,朕实在是很高兴,朕请太傅过来说话。”
“这陛下"沐沧澜却能看到皇帝对自己敛着眉峰,凤眸中有着不知名的光在闪。但他还是垂下了眼帘,毕恭毕敬道:“陛下请回座,这,于礼不合。”
“怎么不合?“怀曦看见他抬眼,御座上的艳红似凄艳了他黑的眼底:“那不是臣下该踏足的场所。”
怀曦心里一阵酸苦,不由低声冷笑:“你是因为她?呵呵,你可知道我刚才差点被我的皇后给害死?”
沐沧澜淡然一笑:“臣知道陛下应付得来。”
是啊,我当然应付得来。千难万险都被你一人给挡了,我还有什么应付不来?将这样的小伎俩留给我解决,与让我坐享其成又有何区别?!
正要再言,却听上头老太后道:“皇帝,快过来,别冷落了你的新娘子啊。”
众臣都跟着她笑。怀曦只得回了御座,看见那一抹紫袍又融于宦海,转瞬不见。
他们中间已隔得太远。
巨大的舞台置于他们之间,庆贺的歌舞百戏一一上演。
满目华,如浮影,心却越来越沉甸甸。
怀曦只管微笑,观看着他人为他安排的戏码,心却早在天边。此时,舞台上忽然一静。灯光蓦然一暗,再亮起时,舞台上不知何时多了几扇巨大的屏风,上书行云流水数首古诗。

众人无不屏息观看。
幽雅梵音响起,屏风缓缓打开,一抹灰影排尘而出。
“雪舟?“太皇太后第一个惊呼。
舞台中央的人双手合十,一拜:“贫僧雪舟敬贺陛下大婚,愿我佛庇佑吾皇江山永固河清海晏。”
“谢大师,谢佛祖。“怀曦亦含笑颔首。
老太后又问:“大师此来可是有什么特别安排?“语调甚是慈祥。
雪舟回之以微笑:“贫僧今日特地准备了个小节目,为陛下祝兴。”
“真是难得,难得啊!“老太后听后大为感动,连声嘉许。听得旁人虽觉这出家人未免有趋炎附势、六根不净之嫌,却也不敢说什么,也就再各自位上看起热闹来。
只见雪舟令人捧上一叠白纸,给众人验过了确实空无一字之后,道:“贫僧今日便献丑表演这隔空猜物之术。不知哪一位大人愿屈尊一试?”
话音刚落,便有人高声应道:“本宫来!”
众人一见,都面面相觑竟是那新婚的皇后娘娘!
只有怀曦面上无波,点头道:“去吧。“说着,在她腰上轻轻一推,给她解开了穴道。
皇后看了他眼,嫣然一笑,便跑了下去。映在众人眼中是新婚燕尔,别样甜蜜,只有身在其中的二人自知冷暖。
“娘娘。“雪舟对皇后一欠身,随即道,“请娘娘在白纸上写一个两位数字,让贫僧来猜。”
清水雅然的笑容,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皇后依言写了隔数字,贴在胸前,不让人看,道:“你猜吧。“眸子却向那头端坐的皇帝飘来。
“是十七。“雪舟微笑,“对不对呢,娘娘?”
“啊!“皇后惊呼一声,揭开那纸:果然是"十七”。
“大师果真是得道高僧,法力无边啊!“一向信任雪舟的老太后此刻更是信不疑。
“雕虫小技而已。“雪舟谦恭一笑,“乃是佛法无边。“说罢合目敛容,“阿弥佗佛。”
“阿弥佗佛。“太后也忙跟着念了几声佛。
怀曦虽也称奇,面上却是只露欣悦,赞扬了雪舟几句。其余众人也都跟着随声附和。喜庆祥和的气氛就这样一直进行到月上中天。

这一晚,明月高悬。
清冷的月色如薄纱样轻笼了皇宫一方僻静院落。只见一道黑影轻轻划破了那层银膜,黑暗如一道裂口一般向屋内盘坐的人撕裂而去。
青灯古佛前,灰袍僧人静静合着双目,道:“你来了。“语气平淡,如旧友重逢。
杀手的软剑停在他鼻尖之前,冷冷道:“把东西交出来。”
雪舟未睁眼:“什么东西?”
“你煞费苦心引我来取的东西。”
雪舟淡淡一笑:“你真相信有所谓隔空视物之能?”
“我不信。“杀手摇头,“但我知道你必定知道些什么,但又不足以证明什么。”

“你倒是不笨。“雪舟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又何苦甘作别人的凶器?”
“大师你也不笨。“杀手也笑,“又为何是非不分?”
“是非不分?“佛陀也有金刚怒目,“你们滥杀无辜难道还有是非之感?”
杀手不再解释,剑锋一抖。
雪舟竟然笑了:“你尽管杀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四周门窗洞开,闪出一片刀光剑影。

“十七?为什么会是十七?“交泰殿内,新婚的皇帝锁眉踱步。
“就是十七嘛!“皇后回答,“我先看到了屏风上的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还有‘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所以,不自觉的就写了十七啊。”
“哦?“怀曦若有所悟。
皇后还在对他喋喋:“后面一首是《孔雀东南飞》是不是?我最喜欢你们汉人的诗了,下面两句我还记得,是‘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这个和尚为什么在这种大喜日子写这么忧伤的诗句”
“我明白了!“却见皇帝一跃而起,“是他故意写的:一、两、十三、十四、十五、十六都有,独独缺了后面的‘十七’,所以一般人一定会为了不让他猜中而下意识的避开这几个数字,去写‘十七’!这个和尚不简单!”
“哎,你上哪儿去?“皇后忙问。
怀曦却不回答,一阵风似的就摔门而出。
空旷的殿宇中,红烛下唯余一人顾影,皇后狠狠的将凤冠摔在了地上:“爹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是这样一个人!要是早知道,我打死也不会嫁过来!”
谁爱上,谁先输,这一场政治婚姻里,她明白自己已经一败涂地。
“呵呵,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年轻的皇后看着摇曳的烛火,眼泪滚落了下来。

杀手手一扬,只听呼的一声,一道火圈燃起在屋子四周,将两人围在当中,惊得屋外埋伏的侍卫都纷纷后退。
他望向雪舟:“大师,四下无人,你我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到底知道多少?”
雪舟淡淡一笑:“他抛给你一份名单,上面就是那些最近去世的嫔妃,对不对?”
杀手未否认:“大师果然只能隔空‘猜’物而已。”
雪舟望他,容色庄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回头是岸。”
“哈哈哈哈哈!“杀手大笑,“大和尚,我只道现在你与我同受困于此,若你不教外面那些爪牙退开,我俩迟早都得烧死在这里。”
“你若肯出首,贫僧自然会让他们来灭火。”
“呵呵,我若肯交代幕后主使之人,大师还会保我不死吧。“杀手讽刺的笑笑,“大师打得好算盘。只可惜,要让大师失望了,我们这行有规矩:绝不会泄露雇主的身份。”
“施主何苦?”
“大师又是何苦?大师不惜以身作饵诱捕区区,又是何苦来哉?”
年轻僧人面上浮现莲一笑,极尽温柔:“你若有情,便能明白。”
“六根清净的似不净,冷血无情的反有情啊!“烈焰滚滚中,他纵声长笑,响彻云天,“生又何欢,死又何哀?!”

雪舟闭上了双眼。
忽听火圈之外传来嘈杂声响,隐隐听见有人喝道:“都愣着干吗?快灭火啊!”
“太傅?!“侍卫们看见来人,想遵命又有些犹豫,“大师吩咐过,他在屋子周围已布下了法阵,若无他命令,不许我们近前。”
“荒唐!“那人果然向来不信邪,“给我立刻灭火!”
“是!”
火圈内的人听到不由一笑:果然还是那让人不能抗拒的威严。
“就是他。“雪舟不疑问。
杀手亦不否认,转眸看来,坦然道:“大师,对不住啦。”
雪舟睁眼,面上无悲无喜,一字字如同谶语:“你们谁也逃不掉的。”
“我可没打算逃。有大师引路,想必上天入地的路都比较好找。”
雪舟感到胸口一凉,随即便是潮水般涌来的疲倦,他合上了双目,淡淡一笑,不是佛号,却是一声:“樱拂”
杀手抽剑,随即引燃了身上的火雷弹。
天崩地裂的巨响中,人神俱灭,佛魔同归。
一切都随着飞升的烈焰烟消云散。
匆匆赶至的皇帝只及看到一场惊天动地的红莲火。
而火起时,那立于众人之前的紫衣一下子晕厥在他怀内,如一瓣萎落的莲。

沐沧澜醒来时,面对的是皇帝敛无波的眼:“你怎会在那里?”
他垂睫:“臣看到了火光。”
“你撒谎!“怀曦扑上来,握住了他双肩,强迫他举眸直面,“这里根本就看不见偏殿。”
掌下的双肩越发单薄了,却还是无改铮铮傲岸,沐沧澜仰起脸,反问:“谁说臣一定要待在这里看?”
“你!“像被当胸捣了一拳:禁足的事实谁又肯当面揭开?怀曦吸了口气,避而不谈,转向另一根梗在喉头的刺,问道,“那南泗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战报上不都已写了?“审犯人样的态度令人心寒,沐沧澜亦冷冷反问。
怀曦冷笑:“战报上写的哪精彩得过太傅神机妙算。”
他苦笑了下,只觉身心俱疲,再无力纠缠,便道:“陛下究竟想知道什么?”
少年看着他:“我想知道:太傅是何时发现南泗有异动;何时与那云如海商定,采用这以退为进水淹七军的手段;又是何时料到云孟阴谋定然失败,这一场宫变不过是你羽扇纶巾就能灰飞烟灭的笑谈?”
他望着对面的眼,看着其中火明灭,再不复往日之璀璨那双总是凝望的清莹莹的眸子是在何时蒙上了现在这层层黯然?教人的心灯也跟着一点一点的暗淡。沐沧澜望着那眼,一一回答其中的疑问,却不知能否将彼此心头的结解开:“去年代天巡守之时,我去过鎏水,见过云如海。他见到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带我微服去南泗转了一转。整个南泗厉兵秣马,气焰嚣张,可见西百里必反。回鎏水,我们商量起御敌之计,那云如海果然是个将才,抗敌没有疑问,只一个要求:阵前专断。我给了他,但也给他提了个要求:带我见识他退敌的手段。他二话没说就领着我沿着泗水走了一趟,一路上,我们躲过了无数泥石流和山洪。我还真佩服他的胆量:敢拉着朝廷首辅一块走险路,骨子里定是有退敌的胆略。于是,我便答应他,将两军决战之机拖到雨季来时。”
所以,你就利用我的婚姻,让云孟左右摇摆而迟迟不加入战团,以免南疆战局提前生变?想着,怀曦心头火起,手下不由加了力道。
沐沧澜面色一白,少年紧攥的手犹如钢铁,仿佛要将他的肩膀捏碎,又仿佛是要将他的心给摇晃出来。旧伤上怕是又要添新痕,他的眼波却未有丝毫改变,语调也平淡未变:“按照皇帝大婚的准备时间无论如何也可以拖到雨季,此前,云如海便故意败退,门户大开,引西百里率全军追击。我军则沿泗水败走,将西百里引入峡谷之内,引燃炸药和火炮。雨季里这些东西虽威力不足,却也足以引发山体滑坡泥石流下,西百里数万人马怎样也难敌过造化之力,自然全军覆没,而我军的损失则极为有限。”
是啊,我军损失极为有限,可你又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损失?我了多少心血、忍了多少日子、攒了多少勇气欲作这拼死一搏,却成了这一场可笑的镜水月?怀曦咬唇。

