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季白 by青歌
jenny123搬
1~2
城破了。
到都是惊怖哭喊的声音,到都是血污狼籍的场面。男人们被砍掉了脑袋,女人们抱着孩子在
街巷里狂乱地奔跑,但是没有用的,她们也逃不了。
因为,我们战败了。
“殿下,您的母亲在找您呢。”
季白回过头,看着向他行了一个完美的曲膝礼的女官。一向镇静得如同殿前青铜雕像般的女官,
在这样的情势下,也微微苍白了脸。
“大概还要过一会儿才会到达王宫吧,在那之前,不必着急。”
季白尽量安抚面前比他年长了二十多岁的女人,同时也是安慰他自己。
他很想能够再仔细地看看这里的景色,从他所站的地方――王宫高高的护墙。在接近地平线的地
方,有一条蜿蜒的闪光银带,那是臧河。这个国家便是因它而得名的,就连这个王都,也被称为
臧都。
季白最喜欢的,就是在这个时候,从这里望着它。可以看见夕阳温柔地溶在它里面的样子,象洒
了一层淡淡的薄金一样,浮着闪闪烁烁的眩光。还有生长在它两边的那些树木,他虽然不能辨别
它们的模样,可是却能够见着它们在黄昏的风里摇荡的可爱姿态。他甚至可以想象躺在那里休憩
的滋味是何等的美妙,身下有如茵的绿草,头顶上是茂盛的树叶,伸手就能够到香甜的果实……
可惜,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这大概是他最后一能够站在这里远眺,所以他希望将这美丽的画卷
永远地刻在他的脑海里,他的意识。
季白跟着女官穿过内廷,注意到周围那些惊惶的表情,游移的眼神,还有他们从走廊上跑过时候
急促的脚步声。
王家的礼节是严格禁止这种轻浪的举动的,它要求人们的仪态应该安祥文雅,移动时必须轻盈优
美,“要象蝴蝶一样翩跹,不能象苍蝇似的嗡嗡乱飞。”
可是现在,明显的,矜持的规条已经被对未来命运的惶恐心态给击倒。那些年青的侍女们跑过他
身边时竟然连膝盖也忘了弯。
“太没规矩了,象什么样子。”女官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绷得很紧,如果换了平常,她一定很严
厉地喝叱他们了。不过季白倒是很理解这些人的失态。他们还有保全性命的希望,但这希望又并
非完全由他们掌握。未知产生恐惧,而恐惧则搅散人的思维,于是行动也就混乱了。可是他们毕
竟还有希望。
“渚夫人,现在是非常时期,就不用这么苛求了吧。”听到他这样说的女官默默地欠了一下腰,
却更固执地挺直了颈项。
在广弘殿的台阶前,季白遇见了他的兄长――正式的称呼为“丹朱公子”的――他亦由一位女官
引导,白衣飘飘出尘地过来,怀里还抱着他名闻天下的古琴“绿绮”。丹朱是当今有名的乐者,
他在音乐上的才华便如他的容貌般出色,很多人都称其为“臧之美玉”。相比之下,公子季白除
了比一般小孩子显得聪明一点以外,其他方面就只能说是普通了。
女官们在两兄弟踏入广弘殿以后就全部退下去了,红色的大门也沉重地合拢。唯有夕的余光从雕
门棂漏进来,照着广弘殿里华丽庄严却死气沉沉的木柱、铜鼎、几案,以及空气里翻滚的细小
尘埃。高大旷的空间让季白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渺小,弥漫在其中的寂静又是那么的让人窒息压
抑。
广弘殿是朝议的地方,在其尽端正中的丹墀上,有一张铜铸九龙高椅,上面端坐着臧的女君――
也是丹朱和季白的母亲。
女君的打扮非常的正式:红色的礼袍,胸口和袖口都绣有暗金的藻纹图案,外面罩着玄色的单纱
。这样的衣服按照礼制只有当大祭和大典时国君才会穿着。
女君的脸色是苍白的,在这晦暗的殿里,在她颜色重的礼服映衬下,这种苍白让人胆战心惊。
然而女君的模样很镇定。
她坐得很直,下巴微微向上扬起,隐在珠旒后的面容不能瞧得很清楚,唯见抿得极紧的嘴角,直
线一样。
丹朱和季白一齐弯下腰去,双手揖过头顶,额头轻轻碰触到地板,恭敬地念颂着“儿臣拜见女君
,祝女君安泰。”
“季白,你过来,到我跟前来。”
不寻常的,女君没有按规定的礼仪那样抬手准许他们起身,而是命幼子上前。
季白依言起身,步上丹墀,在距离她最近的地方准备重新跪下。
女君阻止了他。
她冰冷的手指缓缓爬过季白的额际,在季白过去十一年的生命里,这是他的母亲唯一一对他展
现母子间应有的温情。
“季白,”她说,“我要传位于你。”
季白吓了一跳,看向仍旧伏跪在下面的丹朱。
但是女君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她的目光从垂在面前的珠旒后灼灼地透过来,一直望进季白漆黑
的眸子里去:“一个漏时前,京城已经失守,现在蒙戎正率领着他祢国的士兵在撞击王宫的大门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你还在犹豫什么?莫非――”女君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莫非,季白
你不敢当一个亡国之君么?”
“咣啷”一声,女君自袖中甩出一把匕首,落在季白的脚前:“如果你没有这样的自信的话,不
如现在就自裁殉国。”
雪亮的利刃如一泓秋水一般横在青石砖上,映着一张还属于孩子的犹带稚气的脸。茫然,失措,
无奈……各种各样的神情在那张脸上交织闪过,再怎么聪明,他终究还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啊。
可是季白还是跪了下去,伸出双手,平平向上托起。他的头低着,看不到女君的嘴角在那一瞬抽
搐了一下,然后他的手上一沉,一样冷冰冰硬梆梆的东西落在他的手心里。
――原来这就是当帝王的感觉。
季白忖道。
“丹朱,你也过来。”
女君的声音放柔和了,同丹朱说话时,她象一个溺爱孩子的母亲多过象一位国家的君王。
“丹朱,我把王位传给了季白,你恨我吗?”
季白站在一边,捧着重得快把他的手腕都要压折了的玉玺,心里却极想大哭一场。
他宁愿不要这劳什子玩艺,他宁肯不当这个国君――无论臧是不是要亡了。他愿用这些去换得母
亲温柔地喊一他的名,亲昵地摸一他的头,夸奖一声他的字写得好或是他的文章做得有新意
。
可是母亲的微笑从来就只肯向着丹朱一个人,她从来就不会问他:“你会不会恨我?”。
胡思乱想间,听得丹朱清朗的声音说道:“儿子本来就无意继位,弟弟天资聪慧,国君之位能传
给他是最好的。儿子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恨母亲呢?”
女君似乎苦笑了一下,摩挲着长子的面颊,她喃喃地低语:“是啊,我的丹朱是想当一名音乐家
的。本来……”她的话音半途折断在廖落的空气中,再开口时,女君的声音变得冰冷了。
“丹朱,虽然臧的希望我已经全部交给了季白,可是身为臧的长公子,你也有你当尽的责任和义
务。季白的年纪尚小,还不到可以和蒙戎抗衡的时候。你是他在这世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所以
,我要你倾尽全力保护他――无论用什么样的办法,你都绝不能让祢的人伤了季白的性命。丹朱
,以你的琴向我起誓,答应我的要求。从今往后,季白不单是你的弟弟,还是你此生唯一的君主
!”
季白的眼角跳了一跳,女君的话里有一些不祥的征兆。为什么丹朱将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可以依
靠的人?那么女君呢?难道女君她已经……?季白向前跨了一步,想验证自己的猜想。可是女君
朝他淡淡地一瞥,他的脚便无法再向前挪动一分一毫。
丹朱有些疑惑地看季白一眼。他和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并不太亲近,一来他的性子冷淡而略有几
分清高,除了与音乐有关的以外,对其他的人也好事也好一概都是漠不关心;二来季白性格文静
,嗜好读书,也不会闲没事和他来兄友弟恭。因此虽是两兄弟,遇见了相互一点头,彼此错身走
过,便两两相忘。王家的特殊地位使得血缘淡漠,公子间勾心斗角彼此算计的事多了,似他们这
样互不关心反而还算好的。再说季白继了位就是国君,他便是王臣。君臣名份在那里明摆着,忠
义两个字他逃都逃不掉。可是却要郑重其事的发誓,还要指着他的琴――一个真正的乐者就算
丢了性命也不会背叛他的琴的。这样反而透着古怪。
然而古怪又如何呢?女君不但是他的君王,也是他的母亲。他根本想都没有想过要反抗她的命令
。
于是丹朱指着绿绮,立了一个毒誓――若有违今日之言,人同琴一齐作飞灰灭!
3
女君的身体从龙椅上滑了下来,就象强撑在胸口的一股气,终于泄了。延板撞在龙椅的扶手上,
扯断了的旒珠一颗颗跳溅开来,叮叮当当响作一团。
两兄弟吓得魂飞魄散,抢上前去一看,女君的脸惨白如纸,七窍出血,眼见是没救了。
“你们来之前我就已经服了……毒,我不能……受辱于蒙戎……我愧对先……王……”
女君气若游丝地说。她两只眼睛都在冒血,目光涣散,显然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可是她依然抬
起手来准确地找到了丹朱:“做娘的对不起你……可怜的……孩子。不要……怨……娘狠心……
”
丹朱哭着摇头,将女君搂在自己怀里。
季白茫茫然瘫坐在旁边,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
女君侧过脸来,另一只手抓住了季白的手腕,用力得似乎连手指都要陷进他的皮肤里去了一样。
“季白……我要你……有一天把……整个天下都……握在手里……报仇…………”
季白混身冰凉,耳边听见丹朱放声大哭,自己张开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身子摇摇晃晃,忽
然向后一倒,竟昏厥过去。
几乎同时,广弘殿的大门“咣”地被撞开了。
大批的士兵涌进殿来,明晃晃的刀枪剑戟给大殿里平添了几分森然的亮光。他们有序地在丹墀前
环列成一个半圆,手中的兵器全部指着王座前的三人。
女君已经咽气,身体渐渐地在变冷。季白晕倒在旁边,一动不动。丹朱一手抱着自己的母亲,一
手抓着他的琴,根本看都不看下面。
蒙戎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个僵持的局面。
“怎么回事?”
蒙戎一边抹着方才激战时脸上溅到的鲜血,一边对着丹墀上或倒或坐的三个人冷冷地皱了皱眉。
“是啊,怎么会还有活人?”
从他身后传来的声音,不大不小,明显的透着讽刺的意味。
这个人,好大的胆子。
蒙戎侧转身,看向正踏进殿来的俊美青年,哼了哼:“你来得太晚了。”
“说风凉话也要想想自己的对手。”青年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毫无作战能力的宫奴和训练有
素的卫兵相比较,比我早到没多少时候的陛下你才是真正来晚了的那一个吧?”
敢在天下诸王中,以脾气暴劣出了名的蒙戎面前这样子讲话的人,除了不怕死的,也就只有他原
六阳了。
甩着宽大的袍袖,蹬着木屐,踢踏踢踏地越过众人,走上丹墀。原六阳大剌剌地抬起丹朱的下巴
,挑高了又细又长的眉毛,吹出一声口哨:“美人哪。”
丹朱翻着眼睛冷笑了一下,张口就往他的手指咬去。原六阳的反应也是极快的,左手一缩,右手
一巴掌就甩在丹朱脸上,嘴里却还在笑:“这么火爆的脾气,和我们家那位倒正好一对。”
然后再不去看他第二眼,径自去瞧躺在地上的季白。
摸了摸脉,又翻开季白的眼皮看了看,原六阳蹲在那里吊着眼睛瞅着屋顶发了半天呆,忽然站起
来叉着腰骂道:“臭小子,装什么死,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骗得了我吗?”说着抬起脚就准备踹人
。
脚还没下去,眼角瞥见一抹寒光流转,也算他收脚及时,否则五根脚趾头怕已经和他本人说再见
了。
丹朱握着刚才女君丢在地上要季白自裁用的那柄匕首,挡在季白身前,眉目泠泠地盯着原六阳:
“谁敢动我弟弟,我就杀了谁。”
“哈哈哈哈……,想不到原六阳你也有被人威胁的时候。”
丹墀下,某人不知死活地仰天大笑,笑得台上的原六阳绿眉毛绿眼的把他恨着。
“哇……”一声毫无顾忌的嚎啕大哭声,非常不客气地打断了蒙戎张狂的大笑,突兀得令原六阳
耳朵“嗡”的一下差点失聪。
季白醒了。
坐在地上,手里抓着比他的巴掌还要大的玉玺,梗着脖子哭得声嘶力竭的小孩一边哭一边还扭动
着身体。这个样子,与晕倒之前的季白,简直就是两个人。
原六阳没见过之前的季白,可是他听说过。
他是个很仔细的人,臧国王家的资料上至女君的三围体重下到季白喂的两条兔子,一只鸽子,他
都查得清清楚楚。
其中他最有兴趣的,也认为最有威胁性的一个,就是季白。
季白在很小的时候,已经有神童之誉。
流传得最广的一则传说是关于几个刺客某天晚上摸到臧的王宫准备行刺。也是他们运气不好,竟
然在王宫里迷了路,结果误打误撞逮到了年方八岁的季白。锋利的长剑架在颈上,季白竟然还没
有被吓得惊惶失措,反而和刺客头目讲起了条件。
“你们见过女君么?……那么公子丹朱呢?公子季白呢?……我真佩服你们,竟然只凭几张画像
就敢摸到这里来。”季白一边说还一边摇头,一脸匪夷所思的模样。“你们不知道王家的画像都
是作不得真的么?比如你只有一分的美丽,那些画师们想多讨赏,便会画出十分的美貌来。这样
的像有不走样的才怪。”
一番话讲得那些刺客个个傻眼,头目脑筋动得快些,恶狠狠地抓过季白怒道:“你小子是什么身
份?”
