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友》完
《俊友》完
作者: 水无攸 26/2/12 19:51 15
俊友
1-2
夜香港,歌舞场。
旧权贵,新富豪,你方唱罢我登场,熙熙攘攘,何凄凉?
我自法拉利上下来,为程程拉开车门,无论是对待女伴还是男伴,我向来姿态温和,不叫他们说出半个不字,风流体贴,算是我在欢场里的声名了。
程程于三个月前同我交往,他是大学生,不足二十岁,人十分伶俐,在床上也分外机敏,性情还算柔和,我十分喜爱此类,不必打点太多心思应付,只消一个电话,以及一笔相当数目的费用,便可尽情享用,众生皆须生存,阿弥陀佛!
我同程程一齐入场,他尚有些局促,四下微微打量。我为他端了一杯橙汁,附耳轻笑道:“你且去露台上转转,我应付完便去找你!”他点点头,向露台走去,步履有些急促,看样子是想尽快逃离此地。
我微微一笑,擎起酒杯向场中最欢腾走去,人群簇拥地,正是柳江南。
他抬手向我示意,笑道:“秦欢!”我亦举杯还礼。
柳江南是我大学时的同窗,若我将来有了孩子,理应称他一声“世伯”。
柳江南同身侧的男孩子调笑几句,才向我走来。那孩子极为美貌,眉梢吊起,看样子在床上也十分热辣,这符合柳江南一向的审美习惯。但柳江南才是我见过的最美而不知收敛之人,有些过头,惊心动魄,若说红颜薄命,他应死在七岁之前。
柳江南向露台上努努嘴,方笑道:“尽是清粥小菜,为何你也吃不腻,我看都看腻了!”
我因笑道:“我还没挑剔你,你倒指派起我来?我这样的好聚好散,哪里比得了你,每分手都弄得惊天动地,路人皆知。”
原有一,他恰巧碰上个烈性毒辣的,若不是我正好找他有事,便被人强暴了去。我坐在他床前连声称赞那男孩子英雄气概,柳江南自是哭笑不得,若不是被下了肌肉松散剂,怕是要跳起来追杀我。可即使如此,他也并无半分收敛,仍是率性行事,不计后果。
又闲言几句生意上的事,我便向露台走去,柳江南在身后轻笑道:“哪我送你个极品尤物,让你食髓知味,便不会如此怠慢自己了。”我并不理他。
程程正坐在阴影里的藤椅上,仿佛与那金碧辉煌的高贵下流隔开,他肩膀并不瘦削,此刻却使人顿生怜爱。我轻轻走过去,手放在他肩上,柔声问道:“怎么了,这里太无趣了?我们马上就走。”
程程摇摇头,带着惯常的笑容,道:“没有,这两天复习功课,有些疲倦。”我并不喜爱这种笑容,却欣赏这种笑容,现下出来的年轻人,易喜易怒,不是做人肉生意的态度。
我一手拉他上车,自公文包里取出一页购房合同,因道:“你母亲年纪大,适合居住清静之地。”送人房产,最是实惠,可租可卖,灵活自由,自己的床上娇客,几年不见,若因钱财用度仍流落风尘,并不是什么体面事。
程程抿着唇接过去,低头轻声道:“谢谢秦先生。”
我或许真是年纪大了,喜欢教训人,只道:“他日你若有所成就,可尽情挥霍金钱,万万不可薄待枕边人。”
程程点点头,轻声道:“秦先生是好人。”
我几乎笑出声来,道:“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俗客罢了,同你方才看到的有钱人一样,勤勉过几年,也艰难过几年,正值三十岁的风头上,可进可退,亦难进退。”当日我亦以新鲜肉体求得融资,不提也罢。那时候,父亲债台高筑,我方大学毕业,四顾茫然,何必计较将身待人。
相较之下,柳江南算是幸运又幸运之人,他家老头子十分争气,交到他手上的也是完壁江山,袖手可治,这也造就了他果敢冲动之品性,敢想敢为,做好不少大生意,也吃了不少暗亏。我比不了他,做些什么,非要左右思量,三步一顾,唯恐覆了当年旧辙。
突然手机响起,正是柳江南,要我过去,我向来打发不了他的口舌,只好将程程送回学校,又连连抚慰,致歉道:“生意上出了小差错,不得不去。”
程程并不计较,凑过来同我接吻,口里还有橙汁的残味,他亲吻起来有些不得法,但是无妨,等他到了我这般年岁,要比我娴熟的多。
赶到柳江南寓所,掏钥匙开门,他正半卧半坐在沙发上,松松垮垮披着件雪白浴衣,骨量极佳,那些不易见天日部位的皮肤异常白皙,几近透明,其实也没什么衣服能遮住这锋芒毕露的躯体。
我在他对面坐下来,有些抱怨道:“你可败坏了我一夜春情!”
柳江南一笑,随手脱下那浴衣,带些调侃道:“我可以亲自补偿!”有几他遇上麻烦,只因素日里得罪人太多,便央我出头,并宽衣以待,只道:“我是懒虫,不愿思量他法偿还你人情,你将就吧!”
我并不推辞,欣然受用,床第之外,大家亦是绝好的朋友。
我自己倒了杯红酒,轻抿一口,才道:“这又出什么事儿了?”他自己的公司素来无事,可家族产业下的便不好说了,出了事儿,全推给他理,仿佛天经地义。他虽浪荡,于亲情上头,却十分软弱,比不得我冷言冷语,由他们自己荣衰。
柳江南一一道来,的确有些棘手,却不是不可办到,只笑我不体贴自己家人,却每每替他善后。
我便道:“你可去找荣家老四,迎刃可解。”
柳江南苦笑道:“你难道没听说前几日我同他们家老六大打出手?”他如此冲动,竟然能全身至今,实属异数,且前几日我尚在西德,今夜是归来后第一出入社交场,我又不是长舌妇,哪里听那么多飞短流长。
我略略沈思,道:“我去找他便好,你大可放心。”
柳江南笑道:“我就知道你最可靠。”便起身坐到我身边,由额头吻起,直至唇齿交接,技巧娴熟到令人骨酥体软,又兴致勃发。
片刻他已将我压在沙发上,四肢缠上来,我尚衣冠楚楚,却攀着一全裸身体,想想就忍不住笑。他哪里容我笑场,兽性大发,孜孜不倦地开疆拓地,四点火。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臀部,将他抱起来,向卧房走去。
柳江南有些吃惊,他向来以为我文弱非常,双手按在我肩上,脸上有些泛红,恶狠狠道:“你这家伙,最会扮猪吃虎,怪不得生意场上无往不利,还被人称作菩萨商客,真是混蛋透顶!”
我将他抛在床上,手指沿着他的尾椎向下滑,轻笑道:“那么我便将这混帐名声作实,免得妄担虚名!”
他经我慢慢撩拨,慢慢喘息起来,通体泛红,如陷桃,我时时怀疑他常对着自己这般身体,又如何对别人产生异趣,曾有促狭者戏言:“柳三公子只需对着镜子,平生相思概已酬!”
兴许是这几日他公事劳累,眼下隐有黑圈,也没有多少心思打点我,一欢情,便沉沉睡去,实在是辜负他往日床帏伟岸之名。
我不再揉搓他,只为他拉上毯子,便去阳台吸烟。不知什么时候,我们便达成潜规则,我为他平事,他只需奉上一夕床第之欢,这不奇怪,怪异的是我们仍是朋友,可以常心相待,赤胆忠心,侠骨累累,又可嬉笑怒骂,插科打诨,共同进退,各自寻欢。
清晨时分,我将牛乳面包煎蛋直托到他床前,逼他起床。他粘粘缠缠,蜷在被底,半晌才露出一只狭长的凤眼,咕哝道:“烦死了,上完床就该赶你走!”又呜呜咽咽道:“受了你大学四年的虐待,为什么还要承受?”又咏叹道:“这难道就是宿命吗!”
我因笑道:“是你误交友人!”
他翻身而起,一口吞下牛乳,面对金黄的煎蛋逃之夭夭,飞速地穿戴起来,一边笑道:“你若破产,出去做保父,也必然生意兴隆。”又过来拍我的肩膀,笑道:“我若膝下有子,一定会录用你,严慈俱佳。”
我微微一笑,出门驱车向公司而去。
打电话同荣家老四约了中午吃饭,生意场不大,既要相互冲撞,也须相互妥协。
我先一分锺抵达,求人便要作出姿态来,但也无需过于低三下四。荣四款款而来,态度和雍,一见我便笑道:“幼弟年轻不懂事,果真是兄长难当。”果然是伶俐人。
我因笑道:“哪里的话,六公子我是耳闻的,聪明义气,同柳三不过是小孩子们的稚气罢了。”
各自安坐,尽是场面功夫。荣四并非排行老四,实际是长子,名作荣思驻,被人取笑为四柱,长此以往,竟将“荣四”这一不俗不雅之名叫起来,圈内人皆以此名唤之,无论尊卑长幼。
3-
一顿饭吃的自是刀光剑影,好在我已铜头铁尾,又兼良心刻薄,拿出对待男伴的态度体贴荣四,他虽不豫,却无从回拒,离去时才道:“我素日里与秦先生柳公子交接不多,今日方知无论是金刚怒目,还是菩萨低眉,都是一般风骨,流言误我良多!”言罢,从容而退。
我掏出手机知会柳江南,大局已定,并告诫他以后少招惹荣氏,省得我替他收拾骨头都无可寻。电话毕,突然想起,这是多少我在收拾残局,为他?
或许只是因为他漂亮得过分,我又喜爱如此尤物,他日遇上嫡仙降世,必然弃旧从新。拨通程程电话,暑期将至,早就允他出去,两天后我至瑞士公差,可以携他前往。
他究竟年轻,十分雀跃,也或许是卖身者道德使然,不得冷落金主,连连问询行期。我因笑道:“我现在便过去接你,细节可以详谈。”
他一钻进车里,便耸着鼻子嗅了两下,才向我道:“秦先生最近忙碌非常,怎会有此行程度假?”
我便笑道:“是你去度假,我去公差,长约一星期。可以尽情拍照,欧洲建筑不是你最爱的么?我又无暇扰你,你可以肆意游荡。”
程程嘴边泛笑,轻声道:“秦先生素来思虑周详,令人放心,只不知岁月漫游过去,谁人有福消受?”
路过珠宝店,想起家母生日在即,便进去购得祖母绿戒指一枚,程程沿戒指柜台一一看来,钻石璀璨生辉,半天才道:“世间富贵尽聚于此,若无富贵,幸福也是淡茶水,了无趣味,若有富贵,闲杂祸事,也只是茶碗里的波涛,漫了杯中的金山寺。”
我扶他腰出来,道:“晚吃苦,莫如早吃苦,后半生辛酸,莫如前半生坎坷,他日你儿孙满堂,亦可以此语告诫。”
程程咯咯笑道:“你不过三十岁,何必卖老?看看你朋友柳江南,尚年轻气盛,敢为人争风。荣六下作,玩伤一男模,恰是柳江南的旧欢,他便出手相助,不顾荣家经营黑白两道,狠狠教训荣六一番,当时真是大快人心。”
我心中苦笑,报应不爽,幸好荣四明白事理,知道进退,不然亦难收场。我不怕小人,却怕小人大权在握,让你无从下手,晦气。柳江南爱做这等英雄救美之事,白饶我赔人笑脸。
寻法国餐厅吃晚饭,人生无不相逢,柳江南也在,相陪昨夜的小男友。任他眼尖,一下就望见我,连连招手,我只好过去与他同桌,那男孩子软软地伸出手来,笑容里带着天然魅惑,道:“秦先生,昨夜未有讨教,我是傅篱。”
我握了下他雪白的指尖,笑道:“是我怠慢傅先生,需得请罪。”
程程早就见过柳江南,还被这厮言语调戏过,故而熟捻。
四人坐定,还没吃上两口,傅篱便几乎倾倒在柳江南怀里,两人切切低语,时而轻笑,整个餐厅都有些敢怒不敢言,程程只是低头切着牛扒,食不知味。
我遂起身笑道:“和人有约,先告辞了!”程程如释重负,连忙起身道:“柳先生再会!”
柳江南懒洋洋地仰起头来,问道:“和谁?”
我道:“荣六!”他不再言语,目送我出门。
程程同我回到寓所,才慢吞吞道:“柳先生真是锋芒毕露,行事不羁。”
我撇撇嘴道:“没了事业,他比寻常的二世祖还招人厌!”
程程轻笑道:“可秦先生并不讨厌他?”
我打电话叫了外卖,才道:“认识太久了,心里计较不起来。”不知道老来忆旧,提到柳江南,会不会只是一拍脑门,道:“哦!柳江南?他是我最漂亮的朋友。”
程程笑着摇头,自己切了块芝士蛋糕,大快朵颐起来,这屋子里的甜点,都是为他准备,剩下的红酒,却是为柳江南。
热腾腾的海鲜饭顷刻送到,蛤肉雪白,仿佛曾生在柳江南身上,他细皮嫩肉,吮在口间,比这蛤肉还要质理细韧。程程不喜蛤肉,自己拿指尖拈着寿司,吃的津津有味,特别对那一方豆腐,情有独锺,细细把味。
食色,乃人之两欲,饱暖思淫,实属正常,同程程沐浴至半,床第之兴大生,战斗间隙,程程趴在我身上,软语道:“柳江南身边的人物,相貌气质皆同傅篱,媚骨外生,个个尤物。”
我抚着他汗湿的后背,道:“他是老妖精,自然偏爱同族,我是凡人,没有许仙的癖好。”
程程低头噙住我的喉结,牙齿细细,意在撩拨,我翻身压住他,再兴战事,一时间,满室低吟,春色无边。
床并不小,我却不喜与人共享,程程入睡后,便披衣去书房,那儿尚有张矮榻,柳江南每得罪我,上门讨饶,便委委屈屈在矮榻上休息,只待我笑语欢如故,才放心归去。
我在书架间盘亘片刻,清落落的灯光投射在上面一水晶相架上,熠熠生辉。我过去凝视,乃二十岁时同柳江南摄于保加利亚,身后是无边盛放的玫瑰山谷,两人皆是素白西服,看起来有些古板,稚气驽钝。柳江南还用过一段玫瑰香水,我同他出入太多,母亲几乎怀疑我交了女友。
两日后,飞去瑞士,我自去办理公事,程程抱着专业相机,四拍摄,几乎乐而忘归。一个星期,只有晚上见面,寥寥不过数语,我劳累无话,他只忙着冲印检点。
至最末一日,我方有闲暇,与他同游瑞士,晚上在一家老餐馆订座,氛围与菜品都极好,我每来瑞士,总会到这儿来,仿佛朝圣一般。
程程也十分喜欢,平日不吃的菜品,也一一尝来,轻声称赞。
突被人一拍肩膀,我尚含着一口鱼子酱,半天才抬起头,竟是封玉堂,大学时的学长,上到三年头上,竟辍学打点家族事务,一出道便干净漂亮,早已风生水起,隐然一方。
况且我同他尚有一夕欢情,当日四碰壁时,从容上了几张床,其中便有封家紫帐。
我起身笑道:“封学长,多日不见,一向可好?”并为他拉开座位。
封玉堂坐下来,笑道:“红尘俗务,不提也罢。”又看向程程,问道:“这是……”
我接道:“程豫榕,我现在的男友。”
程程伸出手来,笑道:“封先生,幸会了!”
封玉堂亦伸手一握,道:“程先生!”
往事没有多少,几句便可道明,将近十年光阴,禁不住唇齿开合几。
封玉堂问道:“在瑞士逗留多久?”
我恭敬回道:“已经一个礼拜,明日的班机。”
他仿佛叹了一口气,道:“有空便多联系,时光不待人。”
程程突然起身道:“我的照片到了时间,不及时取出,恐怕伤损。你遇旧友,理应多叙话几句,我回宾馆等你。”便向封玉堂略略点头,自行离去。
我知道他的照片早已收好,但不好开口点破,只好任他离去,暗道他莫不是以为封玉堂是旧情人。
封玉堂方轻松笑道:“他倒年轻,我们没有的本钱。”这等本钱,卖给我,我二十岁的本钱,也曾卖给封玉堂,但只一笑道:“同年轻人一起,自己也年轻起来,不然无味的日子,怎么打发?”
封玉堂笑道:“我却以为你分毫未变,同大学时的光景一般,还以为你刚自外层空间归来,年青如故。”
我抿唇轻笑,柳江南才是真正的航天员,时光荏苒,对他也是无可奈何。
封玉堂突然伸手握住我手腕,力道不松不紧。
我不好挣扎,只好开口道:“学长!”
封玉堂方松开手,微微笑道:“触感如往日,不能不惆怅旧欢如梦。”
我哑然失笑,一夜而已,各取所需,算什么旧欢,便道:“衣不如旧,人不如新,世间美人如春草,遍布天涯。学长是达观之人,今日偶逢旧友,灯火昏暗,一时感慨罢了,若是白日相逢,我尘霜满面,学长怕是避之不及。”
封玉堂慢慢笑道:“也许吧!”点起香烟来吞出。
我亦取一支点上,于这上头,瘾性不大,可也不想戒,如一般吸烟之人一样,曾心生胡涂,立下宏愿要戒掉,过个十天半月,方才觉悟,痛改前非,重新作得自在烟民。
封玉堂扔掉自己手上的半截烟,陡然伸手,拿掉我唇间香烟,吸了两口,按灭在烟灰缸里,起身道:“告辞了!”从容退去。
5-6
我重新点起一支烟,慢慢吸完,方走出餐馆。大学时光,实在难以回首,仿佛李煜心中念念不忘的故国月明,朱楼在,朱颜改。
柳江南与封玉堂亦是旧相识,但两人眉眼不合,一见面便唇枪舌剑,直恨不得字字见血,任我如何长袖善舞,也是胳膊打结,无从支应,仿佛棋盘上的将帅不相见,任它隔了偌远的楚河汉界。
路过一家甜品店,为程程买了蛋糕,还有一盒榛子巧克力,他不会生气,我却不愿委屈他。
开了房门,程程正坐在床上看电视,浑身湿漉漉,头发尚在滴水。我将蛋糕放在茶几上,笑道:“新鲜蛋糕,要不要吃?”
程程转头过来,直向蛋糕扑去,塞了满满一嘴,连连笑道:“我就知道秦先生最体贴。”这孩子爱惜甜点,兴许是因为苦头吃得太多,又因为太年轻,以为口中香甜,可以弥补心中苦涩。
他知道我不爱此物,并不劝我,只顾着自己享用,最后带着一嘴奶油气过来接吻,洋洋得意。我并不讨厌奶油,却鲜少食用,或因第一同人上床后,并未觉多么艰苦,只觉饥肠辘辘,下来取了一块蛋糕,吃了一口便呕吐起来,自此不再食用,奶油何罪,妄担我厌恶之名。
我按住他后脑,细细亲吻,一手探进他的浴衣,慢慢抚慰,随手按下遥控,关掉电视。
日飞回香港,程程自归学校,我向母亲进献寿礼,并在老宅略坐。母亲向来态度浅淡,对丈夫,对孩子。她不爱做寿,也从不举行寿筵,日日沈湎工笔画,细细描摹,西湖山水,抑或振翅雄鹰。也许她的年轻正得益于她的性情,时光尚不及她冷漠,她开口可嘲笑天地多情。
母亲将戒指套在指头上,略作打量,只道:“太沈了,带着无法作画。”便命人收起来,不知丢到哪个不见天日的犄角旮旯。
我劝她多多养生,不要太心思在书画上,她或点头,或根本不理会。到了晚饭时分,我起身告辞,她看了一眼挂锺,方迟疑道:“你要留下来吃饭么?”
我毕恭毕敬答道:“还有应酬,以后吧!”她如释重负,让佣人送我出来,自己上楼去书房消磨时光。
我天性类她,却又不是她,不然家道中落时,亦可冷眼旁观,看秦氏大厦倾颓。
出得门来,手机乍起,却是荣四相邀,我本打算去吃一碗余记素面,看来是无福消受。
一入荣氏大院,荣四便迎上来,含笑俨然,道:“早就想同秦先生小坐,现有清茶围棋以待,只为友人,不为商场。”
我连忙还笑道:“只怕秦欢不才,唐突了荣先生雅量。”
闲步进来,幽篁,荣四年纪同我仿佛,竟能如此养生,我自愧不如。
对坐下来,初上来的不是清茶,却是一碗素面,配着几碟小菜,雪里蕻之类。我忍不住惊讶,果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我今日蒙主恩宠,吃素面的心愿得偿。
荣四只是陪我用饭,点到为止,只笑道:“下午去陪姑母,老人琐碎,被逼吃下太多,现下肠胃里仍坚如盘石,不得消化。”
我吞下口中叹息,将细面全部吃下,推碗笑道:“俗务毕,可以饮茶。”
茶室是另一间,布置简洁,纱窗石青色,应当题为蘅芜居。饮的也不是功夫茶,一遍滚水,二遍飘香,亦可饮用,全凭茶叶精良,真刀真枪,不比日本人惺惺作态,一遍遍捣鼓,不厌其烦,口水经这么折腾,都能调理成琼浆。
中国历史太长,大凡果敢前进者,都情愿直奔主题,切中肯綮,生命太短,禁不住日本几盏茶水工夫。更为庆幸的是,我们虽食用寿司料理,也只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他们爱慢慢做来,与我等无干。
一连饮了几杯,大汗出了几,竟神清气爽起来,尘烟尽扫,我因笑道:“得遇荣先生,平生幸甚。”荣四但笑不语。
待汗水略停,荣四笑道:“请秦先生去沐浴,茶水内浴,温泉外浴,出来时必然骨骼清奇,正是下棋好时分。”
我被带到浴室,中间竟然摆着一只大木桶,水蒸气蔓延,携着茶香,四下墙壁,仿佛是细草编织,我愈发赞叹起来,若荣家有女,我定当登门求亲。
尽除衣物,跨步水中,跑到别人家洗澡,实属首,被荣四一路带领,云不知,他若此刻跳出来,狞笑道:“哈哈,你中计了,我是要杀你的!”
我也决不计较,只懒洋洋道:“等我洗完,荣先生自便。”
一壁胡思乱想,竟然睡过去,醒来时,正躺在茶室榻上,盖着薄毯,身上一丝不挂。四下望去,衣物便在近旁,连忙穿起来,暗道今日出丑太多。
我正登上皮鞋,荣四转身进来,笑道:“秦先生好睡,现下是凌晨一点锺。”
我大惊,连连告罪,道:“误了荣先生兴致,实在罪过!”
荣四笑道:“哪里哪里,时人多爱失眠,能如秦先生一般彻底睡上一遭,也是福气。”
我起身告辞,荣四要他的司机相送,我连忙拒绝,已是天大笑话,足够我悔恨下半生。
驱车回到寓所,停车开门,随手开灯,客厅正中的沙发上卧着一人,能自由出入我家的,目前只有两人,现下当然不可能是程程。
柳江南被灯光刺醒,大发淫威,怒道:“你跑哪儿去了?”
我不动声色道:“荣四相邀,若不是你,我用得着去应付他?”便去冰箱里取啤酒,里面好几个锡纸包,垃圾桶外是圣骑士餐厅的外卖包装袋,方才柳江南面前,尚摆着一瓶红酒。
我有些怅然,气恨自己争什么口舌,将外卖放到微波炉内加热,回去打开红酒,端给蜷成球柳江南,轻声道:“对不住。”
柳江南并不理会,打发个性,仿佛受了气的小媳妇,不言不语。我又气又笑,道:“我真心认错,快饶了我吧!”
柳江南慢慢抬起头来,低声道:“真的?”
我郑重点头。
他微微一笑,我便觉不好,果然他开口道:“你让我受用一,我便饶了你!”
我哑然失笑,原来他打的是这般主意,真真是妖精作怪,便慢慢启齿,道:“你──妄──想!”
柳江南跳起来,压在我身上,杯中红酒泼洒一地,露出霸王嘴脸,道:“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由他闹腾片刻,便将他全然掀过去,牢牢压住手脚,轻笑道:“凭你这点儿道行,还差得远呢!”
他颓然松了力道,喃喃道:“同你争斗,才真瞎了眼。”又改换题目,道:“我听说封玉堂要回香港来,不日便到,这混球回来做什么,招我的厌?”又道:“方才你进来时,异常的唇红齿白,精神焕发,荣四怎么招待的你?”
我因笑道:“喝了两杯茶罢了,同那人讲话,十分费心思,哪里精神焕发得起来?”
