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杯
柳永
鹜落霜洲,雁横烟渚,分明画出秋色。暮雨乍歇,小揖夜泊,宿苇村山解。何人月下临风,起一声羌笛?离悉万绪,闻岸草,切切蛩呤如织。
为忆芳容别后,水遥山远,何计凭鳞翼。想绣阁沉,争如憔悴损,天涯行客!楚峡去归,高阳人散,寂寞狂踪迹。望京国,空目断,远山凝碧。
一
戚少商方踏入金风细雨楼时,便有人通知铁手已经等了他一个多时辰,有要事相商。他已多日未与铁手见面,有故人来访,自是欢欣。
方一踏入后院,他便敛住步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一个人,在这夏未秋初时节,站在院内,微仰着头,看着树叶一片片落下。
一叶落而知秋,那人神情专注,甚至带着几份虔诚,注视着时光流逝。
戚少商用力握着手中的剑,似乎感觉不到手上的力道,只是一直用力着,不知该放开,还是拔出剑来。
这种僵持直至对方慢慢低下头,回过首来看他。
一向快人快语,豪气干云的九现神龙戚少商,难得证据艰涩地开口:“顾--惜--朝!”那证气中说不出是痛几分,恨几分,又或者几分茫然几分无奈。
顾惜朝唇微一勾,便笑了,那一笑,仿佛,整个人都会温和起来,但眼中却不掩一些算计一些嘲讽。他淡淡而低地开口:“大当家,别来无恙。”
戚少商踏上几步,还未开口,一个人从内堂掠出,横在二人之间,抱拳道:“戚兄,多时不见。”
戚少商不再看顾惜朝,对眼前的铁手一笑,比个请的手势,进入内堂。
顾惜朝也不在意,依旧立在院中,想着什么,或着什么也没想。
进了门,戚少商等了许久,才问:“你这是做什么?”
铁手沉吟了片刻,便开门见山:“我想把顾惜朝放在你这儿交给你看一段时间。”
戚少商鄂然,反射般地看窗外那神色淡定如水的人,铁手把这个人重带回京师,还放在自己这里?他转回头苦笑:“铁兄,你这打得又是什么哑谜?”
铁手抿了下唇,答:“药王卫无方出事了,顾惜朝这段时间一直在他那里。”
戚少商听完之后觉得很头痛。
他入驻六扇门,后又接替王小石代管风雨楼,没有觉得头痛;抗击辽兵,后又与京城各大势力周旋纠缠,也没有头痛。但在听到这句话时头痛了。
铁手在当年离开六扇门一年,一来照料顾惜朝,二来他要考虑许多心里的迷惑。了悟归来后,便将顾惜藏了起来,没有知道当年手段狠毒的顾公子到底去了何方。他重归六扇门,戚少商便受托接管了金风细雨楼,又是两年,他没有问,铁手也不提,一切像没发生过般便渐渐过去。
但此时,铁手将人带来的同时,又带来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
药王卫无方,医术虽然不能勘比什么神医,但熟通天下药性,能将平凡无奇的药草,做出千奇百变的搭配,是毒是药,在他手上也许只在于一钱无名小草,老字号温家和唐门也忌他三分。而且,他供着几大门每年的药材,金风细雨楼也是他的客户之一。
顾惜朝被放在卫无方那里,想来铁手来是借药王的医术调理,二来也是借其势力庇护顾惜朝。
但他现在出事了,还是在顾惜朝在他那里的时候出的事,让人不由自主会生疑。
戚少商想了想问:“你是让我看着他,还是调查他?”目前各堂口还没有人传来听说卫无方出事的消息,显然他与铁手另有联络方式,才能另一时间通知到他。
铁手看了看外面那人,才道:“卫无方是失踪,他在出事前有所察觉,但不知是哪路人马,便通知了我,我到时,他已不见。那时,他离顾惜朝近一千八百里,所以……”
“我只要看着他不出差错。”戚少商面无表情接口,看着那个人悠然地走进来,坐到他对面,毫无畏惧与愧疚。
铁手此时有些尴尬,但他确实不能将顾惜朝放到六扇门,即使皇帝大赦天下,逼宫仍属十恶之一,再赦也是重犯,怎么放在六扇门?难道放到牢里吗?
他看了眼戚少商,对方吸了口气,像是压下了什么,又像是叹息了什么,而后点点头,淡淡地道:“你放心,顾惜朝在我这一天,我必保他一天。”九现神龙一诺千金,铁手等得便是这句话。
顾惜朝此时神色方起微澜,但,瞬间便平静,他仍似是讥讽地一笑:“戚楼主,叼挠了。”
戚少商冷冷地看他一眼,沉声道:“不敢当。”
铁手看着这两个人,不由开始考虑无情这个主意是不是真的好。
二
送走铁手,戚少商坐在顾惜朝对面,屋子里一时便沉默了下来。戚少商打量着顾惜朝,他依旧是那个青衣书生的模样,只是比起那年追杀他时那种有些得意飞扬的样子,已经不复存在,而转成了一种内敛的沉静。一年的追杀,一日的兵败如山倒,复又是三年的沧桑,其实,连他自己也沉静了不少。
只是,与其说顾惜朝沉静下来,不如说他有一种万事无动于衷的态度。就仿佛往一潭死水里扔石子,即使一颗接着一颗,它只是荡起一抹涟漪,却不会再有任何动静,像是隔着水波在另一个世界。
戚少商在心里自嘲一笑,他居然还会想顾惜朝现在拉状态,难道风雨楼最近太闲了?这么想着,便想起前几日与杨无邪讨论过的开源节流的问题。连云寨已经重建,与京中遥相呼应,风雨楼结盟的势力也日益多起来而全楼上下的人与蔡京为首的势力周旋,也是要吃饭的。其实不单是收“片子钱”那么简单,楼里现在与坊肆漕运都有交情,但是与里甲里仍心怀天下兴亡的的宗族还是联系较少,他们那等人,不单纯在官中有人,能提供消息,也是一宗之长,在地有粮,便于向义军提供后备。比如卫无方,他自己曾是前朝大族的后人,自己拥有好几片地与山头,供他种药材,才能让他纵使单枪区马,还不畏各方。说起来,这个人失踪了,住在他那里的顾惜朝,不会察觉什么?
心思转了好几转之后,他突然意识到顾惜朝仍坐在他面前。他不由心中一惊,他居然面对昔日死敌还能心思飘那么远?是因为顾惜朝身上没有杀气么?重新看过去,戚少商不由眉头一蹙,这个人,这么久,居然连姿势都没有变一下,半垂着头,手持着茶杯,那水在他把玩转动着茶杯时,一点点晃动,很轻很细的波纹,却一点也没有间断,而他眼神平静地看着杯中的水,静得不起微尘。
接近黄昏的阳光,透过半关的格子窗,投射到厅堂中,两个人在星星点点的光影中,一直沉默着。你要怎么面对一个曾经感叹为知音,却对阵追杀千里的人,而这个人竟然还毫无歉意地坐在你对面。
顾惜朝终于抬起头,那双无法读出任何情绪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便看向门外,门外一个人渐渐走近。
杨无邪走进来,戚少商莫名地在心中松了一口气,听他道:“铁捕头差人送来了顾公子的东西,要放在哪里?”
戚少商看了眼顾惜朝,只寻思着要怎么安排他,未等他开口,顾惜朝却起身问:“不知金风细雨楼里有没有阳光适可,又较温润的地方,那些药都是卫大夫请我代管的,不能殆慢。”他语调平静,说话很慢,很清楚,出语却没有过分客气。
戚少商听他说话的时候,心中有些奇怪,却仍向杨无邪点点头,杨无邪沉吟了一下说:“楼里有一个窖,顾公子去看看可合适?”
顾惜朝便点点头:“麻烦杨先生带路。”
戚少商慢慢跟在两个人身后,走向窖。其实风雨楼里虽然历经江湖争斗,却仍有风雅之地。他站在窖门口,看着顾惜朝指挥几个仆僮将十几株草放在适宜的地方,心想,这个人怎么能如此安之若素?想到这里,他心里便有怒火慢慢腾起来,但也只是在面上微沉了一下,这些年来,他已经很沉得住气能不动声色。所以,他只是看看杨无邪,杨无邪回望他,低问:“楼主,要怎么安排顾公子?”
恰逢顾惜朝安排完最后一株药草,转身走近,也听到这句话,便笑笑,越过二人,毫不在意地向内堂走去。戚少商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慢慢地说:“他和我一起住。”
此言一出,杨无邪惊,顾惜朝停步转身,脸色微变。
见到顾惜朝脸色变了,戚少商方才阴霾的心情渐渐扫空,甚至慢慢浮出一个笑容:“我答应铁手,便应好好保顾公子周全。”
顾惜朝稳了稳,撇撇嘴,轻道:“莫非大当家屋子里床榻很多?”戚少商边摇摇头,边向他走去,顾惜朝便扬眉又问:“难道大当家决定打地铺?”
戚少商站定在他面前,笑了笑:“留白轩那床榻还是挺大的。”说罢兀自向前走了几步,回头看顾惜朝有些惊怒的表情,说:“让戚某为顾公子领路吧。”
杨无邪看着戚少商轻松的态度及强压下怒意跟在他身后一语不发的顾惜朝,勾勾唇角,眼睛便亮了亮。
金风细雨楼自然有保护楼主的暗哨,戚少商将顾惜朝放在身边,一来,他自己可以看着顾惜朝,二来,暗也会多几双眼睛盯着。
他对逆水一案毫无经历,却有耳闻,顾惜朝单人匹马,将江湖挠了个不安宁,却仍是惨败。不知是时运,还是计谋仍欠佳。不过,今日一见,连他心中暗叹,谁会想到这么一个翩翩公子,会心中满是诡计,谁会轻易却堤防一个看似有些弱不禁风的江南书生?他就那样静静会在那里,仿佛等一切尘埃落定,便起身一击。像这种人,通常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是算尽一切,像顾惜朝,像狄飞惊。
想到这里,他抬抬手,一个人影闪过来,他低声附耳说了几句,那人便点点头,迅速离去,杨无邪一笑,纯净无邪,整整衣衫,转身离开。
三
戚少商站在留白轩里,看看将书一摞摞放好的顾惜朝,心中不由好笑,笑自己仍有少年时那种恶劣的玩笑心情,看到顾惜朝方才在门口硬着头皮跟起来时,他心中就觉得心情很好。
其实,也不算他撒谎,他不过是没说清楚,顾惜朝也没问到点子上。留白轩当然没有“很多”床榻,不过是一张正床外,在窗下书案旁还有一张罗汉榻,摆上坑桌可以待客,撤了桌子也可睡人。再说,这两张榻确实很都很宽大,没必要睡地铺嘛。
他站在书案旁,看看窗外,从这里,可以看到那窖,也方便照看那些劳什子药草。转过头,心中便开始叹气了,眼神看着那人走到箱子旁,拿出书,再慢慢走回到架子边,放好,再走回去,如此几,整理完后,抽出其中一本,而后,坐下,慢慢翻外,自始至终,两个人之间似隔着一堵墙。
这样也好,叹口气,他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人。只是,情况如此,他不答应铁手,又能如何。抬头瞄了眼书皮,不由瞪大眼睛,《金刚经》!看那书,页边微卷,显然已经不知翻阅了多少遍,难道顾公子经金銮殿之后,竟悔心至此。
正想着,门外有道:“楼主,杨军师请。”他答了一声,走向顾惜朝,被挡了光线,他自然抬关,安静地看他。戚少商看他那副平静的样子,其实很想问他:“你是不是悔改了?”或者大吼一声:“还连云寨的人命来!”可是……他看看这个人,又转头看向别,不对上那双眼睛,淡淡地,喉咙却有些紧:“你……不要乱走。”风雨楼里难免有故人来访。
顾惜朝又出现了铁手委托他时,那种神情看着他。戚少商心里有些烦,问他:“你看什么?”
顾惜朝轻哼一声:“戚大侠,真是英雄气概。”
听到他说话,戚少商便忘了别的,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但他仍只是淡淡地说:“衷人之事。”说罢不再看他,径自走了出去。
见到杨无邪,两人偏坐一隅,他问:“军师对这件事怎么看?”
杨无邪摇摇头:“目前还看不出什么来,我已让人去查,至于顾惜朝在我们这里,我想还是越少人知道为好。”见戚少商点点头,他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关于顾惜朝过去三年间的事情,我也派人去查了。”
戚少商怔了一刻,笑笑:“军师想得周到。”抬头看眼窗外,少顷,突然问:“你有没有觉得他说话的样子很奇怪。”
杨无邪闻言想了一下,才说:“听说,长久不与人说话,再说时,难免有些不利索。”
戚少商点点头,眼睛中闪过什么,但很快平静,此事不再谈,二人的谈话很快转向楼里的事物来。
回到屋里时,已是夜间,顾惜朝便倚在那罗汉榻上,就着灯看书,只不过《金刚经》换成了《千金方》。戚少商犹豫着,人是他让住进来的,到这里他反而有点不想呆了。叹口气,慢慢回身关了门,也不指望有人回应,便坐到窗边,索性慢慢打量起这人来。
几年前,在大漠黄沙的夕阳里,他就在想,这么一个人,就像一株在江南烟雨中的翠竹,怎么就突兀地出现在那么苍茫的风沙中,也许就是那种不搭调,才会让他特别的想注意这个“一表人才”的书生?
怎么就有会有这种人?在浮屠场上,还能如此地清雅,仿佛那千条计,不是他出的,那血债,不是他做的。
去着头,戚少商那种有点累的感觉便又出现了。他是因为见了顾惜朝,勾起了旧事,所以便感怀了?原以为,他看见这人,总会想到的是连去寨的血,卷哥的伤,可是,他却总是想到那个落日熔金的傍晚,拾阶而上,眉眼淡然,却似乎满腹心事的书生。
“你盯着我很久了,想着怎么杀我会比较快?”顾惜朝突然说了一句,惊醒了戚少商,他自个儿却头也不抬,修理工长的书指依旧慢慢翻着书页,眼睛便凝在字里行间,语气更是漫不经心。
戚少商哼一声,听到他这一声,顾惜朝反而笑笑合上书,抬头看他,接着问了一句:“我的命不值得你动手?”
戚少商听着他那种慢却过分字正腔圆的语调,答非所问地说:“是你不肯说话,还是别人不同你说话?”
顾惜朝略为惊奇地看看他,摇摇头:“各占一半吧,卫无方轻易不同我说话,而我,几乎不与铁手说话。”
戚少商皱眉:“卫大夫为何不同你说话。”
顾惜朝将手上的书放到一边,笑笑道:“铁手对他说要防着我些,小心被我算计了。”
戚少商也笑笑:“他想得倒多。”接到顾惜朝冷冷一瞥,又笑笑问:“我看你挺紧张那卫大夫的,至少你很紧张他那些。”
顾惜朝笑得很淡却很冷:“大当家,你可知卫无方在我身上下了药,我不但不能长时间聚起内力,而且,时时全身痛,如果不照顾好那些贵重药材,谁知道他回来,又要对我做什么。”
戚少商一呆,反问:“你没办法?”说完便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这样不是很好,如果他有办法,谁知道他又要干什么。
顾惜朝便一直保持着那种要笑不笑的表情,慢吞吞地说:“我这不是把他的书都搬来了。”
戚少商不由笑出来,顾惜朝要是不想办法便不是顾惜朝了,想到这里,又有些头痛,这个人,脑子一时不停,这样平静的表面下,又在转着什么。
可是,他那平静,静得有些古怪,他一时又想不出缘由,只随口问:“你怎么念起《金刚经》了?”
顾惜朝眼神落在经书上,半晌,才用很轻很柔的声音说:“我在替晚晴读。”
戚少商看他那眼神淡淡地,浮起怀念与痛楚,便叹了口气。看向窗外,如水月色下,风拂动柳枝,月季开了一园,这种风景,应与爱侣同游共赏,可他二人却一个想着已逝的娇妻,一个念着渐淡的旧仇。
“同是天涯沦落人。”戚少商喃喃地念着,起身便拂灭了灯光。
四
人生,有时如流水,不仅逝去的快,变化的急,而且它的变化如突如其来的河道,一时不知会让未来流向哪个方向。
比如现在,顾惜朝竟安稳地住在被他追杀了许久的死敌的房间里,不但安然无恙,还过得挺不错。
看到此景,戚少商又会想:“其实百川东到海,成变不离其宗。”
不管如何,邪不压正,当年还不是他赢了。想到这里,又想叹气了,其实失去的,何止是那千百条生命,人生许多信仰、爱恨、也一并消失了。
看着顾惜朝仔细地照顾着那些药材,戚少商便想,他自己确实沉得住气了,这个人在自己面前晃了这么久,日里见,晚上见,还能活蹦乱跳,也真不容易。一时他又有点佩服顾惜朝,这人竟然面对自己,还能毫无畏色,也不怕自己哪日真忍不住了,一剑杀了他。
于是,这个问题理所当然地在睡前秉烛夜谈时提了出来。
顾惜朝手上执着棋子,自个儿与自个儿对奕,闻言手上的子停了下来,回头轻轻一笑:“你不是答应了铁手么?一般来说,戚少商对诺这个字,还是很遵守的。再说,”他半敛下眸:“我也不怕死,死有何惧,晚晴说为不定在下面留了什么给我,我便可以见着了,所以,”他说着,一扬眉:“若是躲不过,惜朝自然引颈就虏,眼睛也不会眨。”
“但你不想死。”戚少商听罢后,轻道。他曾以为,以顾惜朝的性子,当日携傅姑娘的尸首离去后,便会以死相殉。
顾惜朝慢慢将棋子方在棋盘一隅,轻说:“若不是铁手阻止,那一刻,我也以为我会就此随她去了,不过,”他眼神迷蒙,长叹一声:“晚晴用她的血换了我的命,我现在便应该好好珍惜。”
一日一日,不觉竟过了近一旬,戚少商想不到,他竟也还能与顾惜朝如此平心静气地谈天说地,他晚上会回来,会理各堂口送来的书信,有些杨无邪已经草拟,他看过,有些略改,然后发出。有时,杨无邪也会将一些帐目送来让他过目,这些理完后,他会看些书,边看边与一旁的顾惜朝聊天。
他们会聊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情,比如他那些草药的种植、用效,江湖上谁又练了什么神功,哪家工匠又打出一件兵器,确实绝妙。也或者是当今的皇帝又下了什么旨意,辽人又打着什么盘算。
他要承认,与顾惜朝聊天,确实很有趣,他才华纵横,通古博今,文思敏捷,与他聊时,他很快会领悟压不下说的意,也会引经据典地讲某些事情,常常妙语如珠的点评让戚少商大为惊叹。
他们两人,认识这么久,如此好好了解对方,却还是头一槽。有些事情知道是知道,了解却是另一回事,就像他一直知道顾惜朝是个人才,却一直不了解他到底“才”到什么程度。
有时,他们也会说说过去,却很少,一带而过。也许不想提起,也许不敢提起,也许提起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时候。之于过往,他们只会聊那些与风雪月相近的旧韵。比如傅晚晴,比如息红泪,有时顾惜朝顽心起了,也会问及李师师。
一日,顾惜朝微俯着身子,照料窗前那一盆夜来香,忽尔问:“大当家,当年息城主与赫连小妖结为连理时,你是什么感觉?”
戚少商一时怔住,对上那双回过头来,有些好奇却依旧平静的眼眸,黑得像墨,却让人觉得清凉如水。他最近养成一个习惯,说话时,总喜欢盯着那双眼睛,起初,他是觉得,如果有什么心思突变,定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出来些什么。这几日,便习惯看着那双如墨如玉的眼睛说话了。摇摇头,他低笑一声:“你是故意的。”
顾惜朝起身靠在窗边,挑眉一笑,而后摇摇头说:“不,我只是想知道,像这样一个大侠,在错过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戚少商想,顾惜朝想知道的,也许是自己如何在错过后如何坚持过来的,他回想着,而后有点惊讶又有些可惜地喃喃道:“这种事,我竟然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当时还是心痛的,但是,除了有点失落,疼的却是她那么多美好的年华,全放在我的身上,竟这么晚才能得到幸福,那样一个美好的女子,实在可惜。”
顾惜朝看看他:“你,现在,还是很想她?”就像他时时想着晚晴。
戚少商摇摇头:“与其说是想她,不如说是在想我们过去的年华。”停了一下,他苦涩地说:“人总是会变的,当长久面对的不是同样的环境,即使还掂记,却慢慢不懂怎么与这个人相了,而后,就知道念着的是,是这个人,还是自己的过去。”
“有时爱情,并不会向期望的方向走去。”顾惜朝似是总结似是感叹。
“有道理。”戚少商同意,突然问:“想不想喝酒?”
五
顾惜朝其实一直很佩服戚少商一点,也是他几曾半讽刺半真心地那一句:“英雄气概”。试问天下有几个人可以与毫不认识的人把酒言欢,与过去的死乱对酒当月。戚少商敢!
顾惜朝坐在榻上,看着戚少商从房里出去转了一圈,手里便拎了几坛酒回来,而后从柜子里摸出两个碗来,大约是时时在房间里喝的。想到这里,他抿了下唇,就有点想笑了。
碗是最普通的粗陶碗,酒却是有名的紫金泉,酒香清洌,正配这月色当空,夏末凉风,徐徐香。顾惜朝接过碗来一饮而尽,轻赞:“好酒。”
两个人便就着月光,也不点灯,慢慢喝起来,几碗下去,人便有点晕了,他就突然笑出来:“我刚才想,戚楼主不愧你当年戚大胆的名号。”
戚少商知道他指什么,便笑:“我就不能灌醉你,套你的话?”
顾惜朝笑出声:“大当家,这种事,你做不来的,一向,只有我做的份。”
戚少商苦笑,这人,倒是直说实话。
顾惜朝看着碗里酒中自己的倒影,突然便想起,初见面,这人也是毫无芥蒂地邀自己共饮,那不惨水的炮打灯,滑入喉咙,一路燃烧,中间不敢停留。就像他们后来的人生,一路追杀,一路诡计,一路漫天腥红,血多的,烧热了手指,灼痛了心脏,最终麻木,但那过程,凄楚壮烈,余韵尤存。
“其实,这么多年,我也没喝过炮打灯。”戚少商地声音传来,转眼过去,他已喝掉一坛,又打开一坛。
顾惜朝一怔,呵!这算是知音的一种反应么?他竟也知道自己怀念的是什么。他慢慢饮下,问:“为什么?”
戚少商笑笑:“从前,我很喜欢那种冲劲十足的感觉,烟霞烈火嘛。可是,现在,一个人喝的时候,便觉得冲得过头了,让你觉得,那种劲过去后,便空落落的。不好!”他说着,摇摇头。
顾惜朝也点点头,一但把力气一用完,那种虚浮的感觉便会涌上来,心里缺了什么,又不能用别的填满,像明明有一盘好局,却无人对奕,只能遗憾。
戚少商接着说:“其实,我一直觉得,你这人也挺冲的。”
顾惜朝听了便又忍不住笑出声:“我还是第一听到别人说我挺冲的。”
戚少商一碗柜饮酒,抬头笑:“不是么?你一个就敢单枪区马站在神威镖局里,不知道你是自信过分还是别的。”
顾惜朝听他竟用如此轻松的语气说这件往事,又是一怔,而后慢吞吞地说:“大当家,我之前可是都有布署的。”
戚少商其实自己说完也一怔,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反驳:“没看出来。”
顾惜朝额头上的青筋便有点一跳一跳的了,狠狠地说:“不是我布署有问题,是你怎么都不死。”
戚少商呆呆,低低笑了,似有无奈:“你就那么想我死?”
顾惜朝叹气:“大当家,你要明白,那是,你不死,我就要死,晚晴也有可能会死。”傅宗书岂有可能留下无用的卒子。
“我死了,他也不一定会放过你。”戚少商轻哼一声,两人又复无语。
过了良久,戚少商闷声问:“灵堂你离开时,红泪曾对我说,你终于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时候了……”他说了一半,复一叹,没有再说下去。
顾惜朝饮尽手中的酒,又倒了一碗,冷笑:“知道了又怎样?已经失去了。”说着一饮而尽:“你想我知道了,便会安分了?你明不明白,正是知道了,失去的竟是自己最重要的,才最痛苦。”
戚少商看他微咬牙切齿的样子,那种痛苦,定是痛彻心底,因为不只是追悔莫及,而连追的可能和希望都一起断送了。
顾惜朝一直觉得自晚晴逝去后,他便于迷路中,古语说什么迷途知返。可他都不知道返要返到何。四面八方,像无尽的潮水,无边的旷野,要生生将他吞没。他自然不甘心,可却挣扎不开,那是一张蛛网,费尽力气,却仍粘着其上。
戚少商张口:“其实……”却仍是说不下去,只是顿在那里。
顾惜朝酒量本也不算太好,说话间,竟也喝了一坛不止,此时,微有些控制不信,听到戚少商开了头却不知道如何说下去,不由笑着问:“其实什么?其实,我还可以放弃过去,从新来过?”他说着丢下酒碗,晃悠悠地站起来,走了几步,转身面对他:“我对你说,大当家,不,可,能!”
谁还敢容他?他看着戚少商有些叹息却平静地眼睛,轻笑一声,说:“我顾惜朝苦心学习,就想投身庙堂,有一番作为,可这朝堂之上,不过是淤泥,人人玩尽权术,不过只为自己荣华宝贵,我纵有管仲之才又如何?我纵能堪比孙武又能如何?没人需要的。我那本七略,你可记得我当时把它震碎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一刻,我便知道,凭才华,是痴心妄想。我也想经世济国,可是天下谁需要?做到名声略好的,诸葛小,不过也只能保几个人,在京城里与那些势力盘旋,与蔡京斗法。谁看到那华的江南,朱门外依旧有冻死的饿孚?你是好运气,直撑到他觉得时机合适,可以保你而不会牵连甚广,若是时运不转,他能保住你,无非是等合适的时候,给你正个名罢了。”
戚少商听他一气说了一串,仍只是淡淡地叹息,他知道这个说的并非没有道理,也知道他忍很久了,但是,他仍是不能苟同。他摇摇头,平静地说:“这并不能成为你杀人的理由。”
顾惜朝撑着书案,保持着平衡,怔了怔,轻笑,他神色竟十分柔和,但眼神便有了几分讥诮:“对,因为我杀的,是你心中所谓的好人,而他们,纵使杀上百条人命,只要说对方是坏人,就是对的,甚至别的一些人,只要听说,也不问一下,便来帮忙,提刀就砍持剑便杀。这种事,有什么区别?”
戚少商拍案而起,沈声喝道:“就是这样,才不能以恶止恶,你不耻那些人,便和他们做同样的事情,那你不耻的人里,是不是也应该算上你自己?”