“我么?我是季白公子跟前的一个小书奴。”
“那好,你一定认得这些人。你带我们去。”
“那你先把剑收起来,这么架在我脖子上走路我会分神的,再说被人瞧见可就大事不妙了。你放
心,我不过是个小孩子,打也打不过你们,跑也跑不过你们,我若嚷嚷,你拔出剑来一下子把我
劈了,也还是来得及。”
结果被季白一直带到王宫的机关里去的刺客们,得到了此生最难忘记的一个教训:绝对不能相信
小孩,尤其是看起来很天真无邪的小孩。
变不惊,诡诈多谋,这样的小孩长大了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所以,最好,现在就杀掉。
原六阳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哭到抽搐的季白――想装软弱无能来骗我?呵呵,演技不错。一转脸又
看见对着自己剑拔弩张的丹朱――啧,所以说搞艺术的不适合拿凶器,那么修长秀气的手根本就
握不稳嘛,一个劲地在发抖。
就这个样子竟然还敢威胁我!原六阳撇撇嘴,左手扶上腰间的剑柄,向前跨上一步,骇人的气势
自然而然地直逼丹朱眉睫而去。
“六阳。”
这一阻止他的居然是蒙戎。原六阳非常不爽地回过头来:
“干什么?”
“留下他。”
“我就知道,你还真是没节操!他我可以不动,不过那小鬼一定得杀掉,以后肯定是个祸害……
喝,你这小鬼要做什么?”
冷不妨地回头,却意外地发现本来应该坐在地上哭泣的小孩竟然摸到了自己身后。乍然见到一张
放大无数倍、涕泪纵横惨不忍睹的脸,原六阳也不禁吓了一跳。
“姐姐……嘻嘻,姐姐,好看。”
季白拍着手,哭完又笑。
“臭小鬼,你叫谁姐姐?”
原六阳额头青筋暴绽。
“头发,长长。姐姐。”
“我这是造型,不许叫我姐姐!”
原六阳暴走。
黑黑的眼珠定定地瞅着他,水气迅速形成晶莹的液体,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姐姐,好凶。”
原六阳彻底抓狂:“给我找个人来瞧瞧这臭小子到底怎么回事!”
5
“回左少伯的话,根据老朽的诊断,小公子大概是悲伤过度,以至经脉不畅,六腑俱伤,五内如
焚……”
捋着山羊胡须,摇头晃脑准备发表一番长篇宏论的大夫突然发觉鼻子尖上多了一把寒气凛人的长
剑。原六阳扯着好看的红唇极度不耐地吐出三个字:“说重点。”
“呃……小公子可能神智失常了。”
“可能?”
“大……大概。”
“我要肯定的结论!”
“那……就是了。”山羊胡大夫抹抹额上的冷汗,想不到这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秀秀气气的左少
伯大人竟然这么又狠又恶。
“悲伤过度,神智失常?”原六阳才不信这种见鬼的理由,“哼,小鬼,你是疯了也好,是傻了
也罢,总而言之,我非杀了你不可。”
“你要杀他,就先杀我。”
丹朱挡在季白前面,绝丽的容颜神情决绝,竟是明艳不可方物。
一只手按上了原六阳的肩头,蒙戎也上来了。
这位年纪青青就已经横扫半个中原的祢之国王,有着和丹朱及原六阳完全不同的野兽般华丽凶戾
的外貌。刚直不羁的乱发被一根简单的额饰草草勒住,浓黑粗犷的眉毛不受约束地直飞两鬓,继
承自外族血统的母亲的双眼,比一般人要隧得多,就连眼珠也是透明的淡蓝。
此刻,这双淡蓝色的眼瞳已经盯上了丹朱,属于兽性的点点戾光捕捉到美丽倔强的猎物――“呵
,有意思。”
出其不意地一伸手,一把将丹朱捞进怀里,强势的嘴唇轻而易举地吞噬了丹朱柔嫩的唇瓣。另一
只手轻松扼住丹朱握刀的手腕,汹涌的力道让丹朱有一种骨节都要被他拧碎了的错觉。痉挛的手
指再握不住匕首,刀身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围在台阶下面的士兵,看到自己的国王兼主帅搂着一个男人强吻,居然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可见
已是司空见惯了的。
原六阳自然更不会吃惊。他睨着季白,观察他的反应。
季白对着他扮鬼脸:“嘻嘻,姐姐,抱~”
死小鬼。
“味道不错。”蒙戎放开了丹朱,咂味似地咋咋舌头。
丹朱一把抽出他腰间所佩的弯刀。
原六阳袖着手冷冷一笑。
蒙戎半眯起眼睛就象在看一头已经死定了的猎物怎么苦苦挣扎。
丹朱反手将刀刃朝自己的脖子上抹去。他一向高贵得如同凤凰鸟儿一般,哪里受得了这等侮辱?
蒙戎不慌不忙,他手上有的是筹码:“你敢自杀,我就立刻活剐了这小鬼。”
“戎!”
原六阳不满。直觉告诉他,如果今日留下季白的性命,日后必将给蒙戎甚至祢带来无穷后患。
他的直觉自来很准。
“铮~”
一声弦动,是满地乱爬的季白抓住了横在女君尸体一侧的“绿绮”,手指仿若不经意地勾到了羽
弦。
丹朱人一颤,手不由自主地停下。
目光转过去,看见女君一双血红的眼眦裂着,那模样,那神情,都在提醒着他不要忘记刚立的誓
言。
原来,这就是您说的“无论用什么样的办法”!
一抹凄苦的微笑绽露在丹朱唇畔,随后,他一扬头,清冷的傲意挑上纤细的眉梢:“好,只要你
放过我弟弟,我随便你怎样!”
唔,有趣。亡国之臣,俘虏之身,居然还敢和他讲条件。
蒙戎开始觉得这头美丽的猎物比他想象的还要有意思得多。
“好,我答应你。我不杀他,你今晚就来侍寝!”
“戎……”
“六阳,这个小鬼你就不要担心了,我有办法试他。哼……小子,骗我的下场可是比死还要凄惨
一万倍的。”
6
原六阳,世袭祢左少伯位,四岁进宫,成为祢太子蒙戎的玩伴,是少见的能让蒙戎低头的人。
想当年,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简直就是整个祢国宫廷的噩梦。
因为两个都是异常强势的人,无论干什么,都不愿意被对方压在自己头上。
于是什么都要比。
小时候比谁吃饭吃得比较快,比较多。稍大一点比谁打架打得多,捉弄人的样多。再大一点比
谁的胜仗打得多,谁攻下的城池多。
不管比什么,原六阳都从来没有认过输。
可是现在,他不得不就某方面承认,自己的确比不过蒙戎。
他没他那么恶劣的趣味!
肩上扛着一边挣扎一边怒吼“放我下来”的丹朱,蒙戎随随便便挑了间屋子,踹开房门走了进去
。
一屋狼籍,看地上胡乱扔着的衣物,似乎是某位女官的房间。
卧榻上血渍犹存,显然这房间的主人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蒙戎可管不了这些,左臂一扫,把碍事的东西通通扫走,肩头一耸,将丹朱扔在上面。
有兵士将季白也带了过来,绑在一张椅子上。
“你想做什么?”丹朱刚爬起来又被蒙戎压了回去。
“我只是要他……看着我们做。”蒙戎欣赏着丹朱瞬间血色褪尽的素颜,低声笑道:“你怕什么
?他不是神智失常了吗?就算他看见,应该也没反应的,对不对?”
丹朱死死咬着下唇,要他在季白面前被这野兽一样的男子侮辱,这甚至比向蒙戎屈服还更令他不
能接受。
“小星星,亮晶晶,一眨一眨多美丽。”
季白摇晃着身体,口中模糊不清地唱着儿歌。没有光彩的眸子对上丹朱的,忽尔一笑,却什么意
义也没有。
对不起,哥哥。如果被他们看出来的话,我们两个,都要完蛋。
原六阳站在敞开的窗前,目光不曾稍离季白片刻。
他倒要看看,这个男孩的忍耐力有多强。
眼睁睁看着血亲手足为了保护自己而将身体献祭,在仇人的身下辗转呻吟,受尽凌辱。如果是神
智正常的人,绝对会忍受不了吧?
这种带有色情意味的主意也只有蒙戎才想得出来。虽然,这主意的确很天才。
可是如果那男孩过了这一关呢?能够说明他确确实实是悲伤过度,神智失常了吗?
或者,这男孩的心机,已经超过了他们的想象?
灵魂被撕成两半是什么样子?
身体被禁锢着,还要将分成两半的灵魂生生收纳在里面。那种滋味,就好象心里同时装着烧红了
的炭和结了冻的冰。
一个声音尖利地在他耳畔叫喊:“不要!快阻止他!阻止这一切!丹朱是你的兄长啊,难道你竟
忍心看着他被灭国亡家的敌人这样的凌辱吗?不要啊!”
可是,又有另一个声音冷冷地说道:“阻止他的话,你们两个都只有死路一条!蒙戎的作风你不
是早就已经听说过?凡是战败国家的王室子弟,聪明出色的没一个能从他的刀下留得性命。你不
是正因为如此,才情急之下装作疯癫了的吗?你这样死了不打紧,可是黄泉之下,森罗殿上,你
又要怎么向女君交待?更何况,蒙戎力可举鼎,你却手无缚鸡之力,凭什么去救人?那和送死又
有什么差别?”
先前的声音更加尖利起来:“丹朱是为了救你才这样牺牲自己的啊。他那么一个人,雪似的清白
,梅似的孤傲,可以就这么毁了吗?可以吗?”
“那是他自己立下的誓,要不计代价地保你性命。如今你是君,他是臣,臣代君受辱本来就是天
经地义!”
头脑里两个声音嚣叫成一片,心就象被剖开了一样的疼,可是还要笑嘻嘻地看着。
看着蒙戎撕碎了丹朱的衣服,那些片片飞舞的白色碎帛,就象死去蝴蝶的尸体,无声无息地坠落
。
丹朱先还是紧咬着唇,死命地和蒙戎搏斗着,但很快,他的力气就耗光了。
象牙般白皙晶莹的身子倒在铺着大红织锦褥子的玄色榻上,细密的汗水和从两个人强行结合在一
起的唇齿溢下的津液又在上面镀上了一层暧昧的水光。
“不……呜……”
丹朱发出了细碎的悲鸣。
如果可以,请让他现在就瞎掉吧,或者让他聋了也好。
这样,他就可以不用看,不用听,也不用再痛苦下去了。
“小星星,快睡觉,明天还要起个早……乖,乖,我是乖孩子……”
季白拼命收缩着喉咙里的肌肉,努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缓起伏,不敢出现一丝的颤抖。他甚至连冷
汗都必须控制住,否则原六阳那毒蛇一样的眼睛立刻就能发现他的破绽。
蒙戎冲进丹朱身体的那一刻,丹朱放弃了所有的动作。他的脸侧往季白所在的方向,大睁的眼死
死地盯着季白,就象要把他所承受的剧烈冲击全部盯到季白的意识里去。
那种平静的绝望甚至比先前激烈的对抗还要让季白痛苦,可是他还要用恍惚的笑容来加这种痛
苦,他甚至,不能够第二晕过去。
窗外,原六阳沉下了脸。
7
军队,浩浩荡荡,旌旗招展,一直绵延百里。
翻过了这座山,就是祢的边境,不,现在,这里已经是祢的属地了。
季白苦涩地意识到,臧已经亡了。
随着马车摇晃颠簸的行进,窗外的景色也在变化之中。
臧河是连影子都看不见了,四周都是苍茫的大青山。天空辽阔远,但是在这片天空下,再没有
属于他的国度。
一双眼睛莫测高地打量着他。
季白泪眼汪汪地转过头来:“手疼~”
会疼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细弱的手腕被人用拇指粗的牛筋捆得如同粽子一般。而肇事者只是轻描
淡写地说了一句:“又不是大姑娘头上的红绳,难道还要我编出朵来?”