他经一番打闹,嘴唇嫣红,微有薄汗,愈发显得肌理透明,我低头擒住他的唇,慢慢吮吸。
柳江南一把推开我,道:“若有什么麻烦劳动你,你可不许推三阻四,还奚落我。”
我点点头,呻吟道:“祖宗!我全听你的还不成?”他方把我拉下,主动凑唇上来,我心中陡生一阵失落,这到底算什么狗屁关系,索性丢开手,坐到一边,道:“我今天太累了,明天还有生意要谈,各自睡吧!”
柳江南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连连眨了几眼睛,终于恼羞成怒,胡乱往身上穿着衣服,一边骂道:“老子瞎了眼,竟同秦欢套交情,忘了自己是什么德性,人家可看得上眼!”又掏出手机道:“难道我还找不到个把人上床?”
他一连拨了几个号码,都没有人接听,骂声更盛,索性向门走去,道:“我就不信今儿大街上的男妓都从了良!”摔门声惊天动地。
我自知拦他不住,只好任他出去,看看表,将近凌晨四点锺,夏天夜短,马上便可天明,遂下楼开车,向海边行去。
柳江南气闷了,并不乐于寻问柳,看一个完整的日出,便可怒气全消。王尔德钟情于夕阳和朵,他却钟情于美少年和朝阳,他曾道:整个天空由昏暗,变得蓝,淡青,最后阳光璀璨起来,昨日之事,便如同隔世之久。仔细想想,他缺心少肺,盖因他心胸豁达罢了。我担着平淡如水之名,并不比他达观多少。
7-8
开车转过街角,依稀望见柳江南的车影,心中安稳下来,只需尾随便可,等他少爷火气全消,再行上前安抚。
慢慢跟上去,突然斜拉里冲出一辆红色跑车,正撞在柳江南车侧。
一切仿佛镜头拉长,我眼睁睁望着柳江南的车打转,撞在对面开来的卡车上,一连几滚,四轮朝天,停在路边。
我呼吸一时停滞,毫无意识进行x车,结果车冲上侧道,与边墙只有分毫之差。我顾不得头撞到前视玻璃上,晕头转向,慌忙自车内出来,向柳江南跑去。
柳江南头朝下,被卡在座椅与车顶之间,尚有安全带束缚着,业已昏迷。
我拉下变形的车门,想将他拖出来,半跪在地上,只一支胳膊抓住他,不好用力,额头上还有血漫流下来,急忙擦去,连声呼叫他。
卡车司机和开跑车的青年人过来帮忙,试图将车扳起,这是欧洲车,无比沉重,这一刻,我无比赞叹日本车。
卡车司机过来一同帮我拉他,柳江南却仿佛生根于此,半寸也动弹不得。
突然有人叫到:“快闪开,起火了!”
挟着汽油味道的火苗顷刻而至,卡车司机连忙松手跑开。
我的眼睛早已朦胧不清,竟大喝一声,手上一用力,柳江南顺势而出,半趴在我身上,爆炸在即。
开跑车的小混球倒是英勇无比,飞快过来扶起柳江南,我也勉力爬起,一同扶掖而逃。身后气浪喧天,三人都被冲倒在地。我连忙察看柳江南,他雪白的面庞染如锅底,身上血块凝结,闭目而卧。
警车与救护车片刻而至,柳江南被轻抬至担架上,检查,输氧,吊上点滴。我拉住一位医护人员问道:“他有没有事?”
那人拂开我手,冷冰冰道:“尚需观察!”救护车呼啸而去。
便有人过来为我包扎额头,要我同那临危救人的小子同车去医院。
那小子只有手臂划伤,真真是好运气,我担心柳江南,方才救他,顾不得思量,现下心中竟升起无边恐惧,忍不住瑟瑟发抖。
那小子看我两眼,道:“那人不会有事,你那么真心救他。”
我翕动嘴唇,颤巍巍道:“也谢你救他!”
那小子脸红起来,讪讪道:“都是我闯的祸。”
我摇摇头,道:“无论如何,没有你,我同他便葬身火海。”对于卡车司机,我心存感谢,却并不感激他,但危机之时,弃人而去,都是常理,我面前这小子混蛋而侠义,真是人无完人。
到了医院,我在急诊室外静候,祈祷他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不然一切皆由我起,百死莫赎。脑中一片空白,心中却灵台清明,忆起同柳江南初相逢时分,学校里新生举行化妆舞会。他一身乌亮皮衣,眼罩覆面,待至除下,眸中蕴有万有引力,浑然天成,丝毫不像与我同室方才正蒙头大睡,睡眼惺忪的少年。
我思绪纷乱,有些不知所措,终于急诊室前灯灭。我急忙上前,医生答道:“刚脱离危险,需待二十四小时,才能真的定夺生死。”又是造物主的恶趣味,无论结果如何,总要世人眼巴巴张望,有了结果,便喜极涕零,没有结果,便以为是自己功夫不够。我陡生志愿,他年归天,必要手持利刃,威逼上帝,也要他胆战心惊,看人脸色。
宏志虽如此,可这种等待,真是磨人心神,我前后踱步,无所依托,想吸烟镇定,却年轻的女护士呵斥,这等白衣天使,俱有一副杀人于唇齿间的好本事,如若下岗,还可以去做律师,政客。
五小时后,柳江南自无菌室移出,我可以陪同。他的家属,业已通知,到现在为止,无人看顾,大约认为柳江南只是他们的牛马,倘若生还,到时候打个狐哨便可,倘若死去,大家就要坐地分行李,然后一拍而散,以后见面,便是路人。
我坐在他床侧的椅子上,慢慢打量,他额头,脸庞,唇角,俱有淤青,想必醒来就要同我拼命,要我还他绝世姿容。
看看手表,已是晚上七点,我浑无倦意,精神奕奕。
跑车小子溜进来,低声道:“你且去歇歇,他如醒来,我马上叫你!”
我摇摇头,轻声道:“不必了,我不累!”
他只好轻手轻脚出去,又捧着数厅咖啡回来,道:“医院里只有自动贩卖机。”
我取了一瓶,启口灌下,并不想提神,只因腹中空荡。
那小子道:“我叫黄宝祈,先生怎么称呼?”
我闭上眼睛,慢慢道:“秦欢,如果想说话,请你出去,外面必有人愿意听你絮语,况且这世上还有一种职业,叫做陪聊。”
黄宝祈并不气恼,只道:“我听说昏迷不醒的人,愿意身边有人说话,他的魂魄飘飘荡荡,才能寻得归!”
我睁开眼,轻声道:“黄先生多少价码一小时,可陪我聊天!”
黄宝祈大乐,坐到我身边,问了柳江南的名字,便道:“你们两个名字好生有趣,秦欢,是春日禾苗,江南垂柳,秋意最盛时才有真味,你二人相交甚,便如春秋交接,年年光景复又来,寿比人间草木!”
我不由另眼相加,这孩子倒会胡思乱想,胡言乱语。
半晌,他突然垂头丧气,道:“我哥哥快来了,所有补偿事宜,请您同他面谈。”又嘟囔道:“这下子我一辈子也别想碰车了!”
我慢慢道:“自是应该,你哥哥真是菩萨心肠,早该把你拘在家中,连脚踏车都不许蹬。”
片刻,他哥哥稳步进来,自是剑眉星目,落落大方,先是上下打量一番黄宝祈,看得出是松了一口气,才向我道:“秦先生,我是黄宗祈,实在对不住,我自英伦赶回,来得晚了,请秦先生出来同我详谈,免得惊扰病者。”
我摇头道:“不急,等病人醒了,我们再谈,现下我了无心境,请黄先生勿怪。”
黄宗祈道:“那么,我明日再来,如有所需,请您务必通知我。”向他弟弟略一示意,黄宝祈便乖乖尾随他出去,回头向我做了一脸苦相。
我起身到走廊踱了几步,又回来守候,时间分分秒秒过去,已然越过凌晨,抵达三点,就在精准的二十四小时前,柳江南尚同我打闹说笑,向我发怒,同我接吻。
我慢慢伸手推他,轻声道:“快点儿醒醒,懒猪,不觉得久么?”声音越来越高,近似于训斥。
半晌,他没有动弹半分,我猛然松手,转身坐回去,朋友,只是朋友,如果没有这个朋友,多年来,我既不会生那么多气,也不会有那么多欢笑,只是寻常地纵横商场欢场,时时戒备,步步为营,直至老却,如果有幸,会留一个程程在身边。
人生一辈子,朋友能够相伴多少时日,他再漂亮,倾国倾城,终以朋友之名,聊度余生。那时候,第一同他上床,他勾着我的脖颈,说得一清二楚:“我们是朋友,永远的。”
我点头应下,决心与此人一生为友,肝胆相照,大约所有义结金兰的兄弟,皆可获得一种恩赐,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眼前有些虚,脚步轻浮,再走到病床前,轻掴他的面庞,道:“快点儿醒了吧,好容易这我叫你起床,手上没有端着煎蛋,你还不知足。”
他乌青的头发散落枕上,我把手插入他的发间,慢慢抚摸,低头下去,咬他惨白的唇。
还没有触及,他的头突然一动,我大喜,连连呼叫,他睁了睁眼睛,骂道:“给我滚,别跟着我!”复又合上,他的思绪还停在撞车那一刻。
我又惊又喜,连忙按铃叫医生,经过一番检测,那医生冷若冰霜,道:“已经脱险,只剩下养些轻伤。”
我喜悦之下,自然不会计较态度,连同白衣天使们都一同赞美,每个人生来都是有用的,阿弥陀佛!
柳江南睡到上午八时半,方真正醒来,四下里看了看,道:“真真晦气,被个菜鸟撞了!”
我心头石头落地,才挖苦道:“鬼门关一游,体味如何?”
柳江南嘻嘻笑道:“我本飘飘荡荡,身在福天寿地,受用无比,突然听到有人叫我,又急又悲,弄得我十分火大,想寻找是谁要触小爷的霉头,找来找去,竟被绊了一脚,睁开眼,便是你的一张木脸。”
我懒得同他计较,一会儿工夫,他的闲亲全部降临,大呼小叫,没得惹人心烦,柳江南半坐在床上,似笑非笑,张口便可骂人,他的亲戚俱唯唯诺诺,满脸赔笑,由他颐指气使,只可惜这般奴才像,仅是因为一家人俱需靠柳江南的血肉打拼为生,若是他死了,骨灰盒的钱都会由我支出。
9-1
柳江南住院数日,黄宝祈日日过来探望,他还是小孩儿心地,自觉十分愧疚,对柳江南连连讨好。起先柳江南待他不冷不热,后知晓他曾挺身相救,便也嘴软下来。
出院时,我将柳江南接到自己寓所修养,又抽空去见程程,冷落他许久,理应奉陪,不然关系渐冷,又需更换新人。
程程翩然而至,极尽职业道德,他从不主动与我通话,也不从拒绝我的电话,如此风度,即使离了我,也可独立生存,全身以退。柳江南都赞叹他道:“现今出来的年轻人,能做到这般,十分难得,要么恃宠而骄,让人厌倦,要么畏畏缩缩,毫无气度,要么效仿言情主角,自作多情。程程如此从容,着实是你的福气。”
我未将原话全部转载,只向程程道:“柳江南赞叹你性情和睦。”
程程大笑,道:“我若如柳三公子一般出身名门,日可一掷千金,也必然飞扬跋扈,强取豪夺,做个性情中人!”
我亦微笑,心中无限叹惋,可惜这世上的人肉买卖,大多都是被强迫着自愿,又为程程庆幸,他虽落魄,并不落拓,即使我不赠金相离,他也会主动提出,不肯长居篱下。
某日,赋闲在家,服侍完柳大少爷,便同坐饮茶,荣四致电慰问,柳江南敷衍完他,向我笑道:“这荣少,着实是醉翁,明明是我受伤,却同你讲了十分锺,同我讲了一分锺,司马昭之心,可见一斑。只可惜,你虽肯爱恋男子,却不会爱上同仁。”这话不错,我未曾与任何豪门中人寻欢,只是因为麻烦,交往时候麻烦,分手时,更是易生风雨,落人笑柄。
我慢慢斟出茶来,尚低着头,道:“你莫忘了,你也出身豪门,你也同我偶尔贪欢。”
柳江南仿佛笑昏过去,道:“真是玩笑话,我们虽是朋友,却如兄弟一般,一时笑闹,做不得准!”手上茶杯颤动,茶水四溅。
我抬头,抿唇而笑,道:“不错!”
门铃乍起,我起身开门,竟是封玉堂。他手持大束鲜,团锦簇,熙熙攘攘,俗不可耐,一见我便向我手里塞,笑道:“看望柳江南,只需如此束,只可惜我一路执来,被人笑话无数,方知取笑人者,必为他人耻笑。”他满面春风,并无一点当日在瑞士的落寞,果然旧欢如梦,我亦可心安。
柳江南耳聪目明,高声道:“封玉堂,你安得什么心,活该被人耻笑!”
封玉堂缓步进来,笑道:“见了面,才知道应该送你本《聊斋》,可怜秦欢,倘若夜里醒了,岂不被你吓个半死!”
我懒得听他们唇舌,打开束,挑出数朵玫瑰,又向厨房里寻瓶灌水,鲜无辜,人人当奉之如净瓶细柳。
持回来,便听封玉堂低声道:“你又不要,为何阻人倾心?”
柳江南咬牙切齿:“跟你无关!”
我徐步进来,笑道:“你们吵够了么?再吵闹,我可就翻脸了!”
封玉堂举手告状,道:“我要喝茶,他不许。”
柳江南道:“要喝自己沏,那儿有沸水有良茶,这里只够两人饮用!”
我只好再举长袖,起手为封玉堂斟茶,柳江南怒道:“你竟偏帮他?”
我无奈笑道:“他是客,你是……”封玉堂打断我,道:“你是熟客!”如此言语,仿佛我入娼门。
柳江南洋洋得意,道:“我是主,封玉堂,你可知道客随主便,莫要张张致致,小心我逐你出去!”
封玉堂看了一眼腕表,笑道:“到了饭时,旧友相见,必要在餐桌上叙话,柳江南,你如此面目,可敢出门就餐?”
柳江南向我道:“我饿了,想吃排骨,昨天红烧,今日清蒸可好?”又向封玉堂笑道:“封先生请吧,香港并不是美食之都,却有凯悦,喜来登之地,供君选择!”硝烟又起。
我举手投降,道:“你们猫狗大战,不要拿我作筏子,我也是有气性的,莫要逼我发威!”
两人方各自收敛言语,笑谈商场风云,俨俨正人君子。
我自去电话点餐,并去厨房烧排骨,即是主人,便须顾全场面。
一饭毕,封玉堂自去,我出门送他,他突然指着我的手,道:“天下美味,比你做的好的,遍地皆是,你又不缺饭钱,何必亲自洗手羹汤?”
我低头看手,那儿尚有小巧燎泡一只,便自嘲道:“我为人心软,待友赤诚,他言巧语几句,我便自请了。”
封玉堂微微笑道:“待友赤诚?你真是个好朋友!”
我因笑道:“他便是个漂亮朋友。”
“我呢?”封玉堂问道,锲而不舍。
“朋友!”我言语干涸,只好如是回答。
封玉堂挥手告辞,驱车而去。
第二天,公司有紧急事务,我只好亲往置,晚上又有酒宴,百辞不得,只好打个逛应景。
恰逢荣四,略谈几句,尽是寻常风物。
荣四道:“什么时候再行喝茶,我的一盘棋还没有同秦先生下呢。”
我因笑道:“等我哪日睡饱了,再相奉陪,免得出丑。”
荣四凝眸数秒,方道:“的确,你近日忙,颇有面黄肌瘦之姿。”
我大笑道:“不若荣先生,谙养生,日日只见尘光去,不见芳华凋却。”
荣四亦大笑,各自去了。
回到寓所,停车开门,客厅的沙发上卧有二人。
柳江南气喘吁吁,笑道:“你回来了!”
怀中男孩亦抬头笑道:“秦先生好!”眸中水光潋滟,摄人心魄。
我便笑道:“傅先生!”上楼睡觉。
日清晨,柳江南向我道:“我病体已痊愈,可以不必劳烦你,日日叨扰。你还有浮华人生须尽欢,快打电话请程程来吧!”
我因笑道:“你快滚吧,程程若是厌弃我,便是你的不是。”
柳江南款款离去,他在时,鸡犬不宁,不在了,倒觉四壁空旷。
程程打来电话,我十分吃惊,他邀我至茶座相谈。
见了面,他一身素黑,双眼红肿,我连忙问询。
程程道:“家父一个星期前过世,十分安详。”
我心中歉疚,道:“你应当告诉我,去送送他。”
程程摇头,勉强笑道:“秦先生忙碌,而且他也不认识您,送与不送,没什么关系。”这话不错。
程程低头半晌,道:“我请秦先生出来,是因为别的事,当日同秦先生往来,盖因家父药费昂贵,幸好秦先生心底好,侠义助人。”这话却是骂我,拿钱买人家孩子青春,不是恶霸是什么。
他又道:“现在我大学毕业,可以自行养命,也可赡养母亲,所以……”
我无话可说,当初便是买卖,还能怎样,只好抽出支票簿,道:“你聪明大方,于此等社会,必然平步青云。”
程程阻我写字,道:“秦欢,现在我并不缺钱,当日同你相逢,是娼妓身份,今日分别,非要把这身份做实么?”
我心中一镇,停笔抬头,他伸出手来,微微笑道:“秦欢,告辞!”现下,他理直气壮,唤我姓名,盖因此刻,众生终得平等。
我握住他的手,掌心薄茧,应是操持家务,悉心侍母所致,可惜我现在才能了悟。
程程起身离去,不带片云。
我袖手而坐,却觉眼中阵阵酸楚,又觉欣喜非常,看他破茧而出,振翅高飞。而我,无论多么温柔体贴,款软善情,都是拿金钱买他青春之人,龌龊不堪,不值一提。
信步出得茶厅,正是当午,烈阳如火,我一阵头晕目眩,只觉四下白光刺目。身后突然有人相扶,连忙转身,是封玉堂。他抿唇笑道:“看你落魄而出,昏昏欲倒,莫不是失恋了!”
我勉强笑道:“不错,只因被人抛弃,心生哀怨,现下正忙着找地方寻死,以明心志。”
封玉堂大笑,道:“对面便是封家资产,高达二十九层,可供君选择。”又道:“我可送你上去。”言罢执着我的手臂向前走,边笑道:“魂断之前,不妨同我饮茶一杯,允我略还当日你以东道相待之谊。”
我无从推辞,只好同他进入大厦,电梯外露式,不知是不是封玉堂的趣味,自脚下观芸芸众生,车马往来从容,只觉心境宽广,天地皆宽。
11-2
进了封玉堂的会客厅,端上来的却是红茶,封玉堂笑道:“绿茶性凉,只为宁静心神,红茶性温,可打点士气,你现在失恋,饮红茶方可恢复元气。”
我举杯啜茶,胸腹温暖无限,眨眨眼睛,笑道:“愿这一盏是孟婆汤。”
封玉堂慢慢道:“你即得新生,那么便是忘了我。”他抬头直望进我眼睛,道:“我是封玉堂。”
我又是惊异,又是好笑,道:“我是秦欢!”
封玉堂道:“初识秦先生,一见钟情,秦先生尚为单身,可否允我追求?”
我心中愕然,虽隐隐知道他之用心,却未料这般说出,一时无语,不由垂下眼睫。
封玉堂伸手过来,握在我腕上,轻声道:“当日我年少轻狂,竟然同你做那般生意,现下思来,痛心不已……”
我连忙摆手,道:“生意归生意,人肉买卖虽不好听,未必较它法低等,比起背信弃义,过河拆桥,落井下石,实属上乘。况且当时,你情我愿……”
封玉堂颓然松手,满眼寂寥,道:“我并不情愿,当日,我是想退而求其,先得肌肤亲近,后得人心,哪料日家族陡生变故,连忙前去瑞士置,然后母亲病重,只好服侍床前,待事情略有安妥,才得知你……”
我轻轻一笑,道:“我已成商界新艳,欢名远播,来者不拒。更有流言,我为得融资,竟肯爬上六十老翁的床,当时他的新宠是闻名遐迩的三流女艳,波光流媚,我竟能从中插脚,如此推测,我床第功夫,精妙绝伦到什么地步!”
封玉堂咬住下唇,死死地瞪着我,半晌才开口道:“这等过往,你非要用如此口气提及么?”他虽手段硬朗,却是洁身自好之人,想来总有些看不起我。
我抿唇笑道:“哪里,我也不是无心之人。而且,这话同你说也无妨,当日我是同他的儿子上床,此子正欲婚嫁,对方门坎极高,唯恐不得凤凰女。我便以床事要挟,不然就昭然天下。那老头子无奈,只好答应融资。”又道:“那老头子当年已经六十五,全身松弛干枯,仿佛一只干苹果,任何狗急跳墙的同性恋者都不会动心,何况是我?”
封玉堂本来满面阴霾,此刻不由得不苦笑:“你这张嘴……”脸色却又慢慢沈静下去,道:“我当日并不是因为你纵欢成性,不然便今日有何面目同你示爱!”
他掩住面容,手肘撑在膝盖上,慢慢道:“大约是四月初,我去见你,你正住在柳江南,柳江南向我道,他已经同你秘密完婚,手上钻石璀璨,不由得我不信,只好握手祝福,归去瑞士。几年后,看你与他各自寻欢,才陡生疑惑,一一查去,才知道是他信口雌黄,误我终生!”
我愕然半天,柳江南未同我提过半个字,只是我在他家休养时,正值非常,那等旧事,不提也罢。
封玉堂道:“我当时得此消息,只道造化弄人,也没有心思追究,只好安居瑞士,只愿余生无波,未料,数月前再同你相遇,方知所有情长,皆未退去,浮生尚有几十年,不愿孤苦一世。”
我叹气道:“当日你就算见了我,结果也没什么分别,反而伤你弥,你也是通达之人,天涯芳树……”
封玉堂伸手掩住我口,道:“我既倾慕于你,与他人无干,我只问你,你意如何?”
我摇摇头,将近十年光阴,旧事我并不愿意回首,只道:“对于学长,我从未萌生过此等心意,如果开口答应,反而辱没了学长。”举杯饮尽红茶,道:“茶是好茶,却非是那一杯茶,水是好水,却非在那一瓢中。”
封玉堂慢慢笑起来,哀戚无限,终于开口道:“多谢你一语惊醒梦中人。”起身拉开窗子,茶色玻璃敞开,外面阳光四射,尽扫一室离思。
我起身告辞,他送至电梯,道:“你说柳江南是你的漂亮朋友,那么,你是我最漂亮的朋友!”电梯门缓缓合上,直坠人间。
心中索然无味,驱车四转,不知不觉,夜色降临,电话响起,停车接听,是柳江南,他问我在哪儿,我说上午同程程分手,下午同封玉堂喝茶,晚上无依托,满街游走。
柳江南沉默片刻,道:“那么,封玉堂同你讲了吧!”他地吸了一口气,道:“当日他上门寻你,我旁敲侧击,问明情形,便自作主张,替你回拒。戒指是为表姐完婚所订,正在我手,便借来一用。”
我慢慢道:“当日情形,你我各自明白,你不回拒,我也会回拒。”
柳江南道:“不是,如果当日我允他带你走,没准现下你已获幸福,而不是现在无所依傍,我不该误你。”
我叹息片刻,道:“这几年,有友如你,我已满足,并无他求。”又笑道:“你如不能心安,可以设想,我如果同他性情不和,同居几年,并不开怀,还不如现下闲云野鹤,自由自在。”
柳江南一笑:“得友如你,才是我的福气。”
突然车门被开,一人探进头来,竟是黄宝祈,笑道:“走过路过,得遇先生,进来一坐。”便抬腿进来,坐在副座上。
我向柳江南道:“黄宝宝驾到,我要迎接,你先挂吧!”
柳江南一笑,道:“这小子有趣,你代我戏弄戏弄他,不然暴殄天物。”言罢挂断。
黄宝祈突然撅起嘴,道:“哥哥好没意思,竟然偏帮外人。”
我只好顺势问道:“怎么得罪你了?”
黄宝祈道:“他新收助理一名,也不见如何国色天香,竟然天天讨好,人家冷如冰霜,他倒如同喝蜜一般。我小小戏弄了那助理一把,被他痛斥,赶出办公室,沿街走了许久,又累又饿,直到刚才看见你的车,才爬上来,请你请我吃饭。”
我便笑道:“即是你哥哥喜欢,那算什么外人,你现下不知和睦相,等将来入门,日日吹枕边风,你如何招架!”
黄宗祈呀得叫了一声,连忙掏出手机,飞快地按下号码,片刻,对面有人接听,便可怜兮兮道:“哥哥,哥哥,我错了!请程先生听电话,我要同他道歉!”