顾惜朝被他喝了一声,略冷静下来,而后轻轻叹口气,那一声很轻,仍是有些讽刺,却含了许多无奈,连震怒的戚少商竟也平静下来。
顾惜朝低下头,不再说话,说又有什么用,意气之争!谁说服得了谁,说服了又能怎样?他自嘲地一笑,莫不成他顾惜朝还能入了他江湖白道?怎么可能?天下之大,何可以一展他才华报复?人海茫茫,谁又可以真正地安抚他一直难以平复的心情?
戚少商突然就替他觉得可惜而委屈了。这个念头吓他一跳,可是,他自然还是明白这个书生曾受到的不公,遇到的坎坷,空有诗书无伸展,他其实也很想问他当年何不呆在连云寨,却也十分明白,江湖之争仍是不够放下他的心。
两人似僵在那里,实则各怀心事。顾惜朝慢慢伸手,重将二人的碗中倒上酒,举起酒杯,他的眼神平静而空蒙。戚少商突然意识到,他其实很讨厌他这种眼神,所以,他才会在得空儿的时候,与他说几句话。可是,又有什么用,顾惜朝有他过不了的心魔,而他也有自己渡不过的回忆。何况,顾惜朝很快就会回到他自己的心里,拒绝着,不肯再踏出一步。
突然,很低的声音,慢慢地从顾惜朝唇间流出,戚少商恍了恍神,仔细听下去,才知道他呤的是一首临江仙:“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无声去,杏红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楼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古今多少事!多少呈!知它终会与流月长水无声逝去,却仍是放不下抛不开。
终是醉了,戚少商看着他最终伏在案上,唇抿成倔强的弧度,却衬着孩子气的无助。
他想,谁曾将他拉出黑暗,最终,还是将他留在黑暗。
在他收起酒坛时,便听到睡梦中的顾惜朝用一种极度眷恋却万分痛苦的声音轻声呢喃:“晚晴――!”
戚少商放下手中的酒坛,对着窗外的月色,缓缓闭上了眼睛。
七
戚楼主这两日心情不太好,凡是与之交情较近的人全都看得出来。却推不出原因,按说风雨楼势力正强,楼内也没有出什么事,蔡京这边似乎也没有要出手的意思,边关还算安稳。戚楼主何以神色之间有不郁之色?
戚少商确实有点烦心。自从与顾惜朝在那日晚饭之时谈起到傅晚晴,顾惜朝便整日懒懒的,不再多说一句话。他实在担心顾惜朝又犯了疯病。那日说到傅晚晴,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顾惜朝不是让人安慰的人,也不会接受任何同情,而傅晚晴的悲剧,有一大半的原因是因为他自己,他这会又钻牛角尖。担心到一半,他又想,他为何要为这人担心,一想到当日的情景,他心里便压着一股火,可是这股火气烧不到一半,他便又想到顾惜朝那种心不焉的样子,他自己便也开始心不在焉了。
在红楼前慢慢地走着,他又想,权势这两个字,对江湖到底代表着什么?顾惜朝纵使算得上跻身朝堂,为傅宗书做事,但毕竟曾是江湖中人。是江湖人,便有豪情侠义,那么,权势到底有多么大的力量可以将这豪情侠义全部磨光。它到底代表了什么,让追求它的人一个个背离了自己的信念、道义、良知。它为什么可以使人轼父杀兄。人们到底在拿到它时,心里在想些什么,满足什么?
六分半堂投靠蔡京,有桥集团联手米公公。狄惊飞、雷纯、方应看,这些人,每一个人都身怀绝技,才华横贯,且也算出身名门,却走在一条世人痛恨的道路上。
想到这些人,戚少商又想到顾惜朝,他一心追求的,也是权势。他突然就很想去问问他,这个,到底能带给他什么?
杨无邪找到他时,戚少商就在红楼前,来来回回地慢慢走着。一向略显轻松的脸上,此时正蹙着眉。看到这里,杨无邪突然不合时宜地想,无论顾惜朝到底有多少才华,能让戚少商产生这种忧心忡忡的情绪,世上毕竟难有几个人的。
戚少商是那种愈压愈强的人,而对困难险境,他战则全副精神,退则毫无顾忌。他不会去忧虑太多东西,他经历过太多,反而让他这个不会太悲观,他今天活着,是为了明日的希望。所以,像他这样思虑重重的样子,其实还是很少见的。
戚少商转头看到杨无邪,便笑笑,向他走去。杨无邪递上一封信,里面是卫大夫这出行的路线,他居住的“药林”位于大理与川蜀的交界,卫无方一年中每半年出行一,每近两个月,搜集百草的同时沿路行医。这经贵州入衡阳,在黄山给铁手发信,后于杭州城外失去踪迹。中间见过蜀中唐门,温家制毒的“小字号”,还有江南霹雳堂的人。这三路在京各大势力都有投效。
下面一份是顾惜朝这几年的资料,他三年从未踏出“药林”一步,除了卫无方与其身边的药童林小小外,他没有与药林外的人接触过。
戚少商大略地看了一下,问:“军师可看过?”杨无邪点点头,他自然会先看过这些资料,才能尽快地得出有利的结论。
戚少商没有多说,只是看着他,似是等待,又似询问,杨无邪考虑了一会儿,才说:“我担心顾惜朝是故布阵,休生养息,只待时机成熟,必反戈一击。”
戚少商点点头,神情沉重,他其实十分想相信顾惜朝,但他不敢,他也不能。金风细雨楼与连云寨不同,这里盘错节,进可击恶吏,退可守边关,是白道极为重要的关塞。何况,奸臣当道,短短几年,风雨楼已几受创。他代王小石守在这里,便绝不可有一分差错。
杨无邪欲言又止,停了半晌,仍是开口叫:“楼主……”
戚少商打断他,淡淡一笑:“我知道,我明白怎么做。”
杨无邪点点头,不再说话,戚少商拿着手上的信,慢慢向楼里走去。杨无邪看着他的背影,挺拔,坚毅,而孤独。看到这里,杨无邪轻轻地叹口气。
推开房门,戚少商将信放在书案上,回头看顾惜朝,他正坐在圆桌前,盯着小炉上细火焙着的一小罐药,时不时将手边的东西一点点加进去。最后他灭了火,将药端下来,倒出小小的一盅。盯着那药半晌,顾惜朝唇角浮出一个自嘲的笑容,端起来一饮而尽。
戚少商看他这个样子,皱眉问:“你喝得什么东西?”
顾惜朝却不答反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戚少商一怔算了一下说:“九月初七,后天是重九。”
顾惜朝点点头,慢慢将盅放下,将罐中的的药渣倒掉。戚少商忍不住再问:“你到底吃了什么?”
顾惜朝转身,静静地看他,戚少商被他双眼睛盯着,便有点心神不宁,却仍是回望过去,执拗地要求一个答案。顾惜朝见状,垂下眼睛,说:“卫无方六月初五出的‘药林’,一般来说,中秋前会回来。现在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没有解药,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
戚少商呆了一下,问:“你不是把他的书都搬过来了。”
顾惜朝慢慢坐下,若无其事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嘲讽地看了一眼戚少商:“大当家,比起从小与草药共生的人,半路出家也只是个皮毛。纵使我再聪明,可术业有专攻。”
戚少商一时不知如何以对,背在身后的手慢慢握紧。
其实从现代心里学的角度来讲(这是我从书上看来的)人无意识说的一些话在事后细想都有另有含义滴所以其实从第五章开始小7与小G说的话里面是有他们自己都不明白的问题在里包括小G在喝酒后念的那首诗(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ORZ)
八
顾惜朝自己说过,他不怕死,所以,即使知道卫无方可能已不测,自己有可能无药可解慢慢死去,他却仍像在看别人的事情。
戚少商却无法无视,他虽然见惯了死亡,却痛恨无谓的死亡,尤其眼见着身边的人或突然,或慢慢地死去,他去无能无力。即使这个人是顾惜朝,江湖的人都认为他死不足惜,他也不能坐视不管。
他张口道:“京师里也有许多有名的大夫,请一个给你看看吧。”说着便向门口走去。
顾惜朝微惊,立刻拒绝:“不用!”
戚少商正要说什么,顾惜朝迅速说了一句:“不用你同情!”顿了一下,他又说:“我死了你就不用担心了。”说着,又轻哼一声,轻蔑地说:“你那个军师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戚少商走到他面前,面色微怒:“你什么时候能让人不用担心了?”说完又觉得这句话说过了,便缓了缓,慢慢道:“我也不会同情你,但任何生病都应该请大夫……”
顾惜朝打断他,神色极为不好:“不用!我不是你什么人,不需要你尽你的侠义之心!”
戚少商指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最终怒道:“你简直冥顽不灵。”
顾惜朝竟笑了笑:“大当家,你第一天认识我吗?我选择了什么,不用任何人管。”
戚少商盯着他,一字一字地说:“你选择的时候,如果考虑一下周围的人,你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顾惜朝立刻说:“可惜,我已没有别人可以考虑了。”
戚少商胸中一滞,心中苦笑,别过脸去。
两人僵了半晌,顾惜朝最终很轻地叹了口气,轻得几乎听不到。他低声说:“其实,也没什么,卫无方毕竟是个大夫。”
戚少商走回到书案旁,背对着他,闷声说:“他也不是没下手杀过人。”
顾惜朝沉吟了一会儿问:“你们仍没找到他?”
戚少商将手中有关卫无方的路线图递给他,顾惜朝便接过来,头也不抬地问:“我的资料没交给你么?”
戚少商索性将手中的信都递给他,哼笑一声:“顾公子都想得多。”
顾惜朝方抬头看他,笑笑:“大当家,金风细雨楼的资料齐全到连白愁飞都吓了一跳,惜朝岂敢小看。再说,就算你戚大当家还念旧情,杨无邪会放心这里住一个我?”
戚少商也笑起来:“那顾公子肯否看在我还念旧情的份上,屈尊让大夫看看?”
顾惜朝一时也目瞪口呆,他未想到戚少商竟又绕回去,也未想到他竟固执到这种地步上。
戚少商正色:“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都不能看着你去死,我总想……”说到这里,他却停住。
顾惜朝面露嘲色:“你总想,我既能活着,说不定会做一回好人?”他说罢,冷冷道:“我没有你那侠骨心肠,不会为别人去做什么好事。”
戚少商不知是累了,还是懒得与他生气争执。只是淡淡地说:“不是说你一定要做一个侠士,但你总归不会希望一辈子都这样被困吧?何况,人,是为了别人活着,才会有动力和希望。”
顾惜朝冷哼一声,说:“你说服不了我的,我生的就是个样子,做得便是这种事情,别人的事与我何干,我怎样又与别人何干?再说,你们那所谓的正道,可会放过我?”
戚少商却皱眉反问:“你是因为这个不肯看大夫?”
顾惜朝也皱眉,不耐地问:“什么?”
戚少商问:“你不想让别人知道你在我这里?”
顾惜朝听后怔了一下,而后觉得好笑,也便真的笑了出来,便低下头,不说话。戚少商也不再说话,却在心里想,顾惜朝既然说不通,明日直接请个大夫好了,反正他在楼里也跑不掉,便也只是笑笑。
顾惜朝看着手中的消息,突然问:“林小小呢?”
戚少商一时没反应过来,问:“谁?”
顾惜朝站起身来:“林小小,卫无方的药童,今年十九岁,卫无方去哪儿都带着他,算是他的关门弟子。”
戚少接过那封信,上下看了一遍,转身走了出去,边走这对他说:“你注意身体。”
顾惜朝等他走的没影了,才关上门,撇撇嘴,自言自语地说:“关心别人,不如先关心你自己吧。”想到戚少商方才那个样子,忍不住轻哼一声,又笑出来。
戚少商通知了杨无邪,自己亲自去了一趟六扇门,他没有找无情,却去找了追命。尽管他有很多事情想找无情问个清楚,却不能白日里明着找他,他们暗中自然还是有通信,却不能说得十分明白。现在他找追命,一是追命是南方总捕头,卫大夫这一趟走的是江南,追命对那一段的人脉当更为熟悉;二来,追命轻功好,走得快,方便联络铁手;何况追命自然会与无情商讨这件事。
追命听了他的说明,立刻笑着同意,接着问:“顾惜朝在你那边如何?”
戚少商沉默半晌,追命也不追问,只是静静地等待,最终戚少商还是如实地将顾惜朝的近况告诉他。这他去通知铁手,也应该说针顾惜朝的详情告之。
追命听着,同时打量着戚少商,他说话时沉稳,不夹杂个人情绪,但是眼神中却透有几分担忧,他不是担忧顾惜朝会害金风细雨楼,却担忧着顾惜朝的身体和前途。
追命突然问:“你不怕?”戚少商顿了一顿,追命接着说:“你不怕顾惜朝再算你一,再杀你一?你不怕这卫大夫的事情,根本就是他搞得鬼?”
戚少商没有立即说话,慢慢地呼出一口气,而后一笑:“我不怕,楼里也担心这件事,本就防着他,至于我,我倒是不觉得。”他考虑了一下,才慢慢道:“不觉得,他有这个心思。”
追命笑了笑,一拍他的肩:“也许,人会改变的,有希望,总是好事。”说着,他神色一肃:“但也不要放松警惕,尤其皇上对蔡京也有了松动,他起来后第一个就要对付你了。”
戚少商点点头,明白这不公是追命的意思,也是无情的警告。他笑着挥挥手,向来路走去。追命看着他的身影,不由也笑了笑,比起当年在六扇门,那个勤快却也有些沉默的戚少商,现在的他多了几分向上的希望。
他自语道:“希望大师兄的决定,对这两个人都有好。”
九
杨无邪住在戚少商下首听着发梦二党说着近日漕运上劫了蔡京的红货,又如何拉下六贼之一梁师成的几员大将,心里却想着戚少商最近脸色越发严峻了。
这时孙鱼拉拉他,轻声问:“楼主脸色很差,最近出什么事了吗?”
杨无邪摇摇头,没有答话。孙鱼是观察力仅于他的人,他发现戚少商最近神色不对还算正常,幸是他发现了,若是别人发现了,都不知道如何解释一向乐观的戚楼主何以有些愁眉不展。
对于杨无邪来讲,金风细雨楼与楼主同样重要,他历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戚少商四任楼主,除去苏梦枕有长年情谊难以评说外,戚少商是几位楼主中,他相当欣赏的一位。他有能力守护金风细雨楼,同时也有能力将楼里带向更高的地方。同时戚少商的脾气谦和,能冲锋也能隐忍,对楼里的人来说,是十分让人信得过的人,让人也愿意辅佐他,同他一起冲锋。
所以,他不能将顾惜朝在楼里的事让太多人知道,即使是孙鱼。顾惜朝太危险,他不但如白愁飞一样对楼里的前途有危险,更重要的是,他是极少数的能动摇戚少商的人。尽管戚少商还没有发现,或者不肯承认。
杨无邪不能让风雨楼再别奸人渗入,也不能让戚少商被动向不明的人动摇。无论这两项哪一个发生,都是牵一动百,无法承受。他听着各方的报告,心里却在想,要不要下手,要不要取顾惜朝的性命。这个人,对戚少商的重要性还不知道有多强,是不是应该在戚少商还没有发现的时候,或者说还没有被他影响更的时候,将他杀掉?要不要?
戚少商此时询问性地看他,他便总结地汇总了一些楼里这一段时间的事情,不让任何人发现他的担心。
戚少商推开房门的时候,顾惜朝还在午睡,这个习惯是最近让他给“逼”出来的,回身轻轻关门,戚少商心中自嘲,何时开始,他戚少商竟然要关心顾惜朝到这种程度?
那日从六扇门回去,他便去“名利圈”请了高飞,树大夫在苏梦枕一役中已殁,现在朝中的供奉是其弟树大风,但这位御医意向不明,与蔡党来往过密,这件事,他不想让未知前途的人知道。“名利圈”虽杂,但毕竟高飞算是白道的人,也晓大义,即使有一天,他知道这个人是顾惜朝,也会为了势力均衡而保持沉默。
他请大夫回去,自然惹恼了顾惜朝,他不知是不想与他在外人面前起争执,还是不愿别人知道他禁于风雨楼,只是觉了脸不说话。
高飞诊断后对他说,这人三年前受重创之后,心脉受损,未及时调养,固成旧疾,再加上用药偏失,应该尽量少用功,少动气,少喝酒。简单而言,只能好好养,方有可能恢复。将高飞送出门后,高飞又低声说:他身上用的那贴药,用时太久,已成积毒,要起出来不容易,而且,看病他虽在行,药理毒性却仍欠火候,他也不知道那些用药世家的底。临走时仍对他说抱歉。
回到房间中,顾惜朝冷哼一声,还没待说话,戚少商竟抢先一步,喝了一声:“闭嘴。”顾惜朝吃了一惊,一时也说不出话来。戚少商呼了口气,喝杯茶,压压气,才问:“你不舒服有一段时间了吧?”
顾惜朝低下头,抿住唇,却不说话,放在膝上的手微颤。之后无论戚少商怎么问,他也不肯说话。
戚少商突然发现,他拿顾惜朝一点办法都没有。如果他不肯说话,他是无法让他开口的。他甚至不肯接受别人的一点照顾和好意,尤其这个是戚少商。顾惜朝不能算是他的朋友,甚至他们是敌人,戚少商不能像对待自己的兄弟一样,关心甚至打个玩笑,打混过去。
戚少商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强制”,强制他按时休息,按时吃药,顾惜朝虽然觉得别扭,脸色也不好,不过对着戚少商同样很差的脸色,倒是听话。
轻声走到他榻前,他仍是睡着的。戚少商轻吁口气,其实顾惜朝平日里总是戒心十分重,所以有一点风吹草动,便会醒。倒是难为他这近一个月,与自己共一室,还能睡得安稳。
在床边坐下,戚少商看着他,这几天总是照顾他,突然发现,他已经有好多年,没有真正地看过这个人了。那个时候,他们互相仇视,互相追杀,有时即使面对面,一个也看天,一个看向别,就是不肯看对方。那些仇,让两个人见面的时候,总是不能平静。
记忆中的他总是那样干净,整齐,却满腹心事。他一直想顾惜朝是一个十分有目标的人,他一直想飞黄腾达,想追权逐势。但是,这么久之后,从想起来,他想,也许他错了。这个人,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即使他手上沾满鲜血,他踏过的路是尸骨堆成,他仍是不能停止。即使得到万人敬仰,他依旧空茫。他真正想要的不是那份权,那点势,只是想要的一种满足!
每一见顾惜朝,他都觉得,他只是个单薄的书生,但他单人匹马,独闯虎穴。不知他是倔强不肯认输,还是真的胸有成竹。戚少商看着他安静的睡脸,苦笑,即使到现在,他也不认为他有做错什么,也不肯认输,他一直认为,他只是计算失误。
其实,他要不是那么倔强,不那么死不低头,也许,当年他想的东西,已经到手了,他也不会这么迷茫。
迷茫!这是他与顾惜朝重逢后,想到的最多的一个词,他总是那样,看着什么。当他不去照顾那些药草,不看那些书,也不说话时,他便不知道在想什么了。他曾想,也许这个人也许在想过往,也许在盘算。可是,这几日,他总是认真地盯着他看,便觉得这个人,其实什么都没想。
你让一个过去已逝,未来无期的人想什么呢?
那双在算计时闪着光,甚至透着几分兴奋的眼睛;那张当年总是有些飞扬得意的脸上,在睡着的时候,如此苍白、透明。但他醒着时,在这张脸上,一点也看不出他遭遇到的某种痛苦。他甚至想,顾惜朝根本不在乎他自己的身体,是因为他根本不想再活下去。但,正如他自己所说,他那条命是晚晴的血换回来的,所以,他不能轻易去死;也如他自己所说的,他已经没有“别人”去想了,所以,他也没有特别大的活着的愿望。
可是,戚少商心中叹气,他一直有一个突兀的念头:他其实根本不想让顾惜朝死。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吓出一身冷汗,不敢再想。
突然,顾惜朝张口问:“大当家,你看够了没?”
十
顾惜朝醒了有一会儿,他本想等等,却没想到戚少商一坐便不走了。
在很多时候,顾惜朝是很沉得住气的,但这种沉着,在戚少商面前常常荡然无存。所以,他开口了。
戚少商在他张开眼睛的时候,心中忍不住苦笑,他觉得方才那一些相法根本只是他的幻觉,只是他仍心存着侥幸。这个人,一睁眼,黑白分明,却根本看不透。
顾惜朝看了看他,正想起身,戚少商伸手按住他的肩头,沉声说:“先别急着起,头上都是汗,再着凉了。”
顾惜朝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戚少商却毫不让步,他便冷冷一笑:“戚少商,我借住你金风细雨楼,不是代表我什么都要听你的。”
戚少商递过他的外褂,盯着他说:“你可以不听我的,但你不能不注意自己。”
顾惜朝披上衣服,轻哼一声:“我注意不注意自己,其实,和你没什么关系,你何必如此讲大义,你自己心里也不痛快吧。”
戚少商起身倒杯茶给他,笑了笑:“你就当我付出这么多,不愿轻易放弃,否则便全盘皆输。”
顾惜朝靠坐起来,笑得淡漠:“可惜你这盘局从一开始便不会赢,就算我侥幸不死,我也不会感激你,也不会像你门外那些人一样,为你击鼓抗敌。”
戚少商摆摆手,不在意地坐下:“哪敢劳烦顾公子做这种事,你对我楼里高抬贵手,我便松口气了。”
顾惜朝听了,忍不住笑起来,听到戚少商似是玩笑,又似警告,却又有几分担心的语气,反倒让他觉得几分得意。即使当年那一局是他输了,但那种真实地赢过戚少商的感觉,确实让他怀念。
戚少商看他露出那种神情,便抿抿唇,对于顾惜朝,他已懒得生气,或者说,已经没有力气生气了,他只是转过头去,不去看他。
顾惜朝突然似自语般说:“如果穆鸠平知道你不但没杀我,还请了大夫为了延命,他的脸色一定很精彩。”
戚少商脸色一沉,冷冷道:“你少去惹他。”顿了一上,他突然正色说:“你自己小心点,在这楼里也一样。”
顾惜朝正在清理床榻,听到这里,手上停住,转过身看他。当年那种落拓、凄壮、悲愤的愁容,在现在的戚楼主身上,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是一种谦和、睿智、乐观的神色。大多数人在看到戚少商都会觉得他胸有成竹,钦佩他临危不乱,进而安下心来,与他进退。
可此时的戚少商都有些犹豫,他进退两难,即不想让生死相随的兄弟失望,却也不想让过去的死敌受伤。
顾惜朝低头一笑,拂开长衫,坐在戚少商对面,伸手泡了一壶新茶,才含笑问:“你那位军师终于决定,即使不惜惹恼你,也要将我这个祸害,除之而后快。”
戚少商回想到方才楼里聚会时,杨无邪那即轻又快,一闪而过的杀气,让他警觉。那并非针对在场的任何人,也不是针对当时在谈论的什么人,却让他当时心中一惊,本能地想到顾惜朝。
他垂下眼,端起茶碗,略饮一口,也不抬头,只是淡淡地说:“你多注意便是。”
顾惜朝手指轻描着茶碗上的描,神色从容,甚至笑容都了几分,颇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意思。戚少商看他这个样子,觉得得最近一直存在的头痛便又加重几分。他很钦佩那些运筹帷幄,从容以对,面临逆境也不会气馁的人。顾惜朝便是这种人,他即是山崩于前,自知难逃,也不会就此认命,定要争出生天。但这种隐忍、勇气和聪明用在他身上,便让人再大侠也不能安然之。
顾惜朝看他抿着唇,一双大眼转来转去,眉间微蹙,有些如坐针毡的样子,觉得十分有趣,便笑起来。戚少商看他笑得挺得意,不由恨得牙痒痒,心想,这个家伙真是没良心。想着,却又心中苦笑,他居然期望顾惜朝对他讲良心!
顾惜朝笑着,笑容便渐渐淡了,而后,他竟叹了口气。戚少商便转过头,这人莫名其妙叹什么气。便听顾惜朝说:“大当家,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人通知了毁诺城,小雷门,以及连云寨,他们真登上门来,你怎么办?”说着,他抬起头,眼神微郁,却咄咄逼人,他接着说:“你要怎么守住你的承诺?你又怎么面对那些死去的魂,与那些活着的人?”
戚少商不是没想过,却只是一闪而过,他即已决定保他周全,就不会再多想。但,这些日子以来,与这个人说话,总会在同一问题上绕弯,那种总在原地打转的感觉,让他不安,焦躁的感觉怎么也压不住,他讨厌这种无措、毫无前进、让人摸不住头脑的感觉,却总也抓不住那让人烦心的问题根源所在。
他只能问:“你到底想做什么?”顿了一下,又问:“你又做了什么?”
顾惜朝冷笑,慢吞吞地说:“我能做什么?大当家,我现在只能任人宰割。”他说罢,起身,拿出药炉,点火熬药。戚少商盯着那一堆药,文教的不而与努力便化成了心软。
他觉得,对于顾惜朝,他自己太仁慈,心软太多。可是他总是不能彻头彻尾地对他狠心。
顾惜朝回身看戚少商脸上交错着无奈、无措、又有些迷惑的神色,便在心底叹口气,平静却显得有些累地说:“你便是真守不住对铁手的承诺,也不会破坏你九现神龙一诺千金的名声。毕竟,对于他,我也是死不足惜。你不必每日在我面前摆出一副情义两难全的大侠姿态。”
戚少商原本已消去的怒气,此时再升起。他怒气凛然地走到他面前,怒道:“你以为我做这些是为了对铁手的承诺吗?”
顾惜朝抬头,笑得嘲讽:“难得还能是为了我吗?你难得不难想为了你连云寨几百人报仇吗?你难得不怕我活着,再掀风浪吗?”
戚少商踏上一步,握住他的肩,逼近他,迫使他正视自己。而后一字一字地说:“我再说一遍,我既然没有杀你,以后也不会想杀你。我不希望我身边再有人死去,你不要……”他到说着,突然停住,无以为续。
顾惜朝一时挣不开,被迫近距离地看着那双似有火焰在跳的眼睛,便有些恍惚,他觉得那双紧握他双肩的手,烫得他几乎站不住,只得别过头去,而后听得戚少商叹口气,放开手。他退了一步,伸手按住自己的肩,戚少商的愤怒与承诺,真实地过分火势,他竟无以为对。
十一
顾惜朝在金风细雨楼里其实很轻松,戚少商对他极为宽松,风雨楼建在山上,风景秀美,在这楼里,除了机密的资料库存外,他可以随意去任何地方,他在散步的时候也无意中发现不少无人问津的奇药草,便也移回来种在窖里,也无人敢问。
当然,戚少商或者杨无邪也授意了什么人暗中跟着他。他虽然不屑这种事,也不想为这种事伤脑筋,但他仍是在一天,心血来潮地故意在楼里转了几转,让人找不到他,而后在玩够了后,大摇大摆地走回白楼,杨无邪暗自皱眉,戚少商却不在意地摆摆手,叫大家别放在心上,明日继续。
“顾惜朝,我从来不会看轻你的本事,叫这些人跟着你,有我的意思,并不是单纯为监视你。”戚少商关上门,淡淡地说,却并不是警告。
顾惜朝看他有些疲惫的样子,而后挑眉笑笑:“大当家,你知道是一回事,我警告别人是另一回事。”他不喜欢,也不习惯有人用戒备的神色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着他,或者不明所以地以为他是什么人。
戚少商倒进床里,用被子蒙上头,闷声问:“我知道还不够么?”