想当然尔,这个人就是我们的原大公子原六阳。
他坚持要亲自监视季白,甚至放弃骑马,情愿也窝到这又小又窄的马车里来。
季白多少猜得到他的心思,那自然是怕他觑空逃跑。
唉,他就算真的想跑,也不会挑在这种地方。虽然山高林密,藏身容易,可是象自己这种从小到
大连宫门都没有出过几的王孙公子,最有可能的两种结局就是迷路饿死或被快要饿死的野兽咬
死。
更何况,还有丹朱。
想到丹朱,季白的身体轻轻一颤。顺势低下头,对着磨破了皮的手腕呼呼地吹气。
“痛痛……”
痛的是手,更是心。
眼泪滑了下来,季白也不去掩饰。或许他该感谢原六阳,给了他一个可以尽情纵横泪水的机会。
进入祢的疆界后,又连续四天的行军,终于,在这天的近午时分,他们到达了祢的国都――雍。
蒙戎挟着丹朱,行进在队伍的最前列,接受百官的朝贺与倾城的欢呼。
丹朱一身素缟,雪肤朱唇,清冷若神。他有他的风骨,纵然惨遭蹂躏,也不能折损。
祢的国风开放,男子之间不忌狎玩。青春貌美的少年,常常受到很多人的追捧求爱,也被看作是
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
丹朱的绝色,在各国之间早有美名。今日涌到街上迎接本国军队凯旋的人群,十个里有倒九个是
抱了要一睹“臧之美玉”容光的想法的。
他们也没有失望。
“唉呀呀,真搞不懂这些人,他们到底是来迎接我们的,还是为了来看美人的。”
说这话的人,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也属于美人之列。
原六阳懒洋洋地缩在马车里,偶尔尽尽义务地向外面挥挥手,却始终没有忘记对季白的试探。
“你哥哥很受欢迎呢,戎对他的身体也好象很迷恋,已经打算封他做右侧妃了。小鬼,有没有觉
得很羡慕啊?”
“好多……啊嚏!”
季白恍若未闻,耸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接下来的事,自然是封赏、庆功、安排他们这些战利品。
丹朱果然被封为了蒙戎的妃子,赐住南室殿。
季白并没有眼见他当时的神情如何――自那夜后,他就再没见过丹朱。只听原六阳说他连恩也未
曾谢,抱着绿绮白衣潇潇地穿过百官而去,艳惊四座。
原六阳也要回他自己的封地去,临走时还惦记着季白:“这小子就象生在我眼里的一根芒刺,不
把他除了我始终不放心!”
“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娃娃罢了,六阳,你会不会太敏感了?”
蒙戎斜了一眼好友,对他的固执难以理解。以前也没见过六阳对哪个人如此的耿耿于怀,难道臧
的亡国之君真的与众不同?
想要回想一下那个叫季白的小子究竟是什么模样,可是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也难怪,当时他的视线只拴在丹朱一个身上,哪里顾得了太阳旁边还有颗小星粒。
“他现在的确还只是个娃娃,可是再过几年呢?戎,不可以太掉以轻心,到时或许连你我也未必
是他的对手。”
“有这么严重?”蒙戎有些不以为然:“要说利害,丹朱的机会也比他大吧?”
“丹朱我才不担心。象他那种人,孤傲源自天性,可是只要你能收服他的心,他可以为你放弃一
切。你难道不觉得他最近的态度已经有所软化?不要告诉我你不是故意把南室殿布置得和他以前
住的地方一模一样。”
“呵呵。”蒙戎发出低沉的笑声,“征服美人也是一种乐趣啊。”
“戎,让我把他带走吧。”
反正当初答应不杀他的人是你又不是我原六阳。
“不行。你是我的臣下,你杀他和我杀他有什么区别?”
“我只带他走,不杀他。”
“我不能信你。”
他们俩个,从小就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彼此身上有几根毛都是一清二楚,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原六
阳打的什么主意?
两个人里,他是金口玉言,一诺千金,原六阳却一向说了不算,赖帐有理。
“其实与其你把他带到桑源去,还不如放他在这王宫里。小小泥鳅难道还能在我眼皮底下翻江倒
海了?”
蒙戎这才说出自己的打算,他的心机本也不下于原六阳的。
“宫里废殿很多,随便把他丢到哪一座里去,封了大门,不许他出来,也不许人进去。他是真疯
就由得他自生自灭了去;若是没疯,哼,我也有办法让他疯!”
8
好冷。
季白打了个寒噤。
这个地方叫做清凉殿,还真的是清凉无限。
院子里荒草蔓膝,青苔斑驳,散着很多的石块,仿佛是碎掉的碑匾。一棵梧桐树长得却是极好。
枝叶盛,树桠一直伸到丈高的围墙外。
既被称作“殿”,屋宇的气势自然不小。祢国王室的祖上是从北方一路打过来的,北风粗犷,宫
室建筑也禀承了这种但求俨丽高大,不重细枝末节的风格。
通常殿内不分昼夜都会燃烧牛油巨蜡,以供照明。冬天则设有当地鎏铜火盆,为高的空间带来
几许暖气。
但是清凉殿里的蜡台早已朽了,火盆更是铜锈得发绿,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燃烬的灰末都干得结成
了硬壳。
宫里的宦奴们是最会欺负人的。季白当初贵为王子时,因为不得女君宠爱,宦奴们也连带的不把
他放在眼里,常常克扣他宫里的物资。如今他是亡国之君,祢的阶下之囚,自然更不会有人想着
替他置办蜡烛,更换火盆。
空旷颓废的大殿里,就只有他一个人。
十一岁的季白,臧的新君,祢的囚奴。
季白做的第一件事是睡觉。
一路行来,原六阳始终不离他左右,使得他连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以防露出什么马脚。
这样睡觉的质量可想而知,他实在已是困得快不行了。
往靠墙的一张旧木榻上一躺,顾不得身下破棉絮散发出的腐败气味,季白几乎是刚闭上眼皮,人
就已沉沉睡去。
这一睡,醒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外面太阳明晃晃的照着,晒在身上有了些暖洋洋的感觉。
季白发了会呆,便走到院子里,开始搬那些石块。
他力气小,搬不动大的,只能倚在另一块上面。正好中间还有个洞,大概是什么雕刻的凿孔。季
白便拣了一根草棍插在里面,拍手笑道:“有趣有趣。”
又觉得欠了什么,扯了一把草,用尖石碾出汁来,涂在那块石板上,均匀散开,好象朵似的。
季白又去挪了好些石块,散布在周围,嘴里还在咕哝:“父王坐这里,母后坐这里,哥哥坐阿白
旁边……”
等他玩累了跑开时,任谁也无法看出,那块石板已经被季白改造成了一个简易的日晷。
原来自己这一睡,竟足足睡了六个时辰。
季白在墙根的地方用石头划了一道杠,又在地上画了些草小人,这才罢手。
扔了石头,季白又去池塘边上看鱼。
原来在侧殿与正殿的中间,掏了一口大池塘出来,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池塘边上还有一道沟
渠,似乎是与外面的水源相通的。因此虽然这清凉殿已经荒芜了许久,池子里的水却还很清澈。
两条不知从什么地方游过来的锦鲤,一红一白,正在里面你追我逐,悠然自在。
季白看着,就想起自已和丹朱来。
这两条鱼儿虽然被困于此,却还能够互相作伴,厮守一块儿。而自己与丹朱同在这异国的宫之
中,却连彼此的声音都不能够听到。
这么一想,他心里发酸,眼中几乎就坠下泪来。
一只干瘪枯瘦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恰在此时在他肩上一拍。
9
季白唬得魂都快没了。他大叫一声,甩手挣开来就往旁边齐人高的草丛里一跳,抱着头喊:“不
要过来,不要过来!”
“啊……呜咿……啊啊……”
季白战战兢兢伸出半边脸来,抖着声音问道:“你……是不是鬼?”
“啊啊……”
站在那里的人,活生生便如一个骷髅架套了件衣服。那衣服也是东补丁西补丁,脏得连原先的颜
色也不大瞧得出来,唯有从式样上可以分辨出来是宫中最低等宦奴的服饰。那人没戴帽子,头发
乱蓬如枯草上落了雪。他大张着嘴,咿咿唔唔地拿手指指口,又指指耳朵,表示听不见季白在说
什么。
原来是个又聋又哑的驼背老人。
季白蹲在草丛里抱着膝盖偏着脑袋上上下下地瞧,然后“噌”地跳出来,拍着手笑道:“我知道
了,你不是鬼,你有影子,鬼是没影子的。”他跑过去叉了腰站着,颇有些骄傲:“你说,我是
不是很聪明?”他呲着牙齿笑:“我是聪明人,我是聪明人……阿白很聪明,阿白好乖……”他
声音低下去,身体开始发抖,两手环着自己的肩前前后后地摇:“阿白好乖,不要打阿白……”
“啊啊……呀……”那驼背老人却不管他怎么疯颠,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使力拖着就走。
“不要!不要捉阿白,阿白乖……”季白身子扭得象被人捉出了水的黄鳝,小孩子尖利的嗓音拉
得凄惶如鬼,吓得梧桐树上的一只黄雀扑簌簌地从树梢上窜了出去。
无奈那老人根本听不见,五根手指骨瘦如柴却紧得象铁夹,季白无论如何挣脱不开。
一路把季白拖到正殿,他这才松开手,指着地上又是一阵咿咿啊啊。在季白睡觉的那张木榻前,
放着几只粗瓷碗,盛着些饭菜。
原来这老人是给他送饭的。
季白定下神来,才发觉自己肚子里真的是空空如也,饿得连咕咕叫的声气都发不出来了。他暗自
苦笑,蒙戎居然还没想着要把他饿死!
饭菜都已经冷了,味道也不好,可是如今的他还有嫌弃的能力吗?季白几乎是将整个碗扣在脸上
,连竹箸也不用,直将碗边都舔得干干净净才放下。如果渚夫人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吃饭,大概连
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季白一边瞧着那老人将碗都收进一个篮子里走了,一边捉落在地上的饭粒放
进嘴里,现在他不是公子季白,他只是一个疯子。
是的,疯子。季白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路过冷宫时,看见那些曾经青春年少,貌美如的先帝
妃子们从窗棂的缝隙间伸出枯朽青白的手臂疯狂地挥舞。当时他低低地说了一句:“好可怜啊。
”被与他同行的渚夫人听见后说道:“公子不必可怜她们。”微微沉默了会儿,渚夫人又说了一
句:“在这个宫里,疯子才是最安全的。”
季白咧着嘴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清凉殿里着三分的凄惶:安全,为了这两个字,生生将自己
逼疯的滋味又有谁知道?谁知道?
日晷上的影转了一圈又一圈,墙根下尖石的划痕渐渐地有了十道、二十道、三十道……,佝偻着
背的老人天天都来送饭,但是从来都只是瞧着他吃完便收拾离开。季白则总在院子里拔草搬石头
,不然便去瞧那两条锦鲤,日子仿佛过得悠闲自在,其中的难受却只有他自己才明白。
有时他装疯装得实在是累极了,刚想歇上一歇,却又总觉得背上如有芒刺,象有什么人睁着一双
眼睛在盯着他看――看他露出什么破绽,看他是不是挺不下去了。然而他认真去找时,那双眼睛
又象是不存在一样,什么蛛丝蚂迹都找不到。
这样的数多了,季白也知道是自己疑心病作祟,但偏偏克制不住自己的神经质。
蒙戎,这便是你的主意么?让我掐着自己的喉咙,慢慢把自己扼死?
在这个清凉殿里,唯有夜晚是真正属于他的。季白平躺在木榻上,静静地瞧着头上的木梁、顶瓦
和天窗外的星斗阑干。
如果说原六阳是一头狡猾的狐狸,那么蒙戎便是一头狼!他不象原六阳那样七窍玲珑,但他却能
够本能地嗅出人性上的弱点并加以利用。女君便曾经说过:“聪明人有两种死法,一种是机关算
尽,自己把自己算死的,还有一种就是给疑心死的。”
季白微微露出苦笑,蒙戎并不要他死,他只是要一步步逼得他真的疯掉!
1
这样又过了些日子,天气越发的冷了,
依旧没人想起给他换个火盆,或者发些新炭给他。季白也不敢自己生火,挨不过了只有改成白日
里睡觉,晚上在大殿里绕着柱子跑圈。
可是有一天,当他黄昏时醒来,却发觉身上多了件夹袄。季白一怔,撑起身来,又看见火盆里竟
然添了新炭,正在暖暖地燃着。
是谁?是有谁在他睡觉时来过了吗?季白摸着夹袄上滚边儿的软毛,是丹朱吗?是他来瞧他吗?
季白拥紧了新衣,脸埋在膝盖里,发出轻微的啜泣声。
第二天,他的枕边又多了一件棉衣,烧烬的炭灰被倒了去,重新放上十来块新炭。
第三天,季白没有睡,他躺在榻上合着眼睛,鼻息鼾沉,耳朵却警觉地听着周围的一切动静。
OO@@的,有人踩着前庭的落叶进来了。
季白心一阵狂跳,紧紧拢着眼,手死捏着身下的败絮――这样冷的天气,他的手心竟然在冒汗!
来人进了殿,并没有急着过来,听声气反而在火盆前蹲下了,慢慢地掇弄着炭灰。等一股暖意弥
散开来了,脚步声才又响起,最后停在榻前。
“丹朱!”
季白猛地坐起,睁圆了的眼睛震惊地盯着面前被他吓到的那个人。这一刻,他忘了所有的伪装,
可是这个人,却不是丹朱!