我啼笑皆非,这宝贝竟这般识大体。
他扬声器开得响亮,便听黄宗祈的声气,十分温和,道:“你知道错了便好,道歉的话我同他便是了。”
黄宝祈不依,道:“我要亲口说!”
便听那头轻声唤道:“豫榕,请你过来接听,宝祈要同你道歉。”
我心中陡然一惊,程豫榕,又想天下之大,未必这么巧。
有人拿过电话,轻声道:“黄先生!”我呼吸一滞,果然是他。老板存这般心思待他,他又如何长袖善舞,走得这钢丝一线,又想他向来聪明伶俐,必没有爬不过的山,趟不过的河,况且他如能喜欢上黄宗祈,天下太平。
这厢黄宝祈娓娓讲来,十分动情,我只顾胡思乱想,黄宗祈也算是手眼通天,未必不知我同程程的关系,他既心生爱恋,又兼通达,必会一心一意待他,除了我是他们相遇前的恶人,其它前程似锦。
又听黄宗祈接过电话,笑道:“你果然大了,现在在哪儿?我去接你,然后一同吃饭。”
黄宝祈笑道:“我遇见秦先生,他已请我,百辞不得,哥哥你去吧,晚上我自己回家。”
黄宗祈嘱咐了几句,道:“不要麻烦秦先生。”
我连忙道:“决不麻烦!”
黄宗祈方一笑,挂断电话,真是好态度,还是尚不知情,我只愿程程终得幸福罢。
同黄宝祈商量去哪家,他挑来拣去,笑道:“荣氏新开一家酒店,我还没来得及试,不如趁此前去,看看如何?”
我一笑,驱车前往。
进去雅间,黄宝祈飞快点菜,一边笑道:“我快饿死了。”
等候菜端上来,黄宝祈趴在桌子上,毫无形象,看着我微笑。
我被他笑得毛骨悚然,只好问道:“怎么回事?中了邪?”
黄宝祈摇摇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一见如故?”
我心生诧异,只笑应道:“因我貌美如,你心生爱恋,只好时时纠缠!”
黄宝祈啐道:“老头子,比我哥哥还老,我哪里看得上你!”又笑道:“因你气质品性有些类似故去家父……”他言语慢慢低下来,道:“我父亲性情便是如此,我不知道如何形容,哥哥不像他,只像母亲。”
我心中一黯,他还是孩子,无论哥哥如何体贴,也不能代替父母恩宠,忍不住伸手抚他背,轻声道:“你莫伤心,父母终要分别……”
他陡然移身抱住我的腰,头埋在怀里,压着嗓子道:“早听别人讲你是个大烂人,混蛋加三级,果然,混蛋也有混蛋的好!”
我又气又笑,把他拉起来,道:“你向来就这么赞美人?”
黄宝祈抬起头,他细密的睫毛上尚笼着一层水珠,我不由一愣,他轻轻一笑,道:“菜来了!”
我被他气得七窍生烟。
菜色卖相绝佳,味道也算一流,我只顾大快朵颐,不理会黄宝祈,这孩子还未成形,便是狐狸坯子。黄宝祈接连讨好,手段大度,完全是他哥哥的作派,可见耳濡目染之,可惜我究竟比他年长,招数尽可一一拆穿。
饭罢,送他回家,车停靠在黄宅边上的树影里,看他蹬蹬几步跑走,回头笑道:“老哥哥,再见!”
我气得两眼发昏。
驱车欲离,却见对面一辆林坚宝尼驰来,正停靠在黄宅门口。
黄宗祈自车上下来,躬身向车内笑道:“明晨再过来接我,在香满楼吃早点。”
车内低低应了一声,黄宗祈方缓步进家。
程程自车内下来,向我这边走来,面上微微一笑。
我便下车,轻声道:“许久不见!”
程程微微低头,又抬起来,笑道:“刚才黄总裁接到他家宝贝的电话,我便知道你过来送他,注意一下路边,你果然在对面。”他望着黄家灯光,慢慢道:“这是你的习惯,送人从不送至正,爱把车停在树影里,以前你接我时,我只须放眼周围树木,便能找到你,分毫不差,全大街有一条树,你也要停过去。”
我忍不住一笑,这习惯我自己从未注意过,程程又道:“工作在荣氏,这公司业绩向来很好,酬劳也不错,家母早年身体羸弱,老了反而好转起来,一切顺心。”
他看向我,慢慢道:“那么……”
我接道:“我尽可放心!”
他展颜一笑,我方知他风华正茂,所有一切,皆可重来。
可总有事情,忍不住问询,遂开口道:“听黄宝祈说,他哥哥对你……”
程程一笑,道:“小孩子言语,不必当真,况且……”他一脸禁容,“你同他皆是富豪之辈,谈情说爱,到了极点,也不过是你分我散,对我等需日日劳碌奔波,否则便不得温饱之人而言,那些恨爱,仿佛是杯中波浪,任它沸翻喧天,只手可按。”这话不是没有道理,把人饿上七天,什么情仇恩爱,全不如一只面包实在。
他看向那辆耀眼无比的林坚宝尼,道:“他也不过是陡生兴致,待到发觉我为人平淡无趣,自会丢开手。”
他自有他的盘算,我不是他,亦不能替他打算,只好告别,愿他平安。
开车慢慢行来,街上几乎无人,路灯下,四下空旷无比。
突然侧面冲出一人,我急忙掉头x车,那人已然滚地,便下车探望,刚把他翻过来,突然眼前白光一道,一把雪亮的匕首已至胸前,我连忙起身闪避,匕首刺入小腹,但觉一阵剧痛传来,低头看去,鲜血涔涔而出。
那人起身,冷笑道:“为人莫要太伶俐,不然总会遭报应!”又自我身上摸去手机,笑道:“至此五百米,有公用电话,你可以求救,这四下都是新盖商业区,未有人入住,况且这等年月,有人听到也未必会应你,你自求多福吧!”阔步离去。
我头冒虚汗,按住腹间伤口,摇摇晃晃站起身,现下活命要紧,顾不得思量这是忘了烧哪庙的香。
四下看去,又不由苦笑,那行凶者未有告知方向,通向哪里的五百米,又不由嘲笑自己,兴许只是那人有意戏弄,四都没有电话,只可惜我血流干净前,还要步行五百米,死也不得瞑目。
眼前一阵虚,又不甘就此倒地不起,把性命交给老天,只好任择方位,愿菩萨保佑,命不该绝。一步步走去,鲜血淋漓一路,影视剧如此偏爱的桥断,我何其有幸,能够亲身经历。
腰埋得越来越低,步子也越来越小,不敢倒地,唯恐此生就此不起,我平生喜好胡思乱想,为自己设想过千般死因,还未料想过自己被人刺死,如此可见想象力终不如世事更变化莫测。
远隐隐现出公共电话的轮廓,我有些欣喜,连忙提速,行至跟前,兴冲冲拿起听筒,突然发现联机被人割断过,一一按键,毫无反应,气恨得倒坐地上,看来平生坏事作尽,今日便是报应来时。
低头望向腹部,衣服上已结黑块,尚有鲜血流出,我幼时便有隐疾,西医叫做原发性血小板减少,总而言之一句话,血液凝结,慢于常人。
昏迷前了悟,原来造物主为你捏造一种病,绝非偶然。
眼前渐渐光亮无比,仿佛置于万筒中,塑料碎屑仿佛水钻一般闪耀翻滚,最后现出一个人的身影,看不清是谁,他伸手,再伸手,我倒在这手掌下。
耳边有嘈杂人声,步履匆忙,渐渐人声鼎沸,如临街市。我有些愤怒,叫道:“还让不让人睡觉!”睁开眼,全身酸楚,侧头望去,身旁是柳江南。
我暗自叹息,无论我落魄到什么地步,终有他能把我屡拾起,组装成人形。
他见我醒来,哇哇叫道:“混蛋,混蛋,混蛋!”暴跳如雷,骂道:“若不是老子闲心找你喝酒,你哪里能活着回来!”
我苦笑道:“对不住,误了你喝酒!”
他愈发气恼,道:“我每都打不过你,你倒有志气,让人刺个正着,肠子流了满地!”
我被他恶心,不由龇牙咧嘴,他不依不饶,伸手模仿:“那……么……长,白,仿佛猪肠子!”
我望着他慢慢微笑,他终于收了手,伸手拉住我衣领,声音低下去,道:“你这回是吓死我了,你可知道,再迟上一刻锺,我现下正为你整理遗容!”
我伸手去抚他的面庞,却忍不住腹间疼痛,垂下手来,勉强笑道:“素日里我为你收拾残局,今日报应不爽,也轮到你为我辛苦了。”
柳江南抿唇笑道:“果然,出院后便搬到我家,轮到我照料你了。”他握住我一只手,沿着指缝慢慢摩挲,半晌才道:“这事儿我已经压下去了,不会见诸报端,至于动手的,可能是荣四的人。”
我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我向来手段圆滑,未有得罪什么人,与荣四也算是君子之交,他下这种手又有什么意思,是柳江南的旧账,还是新怨,只笑道:“不必理会他,事情过去便过去了,以后小心些,咱们做正经买卖,黑道中人,还是少打交道。”这话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以为荣四何其儒修,竟喜怒无常到这般地步,着实令人心寒。
柳江南日日过来探望,偶尔带着傅篱,这孩子媚得紧,却还是好孩子,声气软得像是一湾细水,遑论床上风光。每来,都带着新鲜荔枝,一枚枚剥开,把晶莹的果肉一层层码在盘子里,仿佛堆雪砌玉,这般细致态度,又怎么让人不喜欢。
临出院前,封玉堂来访,见了面,半晌才说出话来:“你自己夸口伶俐非常,这怎么着了人家的道?”
我苦笑道:“常在河边走罢了,你难道就没吃过暗亏?”
封玉堂坐下来,慢慢道:“看你这般闲淡,未必肯去查证此事,我已问明,是荣四的人,下令的却是荣六,他小孩子心高气傲,本欲大闹柳江南,没想到却被你按下,还受了荣四的训斥,一时不忿,才有此举,听说已被荣四送出国。”
我叹了一口气,方笑道:“为了别人的家务事,平白的我受了一刀,真是霉运当头!”
封玉堂又道:“柳江南没有告诉你吧,他已向荣四问罪,要荣四把荣六并行凶之人交出来,还插手黑道事务,断了荣四好几桩买卖。”
我心中一惊,知道柳江南这几天有些安静的不象话,却没料到他竟会这般肆意行事,连忙打电话问他,他支支吾吾,只要我好生养伤,气得我开口骂他:“你非要荣四大发意气,派人拿机关枪扫射你我满门才高兴?”
柳江南冷笑数声,道:“是我向他寻仇,他报复也报复不到你头上,你担什么心?”
我压不住怒火,唯恐他马上找人火并,便道:“你就爱争这种意气,我若像你,一百回也不够被人收拾。你若聪明,就马上停手,别在招惹荣四。”又不得不劝告:“过几天我出院,再慢慢安抚此事。”
柳江南格格笑道:“你聪明,我问你,此刻若是我正躺在病床上受人一刀,你会怎么做?”
我哑然无语,半天才道:“你小心些,荣四不是软柿子,发起威来大家都难收场,你也不是没中过暗算,须知吃亏是福,况且还有来日方长……”又叹了一口气,方挂断电话。
片刻,柳江南又打回来,低声道:“如此,便不再计较,等你出院吧!”
我微微一笑,又安抚几句,按压下他所有强出头的心思。
封玉堂在侧轻笑道:“你果然驭人有术,我只道你对他无比纵容,没料想却是他被你收服,又乖又甜。”
我啐他道:“什么收服!还又乖又甜!”
封玉堂微微一笑,正色道:“我也情愿被你收服,乖巧无比。”
我一怔,又要以不变应万变,开口道:“学长……”
封玉堂阻我道:“你不必讲了,我全知道。”他起身道:“我只恨当日少年意气,阻断我一生情爱,苦果自种,怨不得旁人!”阔步离去。
我起身绕床行走两圈,舒活筋骨,床前一束玫瑰,乃封玉堂所赠,我不记得他送过我其它品种的鲜。他一生送一人只一种,可惜却不得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满,我愿他早日脱出泥沼,另寻新欢。
傍晚,柳江南独来探访,言下有些忿忿,道:“我们若全力以赴,荣四未必应付得了。”
我因笑道:“那么我们后半生也别想过得安宁,又何苦呢,我们不寻咎于他,他自然明白,两厢退让,万事大吉。”
柳江南性子跳脱,很快便不言此事,张张致致地替我寻觅新欢,新出道的模特,娱乐界的新宠,一一道来,个个媚然天成,床上功夫了得,仿佛他为虔婆,我为嫖客。
我笑得伤口发疼,道:“你饶了我吧,我可不像你,非把自己扔到盘丝洞里。”
柳江南又笑言几句,主动请缨为我挑了个新秀小生,方得意而去,还道莫辜负这锦绣春月,玉堂人物。
我目送他出去,仰卧在床上,不声不响,月光明亮漫长,仿佛自天上铺下路来,突然房门乍响,闪进一丛人,分明是医护人员的装束,我却知道他们不是,不由心中叫苦。
那带头之人凑上前来,缓声道:“秦先生,得罪了!”抬手将一块湿巾覆在我口唇之上,乙醚气味传来,我昏迷之际,犹自暗想:好大一只标本。
待到醒来,四下张望,竟是荣四坐于不远,有墨香飘来,他倒是好兴致。
我轻咳一声,便见荣四起身过来,轻声道:“他们办事,不知轻重,唐突了秦先生。”
我哑着嗓子笑道:“哪里,荣先生客气了。”你脚踩黑白两道,手握生杀大权,我等寻常商人,受些委屈怕什么。
荣四抿唇道:“我只闻秦先生脾气性情极好,没想到竟能忍让到这般田地。”他侧身坐在床边,细声道:“我拘下不严,害得秦先生受伤,无以偿补,只想请秦先生在容宅养伤,聊表寸心。”
我一怔,在他这儿养伤,只怕养到死,伤口都难得痊愈,勉强笑道:“太麻烦荣先生,尽是小伤,哪里用得着这般大张旗鼓,我也不是纸糊的。”只盼能快快离去,此生决不再毁师谤道。
荣四微微一笑:“你们柳三公子,年轻气盛,孩子心地,只怕难以照顾你周详。”话说到三分,便以足够,我只好点头应允:“如此,麻烦荣先生了。”
便有人上前,同荣四耳语几句,荣四笑道:“好快的柳公子!”又笑道:“请柳先生进来!”
片刻,柳江南大步而入,看了我一眼,方笑道:“荣四!”
荣四笑道:“初见柳三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柳江南大笑道:“哪里比得了荣四大名,如雷贯耳,简直如日中天。”
我情知他要翻脸,连忙开口道:“荣先生请我品茶,江南,你有福气了,正巧遇上。”又伸手道:“你坐到我身边来,我伤口疼,不能说话太响亮。”
柳江南看了荣四一眼,方走到我跟前,坐在新搬过来的椅子上。
茶是好茶,一杯杯斟来,可惜不识个中滋味,只顾着剑拔弩张,我垂眉凝望了柳江南半晌,他方收敛下来,谈笑俨俨。
荣四自然是好态度,说实话,他肯敛去骄容,我便十分的感激,这世道,威高权重者与平凡众生都需活命,各让一步,大家清净。
又相互敷衍数语,柳江南似在无意,随口道:“时候不早了,我同秦欢先回去,以后再来叨扰。”
荣四看向我,微微一笑,我只好硬着头皮,开口道:“方才荣先生留我小住,我已答应。”只盼他明晓事理。
柳江南垂下眼睫,又飞快地抬起,轻笑道:“那么我先告辞,荣四。”他起身过来,一手放在我肩上,慢慢道:“你好生休养,我有空来看你。”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我轻吐一口气,只剩下荣四,一切好商量。
荣四微微一笑,取走我手中茶盏,道:“快天亮了,你略略休息片刻,一会儿有医生过来检查,我们再吃早餐。”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好埋头苦睡,躲一刻算一刻。
再醒来,天已大亮,身上隐隐有酒精微凉,慢慢睁开眼,又是荣四的笑眼,道:“你一番好睡,我便自作主张,让医生动手换药了。”
我了无言语,眼前挡着白布,看不见伤口情形,只好合眼静待。
片刻,白布撤去,露出医生一张年轻俊秀的脸来,轻笑道:“秦先生,好了!”便觉衣服被合上,方了悟刚才自腰际至胯间,尽现无余。
荣四脸上红晕一闪而过,让那医生出去。那医生倒也有趣,出门便大笑道:“欢场双秀,今日得见其一,果然是绝好身量!”便有人同他笑语,道柳江南比屋里躺着的这个,要更胜三分。
我有些气苦,又忍不住笑,竟被人品头论足到这般田地,不过倘若我现在家道中落,重操旧业,卖身求荣,也有应者前来,不必因容颜衰却,招揽不到一干五陵少年郎捧场。
荣四有些龋只道:“这医生是我远方表亲,言语不拘,秦先生不必理会。”
我点头笑道:“哪里,我被人称赞俊朗人物,欢喜都来不及。”
荣四咬了咬下唇,突然托起我一只手,道:“秦先生隐忍到如此地步,旁人不能不佩服。”那手指甲上个个沾有血丝,掌心血迹斑驳。
我连忙笑道:“这是方才换药,我捱不住痛,又不好意思声张。”
荣四不语,取来酒精药棉,把血迹一一擦去,半天才道:“方才你换药,是注射过麻醉剂的。”
我默然无语,说什么谎,也难事事周全。
终于早餐端上来,我如释重负,慢慢吃起来,可没什么胃口,如同嚼蜡,可见居人篱下的滋味并不好受,年轻时候饱尝其中艰辛,现在时过境迁,竟忘了如何打点本事,陪人笑脸,也或许是沾染柳江南习气太多,略有不合,便忍不住发邪火,十年之前,什么轻薄言语没有吃过,可有一掐破掌心,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一面低头用餐,慢慢整理思绪,饭毕,我方抬头笑道:“荣先生今日可有什么安排?”眼中笑意绵长。
荣四一怔,只笑道:“我生活向来索然无味,一切听秦先生计量。”
我遂笑道:“荣先生有茶室幽竹遣情,我亦有陋室半间,排解忧倦。”又伸出手来,笑道:“荣先生可有意前往?”
荣四面上有些狐疑,但笑道:“荣幸之至!”
可惜黑道老大的排场盛大,前呼后拥,浩浩荡荡,我随口说出地址,便闭目养神,不是我爱静养心神,只是伤口颠得疼罢了。荣四握住我左手,一脸随意,我只好不做计较,果然修炼多年的妙,否则便如新手一般,战战兢兢,如锋芒在背。
车队出了城区,在山间绕来绕去,盘旋而上,在一座小院落前停下,荣四扶我出来,我亦不辞,一老仆缓步而出,向我施礼道:“少爷,您来了!”
我略略颔首,轻声道:“我带朋友来看看。”又侧身一让荣四,道:“这位是我至交!”
老仆抬眼望了一眼荣四,又低下头,道:“少爷的朋友来探望,必不会惊扰老爷。”
荣四有些吃惊,只任我伸手相携,我慢慢走进去,缓声道:“这是家父未有声名前的旧宅,我幼年时候常常过来玩耍。”又指着一棵绿叶荫的玉兰树道:“这棵树忒倒霉,被我弄伤过几,现在竟如此茂盛,想必比我长寿。现下它看我伤体累累,肯定心中暗笑,所谓是报应不爽。”
荣四本来庄严肃穆,听我这话也忍不住笑:“它若有情,早已老朽。”
进了主屋,十分洁净,一桌二椅,一副紫砂茶具陈于案上,再有条幅悬于一侧:煎茶火幽,同煎人寿。
荣四肃然,喃喃道:“与此相比,荣宅茶屋,可付之一炬。”
我请他进东厢,老仆将滚茶端上,我抿了一口,艰涩难咽,荣四亦有此感,微微皱眉,却勉强咽下。我方笑道:“世间万茶,或清澄如泉水,或甘甜如芳菲,此间茶水,苦涩晦暗,才如这时日寿命,被慢火煎灼,若人血泪,不堪饮用,又不得不饮用。”
荣四垂眉半晌,方慢慢道:“受教了。”
我起身走了两步,看了一眼窗外翠绿的芭蕉,方转身向荣四道:“荣先生要我小住,自有内中意,我虽不才,轻言妄断,现今荣氏技压群雄,列为正席,可容先生仍欲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插手商界新务。我名下集团,不大不小,既不会办不成荣先生的事体,也不会托大,误了荣先生的生意,现今黑道流行漂白,荣先生却有意要我漂黑,是也不是?”
荣四抬眼望来,抿唇笑道:“秦先生果然玲珑心肝,快人快语。”
我方正色道:“荣先生事业兴隆,意欲恩泽秦氏,不胜感激,只先父教导谆谆,万不可与黑道有所瓜葛,此言此语,刻刻警示秦欢,如剑悬三尺。”
荣四渐渐收敛笑意,眼中锐光陡长,道:“我以为秦先生忍让,不会拒人千里。”
我吸一口气,道:“荣先生可知,当日秦氏满门陨落,几尽家亡,是何缘由?”
荣四道:“与当时鼎盛非常的泽鸿生了瓜葛。”他心神渐平,眸中安定。
我为他斟出茶来,缓声道:“不错,可泽鸿的后台是谁,荣先生可知道?”我未等他开口,自顾自道:“泽鸿当日逼迫先父,一如今日荣先生说服秦欢,只是,秦欢之心,一如先父当日!”
荣四大笑,道:“秦先生以为黑道如此腌H,白道便洁净如佛坛么?”
我摇摇头,道:“只要还有人在,便一样的勾心斗角,所谓白道,所谓商场,并不比妓院干净,只是……,白道再黑,卖的终是奶粉,黑道再白,卖的只是白粉,祸福相较,荣先生以为哪边更是人间炼狱?”
荣四冷笑一声:“我不知秦先生竟率真至此!那些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竟得你如此赞扬?”
我松开西服衬衣,露出腰间纱布,缓缓笑道:“那么,只凭喜怒,枉自伤人,便是人中豪杰么?我虽不才,也能明辨是非,荣先生看清楚,这伤口便是你兄弟少年意气的明证!”
我怒向两边生,连声问他:“当日若非柳江南大发酒兴找我,我现已曝尸路边,怕又是一桩无头公案!咱们从头论善恶,此事起因便是你兄弟四寻欢,伤了那男模,恰被柳江南遇上,出手教训,到此,谁善谁恶?你兄弟自然不忿,干涉柳江南的生意,我知荣先生一门如日中天,自行请罪,请荣先生高抬贵手,到此,谁善谁恶?后来便是你兄弟派人伤我,杀便杀了,恶劣至此,要我步行五百米方可找到电话求救,如猫戏鼠,我大难不死,只因有友柳江南,如此,请荣先生定夺,你要我敬重黑道,还是皈依白道?”如论本心,我未必如此谤黑誉白,天底下的侠义与阴毒,与黑白无关。
一番话讲出,气息未定,一时腹间剧痛,低头看去,鲜血自纱布渗出,淅淅沥沥,怕是伤口开裂,或许今日心神耗费太多,一时头晕目眩,伸手去扶桌角,竟抓不住,向后倒去,但觉阳光自窗棂进来,射在脸上,眩亮无比。
无边的黑暗里,血脉敲打着地鼓,同心脏一同铿锵,我在悲喜交加中再度醒来,无梦无醒。
睁开眼,鼻端尽是浓厚的消毒药水味道,绵延入肌肤,荣四修身玉立于窗前,外面是夜幕垂临,星点点,他信步过来,微微一笑:“你昏迷后,便送至荣氏旗下的医院里,现在是三天后。”
他递来一份报纸,秦氏已与荣氏合作,扬言要携手共进,什么合约条文,屠刀高举,枪炮相对,形如虚设。我创下秦氏,何等艰难,他唾手可得,信手阔步,真真是造化弄人。
现今我已顾不得许多,翻看报纸,不见柳江南动向,他依然老老实实做生意,欣慰之下,亦有所失,我怒他为我争风,也恼他恍如不闻,心中起伏,确是俗人心地。
荣四轻笑道:“你想知道你的小朋友可曾为你出头?”