顾惜朝呆了一下,一时以为自己听岔了,但戚少商的呼吸声渐渐平稳,竟是睡着了。顾惜朝看他蒙头大睡的样子,轻轻叹口气,而后嘲笑自己,何时自己如此伤春悲秋了?他坐在贺桌前,一盏小灯,照着室内昏暗不明,而后,他自语,低得连自己几乎都听不见:“我也不知道够不够。”
他就这样坐着,听着巡楼的人对了暗语,转头去,看灯油渐空,戚少商仍蒙着被子,动也不动一下,睡得极沉,想是累极了。他便起身,慢慢走近,轻轻伸手将被子拉下来,低低地说:“这样睡觉,也不怕气闷。”这句话,也不管当事人听得听不见。
他这样俯着身,戚少商的脸看得很清楚,那疲惫的样子,便是睡觉中也消不去。就算没有人特意提及,顾惜朝对那些近日里金风细雨楼所面对的虎视耽耽也有耳闻。宋夏连日开战,辽人趁机而劫,蔡京有可能重登朝堂,禁军却严握在宦官手中,六分半堂死咬不放,有桥集团伺机而动,而所谓的白道中人,不知何时,便有可能突然倒戈,暗箭难防。
顾惜朝看着平日里总闪着亮光的那双大眼,此时紧闭着,而那浓黑的剑眉,在睡眠中仍蹙成一个小小的包,聚在眉心。他便想伸出手去,按下去,看能不能按得平。
突然,吵杂的叫嚷声越来越近,戚少商立刻睁开眼睛,与近在咫尺和顾惜朝几乎撞上,顾惜朝向后微仰,侧身避开。两人眼睛对上,戚少商仍莫名其妙,顾惜朝则立持镇定。两人同时避开对方的眼神,望向门外。
这时,有人用力敲门,门外有弟子通报:“楼主,孙青霞受伏重伤。”
戚少商一惊,开门疾步而去,顾惜朝看着桌上将灭的灯,那一闪一闪,仍努力燃烧的小小火苗,不甘心地跳动着。顾惜朝便想伸手去掐灭他,却有人在此时送上一盏新灯,年轻的弟子向这位不知来历却倍受楼主重视的客人一笑,道:“楼主请公子早点休息,莫忘吃药。”说罢,微躬身,转身离开,带上了门。
顾惜朝坐在桌前,对着重新亮起来的房间,快至秋未,有些凉,他便觉得那凉让他胸口上压了一块石,有些气短。他坐了一会儿,突然起身,推开门,向人声喧闹的地方走去。他走得本就慢,似乎若有所思,而越靠近,他便走得越慢,房间外的人已只几位,大约已被遗散。他便站在门口,靠在门柱向内看着。
戚少仍请的是“名利圈”的“小鸟”高飞。
顾惜朝看他行针,施药,时而低声与旁人说些什么,而后摇摇头。他站得远,有些看不清;站了少许,又觉得有些凉,索性走了进去。屋里除了几名弟子和杨无邪外,还有另一位青年,不时焦急地凑上前问着,顾惜朝想了一会儿,记起这是风雨楼里另一位大将,与孙青霞同出于“山东神枪会”的的孙鱼。
戚少商转头,看到他,一时惊诧,张口欲问,方说了一个:“你……”却又按下不说。听到戚少商说话,几人同时转过头来看他。杨无邪眼神微动,暗猜他的来意;高飞与他见过一面,不由向他点头,些莫名其妙,不知这些人何以神色古怪;而孙鱼见状便心中揣测楼主最近神色古怪,多半与这人有关。
顾惜朝看着长榻上已半昏迷的孙青霞:左肩上一道剑伤,虽,倒不伤及要害,血已止住。右臂却不自然地弯屈,衣袖全用剪子剪开,上面有一些极其细小的点,向外渗着血丝,高飞手中持针,显是想一点点挑出。顾惜朝弯腰看了一眼,淡淡地说:“是火药。”
高飞点头,慢声说:“是一种极其小的火药,但比较奇怪的是,它随血而动,里面显然还有别的毒,我却从未见过。怕是找不到原凶,拿不到解药,会有危险。”
顾惜朝点点头,突然出手拿过金针,行如闪电,几只金针,已顺着右手向肩头依拍入中冲、关冲、液门、内关、神门、曲池、天泉、秉风,曲垣等几。几人一惊,却来不及阻止,不由看向戚少商,后者则看着面露喜色的高飞,微微苦笑,他无奈地摆摆手,示意他们放心。
顾惜朝收回手,慢慢地问:“你用针挑得挑到什么时候,等你把火药全挑出来,人也该死了。”高飞闻言一怔,却听顾惜朝向一旁风雨楼中的弟子吩咐:“去取一块磁石。”
高飞听到也不恼,只是微笑点头,细声细气地说:“我怎么没想到。真是好主意。”
一旁的弟子听了飞身前去,高飞拿过一把小刀,用火烤了,待弟子取了磁石,又用酒将烧红的刀洗过,挑了一声细孔集中的地方划开,将磁石放上,少半刻半吸出许多级细小的火药残渣,又用干净的麻布清理后,再选地方,如此重复。
顾惜朝让开,慢慢说:“江南霹雳堂与温家施毒的死字号合制了一种火药,状如拇指肚大小的珍珠,触体及暴,散成许多细小的颗粒,打入体内,里面的毒便在体内游走,若极细的颗粒打的,会与毒一起向心脉涌去,积得多时,不待毒发,便会让人窒息。”
戚少商走近几步问:“你知道是什么毒?”
顾惜朝看他良久,终于说:“他们订的药材,我知道,但用得量是多少,混得是什么药,我便不清楚了。”
戚少商无奈拱手:“你人都看了,还能不知道用得多少量?”
顾惜朝转头看高飞换了块磁石仍吸不出什么东西,转头说:“如果他不能尽快清醒,自己将一些的火药逼出体内,便是我告诉你解药,日后也会留下什么不方便之举。”语气淡淡,听不出什么意思。
戚少商面露焦色,孙青霞与他几共创重敌,言浅交,他自是不希望看到这种事情。顾惜朝看他这个样子,却不肯动手,只是淡淡地。他们二人交谈声音极轻,旁人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商量着什么。
戚少商终是吸口气,又叹出,而后低语:“算我欠你,你救他。”
顾惜朝冷笑,神情不屑:“他日惜朝即使再做什么不入你戚大侠大义之道的事,你放我性命?不予追纠?是吗?”
戚少商有些急,神色便严厉起来:“你到底想怎样?”
顾惜朝看孙青霞神色忽青忽白,意识已是极其不清,冷哼一声:“不怎样!”说着,提起笔来,想了想,却突然回头,微微一笑:“大当家可别忘了你刚才说的话。”说罢,便动笔在纸上写起来,少顷,他递给戚少商几张纸:“第一张是药方,第二张是去毒之法,你给高飞再看看,第三张是一个活血的方子,有助于他日后排出火药。”他抬头,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杨无邪后孙鱼,而后笑笑:“方子,我写了,用不用,在你。”
戚少商接过方子,递给已清理完伤口的高飞,高飞略看一下,点点头,戚少商便递给弟子,让他们立刻去抓药。
高飞此时方吁了口气,笑着抚抚头发道:“戚楼主,没想到这位公子还会金匮之术,上我来时,只道是你的病人呢!”
戚少商看了顾惜朝一眼,方沉着道:“这位公子是铁二捕头托我照顾的,有些事不便多言,请见谅。”
高飞闻言点头,表示不用介怀,而后打量顾惜朝道:“真是一表人材啊。”
戚少商心中一动,回眼去看顾惜朝,却见他只是抿了唇,似笑非笑地看了自己一眼,心中便苦笑不止,这位一表人材的公子,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想想也奇怪,他竟然也不会生气,只是觉得有些无奈。
高飞虽觉这二人之间诡异,但听是铁手托戚少商照顾的人,便也留了一份心,笑嘻嘻地走过去:“公子即通药理,怎么也不多照看自己呢,几日不见,我再为公子看看吧。”
戚少商听了,便让身道:“他是通药理,医术上大约还欠些火候,高兄你正好给他看看。”
顾惜朝却微退了一步,淡然说:“多谢先生挂心,我已没有大碍。”说话间,却觉得气息一滞,心口便又有些闷,戚少商即刻看出,立刻转身握住他的手臂,目露紧张,低问:“你还好吧?”
顾惜朝抬眼看他,又看向他的手,戚少商只得讪讪收回手。顾惜朝转身向门外走去,冷声道:“不劳费心。 ”
戚少商想抬脚跟上,但心中又不愤,何况此时孙青霞状况不明,他怎能轻易离去,只得示意弟子跟着,而后低声对高飞道:“高兄请不要介意,你说了他也不肯听的,还是看看孙青霞吧。”
高飞笑着,意味长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十二
待戚少商走回留白轩时,已过二更,房内灯已灭,他推门的手顿了一下,却犹豫了,回身立于长廊上,对着夜空,月隐星晦,暗云遮辉,他觉得自己心头也如这夜色一样,不能明了。
他不明白顾惜朝,这个人失去了当年的狠辣,却更让他摸不着头脑。他想,是他的错觉吗?顾惜朝真的放下他追求的虚名假利,归隐于市?若不是,他怎肯出手救孙青霞,一个他当年不屑的江湖人?可他为什么又要自己的承诺?即使他戚少商真肯为诺放他一命,又会有第二、第三吗?他要来又有何用?他又为什么在最后突然变色,不肯让高飞诊问?身体是可以用来开玩笑的吗!
他的脑子里乱成一团,理不出头绪,半夜里竟在这如塔的高楼里,月色不明的长廊上,一圈圈地走起步来。走了几圈,仍是不明所以,暗叹一声,最终仍是推门入房。
慢慢走进内室,却突然在越过屏风后停住,顾惜朝那双眼睛在黑夜里仍是晶亮,他坐在那里,冷淡地看着他,让戚少商突然开始回想自己做了什么,让顾惜朝露出这种神色。
戚少商低声问:“你怎么不睡?”见顾惜朝不答,又问:“我吵醒你了?”
顾惜朝轻哼一声,却一直没有说话。戚少商听他呼吸短促,心中不由停了一拍,走上前,点着灯,转身看到他屈膝坐在床上,蹙着眉,一手搭在膝上,握得极紧;另一手按着心口,像是忍着什么。
戚少商心急,大步上前,伸手搭他的手腕,顾惜朝却手腕一转,避开他的手,而后淡却明显有些艰难地说:“没什么。”
“没什么”、“没事”戚少商听了这句话,却觉得心跳得厉害,不知是痛是怒,这两个词是他发现顾惜朝的病情后,听到最多的话。至死不肯示弱!顾惜朝那种莫名的骄傲常让他手足无措。
他的手停在空中,最终仍是没有收回,反手搭在他的肩上,屈身坐在榻沿上,立起枕头,手微用力,迫使他靠卧下。
顾惜朝躲避不及,敌他不过,便只得顺他的意,而后说:“天色不早,大当家,是否应该各自安寝?”
戚少商却反问:“你没忘了吃那帖药吧?”
顾惜朝点点头,却慢慢说:“其实……”说了一半,却笑了笑,不再说。
戚少商心中一沉,明白他想说,其实吃不吃都一样。他心微收紧,面上却笑笑:“长夜已过一半,反而没什么睡意了,不如,一同赏月。”
顾惜朝闻言一笑,半嘲半诧,而后从窗口看看夜色,仍是晦霾不明。戚少商却也不觉得尴尬,开炉煮茶,室内即刻茶香四溢。
顾惜朝冷哼一声:“你不用因为我出手帮了什么人,便对我客气,我们一命换一命。”
戚少商看看茶炉,转头笑笑,似是无奈地说:“原来我在你心内竟是这种虚情假意之人?”
顾惜朝也挑起唇角:“大当家还在意你在我心中是什么样的人么?”
戚少商很正经却很自然地点点头,一副当然的样子。顾惜朝一时语塞,两人同时静默。戚少商盯着他,他却偏过头去看茶炉。戚少商也转过头去,看茶炉渐渐沸,便将茶取下,略沉了一会儿,再倒入杯中,这茶里有几味助眠宁神的药,煮好后,茶香和着药香,清苦悠长。
戚少商将茶杯递给他后笑笑:“怎么,我睡着了你就敢盯着我看?”
顾惜朝接过茶杯,闻言抬头,震惊后薄怒,戚少商看他手中那杯滚烫的热茶,不由暗怨自己这句打趣的话说得不是时候,不由向后挪挪身子。吱唔着说:“我也清醒后才有点印像,当时其实是睡着的。”
顾惜朝看他那样子,一时微愕,又觉好笑,捧着杯子,竟真的笑出声来。戚少商看他笑,自己也笑出来,却听顾惜朝笑着说:“大当家,你还真是对我这敌人一点也不设防,我若当时用金针沾些毒,你怕已是去见阎王了。”
戚少商低笑:“你总是错过杀我的机会,这也不例外。何况,”他笑得便有些惆怅:“我也并未将你当敌人。”
顾惜朝看着他,那种淡淡的笑容中,总是有几分嘲弄,戚少商却仍是直直地看过去,不避不闪。顾惜朝便低下头,握着渐凉的茶杯说:“九现神龙戚少商果是大侠大义,胸藏感怀天下之心。却不知,即使你入了地狱,也不会为这破败的世间添三分亮彩。”这话原是讥嘲,但此时说来,却不知为何显得有些言不由衷。
戚少商叹笑:“横竖你是不肯信我的。”边说着边从他手中拿走那杯凉茶。转身伸手贴在他背上,顾惜朝悴不及防,正想挣开,却觉一股真气顺着心俞和神堂进入心脉,而后便觉得方才气息短促之症渐渐缓和。
戚少商见他不再挣扎,在真气转了几转后,伸手扶在他肩头,微用力,促他躺平,渐渐收回真气。
外面敲起三更的梆,顾惜朝不知是累了,还是不想再说,便闭起了眼睛。呼吸慢慢平稳下来。
看他与往日相比,显得有些茶白的脸色,戚少商想,不能再拖了,他必须尽快找到药王卫无方。
想着,他熄了灯,躺回床上,一日不停歇,一躺下,便觉得有些疲了。
待他完全陷入沉睡,顾惜朝却在黑夜中睁开眼睛,盯着天板。
十三
在孙青霞伤势略有起色,戚少商正想加派人手搜寻卫无方的下落时,收到了铁手遣人快马送到的书信。戚少商打开一看,突然觉得脑中一时空白,什么也想不出来。
顾惜朝从窖回来,推门而入时,便看到戚少商呆坐在桌前,面前摊着一封信,脸色阴晴不定,一看他进来,手一动,便想把信收了,却犹豫了一下,没有这样做。
顾惜朝笑笑坐了下来,也没看那封信,直视他肯定地问:“卫无方死了?”
戚少商避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顾惜朝笑而不语,拿起那封信。
铁手在信中提了两件事,一是卫无方的尸体在临安城外七十里发现,二是林小小在过黄山后便下落不明。
顾惜朝摇头叹息:“六扇门查了近一个半月,就查出这点东西,枉费我满怀期待。”语气如此,却别有意地将信折好,还给戚少商,问:“我们几时启程?”
戚少商看他一眼,有些闷道:“顾公子还猜出什么?”
顾惜朝看他那似颇受打击的模样说:“铁手定是另有一封信,请你即刻带我去临安,同时上面写了诸多疑点,并将我顾惜朝列为疑猜犯之一。”说着,他冷哼一声:“惯用伎俩!”
戚少商一怔问:“惯用?他每都将你列为疑犯?”
顾惜朝冷笑:“每有与朝庭相关的案件,他都要确认一下我没有在场,没有插手。”说着,便忍无可忍地咬牙:“也不想想,我再有通天的本领,怎么从六扇门的九曲铜环锁里脱得出来!”
“什么!?”戚少商一惊,视线便移向他的脚踝,顾惜朝知自己说漏了嘴,冷下脸来,不再说话。对于他来说,有些事,即使刻骨之痛,也不应溢于言表。
戚少商有些微的茫然,又有些微怒。他知道顾惜朝的骄傲,就明白这件事对他有多屈辱。
九曲连环是一种锁,不是用来锁门,而是用来锁人。有多种矿石,猛火熔炼,精工巧锻,一环一环,中无接缝,若遇极利兵器,或能斩断,若用武力硬来,则遇力伸展,越拉越长,却绝不断裂,过段时间,便会慢慢恢复成原来的长度。锁芯巧妙,扣上人的足踝,若无钥匙,便是神偷,也绝无可能打开。偏这锁链长几十米,一另扣在硬物上,比如大石上,人是断无可能逃开的,却不妨碍平日的生活作息。想来铁手是怕卫无方管不住让他从归江湖,亦想挫挫他的锐气,才会用这上这件东西。
看着顾惜朝铁青的脸色,他心里上下翻腾,想法难连成一片。他想:顾惜朝纵使手段狠毒,杀人不眨眼,也不该如此折辱,这个人,可杀,可伤,不可辱;卫无方一个大夫,如果没有这个锁,说不定真得让他跑了;铁手这个人也不想顾惜朝是什么人,怎么出这么个主意;顾惜朝一定很生气;他若不被锁住,难保再掀风流;没有人可以这样对待他!…………
顾惜朝看他神色变幻几,慢慢也就叹了口气。戚少商这个,到底是心太好,还是侠义心太重?若是这件事放到他手上,对头遇险,他说不定会放三天鞭炮,张灯结彩,以示庆贺。戚少商居然还有心为他哀叹婉惜?偏偏这种心情他还是发自肺腑,而不是表面的虚情。若是谁用铜锁锁住戚少商,他想着,假设着,不由心中一怒,连他都没有锁住的人,别人若得手,他定将那个人用神哭小斧钉在城门上,以儆效尤!
在二人心思各异,神游天外时,一位弟子推门而入,不由全身一寒。
戚少商听到门响抬头,弟子忙请示:“楼主,马车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动身。”
顾惜朝此时剑眉一立,冷冷地看着戚少商问:“马车?你准备晃到临安么?等你到了,他也烂光了!”
戚少商头痛:“就你现在这种状况,能经得出长徒癫波?”
顾惜朝冷哼,抬手一指窗外:“那么多药,大当家以为我白养了么?”
戚少商不耐地说:“那不是……”说着住了嘴,若有所思,心中不由一喜。
顾惜朝笑笑,几分狡黠,几分诡异:“人都死透了,我还怕什么。哼,林小小如果找不着了,那药林我都敢吞了,还怕几颗药草?”
戚少商此时笑笑:“你要这么说,我都想怀疑他的死因了。”
顾惜朝听着脸色便沉了下来,戚少商忙装看不见,对弟子说:“备马,不用车了!”
顾惜朝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这个样子,忍不住偏过脸去,对着窗头那盆怒放的秋海堂微笑起来。正退出的弟子恰瞧了,不由一怔,忙转身,心道:“楼主这位客人,平日里冷着一张脸,其实,笑起来,还是挺温柔的。”想着,又暗骂自己不务正业,赶紧去办事。
顾惜朝站在大门边,手抚着黑色骏马的鬃毛,良种秦岭马,不但跑得快,而且奈得住险山峻岭。已是驯化的马,低下头,轻蹭他的头颈,他便笑出声来,眼睛闪出的光芒,让正与杨无邪交待的戚少商停下来多看他几眼。这个人,本应戎马一生,指点天下,却一招出错,受困终生。
杨无邪担忧地问:“楼主,这件事定要你亲自出马?”
戚少商说:“铁手行事,最是谨慎,他若嘱我,定是关系重大,何况还是牵连着这个人。”说着,看了一眼顾惜朝。
顾惜朝正转过脸看他,与他对视,便离开马走过来,沉吟了刻,从袖中拿出几张折好的纸递给杨无邪说:“看在近日贵楼主对我多有照顾的份上,孙青霞那事我仔细研究过了,重写了几份方子,让他以绝后患。”
杨无邪疑惑地接过方子,顾惜朝别有意地看了他一眼,重又回到马旁。杨无邪将信将疑地打开,戚少商凑过去,后几张确是方子,第一张却写了一行:“忌用菜油炒药,铜炉烧水。”
杨无邪合上方子,与戚少商对望一眼,戚少商点点头,示意可信。杨无邪收好药方,戚少商拱手:“有劳军师,不必远送。”
顾惜朝似就等他这句话,话音一落,就见他手在鞍头上轻拍,成如有风轻送般,已腾身而起,青影在空中轻转一圈,端坐马上,马却毫未惊动,仍低头待命。
周围已有人忍不住低喝一声:“好轻功!”
戚少商挑眉抿唇,不赞同地看他,顾惜朝却回他不驯地一笑,他只得叹气上马,心叹:“这个人,什么时候才能知道收敛两个字是怎么写的。”想着,多日不见的头疼重归而至。
两人一提缰,打马南下。
十四
这趟行程赶得紧,二人从开封出程便快马加鞭,每临一座城市便换一匹马,中间几乎没有怎么好好说过话。
戚少商初时还怕顾惜朝旧疾突发,但路上顾惜朝显得比他还急、还有精神。他有时望着顾惜朝在马上肃穆的神色,复杂地想,这种并马奔驰,天地一色的感觉,确实比在楼里慢慢斡旋要令人神往。
但是,他时时想起诸葛神候站在六扇门的院子里,仰望着小小一方天说:“少商,有时候,大局,就是把自己局限在小的地方,伺机而动。”
他在马上一时忽而茫然,大局,是谁的大局,天下的,百姓的,朝庭的,还是他戚少商的?之后,他自嘲地笑,不管是谁的,他已在局中。正如几年前,京城外,与红泪话别,他凝重而不失怅然地说:“我今后只为别人而活。”
为了这一句,他是否应该憎恨顾惜朝?他扫了一眼与他并辔而驰的人,突然发现,顾惜朝一直敛目凝神,直向前方鲜少回头。他正为这个发现愕然,思。却觉得前方一股杀气穿林而来。他座骑仍在疾驰,人却已离鞍,佩剑在真气的激越下,飞转入林,对方措手不及,飞身而出。之后,却见他人随剑至,手握剑柄,气长不绝,剑不出鞘,显然想捉活的。
顾惜朝在他出手时,也急争跃起,几道短剑贴着马头擦鞍而过,剑未中,马却惊立而起,向侧方奔走,一道青影在掠过几道貌岸然树枝后,复落在马上,拉住缰绳,慢慢回转,却也不走近。偷袭的人也被戚少商拦下,不能再向他出手。
戚少商少年成名,仗得便是剑法,即使他拳脚功夫也十分出色,但他仍是被使剑的人作为挑战的目标。顾惜朝坐在马上,轻安抚着座骑,却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把雪白的剑。“痴”!
江湖人皆知,戚少商接管金风细雨楼后,便用着这把剑,剑如雪,衣如雪,用剑的人,亦如雪一样。一招一式,如细雪一样绵延,如暴雪般急骤,一望无尽的白茫茫的雪,是一种怎样的寂静与悲寒。
顾惜朝看着他一人对五,沉着应战,稳占上风,却慢慢叹息了。戚少商的剑法固然精妙,却让他觉得是太安静,太……冷了。而曾经,他仗剑走江湖,纵在逆境,即使沉默着,狼狈些,也会感觉到那百折不挠的烈火。但现在,这个被称为群龙之首的人,却让人感觉到清冷。他喟叹,回想,猜测着。
却在此时,一把脱剑从袭击人之一脱袖而出,直击顾惜朝,戚少商一惊,剑方出鞘,手腕一转,挡住几人合力一击,剑鞘却像长了眼般,追那短而去。
他知道顾惜朝身手很好,但他仍是心急。顾惜朝真气一直运转不灵,此时是否能躲开那蕴含全部力量的一击?顾惜朝只觉眼前一道光影而至,但那剑还未至他面前,已被剑鞘击偏,他身在马上向后弯去,伸手拦住那剑鞘,借力回转,手腕微抖,便将方才掷剑的人击退几步。他本就是用暗器的行家,这一招若平时对他来说自然不在话下,但此时,正如戚少商所想,他真气不灵,便有些勉强了。
所幸几人并不知情,见他二人合作无间,而戚少商久战不竭,便不敢恋战。其中一人手腕飞翻,戚少商见他指间是几枚小型的霹雳弹,即刻向顾惜朝的方向倒退,火药已在顷刻间炸开,四下烟雾,待散开时,人已不见。
顾惜朝用长袖掩住口鼻,头微后仰,有些无奈地等了半刻,方觉呼吸通畅,他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戚少商,笑笑:“找你的人可真不少。”
戚少商挥散着烟尘,浮起一抹苦笑,自蔡京暗许“杀戚者得风雨楼”,他时时面对莫名地追杀。
只听顾惜朝轻笑说:“取戚少商人头者,得金风细雨楼。”他说,晃晃头,看向戚少商,眼中不掩嘲讽:“我实在佩服江湖人,即使你死了,还有别人,风雨楼就那么好控制?他们的脑子是长在地底下么?宁愿上蔡元长的当,不可思议啊――”
戚少商闷声说:“我怎么知道他们的脑子长在什么地方?”他说着,拉住顾惜朝的缰绳。
顾惜朝惊声道:“你做什么?”说话间,戚少商已飞身上马,双手绕过他,持缰促马向前。
马上地方自然小,戚少商贴着他,淡淡地说:“我的马跑了。”
顾惜朝全身僵直,听了这话,不由气的微颤:“它跑了你追他回来便是。”
戚少商不耐地说:“跑了这么久,谁知道跑到哪儿去了。这里离余杭不过百里,何必在意。”临了,还语意不详地加了一句:“谁叫顾公子你不帮在下看着。”
顾惜朝微噎了一下,只得咬牙忍下来,扶着鞍头的手,持住缰绳,两人手腕紧贴,他一抖缰绳,咤喝一声,那马立刻加速。他一心只求这马跑得快些,好赶快甩掉身后空上天魔星。
奈何马负两人,纵是好马,百里路程也难加快,待到达杭州城外时,已比预计晚一个多时辰。
戚少商并未去楼里杭州的分会,还是径直去了铁手在郊外的落脚。这件事虽交付六扇门,却仍有点私人的意味,铁手在案件未明了时,也不想声张,便找了间民居暂住。
戚少商在临近铁手的住所时,勒缰下马,略犹豫地看着他。顾惜朝有些不解地回望过去,这个人在这时候犹豫什么?难道他还怕铁手不成?