佝偻着背的聋哑老人,站在他的面前,手里提着那个盛饭的破烂竹篮。老人混浊的目光里有什么
东西闪了一下,但是迅速地又湮灭了。
“啊啊……”
他从篮子里取出饭碗,塞进季白手里,做了个手势,意思要他趁热快吃。
季白第一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他的身体仿佛已经堕入到了冰窖里去,连脑子也冻得木了。
他居然犯了这样大的错误,如果蒙戎知道了,不但他要被死,丹朱也逃不掉。所有的牺牲、忍
耐、痛苦、辛酸,也将全都成了没有意义的事。
季白咬住了嘴唇,想到了院子里那个不见底的池塘。如果,沉一个人的尸体下去的话,应该没
有人会发觉。
“啊啊……”驼背老人见他干捧着碗出神,于是又拍拍他的肩,催促他快吃。
季白机械地把碗扣在脸上,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将这老人杀死而又不会惊动任何人的方法,至于吃
下去的饭菜是什么味道,他根本无暇顾及。
然而一直到老人收拾完了离开,他也仅仅是呆坐在榻上。
接下来的几天,老人一如往日地来送饭,给他添置新炭。季白几试探地用清醒的态度对他,他
也没有一点奇怪的反应,倒象季白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从没有过那些疯颠的行为一样。
到后来,他甚至还给季白带书来。
发黄破旧的纸张,翻毛卷边儿的书页,字里行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批语注释,竟然是季白很久以
前便听过却从未见过的珍本《墨龙子问》。墨龙子一代诡道大家,生平只收了一个徒弟,便是西
汲的开国之君厉雍王。传言厉雍王一生历经大小战役七百二十三,无一不胜,其用兵之奇,谋
略之诡,被后世推为兵家典范。《墨龙子问》是厉威王一统天下之后,根据自己的记忆,专门命
人记录下来的。里面不但有墨龙子的思想主张,也有厉威王自己经验的一些总结,是后世用兵者
梦寐以求的宝贝。
季白捧着书,手都在发抖。他本是嗜书如命的人,以前唯一能令他发火的事就是有谁动了他的那
些宝贝书册。为这,他甚至挑断过绿绮的琴弦,换来三十下棒责。
自从国破家亡,他被关进这清凉殿后,季白本以为他再与书无缘,谁知道,他竟然还能闻到墨香
,触到纸张柔韧的质感,而且,还是这么一本万金难买的宝书!
自此后,季白白天睡觉,晚上便就着火盆里的焰光翻阅那些发黄的纸页。他记性甚好,任何东西
看过一遍就能一字不错地记下来,白天睡觉的时候便闭着眼睛思索领会。
过了十天,那老人再来送饭时又换了一本书,这一居然是一本记载各种奇门异术的《演论》。
季白已经知道了老人对他并无任何敌意,但他也没有试图询问过为什么。宫庭里的事,谁也说不
明白,或许这老人以前也和他一样是俘虏,然后被净了身送到宫里来当宦奴。也或者他只是同情
季白,爱惜他的聪明冷静。
11
倏忽之间,三载岁月悠悠而过,季白已经十六岁了。(纠正前面一点错误,女君死的时候季白是
十三岁)
当他坐在水池边看着里面嬉戏的鱼儿时――三年前那对一红一白的锦鲤早游走了,但是又有新的
锦鲤游来――映在水面的那个倒影,常常教他自己看着都想叹气。昼夜颠倒的作息,长期营养不
良的饭菜,使得他根本就不象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苍白的皮肤,纤细的身材,瘦得下巴尖出来的
小小一张脸,怎么看怎么象是还在生长期的小孩。
然而在某些方面他又有极大的进步。他已经学会了怎么让自己放松,怎么让伪装成为一件象呼吸
一样轻松自如的事,就象某些昆虫,把身体融进周围的环境那么简单。
他甚至很少去想丹朱。没有人闯进这清凉殿来把他捆了扔到井里去,就已经最好地说明了丹朱现
在的境况。报仇也好,复国也好,这些都是身为亡国之君的他的责任,而丹朱在三年前的那个夜
晚就已经做完了所有他应该做的事。
半年前,给他送饭的老人没有再来,而是新换了一个年青的宫奴。但他并不进来,每都只把饭
菜放在门口。季白知道他是怕他,因为他是个疯子。
抬起脸看着高高的梧桐树,季白微微地一笑,伸出手来呵呵气,俐落地就爬上树去了。
其实,当个疯子倒也不错。在这乱世的天下,有几个人能象他这个疯子一样安安稳稳地躺在树上
睡觉的?
季白自己也记不清楚这个习惯是什么时候养成的。最初他只是想能够看看外面的景色,可是外面
只有无数重的飞檐,层层隐没在灰色的云气里。他怔怔望了很久,直至失去全部的意识。在梦里
他无限地接近天空,如鸟儿一样自由地飞翔,飞过了宫墙,飞过了大青山,飞过了臧河,一直飞
到臧都高高的护城墙上,停在了小小少年的肩头。
后来,他便喜欢上了这种躺在高睡觉的感觉。
季白终究不是神仙,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就在他睡着的这个时候,通往清凉殿的宫道上,正有一
个人前呼后拥,威风凛凛地走来!
蒙戎会想起季白,纯粹是因为原六阳的一封密奏。在密奏中,原六阳详细地汇报了北方诸王近年
动向以及未来可能的变数,末了却又轻描淡写地附了一句:臧之君应该已经病故了吧?
蒙戎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什么臧之君便是丹朱的弟弟,被他软禁在宫中的哪间废殿。于是
招来宫中的管事,询问了半天,竟然没一个人能够说出季白如今是死是活。最后好容易有一位想
了起来:“是清凉殿里关的那个疯子吧?”
既然是丹朱的弟弟,那么也该是个美人。这么一想,蒙戎便微微地生出了一些兴趣。他可从来没
认真想过,就算是丹朱在冷宫里关三年,恐怕也早不成人形了。而远在万里之外的原六阳,如果
知道自己原意是想提醒蒙戎尽快除去枕边隐患的一句话,竟然会生出这种意想不到的效果,大概
也要气得跳脚吧。
然而世事不多是如此么?偶然的一个眼神,瞬间的心血来潮,往往便是决胜机关的所在,一步之
内天翻地覆,也不过是因为小小的一块石子而已。可叹原六阳机关算尽,却也有算失手的时候。
12
清凉殿外还是有人在守着的,正是那天天给季白送饭却从不敢进去的年青宫奴。宫中的宦人虽都
是奴隶,可是也分了三六九等,象这种看守冷宫的是最不得好的一等。关在冷宫里的人,不是失
宠就是犯了大事,一辈子都休想出头。宫里当差,讲的是“依靠”两个字,守冷宫却又有谁可以
依靠?别说依靠,好多人在这里当几十年的差,连大王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因为有哪个大王会
放着三宫六院不要,跑到这里来吹风的?所以蒙戎一行人到的时候,守门的人却还蹶着屁股,趴
在地上找叫蝈蝈。
跟在蒙戎身后的管事太监又气又急,过去对着那年青宫奴的屁股就是一脚:“李和,你找死啊,
竟然这样迎驾!”
那李和突然被人一踹,整个人便栽进了草丛里,呛了一嘴的泥,也没听清楚管事太监说的是什么
。他本就是因为脾气太牛得罪了上头才摊上这份差的,此刻不明不白挨了一脚,腾地一下跳起来
就骂:“哪个孙子在背后踢你爷爷?”
转脸儿看清楚了,吓得扑嗵跪下了:“大大大……大王……饶饶……命……”
蒙戎没理他,背着手打量清凉殿的门:“这里面关的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小的不知道。”李和咽了口唾沫:“听说是个疯子。”
“他怎么个疯法?”
“这……小的也不清楚。只是晚上的时候常听里面有响动,好象是在唱歌,有时候也笑,怪疹人
的。”
“把锁打开,本王要进去瞧瞧。”
李和看了眼管事太监,有些犹豫。蒙戎脸色一沉:“难道本王是被疯子就能吓到的人吗?开门!
”
门一打开,蒙戎首先就进去了。后面的一群人自然不敢待慢,连忙也跟了进去。
蒙戎站在梧桐树下,环顾院里的狼藉景象,皱着眉刚问了声:“人呢?”便听得头上风响。蒙
戎动作很快,脚下微闪,眼睛已经瞥到一团灰影从树上跌了下来。他自然而然地就伸出手去,刚
巧接了个满怀。
蒙戎全身肌肉霎时绷紧,真气流转护住要害,立刻就准备把季白给抛出去。
“唔~”
季白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危险境,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又被人接住,这么大的动静居
然没能把他惊醒。反而手臂自动地缠上蒙戎健壮的胳膊,当成原先安身的树枝紧紧抱住,还象小
猫一样在蒙戎胸前拱了两拱,把身体调整到最舒适的状态继续他的酣眠。
有趣的小东西。
蒙戎收住力道,俯看着季白的目光有了一丝兴味。
但是跟在他后面的武士宦奴可看不见他脸上的风云变幻,只瞧着他一头又浓又黑的头发无风自动
,一根根都象要站起来咆哮一般――全王宫的人都知道,这是他们脾气暴劣的大王发怒的先兆。
“臣等护驾不力,还请大王治罪。”
众人吓得腿软,霎时间扑嗵扑嗵堵在清凉殿门口跪了一地,人人都是一头的冷汗。
身为大王身边的近侍,大王的安全他们人人有责。这刚跨进殿门,就掉一个人下来,如果是刺客
怎么办?纵然不是刺客,这宫里谁不知道清凉殿里关的是个疯子?若他狂性大发,伤了大王,自
己这一干人等死上七回八回也不够看。
“好了,都给我在外面等着,乱哄哄的烦死了!”蒙戎不耐地大喝一声,丢下后面彼此大眼瞪小
眼的一群人,大步跨过了草长掩径的院落。
13
步上台阶,破烂的两扇门扉挡不住他的一脚。季白如果醒着,定要大大地叹气,这下连勉强可以
挡风的也没有了,算是彻底清凉。
这小东西三年来住的居然就是这样的地方?蒙戎难以置信地摇摇头,王宫的猪圈大概都比这里干
净得多。嫌恶地啧了一声,他迈开长腿走向唯一看着还比较顺眼的角落――堆着完全看不出本来
颜色的薄被的木榻。
这张木榻本来就不宽,蒙戎身形伟岸,又抱着季白,两个人顿时挤了个满满当当,连多的一丝缝
隙也没有了。
拨开季白前额过长的流海,蒙戎细细审视着少年的脸。
在这张脸上,他完全找不到一丝和丹朱相似的精致绝艳,甚至可以说,身为天下第一美人丹朱的
嫡亲弟弟,这个少年却连蒙戎后宫里姿色最平庸的妃姬也比不上。
按理说,专程来看美人的蒙戎应该很失望才对,可是他却并没有感觉到。躺在蒙戎怀抱里的季白
,嘴角微微地带着一点笑,那一份纯真宁静,让蒙戎看了竟然把眉心都不自觉地跟着舒展开来,
整个人的表情也变柔和了许多。
今天的阳光,好温暖啊。
季白模模糊糊地想,就连平常抱着有些凉的树枝都被晒得热热的,好象也有了体温。嗯……不止
是有体温,而且还光滑柔软了很多,没有平时那么粗糙硌人。他满意地咕噜了一声,又往里面挪
了挪。
“扑嗵――,扑嗵――”
什么声音在冲击他的耳膜?是鼓声么?不对,鼓声比这个大多了;是有人在舂米么?也不对,舂
米的声音没这么沉稳、坚实……那么是人的心跳了…………
季白忽然清醒,怎么会是心跳的声音?是谁?是谁?
他慢慢地睁开眼,呆呆地对上蒙戎淡蓝的双瞳。
好清澈的目光,纯净、无邪,就好象他七八岁时常去的那条小溪,明彻得见底。
满朝文武,三宫六院,没有一个人能有这孩子一样透明的眼神!
蒙戎的手情不自禁地就揉了揉季白的头发,用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宠溺的语气问道:“你醒了
?”
好象他抱着他,看他在他怀里睡觉,这些,是每天都有做的,再平平常常不过的事一样。
自己是在做梦么?多么奇怪的梦啊,竟然梦到蒙戎抱着他,还是在这清凉殿里!
大概是今天风太大,吹得身上发寒,所以连做梦都想有个温暖的依靠吧。但是……怎么会是蒙戎
呢?女君、丹朱、渚夫人,哪怕是原六阳也比蒙戎更合理吧?
季白单手撑在蒙戎的胸前,手掌下是男子厚实的肌肉,和透过衣衫也能感觉到的暖热体温。如果
说是梦,这未免也太真实了。
季白怔忡地望着蒙戎,张开嘴,无比认真地问出一句:
“你是我哥哥吗?”
蓝色的眸子象天空一样隧,这个有着野兽般华丽美貌的青年其实也有一双率性的眼睛。他高兴
时,明朗得如晴空万里,阳光灿烂;他发起怒来,又仿佛有乌云罩顶,闪电雷鸣。他若不想让人
看出他的心思,那么就算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无法读懂祢国年青君王的眼神。
“不,我不是你哥哥。你要称呼我‘大王’。”
蒙戎轻轻抚摸着季白的头发――三年不曾剪,它已经长得快到少年的腰下了――他的手指仿若不
经意地停在季白纤细的颈椎后面:
“小东西,你还记得你哥哥吗?”