沐沧澜似乎只是一尊会说话的玉雕,任他急红了双眼,咬破了嘴唇也仍是那般淡淡倦倦,从容道来:“臣想那云孟国主乃是观望居多,于哪方都不是死心塌地。他现在与四王勾结,也不过是因西百里占了鎏水,一时畏惧其兵威而已。所以只要灭了西百里,再对其稍加安抚,他与四王的勾连也就不攻自破。只是没料到正好赶上陛下的大喜之日,让陛下担惊了。”
“谁说我惊了?我有什么好惊,什么好怕的?“年轻的太子笑得凄苦,“我的太傅啊,你不是都妙算无虞帮我什么都安排好了?我只要像枚棋子似的按你步好的棋线走就可以?”
“陛下如此说"他脸上的血色终于悉数褪尽,“让臣如何自?”
“你有什么没法的?你永远是那个说一不二英明神武的内阁首辅朝廷太傅!“怀曦大声回答,却忘了自己这口舌之利是似了谁的?更忘了那一步步走来是谁与谁曾那般心心相映彼此牵挂。现在只道心是那样慌急:是因为他惨白的面颊,还是那双入沧海的眼瞳?为什么心会像被根钢丝牵拉。原来,自己怎样都只是那人手里牵的一个傀儡,再辛苦的拼命长大,却不过一直都只是在演出他定下的戏码。
痛到窒息的孩子再忍不住暴跳,苦苦望来,满眼都是光碎:“为什么,为什么我只能按照你的安排一步步的走?我的人生都操纵在你的手里:遇见你,追随你爱上你!“下面的话终说不出口:你既流水无情,又为何偏要陷落了我这片情有意的落?!
一股腥甜涌到嗓子眼上,堵得人说不出一句话,沐沧澜别过了头去,将那团东西强自咽下。
而那头,急泪其实已模糊了怀曦的双眼,却又掩饰的不肯去擦,脑中波澜涌动,为何疑问是越问越多,心亦越来越乱?嘴上却怎样也停不下:“在你眼里,我是不是永远都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永远只能跟在你身后亦步亦趋?永远只能听你的?”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四句诗,同时在两人心中浮现。然而,却无人知晓。只有那翻云覆雨的苍天,隐于幕后,露出一抹晦暗不明的笑。
沐沧澜捂了唇,抬睫,从指缝里溢出一声苦笑:“我什么时候已经不是你的老师了?”
怀曦愣住,泪眼朦胧,再看不清彼岸,什么时候他们之间竟已分割得那么远
曦儿奔涌的潮水将这一声呼唤吞没,他不敢亦不能移开那手,不能清清楚楚的将话说出:你护我之心若此,我又岂会不知?然你又可知我所做一切是为了谁?我又是何时失去了保护你的权利?
早就发过誓的,我无法忘记:以我一身换这江山清明。而你,曦儿,就是照亮这江山的一轮红日。你又教我如何能忍心你去冒险,如何能允许你受到丝毫伤害?
许多的言语,终都沉到了喉际,是疲倦还是别的什么将它们压抑,只有热流再不能忍,泛滥而上
那是圣祖皇帝凤怀曦一生中最痛悔的一刻那人就在他眼前倒了下去,血红颜色溅了明黄一枕!
乃至很多很多年以后,午夜梦回时,皇帝在枕上仿佛都能嗅到那股血腥,绝望而伤怀

大婚当夜的许多事后来都被传得沸沸扬扬:例如偏殿的离奇大火,雪舟的神秘圆寂;又如新婚的天子未去与新后卿卿我我,反忙不迭的传召太医;更还有,当夜一直被软禁在宫的太傅忽然病势又沉,据说是吐血晕厥,倒在皇帝的怀里种种种种,众说纷纭。
幸好宫里的孩子从小就是在流言蜚语里长大的,君臣面上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怀曦神色还是如常冷淡,吩咐郑风如彻查雪舟之死,似乎这只是一张再寻常不过的旨意。
郑风如也是从从容容,问:“陛下,怎么个彻查法?”
怀曦闭了眼,靠在龙椅上:“不管牵扯到谁,都不要避讳,调查到底。”
郑风如凤眸暗,点了点头:“臣遵旨。“说完,便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道:“启禀陛下:此乃雪舟法师圆寂前留下的。”
怀曦猛然睁眼,一把抓过,看见上面几行字:“心怀三江水,情悬一木生。无如红莲火,焚尽凡俗尘。“眼前像有道闪电划过,照得什么恍然而明:“他是说”
郑风如跪下了:“臣请陛下毁去这首偈子。不要再追查了。”
怀曦吸了口气,艰难的摇了摇头:“不,朕要查。哪怕再痛,朕,也要活个明白。”
《天朝史》载:景弘四年七月,帝大婚。逢吉日,南泗叛平,乃普天同庆,世人皆颂圣明。

十 天高云浅(上)

白云悠悠,流照千古。唯人世,一昔数变,不过几天工夫,已好像过了几个春秋。
南泗危机随西百里全军覆没而得以顺利解决,而皇帝的大婚则拉拢了云孟,整个南疆的局势就此平稳下来。国不可一日无主,在朝廷的"帮助"下,南泗很快从西氏旁系中选出了一六龄小童继承了国主之位。而今上更是十分宽厚,并未趁机派遣大军占领,只让原先驻军重回原驻扎,还让苗人自治,但只这一个动作就足以稳住了南泗一国惊弓之鸟。至此,燃烧了数月南疆烽火终于完全熄灭。
南疆云如海自然一战成名,而北疆那头,在与北蛮的谈判中亦有另一位青年才俊脱颖而出。原来,自与北蛮大战之后,两国之间就开始了长达四年断断续续的和谈。天朝虽获最后胜利,但毕竟损失巨大,而北蛮虽败,手里却攥着燮阳帝这杀手锏,于是和谈也就不可避免的一直陷于胶着状态,停停谈谈的进行了四年也未有结果。直到这,天朝派去了景弘四年新出炉的状元郎尹若桐。许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尹状元竟是一员大大的福将,三寸不烂之舌竟说动了北蛮放回燮阳帝!
于是景弘四年盛夏,这"南如北若"名动一时。
对于上位者凤怀曦来说,这些自然都是好事,却总觉有点不踏实。父皇得归实也是自己夙愿,但一想到父子二人已然分离多时,自己登基也已有四年之久,不知怎的,心里便无法像脸上表现得那般兴奋。正烦躁时,余光正瞥见一人刚迈进殿门又想退却,便喝道:“郑风如?进来!”
来的正是郑风如,方才一进殿门便见皇帝面色阴沉,正犹豫着时机是否合适,就被逮个正着,只得走进来,跪下奏道:“启禀陛下:陛下让臣调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哦?“怀曦见他面有迟疑,急忙道,“快说。”
郑风如垂了睫,毕恭毕敬回道:“微臣沿着雪舟法师留下的线索调查发现:故孝纯皇后和几位太妃都死得蹊跷,她们的死可能都与那天被烧死的杀手有关。据江湖上传言,使用霹雳堂雷火弹的杀手只有一人,就是号称‘天下第一刺’的司空残。此人生性高孤傲,出道多年未尝败绩,因此要想买动他动手,无非两个手段:一是大笔银钱;二是能从他剑下逃生。”
“你说。“怀曦未等他故意喘息停顿便催促。
郑风如不要暗自一惊:难道皇帝竟对自己意图早有察觉?一直隐而不发不过是利用而。想到此,不免寒由心生:果然是帝王心术不可测,朝上珠玑朝下万民都不过是他掌中玩弄的棋子而已。这一想透,便再无做作,坦然言道:“臣便据此又再入调查,意外从潜伏在四王府的内线口中得知:四王手下曾雇用过司空残刺杀过太傅!”
下面的话还需明言吗?司空残刺沐沧澜不成,反为其所用,刺杀了燮阳帝的嫔妃们。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颊上血色陡然褪去,皇帝颓然跌坐于金龙椅中。

天阴,欲雨。
空气大早就潮得窒人,五更未到,已再睡不安稳。睁眼,明黄罗帐内流苏低垂,揭开幔帐,夙兴夜寐的人已经离开,留下一如既往的一殿沉寂。
“太傅,醒啦?不再多睡会儿?您身子骨还弱哪。”
“睡不着了。“沐沧澜抬眼,不由诧异,“胡公公,怎么是你?”
“今儿皇上走得早,一大清早就往勤政殿跟郑大人议事去了。“胡福一面让人拿来盥洗之物,一面回答,“还让老奴不用跟着。”
沉水瞳心一漾,在人发现之前已然涟漪尽散,人都只见沐沧澜如往常般洗漱停当,整饬衣衫。但胡福却总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眼见着那幽居宫多时的人今日拢束起流水长发,掖平整素色衣裳虽是夏衣轻薄,却也不留半点皱褶,令人恍然错觉是那整装待发朝服梁冠
“胡公公?”
“嘎!“正出神的人被拉回注意,“太傅有何吩咐?”
沐沧澜淡淡望来:“画已经完成,还请公公暂代我保管。”
虽不明所以,胡福还是恭敬的点了点头:“是,太傅。“眼看着那人回以一笑,走出殿外。
朝阳殿建在皇宫高点之上,从此俯瞰下去,天街纵横,屋宇如豆,纵雕龙刻凤自上看去也不过是几片寻常屋檐,岁月风雨照样侵蚀,而留下痕迹斑斓。唯一不同的便是这晓色朦胧时分,五鼓初起,列火满门,轩盖如市,一带带火龙自午门蜿蜒而入,向朝房汇集,热络却无喧嚣,华却更肃穆,彰显出明晃晃天子居所正是百官上朝之光景。
平常都伴着皇帝上早朝的老内侍不知道:过去的日子里,人也曾多少这样扶门而立,望那些点点星火,听暮鼓晨钟亦催动着朝阳殿檐下的风铃,一声又一声,一日复一日。此刻,他只见那人未再作停留,掀袍出门,并无迟疑,走向那火光闪耀,沉稳淡定,依旧宰辅之风。以致于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唤道:“太傅,您要去哪里?”
没有回答,青影投入远天沉霭,映成一片蓝灰颜色,衣袂轻飞,转眼风流云散。
“哎哟,我的太傅哎,您可没有朝服啊!“看清了他远去的方向,历经三朝的老总管心头忽然浮上了隐忧,急急对小太监们道,“快!快去禀报皇上!“说着,自己就跟了上去。

“太傅?!“朝房内,正在候早朝的官员们见到来人都吃了一惊。
青衣从容迤逦而入,沐沧澜似并未注意到屋内众人又是惊疑又是暧昧的眼神,淡淡颔首:“各位王爷、各位同僚,好久不见。”
“太傅好。““太傅好。“众官员们忙掩下好奇打量神色,纷纷还礼。
唯四王呵呵一笑,走上前来,兴致盎然的端详那有段日子未见的素净容颜,道:“太傅怎么又清减了,侍奉皇上想必很辛苦吧,身子骨可吃得消?”
此言一出,后头好些官员已经憋笑憋得好生辛苦,但因畏惧天威,也不敢真笑出来,只是个个面上都憋得或红或紫,一看就透着古怪。
四王却见那素有洁癖的人竟仍面色无改,不由有点失望,于是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你猜他们怎么还那么怕你?”
沐沧澜睨他一眼,淡淡道:“王爷想说什么不妨直言,臣还有别的话说。”
“别的话?呵呵"四王冷笑,“你还当你是万人之上?他们怕你,只不过因为你是"他故意顿了一顿,为自己下面的话很感到得意,“一人之下。”
“谢王爷提醒。“沐沧澜眼波无澜,如一泓秋水映照堂上衮衮诸公,语调沉定,“沧澜时刻不敢忘记身上职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帝王之师、百官之首、万民之宰。”
字字掷地有声,四下顿时骤静。
沐沧澜不再与四王纠缠,上前一步,看向诸人,指点当先一位,问道:“张克化,太上即日南归,扈从防务是如何部署的?”
“嘎"被突然点名的张克化不自觉的往前迈了一大步,回道,“禀太傅:内阁已调遣了三千神机营军前往护驾。”
“神机营乃张相一手带出,都是心腹爱将,如此安排可见是了心思的,忠心可嘉。不过"沐沧澜眉棱一挑,眼波一凛,“这还不够!“随即解释:“太上自北蛮回京,路程可谓千里迢迢,大半又是在敌国境内,还要越过数座边城,这一路上万一要是发生半点意外,要让当今如何是好?”
张克化等亦是久居庙堂之人,听他一说便立时领悟到言下之意:燮阳南归表面上看来是父子团圆,实际上却是造成了一朝二君。一国岂容二主?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可还能有父子情意?如此一来,燮阳帝便成为了其中关键,像自己这些靠新帝上位的人,如今怎能忽略了这一位老皇帝的心态、行动?想到此,立刻露出谦恭畏惧之色,回答:“太傅所言极是,果然谋远虑,非我等可及。“说着亦不忘把烫手山芋也扔了过去,问道:“不知太傅意欲如何补救?”
沐沧澜胸中早有成竹,沉声道:“畿辅几大营都离得太远,来不及赶过去,不如就近调兵立刻调紫金将军瞿濯英领紫金关五千精兵前往护驾。”
“不行!“话音未落便有四王站出来反对,“紫金关兵马如何能轻易调派?蓟镇万一有失,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沐沧澜抬眸直面,回答:“王爷过虑。紫金关守将并不止瞿濯英一人,守军更有数万之众,区区五千兵马调动何至影响全局?”
四王冷哼:“太傅未免对边关防卫太过轻视了吧?”
“沧澜只是对边关将士的能力太过清楚而已。“沐沧澜眉峰微扬,勾勒疏淡一笑,“倒是王爷,对派兵护驾如此阻挠,莫非是对太上安危并不重视?”
剑锋一亮,直指人心。心照不宣事实,青天白日百官面前,四王如何能当面揭破,只得忍下一时之气,暗中咬牙,回答:“皇兄安危,本王自然牵挂得很”
“那看来是沧澜多虑了,沧澜失言,望王爷见谅。“未等他说完,沐沧澜便接言道,“这便请王爷用印,批准增兵护驾。“说着,掏出早已写好的票拟,递与四王。
四王吸了口气:“你”
沐沧澜沉睫一笑,眸中不隐剑光,静定看来,道:“朝廷制度:调兵需内阁代朱批票拟加上王爷和六王等的印章。票拟沧澜已代内阁拟好,只欠王爷们盖章批准。望王爷尽快考虑停当,以免耽误迎驾之期。”
四王沉吟,手在袖中紧握成拳。f
众臣从这话中却也听出了另一番意:天朝制度,调兵无非两个方案。沐沧澜现在采取的这种乃是当皇帝无法当政时才采用的临时措施。但如今皇帝已然大婚,照理说该按着亲政以后的制度来办直接以圣旨、节杖和虎符调兵,却为何他还是选用这亲政前的这"臣代君权"的一套?是因他和皇帝的关系有变?还是他亦还没承认皇帝亲政?也是啊,皇帝亲政究竟谁能来宣布承认呢?想着只觉朝堂上水并非自己可涉,都选择了静立一旁,冷观二人相争。
四王又如何会想不到这层含义,他更知道沐沧澜派兵遣将真正防的是谁。也罢,且容那傀儡皇帝父子俩再多活几日,他沐沧澜怎样也终逃不出自己的手心。心下虽如此安慰自己,但要他真去乖乖盖章签字,这一口气也还是如何也咽不下,于是,转眸环视四王党人。
一见主子脸色铁青,刑部侍郎等几个就开始盘算为其消气之策了,此时终于有了计较,忙向他示意。
四王会意,沉沉点头,回眸望沐沧澜,黑瞳阴森:“好好好,太傅遵纪守法,本王钦佩老六啊,这个面子咱们可无论如何都要给!“说着,就拿出了印章,在人面前一晃,却又收回,边掂量,边逡巡着那袭青衣,缓缓言道:“不过,太傅,你既张口闭口典章国法,怎么自己却又如此疏忽?啧啧,这一身薄纱虽然凉快,但,如何能出现在这正大堂皇之?“说着,猛然一指院内铁牌,上面清清楚楚刻着先王铁律:“后宫不得干政”!
糟糕!跟着沐沧澜前来的胡福暗中叫苦:这要跟谁说去?自那日婚宴过后,皇帝就命将太傅的朝服统统收起,堂堂帝师竟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成了"后宫”!
沐沧澜却还是那般淡然静雅,青衣常服之下亦仍无改那当朝一品之骨,微微一笑:“王爷教训得是,沧澜今日来得匆忙,的确是有所疏漏,沧澜甘受国法制裁。”