戚少商却在些时低声问:“你告诉我,你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顾惜朝惊后不屑地淡笑:“我便是说没有,你可真信?”
谁知戚少商严肃地点头:“我信。”
顾惜朝惊愕地瞪大眼睛,顿了良久,方下马,走近他,神色疑惑,不解。他看向一边的细柳,慢慢说:“大当家,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戚少商拉住缰绳,转身站在他面前,直视他:“我知道你顾惜朝是什么人,但是……”他定定神,方缓缓说:“但是,你若说不是,我仍是信你。”
顾惜朝似是好笑,又似冷笑道:“因为我救过你楼里的人?”
戚少商很急躁,他摇摇头,低叹着:“不是,没有什么原因,只是,我想,我只是觉得,我还是应该能相信你的。”
顾惜朝心里很乱,他未想到这个时候,戚少商会与他讨论信任这个问题,他知道戚少商的侠义可以让他放开胸襟,毫不猜忌兄弟;他也知道戚少商生性惜才。但他们,不是兄弟,甚至道不同不可为谋,他仍是对着一个曾陷他在修罗场里转过一圈的人谈信任!
顾惜朝不能对上他的眼睛,他只有低下头,而后转身绕过他,去牵马,淡淡地说:“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戚少商却用力握住他的手臂,语气急切地问:“你先回答我第一个问题。”
顾惜朝觉得想大笑,他也确实笑出声:“呵呵,大当家,即使以前和我没关系,恐怕,以后,我想躲也躲不开。”
戚少商却有些松了口气,再确认地问:“这么说,不是你做的?”
顾惜朝无奈最终摇头:“不是我。”刚想挣开,却未想戚少商又接着问:“你交给军师的那个……”
顾惜朝冷喝:“戚少商,不要得寸进尺!”戚少商却不依不饶,紧盯着他,顾惜朝咬牙冷冷地说:“依目前的形势,大当家,不用我警告,你们也该注意到某人的动静了吧。我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说不定我们二人不幸再狭路相逢,大当家你一时英雄气概,又给我一个杀你的机会。”
戚少商此时才真正轻松,便笑笑:“我便给了你机会,顾公子就保证能把握的住?”
顾惜朝便笑了,几分挑衅,几分回敬,几分说笑:“那也不一定,人总是向前的,难保我时来运转。说起不,若我呈上你的首级,不知有没有可能入主金风细雨楼呢?”
戚少商拉过马,摇摇头笑,正要说话,却在抬头间,失去了笑容。顾惜朝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只见铁手一脸震惊,追命则微微尴尬地含笑向他们招招手。他也失去了说笑之心,脸色阴沉下来。
十五
对于铁手来说,顾惜朝永远是一个囚犯。他曾经钦佩过这个人的才智,也黯然于他是晚晴的夫婿,当知道事情的真相时,他便毫不留情的追捕,同时,像顾惜朝恨他不能保晚晴的周全时,在他心底有一个很小的地方,也在恨顾惜朝连累晚晴身死。
但铁游夏之所以是铁面无私的东方总捕,就在于他对有些事情已看得能透。他有过迷茫,对朝庭,对局势,对善恶,但是最终,他能坚定不移地选择他该走的路。
所以,他自认,即使应该留下顾惜朝的性命,也应该对他毫不放松,他隐约觉得,顾惜朝是个危害。这个人不能以简单的善恶来评价,他没有这个根本的概念。他会为了救一个人而杀死千万人,这种作法,已违背了铁手的原则。因此,他会为救顾惜朝而想方法,也会不管用什么办法定然将他囚禁。
当时,听从无情的推荐,将顾惜朝暂托于金风细雨楼,一来,风雨楼高手众多,耳目灵通,顾惜朝势单力薄,不可能是对手;二来、戚少商与他有旧分,不杀他已是开恩,自然会防着他。
他永也想不通,也不会意料到,自己能看到顾惜朝与戚少商有说有笑。
所以,当这二人已意识到他的存在时,他仍是控制不住自己,收不回他的惊讶,甚至是震惊。
追命最快反应过来,走上前去,拉过马问:“戚兄,怎么你们只有一匹马。”
戚少商拽拽不情愿的顾惜朝,微微一笑:“路上遇上几个匪人,跑了一匹,幸而离这里也不是很远,我们就将就了一下。”
顾惜朝听到这里,轻哼了一声,没有作声,绕过终于冷静下来的铁手,冷冷地问:“卫无方的尸体在什么地方?”
追命和铁手还未答话,戚少商先皱眉:“你一路这么赶,吃得消么?一定要现在么?”
顾惜朝正要走进院子,闻言停下,挑眉看他:“我在楼里就说过烂光,你还看些什么?”顿了一下,又冷哼:“一般的杵作,恐怕也看不出所以然。”
铁手此时方淡淡地说:“急什么,烂光了对某些人来说,也许是好事。”
顾惜朝闻言,转身,微眯起眼睛,冷冷地不说话,看看戚少商,便转头看向别,场面一进微妙起来,追命此时有些饶有兴味地看着戚少商。
戚少商微微一笑,走上前去:“要是真的没有线索了,只怕高兴的人是真的高兴,我们就该头痛了。”拍拍铁手的肩,走到顾惜朝看前,看看天:“快秋天了,天气凉,六扇门自然有特别的法子保存尸体。”他说着,拉着顾惜朝向里走,叹道:“你也该吃药了,一路上就没按时辰吃过。”
顾惜朝拉开他握着自己手臂手,冷哼:“大当家,惜朝还没有到走不了路的时候。”说罢,向厅堂走去。
追命此时走过去,推推仍沉着脸的铁手,笑笑:“静观其变吧,再怎么着,我们是三个人,他也只一个,怕什么!”
铁手低道:“我担心戚少商。”他未想到戚少商仍能如此对待顾惜朝。莫不是顾惜朝会什么苗疆蛊术、西域妖法?怎么戚少商每见到他,都会坦诚而待,款以士礼。
追命顿了半盏茶的时间,才道:“大师兄说若有可能,最好以后,让顾惜朝为我们所用。”他犹豫了一下,才说:“世叔也是这个意思。”
铁手一惊,与追命对视,追命咧嘴笑笑,却是勉强。他便明白,时局将有大变,否则无情不会下这种指示。
二人沉默少许,慢慢向院子里走去。
即使与逆水一案毫无关系的追命,在看到戚少商收拾了行李,大大方方,自自然然与顾惜朝共进一室时,也不由瞪大眼睛,眨了眨。他相信金风细雨楼再勤俭,也绝对不会安排楼主与人共住一屋,何况是别人委托看管的人。
他怔了半晌,喃喃道:“我要去报告大师兄。”
铁手忍不住再沉下脸,走过去,敲敲门:“少商,你出来一下。”
顾惜朝慢慢地点火焙药,朝门口抬抬下巴,懒懒地说:“大当家,请吧。”
戚少商起身,略警告地瞥他一眼,出门向铁手走去。
铁走走到院子偏角的树下,低声问:“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戚少商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什么怎么回事。”
铁手看了顾惜朝房间一眼道:“你们,走得太近了,少商,你应该记住,顾惜朝这个人,狼子野心,你不要一时看才之心又起,着了他的道。”
戚少商长久叹了口气,低首轻道:“我毕竟曾将他视为兄弟。”顿了一下,他把关看向铁手,诚恳地说:“我想,也许他以前走错了路,既然他没有死,总能向正确的方向走去。”迟疑着,他接着说:“我总归对他有这个责任。”
铁手一时觉得不对,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只是叹口气:“少商,别傻了,他和晚晴的爱,大家有目共睹,晚晴是他的妻子,都没有把他拉回来,你知道这个人想要什么吗?”
戚少商避开铁手的眼睛,怅然地说:“其实,我对他的了解,也不是很多,但是,这么一个人,我真得不忍心,看他再回道,纵然我不能让他为侠为义,我希望,他能做个普通人,其码能享受普通人的生活。”
铁手无奈地笑笑:“你还真是冥顽不化,对敌人也能如此。”
戚少商也笑笑:“事情都过了这么久了,死者也不能复生,何况,我始终无法相信顾惜朝是个敌人。”
铁手叹气:“你的口气活似他是被拐骗了。”
戚少商忍不住大笑,继而苦笑他莫不是在自欺欺人吧。
走回房间,顾惜朝仍盯着药,这药他早在楼里便制成膏,路上只要略热后加入药引,少时便可服用。
戚少商便坐了下来,给自己倒杯水,顾惜朝仍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他便胡思乱想起来。
他想,自己真了解眼前这个文秀的书生么?他回想当年在鱼池子中,他说他渴望的便是权势。那么,现在呢?在经历了惨败的打击,经历了丧妻的痛楚,经历了朝局的变化,经历了几年的坎坷,他现在想要什么,追求什么?
戚少商看他将药倒出,一口一口慢慢啜咽,仍是未看向自己,便又倒了一杯茶,心一在焉地喝着。莫不说顾惜朝想要什么,若此时有人问:“戚少商,你追求什么?”他可答得出来?侠义?和平?诛杀奸佞?白道的势力?或者……他手不由微颤了一下,慢慢放下茶杯。
顾惜朝这时开口了,他平稳地、淡然地说了一句让戚少商几天都没办法再睡安稳的话:“大当家,别枉费心思了,我永远也做不了你心目中的那种好人。”说着,他抬头,笑得诡异而悠长,眼睛中透露着戚少商一时看不清的情绪,一字一字地说:“甚至,你想的那种普通人。”这句话说罢,他的眼睛便有些哀伤了。
戚少商心中一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显然他听到铁手与自己的谈话。
十六
顾惜朝知道他们出去一定是说自己的事情,不由凝了神,细细地听。这院子本就静,他二人说话时许是心浮,声音也未压得太低,他便听了八九。顾惜朝听着他们在外面说,眼睛却盯着门,仿佛那上面有什么似的。他觉得有时候,他与他们,就像这扇门所隔的屋里屋外,永远都差一点。
而后他便听到戚少商的话。他听着便想笑,他心里冷笑唇边却凝成不自知的苦涩:戚大当家啊戚大侠,你那侠义之心又犯了。不将我当敌人,哼,真是可笑!我们要的东西,要走的路,差得何止千里?何为侠,何为义?何为普通人?他听着,便狠咬着牙。何况铁手还劝着戚少商要防着自己,便更有些火气。这个铁手,自从受了晚晴的遗托,便想事事都插一手。
顾惜朝想着便心烦意乱,待戚少商回来后,又在一旁默不作声,不知想些什么,他心里便更压不下火气。难道我这一生,便要由你们这些人来安排么?时时想着劝我走所谓的什么正道,那个正道,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
于是,他便说了。这么久,他们一直没有正视过的问题,那和平的假象便就如这桌子一样,齐齐破裂,碎成片!
盯着那个桌子,顾惜朝呼吸急促。他多久没有见过戚少商形于外的怒火了?即使在鱼池子中,自己出尔反尔,他也只是沉默。这么久,记忆中,连云寨生死大帐外是一,三门关雷卷重伤是一。戚少商每怒极攻心,用剑时都会咬牙切齿,让自己觉得那剑像一把大刀,重重地一劈下。劈下刻骨的恨,切肤的痛。他那双眼睛总会睁得特别大,含着忍无可忍的火焰,仿佛即将燃起烈火,将一切烧尽。
可惜,他唇边浮出一个笑容,这个戚大当家总也没下手。
这也是,他回想方才那双眼睛,不可置信后的痛,而后是惊怒。顾惜朝唇边的笑容便弯成一个嘲笑的弧度,他闭上眼,轻笑:你有什么资格生气呢,戚少商?他根本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知道。
也许,他闭着眼想,也许,他一直疯掉,会没有这么多麻烦,没有这么多痛苦。兄弟,知音,家国,抱负,情谊,爱,晚晴,还有戚少商,就可以全部消失了。
他睁开眼,门边站着惊讶但仍沉着的铁手和有点不知所措的追命。他神色已是平静,想站起来,却发现周围没有什么依凭,他竟站不起来!这时一只手伸过来,竟然是追命,他笑嘻嘻地说:“江南太潮了吧,坐久了就觉得自己像锈住的门板,吱嘎吱嘎!”
顾惜朝忍不住笑了,握住他的手,借力站了起来,问:“我可以去看卫无方了吧?”
追命笑着点点头,递给他一把钥匙,指指一边的一间屋子,顾惜朝慢慢走过去。追命看看自己方才拉他的手,失去笑容,抬头对铁手说:“二师兄,你先看着,我去追戚大哥。”说着身影一动,已出了门去。
铁手直到看不到他的身影,才向顾惜朝那边走去。到了屋边也不进门,只是靠在门边看着顾惜朝围着卫无方的尸体转圈。
戚少商说的很正确,六扇门自然有保存尸体的方法。顾惜朝看着放在卫无方嘴里的药丸与涂在他身上的药水。而后从袖中抽出一块软皮革,垫在手下,一点点摸着卫无方全身的骨骼。不找点事做,他也许真的会发疯。
有时,沉默与言辞,是双重的酷刑,比大狱,更让人无法容忍。它会直接击垮支撑着一个人的信念。
追命找到戚少商时,他正盘腿坐在溪边的大石上,吹着树叶,那声音呜咽着不知是什么的往事。追命停了半刻,方笑:“我才知道戚大哥有这么大的力气和脾气。”
戚少商放下手中的树叶,慢慢浮出一个苦笑。追命想了许多的词此时便说不出来了。他看向溪水,良久方慢慢说:“我方才拉他,他才站得起来。”戚少商一惊回头看他。追命不看他,只是看向自己的手掌,平静地说:“他手颤得厉害,可他自己都感觉到。”
戚少商还没听完,已经转身,向回走去。追命合上手,叹口气,依旧看着缓缓流动的溪流。半晌才慢慢向回走。有时候,有些东西,其实像水一样,无可挽留,二师兄总是不相信。当然,这种精神用在办案上是好事,可是平常嘛,他想着,不由嘟起唇,不满起来。
戚少商赶回去的时候,顾惜朝正一点点地检查卫无方身上的每一个细节。他这个人,胆大心细,在药林里也看了不少药理方面的书,竟然做起这些事来像模像样,比杵作精细得多。
戚少商慢慢在门口站定,看他还比较稳定的样子,不由松了口气。便看他小心而仔细地翻开衣服,拂过头发,脸色平静,眼神专注。突然顾惜朝抬起头,冲着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挡住光了。”下午时分,阳光本就不算特别好,戚少商忙踏进屋里,让开光线,转头才看见铁手靠在另一边墙上,相对无言,便都转过头去看顾惜朝。对方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继续手上的事情。
戚少商靠在门边,无所事事,便开始乱想:若顾惜朝只是平常的大夫多好,忙时,走邻访里;闲时,对落飘雪共饮一杯。忧喜共担,悲欢与共,人生再大风流,却仍是圆满。
顾惜朝将软皮扔到一边,洗了手,转过头,正想开口,却看到戚少商靠在一边,看着他,眼神飘乎,若有所思,眉间忧虑。而另一边的铁手不知是觉得没有什么事而无聊还是不自在,早将脸冲向门外。
顾惜朝率先向门外走去,语气冷淡:“二位今日是想与卫大夫共眠。”
戚少商此时醒悟,不由心中自嘲,平常的大夫仍是变成那个冷静而狡猾的书生。他无奈站直身,铁手看向他时竟有不由有几分同情。想顾惜朝平日看到他只是不说话,不理睬,却也不会阴晴不定,变脸如翻书。待他二人出去后,铁手锁了门,追命已坐在院子里的桌边,看到他们出来,拎起脚边的坛子,放到桌上,拍拍,顾惜朝似笑非笑,戚少商眼睛一亮,铁手此时觉得得想长叹。他想,这个案子无论真相如何,过程却让人越来越难以把握和揣测。
杭州城外,歌管细细,水秀之地,佳酿自然独有特色。像烟雨笼罩的西湖,夕阳斜下的南山,清明之后的清茶。总有那份悠远、妩媚、缠绵、甜香。酒名也如此秀丽――岫烟。
南地甜酒,对戚少商与追命来讲,固然可口,却不会醉人。铁手少沾酒,只是默不作声吃饭;而顾惜朝却被禁酒,便只是剥着生。几坛老酒只有其余二人豪饮,却仍是直呼不过瘾。
追命此时喃喃道:“不比边关的烧刀子,也不比不上城南丰乐楼里玉露,更不要说戚大哥你带回来的炮打灯了,真是没味道。”
顾惜朝手一顿,没有多说话,也不抬头,仍是继续剥生,他剥得多却吃少,不过一会儿,桌子便多了许多壳,盘子里盛满了个儿大饱满的生。戚少商见他剥了也不吃,便抓来下酒。顾惜朝此时方抬头,瞪了他一眼,却仍是继续剥。
追命乐呵呵伸手抓过来,笑着说:“早知道顾兄弟你这么勤快,我便请那卖干货的孙老头炒一袋来,今日便不愁没东西下酒了。”
顾惜朝抬头看他,也不禁一笑,放下手中的生。追命在四大名捕中总为随和是有口皆碑,而且他自然有一种亲和力,让人放下戒心。当然,这并不代表他眼光不利。
他一早便瞧出这二人神色不对,而且他想,既然无情已经决定要拉顾惜朝为盟友,便不能以对待敌人的态度来对他。何况,他认为,顾惜朝虽然在追杀戚少商这一点上手段太狠,便逼宫这件事却是太快人心。虽然这句话是不能对外人说的,但他对单枪匹马便敢剑指圣上的顾惜朝还是挺佩服的。他相信,即使大师兄也曾有过这个念头,但是也不会光天化日之下,改个妆,背把剑便直闯禁宫。
几人心思各异,喝酒吃饭,都不再多言。
自追命无意提起炮打灯,顾惜朝神色便缓和了许多。他想,也许天下美酒无数,但炮打灯确实独一无二,有哪种酒能比得上那痛快、浓烈、让人心醉神迷的沉沦。有什么人能比得上那举杯人的豪迈、宽广的气魄、让人忘乎所以地交心。
戚少商此时看着顾惜朝单薄的身影,见他神色温和,眼神悠长,不由想象那日的烟霞烈火,前一段时间心平气和的夜谈,猜想这个倔强、骄傲、心思沉的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气氛从初时有些压迫中慢慢缓和起来,追命向铁手撇撇嘴,递给他一个眼色,铁手在无奈与担心中,按下忐忑。终于,他定定心,看向顾惜朝问:“你方才看出什么来了?”
十七
顾惜朝手中停下,抬起头看铁手,眼睛转了转,反问:“六扇门有什么结论?”
铁手正想着要告诉他多少的时候,追命已抓了一把生,说:“身上有些伤,但死因应该是毒,虽然目前还查不出来,但怀疑是金屑酒。”
顾惜朝淡淡地说了一句:“卫大夫不喝酒。”也不管其它人的表情,又接着问:“林小小的踪迹一直没有?”
追命点头:“他们最后一出现是在黄山脚下的墟市,买了些干粮果子,之后便再也没人见过。”
顾惜朝双手交握,想了想,又问:“是卖东西的告诉你们的吗?”
追命点点头:“那市集上卖干粮的倒多,但卖各地干果的却只有一家。所以那人记得清楚。”
顾惜朝笑笑,低道:“在黄山失踪,却弄到杭州城外,还有人看见,故弄玄虚。”
追命与铁手一惊,同时看他,他似理理头绪,半刻才道:“其实他中得不是金屑酒,而是金丹。”
铁手皱眉:“什么金丹,没听过这味毒。”
顾惜朝不理他直接道:“金丹是道家为延年长寿而自行炼治的。卫药王自个儿精通药理,炼的药自然与另人不同,但多少还是用了道家的古方。”他说着,微晃晃头不屑地轻哼:“枉他一代药王,竟乱信神鬼之术,我看过那方子,里面净用些金石、硫硝、水银,这些东西,在一定程度上是有生矶解毒的作用,但用久了,却有另一些毒物久积体内,难以排出。我见林小小给林子里的鸟兔之物用过,不用几日便死了。不过,这死法有一好,尸体可久放不坏。所以,你们六扇门推断他死日的时候,应该再向前推几天。”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若有所思。
追命正想接着问,看他的脸色,回头去看了眼铁手,两人神色俱是一变。若金丹的作用真是用于尸体久放不坏,那也许卫无方早就死了,林小小可找别人代替,并在适当的时候通知铁手。或者用卫无方早想通知铁手的信发过去,他跟卫无方最久,很有可能为他炼丹时必了药量。
但铁手此时疑惑地自语:“若是这样,为了什么?”
顾惜朝诡异地看了他一眼,慢慢说:“药林!”
追命若有所思:“为什么?这药林卫无方最后还不是要给他?”
顾惜朝冷笑:“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万一他死了卫药王还不死,不是白等了?再说,就一定会给他么?”
铁手此时叹气:“我知道卫大夫还有一个弟子,后来出师后,便一直在温家的活字号里,但卫大夫一直说他不如林小小,当然人也有可能转变主意。”
戚少商此时看了顾惜朝一眼,问:“你要有别的什么猜测,好不好一起说出来。”
顾惜朝盯着桌面,想了良久,追命与铁手面面相觑。他们知道戚少商对顾惜朝照顾有加,可是没想他也会这样对顾惜朝说话。但戚少商却不急,他知道顾惜朝心思慎密,要说是会说,只不过没有头绪之前,他不会轻易下结论。
过了良久,只听他慢慢呼出一口气,抬头说:“大当家,你可知道,药林也给朝庭送药。”
三人皆是一惊,他们从没想过卫无方会与朝庭有联系。
顾惜朝轻哼:“我听他在无意中透露出的口气,应该还有一块地方,专门种得是特别的药材,送得不一样的人。但他并没有告诉林小小具体的位置。我住这几年,他总有一个人在外的时候。我想,或者,那块地方可以让人升官发财,享受荣华。”
他说得轻,却让所有的人严肃起来。铁手此时抬头道:“追命,你先去药林,沿路打探,我留在这里收拾一下,去活字号找董风。少商,烦你回去之后,去趟六扇门,向大师兄说一下。”
戚少商皱眉:“此时上路,夜难走,明早再启程,也不晚吧。”
铁手叹气,看看天色,只有按下焦心,早些歇下,好明白早点上路。他起身向顾惜朝拱拱手:“多谢。”
顾惜朝淡淡地看着他:“不用多礼。”
追命此时拍拍他的肩:“顾兄弟,你若无事,可来六扇门做捕头。”
铁手大惊,戚少商苦笑,顾惜朝却仍很平静道:“多谢抬爱。”说罢,他扶着桌子起身:“顾某有些累了,失陪。”
几人见他面露疲色,想他一路劳顿,也确是疲劳,听戚少商的口气,似正染疾症,也不挽留。铁手此时道:“少商,你也赶了一路,早歇下吧,若不急,你们便多歇几日,再启程。这里,我会派弟子来看着。”
戚少商便点点头,起身习惯性地跟在顾惜朝身后,铁手忍不住想叫住他说些什么。追命却拉住他摆摆手,低声附耳过去道:“戚大哥自然会有他的道理,万一他计划什么,让我们破坏了,不是很麻烦。”
铁手虽觉他有理,但仍感不知何古怪,既然说不出来,也只好叹口气,随他们罢了。
戚少商回到房中,见顾惜朝从炉上取下铜壶,向木盆里倾入热水,显是早有准备。九月底的江南,夜间已有几分寒凉,却仍有暖意。风中还有未全凋的晚桂甜香,让人心慢慢舒畅起来。他看房里已换了桌子,但地上仍有未尽的碎屑,不由低声道:“抱歉!”
顾惜朝一惊抬起头来,水顺着额边同发丝上无意中沾到的点点一起滴落。戚少商见他那种无防而柔和的轮廓,不由心中柔软,更低声说:“我不该向你发那么大的脾气。”顿了一顿,他叹气道:“我只是……”说着,又苦笑一下,没再说下去,只是什么呢?顾惜朝有自己的人生,若他真执意走老路,他能如何。想到这里,心底便慢慢浮出一种酸痛的感觉,他们难道会再执剑相向?
顾惜朝擦了水,心中也叹气,这个土匪,到底想怎样。他想着,便坐到床边,对他对视,低问:“你不怀疑?”
戚少商一时不明,问:“怀疑什么?”
顾惜朝心下叹气,脸上却清冷:“难道你没看出来铁手对我将信将疑?你不认为是我做了这一切,再嫁祸林小小?”他说着,冷笑:“说不定,林小小现在只剩下骨头渣了。”
戚少商听了惊了一下,抬头与他对视少许,却又叹气:“好了,你就别激我了,铁手怀疑是当捕头的习惯,你也别放在心上,何况你顾公子会听了别人的话就全信?再者,你若真想夺药林,现在对我说的,不过是故布疑阵。”说着,长出口气,低道:“我说信你,就会信你。”说着,却笑了起来:“你就别生气了。”
顾惜朝冷着脸坐到床里,拉过被子道:“谁在生气,我可没砸了桌子。”
戚少商一时有些不耐,本想反驳,但看他抿着唇的样子却又叹气:“好了好了,都向你道了歉了,你这人,怎么总穷追不舍。”说着,起身就着顾惜朝洗脸的水便洗了两把,抬头擦脸,看到顾惜朝目瞪口呆的面孔,莫名其妙地问:“又怎么了?”
顾惜朝撇撇嘴,躺平,盖好被子,回头看戚少商。此时,两人才同时意识到,这不是金风细雨楼,这屋子也不是留白轩,这儿没有多余的一张床,只有一张硕大无比的炕。
盯着那张铺得挺软,但对一人来说有点大的炕,看着顾惜朝已然准备安寝的脸,戚少商一张脸完全皱了起来。顾惜朝原本也暗暗皱眉,想着该怎么办。但看到戚少商少有的尴尬微愁不知所措的脸,不由饶有兴味地微笑起来,他倒要看看戚大侠要怎么办。
他自然可以请铁手再安排一间房,他相信铁手也为自己准备了,但是,他怎么放心让顾惜朝一个人在这里,六扇门要怎么对待他?
顾惜朝本想开口问他何不另寻一,但对上那双担心的圆圆的眼睛和那皱成川字的眉心,他电光火石地想到的是六扇门那条该死的锁。思及此,他也明白戚少商为何到了此地仍一直与他共。他闭上眼,转身面对墙,淡淡地说:“大当家,你还不睡?我可是困了。”
戚少商听他的话,神色立刻轻松下来。他大大咧咧惯了,却知道顾惜朝仍有些顾忌,所以踌躇,既然他肯松口,自己自然不会在意。转身吹熄房间中对角的油灯,将桌上的灯移到床头,除了外褂,准备倒头大睡。
当他触及柔软的枕头,眼睛飘到床上另一个人月白的中衣,突然觉得睡不着了。未掐的油灯一晃一晃,摇出昏暗的光。
十八
戚少商在那不甚明晰、甚至点着与没点没区别的灯光中,对着屋顶发楞。他明白顾惜朝不按常理出牌,心中也没有白道的侠义,但他为什么要那么说,更甚至他为什么要说出来呢?