我因笑道:“哪里!”又指娱乐版头条,道:“此人是我新目标,荣先生可坏了我的好事。”
荣四上下打量两眼,啧啧称赞:“确是尤物,不然也入不了秦先生的法眼。”他突然伸手拉起我手腕,凑上一吻,笑道:“不过在我看来,秦先生才是真正的尤物。”这言语轻薄的把戏,他倒是学得快。
我苦笑道:“我可不愿当此名号,不然阅人无数的美誉,便成了人阅无数。”
荣四笑倒,半点大家风范全无,可这男人偷天换日,手段阴辣狠毒的本事却让我笑不出来,秦氏今日又在重复旧辙,可惜我尚无儿子,能为我东山再起。
荣四伸手探入我胸前衣襟内,缓缓婆娑,我闭了闭眼,方笑道:“荣先生喜好恶霸之名,夺人钱财,还要辱人子女么?”
荣四收手笑道:“不敢,情动时分,便顾不了那么许多,秦先生务必体谅!”言罢关灯出门。
我躺在阴影里,半天才平定气息,他的胃口巨大,我未必能全身而退。
荣四日日过来相伴,在我身边派理秦氏事务,件件绝顶漂亮,我暗自叹息,如果荣四败落,可雇佣他打理秦氏,万无一失。
腹伤渐愈,我便常常在竹林里散步,不过一个月的幽闭,却比我过去的一生还要久长,人却没有消瘦,愈发骨肉停匀,眼看自己江山落于人手,其中心境,不言也罢。
荣四常笑问我看他手段如何,我便笑道:“生子当如荣思驻!”他也不生气,几乎与我同吃同住起来,又赞扬我,道:“我幽囚过的人并不少,没有一个比得上秦先生的气度。”我只好苦笑,这是我仅有的长,为人懦弱罢了。
一日在庭院里碰上荣六公子,他刚自国外归来,意气风发,可能见了我才想起自己闯的祸,连声取笑:“听哥哥说这个关了个新玩艺,没想到竟是你,眉眼滋养到这般地步,可见哥哥好本事。我要去说服哥哥,连同柳三一同收进来,把这茶屋改名叫作──铜雀春!”
我抿唇笑道:“不错,不错!”又伸手按在他肩膀上,轻声道:“那么你须得小心,亲兄弟可比不了枕边人。”伸脚一绊,同他栽倒在地上。
荣六气恼,自我身上爬起来,回头正见荣四过来,隐含愠色。荣六素知他哥哥脾性,并不敢开口争辩。
我抚着腹部慢慢爬起来,作出满面戚容,却并不开口,转身欲离,荣四拉住我手臂,轻声道:“可有伤着哪里?”
我低头轻笑道:“居人篱下,荣先生以为会伤到哪儿?”回房倒坐在沙发里,此刻才知道年轻真是本钱,若年轻十年,我便有心同荣四计量心机,现下只想等他兴味枯竭,放我离去。
又想到母亲,秦氏被荣四掌握,可还月月拨款奉养,我虽有款项准备,为日后不时之需,可现下根本无法调拨。
依稀间,所有记忆的波澜重新泛滥,母亲仅有的温情不过是一日她闲暇,为我作画,我静坐半天,细细观摩她的容颜,她笑容妍妍,只为她指尖墨痕,并不为眼前幼子,只在画终,将画展到我面前,轻声道:“好看么?”素描角落拿法文写着:最漂亮的小宝贝,字母相连,仿佛一串向前奔跑的小老鼠。
耳边有脚步声,便是荣四进来,我一动不动,他伸手抚进我发际,缓缓笑道:“你要忍让到什么地步?秦欢。”
我摇摇头,满面倦容:“只盼荣先生意兴阑珊,放我归去,便大恩不言谢了。”
荣四一笑,道:“你应当明白,你的所作所为,还差一步,我便可放你回秦氏,再创江山!”
我颓然无语,没想到十年之后,大家仍喜爱这等自荐枕席的把戏,强迫着人自愿,就这么有趣。
起身宽衣,将衣扣一一解开,腹间趴着条绯红的伤疤,扭曲狰狞,转身向荣四笑道:“你我皆成人,无须太阳落山才可行此事。只盼荣先生尽兴之余,亦能尽快,我失踪够久,愿早日返还人间。”
荣四抿唇而笑,将我按坐在沙发上,倾身过来细吻,见我只是敷衍,便开口道:“秦先生欢场中的声名,竟这般潦草无趣么?”
我合眼由他在颈项间吮吸,笑道:“那时居人上风,自然兴致非常。”
荣四轻笑道:“既然如此,那么……”他猛然噙住我唇齿,拿舌尖送进一物,我无意同他纠缠,被他抵入喉间咽下,一股燥热随之自丹田升腾而起,果真是极品春药。
荣四转身离开,坐在我对面,慢悠悠斟出茶来,抿了一口,方道:“秦先生还欠我一盘棋呢。”竟自顾自将棋具摆到我面前,率先下一白子,笑道:“秦先生,请!”
我按捺住心神,强自取出一枚黑子,颤巍巍放在棋盘上,胯间如火渥丹。荣四一笑,这般猫儿戏鼠的把戏,大家都爱做。
你来我往,黑子早已落于下风,我额头汗如雨下,喘息甫定,只好咬紧牙关支持,就算到最后一步,也需我神志昏迷,才能如他所愿。虽则这种无谓的坚持,在荣四含笑的眼中也不过是一场笑话。
眼前一阵阵迷离,已经难看清棋盘经纬,手臂颓然滑下,拨乱整个棋局,棋子滚溅一地。我仰卧回去,慢慢道:“荣四,你要便来,可若要我开口求你,却是万万不能!”
荣四笑吟吟走过来,伸手滑过我胸腹,身体愈发难耐,我差点儿叫出来,只半睁着眼喘息,眼前荣四晃来晃去,如鬼影幢幢。
荣四笑道:“有人教我,不可逼人至极。”他伸手至我胯下,随意撩拨,手法娴熟,我重重吐了一口气,合上眼。
他的揉弄越来越快,我的快感也慢慢累积,波波如潮,全身骨酥筋软,终释放在他手间。
春药的效力略略得以缓解,我慢慢睁开眼,看荣四轻笑将手上液体拭去,起身除去衣衫,他的背影极为精健,全身骨肉恰到好,若在平时,与他春宵一度又何妨?
荣四转身过来,我目光上下逡巡,突然停在他腰间,那儿……,原来旧梦新愁,便是如此铸就。
我闭了闭眼,却忍不住颤抖,荣四凑到我耳边轻笑道:“着急了么?”
我一手推开他,戚声道:“荣四,我求你!”
荣四笑意更盛,一手抚摸上我后背,道:“我不是已经答应了么?”
我勉力摇摇头,道:“我求你今日莫要碰我!”
荣四一怔,既而灿如春:“我当然可以,不过你自己要吃尽苦头罢了。”
我闭眼摇头,轻声道:“让我自己呆着!”
荣四任是好态度,出门落锁,他已视我为笼中雀,所以潇洒大方。
我伸手至胯间,抚摸自己,手上绵软无力,莫非当今春药制造商的销售策略,便是掺入肌肉松散剂,我若有机会踏入此行业,必添加大力金刚丸,为天下落人彀中的倒霉蛋张命。
全身愈加虚软,却麻痒如陷蚁穴,何谓欲火中烧,今可体味一二,原来色中饿鬼,竟是如此难当。
我暗骂一句,竟后悔方才赶荣四出去,可笑我为十年前之事,尚残留一寸风骨。
十年,我已走过的十年,我自问可以遗落的十年,原来彻夜相伴,绵缠入骨,噬尽全身血肉,摧心折肝,柳江南,这一,你可能将我的残骸一一拾起,重见天日。
我合目卧在沙发上,死咬下唇,鲜血点点滴滴,倒灌入喉,欲望无从抒解,身体震颤不止,虚汗淋漓而下。
突然灯火俱熄,我已无力查探,任它鬼神精怪。
黑暗中闻得一人轻唤:“秦欢!”声音熟识到我可以落泪,连忙低低应了一声。
那人行至我身前,轻声道:“可以走么?”
我扯上一件浴衣,道:“走吧!”被他拉着走了一步,便跌倒在地上。
他急忙扶我,声音无比宽柔,道:“没关系,我们都能出去。”
出了房门,庭间无一人影,穿廊过厅,一步步向外出来,即将逃出生天。
眼看希望在即,突然身后一人笑语:“嫂子,这么晚了,去做什么?”
月亮自云层里射出无限银冷之光,地下少年,笑容里无限冷魅,比这光还冷上三分。
柳江南亦是面色一凛,下意识揽紧怀中的我,微微笑道:“荣六!”
荣六咯咯笑道:“柳江南,许久未见,依旧颠倒众生!”
柳江南抿唇一笑,同他应对,我冷眼打量,双方人数各半,如此火并,鱼死网破。
荣六分外从容,踱了两步,方道:“柳三,你倒是好手段,败坏我荣氏生意,害得我哥哥夜奔走,不然今晚便是他与你朋友的春宵。可惜,他还有我这个不成材的弟弟,还能略略看守门户。”
突然,柳江南率先发难,扬手一发子弹,划过荣六面颊。荣六一惊,盛怒之下便要发作,形势如千钧一发,我微微上前,将柳江南挡在身后。
一沈稳男声传来,微含笑意:“荣六公子,少安毋躁!”封玉堂负手立于月下,如嫡仙临世,风度翩然,我心中一颗巨石落地,脚下一软,全然倒在柳江南怀里。
无论荣四如何势力雄踞,此刻荣六身边之人,不能敌过柳封二人,至于以后如何应对荣四,后话可以不提。
荣六虽性情恶劣,但懂得退让,临去时笑道:“秦欢,我捉到你没什么,等我哥哥再捉你回来,那可是别样天地!”
封玉堂同柳江南扶我上车,我倒坐在后座,身体颤抖,不能言语,柳江南看了我一眼,竟伸手至我胯间,慢慢抚摸起来。
我全身如遭电击,看向前面开车的封玉堂,他脊背笔直,置于车档上的手却似有颤动。
柳江南依旧锲而不舍,竟然俯下身体,拿唇舌抚慰,一声压抑许久的叹息自我口中吐出,欲火已全部点燃,我将这放纵继续扩展,喉间低低的呻吟不减,在空气中流动,仿佛沾染一层甜腻之气。
车已在不知不觉中停下来,我隐隐听见封玉堂下车关门的声响,剩下的便是欲火连天,仿佛赢得褒姒一笑的千里烽火纵漫。
柳江南只脱下下身衣物,半跪坐在我身上,将欲望慢慢含入自己体内,上下动作。
我斜靠着车窗,缓声笑道:“你不是一直盼着得手么?”
他抬眼望来,轻笑道:“我可不是落井下石之辈,我要──光明正大的,上你!”眉梢眼角,温柔与魅惑一同漫卷,这等神仙人物,能够享受之日,只须念佛谢恩,却不得祷告,年年月月,长长久久。
东方欲明,我早已委顿不堪,靠在座位上养神,柳江南则去开车,毫无倦意,把车开得飞快,打开车窗,里面淫靡的空气一扫而空,我的精神也为之一振,听柳江南将过程慢慢述来。
柳江南目视前方,慢慢道:“知道荣四不怀好意,又见秦氏易主,拿正经生意一时难压住他,只好搜寻歪门邪道,他树大招风,何愁没有劲敌,只是不好同他正面动手,恰好有我做出头人,他们自然借兵。今夜有一桩荣四的大买卖,出手扰动,他自然知道轻重缓急,不能顾你这美人而轻江山,所以我便趁火打劫,进荣宅抢你出来,他离开时必知有此举动,但还是去顾生意,可见他……”
柳江南转头向我眨眨眼睛,笑道:“并没被你狐媚住,还做不得唐明皇。”
我轻笑道:“纵然是明皇,也有婉转娥眉马前死,遑论是他?”
柳江南大笑,道:“封玉堂的所作所为,与我相同,只是我二人各自行动罢了。”
我一惊,问道:“那么你开枪时,根本不知封玉堂要来?”
柳江南撇撇嘴,道:“他又没向我禀报,我怎知道?”
我吸一口气,无言以对,如是这般,当时他便真要拼个鱼死网破,与我同生共死。
想到此,我陡生念头,连忙问道:“你拿什么允他们?”
柳江南轻笑道:“无非是生意,合作,替他们洗洗黑钱。”
我愈发叹息,当日不肯答应荣四的事,被柳江南许给别人。
柳江南笑道:“现今不插手黑道的正经商人,比恐龙还少,你怕什么?”
我伸手按在他肩上,慢慢道:“你本不该如此……”如此一举,他为我牺牲良多。
柳江南反手拍拍我手背,笑道:“天下虽非乐土,总能让人活命,有计较的工夫,不如及时欢情。”他侧头一笑,道:“我替你挑的那小生,还留着呢。”
我只好一笑,搜出一支烟点上,至于荣四种种,今日可以不想。
行至柳江南,他亲自料理我洗澡,我趴在浴缸里,邀他共浴。他也不推辞,宽衣入内,拨开我腿,在对面坐下来,长长叹息:“此间舒适,可尽抛红尘俗务。”
我便笑道:“你当真舍得佳人美酒?”
柳江南转转眼睛,笑道:“当然舍不得,我是天下第一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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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江南,警卫重重,看得出他下血本,这便是正经商人的难,用人过多,便须借兵黑道。封玉堂曾致电于我,问声平安,我无言相对,他为我的牺牲,待日后图报。
既然平安归来,便须收拾河山,荣四以不当手段夺之,我亦使非常手段取回,黑吃黑,果然干净利索,毫无后患,省去诸多文件合约的文缛节,阿弥陀佛!
抽空去拜访母亲,她对世事无察,略略一坐,便退了出来,荣四没有薄待她,我失踪几月,供给如旧。
一连数月,荣四毫无动静,我心有惴惴,却不能言表,只好日日笑脸,一如往昔秦欢。
傅篱偶来探望,他与柳江南另有金屋。我打点精神应对,傅篱浅笑如画,道:“秦先生得友如江南,一生幸甚!”
我只好陪笑,由他素手如玉,为我斟得茶来。
临去,傅篱轻笑道:“我浮生薄命,又兼惫懒无比,得遇柳江南,再无他求,只愿秦先生好人做到底,一生平安。”他出此言,分明视我为劲敌,我不由笑问:“柳江南浮夸子弟,你如何收服他?”
傅篱一笑:“不过是口蜜腹剑,容忍退让罢了,他怯于允诺,我便不要他允诺,人生苦短,经得起几周折,兜兜转转,他已老朽,我亦如愿。”他一双秀目,锐光忽现,又收尽煞气,盈盈笑道:“那个封先生,如果懂得这个道理,不逼你太甚,现下你正居于他的厅堂,眠在他的床上。”
我倒有些心服口服,毕恭毕敬送他出门。程程与他不同,傲骨之下,不屑施与,他与程程不同,孑然一身,无一技之长,只能纵横欢场,谋略于床帏间。
傍晚,柳江南驱车回来,邀我前去社交场,只道我消失太久,实负昔日盛名,况且此间人物,第登场,一季错过,物是人非。
果然,出现许多新贵,个个华裳宝饰,风物绝佳,我躲在一旁喝酒,看柳江南卖弄风雅,气度翩然。
突然,腰间一紧,我反臂去隔,被那人收在手里,死死按在背上。
我倒吸一口凉气,低声道:“荣四!”
荣四轻笑道:“果然是旧相识,这么快便认出我来。”
我侧头不得,只好继续,道:“那日不告而别,实属我的罪过,每日思量前去谢罪,唯恐荣先生火气未退,故而拖延。”
荣四笑声更大,只这场地嘈杂,无人能闻。
他凑到我耳边,声音里满是轻佻:“那么,那天最后便宜了谁?是……”他示意一下场中的柳江南,仍笑道:“还是封玉堂?我听幼弟讲,那日二人皆上演英雄救美,只不知这美人被谁抱得,还是双龙戏凤?”
我心生愠怒,格格笑道:“哪里那么无趣,还邀请美人嘉客数人,共效鸾凤,神女襄王不知数,只记得水漫了巫山云雨无限。”
荣四愈发笑得开怀,我等他收敛笑意,方开口道:“荣先生所为何来?”
荣四一手已探入我衣襟内,缓缓摩挲,笑道:“我也来同秦先生共效鸾凤,成鱼水之欢。”
我厌恶非常,身体却忍不住颤抖,强笑道:“只怕秦某不能奉陪。”
荣四身后走出一人,手持乌亮枪械,枪头上的红外线隐隐对准柳江南。
我闭了闭眼,低声道:“我们不如换个更有情调的地方?”
荣四微微一笑,偕我退场。
这社交场设于一楼,荣四带我入电梯,一直升到顶楼。
顶楼大厅宽敞,并无一人,自落地窗放眼望去,众生如蚁。
我自知已入虎口,心下坦然,只身体不听使唤,抖如筛糠。
荣四递过一杯红酒,笑道:“我知秦先生是欢场名将,怎么会畏惧成这样子?”
我匆忙接过酒杯,一口饮下,被呛得咳嗽几声,低声道:“荣先生请吧!”只愿他做完,立刻离去。
荣四侧身坐过来,一手除衣,一手按住我后脑,肆吻如虎狼捕食,兴许是我撩拨他太多兴致,还不如当初自荐枕席,免去眼下之灾。
顷刻,荣四已将我压于身下,肆意把玩,我则身体僵硬,仿佛一截木头。他突然收手,捏起我下巴,道:“你怕我?”
我摇头苦笑:“只因旁人传言,荣先生床上功夫了得,心生畏惧。”
荣四目露狐疑,眼睛一转,离身坐到一旁,笑道:“那么,我试猜原由,以你往日声名,并未坚纯到不肯从事肉体生意,可又偏偏对我推三阻四,我猜,你对我……”他微微一笑:“抱有心结!”
我低头不语。
荣四笑道:“我虽非嗜虐之徒,可强行欢爱,偶尔为之,更兼异趣。”
我仍不语。
荣四大步过来,双手较力,我衣衫尽碎,他在我对面坐下来,笑道:“那么,我们慢慢来。”一指胯间,仍笑道:“难道要我教你?”眼里竟是孩子般得意的神气。
我慢慢起身走过去,咬紧牙关,欲跪下去,他突然一脚踢来,正中膝骨,我捱不住痛,半跪在他双腿间。
伸手解开腰带,拉下拉链,他腰间一颗醒目的蝶形蓝痣,再惊醒无尽的短暂岁月。
我心中气血翻滚,喉间阵阵甜腥涌上,想强行咽下,却愈加刺激心肺,连忙伸手去掩,点点星星鲜血已落在荣四身上。
荣四一惊,这怕只是他首经历,想上的人竟然吐起血来,我强自笑道:“无妨!”后退一步,倒坐在地上。
荣四起身扶持我躺下来,去唤医生,我急忙阻他,道:“真的没关系,荣先生,今日我不能卖你身体,还可以卖给你一个故事,保证情节精彩,不落俗套。从此你我了无瓜葛,恩怨全消,可好?”
荣四略一沈吟,道:“只要这故事够短,能在你死前讲完。”
我暗自镇定心神,开口问道:“荣先生少年时候可曾自立家门?”
荣四略有不解,只道:“是!”
我又问:“名为皇门?”
荣四颔首一笑:“少年轻狂,故而名字恶俗。”他心中必是当年纵情驰骋的黄金岁月,没齿不忘。
我吸一口气,道:“那么可曾接过一桩生意,要你们教训一个初出茅庐,叫做秦忆南的小子?”
荣四笑道:“生意那么多,教训人的小事,哪里记得清……”他突然停住口,若有所思。
我慢慢笑道:“那秦忆南被当时少年有为,意气风发的荣先生强暴数,后来还被荣先生的手下轮奸,荣先生竟忘了么?”
荣四猛然盯住我,道:“你是他?”
我点头笑道:“当日秦氏败落,我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只好自寻邪路,勾引人家公子勒索金钱,那老头子自然不忿,便买通皇门教训,哪里知道皇门公子陡生兴致,我才有幸目睹今日荣先生腰间蓝痣。”
荣四眸光闪烁,他可以忘,我却死也不能忘,当日被按跪在地上,拿唇舌服侍荣公子时,那蓝痣早已入脑海,刻骨铭心。
我继续道:“本来皇门意在杀我,幸有柳江南单枪匹马,将我抢出,后来可能是你家老爷子拘你回去,你便解散皇门,此事便成旧事,无人再提。”那些日子,我便住在柳宅,养身养心,那时,封玉堂自国外归来,又被柳江南寥寥数语打发。
荣四凝视我半晌,并不开口,我便轻笑道:“谁料,十年之后,我仍不能逃脱荣先生掌控,这个故事,有朋友侠义相助,有黑道血雨腥风,亦有豪门恩怨,尔虞我诈,可谓精彩纷呈,荣先生可还满意?”
这故事比一千零一夜还动人心魄,又仿佛一场因果经行,旧事重现的几率让人瞠目结舌,我为贯穿其中的主角,却是所有豪门盛宴的配角,由各方势力捏扁揉圆,玩弄股掌,我的反击,如螳臂当车,历经十载,回到起初,幸好这故事里,还有柳江南,不肯退场。
荣四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从今以后,我与秦氏再无瓜葛!秦欢……”他抬眼望来,轻声道:“对不起!”幸好他还有一寸良心。
我整理好衣衫,正欲出门,却闻荣四在身后开口:“秦欢,当日我曾四寻你,手下丢了人,便说你已自杀,又值荣氏易主……”
我回身笑道:“从此,我们不提当日,好么?”
荣四轻咬下唇,还以一笑:“好,往事种种,绝不再提!”
我走进电梯,重归酒会,柳江南一见我便扑上来,连声痛斥:“你去哪儿钻沙子?忘了荣四还要找你的晦气?”
我连忙请罪,笑道:“刚才有些困倦,在小厅里睡着了,一下子误了时候。”
荣四既肯放过我,那么风平浪静,晴空万里。我倒后悔些许骨气作祟,不肯早日自爆短,装扮薄命郎君,祈他相怜。
柳江南当日无可奈何投靠之黑道势力,被荣四大刀阔斧,力斩马下,已无后顾之忧,只可惜柳三公子得了便宜卖乖:“我本欲投身黑道,大有作为,没想到这么快便烟消云散,害我一腔豪情热血无依托!”
我并不担心封玉堂,他手段绝佳,自会理得当,但仍致电感谢,谢他挺身相救,只可惜他的用心,我此生不能偿赎。
一切照旧,程程打来电话,邀我共餐,我欣然前往。
寒暄数语,方入正题,他低声道:“前几日秦氏风云变动,我也知道。”
我便笑道:“商界里的寻常事,兴衰荣辱,并不新鲜。”
他默然半晌,才道:“我是凡人,未有手段相帮,若非黄宗祈与荣四关系密切,我尚不知内中乾坤……”
我连忙止他,道:“此事与你无关,商界向来如此,不打打闹闹,便不自在,从不肯消停半分。”他只是职员,看人脸色行事,我驰骋商场数年,尚被荣四置于股掌,遑论是他。
程程道:“我过几日便去纽约,黄氏总部,今日邀我出来,也为辞行。”他抬头笑道:“黄宝宝早就去了,哭哭啼啼,被他哥哥赶走。”
我不由想起这孩子圆亮大眼和有趣言语,因笑道:“他终需历练,才能修成正果。”
程程抿唇而笑,起身告辞,我之于他,在他心中,怕是恩仇难定,只好笑道:“愿你早日登临仙界,翻云覆雨!”
程程却有些怅然,道:“如此一别,便真的是各自天涯,难言后会!”他对我终有些许依恋,我仍记得第一带他入酒会的情景,十分局促不安,我便道:“你兴许觉得自己身份不体面,可若能在此等身份下尚从容淡定,落落大方,那么待你真正出人头地,叱咤风云时候,还有什么能阻你含笑相对,颠倒风流,那时你光环鼎盛,宛若晨星,又还有什么人追究你曾落魄红尘,潦倒前生。”他方释尽不安,接人待物,恍如秦欢。
我收去遐思,殷勤相送,为他拉开车门,车窗落下,露出他格外秀气的脸庞,两泓秋水涌动,正色道:“秦欢,多谢了!”
我目送他离去,也驱车欲离,突然手机骤响,吓得我郁思全消,也只柳江南有这般本事。
柳江南得意笑道:“早就允诺你的那个宝贝,今夜便可消受,是一夜情,还是藏娇,由你决定。”
我含笑谢他,新人换旧人,如是简单,依此推敲,封玉堂亦不必时时惆怅,旧欢如梦,他的床上,还愁无人自行宽衣,恭敬相侍。
回家打了几个电话,理几件公事,便听有人敲门,起身相应,一年轻人立在门前,发白的牛仔裤,里胡哨的衬衫,乌亮头发上一缕挑染为紫红,身后背着只大包,与时下流里流气的年轻人无丝毫差别,只一身金棕色皮肤,耀人眼目,健康得无以复加。
我仔细打量,才认出这是柳江南替我寻来的宝贝,可那海报上的人物,粉雕玉琢般,眉眼低垂,羞魅无限,哪里是眼前模样。
那人眨眨眼,开口问道:“秦先生?”