“太傅,王爷"胡福正要出言,却被沐沧澜冷冷一声喝退:“这里岂是尔等说话的地方?!”
太傅!胡福只好闭嘴后退,暗地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皇上,你怎么还不来啊?!
“好啊!太傅果然不愧是百官表率。“四王笑容陡然一收,喝道,“行止失据,该当如何惩?”
“回王爷:轻者,笞三十;重者,流千里。“忙有人回答。
四王挑眉扫来:“太傅这"故意拖长了语调,环视众人神色,见不忍者有之,忧虑者有之,鄙夷者、好奇者、幸灾乐祸者更大有人在,形形色色神态映在人眼里犹胜风刀霜剑,甚至比那现实中的凌虐更教人快意,有意磨蹭了良久,欣赏了良久,方慢慢说道:“算是轻的吧?”
无论是何心态,无人出来反对。
四王回眸,盯住那人。十多年来无数想象过那一朵素梨般的人物在自己面前宽衣解带的模样,却未料是此时此地此种情形
素裳如澜,浮云般翩跹,沐沧澜转身出门,于庭中央对天一跪,双手奉上那票拟:“王爷,请。“波光宁静,沧海风平。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就盖了印。
庭院内,云想衣裳,落如重芳,那淡静凝跪的人儿清标挺直如傲春之蕊。褪到腰间的衣裳上曝露出整个肩背,并非是想象中媚惑君王的凝脂无暇,而是一种苍青的白色,纵横交错着无数浅白印记那是多年来的旧伤痕,刀伤剑伤织就的密集蛛网,中间还有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黑暗紫印记铜钱大小的是箭伤,五个豌豆大小可见骨的是上一护驾而留下的毒爪之痕。这不是一块完美无缺的和田羊脂,却又无人能找出第二种东西来作比喻,这就是一方真正的玉石那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璞玉一刀切下,清光四溢,是历经千辛万苦方能得见的此生此世极致的清纯,其中痕迹并非瑕疵,而是岁月积淀万古精魂!
所有人都感觉呼吸一滞:造化精纯竟憾人至此!
连行刑的人都不由迟疑,却听那人轻轻道:“还愣着干吗?”
“太太傅"执械的手微微发颤,觉这竹片要落下去的地方,仿佛是这天京为鲜血浸染的古旧城墙。
那人转眸,瞳心如上古灵玉,光华恒远,凝作一笑:“动手吧。”
竹板落了下来,顿时血飞溅,虽下手力道不重,却还是立刻就留下浓的血痕。转眼之间,青衣就被鲜血染透。
一旁胡福匍匐在地,老泪纵横,听着那一声声笞响如同抽在人心之上:皇上,皇上,您到底在哪里啊?!太傅这样的身子如何承受得了这等酷刑?!要是他真有个三长两短,您又要如何自?您又将怎样的痛心!您将来要如何面对啊!
然而,焦急的人等到仿佛已是天荒地老,却仍不见那九五至尊来救,只看见天色渐渐更阴更沉,乌云压顶,却是落下点点红雨。
好不容易,听到了数第三十下,声音刚落,胡福就和行刑者一边一个抢了上去,扶住那摇摇欲坠的身影:“太傅!太傅!”
沐沧澜面如金纸,下唇上一排血印,轻轻摇头:“我没事公公,麻烦你帮我包扎一下。”
“是,是!“胡福忙令人飞跑去取了干净布来,一面替他包扎止血,一面掉泪。
在场所有的人都觉喉头像被什么给堵住了,透不过气来。
连屋顶上的人也有这样的感觉郑风如张嘴,吸气,却还是感觉胸口闷得厉害,想象中应该是复仇的快意荡然无存,只有一波又一波的心潮纷乱。他不明白此刻皇帝怎还能够说话
“风如?“怀曦颤声道。
“嘎?“他转眸。
“朕朕喘不过气来”
“陛下!“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顾不得琉璃瓦滑,飞扑上去,这才发现皇帝满脸是泪,扇睫颤得远比声音厉害,不住的喘息,唇色已然透出青紫。幸他通晓医理,知道这是一时急怒,喘息过甚所致,忙以袖掩了皇帝口鼻,连声道:“陛下恕罪,慢慢吸气,呼气"如此反复了几,怀曦终于缓过了颜色。
“陛下,万万珍重龙体!“他忙劝道,试探着问,“要不,我们下去?”
怀曦捂着心口,眉拧成结,苍白着脸,重重摇头:“不。”
“为什么,陛下?“他不禁问。
怀曦的眸子阴沉过晦暗的苍穹:“朕怕朕会控制不住,杀了所有的人。”

他抽了口凉气。
只听怀曦沉沉又道:“而如果朕敢这样说出口,他,就定会死在朕面前。这一,他是铁了心的要走吧?”
他闻言猛然抬首,第一这般直面正对少年天子的眼睛:那是一片无底的渊,四溢而出的的寂寞源源不断、无边无际。那是高不胜寒的诅咒,不会消灭,只会汲取,拼命疯狂的从四周夺取温暖,却只怕拿天下都填补不平这欲壑而那个人是怎样用一己之身补了这天堑?仇恨亦阻止不了眼睛向下面望去,只见那青影立起身来,如风荷标举,径直往宫门方向行去。
“陛下?!“再忍不住,他看向怀曦,却见少年的目光早凝在了地上那汪碧血里。
此千年恨血,土中化碧。怀曦盯着那滩血红,紧紧咬住下唇。
紫禁之巅,江山极顶,天风激荡而来,奔涌无数回忆。他死死屏息,将席卷而至的记忆片段抵挡在外,不回顾过往,不解答疑问,不要水落石出沉冤昭雪,他只要
“朕朕赌一把。”
郑风如听见帝王用尽了身上所有力气说道,声音却细如蚊吟。
“要是他回头”
只要他回头,他可以不要江山如画万民崇敬!
只要他回头,他可以重新做回那个永远仰视着他依偎着的孩子,攥着他的衣袖跟他海角天涯!
宫城顶峰,等待中,皇帝觉得已然一生过去。
原来,只一瞬间,就年华老去。
逝水东去不回头,如那人远去的背影。
曾经坚信的世界在顷刻间土崩瓦解,无人知晓在那一行清泪里,少年帝王已将自己一生的希望和爱都统统流尽。
怀曦闭上了眼睛,被掏空了的身心再挡不住汹涌而来的回忆侵袭:
雨打梨,雪红血白。
那泛着珍珠光泽的莹白;
那浓如汪洋大海的墨黑;
那金光闪闪的帝座;
那琥珀流光的水泽;
还有那涌动的暗红色的热流那是血,他的血!
他为那个人所流的血,像今天一样为那个人流的血
那个人就是
父皇!
天朝之巅,凤怀曦猛然睁开眼来。

十 天高云浅(二)
洁净纱布蘸了药水敷上那肩背,转眼就被染成暗红,虽然伤口都不,但三十条纵横交错,也令人整个视野都为血污模糊。伤口上都已经结了紫痂,但因之前包扎潦草的缘故,周围还是朱痕斑驳,洗拭了半天,才露出肌肤原本的色泽来。
换下来的纱布往药水盆里一放,就洇出一片殷红,瞿濯英再忍不住将手里纱布往盆里一丢,喝道:“沐头!”

静静坐着由他裹伤的人依旧不看他。
“你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瞿濯英走到他面前,盯着他,“庶民都知道‘刑不上大夫’,你堂堂帝师竟然就这么挨了三十鞭子?!”
“是竹"沐沧澜终于开了口。
“师兄说话你顶什么嘴?!“瞿濯英白了他一眼,狠狠望他的目光随即又一寸寸的暗沉,“你说你?!唉,这么一来,你以后还要怎么在朝堂上立足啊?”
那玉雕一般的人终于有了一点反应,沐沧澜侧过头去,声音里能听出丝暗哑笑意:“兴许以后也不用再上朝了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武将粗人可猜不透你内阁首辅那些肠子。“瞿濯英伸出手去,扳过他颊,望进那黑眼底,“你给我说清楚:究竟为什么要平白挨这顿打?你朝服呢?你扔哪儿去啦?”
沐沧澜猛然闭了眼睛。瞿濯英却未再强逼,他看见那长捷颤动,如濒死的蝶,许久,才听那人终于道:“朝服在哪儿,我不知道,我也来不及去找。再说了,就算我穿戴整齐了去,人就会老老实实的盖印,轻易的放我走吗?以我现在这情形,他们总能寻出过错来拦我路的。”
瞿濯英终于再忍不住,轻声问道:“传闻是真的?你你当真和皇上"手上却是一松,任由那人再偏过了头去。
沐沧澜睁开了眼睛,眼中细碎水光已褪,只剩下一片无波无漪,极轻却极清晰的点了点头。
瞿濯英绞了浓眉,吸了口气,仿佛是要将肺内浊气涤尽,才能开口言道:“那他,他又为何不来救你?”
沐沧澜语调平淡,似如常闲语,只是仍不肯回转,道:“师兄不要怪他,他是明白了我啊。“一句话出,眼前忽然一恍,旧时光如海边细浪拍打崖岸,突然无边涌上,“我这是无论如何都要出来的,谁也拦不住我,包括他在内。的确,他要是赶去,是可以阻止笞刑,可他能阻止天下人对我们关系的鞭笞吗?别说他现在手上权力还不牢靠,就算他以后亲政了掌权了,他又能堵得住悠悠众口,挡得住流言蜚语、天下人反对吗?他救得了我一时,救不了自己和我一世!“淡淡说着,心里却像有浓酸在蚀,百虫在嗜。
他人却仍存不甘:“沧澜,你也太多虑了,他毕竟是九五之尊,是天子啊!”
“天子?“他轻笑了声,摇头,却还是不回眸,“天子的权力又究竟是谁给的?”
没有人能回答。
沐沧澜抬起眼帘,目光湛,落于这庞大帝国最辽远的层峦叠嶂,漫漫道来:“师兄啊,你可知道我们当初接下的是怎样一个国家?皇皇天朝,被蛮子打得血流成河;地大物博,国库里没有一锭银子。勋戚横行无忌,官吏贪墨成风,举国之下找不到一清明的地方!皇帝冲龄即位,外负皇父为虏之耻,内担国计民生之忧,还被人架空了实权。这些年,说实话,我们不容易啊。我沐沧澜以臣子之身,名为帝师首辅,实在代行君权,走得是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不敢有半点纰漏师兄你曾说过我是如履薄冰何止如此?!我知道我只要哪怕说错了一句话都是万劫不复。沧澜不怕死,但怕这江山从此又会变了颜色。这是我们用血泪换回来的清平,我怎甘心让别人毁去?!我要留一个好皇帝给这河山,也要给这皇帝留一个清明社稷。师兄"他终于转过了脸来,秀长邃的凤眸里装了整个天下:“你说,以何治国才能保太平昌盛?
瞿濯英低眉看着那盆淡红血水里映出彼此的眼眸,沉沉道:“法。”
沐沧澜淡淡一笑,那笑容里竟似有春风拂过,绿了江南岸,红了塞北,点头:“臣代君权,要服众,唯以法;君临天下,求大治,也唯以法。所以,我才怎能不挨了这顿打来做这个表率,他他又怎能出来替我徇这个私逃这个罚?要是这样做了,我们两个从此都谁还有脸来谈什么依法治国?而若没了法纪,要他以后拿什么来管束天下?”
“沐头,说你就是根大木头啊!人哪朝哪代不是皇帝老子一人说了就算,权臣禀政无人敢违?就你!也就唯有你,才想得出这种方方正正的治国之策来。你也不看看你这身子骨,这等苦肉之计,是你玩得起的吗?!“瞿濯英鼻子一酸,掩饰的站起身来,别过眼去。
“是沧澜不好,让师兄担心了。”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沐头"瞿濯英猛然转过身来,镇边虎将眼中噙着点点碎光,一把握住了那单薄肩膀,“我的好师弟,我宁愿你还是那个只顾闷头吃零食,懒得搭理我这个‘话痨’的傻‘沐头’啊!”
“师兄"他感到自己的手几乎就要抬起,像儿时一样抱住兄长,纵身投入他怀内,将所有委屈苦楚都哭个干净。然而,却再不能。无人发现转瞬即逝之间,这以强硬刚毅著称的首辅眼中曾流露过孩童一般炽烈的暖意,只看见那只能以宝剑辉映的双瞳散出永远的清明神光。沐沧澜双手置于身侧,仰首望瞿濯英,唇边仍蕴一抹如兰微笑,淡淡道:“师兄,孩子总要长大。”
瞿濯英长叹一声,松了紧握,扶着他肩,凝目相看:“沧澜,你告诉我:你这么大代价赶到我这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沐沧澜目光一肃,剑光一凛:“护驾。”
瞿濯英却听出别的意味,直言相问:“护的哪个驾?”
“真不愧是师兄,一猜就中。“沐沧澜笑了,难得流露轻松神色,“太上的驾自然要护,没了他,找谁来着落今上的亲政、虎符的下落。我可绝不能让别人抢了先机对了,师兄,这些天来,除了你的人,没人见过太上皇吧?”
“照你的吩咐,派去服侍的都是最可靠的人。“瞿濯英眉心一拧,轻声道,“不过,沧澜,太上的情况似乎不太妙啊。”
沐沧澜不意外,亦不回答,继续道:“今上的驾更要护,我有预感,四王他们就要动手了太上南归是最微妙的时机,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说着,望向瞿濯英:“师兄。”
瞿濯英故意摸摸鼻子,做一脸无奈苦笑:“你说吧。”
他不禁也笑了,灿如流霞:“如果事变当日,你能见到虎符,那么就请率紫金精锐统领三军助今上平叛;而如果未见,那就还凭此内阁票拟,以这五千枭骑保今上平安。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记得告诉他:忍一时之气,将来便总有回旋之机。”
“等等。“瞿濯英又一一把抓紧了他,“这话,你怎不自己对他说去?”