他只要一想到这个问题便心浮气躁,烦闷异常,可若想抛开这个问题,安稳地睡大头觉,却怎么也做不到。想到最后,他却疑惑起来,为什么他如此地计较顾惜朝能不能做个普通人?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只要不让顾惜朝再为害,不就皆大欢喜,功德圆满了吗?自己到底在执著什么?
想到这里,他心中惊讶,直到觉得有点气闷,才发现自己居然惊讶得连呼吸都忘了。可一旦恢复正常,他发现自己的呼吸又急促起来,难以控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如此地担心顾惜朝的前途命运,竟然是担心日后不能如此平静地共。这种平静的气氛,竟是他希望了很久的事情。这个念头让他吓得再屏息。
“你还不睡?”低得如夜色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戚少商手上不为人知地颤了一下,伸手灭了灯,方问:“我吵醒你了?”
顾惜朝懒懒地说:“你翻来倒去,我怎么睡得着?而且……”他皱了下眉,轻叹口气:“虽然累,却没有什么睡意。”
戚少商侧过身,支着头看他,欲言又止。顾惜朝偏过头,眼睛适应了黑暗,就着月光半明半暗地看着他神色转了几转,终于他神色倦倦地问:“戚少商,你到底想怎样?”
不知是静恬的夜让人拿不起防备,还是沉的黑让人恍惚,戚少商只是喃喃地说:“现在已经很好了。”
顾惜朝没有接话,戚少商却猛然了悟了他沉默下的意思:这些,对戚少商可能已经很好了,但对顾惜朝还远远不够。他忍不住反问:“你呢?你又想怎样?”
顾惜朝闭着眼睛,轻轻说:“我想怎样又如何?”他冷笑一声:“我又能怎样?”
戚少商皱眉,闭了闭眼,过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方睁开看他:“你可是还放不下?”
顾惜朝觉得全身脱力一般疲倦,他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不想再谈这个问题。”说着,他便要翻身对墙。
戚少商却伸手抓住他的肩,微用力按住,身子撑着半坐起,看他的眼中已有严厉:“我只想你过得好一点,你自己也说了,你不想死,那你为何不能过得好一些?”
顾惜朝也有点激怒了,他眼神冰冷:“大当家,如果我说,我想重登庙堂,重掌边关,再握生杀大权,方会觉得好过些,你们会允许吗?”
戚少商闻言手下微松,顾惜朝挥开他的手,也坐了起来,冷冷地盯着他。
他回望过去,眼神从焦怒慢慢变成惊诧,最后化为了悟地叹息。他轻轻地说:“你怎么那么固执?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如果那样你真的会觉得人生好过,我不拦你,大不了,它日我们……”他顿了顿,呼一口气,才又说:“我们沙场再见。”他抬起头,一字一字地重复:“如果、那样、你、真觉得、好、过!”
顾惜朝眼神愤恨,胸口急剧地起伏,整个屋内,清晰地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甚至听得他不规律的心跳。戚少商看着他黑如墨,亮如玉的眼睛,觉得他会拍案怒骂或者沉默而哭。
但顾惜朝不会哭,他从不相信眼泪,同样,他也不肯示弱。他只是全身微颤,愤、恨、怒、悲、怨、茫、交织在一起,倔强而无措。
戚少商听着他的呼吸声,而后轻轻说:“权势对你有什么用,有什么好?”那种人人都想争夺,其实最后什么也带不来,反而会带走许多的虚名,到底为何,可以让这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离开自己。
顾惜朝轻哼一声,重重地说:“它可以让原本不知道我的人,曾经轻辱过我的人,重新仰视我,它可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顾惜朝的才华没有白学。”
戚少商听着便有些怒了,他低喝:“夫行善而未邪,天下自闻!这句话,你应该读到过!何况,我知道你,钦佩你,引你入连云寨,难道不够你实现你的愿望?”
顾惜朝不知是被他激怒还是有意,面对这曾经提过的问题,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不够!”看着戚少商在暗夜里睁大眼睛,咬牙愤慨,他眼中露出几分讥嘲之色,慢慢道:“你总是担着侠义这名,想做侠义之事,轻信于人,仿佛这样,便能使天下的人都走入正道了。”
戚少商听他说完,慢慢呼了口气,压下怒火,沉声说:“不管你怎么说,这我还是要信你的。”
顾惜朝收了嘲讽的神色,惊讶地看他,他方才多半当然是因怒而言,但心下也有少半是存心想激怒戚少商。只要戚少商因为这些开始怀疑他,他便可以放下心中的包袱,认定侠义不过如此。
看他眼中神色复杂,变化几,迟疑不定,似有话要问,又强忍着不说的样子。戚少商叹口气,放轻声音:“不为什么,我觉得,只要我肯信你,你就能还有希望,还可以活得堂堂正正,而不是如现在这般,无思无想,黯然不肯向前。我不想看到你每日里过得,活着与死了没区别的样子,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活着,我就希望你能过得好一点。”
顾惜朝声音微颤,却仍冷冷地说:“即使我要追杀你?”
戚少商苦笑出声:“好吧,即使你要追杀我,要好过现在这样。”
顾惜朝几想说话,却发不出声。他像忍耐着什么,却绝不是欣喜。那种神色,在夜中,即使有月光穿窗而入却仍是看不清。戚少商急于想知道他此时想什么,便伸手去点灯。顾惜朝一惊,手指飞快去拿他腕上太渊、内关、神门几道穴,戚少商转腕格开,两人在这小小的空间中,只小一会儿,便拆了十余招。
戚少商觉得他手上力道不稳,心下担心,只得退开,低道:“好了,我不点灯便是了。”
顾惜朝此时仿佛已稳住情绪,收回手,以一惯悠然的语气道:“多谢大当家用心良苦,不劳费心,惜朝自当照顾好自己。”说着,拉过被子,背对他躺下身,冷淡地说:“时机不早,我累了,大当家请自便。”
戚少商听他语气已慢平稳,但露在被子外的肩头,以一种很轻很轻的幅度,微微颤着,那样隐忍、绝望、却依然倔强。他其实很想抓过他摇摇,大声问:“你明不明白我的用心。”甚至想问他要一个承诺。
但是,他在心中苦涩地想:那誓言承诺,有何用?自己当年亦对息红泪说:总有一日,要陪她策马天下,共度美景。可是,最后,他仍是让那美好的时光虚度,她不肯再等,而他还是放不下江湖。
他突然想起,顾惜朝曾冷冷地面带得意地含着几分讽刺地问:“侠义值几个钱?”他那时回答:“侠义值千金,大侠担八百。”可是,有时,在无人的时候,他自己也会想,侠义到底有什么用?大侠能做些什么?一代巨侠方歌呤最后仍是痛失爱侣,难规义子,只有在山间种看书,不再过问种种。尽管方巨侠培育了多少为侠义两肋插刀的英勇儿郎。那他呢,他戚少商呢,他的侠义,挡住边关猛虎,京城豺狼,还能做些什么?侠义与梦想到底孰重?他自然不会怀疑侠义的重要,便对于像他这样一个,被人人称为大侠的人,还能为别人,为自己做些什么?又是为了什么,他要这样执著呢?
夜渐渐,他看着顾惜朝似乎已经平静下来的背影,默默地想:他仍是放不下侠义与江湖,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如方巨侠一样退隐林,他仍是要框扶正义,阻止恶行。如果,没有侠义,他们都不可能活到今天。正是因为这个,他才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也许是不认识的百姓,是已成朋友的旧侣,是偶尔探望的红颜;也许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是相辅以命的弟子;更或者,是曾经是敌人的知己。
他想,这些,抽空的时候,还是要对那个人好好说说的。他现在已经明白,有些事,即使对再互相了解的人,不说,是不可能明白的。但此时不是时机,他们都太累了,应该好好休息一下。而且,自己也要好好地再想想。
他这样想着,看看顾惜朝,伸手将被子拉过他的肩头,感觉他明显有点僵,低声道:“还说会好好照顾自己,这样不是明天会着凉?”
说罢,自己躺好,心情舒畅地松了口气,渐渐睡去。
十九
顾惜朝在阳光穿透窗格,暖暖酒满一室的时辰,才悠悠醒来。他平正地躺在床上,一侧早已收拾整齐,想来昨日是累极了,连这么近睡得的人起身,都没能惊醒他。侧过头看窗外,这个时辰,铁手他们定已动身上路了。戚少商呢?去送人,还是在门外想着什么?
一想到戚少商,他便想到昨日夜不欢而止的谈话。戚少商的用意让他震惊的同时也心惊,他能对自己宽容以待,是他宅心仁厚,侠义肝胆,可他的关心已经超过了顾惜朝认为他们现在应该保持的界线。
顾惜朝不敢再想下去。戚少商激烈的言辞,恳的诚意,温柔的举止,都不敢让他再想下去。可他越不愿想,这月余的相,那三年前早该埋的记忆,却不受控制地一一闪回。
他愤恨地捶捶身上的床,却又慢慢苦笑,戚少商,绝对有将他逼疯的本事。自己直是一语成讥,他果然总是挡着自己。
可是,他仍忍不住想着戚少商的话。自己还有机会吗?去考虑自己的前途,去做自己能做的事,去真正的意气风飞,踏歌而行,不虚此生?想到这里,他慢慢放松下来,盯着屋顶,想地半刻,而后苦涩而自嘲地笑:自己还真是无意中说出了某些事,若真是如斯,大当家,你又会如何?又要失望了吧!
想到戚少商多少失望、痛心、而后落落寡欢的神色,他心中暗一紧,忙用手按在胸前,而后低笑:卫无方的药少得太绝,用得数太多,时间太久,纵使自己再苦心研究,精心培育,仍是不能尽数除去。恐怕这里,以后会留下根了吧。
若把这个告诉戚少商,他不知又要怎么暗里着急,逼着自己吃药休息了。他想着,便微微一笑,而后叹息。这种看似平和的日子,还能维持到何时?
正想着,门吱地一声推开了,他转过头去,戚少商拿着一个盒子走了进来,关门抬头看到他,微怔一下方笑笑:“你醒了?铁手他们已经走了,我看你睡得挺好,就没叫你。”
顾惜朝看着那盒子有眯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戚少商将它放到桌上,用上划过盒面,眼神复杂。他脑中灵光一闪,一下坐了起来,脸色发白――九曲连环锁。
戚少商抬头看他神色间憎恨、屈辱、微惧一时交错,忙道:“你不用担心,我拿来不是为了对你。”他说着,叹口气,低道:“锁住人有什么用?何况你现在何谈什么锐气?”
顾惜朝心下一凛,稳下心神,方淡淡地问:“你拿它回来做什么?摆在房里警告我?”
戚少商笑笑:“这小东西也能警告得住顾大公子?你还不是照样想起来便举刀就砍,拿剑便杀。”顾惜朝听了,也抿起了唇角,戚少商见他不再起疑,才道:“我问铁手借来的,我想放在楼里,由我暂管,等他觉得你用不着的时候,再还给他。”
顾惜朝忍不住笑起来:“他没问你用来做什么?”
戚少商嘿嘿一笑:“没问,他二话不说,就给了我。”
顾惜朝撇撇嘴,披衣下床:“没想到大当家也学会诓人东西了。”
戚少商不知是昨天聊了那许多心情舒畅还得怎得,竟对他也不似以往,笑嘻嘻地说:“土匪出身嘛。”说着看他收拾停妥,拍拍凳子,示意他坐过来,而后对他笑:“你把铁手他们的请走,又想做什么?”
顾惜朝讶然,而后慢慢浮出一个笑容,似乎赞赏又仿佛叹息,他慢吞吞地点上药炉,轻轻一笑问:“你怎么知道?”
戚少商也笑了,有点兴趣盎然,也有点无奈:“顾惜朝,我既然能从你手上逃出生天,自然对你的计谋也算了如指掌,我那时可也是白天想晚上想,总琢磨着你会做些什么,何况……”他说着,笑容便有些意味长:“我们好歹也算是知音。”
顾惜朝投药的手一顿,轻哼一声:“别人说什么,你总信。”
戚少商伸手替他盖上药盅的盖子,也不生气,仍是笑:“不知道当初谁对我说其实是希望和我做朋友,根本不想杀我。”
顾惜朝惊疑不定地转头看他一眼。戚少商笑起来有酒窝,眼睛特别亮,显得诚恳却不能定义为老实。看着他笑,顾惜朝又转头继续盯着药炉,心里暗想,这个戚少商昨夜之后像放下什么包袱,这个想法让他心惊。他冷冷地反驳:“我记得当初说这话时也是为了另有安排。”
戚少商皱了眉,仍是微笑地说:“我相信这个人说的时候,是十足真心。”
顾惜朝不屑地冷哼:“什么十足,总多五分。”
戚少商伸手将热好的药取下,用布垫着慢慢倾入碗中,说:“对于诡计多端的人来讲,五分可不少了。”
顾惜朝狠狠地瞪着眼前的碗,不肯再说话,甚至痛恨自己居然和他如小孩子一样逗嘴。戚少商见他冷着脸,抿紧唇,暗暗咬牙的样子,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含笑说:“那药是用来喝的,不是看的,凉了就没效果了。”顾惜朝忍着气端起来一饮而尽,丢下碗狠狠地瞪他,戚少商竟伸手拍拍他放在桌上的手,安慰一般地说:“莫生气,莫生气,大夫说了,你最好别生气。”
顾惜朝像是触电一般收回手,脸上薄怒,耳畔微红。这个人,真不愧是土匪出身,如此无礼。戚少商却像没事似的,收了药炉药碗,将边的早点放到他面前。顾惜朝又疑虑,也许是他在连云寨呆久了,兄弟之间,拍拍打打,勾肩搭背习惯了,所以对自己也如此。
想到这里,又暗嘲,自己也是五尺男儿,又不是那妇经读多了的愚妇,被人碰一下便要切臂以明志,何必如此拘礼。
戚少商不动声色地将他的表情纳入眼底,面上却好奇地问:“你不吃点东西,等会儿怎么办正事?”
顾惜朝压下心中的疑惑与惊慌,面上也淡淡一笑:“戚楼主果然安排周到。”
戚少商笑容灿烂,一副胸无城府的样子:“哪里,顾兄弟过奖了。”待盯着他吃过早点,方慢慢地,早有预谋地,富含耐心地问:“现在,顾兄弟有力所向戚某讲述你的妙计了吧。”
顾惜朝觉得自己其实很有耐性,也很能隐忍。他出身不好,但仍能学贯天地;对于成功,即有久远的布阵也有一击而出。但他再发现,这种耐性隐忍,每当遇到戚少商,便毫无用。就如戚少商认为他行事好走险境,他也觉得戚少商时时不寻常理。他同时惊颤地发现,也许,戚少商比他更有耐性,更能隐忍。否则,他不可能败在一个土匪头手上,这让他意识到这个土匪头根本不是想象中的样子。他心中苦笑,却也诧异自己在此时还能苦中作乐。
他稳稳心情,而后冷静抬头,以平常的语气问:“不知大当家想知道些什么?”
戚少商抱臂正视他,严肃地问:“你把铁手和追命支去药林,或许确对事情有帮助,但卫无方的尸体里还有什么想必有与你相关的东西,你却未说。”他说着,无奈一笑:“还有,你并未将尸房的钥匙还给追命。”
二十
顾惜朝听了他的话,笑容中有几分趣味,也有几分无奈,他摇摇头,叹气:“你眼真尖。”说着看看天色问:“铁手的几个弟子何时到?”
戚少商痛快地说:“我告诉他,我们要休整一下,他说让那几个人午后再来。”
顾惜朝听了,微讶又觉得好笑,却也不想笑出让戚少商太得意,便起身出门。戚少商看出他的意思却也不点破,只是微笑跟在他身后,看他从怀里取出钥匙,进了房。
顾惜朝解开卫无方的上衣,指着他腹中道:“大当家,你来看。”
戚少商不明所以凑过去,顾惜朝正要说话,却见他毫无防备凑近低头看自己指向的地方,不由一时恍神。戚少商低头看天不出所以然,抬头正要问,却见他神色恍惚,眉间微蹙,不由惊讶地问:“怎么了?”
顾惜朝回神,看看他,慢慢低叹:“大当家,以后,”他说着,却突然顿住,最终,仍是说:“以后有人叫你去看什么,你还是防着点吧,吃一堑,总要长一智的。”
戚少商此时方明白他心里想什么,心中一热,而后微笑:“我这习惯怕是难改,对自己人,一向没提防。”
顾惜朝看他半晌,低下头:“你还是改了罢,不会总有人在你身边提醒你。”
戚少商只是笑,也不答话。见他眉间仍是不展,便转移话题道:“你让我看什么?”
顾惜朝吸口气,神色已如常般,伸手按向卫无方的腹间:“你看他身上的尸斑呈竭色,确像是金屑酒,但皮肤完好,而且尸斑外有一层浅青色的晕圈,而且牙齿根部有铜色这是明显的方士丹药服用过量。但他腹间却有一个很小的硬块,看起来像是腹毒后腹中胀痛,但人死后,胀气应该慢慢消失,但这里依旧有,这是死前生吞金器的症状。所以,”顾惜朝说着,突然出手,指间小刀划开卫无方的腹部,人死已久,血凝不流,只有少量的尸水从刀口流出。
戚少商正暗惊,却见顾惜朝手中的小刀从腹部挑出一个金光闪闪,上面沾了血迹腐肉的东西。顾惜朝将那东西连刀一块丢进一旁放的水盆中,少倾,轻轻夹出。戚少商上见一看,竟是一把小小的钥匙。
他接过钥匙看了少一会儿,又还给他,低声道:“药林中的东西,你已经运至金风细雨楼?”
顾惜朝得意地一笑,而后点头。
戚少商并未发怒,也无叹息,只是沉默半刻,问:“你是将房里切水果的小刀都卸了吧?”
顾惜朝未料他不是问罪,也不是追由,却是问了这么件事情,他也便沉默了一下,点点头。张口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说。
戚少商此时方叹口气,轻道:“这一路上不安稳,你有个傍身之物也好,只是那东西并不是什么好用,回去的路上,还是找几把好的吧。”
顾惜朝惊讶地抬起头来,一时不知该说他什么好。戚少商一直对他礼让几分,即使时至今日,也从不为难他。他心里曾暗想,只要戚少商敢以礼相待,自己有什么不敢接受。但他从未想过,戚少商会将兵器交到他手上。这个人到底知道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他甚至没有任何把柄在戚少商手上,如果利刃在手,随时都有脱身的可能。
顾惜朝垂下眼睛,偏过头,卫无方的尸体那样散乱地停放着,戚少商也看过去,突然问:“你觉得林小小为什么会不顾卫大夫的尸体?难道单是因为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他这样不会让别人怀疑到他头上吗?”
顾惜朝淡淡一笑:“他自然是得到他以为正确的消息,卫无方是不可能把真相告诉他的。他腕、腿、脊骨上均有几不易发现的裂痕,想必是受了一断时间的苦,最可怕的是金丹里多半含了别的慢性毒药,让他忍受不住撒了个谎,想为自己换取时间。没想到林小小却认为他忍受不了,便直接将他害死了。他大约是临死才悄悄将放有重要物品的那个钥匙吞下去,以求有人能找到东西。当然,林小小若真会回药林,那自然方便的六扇门。至于其它,”顾惜朝笑容中竟含了几分期待:“他定是将罪名扣到我头上,此时也该差不多抖出来了吧。”
他说罢,看向戚少商的眼神中,含了看好戏的样子,不知是心已有打算还是怎得,他也丝毫不将自己的声誉和性命放在眼里。
戚少商听了便明白他的意思,他却仍是沉着,不急不恼,略想了一下指指卫无方问:“他身上还能查出些什么?”
顾惜朝摇摇头,伸手合了卫无方的衣裳,便洗手出门上锁。走了几步又回头道:“若大当家想即刻上路,惜朝无任何意见。”
戚少商看着他,并未说话,神色像是在思量什么,眼中隐约的担心却怎能瞒得过顾惜朝的眼睛。顾惜朝心中叹口气,却仍是微笑,回身向房间中走去。戚少商神色悠长地看着他的背影,一时眼中复杂。
午后,六扇门派人前来,戚少商向来人交待了几句,顾惜朝却在此时递上尸房的钥匙:“这是你们追三爷的东西,烦请交还。”
戚少商看他一眼,没有多说,他知他做事不加掩饰,既然东西到手,也不怕人知道。看那人收了钥匙,他拱拱手也不多说,与顾惜朝一起出了门。牵过六扇门特意送来的门,他不向北走,却拐了东南方向,慢慢向杭州城内走去。顾惜朝虽心中疑惑,却也默默地一道同去,不问原由。
戚少商并未泛舟西湖,也没有取道问茶,更不是听南山晚钟。他绕过西湖,三转两拐后,向城北一条小道走去。顾惜朝不由眼前一亮,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青竹从山下一直铺到山上,晚秋的风时时拂过,竹午微倾,竹枝轻摇,偶尔几片竹叶随着风卷了几下,慢慢飘落,风在林间引起细细的婆娑之声,如听妙曲。站在林中,一时仿人心晃神怡。
戚少商拴马于山下道旁,等他下马,一同取道上山
顾惜朝慢慢拾阶而下,漫声道:“苏学士曾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这片风景,他定是喜欢的。”说着,偏过头,好奇似地问:“难道大当家决定置地购产,来先看风水了?”
戚少商微笑,慢慢走着道:“你是江南人,又游过四方,对这风景,定是十分清楚的。”
顾惜朝笑笑:“这里也是杭州名景之一,惜朝自然听过一二。这山上的竹景与那边的瀑布交相辉映,被人称为黄龙吐翠”
他也不问戚少商何以在回京之前还有空来此赏竹玩水,是不想问,或不愿问,他都不想探究。他只是走在林间,如常一般,说着那些与外界可能发生的巨变毫无关系的笑谈。直到走至一间小小庙宇前,戚少商方笑:“这里的香火不及灵隐寺,签却十分灵。”
顾惜朝闻言愕然,转头看他,戚少商却似未看到般,整整衣衫,走进去,上了香,拜了拜,摸出些散碎银两交于一旁的小道,抽了去签。顾惜朝就站在庙外,拢了手看他貌似虔诚地做这一切,而后看庙中供得慈祥神象,一时不知道这里请得是哪方神仙。他冷笑,管他哪路神仙,若人间真有鬼神,何以人人如蝼蚁般挣扎。
戚少商不知问得是什么,大约签抽得不错,老道解签时,他听了,神色间便有了几分得意。听毕,将签贴身收好,方走出来。看顾惜朝不以为然的神色,微笑:“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顾惜朝回身向庙外走去,边不屑却掩不住好奇地问:“怎么,戚楼主不敢保证风雨楼的前程,来求神佑?若是抽了大凶,是不是准备回去叫楼里的人准备舍身取义或是取财逃路?”
戚少商听了大笑起来:“何以如此?”笑够了,却想了到什么沉默了少许,拉他在林间一块大石上坐下,听着交织起来的风声、竹叶声、水声,低声道:“以前在雷家庄,先生曾讲过《易》,那老夫子讲课迂了些,却有些道理让人忘不了。”他低低一笑,而后从竹竿缝隙向更远的地方望去,慢慢说:“他说:煜螅只能求出以现在的情况一直走下去的结论,但是,未来,”他说着,拉起顾惜朝的手,摊开他不情愿的掌心,细细地绘着上面的掌纹,认真地说:“那是自己可以改变的。”
顾惜朝听着他轻声的话语,怔愕地低头看被他握在手中的手,只觉是脑中一片空白后又是一阵混乱。只见这位土匪出身被称为君子的金风细雨楼现任代楼主,与他掌心相贴,握得更紧,贴在他耳畔,气息拂过他已红到颈下的皮肤,低叹着说:“惜朝,我们都不应该再逃了。”
如果有在杭州住的或者去过杭州的JMS应该知道黄龙洞里供得是什么祠供得是什么神嘿嘿纯属我的恶趣味
不过黄龙吐翠的那片竹林还有通向景点的道路两旁长长的梧桐树是让我在杭州游玩一时兴起报的那个一日游中唯一一觉得没有亏待我那九十块钱的景点同志们可以想象一下所有的旅行团都在同一个时间看同一个景点那还是苏堤吗?那是人堤!!
从历史上讲黄龙洞是南宋时期开始著名的景点小顾目前还在北宋这一点请大家无视吧
二十一
顾惜朝盯着他,一时间惊诧到说不出话,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他似乎才明白戚少商方才到底说了些什么。用力抽回自己的手,他站起身淡淡地说:“戚少商,你拜神拜得糊涂了,一派胡言乱语。”
戚少商即不急也不气,站起身走到他身后,笑笑问:“是么?那你为什么心跳那么快?我站在这里都听到了。”顾惜朝心中一惊,转过身,却再落入戚少商的掌控,戚少商握住他的肩,郑重地说:“惜朝,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顾惜朝一时语塞,他可以说不知道,但以戚少商的脾气,说不定索性挑明。他若说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他当然知道戚少商不是单纯地为不让他再涉足那些浑水。是什么让戚少商对他这个昔日有血海仇的人如此下功夫?他不是傻子,他也爱过,他当然知道戚少商在想什么,求什么。
顾惜朝不去对上他的眼睛,张口想说些什么,却问出连自己都没想到的一句话:“你要怎么去面对连云山数不清的墓碑?你能忘得了那些人的血吗?”