1
“记得啊。哥哥他很高,长得好好看。”季白合上眼,笑得天真而可爱:“哥哥最疼阿白,谁要
是欺负阿白,哥哥就会把他打跑。哥哥给阿白带了好多好吃的来,还教阿白唱歌,我唱给你听好
不好?我都有会哦――”
他的身体在蒙戎怀里摇摆,细细的声音哼着谁也听不清歌词的曲子,他脸上的神情幸福得象在做
梦。
那是每一个孩子都曾经做过的梦,“哥哥”所指的也不是如今居住在南室殿的那名风华绝代的青
年,而只是一个由他自己臆想出来的,能够给予他保护的力量以及温柔的呵护的影子。
蒙戎的手顺着季白柔软的发丝滑开,三年前的季白或许还会因为险险逃过这一劫而手脚发软,可
是现在的季白却已经能够就势侧了脸,汲取蒙戎掌心的暖热温度。
蒙戎在清凉殿里足足待了一个下午。守在外面的随从们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转来转去,不敢踏进
门槛半步,却也没有心情偷懒歇凉。
只有愣小子李和伸长脖子盯了里面半晌,一把拉住旁边提心吊胆坐立不安的总管问:“你说大王
和那个疯子在做什么?会不会被……”他做了个击头的动作,还朝天翻翻白眼。总管冷冷地瞅了
他一眼,拽回自己的袖子,说道:“妖言惑众,可是死罪。”
“妖言惑众?我?”李和指着自己的鼻子,然后烫到手一样甩开:“秦公公,你别吓唬我,我也
是担心大王。”
“圣天子百灵护佑,要你这臭小子担什么心?大王面对千军万马尚且无惧,哪有被一个疯子给暗
算了的道理?”秦公公一口啐地上,心里骂着混小子说话怎么这么不吉利。
“秦公公,这话您就说差了。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里面可是一个疯子,能用常理衡量吗
?你没听过他半夜唱歌,没一句是听得懂的,倒象鬼念咒。”
“呸呸呸,忌讳忌讳,宫里最不能说这些什么神啊鬼啊的,你活腻啦!”
秦公公给他气得七窍生烟,说话的声音也不知不觉大了起来。
偏偏这个时候,蒙戎出来了。
秦公公一张脸顿时便扭成了苦瓜,欲哭无泪,手脚都在哆嗦。
蒙戎的规矩,话历来只要说出口就不容人违抗。他说了不许吵,那就是不许吵,尤其讨厌宦奴们
尖着鸭嗓大惊小怪,拨弄事非。
曾经有一名小黄门,自恃曾随着蒙戎上过战场,替他挡过冷箭,有救驾的功劳,自觉身份有些儿
今时不同往日了。蒙戎与大将军由虎庭上议事,他立在阶下竟然“卟哧”一声笑了出声。蒙戎勃
然大怒,顺手抄起案上的白玉镇纸丢过去打在他额头上。想蒙戎的手劲,就算留上三分,寻常人
就已经受不起,更何况他盛怒之下,全力扔出,白玉又坚硬无比,当下便把那小黄门的头给砸了
个大洞,一命呜呼。
秦公公越想越怕,暗地里把李和翻来覆去骂了千遍也不止,却半点儿有用的办法都想不起来。
“你叫李和?”
谁知蒙戎竟没理一边儿噤若寒蝉的秦公公,反寻上了李和。李和没想到蒙戎进门前心不在焉地听
秦公公唤了一他的名字,竟然就记住了,不由暗暗吐舌佩服这主儿好记性,一边赶紧地过来,
躬了腰响亮地应道:“小的在!”
“这里是你在侍候的?”
“……是。”
略略抬眼觑着自家大王,李和心里忽然打个愣磴,大王脸上的神气……居然是带着笑的?
“好,你仔细着一点……”
蒙戎回身看了看清凉殿里,然后袍袖一甩:“去南室殿。”
一群人又浩浩荡荡地离开。
扬起的灰尘落了地,清凉殿重又归于它本身的清冷。
15
扬起的灰尘落了地,清凉殿重又归于它本身的清冷。
李和从地上爬起来,眺望蒙戎离去的方向,又摸了摸自个儿的脑袋……“仔细着点”……什么意
思?
是仔细地看着里面的那个人么?可是清凉殿四周都是高高的围墙,大门上的锁足有小儿臂粗,还
有什么好仔细的?难道他一个疯子还能变成鸟飞了,变成鱼游了?
还是要他仔细地侍候里面的人?李和想起刚才所看到的,他非常肯定,自己绝没有看错,大王的
确是在微微地笑,那个样子倒和自家小侄子从雪地里抱回被人遗弃的小狗时的表情有些象。
李和摇摇头,秦公公说得对,自己敢情是活腻了,居然把大王和自己的小侄子相提并论。
可是那种笑容……真的很象啊。
据说关在这里面的人,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而且还是现在最得宠的南室殿主人的亲弟弟。
南室殿主人自己虽没见过,可是听在这宫里当了近六十年差的库房老温说,那可是天下间少有的
美人。每逢有他出席的宴会,雍都的贵族子弟们打破了头也不过为了能够瞧上他一眼。如果能有
谁可以进入他的帷帐,听他操琴作歌,回去后必定一个月都茶饭不思,神思恍惚,半年后都还会
拿来做为向人炫耀的资本。
这样一个人的弟弟,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可是怎么就疯了呢?
李和站在清凉殿的大门前,望着黑洞洞的正殿,第一对里面的人生出了莫大的好奇心。
蒙戎为什么会来清凉殿?
在李和胡思乱想的同时,清凉殿里,季白瑟缩在木榻上也在思索。
如果是丹朱求他的,为什么丹朱自己不来?漫长的三年当中,难道他就从来没有过机会,能够来
瞧一瞧他吗?不,季白咬住唇,丹朱的心里恐怕是恨着他的。若不是为了他这个弟弟,丹朱或许
早就死了,高贵清白的死比污秽苟且的活更符合丹朱的理想。
既然不是丹朱的请求,那么蒙戎又怎么会突然想起自己的呢?
低头看着阳光从窗隙间洒下的影,明与暗晦涩不清。
“咳、咳,这里好大的一块石头啊。”
院子里忽然有人在自言自语,音调虽高,声气却还是有些颤抖,倒象是冻得厉害的人硬挤出来的
一句话。
然后便见一个脑袋从没了门的门框后探出来。
季白很有趣地瞧着。
李和一开始没看见季白,因为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少年伶仃的身形有些被柱子挡住,模糊在明亮
的光线后面。
咽了咽唾沫,李和麻起胆子跨进门槛。他的脚落在被蒙戎踹倒的门扇上,早已朽坏了的木头受不
住力,“喀嚓”一声折断了,绊得他一个踉跄。
“这是哪个孙子干的好事?存心想吓死你爷爷啊?”
拍着胸口,早白了一张脸的年青宦者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再一地冒犯了自家大王的神圣。嘴
里乱七八糟咕哝了一阵后,他终于定下神来,这才有多余的心思去注意这个地方的破败和颓乱。
好――脏。
到都是灰尘,梁间的蛛网大喇喇地霸占了大部分的空间,粘在上面的尘絮一缕一缕地在半空中
飘荡。还有空气中那股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气味,在他的认识里只有腐烂了很多日子的动物尸体
或是有一堆小山样的臭鸡蛋才能够发出这样令人欲呕的味道。
大王刚才是在这样的地方足足待了两个时辰吗?
李和掩着鼻子,还没来及对蒙戎非凡的忍受力歌功颂德一番,视线和角落里另一双清灵灵的眸子
撞在了一起。
吓,是那个疯~疯疯子!
16
季白弓着身体,双手环抱着蜷起的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看上去又乖巧又安静,哪里象个疯子
?
“喂――”
李和试探着喊他。
季白骨碌碌地转动着黑莹莹的眼瞳:“你是我哥哥吗?”
李和摇摇头,他想想,问道:“你不记得你哥哥是谁了吗?”
季白却已经转开了脸,看着外面,嘴里唱着混乱的童谣:“蚂蚁搬家,树上开,哥哥带我骑竹
马。马儿乖,马儿快,阿白要回家……”
他的表情依然是那么平静,他所唱的歌李和也曾在无数的夜里听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看
着听着,鼻子竟慢慢地发起酸来。
“我说你倒底唱的是什么呢,早也唱晚也唱,你就唱不烦哪?还有半夜三更的,声音细得象鬼哭
,我睡觉都老觉得脖子后面凉嗖嗖的。”
李和转过身,开始用带来的笤帚和掸子打扫窗户和地面。他一边做这些事情,一边念念有词地说
个不停,手脚却相当麻利。
季白在他背后瞧着,嘴角柔软地微微扬起――这个年青的宦者虽然罗嗦,可是心地却很不错。
他在可怜他呢,所以才会说这么多话。
自己被关在这里寂寞得要死的时候,是多想能有这样一个人,在自己的耳边,唠唠叨叨地说上这
么些可爱的话啊。然而他唯一能够见到的人,却是那个又聋又哑的驼背老人。如果再不唱歌,他
恐怕已经连怎么发音都给忘记了。
足足了两个多时辰,李和才把大殿里打整干净。季白身下的破烂薄絮也被他扯去扔了,另拿了
一床半旧的褥子和被盖来。季白将手放在被面上绣的李图案上的时候,仿佛还能感觉到年青宦
者留在上面的体温。
“嗨,看我今天给你带了什么来。”
李和把食簋放在一边,从里面端出好几样热气腾腾的菜点来,末了还掏出一只鸡腿,塞到季白手
里。
“这个可是我去役房取饭的时候,趁他们不注意,悄悄从笼屉里拿出来的。我这个可不能叫做偷
啊,役房那伙人,惯会克扣我们这些当下差的份例伙食,我这也是君子爱鸡腿,取之有道理。”
他挨着季白坐在榻上,显然已经没把季白是个疯子的事情放在心上了。
从怀里取出一把黯银梳子,他兴致勃勃地跳到季白身后:“你吃你的,我来给你梳头发。”
季白警惕地看了一眼他的手,飞快地移到另一头去。
“哎,你那是什么表情啊?我以前在家的时候可是常常帮我妹妹梳头的呢,这把梳子就是她给我
的。我连梳自己的头发都舍不得用,你竟然还嫌?”
李和瞪着眼说完,一把抓过季白,一只手摁住他,另一只手将长长的梳齿插进他的头发里。
“啊,痛痛~~”
季白捂着自己的头皮,惨呼出声。这个笨蛋,三年都没有认真梳过的头发,能这样硬拽吗?
天空渐渐收拢了最后的一丝光线,夜色显露出她无边的妖娆。静谧的大殿里,两个少年彼此对望
着。当很多年以后,季白想起这一幕时,仍然会不能自抑地笑出声来。而其时已经贵为王宫大总
管(这名字真俗,偶赶文,以后再改)的李和也还是会红着脸嘟哝一句:“我怎么知道你三年没
梳头啊……”。但这都是后话,此刻他们一个是被囚禁的癫痴,一个是王宫里最下等的仆役,都
还尚未登上历史风云变幻的舞台。
最后,李和打来井水,给季白洗了头。因为季白挣扎的时候掉进了水桶里,于是又顺带着洗了澡
。季白和他的身量差不多,他拿了自己的衣服来给他换上。全部折腾完后,夜已经过去大半。倦
意袭上忙碌了半天的少年眉间,大大地打了个呵欠后,他就趴在季白的脚边彻底当了睡魔的俘虏
。
季白也很快睡去,今天发生的事情很多,可是等不了多久,崭新的一天又要到来,还有什么样的
事情在等着他呢?
17
“跑啊,快跑啊~”
有谁在后面使力地推了一把,小孩子拼命地在黑暗里向前奔跑。长戟闪着雪亮的冷光向他刺来,
身后斜飞起一个黑影,“噗――”,温热粘稠的液体溅到他的脸上。
还来不及拭去,“到这边来!”
他又被拉进一扇门,拽着他手的人已经不知道是换了第几个。
脚下变软了,冰凉冰凉的水灌进裤管,又漫过他的腰和胸腹,淹到他的下巴。
“不要动啊,请千万不要出声。”
脚步声奔向另一个方向,后面追赶的人也跟着跑了过去,接着便是惨痛的叫声,一闪即没。
他应该是害怕的,可是他除了冷什么也感觉不到。水在他的身体周围缓缓地涌动,他的手指间象
有无数条水蛇滑了过去,留下滑腻的感觉。
不,不对,小孩子蓦然睁大了眼,他的四周哪里是水,水怎么会是如此腥浓的红色?他挣扎着想
爬上岸去,可是每当他刚刚撑起身体,必定会有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影按住他的头,重新将他按
下去,不让他得救。粘腻的血块大块大块地涌进他张开的口中,他肠胃都在痉挛,然而倔犟不肯
服输的天性让他硬是咽下了作呕的冲动,也不肯喊出一声“救命”。
他不要人救!谁也无法救得了他,除了他自己!
“想要不被人欺负,你就要成为天底下最强的勇者!”
这句话是母妃说的,她是祢北方天蓝部落酋长的女儿,为了换得一块能够让整个部落衍安息,
不用再四流浪迁徙的丰饶土地,她被献给了祢至高的君王做他后宫一百三十七名妃子中的一个
。
无权无势,没有超凡美貌与强大后援作支撑,又是外族女子的母妃,能够在后宫中立住脚,并俘
获父王的心,凭借的正是她这种坚韧强悍的个性。
而他是母妃的儿子,与生俱来的骄傲不允许他向任何人示弱,他只能靠自己!
――
“大王,该起了。”
绡帐外近侍捏着嗓子轻声唤他,远传来辰阳钟悠远的鸣响,昭告四方万民,晨起而作。
在斑斓铜镜前换好朝服――上六章下六章,素表朱里,大绶六彩,小绶三色,朱袜赤舄。王冠代
替了平时惯用的额带,稳稳压在永远也梳不齐整的浓发上。
少了些狂妄,多了些庄重,镜中的人影散发出身为王者的风范和威严。
平视着自己的淡蓝色眼瞳里,闪耀着自信、坚定的光芒,完全看不出噩梦留下的任何阴霾。
蒙戎冷冷一笑,扭头提步跨出门去,站立在门边的小黄门扬声高唱:“大王上朝――”。
“今天有桑源来的密报吗?”