沐沧澜怔了一怔,脑中转过千万说辞,可在这目光注视之下,竟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唯光阴如水,任无声有声,都照样奔逝于人世流转之间,千唤,无一回。
门上响起了扣响,有人恭敬的在门外报告:“将军、太傅,太上皇有旨,传召太傅。”
瞿濯英手一紧,却被沐沧澜轻轻推落,披衣起身,整束好青衣。
在他因伤微蹙了眉峰,勉力去系紧袍带的时候,瞿濯英终于走了过来,“我帮你。“说着就绕到他身后,替他束紧。
沐沧澜感到那手温暖,稳健如初,一股暖流熨平了身上每一伤口。
“谢师兄。“留下一句,他推门而出,并不回头。
瞿濯英只觉手心一空,望那远去背影,一拳击在桌上,水盆被碰翻,一腔赤红抛洒而出。“奶奶的,敢跟你师兄交代后事?!沐头,你等着!”
前来通报的下属看见紫金将军眸子里仿佛能蹦出火星。

十 天高云浅(三)
“陪朕出去走走吧。“没有想到,这是二人见面后,燮阳帝所说的第一句话。
一时的恍惚,都被两个城府甚的人暗地里压下。
沐沧澜跟着他迈出屋门。
刚越过国境进入紫金关内,多年沦为臣虏的经历令燮阳帝的身心都受到了极大的损害,平时稍大一点的响动都会令他大发雷霆,于是瞿濯英就特意安排了一个僻静所在在边关古刹玉泉寺里辟了间幽静院落给他歇脚。燮阳帝入住后,倒也未再提出不满,只是几日来都闭门不出。所以这一日,还是他第一走出门来。
边关焚夏骄阳刺目,此时虽已暮色沉重,但日薄西山,却仍有余威,沐沧澜看见那久不见阳光的人抬起手来挡了一挡,手的阴影在那越发苍白了的脸上投下一团黑,连那凤氏皇族一向引以为傲的高挺鼻梁亦沦陷于这一片沉暗,斑驳不清,孤高不复。蓦然间,他发现如今被尊为太上皇的人鬓边、头顶闪烁的银光原来并非阳光的反射,而是,数量可用触目惊心来形容的银丝他突然想起,眼前的人还不到四十这还是他亲口对他说的:“原来沐爱卿也是四月里的生日,本太子也是呢,呵呵,不过,足足早了爱卿十载光阴。“言犹在耳,却早物是人非。
沐沧澜只是静静看着,看那瘦高身影已现出佝偻,影子在斜阳下拖得老长,缓缓的逶迤向院中的藏经阁,一步步拾阶而上,默默的跟了上去。
楼阁高,血色残阳之下,漠漠平原一望无际,山峦起伏,长城蜿蜒,蓊郁林色一直融进无穷无尽的萧索天色,大好河山,尽收眼底。
凭栏的人回过头来,于夕阳中端详那人容颜,戎马倥偬,兵火交织,庙堂森严,勾心斗角无数过往曾经回旋而来,那梨般的容颜早不复当初纯净鲜亮,却依旧如一道冷光,动魄惊心。只是,他也老了很多了"本太子长爱卿十岁呢。“隐约记起当年的自己曾说过当年相对,意气风发;而今再逢,两鬓皆灰。
于是,他勾起一抹冰冷的笑:“爱卿,好久不见。”
十年前的称呼,却已非十年前的彼此。沐沧澜淡淡回之一笑,用的乃是当下的称谓:“太上皇,别来无恙。”
“太上皇?“燮阳帝冷笑两声,“你封的?”
“沧澜不敢。“他从容直视,“如此称呼不过是顺乎天意民心而已。”
“天意民心?“燮阳帝消瘦的面颊上眸显得更加黝黑,寒光幽幽,冷冷反问,“老天爷会站在你们这头?”
他挑眉扬起自信的笑容,眼神坚定似含讽刺,道:“太上皇不妨自己来问一问、自己来看一看:这河晏海清是谁保卫的,这承平盛世是谁开创的,眼前这静谧的山河是拿什么换来的?”
说得沦落敌手的人不由眉心紧绞,燮阳帝心中一跳:他比以前尖锐许多。这些年,竟是什么揭开了这匣中龙吟,这般锋芒毕露璀璨夺目?想着,在北蛮都有所耳闻的流言蜚语顿时攒聚起来,脑海中一念陡生,浪暴涨,不禁眯眼睨视:“那所谓民心呢?民心会支持一个与自己师父淫乱的皇帝?”
沐沧澜的眸子静如秋水,冷冷看来并无愠怒,反有隐隐怜悯之意:“这个沧澜不知,但知乱世之中,百姓平民命如蝼蚁,一世苦苦挣扎,唯求三餐温饱、安居乐业而已。”
燮阳帝啪的一击木阑,尘埃四起,咆哮道:“你沐沧澜休要说得好听,你们就是拿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掩耳盗铃?你与你那好徒儿干下的丑事如今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堂堂帝师以色媚主,他身为天子居然不避不讳的公然将你置于寝宫!你们两个所作所为自有天下在看。老天有眼,岂容你们胡作非为?”
“老天?“他的眸子望向远方暮色四合纤云肆卷,远过那苍穹云天,“老天若真有眼,便不要落洪水冰雹,不要降旱灾蝗灾,不要血火杀伐无边战火,不要贪官污吏勾心斗角!只要春夏风,秋月冬雪,五谷丰登"满天红霞中,一轮新月已悄然东升,清莹光华,无有私照。燮阳帝见他笑如明月,向那远天,不卑不亢,不疾不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倘若苍天当真有知有觉,又如何能这千百年来冷颜无改,永远这般无动于衷?”
“天若有情天亦老。“燮阳忽然呵呵轻笑,低头看着尘埃落定,一地紫灰,“不上位,这个道理,你永远不会懂。”

沐沧澜收回目光:“沧澜的确不懂。沧澜只知无论谁上位,都应施仁义、降甘霖,而不是陷民生于水火、社稷于刀兵。”
冰冷的言语如那屈辱的岁月,千刀万剐着曾为俘虏的人的心,但他更记得自己曾是这江山的主人,燮阳帝抬起头,逆光中看不清那陷的双目,但听得出那声音里的情绪起伏:“你是在怪朕?!轻动干戈?还是”
他制止他的多余猜测,只扬手一指那巍巍山岳,滚滚黄河:“天若有知,可敢直面这黎民苍生,说一句‘无愧’?!”
燮阳帝猛地转过了身去,两手紧抓着阑干,猛咳了一阵,孱弱的身形似乎随时都要随风飞逝。“爱卿"他感到喉咙里梗着这称呼,耳中却听不到唤出的声音,只听见自己从牙缝里面冷冷蹦出:“这还轮不到你来质问朕!“疏忽转身,他压抑的低笑,盯着那人:“你也配跟朕谈‘天’?老天会保佑一个野种统治我凤家皇朝?”
最后的杀手锏却未得到预料中的成效,沐沧澜神色无改,“自作孽,不可活。“他淡淡抬睫,“太上皇这些年应该早有体会。”
“哈哈哈哈!“燮阳帝桀骜的长笑,“是啊,是朕自己做的孽,挑了这么个野种来夺走了朕的一切!但朕"他凝视他,“朕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狂笑中,暮鼓晨钟突然响起在这边陲之地,惊起寒鸦无数,黑羽纷腾,遮天蔽日,盘旋数圈后又归于天际。那里,暮霭沉沉楚天辽阔。
沐沧澜举眸,如血残阳沉入他沧海眸,平静言道:“陛下,需要微臣做些什么?”
燮阳帝愣住,万万没有料到他会就这样说出这一句来,准备好的所有说辞忽然都派不上用场。一时沉默,他搜索着所有应对之词,甚至是以前,很久很久以前,簪宴上,琼枝重蕊下,自己是怎样回答那凝霜胜雪的人儿,面对着那双清澈见底的双眸"沧澜愿助太子殿下开创承平盛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知殿下需要微臣做些什么?“自己是怎样说的?“爱卿肯助我一臂之力,何愁盛世不成?只要爱卿肯留在东宫,常在本宫身侧。“那时说出那样的话时,可有料到今日的结果?一句话,晃动了时空,却已改不了注定的结局。
燮阳帝望着残阳下彼此纠缠的黑影,一字字道:“朕仍只要爱卿长伴朕身侧。”
西风来,哀鸦悲鸣,几片黑羽落入岑寂古刹,沿着斑驳石阶飘然滑落,落入一地青草碧绿,那碧色是虽血红残阳亦不能融解的生机四溢,让人想起那无边无际的草原,蓝天白云下,夏草疯长,朝气蓬勃。
沐沧澜点了点头:“臣领旨。”
燮阳帝看着他,眼中不知浮上是满足还是悲戚之色。

燮阳帝落下最后一个字,然后慢慢的吹干了墨迹。身边那人不言不动。于是,他掏出了一个布袋,里面是一块泥巴,他小心翼翼的将之敲碎,那里面仿佛藏着他最后的珍宝的确如此。泥土剥落,露出一方金光闪闪的小印正是他最后使用的贴身之玺。拿起那方小印,手禁不住颤抖,他掩饰的咳嗽了两声,猛地抬眸:“你真想好了?”
沐沧澜淡然勾勒一笑:“陛下做事,什么时候需要问臣下的意思了?”
他的尖锐刺痛了他,燮阳握着那印,冷然道:“沐沧澜,你别忘了你还欠朕一条命!”
“臣自然记得:在蛮子阵中,是陛下奋不顾身扑住那蛮兵,臣才得以苟活至今。“沐沧澜望着白纸黑字,坦然笑道,“臣这不就是在还吗?”
燮阳帝眯起凤眸:“你只是为了这个?”
“呵呵。“他轻笑,“还能为了什么?”
“你?!咳咳咳咳"暴怒的心头忽然涌上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燮阳脱口就是一问,“你不是为了他吗?”
薄唇上绽出一朵笑,沐沧澜挑眉:“为了谁?沐沧澜能为了谁?陛下写下这纸诏书又是为了谁?这亿兆黎民、万里疆土难道不比区区一两个人值得得多?”
“家国天下的道理朕用不着你一个臣子来教训!“像被刺中了最隐痛,燮阳眼中爆出阴骘的光,“你敢说你这么做不是为了他凤怀曦?”
“是为他。“沐沧澜眉目端凝,并无窘迫,从容言道,“因他和这山河一体,不可分割。”
“那朕呢?!“燮阳盯着他,经年的风霜模糊了过往的誓言。沐沧澜望着他,眸中隐有悲哀憾恨,更多却是怜悯:“当年陛下肩担社稷之时,沧澜也是这么想的。”
原来!
水落石出,却已是一刀两断时刻。
燮阳蓦然掩面,溢出声声惨笑:“沐沧澜啊沐沧澜,你不用说得如此这般清高,你当真能太上忘情?你对朕,难道真的就这么云淡风轻吗?在北蛮,你对朕见死不救,你让大炮轰蛮子的大营,你是不是想着炸不死我,也非挑得蛮子杀了我?还有,你令畿辅的官员不许迎驾,你让朕亲眼看着蛮子屠城,心如刀割!这一切,你敢说你没有一点私心,你不是在打击朕报复朕,你不恨朕?!”
沐沧澜摇头,眸清如水,徐徐道:“怨过,但不恨。“望着对方诧异的眼,他解释:“怨,是因为失望。不恨,是因为我知道那一并不全是陛下的错。“过往的伤已经弥合,只留下永久的痂,但确实已经不再痛,他淡淡继续:“我知道那一晚,是四王在我的酒里下了‘春日醉’我一喝下去就反应过来了他身上甚至还带着那股恶心的异香。我本该立刻离席而去,但还是硬着头皮端着那酒壶走到金殿中央,全身上下就好像着了火一样。”
“你于是望向朕"燮阳嘴角抽动,不知是哭是笑,“把酒壶递给了朕。”