他问得那么急,却那么疲惫。他觉得自己根本不应该问,那个答案太明显了,戚少商根本是昏了头。
半晌,他都没有听到戚少商的答案,他慢慢抬起头,心中嘲哂,看,一问到正题,就答不上来了。谁料,他对上戚少商的眼睛,却发现这双眼的主人似乎就是在等他抬头,好四目相对时,认真地回答。
“我忘不了。”戚少商沉声说,他眼睛如火一样挚烈:“我也不会忘记,你是如何取走连云寨每一个弟兄的性命。”他停了一下,又慢慢地说:“我想过,从我再见你第一眼的时候,我便想过要杀你,但是,”他叹口气:“我发现,我其实还想见你,想多了解你一点,时间久了,便想对你更好一点。我也曾想过为什么,想了这么久,突然明白,那是因为,”他说着眼神便轻柔下来:“你那样,我会心疼。”
顾惜朝听着他的话,心中便有些酸楚,却仍是恶狠狠地说:“用不着。”
戚少商神色疲惫,苦涩地勾起唇角:“我知道你不用,你甚至不肯接受我一点点关心,可是,惜朝,我不能放弃。”
顾惜朝咬牙推开他,退了一步,他摇摇头,觉得太混乱,戚少商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对他说这种事情,他颤声说:“我不需要你的保护,我也不用你同情。”
戚少商听了微怒,向前踏上一步,抓住他:“我不是可怜你,你也用不着我保护,我就是发现我爱上你了。所以,我才希望你不要做那些总会让自己受到伤害的事情。”
顾惜朝听到心跳声顺着血液直击脑门,那种崩得紧紧的一跳一跳的感觉,让他觉得有点昏沉。他不喜欢这种事情都不在他掌控之中的感觉,即使他住进风雨楼,也没觉得事情会向一种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即使当时他再面对戚少商,也不会认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现在他却觉得,脑袋里有两种不同的方向在向外扯,是听他的,还是应该推开他?这样的戚少商太不寻常,他从刚才就一直想,他不是那种在这非常时刻还有心情讨论这件事情的人,他们应该谈的是卫无方,谈药林里的东西,谈朝庭里会因为这些出现什么变故……
朝庭?!顾惜朝混乱的脑海中飘游过这个词,他在最后一刻仍是抓住了他!他全身一颤,用力挣开戚少商的拥抱,用一种平静的态度和难以控制的颤抖问:“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和我谈这件事?为,什,么?”最后三个字他几乎用尽全身的力量。
戚少商沉默地看着他,沉默得仿若什么就此沉逝而去,最终他仍是低声说:“你还是看出来了。”
顾惜朝愤愤地冷哼:“你戚大当家行事,我哪一没看出来!”
戚少商垂下眼,慢慢说:“我担心,没有时间和机会,对你说这件事了。”他语气中有一种空旷的沧茫,一种难言的担忧,也有一种沉石般的决心。
顾听着心中一跳,他悄悄地握紧拳,却仍用力瞪着戚少商,催他继续说,戚少商看着地上冒出的竹笋,淡淡地说:“铁手今天临走时收到急信。”他说着吸口气:“上面下了道圣旨,召蔡京重掌相权。”
顾惜朝脑中空了一下,却又迅速转了起来。金风细雨楼曾几对蔡京出手,尤以王小石曾将他拉下相位,而戚少商将他的人马半数逐出京师,还曾组织武林各道的人明里暗里刺杀过他多。他们之间的梁子绝对大过天,过海,重过山!蔡京闲居家中时,便曾下过杀戚的指示。可见戚少商对他的威胁重过其他任何人。在此之前,他曾两被拉下相位,仍能重归朝野,此人实力不可测。诸葛正我曾说:“蔡京杀人,根本不用下指示,只要他暗里露出这个意思,便有人替他动手。”现在,他第三重返相位,戚少商又要做什么?而他对戚少商又会做什么?
戚少商看他思索地皱起眉,不由微微笑起来,酒窝刺得顾惜朝心中微疼,瞪着他,不假思索地说:“你可能马上就要死了,有什么可笑的。”
戚少商反而大笑起来,而后舒展四肢,躺在草地上,看着竹林上方渐灰起来的天空,低道:“有心上人相陪,美景相伴,死有何惧。”
顾惜朝也坐了下来,此时,他仿佛镇定下来,低声问:“大当家,你不是说真的吧。”
戚少商叹口气,侧支着头问:“你说哪件事?”看着顾惜朝恨得咬牙,手上似乎按着什么东西,忙道:“这个时候我哪有心情开玩笑。”不等他开口,接着又说了一句:“我倒不怕死,不过,如果真有意外,该说的话没说完,要在思乡亭等那么久,真是可怕。”
听着仿若交待遗言的语气,顾惜朝手中的小刀真想脱手,他克制着冷笑:“你还有什么话没说,可以继续胡言乱语。”
戚少商躺平,闭上眼睛:“只要你把我说的都记住,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说着,他声音忧郁:“只不过大丈夫之死,乱世应该报效边疆,埋骨沙场;盛世应为民清平,卒于贫舍。现在却是搅在一乱浑泥中,不甘心啊!”
顾惜朝烦躁地说:“你不要在此时乱动脑筋,这种时候,一动不如一静。”
戚少商睁开眼睛,“咦”了一声道:“你和神候说的一样!”看着顾惜朝一直不是很好的脸色他低笑:“我方才想,如果我死了,能不能像傅姑娘一样,让你明白什么,领悟住什么。”
顾惜朝冷冷地说:“想都不要想,我会立刻将你全忘光!”
戚少商知他说的是反话,也不反驳,只是微笑。
顾惜朝简直不能想象,他们俩个,居然在这个时候,谈论这种问题。但他居然仍十分镇静地说:“如果你想用这种借口让我走正道,你打消主意罢。我曾说过,我要重返庙堂,重掌边关,重握生杀大权。”
戚少商平静地点点头:“我记得。”说着便苦笑:“你也发现了,你其实说得是心里话。”
顾惜朝再吃惊地看他,戚少商看着他低笑出声:“你都没发现么?你其实根本不是那种安于平淡的人,在药林三年,你是无奈,当然,也许是累了。但既然能出来,你怎么还会死心。”
顾惜朝此时是真的佩服起他来,他有些好笑,有些无奈,有些黯然,却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他扯扯唇角,想扯出平日淡然的面具,却最终仍是放弃。他闭上眼,低叹:“你既然早发现了,为什么还要对我说这些话?”
戚少商平静地说:“其实,药林里有很多事情,都对不上。我知道,你并没有撒谎,你只是没有全告诉我。我很担心,所以,有些事情,我要对你尽早地说。我一直相信,你并不是丧尽天良,只是无路可退。”他转头看向进他那双带着恼怒、不屑,以及一些说不清倒不明的眼睛里,那墨玉一样的眼睛,映出自己的倒影。他接着说:“我希望,像我以前多少对你说的那样,你以后做事情的时候,能考虑一下我,这样,你就不会把自己逼到绝路上。我也一直对你说,我希望你能堂堂正正地去做事,就算你重返庙堂,总不要从蹈覆辙。”
顾惜朝喃喃地说:“戚少商,你真是个疯子。”
戚少商看看天,站起身,将他拉起来,准备下山:“如果爱上你就是疯子,那我只能是个疯子。”
顾惜朝听了这句话,偏过头去,冷道:“不要再说这句话了,我不会爱你。”
戚少商平静地点点头:“我知道,因为你只爱你自己。”他说着率先向山下走去:“如果你认为这样不会受到伤害,那么,就这样吧。”
顾惜朝恼怒地想反驳,却在他最后一句低语中沉默,只听他在前面说:“反正,即使你仍是做了令我恼恨的事情,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二十二
不像来时那样快马加鞭,且从杭州回京的路上,正逢上秋雨连连,也不便走快,戚少商在回程上,放慢了速度。顾惜朝不知是认为自己本就闲,还是不愿驳他的游性,也便慢慢不催促。
戚少商从离杭起,便似听了他的话般,再也没提起两人的事情,就如同他自己所说,他似乎只是担心如有意外,却没有向他说明会有遗憾。已然语毕,心愿已了,也就再不提及。
顾惜朝心思沉,有些事情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表现出来,他听了戚少商那一番话,像是听过便过去了,平日仍是说些日常的事情,仿佛没听过一样。但月升天乌的时候,他看着戚少商在一旁盘算着什么事情时,在夜夜静后,听着耳畔均匀的呼吸时,他仍是满腹心事。
戚少商那一番话带给他的,绝对不亚于很久之前,他听到晚晴同意他的求婚时给他的震惊!但是,时隔多年,同样是以爱之名,他却觉得莫名的惊恐与难喻的酸楚。不管是哪个人,他与他们之间,都有着太大的差距与未来。晚晴的远离尘嚣,和戚少商的侠义千金,他都许诺不起、答应不起、承担不起。
男儿自古重横行!他有自己的抱负,自己的理想,他已不复当年的自以为是,认为只要登上朝堂,仪仗权势,总有扬眉的一天。他不会单纯地认为,追求到自己的抱负,就能应承心上人的一切心愿。他们身在一个外表华,骨子里泥泞的世道。没有老骥伏励,志在千里;没有天生我才必有用;没有不叫胡虏过阴山,他们之间甚至难以载酒醉重阳。有的,只是前仇旧恨,计谋三千,坎坷未卜。
屋外雨点打在瓦上,流下檐头,坠入泥土,如弦如泣不断。他在这间避雨的土地庙上,对着不复旺盛的火焰,黑如空洞的夜雨,一时间思绪如乱丝般难理。他轻叹一声,在稻草上翻个身。
突然想起,其实,曾有一,他动过与晚晴避开世事的念头。结一茅芦,无车马喧鸣,无丝竹挠心,有两、三个小毛头,过简单、清贫、温暖的日子。可是,他在黑暗中嘲讽地勾起唇角,纵使爱再,他控制不住向往那些镜水月的虚空。人人都知道名如梦幻,利如泡影,人生如露如电,却没有几个能控制自己不去想,不去觊觎,不去探求。
他忍不住再叹口气,一边的戚少商此时转过身,睁开眼睛:“别叹了,老人常言,叹多了会少寿的。”说着起身挪到他身边,低问:“又睡不着?”
顾惜朝懒得问他为何没睡,只是轻哼一声,大有“废话”的意思。
戚少商便笑笑:“又想乱七八糟的事。”
顾惜朝偏头看他,低低地似反驳又似在说反话:“谁想乱七八糟的事情?”
戚少商只是笑,也不接话,听着外面的语,突然呤着:“万籁此俱寂,惟闻夜语声。”
顾惜朝听了一怔,而后嗤笑一声,接口:“空山滴雨落,幽人自难眠。”
两人停了半刻,齐齐笑出来,戚少商笑着说:“其实,小时候夫子教书的时候,我们常断单取义,或都胡改词句,有时候抄书抄得急了,一时忘记,竟把胡绉的东西无意中写上去了,还被夫子打过手心。”
顾惜朝低笑:“你小时候一定非常淘气。”
戚少商得意:“我淘气归淘气,被抓到的时候比较少。”
顾惜朝撇撇嘴:“原来逃跑的本事,是从小就开始练的。”说着,又淡淡道:“你们夫子一定也很笨。”
戚少商不服气地说:“难道你的夫子就聪明到总抓到淘气的孩子?”
顾惜朝笑容便收了起来,淡淡地说:“我没进过书院义塾,哪里来的夫子。”
戚少商吃惊:“那你的学问是跟谁学的?”问完了,才想起他的出身,不由懊悔,心中暗骂自己。
顾惜朝看他脸色沮丧,摇摇头:“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慢慢地说:“我娘很红的时候,手里有不少钱,但是一般的私塾是不肯收我这种弟子的。她便买了书,让我自己全背下来,如果有不懂的地方,教唱词的师父会讲一些,再的时候,我便躲在书院后面的墙边上偷听。”
戚少商犹豫地问:“你,小时候没有,和你一起的孩子么?”
顾惜朝盯着庙里的天顶,静静地说:“和我同龄的人很少,大多数的孩子卖进来,就是为了以后做皮肉生意,认点字,也是为了学曲唱词,而且园子里,像我娘这样有小孩的也非常少,有了不是送了人,便是承母业了。”
戚少商听了不由觉得一寒,而后低低地赞叹:“你娘很了不起。”
顾惜朝觉得奇怪,这种事情,他对晚晴也没有说起。出身,对他,不止是人生屈辱的开始,也是擦不掉的一点,他一直都避着,不想谈及。却在这个空山夜雨破庙的情景下,在戚少商低低温和的声音里,有问必答。他回忆着:“听我娘说,她祖上也做过知州刺史之类的地方长官,后来牵扯进变法里,便被拉了下来,家里渐渐就败落了,又遇上水灾,亲戚之间死的死,不见的不见,她小的时候被人牙子骗了说去大户人家做丫头,结果却被卖到园子里。一开始还能仗着年纪小,姿色好,才艺佳,只卖卖艺,后来里面的妈妈就不让了。不过她舞跳得好,什么乐器都会弹奏,也能赋词,人长得也确实美,倒是一直做魁做了好几年。”
戚少商心中怜惜,低问:“那她现在还好么?”
顾惜朝停了很久,久得戚少商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平静地说:“她怕我学坏了,早早就送到她的一个客人那里学武艺,那位师父待我也不错,后来,等我听说她不幸赶回去的时候,她已下葬到乱葬岗,连坟都找不到。”
戚少商心中一痛,伸手去握他的手,果然一片冰凉。顾惜朝被他握住,甚至连自己都没有明白,已然反手紧握回去。他语气依然平静,手却握得极紧:“像她这样,又没有良人赎身,可若自己把自己赎出来,也没有好的归宿,所以,身体到一定年龄的时候,大多不好。她不知是染了什么急症,有一天晚上,从画舫的顶楼跳了下来,见到的人说,她那天穿了一身桃红的锦衫,跳下来的时候也很美。她头先撞到甲板上,又跳入湖里的,捞上来已经没有救了。”
戚伸出空的手臂,轻轻绕到他身后,如哄小小的孩童一般,一下下拍着,低道:“确实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顾惜朝淡讽:“是呵,久到忘也忘不了。”闭上眼,停了一会儿,他又低道:“我最讨厌不能保护自己自己重要的人,甚至连去看一下都做不到。”
戚少商怔了一下,突然想到,晚晴也是身遭横祸,他也不是能亲身祭拜,这两个女子的死,在他心里烙下的刻印,到难以磨灭。他想着,鬼使神差地问:“你是不是小的时候觉得,做了很大的官,就能保护自己重要的人?”
顾惜朝睁开眼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大当家,你直是时时不忘劝阻我。”说着,便要背对他。
戚少商阻止他翻身的动作,一脸歉意地说:“不是,我就是奇怪你怎么对官场那么执著,其实,”他踌躇了一下:“你根本不适合官场。”
顾惜朝冷哼一声,一脸“还说不是劝阻”的表情,却听他接着说:“我知道你满腹才华,不过,我也一直觉得,你身上一种‘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感觉,你怎么适应那个大泥潭?”
顾惜朝张了张嘴,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最终只道:“人总会为了某些事而改变的。”
戚少商仍是一下一下地轻拍着他的背,而后低喃地说:“希望如此。”
顾惜朝想问他为何这么说,可是他那种安抚的举动,已经让他渐渐有了睡意。突然意识到戚少商还握着他的手,便想抽回来,却不想他不知有意无意,竟用力握住,但终还是在他饱含睡意的瞪视下松开,低低地笑:“顾公子还真是擅长翻脸不认人。”
顾惜朝很想回敬他,但是他觉得太困了,只是呢浓了一声,便渐渐睡去。
戚少商看着他在夜色中朦胧的轮廓,浅浅地、有点无奈、有点心痛地笑了笑。
二十三
等他们回到京城,霜降已过,转眼即将冬至,天色灰蒙蒙的,城门口人群却依旧熙熙攘攘,戚少商牵住马回头问:“你和我一道去趟六扇门,还是先回去?”
顾惜朝看他一眼,偏过头抚着马低道:“我先回去罢。”
戚少商点点头:“也好,早点休息。”顿了一下,凑近他低道:“我已传书于军师,叫他严加注意任何靠近窖和留白轩的人,你带的东西不用担心。”
顾惜朝神色温和下来,点头回应:“我知道。”
戚少商笑笑,看翻身上马,方进城向六扇门走去。顾惜朝走了片刻,拉住马,回身看去,京城笼在一片铁灰色的云下,天空的颜色几乎看不清,一片阴沉沉的。戚少商的身影早已看不见,他看了良久,提缰悠悠地向风雨楼走去。
一踏进门,顾惜朝便觉得有点怪,楼里有一点说不出的肃杀之气,他凝眉暗暗留了心,方踏入正厅,突然听见一声熟悉却久未听过的声音大喝:“顾惜朝你这狗贼,纳命来!”
顾惜朝听到第一个字伴着兵器划过的风声时,便已腾身而起,向院中飘去。楼里的弟子一时惊讶,虽然有些许耳闻,却不明白楼中的贵宾何以见面便眼红,进而动手。
他并不想与穆鸠平动手,就算看在戚少商这几月对他多有照顾的份上。但是,若只有一个穆老八还是好事,他在躲避间看到厅里出来的几人,不由心中一凉。是谁请了他们来?杨无邪?有可能!他一心不希望戚少商有他这个弱点,他想着,心中不由冷笑:杨军师,你这可是算错了,你若在我还身楼中便动手的话,一切都不晚。现在呢?想到这里,他慢了一拍,茫然地想,如果他死在这里,戚少商会怎样?
这一慢,让他只是堪堪躲过了穆鸠平的攻击,他不由叹气,这人的武艺可真吸“鲁莽”两字可以形容,完全没有技巧可言。但是,他有些无奈地看向另一把长枪的加入,赫连春水的武功若用“不弱”来形容,还真是小看了他。顾惜朝不会小看任何一个对手,面对这种情况,若他不回手,保有被击毙的份。何况他现在的内力也不足以他支撑多半个时辰,对方却还有息红泪与雷卷。
孙鱼此时站在院落沿,一时犹豫。他看杨无邪并没有要阻止的意图,而那几位又是戚楼主的过命之交,还与金风细雨楼有着结盟之谊。但这位顾公子据闻是铁二爷请代之关照的,楼主对他也十分重视。可他,若方才没有听错,这个人,就是三年前差点置戚楼主于死地的顾惜朝!但他却又施手救过孙青霞,这让他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劝阻。
一寸短,一寸险;一寸长,一寸强!丈八蛇矛,残山剩水夺命枪,都是长兵刃。凭着轻功的躲闪与拳脚的格挡,能撑得几分?顾惜朝暗自咬牙,难道他的命真要断在此时此地?他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
一矛一枪,左右同时向他胸前直刺而去,他急退,身后是廊柱,手一抓,身如陀螺般滑入柱后。那两人毫无迟疑的向旁跨一步,再追击。
说时迟那时快!顾惜朝都怀疑自己有可能被钉在柱子上时,一道泛着青光的长剑迫得赫连春水与穆鸠平齐退几步,顾惜朝慢慢转过头,一位青年手持长剑,姿态稳健地站在不远,杨无邪与孙鱼一惊,雷卷与息红泪肃色,赫连疑惑。
穆鸠平奈不住喊:“你是从哪里出来的?”
青年慢慢走向顾惜朝,神色怀疑,也有点惊讶,他看看他,冲着穆鸠平撇撇嘴:“我?孙青霞!”
雷卷的神色沉了下来,息红泪与赫连对望一眼,同时倒吸一口气,孙青霞!他的剑法神出鬼没,与他对招堪胜之人,除了老一辈的几位,一双手只怕也能数完。他曾于戚少商共同击败天下第七,导致他重伤无力死于方小候之手。赫连几人,单打独斗,怕不是他的对手。但一起上,对这个人,他们又毫无理由。
穆鸠平怒道:“你知不知道这个兔嵬子是谁?他杀了我们多少人?”
孙青霞再看了顾惜朝一眼,后者神色自如,即不惊,亦不怒;即无感激,也无愧疚。他看着这一切,仿佛在看瓦肆里的傀儡戏,甚至眼中还带了几分嘲弄的笑意。孙青霞见惯生死,也曾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但对于生命,他还是很在乎,不想轻易杀人。但顾惜朝不一样,虽然这算二人第一正式见面,却直觉的明白,在这个人眼中,任何人的生命都如蝼蚁,如有必要,可以随虏夺。
对于戚少商的过往,他也有耳闻,也很费解,何以戚少商会留着昔日死敌于身边,而不申讨血债。但,这毕竟是他人之事。
回过头,他淡淡地道:“这位顾公子曾救我性命,让在下险死还生,孙青霞并非知恩不报之徒,所以,今日,我在,你们便不能杀他。”
息红泪闻言横眉怒喝:“一派胡言!”说着小袖箭如电脱出。
孙青霞无意伤人,举剑横档,微微一笑:“这么美的女子,脾气还真是差!”
息红泪看了眼赫连,夫妇而人齐齐对上。穆鸠平不甘示弱,也纠缠上去。他们不愿伤孙青霞,只想一个缠住他,其余人好有机会杀顾惜朝。这一时斗得不可开交。
顾惜朝看了眼杨无邪,杨无邪也看他,两人神色交汇,杨无邪露出一点莫名其妙的神色,而后眉间一动,若有所思。顾惜朝在这个神色中疑惑起来,慢慢去看雷卷,雷卷也在看他。
顾惜朝不敢妄动,除了孙青霞与戚少商外,他认识的活人中,只有铁手能与雷卷一战。他们二人便这样,在兵器交戈声中,沉着对视。
穆鸠平对顾惜朝本就有仇血恨,这么几年单独带连云寨,也有了些小伎俩。趁着孙青霞一战三无力分身的空档,瞄准时机,突然越过他,朝看似门户大看的顾惜朝冲去。顾惜朝一惊,还未来得及回手,却见一道白影用力拉住他,一把白得寂静的剑已经架上了老八的长矛。“痴”!
穆鸠平看清来人后,恨恨地喊:“大当家,你怎么能拦着我杀他呢?”
戚少商一手握住顾惜朝的手,另一手用力死架住老八的矛,沉声道:“我一句两句说不清,总之,你先冷静一下,我再说。”
穆鸠平用力将矛尾跺了跺地,地上微震,而后愤怒不甘地盯着顾惜朝:“狗贼,穆八爷我这口鸟气,迟早一天会出的,你给我等着。”
戚少商远远地向雷卷点了点头,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觉得顾惜朝在用力挣脱自己紧握的手。他顿时恼怒,回头冷冷地说:“我在城门口,不是叫你回来早点休息么?”
顾惜朝一时挣不开,又被人围击,火气也压不住,抬抬下巴指着息红泪几人,瞪着他道:“你觉得这种情况我能休息么?”看看他又狐疑地道:“戚楼主回来的倒快,又借到什么天上行的物什了?”
戚少商轻哼一声:“我一见到无情,他便告诉我,他们已到楼里,我约他事后再谈,就先回来了。”说着又不悦地看他:“你不能走偏门吗?那离白楼多近啊!”
顾惜朝刚缓和下来的火气又腾地升了上来,冷笑地看他:“我为什么不能走正门?谁有千里眼顺风耳能知道进你这楼里便有埋伏?贵楼招待客人的方式真是让惜朝很是佩服。”
一时其它几人不由都停了手中的事情,惊讶地看着这曾经追杀与反追杀千里的二人,如两个因为弹球进不了洞互相埋怨的孩子一样,拉扯着争吵。
穆鸠平揉揉眼,回头问息红泪:“红泪姐,你觉得那人是顾惜朝么?”
赫连也小声问:“红泪,你觉得那个戚少商会不会是别人易容的?”
息红泪一时怒从心起,狠狠地说:“我长针眼么?都问我!”
戚少商也觉得这样不成体统,伸手扳过顾惜朝的肩,推推他低道:“现在顾公子可以去休息了吧?”
顾惜朝拍开他的手:“现在我更不能休息!不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我怎么能安心入眠?谁知道会不会睡着睡着就被人点了火药!”
戚少商拦不住他,只能苦笑:“我以为你只有追杀我的时候才精神地睡不着。”
顾惜朝本已走了几步,闻言回头瞪他:“我才不像某人,什么情况都睡得着。”
戚少商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行,叹口气:“好了,进去说吧,这事蹊跷地很。”
顾惜朝神色严肃地看他:“恐怕这只是个开始吧。”
二十四
事情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形势发展下去,在那一日,戚少商再经历了有口说不清的状况。在他请雷卷几个人坐好,刚上了茶,风雨楼里一些兄弟在京的也赶了过来,进来第一句话便是:“楼主,听说顾惜朝那个贼还没死,又跑到我们这里来闹事了?”
戚少商支着头,坐在首座,倍感头痛。他知道这不能怪顾惜朝,这场戏就像当初在杭州时,顾惜朝所说,他们一定会把事情扣到他头上,扰乱风雨楼,或者可以杀了顾惜朝。这种事情便是解释得清,也难以阻止,对于白道上许多人来讲,顾惜朝都是应该杀之而后快的人。
他瞄了眼坐在他下首的人,正端着茶慢慢吹开浮叶,而后小口小口地啜着,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总是满怀心计的眼睛,看不出现在在想些什么,但很镇静,完全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在场人都狐疑地看着首座的人,雷卷、息红泪大家都是见过的,孙青霞也有几面之缘,但戚少商身边的青衣黄裳,卷发凤眼,一副书生的样子,分明就是传说出顾惜朝的样子,再加上穆寨主与息城主都一副怕他跑了样子狠瞪着他,更加固了他们的想法。
这时,雷卷慢慢开口了,以他一惯幽幽冷冷淡淡地声音问:“戚大胆,你这件事办得也胆子忒大了,发生了什么,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杨无邪本想开口,但戚少商似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他只得沉默。戚少商想想,严肃地说:“卷哥,我很抱歉,但你不能杀顾惜朝。我誓保他平安。”
全场哗然,面面相觑,交头接耳,息红泪这时焦急地插口:“少商,你是不是糊涂了,还是受什么人威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戚少商看看顾惜朝,后者也在看他,用一种沉沉的眼神,带着一丝不信任和等待,他地看了他一眼,转头道:“相信大家都听说药王卫无方的事情,所以,才有机会知道顾惜朝在我这里,由于铁手之托,我自然无论如何都会保他周全。”
雷卷阴恻恻地看了顾惜朝一眼,别有意地问:“意思是只要铁捕头将他带离你这里,你便不会再阻拦了?”
戚少商皱起了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便却是缓缓地摇摇了头。
雷卷眼睛死盯着他,神色阴沉莫测;穆鸠平按捺不住,直着嗓子喊:“大当家,他欠我们那么多血债,这人死不足惜!”
戚少商疲惫地闭上眼睛,蓦然睁开,平静但坚决地说:“我说不行就不行!”
雷卷不再看他,慢慢垂下眼,语气稀松般:“不能杀,也得有不能杀的理由吧?”
一直静默的顾惜朝此时突然嗤笑一声:“能有什么原因?还不是戚楼主侠义之心又犯了,又想把那套仁义之论加在我头上,看能不能把顾某给压弯了。”
雷卷半眯了眼睛看他,若有所悟,戚少商却半闭着眼睛低道:“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顾惜朝本要张口反驳,却在看看他的脸色后,冷哼一声闭了嘴,转过头去看厅上的众人。一个个豪爽的,世故的,阴沉的,狡猾的脸。最终他转了一圈去看杨无邪,他神色平静,但眼中有叹息、惋惜以及的疑惑。顾惜朝看戚少商沉默着,穆鸠平义愤难平,息红泪已然担忧,心里冷笑:戚少商,这里便是你一心想拉我入伙,心心念念,一心维护,为之疲命的的地方。这里与哪里都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是一盘散沙。
突然底下有人在片混乱的细语中阴冷地说:“九现神龙居然与顾惜朝关系非浅,难道当年千里追杀另有隐情?”