我连忙应承,侧身请他进来。
他刚坐下,便有音乐响起,仿佛是一支嬉皮风十分浓烈的歌曲,声震天地,耳朵发麻。
他倒十分礼貌,问道:“可以接电话么?”
我做个手势,道:“请便!”
他便掏出手机接听,对方叽里呱啦一片,他冲我一笑,露出右颊酒涡浅浅,向阳台走去。
我心中愈发好笑起来,只恨所托非人,柳江南能给我找来什么人,还不是依照他自己口味,便听那人在阳台上说话:
“滚!我正有事,完了再去找你!”
“什么屁话,老子忙着呢。”
“忙什么?娱乐公司的事儿!赚钱的事儿,我是傻子,才往外推!”
……
片刻,他转身回来,笑道:“兄弟们请喝酒,半天才推托!”
我请他坐下,笑问:“聂雨先生?”
他点点头,道:“是柳先生要我来的!”眼波流转,方显一丝惴惴,出来做这种勾当,总是不安。
我递他一杯红酒,他推辞一下,方接过来,笑道:“我酒力奇差。”却大口喝了两气,拿手背擦了下唇角。
我慢慢笑道:“虽是柳先生请你过来,却还要问你的意思,做什么你自然明白,只是,你愿意么?”他一入娱乐圈,虽不得洁净,却不必一定委屈自己同男人周旋,天底下孤苦寡居的有钱女人也不少,肯捧这种新秀的女人也不在少数。
聂雨撇撇嘴,微嘟了下唇,方道:“听说众家明星,若有人肯捧,便能平步青云,无需担心被人冷落。我既入了这个圈子,便需从众如流,当时答应柳先生,现在也不必反悔。”他抬眉一笑:“红上几年,赚得大把钞票,便可急流勇退,后半生无忧。”
我亦一笑,他如此大度性情,倒合我的胃口。
他搁下手中酒杯,几步过来,俯身解我的衬衫,拉掉几颗纽扣,尚一脸无谓,丝毫不带羞窘,仿佛我同他买家卖家易位。
上身全然裸露出来,他啧啧称赞:“秦先生好身材,为何没有影视公司前来挖角?”果然,他还是有所激愤,以身相侍,终非人愿。
我似在无意,反手将他按倒在沙发上,把那件刺人眼目的衬衣剥开,手向下滑,直伸入他内裤,慢慢抚弄。
他方现出一丝僵硬,勉强挂着笑意,声音发颤:“秦先生!”
我并不留情,要教他知道进退,手上也下了半分力道,果然他眼里显出层层怯意,似有水光,我叹了一口气,这才是初入欢场的应有表现,便收了手,侧坐到一旁,道:“聂雨!”
他慌忙起身坐起,戒备森严,我心中好笑,凑到他额头一吻,笑道:“我累了,要去楼上休息,你如困倦,可去客房,少陪了!”起身离去。
他一脸茫然,不知所措,我在楼梯上看见他伸出双手舞弄几下,似在发泄,然后倒在沙发上,不知发呆,还是入梦。
回卧房倒在床上,考虑是不是把聂雨送回去,以前对于新欢,还有调理的心思,现下了然无存,只愿对方知情善意,免去一干麻烦,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陡然惊醒,原来以前情人虽多,可只有一个模子,个个从容淡定,只语可堪破红尘,所以我迎来送往,只须赠金,没有半分麻烦。
起身倒了半杯白兰地,原来我最宽容的退让,只交给一个人,所以不能在各任情人那里受半点委屈,要他们个个解语生香,慰我怀抱。
我随手拨下电话,是傅篱的声音:“哦,秦先生,他在洗澡!”
我连忙打点笑意,道:“告诉柳江南,那宝贝可不讨我喜欢,要他明天向我谢罪!”便挂断电话。
傅篱,他算栽在傅篱手中,容他让他,又会收拾他,娇媚起来是个尤物,嚣张起来也必是个霸王,柳江南最会陪人小心,也最不会辞人眼泪,枕头风吹倒多少帝王英明,何况江南细柳。
懵懂间,竟然睡过去,直至清晨六点,起身下楼,客房门虚掩,我望了一眼,那孩子正睡得四仰八叉,细有鼾声。
做得早餐,无非是煎蛋面包牛乳,百吃不厌,那孩子也摇晃着起来,站在门口想了一阵子,才醒悟身居何,连忙唤我:“秦先生!”声音怯怯。
我请他吃早餐,他迟疑片刻,方过来坐定。
我便笑道:“你若想好,随时可来,各取所需的生意,不必顾忌什么。”换换口味,或可不错。
聂雨徐徐饮下牛乳,舌头在唇角一舔,眼睛转来转去,终于开口:“不必想了,我已决定。”他抬眼望来,道:“秦先生再三问询,是想要我理由,那么……第一,秦先生名声甚好,我虽为新秀,也相识娱乐界若干泰斗,由旧情人嘴里说出来的夸奖,必然是真;第二……”他微微一笑:“秦先生俊朗清逸,不谈生意,单为欢情,也是上上之选。”
他起身过来,同我亲吻一下,方笑道:“第三……”他略作停顿,道:“其实,秦先生,很多事情本无理由,何须强求因果?”
他侧头望来,衣扣未系,大片金棕色肌肤鲜亮无比,低腰牛仔,更是衬出腰线柔韧,我忍不住心中一动,笑道:“不错,你我协约已定,愿大家都不失望。”
他低头沿我的目光看来,风光无限好,有些得意,笑道:“我本阳光少年,可公司应时下流行风,非要包装成忧郁天使,我虽恼怒,却不得不听从,可见伯乐难寻。”
我忍不住笑,同他一起出门。
聂雨自去赶他的通告,在知名导演手下演一配角,是柳江南为他安排。他若聪明,便知把握时机,聚敛资本,广结人源,可路终须自己走,我不宜提点太多。
我前去公司,看了几个项目,有两个是荣四手下企业,款项巨大,须亲自过问,生意还要做,人也还要见,我揉了揉眼眶,让助理打电话约荣四中午用餐。
柳江南果然打来电话,笑道:“听傅篱说你不满意,到底怎样?”
我因笑道:“只因口味与之前相差太多,一时不惯。现已决定尝试,多谢你的厚礼。”
柳江南大笑:“那孩子有趣得紧,马马虎虎,粗枝大叶,最适合你现在了无精神,愿他是你的起搏器。”他突然低下声音,道:“若由着你的性子,还找一个程程来,又是一番开谢自在,对你没什么好。”声调里又渐渐含上笑意:“你慢慢消受他吧,他精神得紧,看他走路,虎虎生威,在床上也必能让你满意。你再这么平平淡淡,没意思下去,我觉得你都老不堪言了。”
他日日见我,都能察觉出我老来,那么果真老了,我因笑道:“好!好!好!多谢你送我回春丹。”又忍不住挑拨道:“你还好意思说我,你自己已安稳了多久,傅篱好手段。”
柳江南嘻嘻笑道:“他招百出,我现在还应接不暇,再找这么个宝贝,并不容易,过一日,算一日吧。”
我轻叹一口气,一日一日,人生捱得起几回首,无需千回百折,章台柳,早在他人手。
又闲言几句,挂断电话,看过时间,起身去见荣四。
他竟然早已等候,我连忙告罪,他只一笑:“是我来得早。”亦是眉目如画,纵行千里风流。
两相坐定,我便开口:“几桩生意,多谢荣先生照顾。”
荣四浅笑:“秦先生客气!”
酒有百种,点的是最烈性,宛如毒药,入口封喉。
我舍命相陪,容四徐然喝下,如饮白水,不经意,四瓶见底。
酒由他斟来,我半他满,直至后来,我杯中只得数滴,他杯杯盈满欲流。
我终于伸手移开他的杯子,缓声道:“足够了!”
他不置可否,命人端上葡萄汁来。
我轻咳一声,道:“只知道荣先生善茶,却原来也这般通晓酒中风流。”
荣四一笑:“只因酒后真言,常作醉语,万一真性情流露,还可推辞失态。”他抬眼望来,眸光如水。
我顾左右而言他,评点菜色如何,却无心情拿出往日姿态,体贴客人。
吃到一盅珍珠丸子,滋味异妙,便笑向荣四:“这个不错,容先生试试。”又殷勤奉客,将两枚丸子取到他碟中,意在解两人尴尬。
荣四突然握住我手腕,汤汁满溅桌布,我不便强挣,只好轻声示弱:“荣先生!”
他仿佛一震,却不肯松开手,望来:“秦欢,你聪明绝顶,我也不虚与委蛇。什么举措,也难恕我往日恶行,负荆请罪,也是笑话,我只求你待我如常人,至于其它,此刻不敢妄求!”
其它,还有什么其它,以友相待,自不在话下,可是……,封玉堂都被我力辞,何况是他,只好慢慢抽出手,道:“荣先生,相识便可为友,无需挂念少年轻狂,秦欢亦非倨傲之人,愿与荣先生,终生为友!”
荣四怔然片刻,慢慢笑起来,道:“秦先生果然是风流体贴,铁石心肠。”
我哑然失笑,倒头来竟是我铁石心肠,他们推辞一句年少轻狂,便可尽得人心,不计前嫌。
荣四突然起身,道声失陪,匆匆向洗手间而去,果然酒多伤人,他亦未能免俗。
我本想过去照看,又暗道何必多事,便等他归来,此生照料过的醉酒之人,只有柳江南而已,而他,今后怕是无需我看顾。
荣四慢慢回来,额发洇湿,眼睛略红,道:“失礼了!”
我起身问候,问他要不要我送回家,果然自掘陷阱,荣四想也没想,就开口道:“多谢秦先生!”
我只好香车送英雄,一路上,无人开口,夜色氤氲,平和无比,仿佛多日前的剑拔弩张,只是我一场恶梦。
荣四身体松松靠在副驾驶座上,一手抚额,即使刘伶再世,也禁不住这般灌酒。
他脸色有些苍白,仿佛刚才盏盏饮进,都是穿肠毒药,我不想同他计较,只好开口道:“要不要紧?”
他摇摇头,不知是不想说话,还是说不出话来。
我暗自忖度,不如趁他醉酒,施行绑架,然后狮子大口,换他荣氏半壁江山。
终于抵达荣宅,果然又是停在树影里,他略动了动,我便下车过去为他开门,他的助理和保镖业已下车,立于一旁,并不上前。
他跨腿出来,我侧身相让,竟被他陡然扑来,压靠在车上,骨头被车窗硌得生疼,鼻端是他酒气扑来。
他竟埋头在我胸前,如同孩子抱一只大公仔,我心中好笑,又想茶香袅袅里的他,阴狠毒辣的他,还有眼前醉酒的他,到底哪张才是他的画皮,或许个个都是他的真性情,容他徐徐换来,易人生百态。
我示意他的助理过来扶他,他倒自己站起身来,目光炯炯,毫无醉意,我被他一骇,快步走开上车,连再会都不肯说,这荣宅本是地狱十八层入口,我今日胡涂,竟然送上门来。
调转车头离去,几乎到家,我才平静下来,看来我究竟胆小,经不起大风大浪,一个荣四,就已使我心惊胆战,逃之夭夭。
停车开门,游戏音乐震耳欲聋,聂雨正坐在地毯上打游戏,陶醉得浑然不知人来。我去冰箱取水,里面摆满可乐,排列整齐,蓄势待发,我几乎忍不住脱口而出的呻吟,我这是找情人,还是看孩子,柳江南害我不浅。
这孩子发觉我来,关上音响,几步跑来,笑道:“秦先生!”便扑到我怀里接吻,技法娴熟,也霸道十足,可见女伴丰富,我耐心梳理,抢占主权,他又哪里争得过我,一会儿便松开口,气喘吁吁,唇色格外嫣红,我才发觉他头发已染为蓝。
我扶他腰到沙发上坐定,他有些不自在,却没敢把我手搁开,只是眼珠向外溜,不知道腹诽我什么话。
我没有要求过情人更改生活习惯,于他这般混世魔王,也不知道如何开口,怕矬了他自尊,又不愿日日归来,仿佛进了游戏厅,百般忖度之际,这孩子已经打开电视,一边拍我腿,笑道:“快看快看,马上到我!”
果然,一身材英挺的年轻人正抱着一土著族打扮的姑娘亲吻,绞缠如蛇,两人皆身体健美,肌肤金棕,所以并不觉得猥亵,反而觉得画面艳丽,异域风情无限。
我等他尽了兴,得意过后,才踌躇开口:“我回来有时要工作!”
他立刻转头过来,摆出一副同情面孔,道:“唉,唉!原来有钱人这么辛苦。”又埋头在我身上嗅嗅,道:“喝酒也是情非得以,怪不得当世吃喝玩乐的二世祖那么多,青年才俊那么少,谁愿意自讨苦吃。”
我真是被他的性情脾气弄得无话可说,他又道:“柳先生教我,说秦先生人极好,十分体贴周到,只要把自己当作自己人便好。”
他真是把我当作自己人,柳江南,你安得什么心?
可情人还有情人的职责,我便拖他的手上楼,轻笑道:“要不要洗澡?”
聂雨并非不经人事,自然明晓,仍仰头笑道:“我先!”
我随他去。
男孩子洗澡总是迅捷无比,十分锺不到,他便一身湿漉漉出来,腰间只有浴巾,右膝一块青肿,想是拍戏摔伤,他已开始享用娱乐圈艰辛。
我洗完出来时,他正盘腿坐在床上,低头不语,优雅的颈项与脊背,历历可观,头发尚滴着水,蜜色肌肤诱人眼目,我竟有些口干舌燥,伸手抚上他后背,触感滑润,仿佛一块上好的羊脂玉,柔韧耐人,不由让人艳羡少年体态。
聂雨慢慢仰头,他并不觉察自己面孔泛红,犹强作镇定。
我慢慢俯身下去,满脑子都是这肌肤如蜜,已然忘却当年宏愿,必得佳人,肌光胜雪,才可倾顾。原来所有志向企盼,都可被流年尽褪颜色,纵水无痕。而我现下的绵软纵容,亦是对当年刁钻叛世的彻底更改。
身下风光绝佳,已不容我却步。
一夜绵缠,旖旎无限,这孩子终究年轻,没多久便丢盔弃甲,恣意索欢,最后趴在我胸前,沉沉睡去。
我慢慢抱开他,他起先有些不愿,片刻便抱着枕头被子做起春秋长梦,还摊手摊脚,大模大样占据地盘,害我无容身。
我便到楼下客厅里吸烟,并不开灯,火影明灭,烟灰点点,这是男人最随意的玩物,我可放弃酒,却不能摒弃烟,柳江南则不同,他嗜酒如命,所以常常诽谤我的喜好:“香烟虽好,美酒更佳,我只见美人于酒后落衣,并不见一支烟后,哪个美人陡发兴致,肯同你一夜缠绵。”
那时候,我但笑不语,他正裸身踞我床上,肌光胜雪,嚷着要我开酒助兴,可惜那酒他也未能享用多少,半数倾在他身上,尽付我口唇间。
沙发过于舒适,无意有意,仿佛入眠,有霓虹光影变迁,归于黑暗。一梦醒来,但觉手麻腿酸,睁开眼,聂雨不知何时连人带一张毯子压到我腿上,入梦,一脸孩童颜气。
我看过时锺,已然六点,便把他摇醒,他翻身躲避,差点儿跌到地上。
我连忙揽住他,笑道:“快醒了吧!”
聂雨勉力睁眼,喃喃道:“我只想睡觉!”仿佛我是日日唤孩儿起床的家长,恶行恶状,令人生厌。
我便问他:“你怎么到楼下来?”
聂雨晃晃脑袋,四下一望,惊道:“我怎在这儿?”又望向我,眼神无辜:“我只记得去洗手间!”又道:“难道我染上梦游毛病。”拉着我的手臂道:“以后秦先生费心,免得我睡梦中游过大西洋。”他倒愿意挑战吉尼斯。
我连声答应,暗道只要你没有梦中杀人习惯,我皆可容忍。
他便欢天喜地抱我,笑道:“我是孤儿,以前死在角落里也无人问津,现在好了,不过胡乱梦游,秦先生便四找我。”
我竟然心中一动,扶起他结实小巧的下巴,细细亲吻,他挣了两下,手臂便缠上来,微张着眼,睫绒细密,两泓清亮的眸。
用完早餐,聂雨自去拍他的连续剧,我驱车去公司,年月相复,幸好最近保镖尽撤,独得一人轻松。
理完几件公事,竟觉心跳眼,无端惴惴。
突然电话接入,秘书小姐道:“傅篱先生!”
电话里,他声音有些模糊,道:“秦欢,你现在有空么?我有话同你单独讲!”
我便问地址,他道:“欣荣路,玉峰园。”那是一个咖啡厅,去的人不多。
我穿上风衣,驱车前去,暗自思忖,却是脑中空空。
进了门,有人过来,轻声问道:“秦先生?”
我点点头,他便带路,走廊暗,鬼影幢幢,我心下有所警示,傅篱要同我玩什么把戏,他本妖仙,同我这凡人有何纠缠不清。
行至一房门口,那服务生退去,我起手敲门,但闻傅篱声音细细:“请进!”
我略一沈吟,推开门,但觉脑后生风,急忙侧避,转过身,一手枪抵住面门,已无可避。那持枪者我也认识,便是那夜行凶之人,至今腹部伤痕历历。
我苦笑一声,叫道:“荣六公子!”可怜他为弄我到手,竟费这多工夫。
荣六果然从一侧走出,周匝几人,衣黑持枪,面如木石。荣六仍是面容苍白,更显他眸光邪惑,只可惜他这一身骨骼清奇,本可恃宠在家,安安稳稳做个怡红公子,大家心静。
傅篱坐在角落的沙发里,被人持枪相对,面前尚摆着一支行动电话,他眼里闪过一丝羞愧,顷刻淡无表情。
荣六笑道:“我抓你可是费了好些功夫,哥哥几乎把我身边人都弄走,害得我孤家寡人一个。”口吻仿佛孩子抱怨,又一指傅篱,笑道:“正好刚才出来遇见他,便想让他把柳三弄出,然后抓你,岂不易如反掌,结果他更替我省工夫,告诉我不必通过柳三,也能把你弄到手。”多谢傅篱,没有知会柳江南。
我便开口:“荣六公子找我有什么事,秦某能帮的自然相帮。”
荣六笑道:“唉唉,其实你我本无冤仇,谁叫你在哥哥面前编排我,老头子也要教训我,我不报复你,怎么心甘!”说话间,他手里翻出一副手铐,丢到我眼前,道:“自己戴上!”
身后手枪一顶,我便无话可说,我不怕荣六,却怕这亡命的祖宗。
让人自缚的滋味总不好受,我也无可奈何,只好小心避开手铐内倒刺,为自己戴上,荣六笑嘻嘻过来,伸手在手铐上一捏一拉,鲜血淋漓而下。
我皱眉叹气,像荣六这般单纯而手段恶毒之人并不多,他若生在寻常富贵,也不过是个黄宝宝,若他足够聪明练达,亦可同他哥哥争争天下,可惜他招法恶而不阴,只学得他哥哥皮毛,再加上一群乌烟瘴气之人熏染,便成了眼前只知自己,不识旁人的恶少。
我只庆幸,今日没有柳江南到场。
荣六倾身过来,一脸厌恶,咬在我唇上,胡乱一亲,呸呸道:“不过如此,哥哥还五迷三道!”我头疼不已,宁愿与他哥哥打交道。
他仿佛随身携带百宝箱,片刻手执长鞭,站在我面前,挥舞两下,神采奕奕。
鞭梢挥来,并无准头,一下落在颈项,一下落在小腿,大约十几下,他便气喘吁吁道:“阿鸿,过来替我!”
阿鸿轻声道:“少爷休息一下,一切有我呢!”便自我身后出来,接过鞭子,枪口没有丝毫离开我的头颅,这才是行家作风,不肯轻视他人,蔫知我有反心,亦无反力。
荣六告状道:“抽人鞭子也这么累,以前不该只劳你动手!”我几乎气绝身亡,看来今天被打死前,先被气死。
阿鸿轻声细语:“少爷歇会儿。”毫无当日在我眼前的嚣张气焰。
荣六果然坐到一边,掏出耳机来听,含笑望过来,仿佛看电影般悠闲。
阿鸿轻笑道:“你可以躲!”躲闪之间,又是猫咪戏鼠,被人毒打已是倒霉,为何还要抱头鼠窜,增人笑料。
阿鸿抿唇一笑,扬手一鞭,果然是个中高手,简直痛不欲生,前胸一道血痕,我不由默念,柳江南,荣四,抑或封玉堂,无论是谁,出来一个,结束我此刻痛楚,阿弥陀佛!
看来诸神一向忙碌,无暇顾及我区区凡人,额头上有血蜿蜒,模糊了眼,看什么都是血红一片。
我渐渐自沙发上滑下,跌在地上,动弹不得。
终于听见荣六道:“先停停,你去看他死了没?”
脚步细碎,一人走到我跟前,轻声道:“秦先生!”是傅篱,将我翻身过来,仰卧在地上,唇上一片湿润冰凉,可能是沾了水的手帕擦拭。
傅篱道:“人也教训了,请荣先生高抬贵手。”
荣六笑道:“我没有理会你,你倒招惹起我来,你拿什么要我做你人情?”
我心中一惊,勉力去拉傅篱,不许他开口。
傅篱轻笑道:“你哥哥的喜欢!”一语中的。
荣六似有不屑,道:“你能有什么手段?”
傅篱仍是轻笑:“你哥哥喜欢他,你却只忙着争宠,如何招你哥哥喜欢?”
阿鸿插嘴道:“少爷,莫要听他胡说!”
傅篱仍笑道:“我只知道若要讨好人,便需把他喜欢的奉上,日久天长,又是兄弟,你哥哥还能慢待你?”这是黄宝宝讨好他哥哥的把戏,傅篱无师自通。
荣六笑道:“果然如此,你出身娼门,最会讨好他人。”
傅篱也不气恼,只是俯身擦我脸上血迹,气息冰凉,喷吐在我脸上。
荣六扯开他,同我脸对脸,道:“你最聪明,若把今日之事告知哥哥,我也不会饶你,从今以后,我便待你好,你同意么?”又突然眉开眼笑道:“我现在便去搜寻漂亮宝贝,何愁哥哥不喜欢我!”我若有兄弟如此体贴,必如荣四一般呵护。
我无话可说,荣六阿鸿同从人离去,仿佛小孩子过家家,一切尽可推倒重来,无人受伤。
傅篱将我慢慢扶起,道:“可以走么?”
我看向窗外,已然黑暗,轻声道:“可以。”
傅篱道:“我被他们绑来,正好开你的车,然后去私人诊所,尽可放心,不会被媒体追踪。”
我将车钥匙与他,由他折腾,筋骨未伤,只是肉疼,不知我欠荣家多少,非要我如此偿还。
车停在一家小诊所,隐有灯光,傅篱下去片刻,便有人同他出来扶我。
纱布蘸着药水敷在脸上,一阵刺痛,那医生笑道:“不必担心,我毕业美容科,如留疤痕,请你来砸我的招牌。”
我忍不住反唇:“请先生看清男女,再行安慰。”
那医生声如轻铃,笑道:“傅篱带来的人,没有一个不看重皮相。”又向傅篱道:“多谢你偶尔拜访,病人都是美人,医生也不会过劳死!”
耳边剪刀起落,想必一地衣服碎片,凌乱如人心,我却已顾不得,且先休息片刻。
依稀里,有人走动,笑声再起:“快起来,你嘴唇尚青肿,禁不起一个吻!”
我缓缓坐起来,浑身酸痛,傅篱过来,道:“我们回去!”便伸手相扶,帮我套上一件外衣。
那医生眼神欢活,同傅篱握手拥抱,致惜别之情,还道:“柳江南才是真美人,下带来我认识!”
出门上车傅篱方道:“没想到你会如此隐忍。”
我不由苦笑:“哪里,是我懦弱不堪。”
傅篱低声道:“我以为你会立刻致电江南。”
“要他出头挑荣四的场子,为我雪恨?”我看向他,眸中切切。
他一手伸过来握住我手,道:“方才我告诉江南,我正同朋友聚会,回去晚些。”
我略一沈吟:“明天我出差,意大利,短则半月,长则──至伤好可见人。”
傅篱望我一笑,眼中水光隐隐,半天方开口:“秦欢,我愿你早日脱离苦海。”
我微微一笑,闭目不语。
傅篱尽职尽责,将我送至家,又开我的车施施然离去,他若生于豪门,连荣四都甘拜下风。
聂雨果然在家,听见门响便跳过来,一见我就大叫:“怎么回事?你遇劫匪?”