“我是想”
“朕知道你想什么,你想让朕将四王抓个现行:用媚药谋害朝廷命官,怎么样也能治他一治。“当年的感动已成了今日的讽刺,燮阳笑得肩膀耸动,“你为朕牺牲了自己,却不料,朕没有拿酒去验,反而自己也倒了一杯,喝了下去。”
“你也许没有发现,或者是"沐沧澜顿了顿,“觉得那个时机发难并不合适。”
“呵呵呵呵"燮阳帝抬眼,“这么多年,你就是用这个理由欺骗自己?”
沐沧澜闭上了眼睛:“陛下,往事已了,又何必再提?”
“不,朕要提!朕要是现在不说,只怕今生今世都没机会再说了。“燮阳残忍的狞笑着,“那时候,朕其实知道,朕什么都知道。可是朕控制不了自己,朕朕的身体已经太久没有过那样的反应了太久、太久那是欲望啊!朕没法再错过”
沐沧澜蓦然睁眼,燮阳帝亦看着他。
苦笑中,原来已然多少星霜风尘过去,天,已然这么晚了。
一轮明月,笼罩这九州山河。
燮阳帝的苍白的脸为月光罩上一层冰冷的银膜,声音也似没有热度,缓缓的流淌着:“朕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在晚上望天,望月亮,想那小小的一弯月如何就能普照天下,辉及四方?后来,朕的太子傅告诉朕:那叫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要朕有一天也像那日月一样普惠万民。朕以为朕可以做得到,只要励精图治,广纳贤才,兢兢业业的照那些圣贤书上所记载的圣君之道去做,就总有一天可以做个黎民爱戴的贤明君主。可是朕错了。当太子、作帝王最要紧的不是什么忧国忧民,最要紧的乃是保位子保命!朕从八岁被立为皇储到十六岁开始随先帝上朝听政,这中间你知道朕身边死过多少人?一个小太监,刚服侍你半天就忽然变成了悬在树下的尸首。还有数不清的宫女、亲卫更还有朕的太子傅,朕前后死了四个太子傅啊,你相不相信?”
沐沧澜没有回答,只是静静负手望天,月光亦洒满了他满怀满襟。
“那么多年,如履薄冰、惊弓之鸟怎么形容朕这个东宫太子都行。但朕心中毕竟还有轮明月,即使再艰难也还能坚持下去。直到有一天"虽数十年光阴过去,提到那一刻情形,燮阳帝还是流泻出满目的愤愤不平,“先帝于木兰围场秋狩,猎后宴饮,忽然窜出一伙北蛮的刺客。大家仓皇应对,不防备时一个刺客跳了出来,举剑直刺向先帝。朕离先帝最近,直觉的用胳膊一挡,手臂上立刻被划了道口子,顿时血流如注,朕朕见不得那猩红,立时失去了知觉。醒来才知道先帝遇刺,伤势沉重。”
原来先帝盛年时突患恶疾,辍朝多日,由当时的皇后现今的太后垂帘听政,背后竟藏着这般隐情,沐沧澜转过眼来。
对面燮阳的黑瞳却似并无焦点,木然继续道:“但朕既不哀伤,也不高兴,只是十分的恐惧。因为先帝临昏迷前,对朕说了一句话:‘竖子胆小,如何能担一国重任?!‘朕当时真愿他再也醒不过来。先帝昏迷了整整十日。那十日,朕没吃过一餐安稳饭,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每夜从恶梦中惊醒,都是梦见先帝突然废我。而那时,母后宠爱四皇弟,也一直在联络朝臣,弄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等十日后,先帝醒来时,朕朕已经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先帝见了朕,终动了恻隐之心,未再提废立。而朕一回东宫,就大病一场。等病愈时,朕发现朕"燮阳闭了眼,声音沉到了泥土里:“朕的身体彻底垮了,朕没有了欲望,身体亦没有了反应。那时候,朕才二十来岁。朕以为那只是太累了,可是,几年过去,怎么调养都没有丝毫改变。于是朕只好抱来了怀曦找了好几个孩子,只有他鼻子尖尖呵呵咳咳,怎么就偏挑了他去?”
原以为静如止水的心在听到那个名字时,还是禁不住一悸,沐沧澜看见对面的人亦看着自己,眸中有着某些熟悉的含义。
燮阳帝的瞳仁渐渐又恢复了沉黑,望着月光下那如玉如英的身影,道:“朕以为这一辈子就这样提心吊胆的过了,谁知竟又让朕看见了一轮明月。朕感觉到朕的一生都会因他而有所改变:他是那样的清新,那样的明净,那样的光芒仿佛能照亮整个东宫。”
梨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簪宴上惊鸿一瞥,一树梨压群芳,从此一生再不能放。
流光飞旋,让人恍然分不清过去现实,唯那一轮明月古今仍同。
燮阳帝沉溺于回忆:“那一夜,朕用‘春日醉’得到了他。朕终于摘下了那轮明月,但也同时失去了他的光华。那一夜,朕得到了帝位,得到了江山,却仍旧一无所有,两手空空。江山也没能治好朕的病。那一夜过后,朕依然是每天都做着各种各样的恶梦。而梦醒,也再不会有那样明亮的月色再照亮朕的心。朕不甘心,朕恨啊,朕还在盛年,如何能忍受得了从此就这样下去?朕要找回自己的雄心,重振雄风!朕不要再每夜都在梦里被先帝痛骂:‘竖子胆小!胡不敢为父报仇?!‘朕要带领天军,横扫天下!”
帝王一声咆哮,血流飘杵,葬送了数十万性命。
听的人想起路过兀良堡时,那莽莽荒原上的累累坟茔和凄凄白
是焉非焉?
唯有那月光,能将世间一切洁净肮脏都包容下。
许久的沉默。
“陛下”
燮阳帝抬睫,月华第一那般清晰的照亮了彼此凝视的眼眸。他看见那人一笑,如记忆永开不败的梨
“陛下,其实您爱的并不是那轮月亮,而是"沐沧澜的眸子那般清亮,不杂微尘,“曾经胸怀天下、无有私照的自己啊”
一滴泪,从那晦暗太久的眸中轻轻滑落。
南风徐来,带来草木的清芬、瓜果的甜香,以及泥土的芬芳那一切都是来自天朝的方向,来自那阔别已久的国家

燮阳帝低下头去,双泪长流,良久,终于举起印章,在圣旨最后重重落下。
“沧澜"r
他第一听他这样称呼,只见燮阳抬头,看着他:“谢你陪朕这最后一程。”
沐沧澜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倦意和暖意同时由四肢百骸涌上心来,燮阳帝闭上眼睛,缓缓道:“虎符和孔雀胆都藏在朕的腰带里。明日一早,就送朕回家吧。”
沐沧澜倒身下跪,晶莹的水滴融进了清明月华。

十 天高云浅(四)
景弘四年,夏,太上皇燮阳崩于南归途中。
他的死,在民间不过激起了星点细浪有人传说他并非是病死,而是自己服了毒药,因为实在没脸回来见列祖列宗,死时七窍流血好不凄凉。人们议论了一段时间也就渐渐失去了兴趣,或许是因太过无稽离奇,又或许是觉得并没什么值得奇怪。总之,在太上皇的棺椁运抵京城之前,京里已然按敕令挂好了白幡白布,百姓也都穿上了丧服。一城缟素,倒是格外平靖宁和。
紫金将军瞿濯英亲率八千兵马奉梓宫归朝,进京后,行在队伍最前列的人在一座府第门前停步,只见府门大开,两行宫监素服立于门口。瞿濯英勒了马,朝身后马车内道:“给你半个时辰,回去换衣服。“想了想,又问:“够吗?”
里面的人没有回答。只见帘门掀开,一清癯身影下得车来,抬眼望那宽阔门庭,微微竟有些陌生数月以来,竟是第一回自己的太傅府。
沐沧澜走进府中,但见木扶疏,石径整洁,一切还如往常,只是也因国丧而添了白色,平添几分疏离。径直走向内堂,宫监们也随着他走进。正要推门的手,不知怎地,就停了一停。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人会从里面将门打开,对自己笑:“老师!吓着你没有?”
而如今,等了片刻,还是他自己推开了门,屋内整肃如昔,不见微尘,更不要说人影。
怎么可能他不禁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太傅,按皇上吩咐,奴才们已守候多时,这就伺候太傅更衣。“有内侍立即捧上朝服,以及缠帽用的素纱。
“嗯。“他望了空落落的屋子最后一眼,闭上了眼睛,听凭他们摆布。
不过须臾,众人便见那熟悉的紫袍玉带缓步而出,帽上素纱飘拂,依然无改那天朝第一臣的端方宁定。
瞿濯英看着,心却是一揪。
沐沧澜什么都未说,径自还车。
不多时,后面的梓宫奉达,白色的队伍浩浩荡荡向离此不远的皇宫方向行去。
皇宫也披上了一律的纯白,原先是统一的明黄汪洋,如今又成了一片素白之海。
大殿之上,广场之中,百官聚集,万众同哭,跪迎梓宫归来。
一入宫门,便听见满城恸哭。
皇帝亦是一身缟素,双目红肿,泪流不止,一丝不苟的按照礼仪扶棺入殿,恭恭敬敬将父皇梓宫奉于正殿之内。金殿中,早是满目素白,青烟袅腾。
接着又是一通痛哭,后经众议,定下先帝谥号:受天兴运敷化绥猷崇文经孝光勤俭皇帝,用尽可用之华丽词藻,庙号:文宗。
按照惯例,底下的程序便该是宣读遗诏,而当太傅沐沧澜亲自捧出那盛着大行皇帝遗命的紫檀木盒时,却被当今的皇帝阻止了,皇帝痛哭流涕,不能自持,道:“太傅稍缓,朕现在胸中大恸,心绪不宁。且等先安葬了父皇之后,再好好聆听遗训。”
此言一出,哭声一顿,很快又立刻反应过来,重汇一片悲声。只是这哭声究竟几分真假?还是在掩饰着什么:对可能变天的不安、对帝王心术的揣测,还是对自己仕途的忧心?
无人能辨清,就连沐沧澜凝视着自己学生的眼睛,都再看不透那黑凤眸中隐藏的用心。