一时厅堂里沉默下来,戚少商抿紧唇,睁开眼睛,神色平静;杨无邪却松了口气般,招了几个弟子来,耳语几句。
这句话对于草莽来讲,意义太重。所有与金风细雨楼结盟的、为其卖命的人都会考虑。在死了那么多人后,戚少商才于现在大权在握,而护着顾惜朝这样一个当年的罪魁祸首。这种情况,由于这句话,大家都会猜疑。
穆鸠平大喝一声:“胡说八道。我们大当家怎么会与那狗贼关系非浅?”戚少商招招手,轻道:“老八,闭嘴!你怎么总还是沉不住气?”
顾惜朝却在此时将手上的茶碗重重地丢在桌上,众人被他这一下惊得心中不由一跳。却听他语气森冷地道:“愚蠢!”说着站了起来,走到人前,负手而立,挑眉不屑地一笑:“比起戚少商为何不杀在下这件事,有几件事恐怕更应该注意,你们却已经开始起内讧了。”他说着,冷嘲之意更重:“这就是所谓的白道江湖,不过如此,顾某今天见识了。”
座下几个人有点沉不住气,这么一个年轻人,还不是他们正道的人,居然敢如此地轻蔑他们,不由大都大声道:“什么意思!说清楚!”
顾惜朝见自己已经把握到局势,便慢吞吞地说:“卫无方已死,孙青霞却被他制出的药重伤,而后大家就来到这里。”他说着,一个人一个人地看过去:“怎么就这么巧,来得这么齐?就像是,”他说着,仿佛十分好笑地笑起来:“就像是来逼人退位一样!”
穆鸠平此时张口结舌,雷卷却思地悠然道:“我收到金风细雨楼的信鸽。”息红泪看向戚少商微微点头,表示情况相同。底下发梦二党中的一人大嗓门道:“方才有人到咱们地界上说顾惜朝杀了卫药王又跑到咱楼里来闹事。”
孙鱼插口:“你可认识这个人?”对方摇头:“只是楼里弟子空得那种寻常衣服,并不认识。”
顾惜朝貌做恍然地点点头,睁大眼睛惊奇似地笑笑:“那就怪了,这楼里除了杨无邪与戚少商,无人认识在下,而且戚楼主方将我从杭州押回来,怎么就这么巧,有人便连个喘气的功夫都不给,就找上门了?”他说着,又顿了一下,微仰起头,目光越过方才问话的人,冲着门外,提高声音道:“不知六扇门怎么看这件事呢?”
门外进来两个人,一个黑衣短打,一人白色长袍,正是铁手与追命,追命微笑起来:“顾惜朝,你怎么知道我们在门外呢?”
顾惜朝神色淡淡:“我不知道是你们,但我知道无情知道这件事,一定会派六扇门的人来,以防出什么乱子。”说着,他看了眼铁手,冷冷地说:“不过现在,我知道,你们在药林里什么都没查出来。”
铁手也神色平淡地回望他:“药林被人烧了。”
顾惜朝吃了一惊,失声道:“什么?”
铁手看了一下状况,叹口气,温和下来:“你还是和我回六扇门吧。”
顾惜朝心颤了一下,张口还未回答。戚少商却在此时站了起来,慢慢走过来:“铁手,你说把人放下便放下,说带走就带走。不问我的意思?”他语气平缓,甚至像开玩笑,但意思却十分坚决。
铁手抬起头,眼神警告:“戚少商,你金风细雨楼现在正是风雨当前,怎么还不嫌事多?”
戚少商已挡在顾惜朝身关,居然很轻地笑了笑,那样一个笑容让人觉得有点孩子气一般:“债多了不愁嘛!”
在他身后的顾惜朝原本凌厉的神色在听了这句话后,慢慢温下来,他低下头,不知想什么。铁手看着戚少商身后的青影,微微皱眉:“少商,你知道,顾惜朝是药林一案的重要证人,现在人们都不肯相信他是无辜的,而这件案子不但牵扯很多,还有人想借他来找你的碴。何况,”他说着不由想叹气:“董风也失踪了。”他看向顾惜朝:“这人现在可以说是唯一的线索,你把他留在这里,不方便。”
戚少商无所谓地笑:“我时刻欢迎你来查案。”说着向追命一笑:“我这里还有很多好酒。”
追命一呆,苦笑:“戚大哥,你贿赂我也没用,这案子我说了不算。找你碴的人面前,我说了也不算。”
铁手一时也有点不知所何是好,但他仍是稳住气,说:“少商,你别傻,你知道你这么做要担多大的风险,再说,你知道这个人他……”
“我知道。”戚少商打断他:“我知道当年他受傅宗书之命,如何血洗了连云寨,毁诺城,雷家庄。他欠我的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说着,半转身去看顾惜朝,顾惜朝也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他,戚少商看着他那张平静却不知心下在想什么的眼睛,慢慢地说:“但我也一直知道,他如何胸怀大志,才富五车,却不能施展。我一直可惜这样的人,为何一个两个毁在奸臣佞吏手上。是不是我们还是做得不够?”说着,他回头盯着铁手:“我不想死这么多兄弟后,结局不过是再死一个人。要人性命有何难,以他现在的状况,死在我手上几都不多。可是那又有什么用,有什么能改变?你也应该知道,一个人活着,也许可以救活更多的人。我在想,顾惜朝,能不能成为这样一个人。”
身后的穆鸠平一时按捺不住,张口说:“他能吗?”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没说话,顾惜朝也没说话。他只是眼神闪烁着盯着戚少商,脸上一时交错过太多的感情,多得复杂,多得抓不住。
铁手看看他,再看顾惜朝,而后沉重地问:“你保住他,怎么保他以后不做乱?”
戚少商笑容很轻,却是放开一切地笑:“如果他再做乱,我的命就交给你了。”铁手想说什么,却忍住了,顾惜朝却忍不住,一脸不可置信像看一个疯子一样看戚少商。戚少商却仍在说:“再说了,你看,他来这么久,没杀半个人,还救了个人。而且,还帮你查案。我们在刀口上走这么久,却还是要向着希望的。否则,我们这么多人还聚在这里做什么?”他说着,便看向一旁的兄弟,露出可爱的酒窝:“我们不如早去六分半堂和有桥集团,找蔡元长混吃骗喝了。”
底下的人这时不少都笑出来,甚至有人叫好,还有人赞什么“九现神龙果然豪义”,还有的叫“跟着戚楼主干就是爽气。不怕牛鬼蛇神”。追命在一旁连声起哄,铁手拉着他咋舌。
顾惜朝看看戚少商,他知道这个人一直就有这种本事,但他看着底下的人,颇有些看不下去般,撇撇嘴偏过头去。
铁手无奈,但他还是严厉看着顾惜朝,叫他:“顾惜朝,希望你好自为之。”
顾惜朝懒洋洋地看他:“怎么,铁二捕头还要在下发个什么劳什子誓不成?你可我可守过半条?”
铁手一时被激怒,指着他道:“你这样,也不怕晚晴泉下有知?”
顾惜朝一直冷静的表情在听到“晚晴”这个词立时崩塌,他迅速抬起头来,死盯着铁手,眼睛中一片血红,唇角含着嘲讽的笑容:“铁游夏!你知道她九泉之下想得什么,求得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提她?你若懂她,她在世时,不会嫁于我,不会在大好年华凄惨地死去。现在时时刻刻揪着我不放,你想对得起的是谁?”他嗓子都有点哑了,神色凄厉。旁边的人一时都安静下来,看着方才十分沉稳的书生此时却如同见了鬼般,都讶异着。
顾惜朝恨得紧咬着牙,才不让自己扑上去。方才与赫连几人激战;又坐在这厅堂上,心思百转;再加上卫无方的药拖久了一直没有正确的根治过。此时铁手提及晚晴,他心中激愤,一口气竟倒转不上来,冷汗一点点从他额头上滑落。
戚少商一直盯着他,见他捂住心口,脸色发白,已抢上一步,一把扶住他的肩,另一手贴住他的背心,一股真气生生打进去。顾惜朝咬着唇,直觉腿软,不由心中大恨自己偏偏于此时施展不开,要靠旁人扶持。
戚少商看他脸色青白交错,眼中愤恨不甘,只是不断地输气,低声说:“别想太多,早点好起来,比什么都好。”见他瞪着自己,只是低低笑:“好点没?”
顾惜朝微闭上眼睛,低道:“我有点气闷!”说着,竟一阵阵眼前发黑。
铁手惊讶地看他,也吓了一跳,嗓子都微哑:“他这是怎么了。”
顾惜朝凭着一股气,勉力地睁开眼睛:“你把我扔在药林,卫无方时时拿着我试药,我现在这样,大哥可满意了?”他这句大哥叫得无比怨恨。
铁手惊怔地看他,身已动了,他搭在顾惜朝的手腕,内力绵绵不断地输进去,他修为本比戚少商高,又是纯阳的内力,这么小一会儿,顾惜朝微咳一声,吸口气,渐渐缓了过来。
戚少商看他汗湿了额角,衣服后背也全是湿意,脸色仍是苍白,心中担心。顾不得太多,将人抱起,对铁手道:“你等我一会儿。”说完,又对杨无邪说:“先别散,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不理顾惜朝无力的挣脱,将人抱回留白轩。
二十五
站在白楼的长廊里,戚少商看着傍晚突然下起的雨,不大,却十分细,十分密。仔细看去,在夜色的交织中,每一滴落下都像一根针,细密如针的雨中还夹着小小的冰粒。他看着它们不断地落下,融入大地,化入池洼,而后慢慢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
他方才召集众人就是商量蔡京重握相权之事。要防止外人的打击,也要防范内部的崩塌。只有做好成全的准备,才能随机应变。之后,他方详细地问了孙青霞他受伏的事情。他觉得这件事不简单,同时发生了这么多事,完全有可能是有联系的。
站在这长廊里,他半晌都没有出声。同在这里的,还有杨无邪与孙青霞。三人一同在这个漫漫的长夜中看着不知何时会停的细雨,都默然不语。良久,孙青霞突然张口呤:“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戚少商闻之一笑,接口:“惧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念完这两句,他却沉默了一下,慢慢敲着栏杆低道:“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阽余身而危死兮揽余初其犹未悔。”
孙青霞听了苦笑:“戚楼主何苦如屈原般悲壮,人生无不逢喜啊。”
戚少商却微微笑了:“我并非觉得落入屈原般的境地,我只是想,面对生死时,是否会如楚国大夫般毫无畏惧,一心唯念天下。”
孙青霞沉默下来,忽而一笑,慢慢道:“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他只念了半句,前不是前,后不是后。戚少商听他念完,一时莫名,忽然明了,耳根不由一红,低笑:“惭愧,惭愧!”
孙青霞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戚少商果然大侠大义,不拘小节。”说着却收了笑,问:“你可知这冒险有多少?”
戚少商依旧看着时急时疏的雨:“我只盼他能好一点。”
孙青霞怔怔而后叹息一笑:“你这人,还真配得起你那把剑。当年小甜水巷里,你对我说,便是师师姑娘不会跟你,也要她好好的。今日仍是如此。孙青霞对你这一点真是佩服地紧。”说着转身离去:“我要去睡了,不同你想这些烦心事,你自已保重吧。”说着边下楼边哼:“人生自古有情痴,此事无关风与月。”
戚少商听着他边唱边远,回头看着杨无邪:“军师可还有事?”
杨无邪看看他,无奈地撇撇嘴:“本是有事的,现在没有了。”
戚少商温和地笑笑:“你也不用再为难他了,如果他真要妄动,我自然会有计较。”
杨无邪叹息:“我想为难也有点晚了。”戚少商摇头笑:“你那时果然是想杀他的。”
杨无邪也笑起来:“是啊,可惜太晚了。”他既然做了,也没什么不能承认,也不必找理由,戚少商自然明白他为何。顾惜朝不但是戚少商现在的心病,也会可能成为风雨楼埋下的无形火雷。他们都是担下了这摊乱子的人,为保这一方平安,殚精竭力,不可出一分差错。
笑归笑,杨无邪仍是开口:“楼主,你不怕他不死心?”他见过太多这类人,均是满腹文采却一肚子诡计,计谋算,做事狠辣。
戚少商看着他,沉吟一下道:“我已不复当年对他一无所知,我对他的了解与他对我一样多,所以,我想,我知道他要做什么。”
杨无邪只能叹气:“希望如此。”
戚少商微笑:“军师,不用担心。我既然已决定走到这一步,就有我自己的计较。我不会再给我们踏错的机会。”他说话间,眼神中有一种决定了什么的神采。
杨无邪一直未能明白,为何戚少商对这件事会有这么大的自信。他一直在想,难道爱一个可以给人如此的信心与动力,还是这是一种盲目?所以,他也一直未能明了戚少商到底做了什么决定,也未能明白这个决定到底对顾惜朝起了多大的作用。
顾惜朝醒来的时候戚少商还没有回来,他盯着天板,迷茫了少顷,才回想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后开始惊讶地明白戚少商今天到底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他胆颤地发现,戚少商这个人简直不怕死。他做了同三年前将他引入连云寨一样的事情,他居然在白道众人面前保他顾惜朝不会再杀人放火!
同一个姿势躺得久了有点麻,翻了身,他看到床边帐子的颜色,微皱起了眉,突然心中噔地一跳,而后便不知是惊是怒,撑着身坐了起来。此时门被打开又被关上,戚少商慢慢走了进来,四目相对,同时怔了一下,而后一喜一怒。
戚少商知道他为何面露不悦,那种小心眼他现在十分清楚。但他当作没看到,只是走过去,坐在床沿上问:“醒了多久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顾惜朝扶着床起身,走到桌边坐下,背对着他为自己倒了杯水。戚少商看着他,却并没有扶他。顾惜朝喝完一杯水,方转身看他,平静地说:“大当家,你又要犯同样的错误了。”
戚少商轻松一笑:“你肯这样说,我便可以相信我没有犯。”
顾惜朝支着额,不想多说,他觉得很累。这件事他们纠缠太久,不是一时谁可以说服谁。戚少商倔强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他不说话,戚少商也不在这件事上不放手。两人都只是听着沥沥雨声,静默着。
顾惜朝抬头看他,三年是什么概念?是千日如一时,还是沧海已桑田?他知道戚少商变了许多,或者说,这才是真正的戚少商?他们,或许,其实,还不够了解对方。不了解可以爱吗?为什么戚少商如此肯定,如此绝然地向自己表示?爱是可以如此随意地决定?不过,也对,当年他也是第一眼看到晚晴映日融雪的容颜,悲绝天地的眼神,便从此誓死不离。他皱了下眉,奇怪为什么自己会把戚少商和晚晴放在一起比。
不对!他根本就不应该考虑这件事,他们早过了年少轻狂的时机,而且现在还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他应该做的就是尽快让戚少商打消这个主意,一不成,就两,十,百。
在顾惜朝气势万千地抬起头来,却发现戚少商不知何时竟坐到他身边的凳子上,离他不过半臂的距离。他反射性地向后一躲,戚少商立即拉住他放在桌子上的手臂,防止他跌倒。这么一拉一扯之间,两人距离反而更近。他看着戚少商温和的微笑,一时忘了他应该对他说些什么。
戚少商在他发呆的时候就在打量他,这是他最近无事时,一直特别喜欢做的一件事。他觉得他过去很少这样盯着他看,那时,他们真正对视不过几天,之后便一直都在忙于那件无奈,无谓,但鲜血惨痛的追杀。那时,他对着这张脸时时都在防备,而终于,现在,可以好好地看看,可以想想,以后如何才能一直有机会看下去。
他不时能发现顾惜朝一些小习惯。想事情时,神情漠然,眼神悠长;他很少真正的微笑,这让他有点心疼;当他困惑的时候,会微皱起眉,抿着唇;想通什么,决定什么的时候,会挑眉露出一个成竹在胸的表情,额头会露出小小的纹路。
戚少商这么看着,便坐到他面前,想好好研究一下。谁知还没有看太久,顾惜朝便回过神抬起头来。看到自己近在眼前,他便眼睛眯起,微仰起下巴,那是他心情不好的征兆。
戚少商微笑着,觉得心情十分平静,也非常的好。作为江湖人,他胆大心细,做事偏行动派,所以常能出奇不意。所以他做了一件看起来不太明智,却让他心情好了很久的事情。
当戚少商那张看起来生畜无害的脸越靠越近的时候,顾惜朝虽不明所以但仍力持镇定。而后他发现他犯了一个错误,这让他心中万分悔恨为什么在戚少商面前他总是计算失误。
顾惜朝被他握住手腕挣扎不开,只能用力睁大眼睛瞪着他,他能感觉戚少商贴着他的唇微微笑了,不由恨得咬牙,却不想戚少商轻咬了他一下,他反射性地想呼痛,却被他钻了空,彻底对他的唇放肆了够!轻轻地舔吻,重重地吸吮,没一个角落都不肯放过。顾惜朝本想咬回去,却觉得呼吸越来越急促,导致他手脚发软。
他微促的呼吸让戚少商恋恋不舍地松了口,头抵着他的额头,他的手不知何时抚上他的肩。有什么膏脂可以比得上这种柔软,有什么蜜果可以比得上这种甘甜?采撷心上人的吻,是一种令人倾心陶醉的乐事。
回过神的顾惜朝看到戚少商脸上那种得意的笑容,恨得直咬牙。他在想,自己为什么不用银针所入他的几穴位,让他尝尝全身痛的感觉;或者,即使自己没有了小斧,还有飞刀;其实他袖中还藏有一些药粉,可以让人全身麻痒,如万蚁附身。总之,他其实有很多方法可以让戚少商退开,为什么他没有抓住机会让他吃点苦头?
就在他气得心思百转的时候,戚少商却闭上眼睛,将他拥入怀中,很轻地说了一句:“如果,即使一年只有一,你能如此地呆在我身边,我也十分高兴。”
顾惜朝本想挣开的心思在此时全部空白,他突然明白,戚少商确实一直都知道他想做些什么。感受着他拂在自己颈住的呼吸,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顾惜朝唇角向下滑落。他有些悲伤地想:是不是,像他这种人,永远不能给身边人某些他们的渴望的、其实他自己也愿意给予的东西。比如,感情!
二十六
突如其来的秋雨一直断断续续,时大时小地下着,时局正乱,戚少商便暂留雷卷,息红泪几人住在楼里。他们住的黄楼与白楼有一些距离,况顾惜朝近日也懒懒地不肯出门,只往返于留白轩与窖之间,两拔人倒一直没碰上。穆鸠平虽然每日咒骂,却也不肯真找上门,毕竟是戚少商的房间,他不好擅闯。
戚少商近日忙得见影不见人,想当年他号称九现神龙时,据说也是如此神出鬼没,方得此名号。顾惜朝手指慢慢拂过药草间的叶片,而后慢慢叹口气,心里突然想,林小小与董风真是不知道心疼东西,找不到要的物什竟然烧了药林,虽然那里已不再有绝世药草,但还有许多经年累月长起来的老药材。
他想着,轻轻剪着叶茎与果实的手便停了下来,现在那把钥匙在他手上,戚少商却一直不问,看样子,甚至都没有告诉铁手。不过,也许他与无情有交谈过,那日风雨楼聚会后,他应该有去过六扇门。这人,他心中摇头,对自己还真是放心。
他一点点收集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后低低道:“有什么事尽管说,何必如此犹豫不决?”
站在门边的人终于慢慢走了进来,咬牙低道:“顾惜朝,少商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你有本事就一辈子不要离开他身边!”
顾惜朝淡漠地轻道:“你放心,我不会给他机会让他这么护着我一世的,你想报毁诺城的仇,尽管来就是了。顾惜朝岂是站在人后的人?再说,你若真要找我,他护着能如何?你杀了我,他还能杀了你?笑话!”说着嘲讽地抬起头来:“你好不容易找到我落单的时候,伤心小箭还不出手,却在这里与我废话,所为何事?”
息红泪站在他五步远,附视着他,一脸防备,却见他蹲在药草前,举止优雅,神情安然地收集着药上结得小小的紫红果实。她不明白,戚少商何以还会回护这样一个不知何时便会面带笑容捅人一刀的人?但她是女人,她第三地发觉这两个人神情举止间难以理清的纠结,作为戚少商曾经爱过的人,她与他热恋如此之久,太清楚戚少商那种温情的眼神,狡黠的得意会在什么时候才出现。
顾惜朝收了剪刀,盖上药盒的盖子,站起来回头十分有礼地问:“息城主还有事吗?”
息红泪看着他谦谦君子的模样,她想,她现在有很多方法离间他与戚少商。她可以诬陷顾惜朝要袭击她,但却只能看着她,心中发寒。那日重见时,他觉得戚少商身边的顾惜朝虽然仍是尖牙利齿,高莫测,却还是平和。可是现在,她却觉得顾惜朝仍是顾惜朝,也许他收敛沉着了一些,却仍是那个可以站在毁诺城前面对屠杀毫不眨眼的顾惜朝。他只会在某些人面前,收起那种张扬甚至不克制的戾气,比如傅晚晴,比如戚少商!
顾惜朝看着她,突然笑了一下,似乎觉得情况十分好笑,尽管他们之间基本没说什么话,他笑笑说:“息城主,你可知戚少商派了多少眼线在我身边监视我么?”
息红泪怔了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警告她不要妄动,戚少商如此监视自己正中意的人,不但有防范也同时保护着他不会被诬陷。
顾惜朝像是欣赏够了,转身准备离去,息红泪此时醒悟般突然脱口而出:“顾惜朝,你好好想一下,你已经害死顾夫人,你还想害死少商么?”
顾惜朝闻声回头,饶是见惯大风大浪,性情爽快的息红泪也忍不住退了一步,那样狠绝的神色,她只在顾惜朝逼宫的时候见过一,这时他竟如此地看着她,仿佛她说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话语。
顾惜朝大约也觉得自己反应太过强烈,他默不作声地转身走开,离去的身影如此迅速,宽大的袍袖却掩不住他愤怒的姿态,随着他离去的身影振起一上一下的青风!
推开房门,他将药盒丢在一边,站在窗前,试图平息怒气,却发现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他明白,自己不是因为晚晴,而是因为息红泪的后半句话!
她哪只眼睛看到他害戚少商了?怒气中,他却仍浮上无奈。他明白息红泪说得也是实情,他确实曾差点杀过他,而且,也不能保证以后不会让戚少商因他犯险。实际上,现在戚少商就因为他于两难的境,只是他不说,而且他自信能闯过。
他们之间,有那么多未跨过,而且完全跨不过去的东西!戚少商,你何时才会明白?何时才会收手?
他不知在窗前站了多久,直到身后传来门响,他全身颤了一下,收起杂乱的心绪,低头去整理手边的药材。戚少商走过来,却皱了下眉,问:“雨还没停,怎么不关窗?”
顾惜朝淡淡地说:“这样空气好。”戚少商走过来关窗,他便让开。戚少商关了窗,奇怪地看他,而后抿起了唇,眼神沉了下来。顾惜朝躲他躲得那么急,那么慌,他想不发现都难。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明一路从杭州回来,他即使态度不明,却也一点点温和下来。他以为,他们在一点点靠近,是什么让他要迅速退开。
戚少商坐了下来,平平心气,而后笑笑问:“不知上通天文,下晓地理的顾公子可否推算出这雨何时才能停?”
顾惜朝升起火泥小炉烧水点茶,闷声道:“算出来大当家又要如何?”
戚少商看他起火备茶,心口暖了起来,本是因着他不能沾酒,二人闲聊时才必成了喝茶。却不想,这么久,他竟习惯在自己一进门时,便备一杯热茶。这个习惯,怕是顾惜朝自己都没发现吧。
想着,他微微一笑:“秋雨寒凉,耽误了欣赏汴京郊外秋色连山的时机,本想入了秋,我们去看看……”
“不必。”顾惜朝神色不断,冷冷地打断他,而后语气缓了缓,却仍是冷硬:“大当家不必为在下费心。”
戚少商暗暗吸口气,却仍是温和地说:“惜朝,古人说四时美景,不应忽略,秋季山间景色怡人,你应该去走动走动,对身体好。”
顾惜朝嘲笑地抬头:“大当家不怕我出去走动着,就死了个把人,闹得人人不宁?”
戚少商本就有些疲,此时更不耐,便低问:“惜朝,你到底怎么了?”
顾惜朝看着热气渐渐从小壶的壶嘴里冒出,雾茫茫地,如人心一样,看不清。他慢慢抬头,平静地看戚少商:“惜朝很好,多谢大当家关心。”
他看着戚少商一脸莫名其妙,而后微微心痛受拙的表情,突然想起初到杭州那夜,戚少商曾喃喃地道:“这样就很好。”
原来,那样果然最好。不要跨越,不要奢望,他们各自在各自的界线中,偶尔对饮一杯酒,共品一壶茶,聊一些事,原本最好!
他盯着戚狐疑焦急的脸,这个人,背后还有那么大的事情要支撑,那么微妙的平衡要保证,而自己要做的事情,会不会让那看起来稳固的高厦崩塌,让他的苦心白流,让那平衡打破?他不像自己,要命也就这一条。而且,而且,晚晴已经走了,如果戚少商有什么不测,如果他有什么事,如果他身死,如果他是自己害死的……顾惜朝觉得寒气一点点窜入全身,冻得他忍不住颤抖。
戚少商看他神色渐渐焦虑、凄然、而后绝望,扶在桌子上的手一点点开始发抖,心煎如焚,他一个箭步走上前,不顾一切地将他完全拥入怀里,恨恨地说:“你总归是要急死我!”
他在这里想了良久,就怕听到戚少商“死”,所以,此时,他对这个字异常敏感。戚少商话一出口,他本已僵直的身体震了一下,低低地冲口叫:“别在我面前提死!”
戚少商微一怔,即刻明白,不由怜惜地将他搂得更紧,下巴蹭在他肩上,不顾他的挣扎,低低问:“谁要和你胡说了什么?你怎么总听别人说,就是不肯多信我几分呢?嗯?”
戚少商怀里如此温暖,他有点觉得不够的汲取着,却更觉得恐惧。他控制不住咬牙切齿地说:“戚少商,我恨你!你总是逼我!”
戚少商轻抚着他的背,苦笑低语:“我知道,我知道!”顾惜朝听他像哄小孩子一样说话,不由又要挣脱,戚少商自然不肯放开,仍是低声道:“好了,好了,没事了!”
顾惜朝僵了许久,终于慢慢放松下来,靠在他肩上,却仍克制不住如泉涌上来的绝望与恐惧,他想,他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恨戚少商,恨之入骨!却比任何一个人都害怕听到他的死讯。他现在是自己活在这里唯一的支柱,以前是杀了他,自己活得才意义,现在,却是他活着,自己才觉得活着还是好的,还是有希望的。他若死了,这世上不会再有人让自己如此至死牵挂了!自己要如何,才能保证戚少商会好好地活在这人世间?