我便笑道:“哪里,平地摔跤,你难道没有过。”
聂雨已然拉开我衣服,连声道:“摔跤能有这种伤,这根本是鞭伤,你唬我。”又去拨电话叫医生。
我连忙拉住聂雨,同他坐下来,握住他双手,道:“安静些,我同你慢慢讲!”他眼睛一眨不眨,直望过来,所有关切,分毫无假。
我绞尽脑汁,编纂理由,终于正色道:“我有一个朋友,为我公司融资,可他父亲与我父亲是世仇,故而被他父亲教训。”
聂雨睁大眼睛,道:“父亲能有这么狠?”
“啊!是他继父……”我连忙补救,道:“他继父请家法制他,我受人恩惠,岂能让他代罚,便亲自过去,结果……”我耸肩撇嘴。
“是封先生么?”聂雨嚷道。
“什么?”
“你刚才楼下停车,我想下去接你,结果有电话打进,说自己姓封,又问你在不在。我说你马上进来,他便说夜了,明日再同你谈。”聂雨一席话,如炒豆子,最后咬着下唇道:“他肯定也受了伤,所以没精神同你详谈。”
我连连应下,感谢这孩子又愚钝又聪明。只是封玉堂,你这看到多少,又知道多少。
终于安抚下聂雨,他仔细看过我每道伤口,仿佛要揉眼睛,又被我随口的胡言乱语弄得笑起来,半天才道:“我都忘了,我们的女主角放导演鸽子,导演又找不到合适人选,好像还有赞助商撤资,只好暂停拍摄,无限制暂停,可怜我第一部连续剧,这么无疾而终。”一脸沮丧。
我连忙安慰他:“正好明天同我去意大利。”
聂雨立刻欢喜起来,咏叹道:“罗马,罗马是我到过的最美丽城市!”在我怀里挺直身体,微仰下巴,好一副贵族派头。
我被他的欢喜熏染,也不管不顾起来,一觉睡到天明,打电话告诉助理要出门,幸好手下有几位经理,各有所长,且能独挡一面,又知会柳江南的秘书,说我要携美远游。
带着墨镜出来,尚觉阳光刺目,一路直去机场,聂雨言语不停,十分兴奋,我劝他在古角斗场裸奔一匝,方不虚此行。
到了机场,四周人皆满面肃容,行色匆匆,反衬得我一身闲适,悠然自在,心中万分得意,且美人在侧,夫复何求?
坐下来候机,聂雨突然拉我,轻声道:“有人过来!”
是封玉堂,阔步走来,面上喜怒不定。
我便要聂雨去买水,今天登机人异常多,买水均需排队。
封玉堂直接坐在我身侧,声音里无奈多于怒气,只道:“负伤远走,你真有本事!”
我连忙笑道:“是我不中用,远走避祸。”
封玉堂眸光陡变,道:“荣四的心,路人皆知,你存心要他歉疚,要他看牢一切人等,留你与柳江南平安度日。我若为荣四,便要哭死,只因幼弟不肖,便情绝佳人。你敢说,你被荣六拘押,毫无自救手段,还有傅篱在旁,他分明是个狐仙!”
果然旁观者清,我逞荣四待我之心,着实不光明。
封玉堂又道:“你进那门时,我便知晓,只是,你扶助柳江南,受那一顿鞭子,也是值得!”
我笑着叹气,这般男人心地,天下共此。
封玉堂颓然叹气:“你自己斟酌。”起身欲离,一身落寞。
我伸手同他握别,但现腕上薄层纱布,封玉堂没有握手,只轻握在手腕上,轻声道:“若有人肯为此落泪,下你还会不会这般妄行!”看了一眼奔过来的聂雨,转身离去。
聂雨递与我水,问道:“什么人?”
我捏捏他的脸蛋,笑道:“一个朋友,你买水怎去那么久?”
聂雨努嘴:“你看那儿多少人!”
我拉他去乘飞机,刚起飞便睡着,沉沉入梦。
醒来时,聂雨正在摇我,四望机上无人,他有些气恼,抓着我的前襟,道:“好端端旅程,被你全睡光了!”
我一边哈欠,一边安抚他下飞机,旅店安顿完毕时,他已生龙活虎,拉我出去浏览罗马。
神庙,喷泉,广场,一一行来,聂雨有些心急,大有一日看尽长安的迫切,其实不过是几根石柱,几段断墙,有些灰蒙蒙的,还要勉强我等去肖想它们当年的金碧辉煌。
教堂还有几分趣味,高拱宽廊,间中镶嵌名画,用色亦是大片的亮蓝与朱红,鲜丽丰活至极,让人眼明心亮。
还跑到雪莱的墓地看上一眼,这儿只葬有他的身体,他的心葬在英国,可这里的石头上仍刻着“心中心”,可见大家都喜欢他的心房。
济兹墓相去不远,也没什么神奇,除了墓碑上最末一句:这儿躺着一个人,他的名字是用水写的。
我念给聂雨听,他便曲解这是贾宝玉的墓地,不顾我告诉他本意乃济兹自谦,意在表达一生尽去,流水无痕。
一天下来,身体累,脑子更累,被聂雨喋喋不休的胡言乱语吵闹,看他实在不肯停,便拿吻敷衍,因在大街上,他便识趣地脸红片刻,有路过的意大利男子微笑望来,他愈加羞窘,犹争强项,冲人家抛半个潦草的飞眼。
晚餐时分,聂雨建议去吃最经典的意大利细面,尽管经典并不意味一定好吃,自餐馆出来,发觉离旅店并不远,索性步行回去。
他不嫌风凉,衬衣全开,赤露胸膛,双手插入裤袋,一面催促我快行,恨不得拉我跑起来。
我气喘吁吁追了两步,将他拦腰截住,肌肤触手微凉,滑腻柔韧,他便把头凑过来,胡乱亲吻,不小心亲到脸上药水,又连声哀叫:“好苦好苦!”
回至旅店,他又强我脱衣看伤,一手在身上滑来滑去,啧啧道:“你该锻炼身体!”
我诧异道:“如健美先生,身上块垒无数!”
聂雨点头:“正是正是,你看那些浴血英雄,哪个不是铁胆硬汉,你这么不中用,一顿鞭子几乎爬不起来。”
我不由笑道:“我以为人生贵在躲避挨打,而不是忍受。”
聂雨摇头:“总有非挨不可的,身体强健,才能挺过,空有锦绣心肠,一击即碎,有什么用!”
我倒不由肃然起敬,赞他少年老成,他便愈发得意起来,指着自己大腿内侧一道伤痕笑道:“我当过一段混混,和几个同伴,看到鸭店,决定空手套白狼,哪知道我倒霉,抽签抽到去招架那胖子,害我全身只有一条内裤,从四楼爬下,又翻过铁栅栏,被钢筋从这里穿过,幸好身体壮,不然就血干死掉,像被吸血鬼咬过一样。”
我一怔,未料他还有这般经历,他则笑容满面,仿佛描述旁人故事,又点上一支烟,装模作样地叹气:“唉,往事不堪回首!”娴熟地吞吐一口,按灭在烟灰缸里,笑道:“我尚有志出唱片,所以誓戒烟酒!”
我一时无从开口,他便张牙舞爪地压上来,积极欢情,四点火,眉眼之间,自有倜傥风情,我忍不住笑,同他上演──罗马城,夜未眠。
31-
凌晨四点,竟有人打电话来,聂雨翻身熟睡,我便接听,暗骂是谁这般不解他人床第春情。
竟是荣四,我连忙振作精神,听他低声问询:“你身体如何?”
我便答道:“尚可揽月摘星。”
荣四慨然一笑,道:“不错,经此事故,你我间距,有如天地。”又听他喟叹一声,道:“我竟情愿不姓荣。”一个兄弟,一个弟兄,俱是手足骨肉,其它的事由倒也罢了,为个外人,怎好置。
我无从劝解,只好沉默。
荣四言语更轻,有些模糊:“历数下来,你全部伤痛,皆因我一人,我还有什么颜面对你妄言。”轻轻一声,他已挂断。
我抛下电话,聂雨睡得滋润无比,毫无忧虑,我羡慕之余,也学他倒头大睡,皇天不应。
再度睁开眼时,已近中午,聂雨早已起床,出来进去折腾,见我醒来,方道:“上午九时,导演打来电话,说新旦到位,要我回去拍戏。”脸上十分歉疚。
他走过来坐到床侧,低声道:“要不然我去推辞……,秦先生。”
可我知他并不愿意,便笑道:“你去吧,我陪你回去。”
他连忙拒绝:“不必,香港是你的战场,这才是休闲胜地,可惜我不能继续观光。”
我不由笑道:“香港也是你的战场,愿你成功!”
打电话订票,下午三时,犹能从容吃过午餐,聂雨有些寡言,他在进入状态,披起一身盔甲,利刺渐展,我盼他盔甲外面,先遮一层羊皮。
送至机场,他步履轻快,挥手作别,连吻都是匆忙的,可见他的确热爱此事业。
我离开机场,独去勃鲁格泽美术馆,这里有几副名画可看,出来时,时候尚早,沿街漫行,竟然下起雨,细密绵长。
抬眼望见一画廊,索性踏进去避雨,沿墙一一看过,一幅油画张在角落里,云朵舒卷成一人侧面轮廓,下面是绿地河流,十分常见的欧洲画风,我只觉那侧面十分熟悉,忍不住开口问价。
服务小姐轻声致歉:“店主嘱咐,那幅是非卖品。”
我便笑道:“能不能请店主出来,我当面协商。”
小姐离去片刻,我细细回想,这究竟是谁侧影,可买下相赠,告诉他购于罗马,何等传奇。
一人声于身后响起:“忆南!”
我惊而转身,对方亦是满面惊容,慢慢镇定下来,向我伸出手,薄削如玉。
他是唯一的受害者,只因同我一夜欢情,我同他父亲间的斗争,他历历在心。
当日我在柳江南休养,意气岂能平,终于寻了个他父亲的破绽,毫不犹豫动手,如此大厦,顷刻土崩瓦解,那老头子当即中风,生命被抢救回来,半侧身体失灵。
他与权门小姐亦未有成就姻缘,孤身远走,不知所踪。
我握住他的手,他亦轻笑:“忆南!”
我竟然百感交集,开口道:“苏青虞!”
他便微笑,道:“你看中这幅画?”使服务小姐去摘,小姐十分惊异,道:“这画已悬挂五年。”
我连忙制止,他却开口:“本来是要赠你的。”才发觉那侧影是我。
我更加愕然,或是羞悔更多,他拉我至一角沙发坐下,为我斟出茶来,普通的中国绿茶,却是意大利水泽。
我炔荒苡铮他却微笑道:“叙旧不如言新。”
我不由点头,轻声问道:“你好吗?”
苏青虞学我点头,继而笑道:“我很好。”他看看四壁墙,道:“开了一家画廊,声名不错,衣食无忧。”
我感慨万千,认识他时,亦不是浮夸子弟,干干净净,面目清澄,更使我负罪良多。
他突然开口:“为何流泪,忆南。”
我尚不自知,胡乱抹下面孔,沾手清湿,勉强笑道:“见了你,方觉自身污浊,苦不堪言。”
苏青虞摇头,道:“经历比离开更需勇气。”他面庞柔和,光明磊落,童真无邪,没有一种仇恨能够玷污。
我不知他如何度尽那段离难,情人画皮,山河破碎。
苏青虞微微笑起来,道:“你比我更不适合悲伤,尽管姿态诱人。”
我也随他笑起来,在他面前,我有何资格言悲苦。
油画已取下卷起,挂了五年,纤尘未染,可惜画中人物,已如槁木。
服务小姐走过来,轻声道:“威廉,褒丽他们打来电话,请您去参加舞会。”
苏青虞向我笑道:“附近大学的学生,偶尔相识。”
我自觉扰人生活,连忙起身告辞,并再拒绝那幅画。
苏青虞执意相送,道:“确是为你所画。”
我无力推辞,只好半挟半抱起那幅画,自知形象滑稽,因为苏青虞唇间止不住的笑,他的笑单纯到藏不住任何理由。抬头望天,阳光洒照下来,阴云无迹。
坐在出租车里,我犹自迷惑,若不是身边这幅画,怀疑只是自己做梦,商场恶战,豪门情怨,在这下午是走近了,还是远去了。
回到旅店,异常劳累,又睡不着,只好吸烟解乏,照过镜子,伤口痊愈状况惊人,没想到我还有这么好的生命力。
终于熬不住累,一头睡过去,突然电话响起,竟是柳江南。
我睡意正浓,只好敷衍:“拜托你算算时差!”
他声音异常低沈,道:“给我滚回来!”
我立刻头疼万分,埋怨傅篱竟不能瞒天过海,可已然东窗事发,只好回国。
抵达香港,是第二天傍晚,一出机场,便看见柳江南那辆鲜红无比的跑车,我自动坐进后座,他也不开口,但只阴沉着脸。
我连忙赔笑,道:“江南,生意可好?”
柳江南冷笑道:“当然好,荣四公子大开方便之门,态度恭迎,我简直受宠若惊,你这鞭子挨得真值!”
他也说值,我只好苦笑,无言反击。
行至柳宅,下车进门,我才发现他一只手蒙着纱布,低声问道:“怎么受伤?”
柳江南仍是冷笑,差点儿把我推搡到地上。
我默然无语,看他在客厅里团团转,随手摔来,一地光怪陆离的碎片。
他乒乒乓乓砸个热闹,若是他的女友或妻子,还可冲过去,大喝一声:“你砸它们,不如砸我!”
我只看他发作,等他怒火暂消。
终于他坐下来,双手掩面,半晌才道:“秦欢,你还当我是朋友?是我平日托大,以为是你挚友,到头来,也不过如此。言有所隐,意有所藏,干脆……算了吧!”竟心灰到如此地步。
我一惊,念头转了数百个,只道:“若因误会算了,你觉得好么?”我探身拉下他的伤手,慢慢道:“你能听别人言语,姑且也听我解释。荣四对我的用心,你知道,可他还有雄心壮志,不可小觑,我们正经商人,不应也不必与他为敌。”
柳江南冷哼一声,道:“是是,荣四本虎狼,对你一见钟情,柔情似水,反被你施美人计苦肉计,可怜卿卿!”他长吐一口气,仰望天板上吊灯,这少年意气兴许要伴他一辈子。
我道:“正巧那日被荣六捉到,反正也挨了打,我们态度大方,荣四岂不更是愧疚,这法子虽不堪,应该有用。”那日接到荣四电话,便知一生无忧。
柳江南注视我片刻,方道:“我还以为你雄心勃勃,伺机以待,力斩荣四马下。”他突然讶然,道:“你向来手段温和,对人网开一面,因为苏青虞,对不对?”
我只好苦笑:“难道不能因为我性本善,而且手段优柔,姿态圆滑,也是缺点?”
柳江南晃晃手,颓然叹气道:“我早该知道你,你应是主修黑格尔哲学的笨蛋学生,然后在欧洲哪个破烂大学教书,吃一辈子食堂,菜谱从不变更。”
他伸手拿烟,突然“咦”了一声,掌心一道细长的伤口,血液已凝固,想来是方才被碎片划到。
我翻出医药箱,取出酒精棉签按在他手上,道:“两手都负伤,真光荣!那手是怎么回事?”
柳江南似在无谓,只道:“同傅篱分手!”
我抿了一下唇,慢慢吸气,道:“他待你是真心。”
柳江南抚着额头,道:“我烦了!”
我坐到一边,点火,吸烟,弹灰,道:“他为你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柳江南瞪了我一眼,道:“对对,他为了我,出卖你!”
“荣六找的本来就是我!”
“可若他通知我,我一人便可应付荣六。”
“是,你嘴硬,让荣六杀了你,我再杀荣六,最后荣四出场整死我,天下干净!”突然右脸挨了一掌,眼冒金星,火辣辣一片。
柳江南已站到我跟前,两眼冒火,咬牙道:“秦欢,你真是个混蛋!”
我舔舔嘴里伤口,既咸且腥,轻咳一声,道:“我是混蛋,你别学我,把傅篱找回来。你的情人们,我从未置喙,这一个……”
柳江南冷笑道:“我生气跟他没关系,秦欢,当初和现在,你都一样,当时你去融资,去苏家,去黑社会,到最后我才知情,现下你同荣四较量,也避开我,那我是谁,你的狐朋狗友?酒肉之交?”他吸一口气,道:“这没意思了,你爱怎么就怎么吧!”便转身向外走。
我跳起身薅住他手腕,连声道:“江南,万事有因,你不能妄断因果!”
柳江南一把甩开我,笑容更冷:“秦欢,你聪明,一件事能说出一百个理由,你要说,当初是因为我未掌家业,你融资也不过是赌债肉偿,没有脸面同我详谈;而现在,你是将计就计,反正人也被抓了,荣四又爱死你了,你索性做到底,是不是?”
他每个字都像抽在我脸上,我倒宁愿挨他巴掌,那个不用考虑如何回话。
我重新拉回他,把他按坐在沙发上,不知如何摆放表情,只叹一口气,道:“我瞒你,不坦诚相待,是混蛋,可若我告诉你,送你去历险,那我是畜生,你若是我,你做哪一个?事实上,我没有一件事瞒过你,你允我挑选时机说出来,好不好?”
我略一咬牙,半跪在他身前,缓声道:“你我挚友,非一日之功,你厌弃的毛病,我尽可改来,我不再自辩,你若反悔……”突然想起这是柳宅,一撑身站起来,他仍双手掩面,便向外走去。
突然脚下一绊,踉跄了两步,被他一拉一按,半身倒在沙发上,又滑下,坐到地上,他则半跨半压在我身上,无奈笑道:“听说朋友是一生果实,我虽收获个瘪梨,亦费十几年,扔了着实可惜!”
我如释重负,任他戏弄,他突然低头凑来,眼神暧昧,轻笑道:“我们多久没有……”
我任他徐徐亲吻,开口道:“你来,如何?”
柳江南一惊,微擎起身,眨眨眼睛。
我轻笑道:“不必纠缠旧梦。”
他狐疑望了我一眼,低声道:“罗马可有忘忧泉?”
我点头笑道:“今日可酬你旧愿。”
柳江南抿唇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然客厅狼藉,索性上楼,柳江南不管不顾,把我按在楼梯上,强行宽衣。
电话铃起,继而是录音机,没想到他一番重创,还有幸存者。
声音响起,音色清凉。
“柳先生,我是傅篱的朋友,他在家试图瓦斯自杀,被我发现,送至仁心医院,正在抢救。”
我一怔,柳江南亦停手静听。
我直起身道:“快去看看!”
同他出来,一路飞车,行至医院。
果然是那日的诊所医生,轻轻抿唇,面色微愠,并不说话。
柳江南上前问询,他方道:“不知性命珍重,救不救有什么要紧!”
急救室灯灭,医生道:“性命得救,马上醒来。”
柳江南抢步进去,我在门口望了一眼,傅篱躺在床上,面色极其难看,手上尚有点滴。
半晌,傅篱被转入监护室,柳江南寸步不离,我在门外守候,突然他叫道:“醒了!”才几步进去。
那医生也跟我进来,默立一侧。
柳江南握着傅篱一只手,目光眷连。
傅篱积攒半天气力,才轻声道:“我没有自杀!”
柳江南道:“那个并不重要。”
傅篱低声道:“我去炖汤,在厨房睡着,兴是风大,吹灭了火,我又不是傻子,自杀还开着窗子。”
柳江南柔声道:“现下省些气力,以后很多时间解释!”
傅篱方满足一笑,道:“我先睡会儿,醒来再同你说话。”
柳江南安抚道:“我半步不离。”
我转身退出,打扰有情人,罪无可赦。
打电话至公司,秩序井然,干脆回家。
晚上,聂雨归来,扑到我怀里,笑道:“何时归来,应该通知我。”头发染作金灿灿,十分炫目。
我拉他坐下,笑道:“想给你惊喜!”
他张口过来亲吻,问我伤口是否痊愈,我点头称是。
聂雨便将拍摄趣闻一一讲来,女艺人如何生得两张面孔,男艺人如何溜出寻欢,导演如何吹胡子瞪眼睛,台上台下都是戏,角落里头现乾坤,讲得津津有味,他不觉得辛苦,真好。
本欲欢爱,可聂雨十分疲倦,想必娱乐江湖催人老。我一边亲吻他胸口,看他一边昏昏欲眠,点头如啄米。
把他抱到床上,盖好毯子,然后去拨柳江南的电话。
“傅篱如何?”
“情况不错,刚吃完海鲜粥,胃口奇好,过两天回家,他痛恨医院。”他声音低柔,仿佛我是傅篱。
我轻笑道:“你们的家百废待兴。”那里比柳宅毁坏得更彻底。
柳江南却一笑,听得出十分欢喜,道:“他已经收拾好了,连夜收拾,所以会疲倦到做饭时睡着。”
我无言相对,傅篱的大度和聪明,无人能及,鲜少人肯如此迅速地平复破裂之家,要么大智,要么大愚,柳江南真是幸运儿。
挂断电话,升起睡意无限,回到床上,聂雨翻身扎进来,鼻鼾细细,我仿佛被他的平和熏染,沈入梦里。
清晨醒来,阳光满庭,聂雨自去赶通告,我电话至公司听他们报备。
周经理叙述完几件业务,又道:“秦先生刚自罗马归来,有无听说封氏与荣氏大战在即。”
我一怔,问道:“可会动荡业内?”
周经理道:“据可靠消息讲,规模宏大,超出商界范围,连黑道势力都要动用。”
我吸一口气,道:“与我们无关,专心做生意。”
他连声应下,结束谈话。
想驱车去封玉堂,可时下人皆敏感,动辄胡乱猜疑,何必授人以柄,只致电于他。
三声之后,封玉堂接听。
我直入话题,道:“听说你最近有大举动。”
封玉堂笑道:“江山向来多娇。”
我默然,觉得自己多此一举,难道劝人中庸,阻人雄心。
封玉堂仍笑道:“我看多黑道喋血录,愿亲历亲为,人人有此侠客心。”
我轻声道:“是我落伍,你好自为之。”
封玉堂突然道:“心愿太,总能得偿,是不是?”
我叹气道:“上帝只有一名,为战争,水患等,已然焦头烂额。”
封玉堂大笑,半天才道:“抽时间喝茶。”
我便道:“待将军大战归来。”挂断电话。
我闭目回想自己,又不动声色将多少企业蚕食鲸吞,都是一样的血雨腥风,他们自有他们的章程,也自有他们的退路。
去医院探望傅篱,买得一大捧玫瑰,这世上无人讨厌玫瑰,若哪个美人说玫瑰不配她,那只是因为她不足够美,与玫瑰般配。
傅篱果然欢喜,撇嘴抱怨道:“江南只知购买奇异草。”他脸色仍然苍白,但气色绝佳。
我便笑道:“你若同我一起,天天可得新鲜玫瑰。”
傅篱团团笑道:“那未免过于无趣,我并不讨厌新奇。”果然,柳江南比我更适合作情人。
我灌瓶插,随手折下赘枝。
傅篱在我身后,道:“我本来要瞒他,可最终选择和盘托出。”
我没有回头,只道:“说谎是一种美德。”
傅篱轻笑道:“同你生活必然幸福,只要相信你的每一个字。”他竟这般嘲笑我。
他继续话题,道:“我不想同你交恶,可他同你一起太危险,你让他多少亲历险境,那些都让我不寒而栗。”
这话无一虚言,我更无力反击。
他乘胜追击:“我宁愿他只是一平凡的名门浪子!”口吻如同家长声称:吾愿吾儿长命百岁。
我忍不住笑,回身道:“你欲要我如何做?”