散了朝,在回后宫的路上,蒙戎随意地摘了朵开得正好的寿金菊,掂在手里无意识地扯下一瓣又
一瓣金黄的瓣。
跟在身后的近侍躬身回答道:“禀大王,未曾见到。”脸上却不禁带了些愕然。
桑源距雍都路程遥远,骑最快的马昼夜不停地飞驰,抛开马的体力不算,也至少得有两个来月的
时间才能抵达。上一封密报不过才到了十来天的功夫,按规矩,除非发生重大军情,否则的话,
下一封密报应该还要等上半个月的时间才会送到。
大王难道忘了?不然,就是有什么心事。
瞟了眼蒙戎的脸色,近侍聪明地决定不去提醒他。只是默默地继续跟在蒙戎后面,小心翼翼。
蒙戎的心情微微的有些恼怒,原六阳那个家伙,难道已经把我这个大王给忘了吗?想要找他说话
的时候,竟然连封信都看不到,一定是躲在哪家美女的怀里吃着送上嘴的水果开心的不得了吧?
哼,都是些靠不住的手下!蒙戎烦躁地将被他扯得只剩下可怜的萼的寿金菊扔进一边的湖里。
而被他无缘无故痛骂的那个人,却正在千里之外的热炕上睡着大觉。
“啊嚏!”
明明裹着厚厚的狐衾,连脚趾头都热和得发红的人,忽然伸出头来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怎么了?”
旁边一个声音含糊地问。
“有人在骂我。”
春云映托的一张玉颜,迷惑地望了望雍都方向的天空,没道理啊,这么远也能惹到他?
“大王,再往前去可就是清凉殿了。”
眼看着前面的人神游物外地行路,两边的景色越来越荒凉,近侍也不得不出声提醒了。
上一大王去那儿,被几位夫人知道后狠狠地训了他们几个跟随的人一顿。说随便带大王去那种
不祥的地方,万一惹出什么麻烦或是中了邪,谁来担当?
其实她们的心思他倒也猜得到几分。
如今宫里最得宠的是南室殿主人,而清凉殿里关着的那位主儿又是他的亲弟弟。万一大王又看上
了,再封个妃子,兄弟俩个联起手来,后宫还不全成了他们的天下?
宫里的事情,真真假假分不清楚。虽说清凉殿里的人是个小疯子,可是那些夫人们还是不能全然
放心啊。
只是这脚长在大王自己身上,他要去哪里难道还有人拦得住拖得回吗?还要脑袋不要了?
不知不觉间,行到了清凉殿的围墙外,抬起头,便可见梧桐树的枝叶,从墙上探出来,仿佛也不
甘忍受那墙里的冷清寂寞。
李和端了把竹椅坐在朱漆驳落的大门前打着盹儿,近侍在蒙戎的授意下从他腰间取走了钥匙,他
居然也不知道。
蒙戎一个人进去了。
“喂,大王。”
季白的声音从他头顶上传来,少年骑在粗大的树枝上,好奇地看着他。
蒙戎不自觉地就笑了起来,朝他招招手,要他下来。
“你真瘦。”
顽皮地直接从上面跳下来的少年准确地落在他打开的臂弯里,轻盈得象一根羽毛。
蒙戎拍了拍他的背,这背单薄得连岬骨都突了出来。
“你总在上面呆着吗?难道就没掉下来过?”
季白点点头,伸出一根手指。
“就一?真是巧,只掉下来一就被我接着,小东西,我们还真有缘呢。”
季白伸出的手指放在蒙戎的眉心上:“你不开心。”
蒙戎刚笑了一半,笑声就收住了。
扶着他的臂膀,贴着他站立的季白,踮起脚来也只及他的下巴。他把手伸过来说话的时候,就得
仰起头,抬着眼。他的眼睛清清亮亮地注视着蒙戎,目光澄澈得没一点杂滓。
被他这双眼睛瞅着,蒙戎的心竟然莫名地也沉静了下来。
“我昨晚做了个梦。”
他顺着树干坐了下来,也不管他一身的锦绣绫罗,和大王无上的威仪。
季白也蹲下来,很自然地爬上他的腿,挤进他的怀里:
“梦不好么?”
“嗯,是个噩梦。”
蒙戎拥住他,以免他失去平衡向后栽倒。
“我梦见了很多年以前的一件事,很多很多年了,我本来都以为我已经全部忘记了。”
青年君王的视线落到了远,有些迷茫。
他哼起了一支歌来:
“大地哟苍茫,
草原哟辽阔,
在远方蓝色的星空下,
是我美丽的故乡。
鸿雁哟声声,
羌笛哟悠扬,
在远方牧人的歌声中,
是我可爱的故乡。
大山哟巍峨,
洛水哟滔滔,
在远方天蓝的帐篷里,
是我白头的阿玛达。”
他的声音虽轻,但歌词韵调中自有一种雄浑苍凉的气势。
臧国属南,季白从来也不曾听过这样的曲子。这是和丹朱的琴声所不一样的音乐,是没有办法用
音律节奏来简单形容的感觉。
但是这歌里有一样东西是他能够明白的,即是那种眷恋家园的感情。
“这是我阿玛达教我唱的,在天蓝的语言里,阿玛达就是母亲的意思。”
蒙戎收回目光,看着怀里悄声无语的小人――
“你怎么哭了?”
季白就去摸自己的眼角,又将沾了水气的手指放进嘴里舔了舔:“咸的。”
“傻瓜,眼泪不是咸的难道还能是酸的?”
蒙戎失声笑了起来,笑声中,有一些东西,在悄悄地改变。
18
的确是在改变。
这种改变,不单是季白,就连李和、近侍、丹朱……整个祢的王宫都感觉到了。
这种改变甚至影响了明堂上列班议事的大臣们,他们彼此互望的眼神里,他们私下交谈的言语里
,都在疑惑着这种改变。
到底为什么?
他们年青的大王,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听他们陈述那些无比烦顼的国事的时候,竟然很少再不耐
地喝斥。只是他偶尔走起神来,甚至会笑出声。
宫里的人做错了事,蒙戎也不似以往那般,动不动就拖下去棒责,非打到血肉模糊不可。诸如摔
了瓶砸了碗之类的事,他往往一笑就不再追究,最多也就叫犯事的人自己掌两个嘴巴便过去了
。
每天见完了大臣,理完政事,蒙戎哪个妃子那儿都不去,只带着近侍一人,直接去清凉殿看季
白。
清凉殿也早不同往昔了。
院里的杂草被除了个干净,那些碎石瓦砾统统被拣走,其中也包括季白自制的那个简陋日晷。
被蒙戎踢坏的门重又装了上去,漏风的窗纸也全部换了新的。积尘灰土是再找不到了,连柱子也
重新粉刷了一遍。
宫里负责土木的司造管事还准备在如今变得空落落的院子里遍植木,垒石筑山,修一座小凉亭
起来。
“不,这用不着。”
蒙戎站在廊下,含着笑看趴在石头上拿碎点心喂鱼的季白。
季白玩一会儿就要转过脸来看他还在不在,就象才出壳的雏鸟,生怕走失了,再找不到可以依赖
的人。
蒙戎想起几天前,他因为和大臣们说事,所以到清凉殿晚了,季白竟一直站在殿前等他,被雨淋
湿了也不管,结果发了好几天的烧。
“这地方不好,又冷清又偏僻,他一个小孩子住在这里,阴森森的,容易招风邪。西寝殿不是一
直空着么?让他搬过去吧。”
这道旨意一下,后宫里人人惊讶。
需知宫中房屋无数,楼宇千重,但真正称得上主殿的却只有五座:
中央大庙,并不住人,是供奉祢的祖神和宗室灵位的祭祀之所,其余四殿分列它的东、南、西、
北方向。
北方玄元殿,是蒙戎的寝殿,也是宫中最高大的建筑。但因为当初建宫时,风水师相衡说正北方
阴气太盛,若君王长卧于此,恐怕有杀伐之祸。于是青阳殿便向西偏了偏,这么一来,就和西方
的西寝殿最为挨近了。
西寝殿若论宫室本身,在五座主殿里其实是规模最小的。然而相衡却说它的地理最好,刚柔相济
,阴阳相辅。再加上离玄元殿最近,因此历朝以来,都是左妃的居所――祢国以左位为尊,无王
后之说,因此左妃便相当于王后,是后宫之首。其时蒙戎尚未册立左妃,西寝殿也就一直空着。
西寝殿之右是南室殿,即现在丹朱所住的地方。
东方青阳殿,由右妃安夫人居住。这位夫人是大将军由虎的妹妹,和蒙戎也可说是青梅竹马的玩
伴,感情和其他的妃嫔们又不一样。
蒙戎什么地方不好指,偏把西寝殿指给一个疯子住!
这简直就是把一盆冷水泼到热油锅里,把个后宫闹得昼夜不宁。
蒙戎才不理会旁的人怎么闹腾,有来说这事的,一律拿棒子打出去。
季白更不可能理会,走出清凉殿只是他计划中的第一步。如果永远困在那方小小的院落里,他一
辈子都只能当个疯子,又遑论女君要他做到的握有天下?
几天来,西寝殿热闹得象集市似的,似乎人人都想来瞧瞧是个什么样的疯子,把大王迷得失了心
窍。
季白见着谁第一眼都问:“你是我哥哥吗?”
然后唱他那些古古怪怪的歌谣。
原来不是个疯子,倒是个傻子。
所有的人回去都这么说,渐渐地也不把他放在心上。
但这件事终于给蒙戎知道了,没几天,他下了一道旨:
送季白去南室殿,见他的哥哥――丹朱。
19
从臧国到雍都,从一十三岁的小小孩童到一十七岁的文弱少年,这是自那一夜后,季白和丹朱的
第一见面。
天空中飘着纷纷扬扬的小雨,季白坐在窗下,感到一丝丝凉意。
从重重大红流苏的帷幄后面走出来的那个人,让他眩晕得厉害。
逶迤曳地的长袍,绣着大红描金的牡丹,松松挽就的发髻,散着几缕乌丝在雪白柔腻的颈项上
,眉宇间荡漾的媚色,是令人心悸的艳丽。
――这哪里是当日风华如仙的臧国公子,分明就是一个裹着火焰的炽艳鬼魅!
季白艰难地移开视线,嘴里只觉得一阵阵的苦涩。
丹朱在他对面坐下了,冷冷地噙着一丝笑。
“季白,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他问。
隔着黑漆木香几,丹朱伸过手来托住季白的下巴,将他的脸转了过来:
“不要和我装傻,季白,我从来都知道你没有疯!”
“女君以前一直夸你静如水,利如刃,聪明不下古时的圣贤帝元。这样的人难道会因为伤心过度
这种可笑的理由而变成傻子吗?季白,你可以骗尽天下人,但是你不能够骗我!难道你忘了,我
是为了谁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两行清泪滑下他珠玉般的面颊,是多年隐忍的苦,说不得道不明。更有种种的难堪,夹在其中,
化成满腹辛酸。
季白轻轻地一声叹息,伸手拭去他的眼泪。
“哥哥,我没有忘记过你为我承受的一切。在这世上,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正因为如此,
我们必须更加的小心。这里是蒙戎的宫殿,我们任何细小的疏忽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所有的苦
也就白受了。”
丹朱吸了吸气,坐回到他的锦团上,神色已经变得淡然。
“你放心,这里的人我都打发到外面去了。守在门上的阿寿是我从狮笼里救出的奴隶,你在我这
儿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会外传。”
但是,说什么呢?
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吗?这样昭然若揭的答案,又何需用问?对他说自己这几年的境况吗?清
凉殿的凄风苦雨,茕茕孑立,说出来倒好象在抱怨一样。
季白腹中本来有千言万语想对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说,可是面对着这样的丹朱,他却什么也说
不出来。
辗转良久,他方才挣出一句:
“哥哥,你是不是在恨我?”
丹朱的面上毫无表情:
“我没有恨你。这是我命中该有的劫数,纵然当日你不假装疯颠,我也未必逃得过去。更何况,
母亲临终传位于你,你是君,我是臣,天底下岂有臣子记恨君主的道理?”
季白听得难受,丹朱的话句句剜心,他却无法有片语辩解,只能垂了头道:
“哥哥,你别这么说,是我对不起你。”
丹朱却侧身让过了,不肯受他的礼。
“我自己发的誓言,与你何干?你又何尝对不起我了?总之是我合该!”
他咬了唇不再说话,季白也终至无言,房间里的空气陡然凉冷了下来。
雨渐渐下大,檐下积着一个小小的水洼,也在慢慢扩开。秋风摇着窗前的几株芭蕉,蕉叶零落,
似乎也已禁受不起。
季白正坐在风口上,他穿得单薄,只罩了件月白的衫子,风一吹就显出细伶的骨架来,愈发显得
荏弱纤瘦。
“蒙戎……他为什么要把你安置在西寝殿?”
丹朱的目光幽幽地望着外面,季白心里一跳,有什么东西滑过去,但却无法具体地把握住。
出于某种连他自己也不能明了的原因,他撒了谎:“不,我不知道。蒙戎他只是把我当做一个小
孩子而已。”
这样单纯的理由,丹朱竟然也信了。
季白模糊地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几经犹豫,说道:
“丹朱,我想你还是离蒙戎远一点比较好。”
他终究有顾忌,说得隐晦。
然而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彼此也清楚其中的含义,可是有些事,就算是清楚会有什么样的后
果,还是会不知回头地去做。
季白也不知道,他离去前所说的这一番话能不能让丹朱有所醒悟。从园里回头望去,丹朱兀自
坐在窗下,神思迷茫。
2
回去时,蒙戎已在西寝殿等着他。
“小东西,见着了你哥哥,高兴吗?”