他迟疑着,伸出手,搂住戚少商的腰,戚少商惊喜地全身都震了下,便更用力地将他往身体里揉进。他叹息着,附身去吻顾惜朝,呢喃地说:“总担心东担心西,你怎么就不先担心担心自己,这么一天天拖着,我比你更急。”
只有对方的身体,对方的性命才会让自己更焦急,比担心自己都要多!
顾惜朝任他们之间第二个吻出现,不像上那样反抗,却仍是僵。
他想,人世间,果然有什么东西躲不过,生与死,爱与恨。
二十七
戚少商很快便知道息红泪那天说了什么,而顾惜朝回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做,他不可能去对红泪说:请她不要为难顾惜朝。他肯定,如果他这么说,不但红泪会用小箭将他戳成蜂窝,顾惜朝的飞刀也会扎他十几个洞。正如顾惜朝所言:他不会让他这么护着一世。而戚少商从他这句话中也隐约感到他会做些什么。
这段时间,顾惜朝开了好几副药方,随着这些药的服用,他的气色也远比前一段时间好。但他仍是对着医书若有所思,他不肯主动说,戚少商暂时也不会问。但他会考虑,这件事顾惜朝所说的,到底有几分。他一直坚信顾惜朝不会诓他,那是因为,他相信,只要用这种态度,顾惜朝即使曾指鹿为马,日后也不可能再会颠倒黑白。纵使他爱上他,也不会天真地认为,爱可以轻易地改变一个人。尤其是像顾惜朝这种曾经受过大难,经历了很多的人。
但是他也相信,适当的态度和等待的时机,确实可以让人一个改变想法。只是他仍不知道,顾惜朝肯改变多少,付出多少。他从顾惜朝近日渐渐缓和下来的态度可以感知,他正在软化,他不相信顾惜朝这么久还不动心,但是,他到底肯做到哪一步?这个人不是没有感情,只是他对权势的追求,有时超越了他的感情。与顾惜朝讲良心是讲不能的,讲大义只会被他反驳的无话可说,所以,他只能赌,赌顾惜朝的爱能爱多。
若输了……?戚少商在楼后的山间慢慢散步,而后淡淡地浮起一个微笑,若输了,他断不能留他,也断不舍他一人。
看看天色,约莫这几日会大放晴了,这时一只信鸽扑愣扑愣地向他飞来,他停下,取下信看了看,神色严肃起来,折身向楼里返回。
推开房门,顾惜朝正在桌前写字,听到进来,也没抬头,一摞两尺长一尺宽的纸上,他用好几种字反复在写一段文,戚少商看过去,心中突然一跳。他写的是苏轼《留候论》的开篇第一小节:“古之所谓豪爽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戚少商看他一反复写,用行书时,若蛟龙行戏;草书则狷狂颠放;正楷则端正严恭。他头微偏,手腕随着每一笔灵活转动,神情专注一如夫子。但戚少商看着,却止不住心狂跳。
良久,顾惜朝将笔抛入笔洗中,手指轻划过自己方才写的字,而后,慢慢转过头来看戚少商,他眼神中交织着些许犹豫和不知所措,却无论如何压不住呼之欲出的决定。
戚少商觉得面对这样的他很累,当一个人费尽苦心,用尽脑汁却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一个人,而这个人还是他的心上人时,这种感觉必然会找到他。他觉得自己拿这个人有时一点办法也没有。说,没有很大进展;逼,完全鸡同鸭讲;他有时也想,索性打断他的腿,看他还能做什么。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他便只得苦笑,自己便是一剑杀了他,也不可能如此对他。困一个人容易,困住他的心难如登天。如果万般好意仍不能打动一二,也只能罢了。
他将方才从信鸽那里得到的信递给他,自己却仰而朝天躺进窗边的榻上,顾惜朝接地看了,而后冷笑一下,将纸条握在手里,那纸很快便碎成屑,他伸手到炉上,松开,碎屑便打着旋落下,还未进入炉中便被跃起的火苗吞噬。戚少商也不说话,他只是看着那只方才握笔的手,瞬间震碎了那张纸,而后像小孩子玩什么游戏般,一点点将他们烧掉。那一双手一向是前一刻还在写着柔情的诗句,下一刻便可以握剑染血。
顾惜朝也在看他,他想,戚少商看到他写的东西,应该会明白他的心情,他的想法,他的目标,他从没想过瞒他,甚至许多他都在期待戚少商的反应。他知道他做得很残忍,但他一直想,如果戚少商失望,他便可以不用再如此挣扎,若他失望,他想,他一定会杀了他,毫无犹豫地杀了他。
戚少商看他一闪而过的杀气,而后平静地向他伸出手,顾惜朝心中虽然在犹豫,手却已然伸出任他拉住,而后坐到他身边,戚少商握住他轻轻地用指腹在摩挲,顾惜朝的手指修长,看起来柔软,但摸上去,指间和掌心则微粗砺,让人不能忽视他的力道。其实学武的手中都如此,即使红泪,手指间也有薄茧。只有像李师师,孙三四她们这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手才可以称得上是柔荑。但是,顾惜朝手握在他手里时,他便觉得踏实了许多。
他低声问:“铁手傍晚要来,你那东西给他么?”
顾惜朝点点头:“药典我留着,其它,他若要,我便给,我留也没什么用。”
戚少商点点头,而后说:“你知道的,能说的便都告诉他,他若倔上来,一日到头的找你,我不想你们俩总吵。你厌烦他,也别拦着他办案。六扇门四大名捕也不是摆着好看的,他查出什么,你又嫌他来找你说,做个顺水人情对你也没坏。他总归一直是护着你,而且他虽死板,却一直是个好人。”
其实顾惜朝最讨厌别人如此说他,但戚少商说话低低的,手指轻柔地与他纠缠,他便也听了。尽管他仍是沉着脸反驳:“我一介草民,如何拦着他办案?”
戚少商只是笑笑:“你是不拦他,你总捣乱。”
顾惜朝怔了一下,也觉得好笑,却仍板着脸:“乱栽赃!”
戚少商看他笑,而后低道:“你对铁手了解不,你们想法也差太远。他有原则,而且原则很强。这对你来说,也许很碍眼。但是,惜朝,他那种原则,使许多差点冤死但并不该死的幸免于难,所以,你可以讨厌他,但你不应该拦着他。你拦他,可能有些人要倒霉的,而他们,其实不应该受这个罪。你何必让自己无意中却背上这么个恶名声?”
顾惜朝听了,刚聚起的一点好心情便消失殆尽,他冷冷地说:“我还在乎什么名声么?我无庸置疑生来便是要让某些人倒霉的。人命在我这里,本就如浮草!”
戚少商用力握住他要挣开的手,不让他离开,顾惜朝挣了几下,没挣开,也便算了。戚少商接着说:“所以,我才叫你不要拦他。”
顾惜朝听了他这句话不明所以地睁大眼睛:“大当家,你这句话我还真是不明白。”
戚少商坐了起来:“你以后也不一定总像以前那样草菅人命,随意滥杀,有六扇门的人保你,不管你想做什么,你总是多一分保障。所以,你做顺水人情,对你没坏。有利益的事情该如何利用,顾公子应该比在下更清楚。”
顾惜朝听他慢慢说,那声音总是让人觉得柔软。其实戚少商说话一向低沉稳缓,声音中很少让人觉得他情绪起伏特别大,总是有一种令人信任的稳妥,同时他也会时不时开个玩笑,不会让人紧张。相比之下,他自己说话总习惯抑扬顿挫,总是咄咄逼人,不留余地。所以,戚少商可以做一个好的领导者,团结许多别人团结不了的势力。
听他说完话,顾惜朝缓缓说:“大当家,这话不符合你一惯的道义。”
戚少商将他拉近一点,而后叹气:“对你讲道义,你会听么?这种事我对着你是不想的,我也不用你去想。我现在希望的,便是你自己好好想想,以后要做什么,要怎么做?”
顾惜朝回视入他的眼中,戚少商为他做的他明白,他甚至不想让他认为他在牺牲什么,违背了什么,而不用他想着回报。当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时,他有时会越过底线。戚少商对他,唯一的希望一直便他能好一点,再好一点,可以堂堂正正,不要让人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随时可以跳出来站在他面前漫骂。
顾惜朝却无可避免地在想那信上另一条消息,蔡京上书当朝皇帝,收复燕云,打击西夏。而后,他在心底叹息,他还是要好好地想一想
28
铁手十分疑惑。他知道,其实作为一个捕头,他应该做的是排除一切偏执的看法,中庸地去看一个案件。但他与顾惜朝之间是积怨,使他有时很难平心静气地去看待他做的事情。而且顾惜朝做事诡异,说话却总留三分,他也很难知道到底去相信他多少。他并不擅长与这种人打交道。
因为卫无方在江湖中的地位,这件事不能单纯说铁手问过顾惜朝后便可以结案,戚少商索性请了金风细雨楼里几位结盟的盟友,会聚一堂,几件事一并来解决。所以,他们目前有三件事要弄清楚:一、谁杀了卫无方;二、谁要杀孙青霞;三、谁通知了各路人马顾惜朝在金风细雨楼。
顾惜朝与铁手、戚少商并坐在中央的大圆桌前,其余几人呈扇形坐在四周,看着顾惜朝拿出一个两尺余见方,上为拱型的小铁箱,从怀中拿出钥匙。他并不开锁,却转动起锁上一个个小格,这个锁有手指长,上分七格圆轴,每轴上刻有不同的文字,顾惜朝将每一个都分边转动,形成一句以药材为名的七言诗,锁自动弹开。拿掉锁,打开盒盖,里面却又有一层平盖着的盒盖,盖顶又是一圈药名,中间有一个像看风水一样的转盘,分五圈,每圈上一个指针,圈外刻有药村名称。顾惜朝将每一个指针指向不同的药名,方将钥匙插入中心的钥匙孔,喀的一个声,铁箱到此时方真正开启,他慢慢从里面拿出东西。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打开如此琐的铁箱,一时不知道该夸他还是夸卫无方居然找到这么个奇怪的东西。发党首领枯发揉揉鼻子喃喃地说:“这破玩意给了老子,定让人拿斧子将它一下劈开,还费这功夫。”
戚少商见顾惜朝脸上一沉,不由微笑了一下,桌下伸出手去握住他,而后转过头去说:“这箱子是上古玄铁,除却高温,用什么利器是劈不开的。”
铁手一一清点,里面是一部卫无方自己编著的药典,一张地图,标明着他在别另有炉灶,还有一本却是帐册,上面除了豪门商家,各个门派的购药清单,还包括辽,西夏,大理等地,甚至还有一些起义军的名字。铁手心中暗叹,这卫无方看起来是不问世事的种药人,其实根本就是一个不问青红皂白的生意人。
顾惜朝打开地图,指着其中一个点:“我看过了,只有这个地方古怪。这地方岩石林立,土地中盐很多,不可能长出什么药,所以,这里很可能是卫无方用来藏什么的地方。比如,钱!”
铁手叹口气,抬头,而后平静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顾惜朝会反唇相讥的时候,他却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给铁手,而后同样十分平静地回答:“卫无方告诉我的。”
这不但铁手一时说不出话,连戚少商都吃了一惊,脱口问:“什么?”
顾惜朝看看他,又看向铁手:“你们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一开始便怀疑林小小么?其实怀疑他的不是我,而是卫无方。他自觉身上中了奇怪的药,便决定引出林小小后面的靠山,没想到他一出门便被暗算。这个箱子,便是他出门前交给我的,他交给之前,若有万一让我交给大哥你,当然,为了保险起见,他还将他最新制出的药用在我身上。不过,他一走,我便开始想着怎么破上面的谜。你看,”他说着,摸着拱型的箱盖:“这外面这个锁其实是和这个盖子连在一起,如果强行打开的话,里面会放出一排排细如牛毛的针,上面涂着什么……”他居然微笑起来:“我也不知道。”
铁手低低地说:“你一早便拿着这个,却一直没有给我。”言下之意,如果他早点说,卫无方不一定会死。
顾惜朝点点头:“如果给了你,我便拿不出里面的药方了。因为我打开锁,却开不开里面那个盖子。所以,你提议我来金风细雨楼,我想没有比这座楼里更适合藏这个了。毕竟没有人会想到,卫无方会把这个东西交给用来试药的我。”
铁手思着,他知道,顾惜朝是那种逼急了什么都做得出的人。如果不是因为卫无方在他身上下的药太多,他决定先救自己的命,这个铁盒,也许早就可以到自己的手上。他又问:“你为何一开始不说?”
顾惜朝却不有答,只是拿起一开始便准备在桌上的纸笔,在上面写了“致铁手亲启”,而后推给他看。铁手拿起,上面字迹与卫无方的信上完全相同。顾惜朝此时才说:“我会写很多种字,不仔细看是完全看不出来的。所以,我一开始便说,你也不一定信。何况,大哥,要知道,隔墙有耳,我早说,不知道是不是代表着早死。”
铁手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慢慢说:“你这样说,我也不一定相信你。就是少商做保,六扇门也是要证据确凿。”
顾惜朝桌下的手的手一直被戚少商握在手里,他听了铁手的话,也只是神色平静地点点头,甚至没有口出讽刺:“我知道,我手上的证据不足以证明我与此事无关。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几件事,你可以用来查清。”
铁手点头:“你说。”
顾惜朝垂下眼,看着那个铁盒:“卫无方想我身上积毒已,又被你锁在药林里,不敢妄动,却不知道我一心想找件事情来要挟他,他每一走,我便在他的房间里翻找。你来接我的时候,我收拾的东西,其实全是卫无方的。”铁手吃惊地看他,他嘲讽地笑笑:“我带罪之人,能有什么行李?我说要照看那些药草,其实是担心里面有针对我积毒的方子,所以才全部搬空了。”
戚少商听他直说不讳,忍不住叹口气,不知道该苦笑还是好好说说他,而后看他拿出一个小小的木盒,里面是许多纸张的残片。
铁手接过来看看,才知道这里全是卫无方烧掉的信件,他问:“你一直在收集这个?”
顾惜朝得意地一笑:“他叫我为他做杂事,却不想我每收拾房间的时候便悄悄从里面挑出残片收了起来。这人一直用我试药,我自然等着怎么让他在我手上栽个跟头。”
一直坐在旁边的许多人不由都迟疑不定地窃窃私语,顾惜朝却蛮不在乎。他拍着里面的信件:“药林里有许多信鸽,甚至还有猎鹰与海冬青,为数不少。大约是从不同的地方飞来的。另外从残片的内容与帐册的时间上来看,卫无方每年两出门后,会让林小小先回来,自己去别的地方,说是清静修行,但我看,那是他固定有大订单的时候。”
铁手看着那张地图,而后拆开了卫无方的信,上面写的东西,旁人离得远,看不甚清。铁手看完后,只是神色复杂地看了顾惜朝一眼,叹口气,方平静地对他说:“我明白了。”
顾惜朝点点头,接着说:“孙青霞这件事也十分蹊跷,但以他的话便是,要杀他的人多得他自己都记不清,所以,也不能找出来到底是哪一派,毕竟江南霹雳堂如京师里其它势力一样,分成了三派,除了这楼里,便各归于有桥集团和六分半堂。大哥可以自己去查一下,但是,我只知道一点,孙青霞中的毒,是卫无方年中时方制出的‘竹影’。这份药是温家提供,那么卫氏大弟子可不如大哥想得那么清白了。”
铁手反复看着帐册,将东西一一放回铁盒中,顾惜朝扣住药典,他看了一眼,也便留下。将东西收好,他起身:“这事万分紧急,铁某向行告辞。他日若有不明……”
顾惜朝不耐地打断他:“这楼又不是我的,你若要来,谁敢拦你。”
铁手抿抿唇,看了眼戚少商。戚少商放开顾惜朝,起手送他出门。临走前,铁手回头意味长地看了眼垂着头正收拾东西的顾惜朝,随着戚少商离开。
等铁手走了,顾惜朝拿了东西,不理众人,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走到无人的院中,对着已灰暗下来的天色,他看向叶子快要落光的半秃的干树桠,停下脚步,神色平静甚至含着笑看了少一会儿,才慢慢向留白轩走去。
两天后,京城中爆出一件大消息,六扇门被盗。坐在留白轩里的戚少商手上的杯子险些掉到地上,顾惜朝正在写字的笔顿住,一大滴墨汁滴在白色的纸上。他平静地回头看了眼戚少商,便转回头去,而戚少商神色古怪地看他换了张纸继续书写。
其实我不知道那种哑谜盒在北宋有没有出现我知道清朝是有的我曾外祖母有好几个以前传下来的这种东西小的时候住在她那里的时候经常拿出来玩实在太喜欢了所以就用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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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蔡京上书收复燕云,打击西夏,边关即刻告急,赫连春水立刻受诏,息红泪自然与夫婿一同前往。戚少商送他夫妇至城外,赫连春水慢条斯理地对他说:“戚少商,你金风细雨楼如何,我本不该管,但你若收不住顾惜朝,这件事可不单是你一家的利益了。”
戚少商望着晴天艳阳,回头对他一笑:“你们怕不久是要相见了,这确不是我一人的利益。”
赫连惊得一把拉住正慢行的坐骑,而后粉冠玉面也沉得若一潭死水:“你可真是放心。”
戚少商也停下,对着欲言又止的息红泪说:“我让他去自然放心,我若不放心,是绝不会让他离开半步的。”
息红泪此时轻哼了一声:“六扇门真是人尽其材。”
戚少商想着什么,也便笑而不答。息红泪无法,只得道珍重而告辞。他夫妇二人既担心边关,也担心家中老人子女,便也急急去了。
戚少商想想,还是决定在回楼前先去一趟六扇门。进去时诸葛神候被召入宫,四大神捕中三人外出,只无情一人在府中,银剑童子通报后请他入内,无情正坐在院落中对着叶已落尽的老槐,听着他进来,也不回头,只淡淡地道:“戚楼主今日何以有雅兴光顾寒舍。”
戚少商也不用招呼,一撩下摆坐在一旁冷然道:“到六扇门还要雅兴才能登门,那戚某日后是再也不能来了。”
无情此时方缓缓转过坐椅,而向他,神色清冷:“戚楼主今日看来心情不畅。”
戚少商自个儿倒了杯茶,冷笑:“在我楼里好好的东西,怎么到了六扇门便被盗了,真是让在下好生惊讶六扇门竟可以让贼子随意光顾了?”
无情也不恼,手指轻敲着扶手:“昔日开封府尹包拯之宅有四捕与御猫,也曾被贼人光顾,六扇门被除数人惦念也不是一两,包青天能追回的,我们后人也不敢丢脸。不过,”他说着一向冷淡的黑眸抬起来盯着戚少商:“这件事,恐怕还要过问一个贵楼的宾客才好下结论吧。”
戚少商冷哼一声,单刀直入:“可有何结果?”
无情此时将坐椅复转回背对着他,平静地说:“戚楼主已不复公门之人,有些事不便相告,若真有何合作之事,自然遣人转送。恕无情身体不便,不宜久见客,戚楼主改日请早。”
戚少商听罢,轻哼一声,转身离开。无情慢慢阖上眼睛,似疲惫至极,也似在细细思量。
戚少商慢慢向楼里走去,他知道这番话无情的意思便是他们已有线索,有重要时便会找他商量。四大名捕中,他与铁手相交最早,与追命可同饮畅淋,但与无情却最是交情好。但外人并不知道,因为他二人见面便是冷言相向,从未好好说过话。正是因为如此,才一直保护着他二人另外的联络。
方踏进楼里,他便听见兵器响,夹杂着老八的喝声,隔着远听不太清,他不由叹口气,这二人是永远也相不好了。只得脚下加快,迅速向后院走去,果不其然,只见穆鸠平长矛在手,左戳右挑,他武功本不是顾惜朝的对手,但顾惜朝也不肯真出手,两人反而能你进我退,纠缠甚久,穆鸠平也知道,不由恨得更是用尽全力。戚少商见楼里不少都站在一旁看,显然是觉得他二人都没什么危险,方如此闲然。
顾惜朝瞥到他的身影,便想罢手,谁料他一闪神穆鸠平瞄准这个空档,长矛又快又准向他胸口刺去,他拼着日后被戚少商痛骂,也想解决了这杀掉他连云寨九成以上兄弟的恶贼,以祭他其余几位寨主的在天之灵。顾惜朝惊怒,侧身擦着长矛而过,手腕飞翻,一手抓着他的矛,另一手化掌,手劲已发狠,但他掌还未落下,已被人生生抓住,那人另一手也抓住了老八的长矛,正是戚少商。顾惜朝轻轻呼出一口气,举起的手便慢慢落下。戚少商握着他的手也随着慢慢放下来,他看他胸口起伏,额上微有汗湿,有几根碎发沾在耳畔,便转过头,低声问气呼呼的穆鸠平:“你们这又做什么?”
穆鸠平恨恨地说;“我看这家伙还能好好地在咱们这儿进进出出,便心里有气。”说着便咬牙切齿地抬头望他:“大当家,你便是不杀他,也该废了他的武功,省得他四惹事生非。”
戚少商还未说话,顾惜朝却冷笑一声:“八寨主言重了,我们二人不知道是谁在惹事生非。”顿了一下,他又笑笑:“就算在下没有武功,你怕要我项上人头,也是要费大功夫的。”
穆鸠平急道:“胡说,穆八爷还能打不过一个不会武功的人?!”
顾惜朝不看他,似自语道:“除了打打杀杀,便是动刀动枪,难怪时不时便被人端了老窝。”
穆鸠平还要说,戚少商忍不住喝道:“够了,两个人都住嘴!”见顾惜朝张了张嘴,便又说:“你也是,别得理不饶人!”
顾惜朝狠狠地抽出手,冷哼一声,冷冷地看了穆鸠平一眼,转身走了。穆鸠平又急又气,口中喃喃,对着他的背影直瞪眼。雷卷此时慢慢走至戚少商面前:“这玉碎掌的功夫,他还学着。”
雷卷看了他一眼,又垂了下去盯着地上,淡淡地说:“这人仍用这阴毒的功夫,难保不会再出什么阴毒的方法。”
戚少商笑笑:“只要不用在咱们身上,他阴毒点也倒无妨。”
雷卷此时才正视他:“戚大胆,你这招用得太险了,小心咬着自己。”
戚少商哈哈一笑:“卷哥,放心,我到现在还防着井绳呢!”
雷卷闻言也笑起来,戚少商拉过他,又拉过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老八,向楼里走去。
待戚少商回到房里,远远便听到琴声,他不由惊了一下,他们重逢这么久,留白轩那张琴,顾惜朝这是第一碰。琴声并不铿锵激亢,也非悠扬平和,那是一种不知该如何言喻的寂寞,一种轻轻逝去的悲哀,一种淡然至的无奈,却又有些难以平心静气的不甘。
戚少商推门而入,看着他的背影,听到他进来,顾惜朝的琴声也嘎然而止,但他并未回身,也未说话,只是望向窗外。戚少商站到他身后,一同看向窗外入冬的萧瑟。顾惜朝其实有点心惊,他知道自己的方才险些一掌击向穆鸠平,玉碎掌是什么样的掌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穆鸠平还能好好地叫骂,全仗着戚少商反应快。但是,他自己现在却在后怕,他以后还会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他心中嘲笑着,顾惜朝担心杀人了!这件事说出去真是贻笑大方。
戚少商此时叹口气:“冬天了。”顾惜朝嗯了一声,慢慢回过头,低低说:“大当家,我记得我们第一见面,也是这种天气。”戚少商一时摸不着他的心思,他知道顾惜朝并不好提及往事,只得点点头。顾惜朝看着他笑,笑容中分不出是一种回忆还是一种故意:“你那时还是连云寨的大当家,堂堂九现神龙戚大侠,总领连云山义军,现在你那些旧部也所剩无几。”
戚少商此时方知道他想什么,本想笑一下,却觉得有点笑不出来,只得闷声道:“怎比得上你顾大寨主了不起。”
顾惜朝听了他这话,只是叹口气,而后转头看他,有些恨,却又有些茫然地问:“那你怎么可能放得下那些血债?”
戚少商抬手轻抚一下他脸旁的卷发,而后靠近,抵上他的额头低斥:“又胡思乱想。”想了想,便又道:“以前觉得不太可能,后来便发现,其实,”他说着便苦笑起来:“话真得不能说得太满。”
顾惜朝听着他温和的声音,也平静地问:“若你苦心白费呢?我并不一定从这里出去便就为善为义。”
戚少商笑笑:“我早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
顾惜朝听了又接着问:“我若还是会毫无犹豫地杀掉那些挡着我的人呢?若那些人是你戚楼主认定是好人的人呢?”
戚少商叹气:“我总会拦着你,若不能,我只好拉着你一起去找阎王。我是你的保人,本就应该同生死。”
顾惜朝听了他的话突然明白他是为何哪么笃定,如此放心,明白他到底打得是什么主意,便愤恨地用力推他,却又推不开,只能狠狠地道:“我就是要做你所谓的坏事,我现在不做,日后也是要做,你若担心,现在便杀了我,最省心!”
戚少商搂着他,扣进怀里,贴着他的耳畔,担心地说:“好了,别整日里死啊活啊的,到了那一步再说。我说你总爱胡思乱想,你还不信。”
顾惜朝却因着着一直推不开他,伸手用力掐在他手臂上,愤怒而委屈,担心心却无奈便冲他喊:“我宁愿当初就死在晚晴身旁,我宁愿现在就死在你手上,好我我现在一日复一日……”说着却又住了口。这个人,怎么可以下得这种决心,还说他整日里生生死死,他居然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枉他一直都在担心,早知如此,还不如他一斧劈死他。
戚少商知他是真恼了,只得用力抓着他,用一种担心而忧伤的口吻说:“你就那么想死么?你就真舍得丢下我一个人?还是你觉得我就真舍得杀了你?”看他仍是气恼,拉他坐下,却仍是紧搂着不放,笑笑说:“这些事情,也就是说说,还真就随便让他发生了?你怎么总是要和我生气?生气终归对你身体不好,你还总嫌我说你。”
顾惜朝冷着脸道:“你也知道我见你就生气,还真是有自知之明。”
戚少商知道他性格,也不当一回事,仍是笑:“自古千金难求一笑,看来戚某为求顾公子一笑,是要破去家财的。”
顾惜朝本仍有气,听了这话却忍不住还是笑出来:“戚大侠为国为民,哪里还有财?”
戚少商见他笑了,也微松口气,而后靠近他,低道:“惜朝,这么久了,你仍不肯信我一回?我一直在你身边的。”
顾惜朝听了,笑容便渐渐淡下来,微垂下眼帘不看他。戚少商心中忐忑,不由暗叹,却听他此时低低的说了一句话,让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而后欣喜若狂。只听顾惜朝用低得几乎听不见若自语般地说:“我若不信你,何以现在还待在你这破破烂烂的金风细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