傅篱声音温柔,笑道:“继续撒谎!”原来柳江南已将柳宅事宜告知于他。
我将玫瑰置于他床头,笑道:“你我心意相同。”施施然出来。
生活步履照旧,柳江南曾过来,与我在床上叙旧,讨要我允诺他的肉体支票,我自然不许,告诉他艳遇过期作废。他十分愤愤,被我言巧语安抚,少不得同床共枕。
聂雨戏路一路畅通,既有机会,也肯用功,在家同我作威作福,在外乖巧精滑如鳅,眉间英气不减,收敛的只有锐气,戾气以及人人视为畏途的少年意气。
偶遇程程,他已归港,仍在黄氏供职,头上老板改作黄宝祁,他的哥哥回至纽约,打理总部事宜。
见面时,程程更见成熟,举手投足,隐隐蕴华,可见他于红尘历练,已得正果。
他问我近况如何,我告诉他“老样子”,他便调侃道:“以往我羡慕你为仙家,手眼通天,后自己也列位仙班,始觉艰辛,姿态须大方,性情须和睦,手段须优柔,作情人时也要床上床下,内外兼修。”
我忍不住笑,爱他未失这一寸跳脱。
聊得正开怀,黄宝宝跳进来,不顾一身西装笔挺,扑到我身上要我请客,我便笑道:“你现在也是老板,有钱有权,为何还要吃我?”
黄宝宝笑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么,你像我……”
我连忙掩他嘴,不欲使人知我竟老到可做人父。
黄宝宝眨眨眼,笑道:“呃……,一位长辈,一同吃饭,难道要小孩子会账?”
饭毕,同他们握手告别,程程掌心纤润,不现往日艰难。
又过几日,正在公司办公,有不速之客闯入。
我开口询问何事可效劳,他报上名字,我连忙笑道:“失敬失敬,原来是大导演驾临。”
他并不见喜色,仿佛同我谈判,道:“我现下同聂雨合作,有意将他打造为超级新星。”
我便微笑:“他的荣幸!”
他略作踌躇,道:“秦先生自然知道,现下青春偶像,对私生活要求极高,万不可破坏其纯情度。”
我点头称是,他便继续:“那么请恕直言,秦先生与聂雨交往,已然超过业内容忍程度,前几年一位歌手便因此事退隐江湖。秦先生不缺床伴,而聂雨只此一遭青春,请秦先生略发善心,放他自由。”
我直望向他的眼睛,他并不畏惧,因笑道:“导演中,你算勇猛之辈,并不怕我动怒,断你前程!”
他额头汗水微微,却仍同我对视。
我便笑道:“聂雨的事业,聂雨做主,他的去留,由他自己告知我!”又挥挥手,道:“你去吧!”
那导演抿唇退出,我方叹气,聂雨离去,朝夕可待罢。他终非池中物,能耐心居人篱下,这与他喜爱扑来接吻无关。
突然助理敲门,道:“秦先生,有急事!”
我揉揉眉心,请他进来报告。
原来荣氏与封玉堂之役,封玉堂已见下风。
助理问道:“我们如何自?”他以为这是侠客行,我秦某人应腰仗三尺,择人助之,他日方可共享江湖以及荣华锦绣。
我虎起脸,沈声道:“此事非你工作所辖,做自己应做的!”
他一惊,脸色涨红,慌不迭退下。
工作至夜,只觉颈僵背直,怕是做辅助牵引之日,不远矣。
助理敲门轻轻,声音怯意可察:“秦先生,早过饭时。”
我招手让他进来,这孩子细嫩皮肤,脸蛋圆圆,比黄宝宝还水灵,便安抚他两句,让他下班,他悄没声离开,我能听见他收拾办公桌时,轻哼曲调,步履轻快,如踏圆舞,年轻人的开怀,如此简单。
聂雨打来电话,说有杀青庆祝,晚些回来。
我驱车去用餐,毫无饥感,在街区乱逛,香烟也吸完,便下车去买,发现正站在封氏大厦下,只有一层,灯火全亮,本欲思量,又懒得思量,便一步踏进。
一进门,便有人走过来,轻声道:“先生,这不是会客时间。”
我一笑道:“我用的也是私人时间!”
那人仍客气道:“请您明日电话预约!”
正好电梯门开,封玉堂走出,脸色十分疲倦,见我一怔,道:“你怎么来了?”
我笑道:“欲作不速之客!”
他一笑,问我是否用餐,我反问道:“你想么?”
他略一摇头,道:“了无胃口!”又慢慢笑起来,恢复些人气,道:“可有时间喝茶?”
我点点头,同他入电梯。
电梯升起,他抬手锤锤后颈骨,苦笑道:“始觉岁月不待人!”风衣耸起,憨态十足。
我亦笑道:“宇宙共此悲苦!”
进入会客厅,又是红茶相待,封玉堂慢抚杯身,指尖青白,笑道:“自略显败势,并无旧友登门。”
我一口口饮下,烫得舌头发麻,笑道:“我虽相貌堂堂,漂亮非凡,可未必狼心狗肺!”又小心翼翼问道:“可否允我……”
他立刻阻止,道:“鹿死谁手,未为可知,我若有求,必然开口!”
我自知失言,顾左右而言他,讪笑道:“这会客厅不错,若辟作舞池更佳!”
他眨眨眼道:“这有何难,有人跳舞,便是舞池!”
我哑然失笑,道:“无乐无灯相佐!”
他起身立于一侧,脚跟轻嗑,微微躬身,姿态邀请,笑道:“人生不必如此求全责备!”
我一笑伸手,被他握住。
两人身高相差无多,相对而立,未免古怪。
他并不尴尬,平平起步。我亦随他,步法无论男女,只是你退我进,三步四步,你进我退,四步三步,慢慢旋身,重复至厌倦。
我有些想笑,看他面色平静,只好低头抿唇。
他轻声道:“你若知这是我平生所愿,还会不会低头偷笑?”
我抬起头,他眸光如水,毫无龙争虎斗的心机,毫无雄心天下的意气,那水泽亦不是海水,河水,湖水,只是杯中水,不够令人望而兴叹,却能救人干渴。
步子都渐渐从容,默契得成,熟能生巧,适宜万物。
他的手心略有些干热,脸色也苍白,我便问道:“身体不舒服?”
他摇摇头,顽皮笑道:“体温失调,为紧张之故。”
我只好由他舞步,回旋往复,可惜现实不能如此轻松,容我等时刻慢舞。
封玉堂移手关灯,复又放回我腰间,落地窗外,夜色如幕。
我便笑道:“你夜能视物,不怕撞到桌椅?”
封玉堂笑道:“我为狼人,夜间活动,你可见我目中荧光?”
他低头凑近,我一惊,脚下一滑,脑后正是墙壁。他伸手揽住,仿佛把我轻贴在墙上,依旧凑过来。
我心中苦笑,连忙道:“不可趁火打劫!”
他轻笑道:“我尚未明火执仗!”嘴唇已然贴上,只是轻巧一吻,复抬起头,鼻息细细,喷吐如绵。
我刚立定,他已拥抱上来,我面夜色,他面墙壁,众生皆为苦僧,一心求果。
略动转身体,封玉堂轻声道:“可否容我休息片刻?”
我默然静立,同荣四争斗,果然太耗心神,不然何至于如此示弱。
半晌,封玉堂轻声叹息:“秦欢,你可知自己弱点?”他并不容我开口,继续道:“顽固至极,又容忍无度,对着你,神仙乏术。”
我没有开口,离开怀抱,下楼而去。
街上依然车水马龙,霓虹闪烁。
购得香烟,返回车内,慢慢驱行。
穿过几条街道,发现街角立一熟悉身影,在自动贩卖机购买饮料,有风吹来,始知他头发细软。
我车徐徐开近,他转身过来,眨眨眼,笑道:“秦先生!”
我侧出头,微笑道:“荣六!”
他突然两步跨来,开门进车,趴在后座,向我摇晃一根手指,示意噤声。
我等他重新坐起,方笑道:“出来私奔?”
他咯咯笑道:“偶尔逃家!”又递我一厅啤酒,自己也拉开拉环,大口灌了两口,抹抹嘴巴,笑道:“家里最近太烦,哥哥又忙,我只好溜出来!”
荣六又自车内钻出,向远摆摆手,大叫:“阿鸿!阿鸿!”
一辆机车风驰电掣过来,那人亦是休闲打扮,若非手腕纹有一条小青龙,就是标准的良家子弟。
他向我一笑,又向荣六道:“出来玩一会儿我就送你回去!”
荣六一脸委屈,道:“你可知我爬了多久铁丝网才顺利出来?”
阿鸿只笑道:“我知你现下比江洋大盗身手还快!”
荣六嘻嘻笑,跨上阿鸿机车,向我挥挥手,呼啸而去。
我闻听阿鸿问道:“荣先生呢?”
荣六不耐烦大叫:“泡茶喝茶泡茶……”
我一笑,原来今夜大家都放下屠刀,偶为欢颜。
又过几日,封氏略现颓势,封家诸元老也颇有微词,易主谣言亦起,自有人等,落井下石,冷眼旁观,唏嘘嗟呀,众生各相。
我致电封玉堂,他只笑道:“他日煮酒,再候君来!”
如此,我只作壁上观。
与柳江南数日不见,又有新业务事宜待商,索性开车过去,一同用餐。
柳江南秘书告知我他正待客,我信步过去,打开休息室等候,这也是柳江南的休息室,与办公室仅有一门之隔,面积不大,但配备齐全,床也极其舒服,年轻时淘气,曾在上同他共鱼水之欢。
打开冰箱取水,突听见柳江南道:“公事已毕!”声音清清楚楚,才发现那扇门半掩,暗想这小子刚又在偷懒休息。
却听柳江南道:“他了多少心思安抚荣四,你又搅他去趟你的浑水!荣四虎狼一般,心肠歹毒,吃了你,会放过夜造访你这祸首的秦欢?少不得又是剥皮抽筋,断送他半条命!”声音低沈至极。
我一愣,另一声音又起,是封玉堂,亦是冷言冷语:“你也知道爱惜他?他现下根本魂魄不全,你何止磨掉他半条性命!”
柳江南大笑,嘲讽道:“爱惜?当初你购他新鲜肉体,可曾想过这两个字?”
封玉堂沈声道:“当年罪孽,我一生难得洗脱,不消你来提醒!”又道:“我只问你,你对他是何心意?”
柳江南道:“朋友!”
封玉堂轻哼一声,道:“那么你只需贡献友情,何必奉上身体?”
柳江南恼羞成怒,道:“与你何干!”
封玉堂轻笑道:“是,与我无关,但与你有关!且不谈他待你如何,你如何待他?十年前,你只身入皇门,为他收拾残骸;十年后,你贸然闯荣家,救他囹圄;哪一,你不是冒冒失失,纰漏百出,了无胜算,可你畏惧过吗?就算这全是你待人赤诚,那么,你何必屡屡阻我姻缘?他中刀伤昏迷时,我不过亲吻面颊,你就翻脸驱人?这是朋友?”
柳江南怒声道:“封玉堂,你滚出去!”
封玉堂声音慵懒,笑道:“我甘作媒人,天必福之!”声音陡然一沈,道:“柳江南,我只问你几句话,此生不再踏你的门坎!”
柳江南没好气道:“请讲!”
“若他命在旦夕,只有你撇尽情人,一生相守,才可获救,你肯不肯?”
“这是孩子的把戏!”
“你只需回答!”
“我肯!”柳江南轻声答道。
我一怔,仿佛手足无措,只能默立。
“若他命遭车祸,待高位截肢,同法使他如常人,你肯不肯?”
“我肯!”
我听见柳江南清晰作答。
“若他精神受创,心如死灰,动如槁木,你肯不肯?”
柳江南吸一口气,道:“我肯!”
“若你能使他一生幸福,你肯不肯?”
空气凝结,室内一片静窒,我听不到两人声音,开门离去。
自楼内出来,才恢复呼吸,得前三个答案,吾愿足矣。
只佩服封玉堂手段,竟这般去逼迫柳江南,如此同荣四较量,不输他半分颜色。
驱车徐行,街上陈出聂雨的平面广告,眉目俊朗,英气勃发,肌肤仍然金棕,光鲜诱人,远碧海蓝天,近椰树沙滩,这等清亮眼目的漂亮,人人喜欢。
开得一包香烟,翩翩吐圈,爱上此物,早已年日久,幼时娇纵,怨母亲只恋丹青,曾不辞辛苦,拿数盒香烟把她一副巨画细细烫洞,趴在地板上几乎忙活了一夜,成果斐然。
想到此,忍不住笑出声,那幅画的惨状,历历在目,起先只是规规矩矩下手,后来厌倦,便一一烫出太阳,朵,房屋形状,即使毕加索看见,也应赞叹不已。
母亲盛怒之下,送我至寄宿学校,度日如牢,尤其不肯上图画课,写生时去抓蝌蚪,拿塑料袋盛着,好容易偷渡到宿舍,又不小心全洒在床上,只好静坐一夜。后有叔父劝导,我方得以归家,然与母亲分隔而居,数日不见。
耐心工作数日,也曾出入酒会,众人谈论尽是封荣之争,形势愈加不明,牵涉企业集团也越来越多,连聂雨都大发兴致,天天翻看报纸,跟踪时事进程,赞叹道:“连观者都觉热血沸腾!”
他记忆绝佳,认出封玉堂便是机场所遇之人,连忙问我:“这位封先生可是当日向你慷慨解囊者?”
我几乎忘记那个蹩脚的谎言,只含糊道:“怎么?”
他眼睛发亮,道:“如果是他,你当投桃报李,助人一臂之力!”又摇晃我肩膀道:“我曾翻阅当年商场史,知晓你也是商界悍将,一举重创苏德平,江山独揽!”见我无动于衷,十分沮丧道:“难道真成老头子了?”
我伸手抚他后背,细细接吻,愿他勿再刁难,果然他十分享受,骨碌着眼睛道:“你可知当红xx女星?”
我点点头:“略有所知。”此人曾是柳三女伴,故得一面之缘。
他便笑道:“她是我所知道嘴唇最柔润者。”伸手在我唇上碰碰,道:“你比她的还软。”笑容狡黠。
我只苦笑,不以为这是赞美。
几日后,周经理急电道:“与荣氏合作项目全部叫停,对方自行毁约,要不要起诉他们?”
我略一思索道:“先等等!”致电荣氏,无人接听。
柳江南来电道:“荣氏遭难,封玉堂乘胜追击,势头无人可阻!”
第二日,新闻报道,荣氏涉嫌毒品,军火等数项非法交易,且握有明证,其名下公司9%被查封,牵涉之多,范围之广,已为本年度第一要案。
我半晌不语,不得不佩服封玉堂手段迅捷,捉荣四纰漏,何其难也。
两日后,荣氏名下所余企业全部重组,中层以上管理人员全部替换,但势力萧条,如沧海行扁舟。
财经频道采访荣氏新任总裁,竟是荣六。
他仍面色苍白,身材削瘦,但言谈镇定,从容不迫,安抚荣氏股民,落落大家之风。身侧正是阿鸿,西装革履,腕缠纱布,想来是为遮挡纹身。
我无心再看这豪门倾颓,此情此景,十年前便已亲历,不需看人善舞长袖上的斑驳泪痕。
自公司驱车出去,路过封氏大厦,全楼明灯如昼,我清楚记得,不久前,这里只得一层光亮庇护。
寻餐厅吃饭,却遇程程,黄宝宝挂在他身上,噘嘴不耐。
点完饭菜,黄宝宝自去洗手间,程程方轻笑道:“黄家与荣氏业务一向多,现下黄宝宝正忙得头眼昏。”
我一笑,他又道:“封氏业已停手,不再落井下石,荣家虽败,现下略已立定脚跟,只不知荣四如何,听闻他抱病在床。”
我略略点头,默然不语。
片刻,黄宝宝归来,同我笑语,席间十分关照程程,我赞他是体贴上司。
饭后告别,开车乱转两圈,直去荣家。
停于门前树影,忽想曾三至荣门,饮茶,囚禁,相送,各有风云,各有因果。
却是荣六相迎,温款有礼,看得出十分疲倦,面色愈发苍白,勉强笑道:“多谢秦先生造访!”
我便请见荣四,他使阿鸿带我过去。
穿廊过院,竹影晃然,这里既有茶香,亦有暗影,光洁清凉,鬼影幢幢。
阿鸿轻声道:“秦先生可记刀伤?”
我轻笑道:“没齿难忘!”
他沉默半晌,道:“当日少爷只要我教训你,刺伤你后,我又返还寻觅……”
我轻声阻他,道:“都是旧事,无须挂怀!”
他上前一步拦我,道:“少爷恶劣,盖因乏于管教,纵容无度,荣家人众,什么乌七八糟的把戏都有,便有学有样。荣先生一直居外,后才入住,他品性已成,实难拘束,荣先生又怜他幼时丧母,也拘管不力。”
我垂下眼睫,道:“请直言!”
阿鸿单膝跪地,面色如水,沈声道:“他初入商场,请秦先生不要为难!”又道:“他已改变许多,后来那得罪被察觉,荣先生没有指责他,闭门三日,他在门口默坐三日。”
突然身后人响,道:“阿鸿,不要麻烦秦先生!”是荣六。
他走过来,望我道:“我得罪秦先生良多,不敢乞谅,当日默坐,也不是因为秦先生,而是因我哥哥,他愁眉不展,烟酒无度,我看见他独坐索然,以至落泪。”
他低头半晌,复又抬起,微微笑道:“多谢秦先生来看我哥哥!”
行至荣四门前,他们退去,空气中微有乐曲流动,是克莱德曼的《秋日私语》,意在体现细致而磊落的浪漫柔情。
我抬手叩门,门应手而开,荣四背对我坐在一把硕大的藤椅上,仰头聆听。
我默立片刻,他有所察觉,方转头过来,轻笑道:“夜故人至!”起身斟茶,请我落座。
他虽消瘦,脸色却十分好,白皙而透明,更显他一双眸如水。
我低头抿茶,笑道:“味道刚好!”
他抿唇一笑:“知你将至,故而备茶!”
我眨眨眼,笑道:“荣先生通灵有术?”
他徐徐添水,笑道:“你会探望封玉堂,自然也会看我。”他抬眼望来,道:“谁教你脾气古怪,又不善择友。”
我顾左右而笑,瞥见唱片机,随口道:“我以为此刻你会播放命运交响曲来振奋人心。”
荣四笑道:“我尚未落魄到需音乐来鼓舞自己。”他略侧身靠在椅背上,分外舒适。
一曲毕,自动转入下一首──《冷藏的爱》,这是钢琴王子的黄金三部曲之一,其中爱意,并未冷藏,只是冷静。
对坐竟然无言,沉默过久,我开口道:“今后有何打算?”
荣四微笑:“去旅行,去谱曲,去喜马拉雅,去维也纳,计划太多,正待排列序。”
我轻声建议:“既喜爱音乐,可直去维也纳,以免去得晚,恨自己迟到。”
荣四倾去冷茶,重新更换茶盏,笑道:“爱好与擅长是两回事,耽搁音乐太久,不宜回头。”
“你曾专攻音乐?”
“钢琴。”
我望见他手指修长,力道我也曾亲身品尝。
“因家业放弃?”
“自己厌倦!”
我抬头望他,慢慢道:“在此地,你曾问我,可有心结?那么,作为报复,我也问你,可有心结?”
荣四默然咬唇,终于轻笑道:“少年时学音乐,受家父阻挠,愤恨而出,设建皇门,后被强行带回家,仍死不悔改。”他低下声音,若幽泉过石,道:“家父百般调教,不服。后来,他冷笑向我:“你以为自己何等高洁,被你强暴的男孩子会在音乐之神前指证你!””
他吸一口气,眼神远淼。
我低头饮茶,不能效仿圣母,说一句“一切皆可宽恕!”脑海里浮现一双眼睛,莹剔如水晶,便伸手与荣四相握,道:“追昔太多,仿佛一生仅此一日,误却明朝良辰,便悔无可悔。”
荣四握紧我的手指,复又松开,慢慢笑道:“我明日便去维也纳,今夜权作你为我送行!”他未必心结全开,但时日长久,终有欢颜。
我笑而敬茶,道:“愿你如心!”
荣四抿唇笑道:“愿你随意!”
夜不是待客时,我起身告辞,荣四举步相送至门口。
院中暗影里有两人相拥接吻,其中一人酷似荣六,荣四向我轻笑:“他尚年轻!”
我便接道:“故拥有爱情与勇气!”
于大门口,再握手,盖因相逢难煞人,一切均需机遇。
车体滑过荣门,比时光掠影还伶俐。
荣四白衣在后视镜内渐渐模糊,我镇定心神开车,打开广播,女声优美,道:请欣赏理查德德.克莱德曼名曲《忘却的悲伤》,乐调当然不悲伤,柔美舒广,畅宽自由。
封玉堂来电问候。
我道:“祝你功成!”
他轻笑亦轻叹,声音却有些低哑:“荣四未尽全力,我则竭尽心血。”
我便笑道:“你习惯奇怪,吃鸡蛋还要去发掘它的母亲美不美!”
封玉堂噗嗤一笑,半天才道:“过几日我回瑞士,那儿毕竟是总部。”
风烟落定,各奔前程。凡人碌碌,心有所悲,亦有所喜。
我慢慢吐气,道:“到时我去送你!”
封玉堂轻声道:“多谢!”
挂断电话。
返回家中,聂雨凑过来接吻,似有不安。
我轻声问询:“心情不好!”
他摇摇头,欲言又止,只翻覆我的手掌,十指交握。
我轻抚他后背,慢慢下滑,他翻身坐起,垂眼道:“我不想……”
我起身抱住他肩膀,轻声道:“好的!”
他伏在我怀里,露出一只眼睛,眨眨,再眨,微微笑道:“能不能一辈子不起床?”
我抚摸他的头,笑道:“那比起床更需毅力!”
聂雨露出稚气一笑,合眼睡去。
清晨时分,他第一比我早起床。
我卧在床上,看他慢慢穿衣。
金橘色的皮肤,细嫩紧致,充满弹性,活跃和生命力,牛仔裤,衬衫,把这漂亮身体渐渐覆起,他走过来,阳光为背景,轻声细语:“我有话同你讲!”
我点头道:“请讲!”
他抿了抿嘴唇,道:“有人请我去国外发展。”
我微笑道:“机遇难逢!”
他望了我一眼,道:“本埠也有人邀请,是xx导演。”这个名字我听过,这个人我也曾会面,他义正言辞要求,放聂雨自由。
我笑道:“你如何选择?”
他侧头道:“人年轻时应走得更远!”
我含笑默赞,道:“尽量把高峰建到更高,那么即使走下坡路,也须很长时间!”
他也一笑,伏在我身上拥抱,喃喃道:“秦欢,你可曾想过,有时需要挽留。”
我与他紧紧拥抱,复又松开手,道:“我更愿所有离开的人,都不后悔。”
他自我身上起来,眼中饱泪,笑道:“再见!”
我心有不忍,轻声道:“何时启程,我去送你!”
他微笑道:“既已告别,无需送别!”转身离去,为我轻合房门。
我索然无味,本想倒头睡觉,可终于爬起来,穿衣洗漱,向公司而去。
男人向来是工作的奴隶,可借此消磨时光与体力,我忙碌一天,虽则劳累,但十分安心,夜才下班,刚进家门,柳江南便打来电话,嘻嘻笑道:“我在柳宅,快来快来!”声音异常活泼。
我略一皱眉,道:“你在喝酒?”
柳江南嘿嘿笑道:“不不,我在喝水!”
我撇撇嘴,去发动汽车,不欲让这醉鬼发疯。
行至柳宅,停车开门,柳江南正卧坐在沙发上,脸色粉红,双眼放光,一见我便挥手大笑,道:“秦欢,秦欢!”
我打量四周,这里被他砸过的碎片分毫未有,但有无数空档,尚待填充,墙面亦有划痕,无人修补。
沙发一侧整整齐齐摆放着酒瓶,如列兵阵。
柳江南已起身拉我,逼我喝他杯中物。
我被他灌了一口,果然是清水,他咯咯笑道:“你以为是酒时,其实是水,你以为是水时,却是酒!”又眨眨眼,道:“大哲学家,我的学问如何?”声音出奇大。
我被他吵得头疼,按他坐下来,他一会儿就倒在我膝盖上,仰头张望,不知看什么。
我欲起身取醋,稍微替他解酒,他死活不起,举手掐我脸,喃喃道:“混蛋!”
我苦笑安抚,道:“我去拿醋你喝,舒服些再骂我,不是更好?”
他大笑,十分响亮,挪开身让我走。
我倒了半杯食醋,回来喂他。
他软软躺在沙发上,一手盖眼,轻声道:“我也是混蛋!”
我半蹲在沙发前,拍他脸颊,让他起身。
他慢吞吞坐起来,一边龇牙咧嘴,一边小口饮下,疑惑道:“这是什么?”
“可乐!”我不动声色。
他更加疑惑,道:“酸的?”
我点点头,道:“过期了!”