停灵九日,皇帝日日亲于殿中守灵,内阁诸人随驾侍奉。
每一天,都有臣子进进出出,不时汇报皇陵完善的事宜、千秋城万寿山警戒的情况,以及其他许多不为人知的种种。
而据说四王府那头,亦是每天白灯高悬,灵灯长明。
两方人马时有碰面,亦无多话,只渐竟有流言四起,道皇帝迟迟不宣遗诏,定有隐情,例如并非大行皇帝亲生
大行皇帝灵前,当今天子捏清香三柱,跪拜完毕,亲将香插入香炉,望着牌位上长长的谥号,清俊的侧脸隐现于香雾之中,半晌,方缓缓道:“独缺了个‘武’字。”
夜幕已垂,金殿内只剩了最后的守灵者。另一人静静的望着他的背影,点了点头。
“群议的时候就没有人提。“后来谥号长到不能再长的圣祖皇帝凤怀曦却仿佛看见了似的,挑起眉峰,“这个字,的确不是每个皇帝都能担得起。“说这话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不久后便会将这个珍贵的字眼送给他最珍爱的人。
那人那时自然也并不知晓沐沧澜听了,回道:“因为此字的确分量太重,价值太大。一提到它,人往往都只想到‘穷兵黩武’,‘耀武扬威’,一字既出,往往就血流成河,生灵涂炭,却忘了这‘武’字本意是为‘止戈’。”
“树欲静而风不止。“怀曦仰首望头顶沉沉雕龙藻井,“我欲息干戈,人却不愿与玉帛。澜"说着,他转过了身来,殿中白幡飘荡于他点漆眼底,却摇曳不了其中坚定的光泽:“是你教我如何杀伐决断,如何排兵布阵,如今,你难道竟不信我?”
那清光明朗,耀得暗沉灵堂亦有片刻明亮,让他心不禁随之一荡,一句"我信。“就这么脱口而出。
年轻天子眼中的光芒更盛了,盯着他,继续言道:“那你又信不信:我将来会开疆辟土,成一代霸主,教四夷再不敢觊觎我天朝?”
他没有反对。
怀曦便更继续:“那你又信不信:我将来会勤政爱民,作一位仁君,让天下安泰四海升平?”
他露出微笑。
素纱轻曳,如那时光之手,将幕幕往事拉回眼前:仿佛,他还是草原上那历数星的孩子,他依旧是大雁湖边那指点江山的青年。恍惚中,他又重新看见那双清明湛然的眼,有如一生梦想追逐的大好河山原来,自己一直就未分清,哪一个是人,哪一个是社稷,哪头才是自己心中最最重的牵念。
少年天子站在父皇灵前,再辉煌盛大的谥号与那朝阳般煊赫的身影相比,都显得无力而苍白。少年的看着他,再坚强成熟的外壳,在长久的等待中,也终于瓦解,眼中流露出满满的期待。那样温柔而动情,似能将所有的冰封瓦解。
暖流涌上,然而这潮却已来得太晚,退潮时只留下无尽的酸楚,此时,他已只能选择沉默,目光移开,凝注于灵前端放的紫檀木盒,竟忽然有些明白何为无语凝噎。
怀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终于再忍不住,回眸盯住了他,急切道:“你如果当真信我,那,明天就先等我解决了一切,你再拿遗诏出来。”
“可能吗?“他却摇头,“若不宣遗诏,他们肯入陛下的套吗?”
“我可以说等封了陵再读遗诏。”
“他们要是根本就不等你说话就先动了手呢?”
“那有什么?!我就在这里就地解决了他们!”
“可是在这里,陛下的兵力并不占优势。”
“鱼死网破,又何惧之有?”
“那岂不枉费了陛下的苦心经营,更枉费了黎民百姓将安危社稷交托于你肩!”
怀曦忍不住上前一步,与他咫尺相对:“我只知道:这江山社稷是你手把手交到我手上的,不是别人!”
“陛下你错了。“眼里映出他无改的端凝,“你是天子,君权天授,你身上担的乃是千万人的幸福,而不仅仅是一两个人的。”
“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我。“少年看着他,漆黑的凤眸里隐然有光在闪,“你总是不放心我一个人,究竟是我能力不够,还是还是外面传的是真的我,本就没有资格坐这江山?”
他猛然意识到:他一直在说"我”,而不是"朕”,那样恳切而失落的语气。心里像是有刀在割,真想问问老天:这世上可还有比这更明慧更灵秀的孩子?却为什么偏落在这帝王家?让他历经了艰辛,却又要束缚住那翱翔的羽翼?
怀曦凝望的眼中终于映出了沐沧澜的动容,他蹙了眉峰,眼中有着波澜涌动

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他们之间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伤害和隔阂?如果只是寻常师生,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些逆天违地的牵扯?如果如果他们只是平凡的少年和青年,市井之中,阡陌之间,是不是就真的可以五湖四海一起走过?
那一刻,皇帝几乎脱口而出:那我就不要这宝座了!
可是,若无这黄金枷锁,又是什么将他们的命运紧紧相连不可分割?!
他的理想他的梦啊,不就是这纠葛的最初?!
沐沧澜蓦然转过了身去,眼前是俨然在望的清明河山,身后,少年凝注的目光像火在灼。
我们不能,就这样走呵。
第一,在心里将彼此的生命连在了一道是师生,是君臣,是曾经的相依为命,是唯一的理想寄托,亦是所有不能分辨的羁绊融合
沐沧澜沉沉的摇了摇头:“不是。那些都不过是无稽的流言,你是天朝唯一的主宰。”
怀曦的言语沉没在心海,希望如流星,黯然陨落。
熊熊的火焰却于少年天子的眼中再一燃着,怀曦后退了一步,猛然一指先皇的灵位,问道:“那是不是因为:在你心中,我永远都只是他的孩子而已?”
他心一痛,几乎不能言语,怔了半晌,才勉力反问:“陛下何意?”
怀曦又向后退了一步,走上了停放灵柩的台阶,大声说道:“因为我生晚了,来晚了,所以在你心里就永远得不到位置了!是不是这样?!”
他看着少年一步步后退,直到站得与那高大灵柩比肩同高,那样迢迢相瞪,不由怒极反笑:“陛下当心,不要摔着。”
他的笑容像把尖刀刺进了人胸口,怀曦的声音几要带了哭腔,遥遥听来却是冰冷而刺耳:“你究竟是在用什么身份关心我?我老师?还是我父皇的"更伤人的话到底刹住了没说,但却还是清清楚楚的听到彼此心底里有什么轰然破碎。
说的人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沐沧澜闻言掉头就走。
“澜!“怀曦扑了上来,施出平生最快的一轻功,在门板上将他死死摁住。
沐沧澜不转身。
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他肩扳过,猝然间,手背上一凉"澜?!“心狂跳,他急忙转过他下颌不及风干的水痕隐藏在那幽的眼底。怀曦心里一阵狂喜,又复剧痛,一把将他揽住,却还未等他开口,那人就飞快的闭上了眼睛。
“澜"他用唇舌追问那紧闭的双眼、颤动的长睫和紧抿的双唇,无限缠绵,却又有丝恼恨。
那人任他肆虐,只是静默无声。
他不放弃,用细密的轻吻一寸寸膜拜那爱的轮廓,那若即若离的温存,由那颈项,至那锁骨一圈圈的用舌头打着漩涡,在那雪玉肌肤上留下淡淡的樱痕。
沐沧澜睁开了眼睛,看见埋首于自己胸前的人,无声的叹息散入青烟之中。
少年几乎是动用了所有的温柔手段来取悦于他,却仍未得到丝毫的反应:难道,难道刚才那些试探的猜测竟都是真的?怎样做都打动不了的心,是因为已经被别人牢牢占据?不,不,他不要相信那些曾亲眼看见的事实!抬起头,绝望的人像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盯着那人,却只见那紧锁的修眉、低垂的羽睫如苍白脸色上最后的饰物。
心痛得再不能忍受!
怀曦十指扣紧了他的十指,将它们牢牢固定在他头顶,然后收回了一手,轻轻一抖,素纱滑落,乌发飞散,再飘散的便是那层叠衣衫。
不停的,将热吻、将抚摸、将身心、将欲望都烙在那人身上,那人不回应。
不断的,将温柔细语、缠绵啃噬都施于他耳畔,那人也不作声。
再轻柔的动作也换不了他一动容,再激烈的索求也再见不到他一凝眉。比以往的任何一环拥住的都冰凉,比过去的每一晚臂弯里都空旷,怀中人紧闭着双眼,隔绝了所有的情绪。苍白的容颜、苍白的躯体仿佛也只是灵堂里高悬的一条白幡,任他雷霆雨露,冷冷随风飘荡,心魂却不知在何方。
要如何才能让你看看我?如何才能将我放在你心上?

千万的问,只换来满心凄怆。
如何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放下了所有尊严求你,你可会有一丝感动?
于是,更加不能停步。
素纱落地,接着是孝服,然后是龙袍,铺满一地,掩蔽了那先前的紫服。他将那人轻轻置于其上,抬眼瞥见座上灵牌冰冷的光泽父皇,我一定会强过你的!幽的凤眸里火焰升腾,年轻的天子像是挣命似的狠狠倾身。
炎炎的火焰包裹了纠缠的双影,天昏地暗,再分不清黑夜黎明。经幡狂舞,灵灯摇曳,金銮宝殿四壁上纠葛着无数的影子,谁沦陷了谁,谁沉溺了谁?光影交汇,暗影绞缠,终再不能分清你我彼此,再看不清那沉沉宿命。
澜啊,蜡炬成灰终可有泪,而我,帝王之身却再不能痛快一哭:我若哭了,你是不是就会更不信我,更将我当成个孩子我不要永远只是作父皇的孩子!我要作你眼中堂堂正正的男人!
皇帝昂起头来,拼命忍住眼中的滚烫,动作越来越激烈。
在他们正前方,灵位高耸,冥冥中似有崩塌之声,皇皇天朝也似为之压迫出呻吟
那是滚烫的泪,终于再不能禁住,而掉落于地的哀婉绝唱一直闭着眼的人听得格外分明。
激越中,不问光阴流逝。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莲灯燃尽,光华俱灭。唯一盏长明灵灯,兀自不熄,如一双冰冷的眼永远的注视着殿内鸳鸯交颈的人。
身心俱疲的少年贪恋着那最后的拥抱,不舍的闭上了眼睛,最后一点星火终熄灭在那幽凤眸,却忽略了:那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过丝毫反抗。
慢慢的,经幡亦止。整个世界终于都沉沦在了黑暗之中。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夜露无声,浸润万物。
紧闭殿门隔不断夏虫清歌,好风长吟。人闭着眼,却未有片刻沉睡。最沉溺时的恍惚昏沉便充作了这最后的一夕安枕,沁凉金砖上,且合眼听着彼此匀停的呼吸声。
清清楚楚的,他听见那所有的音籁,安详而美好,化作此生最沉湎的一场梦境。
永夜未央,然而,却终还是要梦醒。
睁眼,仍含着留恋的愿近在咫尺的容颜,曾以为已经那么远,却原来还是这么近沐沧澜侧身,脸搁在右肘上,凝望着身边沉睡的人。
席地而眠的天子没有枕头,就抱了一团衣服压在头下,脸半埋进皱褶之内,浓密的睫羽覆在衣料的龙纹龙翔九霄的图案即使一盏孤灯,也看得如此仔细分明。他的眼掠过他的眼,他的目光拂过他的眉,他的视线一一流连过他的每一寸轮廓,每一点微小的哪怕是汗毛的颤动。
怎到这时才想起最该描画的是你啊?!真恨不得一笔一画悉心勾勒,却无奈,时间已不允。
只能在心底落下重重晕染,沐沧澜撑坐起身。久久凝望那日臻成熟的挺拔身躯,绽露一抹微笑。撂下最后一笔,胸中画图已成。
从此便再无憾恨?
却为何放不开那少年睡梦中仍紧握不放的手?
却为何目光仍徘徊于那身影,脑海里起伏的言语究竟是在对自己,还是在对他说哪?
不是家国天下,不是纵横捭阖,不是阴谋算计,不是血火杀伐,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道理,平息那过往曾经、那眼前当下、那不久将来,所有的挣扎
我们,都必须是得放手的啊,让过去成为过去,因为即使再大再有力的手也握不住流逝的沙。生命就是由许多失去组成:你失去生身父母,得到富贵荣华;你失去欢笑童年,得以早早长大;你失去了自由自在,才坐拥了这锦绣河山;你也许你失去了我,才能真正释放出全部的光华。
所以,我不再恋恋不舍,你也不用不愿放手。有得有失,才是人生一世。
曦儿,此生,我已心满意足。
沐沧澜反握住了那不肯放松的手。两手交握,轻轻带至那依然沉睡的人颊边,小心的擦去那残留梦中的最后的泪痕

曦儿
然后,轻轻的,慢慢的,松开指尖、指腹、指掌、掌心;再更轻,更慢的,滑出掌心、指掌、指腹、指尖
少年天子的手缓缓垂落在苍白丝缎上,空握了一手冰,触不到近在咫尺,同一片布帛上,点点湿热浸润。
沐沧澜扭过了头去,披衣起身,疾步走到门边,仰起脸来,仿佛那冷清月色能冰封那面上灼热的水痕。
月华明净,月华澄澈,月华无私,月华亦更冰冷,而无情
半埋在缟素中的人悄悄睁开了眼睛这风露一宵,岂能有人安眠?
方才手上的温存消失得太快,转瞬即逝像是幻觉,于是在听到那人起身的一瞬,假寐的人就迫不及待的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果然只是永远的背影。
伏在地上的皇帝抛下了所有尊严自尘埃里仰视,见那袭素白如水如云,衣袂乘风,似欲归去
他,终还是选择了离去啊
流尽了泪的眼里刻下了那人最后的背影澜,这就是你最后留与我的吗?
我已悄悄看过了遗诏的内容。
天朝圣祖凤怀曦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那一夜的凝望,直到曙光微露,那人也未回转,只留下沐在晨光中的白衣翩跹,如奉献给皇天后土的最昂贵的祭品。