他牵着季白冰冷的手,领他到火盆边上去。季白打着哆嗦,窝在蒙戎的怀里,任他用一双温暖的
大手替他搓揉手脚。
过了一会儿,身体渐渐地暖和了,手脚在蒙戎的努力下已经泛起了粉色的晕红,季白却仍然闷闷
地不肯说话。
“小东西,你是怎么了?你不是一直想见你哥哥吗?为什么见到了反而又不开心?”
蒙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抱起他轻飘飘的身子。这半年来也喂了他不少的好东西,怎么还是这么
羽毛似的没一点重量?蒙戎拧了拧眉,看来以后要陪着他吃饭才行。
少年苍白细弱的胳膊抬起来,抱住了他的脖子,沾满了泪水的脸贴到他的脸上,季白“哇”地一
声哭了出来:“阿白乖乖的,不要扔下阿白一个人呀……”
从他脸上流淌下来的眼泪,直接地流到了蒙戎的嘴里,咸咸的,却让他心痛莫名:“小东西,告
诉我,发生什么事了?丹朱他对你说了些什么?他是不是骂了你?他有打你吗?”
心慌意乱的蒙戎赶紧检查季白的身上有无伤痕,但是季白却死命地搂住他的颈:“不要……不要
……阿白冷……好冷!”他哭得哽咽起来,蒙戎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季白睁着一双泪眼,鼻子红红地瞧着他:“你也不要阿白了么?你会把我丢出去么?”
怒气突然地卷上了蒙戎的眉宇,本来潭般温柔平静的蓝眸此刻却化作了涛天的巨浪,已经从季
白的话里推测出事情的整个经过的蒙戎,如同被激怒的狮子一样吼了起来:“他竟然这么和你说
?他说我要把你丢出去?告诉我,丹朱是不是这样说的?”
他勃然的怒气吓到了怀里仍在抽泣的少年,季白错愕地看着他,全身都在发抖,面色如纸。
咆哮的猛兽立刻收起了狰狞的爪牙,蒙戎歉疚地吻了吻他的额:“对不起,小东西,我竟然对着
你吼叫,把你吓坏了吧?”
守在殿门口的李和――季白搬出清凉殿的时候,也把这个幸运的少年宦者给带到了西寝殿来――
他正对着挂在廊下的一只五彩鹦鹉挤眉弄眼,无声地做着口型诱它说话。蒙戎怒吼的时候,鹦鹉
也吓得扑扇着翅膀“嘎嘎”乱叫,李和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可是紧接着他就听见了蒙戎在对
季白道歉,李和刚巧张开的嘴这下差点就合不上了。
他是听错了吧?大王竟然在向人道歉?那个只用一个眼神就能让最强颈的谏臣噤口的大王,竟然
在用这么温柔愧疚的语气说:“对不起……”?!他净身进宫的那天,负责教他们规矩的管事曾
颤巍巍地带着他们念:“夫大王者,受命于天,御万民,统四海,无有不利,咸为上意。”那意
思是说大王受上天的命令来治理天下,御使百姓,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那都是承应上天的意思
,没有不对的。可是大王道歉……这也算上天的意思吗?
李和悄悄侧了身,从半开的门缝里偷觑进去,只见青年君王低着头,正在一点一点地吻干怀中少
年仰起的脸上纵横的泪痕。嘴里还在不停喃喃地说着抱歉的话语。蒙戎对待季白的种种温柔,李
和见得多了,可从来没有象现在这种感觉,明明应该是觉着非常幸福,却又揪紧了心担忧,仿佛
这幸福转眼就要化掉流走,留都留不住。
“我一定是听错了。”
他轻轻地对自己说,站直了身体,重又去逗那只鸟。
季白终于不哭了,他也累了,依在蒙戎身上睡过去。蒙戎轻手轻脚地把他放平,让他好好地躺在
沉香榻上,拉过锦被给他盖好。他的手擦过季白的面颊,梦中的少年似乎也感觉到了,唇边微微
地扬起笑纹。蒙戎的手在季白脸上停了停,见他再无反应,这才离开。
听到他的脚步声出了殿门,接着院子里小黄门捏着嗓子压着声音唱旨:“起驾南室殿喽――”,
余音悠长地一层一层荡漾开。屋子里,季白睁开眼,唇上的笑纹变得苦涩而凝重。蒙戎这一去,
那边必定是一场大风暴,以丹朱的性子,是绝不肯替自己作半句辩解的,只有令蒙戎更加误会于
他。这一招离间之计,虽然不能真的让蒙戎与丹朱一刀两断,可是起码也能令他们疏远一段时间
。
希望在这段时间里,丹朱能想清楚才好。仇恨是一把双刃的剑,刺伤敌人的同时也能伤了自己。
他是别无选择了,可是丹朱却还能有躲开的机会,端看他能不能把握了。
远望着南室殿的方向,季白发出轻轻的一声叹息。
21
六月,祢进入了她的雨季。
今年的雨季较往年提早了近两个月,很多地方雨一直下了很多天都不停,形成了水灾。蒙戎变得
非常忙碌,每天都有雪片样的奏报从全国各地递上来,但是全都是不好的消息。云支去年才刚修
的堤坝,今年一涨水,竟然就溃了,大水一路浩浩荡荡,淹了两个县的土地,卷走了无数人的生
命。还有莱芜因为连日暴雨山基动摇,南边半个山坡垮塌下来,将山下诺大一个村子全埋在了山
石泥流之中,全村老小几千人竟没一个能逃得出来,全部做了山神的祭品。诸如此类的事情,已
经让蒙戎心烦不已了,偏偏原六阳又连着发来好几道密奏称,祢北面的诸候竟然想趁蒙戎忙于冶
理水患的时候,联合起来图谋不轨。各种各样的头疼事加起来,使得蒙戎原来暴躁易怒的脾气又
回来了,天天都有大臣被骂得狗血淋头,朝案上的笔墨纸砚被他摔坏的也不知有多少。
然而,在这样的情势下,只要有一点空暇,蒙戎还是不忘去看季白。有时候他会陪他说说话,有
时候他只是抱着他,一起坐在窗下看外面下个不停的雨,季白总是气哼哼地骂老天爷没心肝,蒙
戎就说:“老天爷可不能随便骂的,骂了嘴上会长疮。”
“我情愿我嘴上长疮,只要他别老是哭。”季白嘟起嘴,他总说下雨是因为老天爷小气,是个爱
哭鬼。
蒙戎低头在他嘴角轻轻一吻,笑道:“长疮可是会痛的。”
“我情愿痛,也不想看到你不开心。”
蒙戎震动了,他收紧手臂,更紧地抱住怀里的少年:“不,小东西,哪怕老天永远下雨,我也不
要你痛苦,这样我会更不开心。”
雨果然一直没有停,灾情越来越严重,就连王宫也不能幸免。
西寝殿的后面有座土塔,是前朝的某位王为他的一名妃子所修。据说这名妃子是一位异国的公主
,嫁到祢来以后日夜思念故国,终至病倒。祢王心疼爱妃,便命人在殿后修了这座塔,让妃子能
够登高望远,长眺家乡。这个故事后来怎样就没人关心了,大家只是在看到塔的时候会赞一声那
位祢王的情痴心。然而就是这座塔,也终于顶不住几天几夜的狂风暴雨,在一天夜里垮塌了。
塔倒下的时候,西寝殿也为之一震,季白猛然惊醒,坐起身来便看见窗外沉沉雨幂之中,无数身
影伴着灯笼烛火慌乱地穿梭,有的灯笼落到了地上,立刻就被后面的人踩熄了。雨打在房顶上和
树木枝叶上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宫人们哭喊号泣的声音也夹在其中,凄惶悲切。
季白听见李和声音也在里面,但是他似乎还比较镇定,正在指挥其他人各尽其责。季白还从未听
过他用这么尖的声音嘶喊过:“赶快派人去告诉管事,不是地龙翻身,是大雨把塔冲倒了。不是
地龙翻身――你瞪我干什么,赶快去啊,要是惊吓了各殿的夫人谁担这个责?……哎哟,你在这
里瞎跑什么?还不去找大夫来,你,还有你,赶快把所有的空房打开,把受伤的人都抬进去安置
,这么多人,难道全躺在雨地里啊?……大王?啊,这里太危险,大王你不能……”
他的话未说完,大殿的门已经“咣”的一声被撞开了,季白惊疑地看着一个高大的黑影闯入了他
所在的内室,下一刻,他的人便被揽进了蒙戎怀里。
“小东西,你没事吧?没事吧?”
蒙戎仓惶的声音从季白头顶传来,当年于战场之上,亲眼目睹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有如阿鼻地狱
,犹自不曾皱一皱眉头的他,此刻竟然连说话都在颤抖,抓着季白肩膀的手更是紧得要掐进他的
皮肤里去了似的。
季白只觉得脸上湿湿的,他的手放在蒙戎背上,触手也是湿的。这时落在后面的近侍才赶了进
来,手中挑着的一杆灯笼给黑暗的房间里带来了一片温润的光华。
光华映,蒙戎居然只穿了身单衣,赤着一双湿淋淋的脚站在季白床前!
季白嘴唇轻抖,再也控制不住,两行眼泪夺眶而出,流到嘴里一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不开心偶要写悲文了……)
22
直到第二天天亮过后,季白才知道为什么蒙戎会那么惊惶失措地跑来看他。
原来那土塔倒下的时候是对着西寝殿的方向,所幸西寝殿屋顶饰有青铜立鸟给挡住了,且塔顶砖
瓦经年风化不少,这才没把西寝殿砸出个洞来。但是殿侧一排宫人们居住的偏房就没那么幸运了
,沉重的塔身正好压在上面,将一排屋子尽数压垮,是夜正在其中熟睡的十多名宫人就这么化成
了齑粉。
季白站在庭院里,看着所有的人来来去去,忙着收拾残局,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出惊魂初定的疲惫
,同时却又有几分的庆幸――幸好自己不是躺在里面的其中一个。
如果青铜立鸟挡不住的话……季白的目光垂直地从上面落下,他最后停住的地方正好是昨夜他安
枕的所在。
会死吧?他,也会象那些罹难的宫人一样,肢体凌乱,面目扭曲地躺在瓦砾之下,静静地等着别
人来替他收尸……假如这一切真的发生的话,蒙戎也不能幸免。
蒙戎……
季白难受地嘘出一口气,他为什么要来?
明明知道危险,却还要不顾性命地冲来,连衣服鞋子都来不及穿好。从他身上传来的颤栗,直到
现在自己的指尖仿佛都还能感觉到。他的确是在害怕,但害怕的却不是他本身的安危,而是自己
这个于他应该没有丝毫用的人,一个疯疯颠颠的傻子。
蒙戎啊蒙戎,我在你心里,当真已经有这么重要了么?
季白抓着自己衣服的前襟,感到一阵心悸的疼痛。
这惊天动地的一夜过后,在祢肆虐了整整一季的雨终于停了。
大水涨得快消得也快,河流迅速恢复了以往安静徜徉的模样,仿佛从来就没有那样凶狠残戾过。
躲过灾劫的人们,已经没有时间为死去的亲人哭泣,他们必须尽快地恢复家园,重新修筑起被冲
毁的房屋,采集足够的食物越冬,同时还要找到剩下的种子好为来年春耕作准备。
同时,来自北方的军情也渐渐有了好的消息。原六阳匹马貂裘,孤身入息月部与酋长济朗击掌为
盟,获得了这个北方最大部落的支持。息月部既然站到了祢这一边,与之有姻亲之谊的安夏、回
龙两部自然也跟着表示将继续对祢称臣纳供,而如今已发展成为北部第五大部落的天蓝,当然更
是全力支持蒙戎,如此一来,北方基本算是安定下来。
十一月,息月等北方各部交纳的贡礼运到雍都,来自南方各属国的粮食、牲畜、种子、衣物等等
济灾物品也陆续抵达。这些东西分发下去,祢的困难顿时解决了不少。蒙戎高兴之下,宣布将在
圭山进行为期两月的围猎,以狩获的猎物谢神祭祖,并欢庆祢即将送走这多灾多难的一年,迎来
充满希望的新年。
“小东西,你想要什么样的猛兽?狼?熊?老虎还是狮子?不管你要什么,我都会砍下它的头放
到你的面前,剥它的皮来为你制衣。”
出发前,蒙戎来找季白,他正在一群宫奴的服侍下更衣,那些肥厚臃肿的滚毛衣服几乎将他整个
人都裹得密不透风,季白很不高兴地站在中央,看见蒙戎来了也撅着嘴不说话。蒙戎挥手命所有
的宫奴都退下去,亲自来替季白整理衣裳。他自己穿着藏青色的短袍,外面罩着白狐狸皮的披风
,额上勒着混合了鹰羽、熊皮、狮鬃的饰带――季白知道这个叫“烈央宗”,是只有能射雕杀虎
的勇士才可以佩戴的标记。拥有它的人都象爱护自己的眼珠一样珍视它,不到盛大围猎活动时绝
不轻易拿出来,因此寻常很难见到。
季白见它五彩斑斓,煞是好看,便伸手过去摸了摸。蒙戎看他喜欢,就解了下来,给他戴上。皮
质的头饰,有种淡淡的腥膻气味,贴着额头上非常的温暖。季白知道这东西意义非凡,想要拒绝
,却又不能,只好怔怔地抚着额头凝视蒙戎。祢年青的君王口角含笑,蓝色的瞳仁就象七、八月
间臧河的水波,温柔地容纳了他的身影。于是寂寞的不再寂寞,孤独的不再孤独,纵然时间流逝
,沧海幻作桑田,所有的人都离他远去,眼前的这个人还是伫立在他面前,陪着他,守着他,无
条件地宠溺着他。
季白眨了眨眼,那种梦幻般的景象消失了,耳边细细地响着从南室殿传来的琴声,淙淙泠泠,声
声微妙。
“我不要穿这些!”