他哈哈大笑,险些把醋洒我一身,扶着我肩膀笑弯腰。
我等他尽情发疯,他小时更善疯癫,四岁时同他父亲吃饭,偷偷喝了一盅酒,大嚷还要,他父亲不同意,这小子便不动声色端了一碗糖醋蘸料,高高站到他父亲身后,从头顶扣下,然后倒头睡了一个日夜。
他伸手拉我衣领,撇撇嘴道:“嘴里真难受!”便强凑上来同我接吻。
我被他酒气酸气熏得脑子疼,他全身倾压,我又不想直接砸在地板上充当肉垫,便一手扶地,一手揽他,以免他栽到地板上。
他已经探入舌头,啧啧吮吸,气得我脑子发昏。
他抬头笑道:“你嘴里有糖?”又欲亲吻。
我隔开他的头,翻身让他躺在地板上。
他便一脸委屈,道:“把糖给我!”
我俯身在他头上,轻笑道:“不能白要!”
他眨眨眼,一脸无辜。
我轻声道:“你若嘴里有颗心,肯不肯同我换?”
他舌头在口里转动,又舔了一圈唇,失望道:“空的!”又马上补充:“等我有了,一定送你!”眼神恍如孩童。
我低下头,同他接吻。
1-
帮他洗完澡,将其丢到床上,他翻身入睡,眉目平和,恢复美人姿态。
我自去客厅吸烟,实在无味,又至书房翻他珍藏红酒,或是年日久,已度过最佳饮用时期。
倒得半杯,玫瑰色泽,酒香沾手,抿一口,味道平平。
突发现门口立一人影,我一愣,轻声开口:“江南!”
果然是他,松松垮垮系着睡衣,发乱如鸦巢,一手持杯,一手握着伏特加。
我走过去,一皱眉头,道:“你又喝酒?”
他大大咧咧点头,酒气熏天,笑道:“喝酒挺有意思!”
我欲夺他手中酒瓶,他一步跳开,摇头大笑:“baby,这可不行!”又上前一步,把我挤入角落,两手拉开衬衫,一通乱摸,酒瓶砸在地板上,流溢满地。
我嘴里!!吸气,计划反击,不欲任他鱼肉。
柳江南却停下双手,把身体靠过来,嘴唇轻轻触我耳朵,睡衣摊落在地。
我侧头轻声问道:“你有话要说?”
他摇头,眼睛闪闪发亮,再眨,眼泪汪汪。
我连忙问道:“怎么了?”
他微微张嘴,道:“胃疼!”
我哭笑不得,拉他回卧室,寻胃药,倒开水。
他吃完药,重新裹进被子,身体的确有些凉。我唯恐他再跑出去喝酒,索性坐在他身侧。
他并不入睡,张着眼睛,熠熠有神。
我便和他谈天,说程程,说聂雨,说荣四,说封玉堂,多么优雅或艰辛的人物,都禁不住口唇几张几合,随口向他道:“封玉堂要回瑞士,我们抽空去灌他酒!”
他拉着我手掌,手指在唇前晃晃,低声道:“他是个混蛋!”
我一笑,他又愤愤道:“他还逼我作题,把我逼得想死!”眼里一片委屈。
我握住他手指,放在齿间轻咬,轻声道:“无人逼你,你可安心入睡!”
他眉开眼笑,缠过来笑道:“你觉得我好么?”
我点头,道:“很好!”
他咯咯笑道:“有多好?”
我道:“生子当如柳江南!”
他微微一笑,吮了下唇,满足睡去。
看过时锺,已然清晨八点,同这醉鬼消磨一夜,但觉力乏体酸。
打电话至公司布置事务,又驱车去超市,回来时,路过一家珠宝店,刚刚营业,地面犹湿。
我信步逛了两遭,发现两枚钻戒,钻石硕大无比,俗气到让人发笑,本欲购买这一对,后想反正是为送人,何必套在自己指头上丢脸,便只购下一枚,塞进口袋。
返回柳宅,客厅里鱼香飘散,我放轻脚步,闻得卧室有人声气。
“早晨吃鱼汤,好像很奇怪!”
“那我半夜睡不着去炖汤,岂不更怪!”是傅篱的轻声细语。
我微微抿唇,突听傅篱咯咯软笑,略带气喘,道:“快松手,江南你……”
我转身出门,脚下一个踏空,自门前台阶跌下,两手本能去支地,双膝跪地,半天爬不起。果然是老骨头,看那三四岁幼童,怎样跌倒,撞头,都能立刻翻身坐起,得意大哭。
驱车去公司,向掌心涂了些消毒药水,助理进来道:“荣先生来访!”
我一愣,进来的是荣六,为之前叫停的合作项目而来。
荣六低声道:“多谢秦先生并未诉诸公堂!”他已明显消瘦,幸好年轻无妨。
我便笑道:“哪里,长期合作才是目的。”
他再道谢,沈吟片刻,道:“家兄已至维也纳,今晨来电报平安!”
我点点头,道:“荣先生能下决心打理荣氏,令兄才得以安心离去!假以时日,荣先生必有所成!”
容六微微笑道:“秦先生谬赞,昨日我还是一等恶少,骄纵无度,今日便不得不一肩担家业,四奔波,真是报应不爽,造化弄人于股掌间。再说那封玉堂,此刻手上又握有何等锦绣河山,可惜身患家族遗传绝症,不日便归瑞士治疗,生死难测。”
我心中一惊,按住心神,不动声色问道:“我也听说此事,你如何得知?”
容六略一沈吟,道:“同封氏大战,家兄曾派人去搜集资料。”
我手脚发凉,如此必不是谣言,同他寒暄数语,匆匆送走。
封玉堂。
我想起他指尖青白。
我想起他说:“心愿太!”
我想起他跑去胁迫柳三。
……
其余种种,我已没有时间回想。
致电封氏,我低声道:“我是秦欢,我找封玉堂!”
片刻,封玉堂来接听:“是我!”
我一时无语,半天才道:“我要见你!”
便听封玉堂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轻声道:“你来吧!”
相对却是默然,才发现自己绝非健谈之人,一眼望去,封玉堂犹双目炯炯,唇角噙笑,只脸色有些苍白,稍显病容。
腹有千言不能语,我抿了抿嘴唇,却见封玉堂一笑:“应道天凉好个秋!”
我吸一口气,方道:“略闻传言,你……”
封玉堂点头,道:“的确如此!”声音平淡之至。
“何时发现?”
“来港之后。”
其间必历惊异,不信,愤怒,无奈,天下病者,皆经此程。越是人中龙凤,越是心灰意冷,求生,只有面临死亡时,愈加迫切与艰难。
那么他力摧荣氏,游说柳三,远走瑞士,所为何事,所为何人?
我伸手摸烟,却碰到一只首饰盒,略一迟疑,将其取出,奉到封玉堂眼前。
他一惊,打开更是吃惊,抬头望了我片刻,方迟疑道:“你是秦欢?”
我点头,他叹而笑道:“幸好未患心脏病!”伸手婆娑了一下那颗俗不可耐的钻石,突然道:“这本不是为我吧?”
我再点头,老老实实道:“现在是!”
他咧嘴笑道:“我就知道,你若送我,不会挑如此俗浊之物,只有送柳江南,才会存取笑之意。”
我苦笑道:“人不该太聪明!”
他大笑道:“多谢你的礼物!”
我又道:“有意去瑞士,可否同行?”
他面露惊色,半天方道:“你我之间,并无债务,不必追着讨要!”
我摇头笑道:“早年你曾见我落魄,我也要见你病中戚容,睚眦必报。”
封玉堂沉默半晌,将戒指郑而重之,戴于左手中指,尺寸有些小。
我疑惑道:“无名指才合适!”
他眨眨眼笑道:“容我享受两日恋爱滋味,再进入无味的婚姻。”又抬手敬礼,笑道:“秦长官,如有客访,可否戴上手套。”
我含笑点头。
他上前拥抱,喃喃自语:“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又低头亲吻我眉心,轻声道:“原计明日下午出发,可以推迟行期。”
我摇摇头,道:“一天足够!”
自封玉堂出来,如远行,须摆平诸事。
先至母亲,她正沈溺丹青,半天才出来,道:“何事?”
我倒庆幸,若是柳母,必是一番眼泪厮杀,千叮万嘱,直教那远行孩儿,双手讨饶:“我不走了,只求您缄口!”
她低头抚摸指头上的颜料,仿佛那色彩是终生情侣。
我轻声道:“我欲远行,时间不定。”
她方抬起头,眨了眨眼,好似在琢磨意思,道:“你去吧!”
我一时无话,起身告辞。
她突然拉住我手,道:“别人专注的事情多,我专注的事情少,所以他们说我痴傻,是么?”
我竟然喉头哽咽,轻声道:“是他们不知轻重,分心太多,庸俗无比!”
她欢喜一笑,第一送我至门口,挥手告别。
我踩油门,驱车如飞,她无情且专情,使人艳慕而不可及,爱她的人苦不堪言,她爱的人香甜似蜜,与她无关的人,观之如戏。
回公司将名下产业股票划与柳江南,召开股东会议,推荐柳江南接任,无人异议,一则因此刻柳江南已是最大股东,二则仓促间寻找新的管理者并不容易,内部权力盘根错节,反而都同意外人接替。
将一应事务理完毕,已至夜,职员都已下班,我独坐办公室环顾,如此艰难积累,这般简单便可抛弃不理,人心的确古怪,忙碌半生,只为沙滩钓鱼。
电话陡响,如午夜凶铃。
是柳江南,怒气冲冲道:“你在捣什么鬼?你的律师……”
我连忙安抚:“听我一言,好不好?”
他重重哼了一声,我才道:“我厌倦商界,决定去瑞士,时间较长,故将秦氏托付于你,你是挚友,便不得推托!”
柳江南冷笑一声,声音异常低沈,道:“去瑞士?还是去封玉堂那里?”冷如坚冰。
我开口道:“封玉堂,他身患绝症,我……”
柳江南更是冷笑:“天下绝症者多,我看你分身乏术!”
我抿了抿唇,道:“你这两日便来秦氏召开高层会议,熟悉事务。”
他破口大骂:“秦欢,你混帐!”
我挂断电话。
半小时后,柳江南过来公司,一脚踢开门,金刚怒目。
我起身相迎,他一拳击来,正中小腹,我眼前一黑,五脏六腑痛得几乎翻过来,仿佛铁扇吞了孙猴,蜷到地上,冷汗顿下。
他两手拎我坐起身,又解下领带将我双手绑缚身后。好像那一拳激发腹部旧伤,一时间痛得站站发抖,毫无招架之力,任他收拾。
柳江南气吁吁地打转,好似一只饿极的狼崽儿,半天才一眼望来,怒不可遏:“你真他妈混帐!”
我痛得开不了口,只听他翻来覆去骂一句“混帐透顶!”
终于他停下脚步,半蹲在我面前,低声道:“你走不了!”
我一闭眼睛,缓缓道:“你拿什么留我?”复又睁开,直视过去。
他向后一退,倒坐在地上,目光陡变,翕动着嘴唇,仿佛喃喃自语:“朋友有什么不好,个个鬼迷心窍,逼我,逼我……”失魂落魄至极。
我微微向前倾身,柔声抚慰:“我不逼你,真的。”
他抬起头,凑过来,一腿跪压在我双腿上,默不作声。
我放轻声音,道:“若你是我,身侧有封玉堂,生死难测,你会不会相伴?”
他吸一口气,眼圈泛红,伸手绕到我身后松绑。我用松开的双手抱住他,他身体始终是记忆中的温暖,一如春柳江南。
他的身体在我怀中颤抖,耳边是他在低低抽泣,他开口说话,沙哑无比:“我们……为什么会这样儿?”他抬头望我,轻轻摇晃,眼神童真而迷惑。
我更加紧地拥抱他,轻声道:“即使高贵如爱情,亦如平凡的命运般,是需要时机的。”
他失声痛哭。
上午,拨通程程电话道别。
他沉默片刻,道:“一路顺风!”
我开口道谢,他仿佛有些踌躇,低声道:“我和黄宝祈在一起。”
我一笑,上吃饭便有端倪,道:“恭喜!顺便告诉我原因。”
程程亦笑道:“不知道,自觉对看很久,也不会厌倦。”原来他才洞悉世事,真正淡定从容,他也终可如我所愿,一生平安。
下午,我赶至机场,封玉堂已然等候,微微笑道:“你还有机会!”
我摇头笑道:“到了那边,一样可以后悔!”
黄宝宝和程程赶来,程程同我握手,黄宝宝扑到我怀里似真似假般大哭,把好端端离愁弄个乌烟瘴气。
至换登机牌时间,程程突然过来同我轻轻拥抱,轻声道:“谢谢你,秦欢!”
我转身欲进,封玉堂突然伸手拦我,轻声道:“何不等等!”
我一笑道:“已经告别!”
一直过了安检,无人言语,马上登机,封玉堂突然站住,取出一张机票,轻声道:“我知你喜爱玫瑰,这是飞往保加利亚的机票,今晚的航班,请你为自己考虑!”他仍予我后悔的机会。
我接过机票,看向封玉堂,他脸色丝毫未改,方正色道:“谢你旅费!”
他才慢慢一笑,眸光如水,同我握手,自去登机。
我将机票细细端详,不由叹息。
磨磨蹭蹭上了飞机,看向四周,封玉堂双手掩面,一身怅然,似在叹息。
我慢慢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一语不发。
他察觉有人,望过来,面露惊异,又不肯言语示弱,略略调侃:“你匆匆赶来,可是要看我痛哭?”
我便笑道:“你拒我三,我才当大哭!”
他直盯着自己双手,喃喃自语:“你本不该来!”
我佯怒道:“封玉堂,没想到你竟这般推三阻四,心口不一,堪堪伪君子,面目可憎。”
他猛地抬头看我,见我并无怒色,方叹道:“如此恶疾,不知耗你年华几许。”
我应对道:“秦某早已不是二八佳人。”又去握他的手,轻笑道:“白首老翁续娶妙龄少女,这等事例,世间从不鲜闻,你并不比他们罪恶重,尽可放心。”
他方大笑,眼中尚有水泽晶莹,又自嘲自笑:“我终于选对咒语,念的是芝麻开门!”
片刻,他已入睡,眼圈略青,可见昨夜未能好眠。
或许病人易惊,我替他拉平毯子,他立刻睁开眼,四下张望,看到我后,重新合目。
我轻声道:“我在这里,寸步不离!”
他唇角泛笑,恍如幼儿脾气。
日,抵达日内瓦,至封玉堂安顿停当,我站在客厅里张望,物非人是,略略使人匆慌。
封玉堂饱睡之后,则神采飞扬,向我笑道:“今晚可去享用芝士火锅。”
我连忙扫兴:“医生可嘱咐有所忌口?”
他挥挥手,道:“医生的话,一半是骗人,一半是唬人,若句句听从,神仙变笨蛋。”
我不欲听他怪谈,抽出一支烟,猛然警醒现在对着病患,且不是自己家,连忙收起。
封玉堂桀桀怪笑,道:“弊端终于显现,我们会不会因为生活起居大发牢骚,继而分道扬镳?”又自己取出烟,十分潇洒道:“我都没有忌讳,你更不必伴我坐牢!”
我长叹一口气,道:“你应戒烟,我想所有医师都予此忠告。”
封玉堂眨眨眼,道:“你应戒烟,我想所有医师都同样予此忠告。”
我愈加叹息,道:“我不在你面前吸烟,已是牺牲良多。”
他微微笑道“你将同我朝夕相对,你也允我寸步不离。”
我仍在犹豫,他伸手掏走我的香烟与打火机,丢进垃圾箱,俨然霸王。
我为之气结,道:“小心我管制你,日日罚你健康食品,杜绝一切令人神往的恶习,譬如咖啡,美酒之类。”
封玉堂侧头而笑,我随他一起大笑,仿佛相交多年,从未分离。
饭后,讨论医治事宜,由医师每日来家诊治检查,非必要,不去医院。
我翻看病历,只在心中叹息,如此病症,只会缓慢恶化,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直至耗尽病人最后一丝心力。现代医学,在真正恶疾面前,总是束手无策。
我垂眼不语,他伸手拍我肩头,轻笑道:“不必叹息,你应予我鼓励!”
我轻轻拥抱他,道:“如果健康可以,可否至荷兰举行婚礼,风车之下,更适宜勇士们相拥接吻。”
5
封玉堂的怀抱陡然收紧,声调有些急迫,道:“我即刻派人安排。”
我不由一笑,道:“莫要太劳累心神,否则得不偿失。”
他一壁笑,一壁点头:“好好好!”
数日,婚礼筹备妥当,一切细枝末节均使人满意,前去试穿礼服,是封玉堂的意思,我愿予他完美之婚礼。
雪白礼服,胸别玫瑰,我同他站于镜前,细细打量。
封玉堂提议道:“可否摄影留念?”
我点头应允。
赴荷兰前夜,封玉堂突然道:“我想取消婚礼。”
我眨眨眼,直望向他,半天才道:“一切随你!”
他搓搓手掌,低声道:“贪心致灾,我现在极怕命运,愿拿一场婚礼换你寸步不离,这约定可否以我死亡为期?”
我抬眼望他,他也抬头望我,眼里有一丝局促的怯意,不由笑道:“既然你喜欢非法同居,那么便由你高兴。”
封玉堂仿佛松了一口气,有些自嘲道:“我现下愈来愈不知羞,因病逞意。”
我侧头而笑。
疾病虽凶险,却不以疼痛磨人精神见长,封玉堂日渐衰弱,仍神采飞扬,若我死到临头,也愿患上这样疾病,不知不觉,斗转星移,淹煎寿命。
我日日陪伴,读西班牙文的《唐.吉柯德》打发时间,本计划研读黑格尔哲学,翻了两本,索然无味,年轻时候明明对此兴趣丰厚,奇哉怪哉。唯一难过的是被迫禁烟,封玉堂爱作林则徐,又兼嗅觉灵敏,我只好瞒天过海,偷偷作烟草神仙,每每当场拿获,封玉堂发雷霆之怒,我则讪讪赔笑,积习不改。
一日,封玉堂递来一张机票,道:“我得消息,傅篱已离开柳江南,柳江南割腕自杀,幸而获救,你应前去探望。”
我眼前一恍,心中不知是恼怒还是无奈,只轻笑道:“他真有意思,你也有意思,只我觉得没意思,你爱看望他,你去吧!”
封玉堂看了我半天,方笑道:“是我闲极无聊,你不必在意。”
又过几日,傅篱来电,告诉我他已至内地,开了一家书店,每天与图书金钱打交道,至俗至雅,分外有趣。
我沈吟片刻,才道:“我以为你爱他弥,终生不弃。”
傅篱笑道:“你比我爱他更,不是比我更先抛弃?我是五十步,你才是一百步,我当笑你!”
我沉默不语,他慢言细声,似有叹息:“陪人一生,赔己一生,我不愿意了。”言罢挂机。
封玉堂自我身后走来,叹道:“他是真的聪明人!”
聪明人的爱情,大抵都来时山崩地裂,去时细雨无声。
封玉堂渐渐羸弱,直至卧床不起,偶尔也会发怒,以绝症病人论,他的脾气不错,大多时候柔声细气,生气也如幼儿,面红耳赤,吵吵嚷嚷,须细语抚慰。
他精神好时,目光沈静隽永,淡言人生境况,达观无比。
我心生百味,只轻笑相陪,看他身体愈瘦,眼睛愈大,面色青白,气息短而浅。
几位女佣接连请辞,向我低声道:“秦先生,这屋里病气重,我们十分疲倦,宁愿去捱嗦刻薄的主妇训斥。”
封玉堂偶尔问我:“为何频频更换女佣?新人生疏,恐怕照料你不周全。”
我随口道:“熟手易油,偏爱偷懒取巧,更令人生厌。”又眨眼笑道:“难道我不能为你放洗澡水?”
封玉堂一笑不提。
偶然看过日历,年年月月,竟已度去三载,我瞠目结舌,为时光之迅捷,为时光之漫流。
后来,封玉堂渐入弥留。
他精神略略好时,便会握着我的手,喃喃笑道:“秦欢,秦欢!”声如稚儿。
我连连称是:“我在,我在!”态度恭敬虔诚,如奉观音。
如此言辞问答,往复不止,直至最后一刻,他命我将试穿礼服时摄得的照片取来,我遵命执行,回来时,他已断绝呼吸。
我静坐在侧,不知道如何叹息,愿他来世足够幸运,不必爱上如我一般的人。
参加完葬礼,被他的律师约见,将那枚俗之又俗的钻戒交我,道:“封先生要我告诉您,他受之有愧,还有,他尚有一寸微薄骨气,请秦先生务必宽怀。”又递来一捧玫瑰,轻声道:“他要我致最后的玫瑰予您。”
我恍如隔世醒转,再无心澜,随性前赴英伦,在一小镇停留,居住下来,平平度日。
6(结局)
所居小镇,是最平凡的英国小镇,屋顶尖尖,墙壁雪白。乡间路上,绝少灰尘,可供徒步旅行,虽然我未有如此雅兴,只肯随意散步,偶尔观看覆满墓地的团团鲜。
某夜过半,老宅打来电话,道母亲突发心疾,已送至医院,要我回港。
我连忙起身,赶赴机场,一路仓促,头脑空白无所思。
抵达香港时,天降细雨,密如牛毛,机场有人迎接,道:“夫人已醒来,只疲倦得很。”
我默默点头。
推开病房门,柳江南正立于床侧,闻声转身,轻声道:“秦欢!”
我略略向他示意,行至床前,母亲睁眼望我,又眨眨眼,迟疑道:“忆南?”
我握住她细瘦手腕,柔声道:“是我!”
她微微抿唇,道:“好久没见你。”
我侧身坐下,道:“一个朋友去世。”
她满眼狐疑,道“葬礼何须这么久?”
我轻声作答:“他十分漂亮。”
她微微绽笑,道:“理应如此!”
又细语几句,母亲轻轻哈欠,我便请她休息,同柳江南退出来。
主治医师走来,言语简洁,数语概全,年老,体弱,老人都有此通病,只须精心服侍,一切照旧即可。
我诚恳谢他,他面无表情,看惯生死。
站在走廊上,看了两眼落雨,柳江南递烟过来,道:“一向如何?”
我道:“瑞士,英国,只欠夜来吸血鬼。”
柳江南轻轻一笑,吐出一口长长烟雾。
我望见他腕上狭长伤口,把叹息咽下。
他邀我用餐,有些自嘲,道:“没想到我们也须叙旧。”
我竟无语,任他开车在雨幕中乱逛。
他也不开口,只频频吸烟,姿态优美至极,五年前,我的动作比他潇洒,现在自叹不如。
饭店由他选定,我只需跟随,两厢坐下,点餐。
我细细打量他,丝毫不老,眸如水,肌胜雪。
屏退侍者,各饮一杯。
柳江南伸手为我倒酒,红液垂垂,芬芳如梦。
我终于开口:“为何自杀?”
他抿唇而笑,道:“酒后所行,以为自己在做梦,只想破梦而出。”
我饮尽杯中酒,欲起身告辞。
他递来一只首饰盒,我伸手打开,一枚钻戒,款式熟悉至极。
我抬眼望他,柳江南道:“即使平凡如爱情,亦如高贵的命运般,是需要时机的。”
他眉目如画。
我随手取烟,吞吐如雾。
他轻轻笑道:“路过珠宝店,一眼望见,俗气到必使你苦笑,故买下相赠,本打算与你共此俗物,店员告诉我只余一枚,另一只不知被哪个胡涂虫买走,我料定他必遭心上人埋怨。”
我果然苦笑,自口袋取出另一枚,置于桌上。
他眨眼,再眨眼,拿起来仔细端详,慢慢笑道:“你我都心术不正。”
我亦微笑。
徐徐用餐,柳江南道:“有何打算?”
我望一眼窗外雨幕,道:“母亲安好后,可去旅行,必要阳光茂盛,鲜胜锦。”
柳江南点头笑道:“玫瑰山谷如何?旧友游旧地,十分有趣。”
我轻轻颔首,道:“保加利亚人认为,玫瑰象征勤奋,智慧,友爱等一切美好品性,最宜为友。”
柳江南再笑,顽皮道:“我漂亮,还是玫瑰?”
我轻笑望他。
“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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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俊友终于完结,回头查看,废稿也有1K多,这文章让我时而成长,时而衰老,时而年轻,如此穿行时空,十分有趣。
梓寻得以认识很多好朋友,感谢陪伴过来的诸位亲亲,梓寻不胜感激,愿此文能不负期望。
感谢写意对我的诸多鼓励鞭策,让梓寻不至于犯许多轻进偏行的错误,能稳定心神,不骄不躁(咳嗽,再写就是政治思想汇报),再鞠躬,多谢写意。
俊友,唯愿浮生,不似秦欢,又似秦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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