十 天高云浅(下)
神出古异,淡不可收;载瞻载止,时反秋。
八月十九日,文宗皇帝移梓皇陵。前三日,百官斋戒。遣官以葬期告天地宗社,皇帝衰服告几筵,宣布将亲送梓宫入万寿山。是夕,摄政王以京中诸事已了,需防边事有急为名,令瞿濯英部速归紫金。前一日,帝遣官祭金水桥、午门、垂华门、承天门、永华门仪天门并所过河桥及经过应祀神祠,参与祭祀者逾数千之众,世人虽觉铺张,但念皇帝一片孝心,皆不敢言。是夜,四王以加强关防为名,令严守皇城诸门。
十九日,清晨,四王麾下掌握宫城门钥,偷开承天门,放千余兵士潜入大内,密布三大殿四周及朝阳殿外。四王率众自午门而入,越重重葬仪,至正殿丹墀之上,高呼:“时辰已到,请开殿门。”
殿门紧闭。
四王等又呼。
时众官皆侯于朝房,等待皇帝临朝,奉灵驾进发,忽闻梓宫之外嘈杂之声,纷纷前来。只见丹墀之上,四王昂首扬眉,正带人高声呼喝,欲打开灵堂殿门。而正殿竟就一直大门紧闭,任他们叫嚣,纹丝不动。
这种形势令所有人都怔在当场,而在呆若木鸡的他们反应过来以前,四周兵士已然从暗走出,围住当中众人。
“诸位莫慌,这些都是特意调来护卫梓宫的军士。“四王环视阶下,宣告道,“今日移送梓宫乃是重中之重,本王特率他们前来护送灵驾,以策万全。诸位请各就班列,任事如故。”
言语之中只谈"灵驾”,却不提当今,一方面大兵压境,一方面信誓旦旦"任事如故”,百官闻言都觉背上冷汗涔涔,头顶上乌云密布。竟是压城之象。
阶下静默,唯金石泠泠。
阶上纷乱,有人终按耐不住登高一呼。
四王久久叫门不开,终于忍不住,道:“保卫梓宫安全要紧,立刻给本王把门打开!“话音刚落,便有数十人曳早准备好的大木向殿门撞去。
尘埃纷落,扬起一片刺目莹白。
人淡如菊,立于漆黑梓宫之前,在大门被撞开的一刻,缓缓转过身来。

素纱轻舞,丧服垂敛,手捧紫檀木盒,他淡淡启唇:“大行皇帝灵前,百官四拜,听宣遗诏。”
熙熙攘攘,纷纷扰扰,地动山摇仿佛只为了成全这一刻静定。
阶下百官,不自觉的立伏于地。
唯四王鼎立,环顾殿内,未见少年天子踪影,拧眉问道:“皇帝呢?”
沐沧澜微微挑眉,回答:“大行皇帝灵驾在上,不知王爷问的又是哪一位皇帝?”
四王语塞,他此番已然撕破了脸皮,要以怀曦血脉可疑为由废其帝位,因此一直只提先帝,不认当今,却没料这脱口一问竟就被人抓住了把柄。总不能承认问的是怀曦,只能狠狠噤声。
众人便见九重阶上、天子灵前,太傅沐沧澜开启木盒,取出遗诏,缓缓展开,朗声宣读:“朕以凉德承嗣丕基,十年於兹矣。自亲政以来,纪纲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先祖谟烈,因循悠乎,苟安目前,以致国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朕夙性好高,不能虚己延纳,举倾国之兵,成涂地之败,是朕之罪一也;皇亲国戚者,朕明知其不肖,仍容其久任政地,令法纪松弛,民怨沸腾,是朕之罪一也;国用浩,库银空虚,朕仍好大喜功,发兵北朝,乃使生灵涂炭,是朕之罪一也。每念及此,朕心惶惶,痛哭流涕,不能稍安。幸朕子怀曦,孝纯皇后马氏所生也,人品贵重,自登极以来,公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体群臣,子庶民,保邦于危,致治于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宽严相济,经权互用。朕心甚慰,着即亲政”
“矫诏!此必矫诏!“立刻有四王党羽嚷嚷起来,“先帝崩时,唯你沐太傅一人在场!““先帝灵前,岂容你只手遮天!”
四王冷笑。e
“还有几个字。“沐沧澜抬睫看他,“可敢听完?”
“都已在我掌中。“四王勾唇,漫不经心逡巡过大殿,最后落于他身,“看你还有何话说。”
沐沧澜淡淡一笑,念出最后几字:“太傅沐沧澜乃勋旧重臣,十数年来,鞠躬尽瘁,得朕心。朕倚之甚重,乃加宁国公,大丧之日,赐殉皇陵。”
四下顿静,山河岑寂。
四王瞠目瞪视良久,终于说了句:“你还是选了他?”
“喀"的一声,是木盒合上的轻响,沐沧澜没有回答,手托木盒,掀袍走下台阶。
“慢着!“殿门口,四王一把将他拦住,“你把小东西藏到哪里去了?”
沐沧澜并不看他,目光落在殿外远远苍翠,冷冷一笑:“王爷不是要在先帝灵前对今上大不敬吧?王爷口口声声来护卫灵驾,眼中又可真有先皇?”
“镗"的一声,四王宝剑出鞘,驾于他颈上,阴鸷的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本王当然尊重先皇的意志沐沧澜,殉葬者现在就可以被死,你选哪一种死法:投缳?服水银?还是本王现在就一刀一刀活剐了你?”
沐沧澜仍是不看他一眼,淡然笑笑:“随王爷意。”
四王的剑就往下了一分,猩红的颜色顿时破那玉白而出。
四王盯着剑下人表情,竟无丝毫变动。正恼怒的又要加力,却听靴声橐橐,大地仿佛都为之一颤,他转过眼去,余光里不忘瞥眼那人,只见那素白面上终于有了丝丝动容之意,不由露出了笑容,对阶下说道:“皇侄来得真是时候。”
广场中央,重兵阻隔下,身着丧服的少年天子抬眼相望,冷然道:“四皇叔这是想造反?”
四王笑眯眯的摇头:“不不不,本王只是在执行先皇遗命。”
“呵?!“皇帝环顾四围刀光剑影,遥指那剑持重臣的"叔父”,冷笑,“那皇叔这又是在作甚?”
“没什么,没什么。“剑锋却又往下一沉,素纱顿又殷红一片,四王还是在笑,“本王此来,只为护送梓宫和皇上前往皇陵。”
那血红刺痛了人眼,皇帝紧攥了双拳,就要冲上前来。
这头四王却将所挟之人往后一拉,剑锋仍压在他颈,轻笑道:“现在就想死?没那么容易。”
沐沧澜眸里浮出抹奇异的笑,冷冷看来,像是讽刺:“反正都是一死,王爷又为何偏要多留我几个时辰?”
“怎么,你现在倒急啦?本王却不急了呢。这小东西连我都要相信他真的是我凤家的种了呢为了你,什么都不顾。我就是喜欢看你师徒俩这般生离死别,难舍难分。不过"四王先是大笑,随即嘎然而止,残忍的一字字道,“死,我也不会让你俩死在一的。我要让他亲眼看着你一步步的走到他爹的陵墓里去,连死都得不到你。”
沐沧澜终于转眸相看,波光冷冽,清澈胜那剑锋,直指他用心:“原来王爷也在乎个名正言顺。”

恍惚中,人仿佛又看到了那满院梨,清华耀目,那人一颦一笑,胜过初雪红尘,四王心弦一动,竟有隐痛浮上,眸心不由一暗,似笑似叹道:“若不在乎,本王或许早便得到。”
“痴心妄想。“仍是如十多年前那样回之一抹轻笑,沐沧澜冷然闭目。

黑暗的密道似无穷尽,几人猫腰行走其中,都静默无语,听得到外面一阵阵的嘈杂之声。
宫城之内,一出闹剧正如约上演,一切大约都如预料,只是心中凌迟般的痛楚更胜于先前。外头声声呼噪仿佛把把匕首,正一下下拨弄心上最敏感的一弦澜!澜!澜!
他就在外头!
身体再忍不住像离弦的箭样一挣,却一头撞到顶上的墙壁,奇怪竟一点都不觉痛。
“陛下?!“暗沉中,看不清青年的表情,但也能感觉到那冷清的目光,回头盯着那天朝的帝君。
冥冥中,仿佛有无数的眼睛也在盯着自己,还有那抹毅然决然的素影,怀曦闭上了眼睛,这才发觉刚才一下撞得不轻,满眼都是金星在晃。
“陛下。“郑风如便回身来扶住他,一面仍往前走,“坚持下,就快了,出去就是邢山,张克化正带人在那里等着接应您呢。”
“都准备好了?”
“陛下放心,等出殡的队伍一离开皇宫,咱们就立刻率兵反扑,夺回紫禁。”
“九门呢?”
“瞿濯英部一直奉命微服伏于城外,只要一得圣令,即会控制九门。”
“那"皇帝踌躇半晌,终于绕到了真正想确认的,“千秋城那头呢?”
青年辅臣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回陛下,丧仪所用数千祭官、宫人皆忠于陛下,待这头禁城夺回后,他们便会立时发难。到时两军会合,定能全歼乱党,确保先帝梓宫安然入陵。”
入陵?怀曦的心又是一抽,抬眼四望皆是一片浓黑,不知那玄宫陵道,可也是这般无望黑?
幽冥中,似有巨手将执掌天下的人也玩弄于棋局之内。
澜,我一步一步都在按你布置的走,你,可会真的满意?一句话在脑海里反复的回响,怀曦埋头,往那黑暗里一步步的走下去。
终于走到了暗道尽头,打开机关,乍现的天光刺目明亮,方才还是阴沉的天气,此时竟已透了晴朗,邢山上众人伏跪一地,辽远,碧空万倾。
少年天子咬紧了牙关,再无迟疑,正色问道:“宫里情况如何?”
“回陛下:乱党果然上当,此刻已挟了陛下的替身、太傅以及满朝文武奉梓宫向千秋城进发。”
一旁的郑风如看见皇帝胸口一阵起伏,显是松了口气呵呵,其实,那人怎样都是个死,又何必在乎是晚几个时辰,哪种死法?他暗自冷笑,这般心心念念,究竟算是帝王的痴情,还是残忍?大仇得报的快感渐渐涌上胸臆,一时恨不能亲手将皇帝心头残存的生望一点点掐灭,一时又觉这生离死别的痛还是让他亲眼见到才最分明,便建议道:“陛下,不如等他们走远了,咱们再行动。”
“郑大人此言甚是。等他们出了城,不及掉头时,咱们趁机夺宫,打他个措手不及。“张克化也附和,“请陛下先在此观望。”
事先并无约定,倒是如此默契,郑风如不禁瞥眼张克化,朝那毕恭毕敬嘴脸微微一笑,心里却道:此人倒是迫不及待的要取而代之作首辅了呢。下一个就要轮到内阁里谁?我?呵呵,只可惜风如殉情之意已决,否则还真要斗一斗你这落井下石的小人。你以为首辅的位置是谁都能坐的?虽万般怨恨,心头却还是微微一抽:那个人,举世无双,无人能替。
不禁转眼看向皇帝,煊赫天光里,一身重孝仍无法掩盖那耀目的光华,而那光华亦藏不住那凤眸眼底沉的郁郁,他的目光那样,那样远,似能将江山尽收眼底,又似只放得下一袭素衣。
怀曦眼中,邢山之下,宫城巍巍,白龙迤逦,国丧的队伍像一条奔涌的白浪长河,卷挟了他毕生所恋,一去不回。
你去意已决,我了然于胸。可你,却为何不问问我:若没了你,这江山于我,又有何意义?!
再不能忍受,抬手一指,向那旖旎河山:“给朕发兵!”
“遵旨。“旁人真心假意,只能如此应道。

只见令旗挥舞,顿时鼙鼓动地。喊杀声骤然腾起于皇城宫掖和帝都九门,从这最高远远俯瞰下去,人潮像铅云一样朝那一片森白的世界席卷而来。

沉浸在夺宫喜悦中的四王叛军还未及庆祝,便被铺天盖地的人潮包围,惶然睁目,只见赤红的真龙王旗于晴空下猎猎飘扬,已得先帝遗命亲治江山的天子以毫不留情的金戈铁马,揭开了他亲政的序幕。
多像当年,千军万马中,他俩曾并肩携手,力挽狂澜。而如今,怀曦吸了口那带有血腥的空气:澜啊,这是否算是我俩最后一携手?我用战旗交相辉映你之素衣,可换得来最后一魂梦相系?
邢山之上,皇帝的目光牢牢锁在不远那另一带巍峨的山峦万寿山的方向,任下面战报频传,都无法转移他的视线。后人提及此章,无不衷心赞叹其镇定沉,只有当时在场的寥寥几人能觉察到那无波的眼底敛的沉痛。
反正都是好消息,伴驾的两个辅臣也就知趣的不去打扰凝望的皇帝,将战报一一揽下,随后发号施令。
郑风如却见张克化在接到份新报的时候神色一变,遂问何事。
张克化将他拉到一边,悄悄递给他:“千秋县令顾梅生密报:千秋城内布满了炸药,四王欲作垂死挣扎。”
“难怪他非要把人都引到千秋城去动手,原来是早有埋伏。”
“郑大人怎么看?”
郑风如亦抬头看他:“张大人呢?”
“唉,只怕现在赶去也阻止不及啊。只可惜了那些在场的文武官员”
“只要有张大人这样的栋梁在,即使太傅逝世,百官俱丧,亦能重新再撑起个崭新朝廷吧?”
张克化没料他竟如此尖锐,眸中寒光一闪:“郑大人此言何意?”
“大人放心,风如其实也赞同大人的意见:这点区区小事,不用那么着急的禀告皇上。“郑风如望着他,眸子清透,冷冷照见世间龌龊,依稀间竟又透露出当年那个无惧无畏的清流书生模样,“只不过,功高震主亦是招祸之源,前车之鉴还在眼前,大人还是不要锋芒太露的好。”
“你?!“被他一通抢白,张克化哼了一声,见他将密报掖入了袖中,也就不再多言,心道今后总有算帐的机会。
郑风如捏着那袖口,蹙紧了眉,仿佛里面藏的乃是什么腌H之物。也许是即将大仇得报,被阴霾遮蔽太久的眼终于肯睁开看一看这四周:这是怎样一群人?!怎样一个世道?!自己竟能与这些鬼域之辈同流合污如此之久?!小谢啊,为何你那么久也未曾捎来一梦?是否是因那般至纯至洁的你,已看不惯你这在泥淖里打滚的师兄?其实,连我自己也觉自己污浊不堪你放心吧,再等一刻,我就会亲来找你。到时,你怎样打我骂我,我都听凭。
想着想着,已自踱出去老远,正出神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眼见几人气喘吁吁的走来,他失声道:“胡公公?”
来的正是胡福,“郑大人"一面还礼,一面道,“老奴可算逃出来了”
他不由有点奇怪:“公公不是跟我们一起出来的吗?怎现在才来?”
“老奴是回去拿了样东西乱军之中,可不能弄坏了皇上呢?“说着,就让后面两个宫监抬了副卷轴上来。
“这是?“他上前。
“太傅留下的哎,大人?!”
胡福话音未落,郑风如已扯开了那缚卷的绳子,卷轴应声而落,一片壮丽河山铺展人眼前
那是整个天朝的疆域,整个天朝的风物山川,每一座城池,每一片山峦,每一条河流每一都用浓淡相宜的笔墨精细的勾勒,每一笔都仿佛能看见那墨滴坠下,力透纸背,层层晕染开去,像是蜡炬成灰。
“大人?大人?“老内侍看见那年轻辅臣在展看卷轴的一瞬,僵若冰封,连唤数声都不作答,唯眼中隐隐有清光闪动。

万寿山下,灵驾已至。
万众举哀,百官长跪。
礼官请灵驾降X,升龙诣献殿。执事官奉梓宫入,“皇帝"四拜。亲王自四王下陪拜。起,遣官祀告后土并万寿山,设迁奠礼,将梓宫奉入陵中安放。即刻,玄宫将掩。

石门之后,幽长墓道不见底,直通往那沉沉幽冥,两旁莲盏浮动,如鬼火荧荧。
人间天上,就此一别。
玄宫前,他最后一看着他的眼,相问:“此刻后悔,还来得及。”
皇陵前,广袖飘拂,他淡淡倦倦留下最后一笑:“谁说我后悔?”
从容举步,便往墓道内行去。

邢山之上,鼙鼓声渐弱,明亮的正红颜色正风卷残云一般越来越多的占据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但同时零星还是有火光不断升腾,你争我夺还在继续。
忽然又响起的金石之声惊起了呆立于画前的人,郑风如一震,随即跳了起来,道:“快!快将这个呈给皇上!“说着,便推着胡福等人一起掉头就往怀曦那头行去。
途中却被人拦住:“郑大人?”
“张大人"郑风如抬头迎向那刀锋般的目光,胸中也像有刀在割,仇恨和良知从未有像此时此刻这般撕扯着人心:小谢,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那浓墨重彩的一笔一划就像巨锤一样一下下击打着他心,击碎那冰冷的外壳,露出那颗被蒙蔽的本心,有什么,在悄然复苏:小谢啊,为何完成复仇夙愿的快感却敌不过那些简单纯粹如你一般的傻念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皇帝和这个国家失去那么好的一个人!
想着,就继续要往前走,“郑风如!“压低了的声音冷冷响在他耳畔。他挑眉睨视:“看到这个还能无动于衷的,还算是个人吗?”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一人叫好,“他果然没看错你,郑大人!“一人边说边走上山来,甲胄熠熠,正是紫金将军瞿濯英。
“将军"郑风如感觉张克化紧抓着自己衣袖的手陡然一紧,望向瞿濯英,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瞿濯英走上前来,瞥了那卷轴一眼,轻叹一声:“一看就是那根木头画的。”
闻言,郑风如再忍不住,甩开他人钳制,将袖中密报拿了出来:“将军,快随我见驾。千秋城内有炸药!”

“王爷,这个皇帝是假的!我们被骗了!凤怀曦那小子现在正率兵夺回京城!”
万寿山巅,四王冷眼睥睨着山下,听着属下回报,面无表情。
千秋城内,一片缟素,远望去,只见香烟升腾,经幡缥缈。
占断天下白,压尽人间是否就是这样的一片纯?
“王爷!“又有人来报,“要不要封陵?”
他终于动了动眉峰,却是问:“凤怀曦他人呢?”
“在邢山上调度指挥。”
邢山上?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离得这么远啊,他究竟是不忍,还是残忍?
这就是你为之献祭出一生的人吗?!
四王仰天长笑:“凤怀曦,我等着看你怎样后悔!”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采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是谁的声音穿过那劲风衰草,描述那南国瑰丽?
是谁的手指拂开那阴霾霰雪,指点那如画山川?

又是谁,将这毕生心血呕成这长丝,春蚕到死?
天子的热泪,大颗大颗的落入那巨幅卷轴之上,万里河山之内。
那是用怎样的心,怎样的智,又是怎样的力才描画成的图画?!
大到囊括四周诸国,小到边陲一个水井。向北,以无尽的雄心包括下整个北蛮,细致的画笔清清楚楚的勾勒出草原每一地貌,每一个部落排布,详尽有如自家国土;往南,用无穷的智慧包容了边疆各族,致密的蝇头小楷一丝不苟的叙述着每一个湖泊、每一座高山,当中隐藏着怎样的奇风异俗;在西,雄浑的浓墨勾画出庞大帝国的脊梁;于东,浅不一的墨色晕染出那无尽广阔的海洋
看着这样的图画,他怎么竟然会一直不明白他呢?
他心里的确是装着九州图画,可他也终只将这锦绣山川作为了图画,他跋涉万里,他风尘仆仆,他呕心沥血一辈子,只为了将这图画奉献于他心里的人他的眼都锁在了他身上,他的神都耗在了他身上,他的青春他的大好年华,他的心他的血都尽用在了他身上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连他的泪,都只落在了他身上。
他最好的年华,他整整一生
他还有什么意难平?为何还要意难平?!
怀曦紧抓着心脏上方的衣料,像要在那龙袍上抠出几个血洞。
“给朕备马!“片刻,他终于惊跳了起来,一阵风的就往山下奔去,“调集所有能调集的兵马,跟朕去千秋城!”
其余人只好也跟着他狂奔,唯瞿濯英还能有气力对答如流:“臣遵旨。启禀皇上:三军早已集聚畿辅,只待皇上一声令下!”
众人看到他从腰间拿出一晃的东西,都脱口而出:“虎符?!“想不到这丢失已久的东西竟落在他的手中。
怀曦却再无什么不明白的,立时喝道:“把朕的节杖拿过来,还有笔墨!”
不肯稍作停留,在军前一挥而就份诏书,连着节杖一并扔给了瞿濯英:“随朕来!“说着,怀曦就翻身上马,纵马扬鞭,飞驰而去。
文官终于喘着气跟来,郑风如边咳边问瞿濯英:“千秋城咳咳,早埋下了炸药,都由机关控制着咳,顾梅生虽有图纸,那么多机关却也一时解不开啊”
瞿濯英扶住他,忽凑到他耳边:“你放心,我军中自有能人,解得开天下机关。”
灵台一醒,他整个人像醍醐灌顶一般僵住,心房像要被什么绷裂。
只见紫金将军轻轻的笑了:“你肯救我师弟,我也还你个师弟来。”

莲灯朵朵,光亮澹澹,罔罔如逝水。
缓缓走入那长长的墓道,远远的,可以看见最纵点燃的长明灵灯。
每走一步,离那亮光越近,却觉离光明越远。
黑暗和阴冷如交织的藤蔓,铺就这一地光摇影曳,一步步牵引人至那此生的终点。
不是不疼痛。
若不疼,便不会想那长夜凄冷,曾经的青衣薄衫熬得了草原上的严冬,能否抵得了朝阳殿内的春寒;若不痛,便不会惦记那征途漫漫,尘封的匣中龙吟能于过往披荆斩棘,却还能否在将来依旧用剑光照亮那一片河山。
亦不是不怀念。
若不怀念,便不会有现在这般刻骨铭心的痛楚,这样熏神染骨的惦念
黑暗中,眸子里浮起万千光碎,无人知晓,亦不要人瞧见。沐沧澜轻轻的勾起了唇角,幽冥中绽开一朵莲台

我以为在走进这黑暗的时候,我就会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现在,我不!
沉定的目光拂掠过盏盏莲灯,最后落于尽头的长明灯盏:我会像它们一样一直燃烧到最后一刻的。我愿以残留的全部生命化作这后土前祀的莲盏,不求他物,只祈你,一生平安
曦儿

“陛下,四王乱党已逃入万寿山中,扬言若陛下攻城,则立时引爆炸药,玉石俱焚!”
“陛下,前军已在城外与叛军交战,城内叛军劫持了千秋令,正妄图关闭城门!”
皇帝并不回答,只顾一路飞奔。终于到得千秋城下,巍巍群山环抱之中,一城独立,夏汛时节,城门之前护城河滔滔。两军正于城外激战,河面上浮尸无数,水上早已为浮上一层血红。
见天子亲临,王师不由士气大振,叛军更加节节败退,眼见城外的临时防线就要被突破,城内的叛军也就不顾同伴安危,开始启动铰链,想要关闭城门。
“不好!要来不及了!“还未等旁人说完,便见烟尘滚滚中,一道白光闪电般纵马跃起,向城门直扑而去,像一枝鸣镝划破那无情沉默的长空,亦像一把钢刀劈开那狰狞残笑的命运。
所有的兵士都听见他们的天子,那被称作千古一帝的人扯开了嗓子,像挣命一样的高声嘶喊:“跟朕上”
汗血宝马载那人高高跃起,在城门半闭的瞬间踏入那吊桥,只听铿锵一声,金四溅,天子剑挥出,三尺龙泉砍断那碗口粗的铰链,吊桥轰然落下,砸起一地齑粉,如粉碎的宿命前尘。
铺平的坦途上,数万精兵高喊着"万岁"跟随着那天神般的铁骑,潮水样排山倒海的向城中涌去。

不知是哪里的风,竟吹进这陵墓之内,疏忽而逝,疾如转蓬。
唯灯轻摇,方知不是幻觉错生。
越往里走,越暗,空气也有些稀薄,灯焰犹亮,却已单薄许多。莹蓝的光远远望去,好似一片蒙昧的天色。
记忆像是云海弥漫了整个脑海,狭小的空间忽就容不下这般澎湃。
窒息般的那可就是那被称为"思念"的东西?像是被疯长的藤蔓束缚住了呼吸:绿色的草原、青色的湖水、素色的衣袖、金色的龙椅、白色的梨
幽的黑暗中,万物都褪去了矫饰的颜色,只剩那光和暗,如佛前永世纠葛的灯芯,永永远远的不可分割,纠缠扭拧成那沉沉一声

戎马倥偬中,皇帝飞马而入,眼见那头皇陵石门就要落下。
“谁敢?!“不由分说,弯弓搭箭,一枝羽箭流星般射出,人也如流星般飞跃而出。
那沉沉的黑暗像是巨兽张开的大口,似要将所有光明和希望吞没。
再忍不住直觉的就溢出了那声最初的呼唤原来千言万语千军万马千山万水都还是要回到这最初的一声

“老师”
是谁?!
谁的声音如此急促,谁的马蹄如此狂乱?
像是草原上的一路追随,像是携手并辔的疆场纵横,像是能涉过那奔流的时光之川,更像是能踏破那钦定的宿命的坎。

一声声踏碎了时光、命运、皇权、江山所有所有的羁绊!
一声声的,重重的踏上了人的心间。
“老师”
越来越响亮的呼喊声中,沐沧澜终于停步,蓦然回转
“曦儿”
《天朝史》载:
景弘四年,文宗崩。太傅沐沧澜陪殉帝陵。帝恸,辍朝三日,赐谥号"忠武”。后再不设太傅之职。大丧日,四王叛乱,帝尽灭之。
五年,太保张克化告老,帝准之,撤太保职。时太师已卒,至此,三公俱废,乃拜郑风如为相,统领百官。
七年,帝逢双十整寿,万寿日,黄河清。
八年,颁天朝田亩法。
十五年,帝亲将兵五十万众,伐北蛮。
十六年,北蛮可汗战死,蛮族四裂。
十七年,南北一统。
二十年,立六王之孙遥光为嗣,遥光聪颖仁慈,帝甚厚之,视同己出。
三十年,春,帝崩于朝阳殿。年四十有三,终生无所出。
皇太子遥光即位,葬帝于北陵之西,青山之巅。山上多青石,远望之,苍苍入云。山下一条清流浩浩东去,名曰"沧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