季白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踩着自已的袍裾绊到地上。西寝殿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他倒也没摔
着,只是看那滚筒一样的衣物中间露出他小小的一张脸,有些滑稽。
蒙戎笑着过去拉他:“圭山风冷,你体弱,不穿这些可不行。”
“你不是也没穿?”季白扁扁嘴。
蒙戎大笑:“你怎么能和我比?我小时候习骑射,冰冻九尺也只能穿单袄薄靴在马上拉弓,那种
滋味可不是你尝得下来的。”
“总之我不要穿成这样!”季白干脆坐在地上,“我不去,你自己去好了。”
现在和蒙戎说话,他已经可以说很长的句子来清晰地表达意思,但是总带了些孩子气。蒙戎也是
把他当成小孩子在疼爱着,虽然季白现在已经是十八岁的少年,站直身体的时候也能够着他的下
巴了。
“好吧好吧,”和每争执时一样,最后屈服的依然是蒙戎。他敞开了自己厚实的大氅,让季白
脱掉那些笨重的衣服钻进他的怀里。他笑着叹气:“难道我追老虎的时候也要这样抱着你吗?我
的马会受不了我们的重量,把我们两个都丢下来喂老虎的。”
“喂老虎也不错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季白是认真的。
(关于围猎,我原来是写的春季狩猎。后来查资料的时候发现古代的人把木神看成春天神,春天
忌杀生,而且蒙古族、满族的围猎通常都是在初冬进行,因此改了过来。其实本来这个故事的历
史就是架空的,不用太计较。
23
北雉门外,龙缪粞簦和铃央央。随行的人们,列着整齐的长队,正在等着蒙戎下令出发。在这
些人中,有蒙戎亲近的大臣以及他们的家眷,也有后宫里的其他嫔妃。他们或骑着高大的骏马,
或坐在华丽的车里,都穿着鲜艳的衣服,佩戴着华美的首饰,在马颈和车轼上吊着鸾铃,插着雉
羽,希望能够吸引蒙戎的注意。
但是蒙戎却抱着一个形貌普通,纤弱瘦小的少年跨上了他的爱马“浓云”,还让他依在自己胸前
,用自己的披风将他严密地裹紧,生怕他吹了风受了寒。尤其扎眼的,是本来应该勒在蒙戎额头
的“烈央宗”,此刻却系在这名少年的头上,五色绚烂的勇者徽记映衬着那张平凡得甚至有些苍
白的脸,看上去是如此的不谐调。
“那不是西寝殿的那个傻子吗?难道他也要去圭山?”
后宫嫔妃的车队里面,从排在最前面的一辆车上,传出了这样不满的说话声。坐在铺了箪席的座
位上的是两名女子,都是贵妇的打扮。左边的女子容貌端和,神态安祥,乌云作堆的发髻上簪着
粒浑圆洁白的珍珠,更显得气质高贵贞静。右边的女子则打扮得要华丽一些,灰鼠毛滚领下露出
半截缀着绿玉项链的雪颈,刚才的话便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她的眼睛从垂在车前的纱幔间望出去,目光落在季白身上,显出不屑一顾的蔑然:“南室殿主人
的弟弟,也不过如此而已。”
“辛夫人,请别这么说。”左边的女子微微一笑,并没有象对方所以为的那样附和她。
“你看到他额上系着什么了吗?那是王的‘烈央宗’,可不是一般的人能够佩戴的。”
“姐姐这话,是想说他在王心中的地位不一般么?就算这样,姐姐你也不用怕他啊,姐姐在大王
心中不也是不一般的人吗?”
左边的女子――蒙戎的右妃,如今后宫中身份最尊贵的安夫人恍若根本没有听见辛夫人语带挑拨
的话,娓娓说道:“那根‘烈央宗’,是王十二岁的时候,由羽夫人亲自颁给他的。”羽夫人便
是蒙戎的母亲,“因此对于大王来说,它的意义远不止是勇气胆略和高超武艺的象征那么简单,
它还包含了羽夫人对王的爱和期望,是王最珍惜的东西之一。即使是我……不,我曾以为无论任
何人都无法让王把它从额上取下来,它就象大王的心。可是你也看到了,王已经把它交付出去,
得到它的那个人,不是你也不是我能够去撼动得了的。”她意味长地看了辛夫人一眼:“你明
白了么?”
辛夫人咬住下唇,有点不甘心:“他只是个傻子。”
“但是大王既然喜欢上了他,他就是个白痴又如何呢?”安夫人拍拍她的手:“记住,别去和他
斗,否则输的那个人……只能是你。”
丹朱不在这里面。
季白从蒙戎怀里望出去,一片翠羽华盖,锦衣玉裳,其中并没有那个怀抱“绿绮”,风华绝代的
人影。丹朱你不去圭山吗?后宫几乎倾其半,凡有点地位的妃嫔们全都在随行之列,可是为什么
没有你呢?是听了我的话,在和蒙戎保持距离吗?还是,你不想,看见蒙戎和我在一起?
蒙戎高扬起鞭子,“啪”地一声,干净利落地舞了个鞭。“浓云”高傲地昂起头,优雅地踏出
了脚步,在它的后面,所有的马匹都紧跟着它迈开步伐,开始向圭山进发。
2
圭山在雍都以南,距雍都二百余里,因路上很多地方都结了薄冰,不好行走,他们这一行队伍又
太过庞大,直走了三天才到达。
一路上季白完全是明目张胆地粘着蒙戎,骑马的时候要窝在他怀里,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也要靠在
他旁边,兴致来了还要拉着他去看路边的风景,咭咭咕咕地笑,趴在蒙戎耳边说悄悄话。
大臣们看见他这个样子,还能摇摇头由他去,妃嫔们却一个个看得咬牙切齿,眼睛里几乎要冒出
火来了。
“我看不下去了!在宫里大王被南室殿那个狐狸精给迷得神魂颠倒,出了宫又被这个傻子给缠得
死死的,他们两兄弟根本就是在和我们作对!”
第二天夜里,大队人马在沮水之滨扎营休息,季白缠着蒙戎给他讲故事。一群嫔妃围坐在距他们
不远的火堆旁边,辛夫人恨恨地将一块火炭踢进了火堆里。
“可是我们能够怎么办?大王他现在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另一位妃子说道。
“丹朱还罢了,他毕竟是天下第一美人。只是连这个傻子都骑到我们头上,他要模样没模样,要
身材没身材,除了缠着大王,没一样会的。被这样的人给打败,我们也太窝囊了。”
“哼,我总得给他点颜色看看,好教他知道我们姐妹不是好欺负的!”
辛夫人盯着季白的侧影,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
在这些人中间唯一沉默的依然是安夫人。这个出身将门的女子无论是自身的修养还是心思的慎密
都是首屈一指,众不能及的,她八岁就进了宫,先是作蒙戎母妃羽夫人的近侍女官,十四岁的时
候嫁给蒙戎成了他的妃子,十六岁册封为右妃,名列众妃之首。这么多年宫闱生活,已经教会了
她生存之道,如何去看一个人,怎么选择敌人和朋友。
她是宫中丹朱唯一肯与之来往的人,但是她却评价丹朱说:刚及易折,弦紧则断。
她这两天冷眼旁观,总觉得说不清道不明,这个叫季白的少年竟然会给她一种高莫测的感觉。
他的一个眼神,清洌透澈,象雪山上融下的积雪汇成溪流,清浅见底又寒彻肌肤。如果说天下的
傻子都是这样的眼神,那么她情愿挖了自己的眼珠。
但这么没根没据的话,她又怎么去和蒙戎说呢?
季白此时正在要求蒙戎:“讲个新故事,我不要听蚩尤大战黄帝,也不要听夸父追太阳,这些你
都讲了一百多遍了。我要听新的。”
蒙戎为难,他是大王,并不是说书艺人。他肚子里的故事,仅限于这么几个,早翻来覆去地讲完
了。
“那么讲你打仗的故事吧。我听李和说,你打过好多好多的仗。”
“那好吧,你让我想想,我们讲什么好呢?……”
季白的目光遥遥地望出去,他从蒙戎的故事里听到了血腥、硝烟和死亡,但是也听到了战术、谋
略和用兵之道。其中他无可避免地听到了臧的名字,那一片臧河之原的沃土,震天的杀声和浓烈
的血气似乎穿透了近五年的时光和千百里的距离,森然地逼近他的眉睫,浸入他的皮肤,直渗到
他的血液里去。
妃嫔们围坐的火堆突然爆发出“噼剥”的声响,紧跟着是女人和男人的尖叫和惊呼。
“出了什么事?”
“禀大王,是木柴塌了。”
“叫他们小心些,别把马和狗惊了。”
“是。”
蒙戎转过脸来低头一看:“小东西,你在笑什么呢?”
“裙子冒烟了。”
季白吃吃地笑着,指给蒙戎看。几名侍从和宫人正在手忙脚乱地扑打着被倒下的木柴引燃的火苗
,站在他们中间又叫又骂的那个人,正是辛夫人。
想要纵火燎原,却又不知道如何避开由自己一手制造的火焰,这样自不量力的行为只能导致玩火
者自焚的结果。季白迎着那道怨毒的目光微微昂起头,摆出只有有心人看了才会领悟的挑衅姿态
,嚣张而轻蔑。
――内宫中什么都是虚的,只有君王的宠爱才是傲视一切的资本。我拥有了蒙戎最的眷顾,我
就能将你踩在脚下。你纵然不服气,却又何如?
火光映照下,黑亮得仿佛是沉在清水里上好的一对墨玉般的眼眸,明白无误地向立在彼方浑身狼
狈的对手传达出这样的信息。
落在裙裾上的火星,很快就被扑灭了,除了一个焦黑的洞,什么也没留下。辛夫人铁青着脸回去
她自己的帐篷,错身而过的瞬间,季白分明地看见她眼里阴鸷地燃着暗焰――她的心里,已经种
下了他给的火。
25
心火是扑不灭的。
季白骑在蒙戎专为他备的一匹青骓马上,裹着蒙戎的雪狐披风,立在蒙戎身侧。从身后人群里射
来的目光,灼热地灸烤着他的后背,象连那么厚的狐绒都给灼了个洞似的。季白悄悄把缰绳在手
腕上绕了几圈,胯下的马儿不安地朝后面踏了几步。
风卷着他们身边的五色旌旗,猎猎飞舞。天空之上,K翔的猎鹰盘旋着,清亮的鹰唳声裂开苍茫
的云层。猎犬们在马的前面狺吠着,嗜血的眼望着前方的树林――那里正是蒙戎他们此围猎的
所在,先发的兵士已经冲进去驱集猎物了。
这是季白第一参加这样的活动。臧国属南,南方的士子们大多都习于坐在芬芳的树下,操琴纵
歌,过着一种悠然闲雅的生活。而围猎,则是粗放的,血腥的,洋溢着北人的热情和野蛮,展示
着他们的力量和勇气。如果说南方的琴会是茶,那么北地的围猎就是酒,闻着气血涌荡,喝下去
豪性大发,壮怀激烈。
“快看,他们过来了!”
站在土岗上的人们高高在上,一眼就看见从树林里冲出十余匹健马,马背上的士兵大声吆喝着,
将鹿、麋、獐、狍之类的纷纷从树林撵了出来。
蒙戎身后已经有沉不住气的人在摸箭筒里的雕翎了,蒙戎却连动都没有动。他稳稳地坐在“浓云
”的背上,唇边噙着一丝傲然的笑纹,明亮的眼睛向下俯视着围猎场。
他是在嫌这些猎物太过柔弱了呢。季白的目光扫过那些惶然惊遽地奔走于草丛中的动物,它们在
这些全副武装的人类面前显得如此的渺小无力,它们的挣扎也是这般的徒然无功。只要他身边的
这个男人下一个命令,闪着寒光的刀锋和枪尖就会戳穿它们的身体,挟着劲风的箭镞就将撕裂它
们的皮毛,还有猎狗的牙和飞鹰的爪,都能成为夺去它们生命的凶手。这就是弱者的下场,无论
人还是动物,都是一样,被欺凌,被宰割。到最后,甚至还要被强者所瞧不起,连屠戮都成为不
屑为之的事情。
季白藏在披风下的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手心里汗涔涔的,粗砺的缰绳硌着皮肤,他的全身都已经
绷紧。
“嗷――”
山林间突然响起了震天的吼声,树木都在颤抖,走兽们更加慌恐地四散狂奔。紧接着,一头白额
吊睛猛虎从树林中一跃而出,扑向正在附近的一名士兵,硬生生把他从马背上拽了下来。
“啊呀!”
季白身后的一名妃子容失色,吓得差点从马上栽下来。蒙戎的眼睛却更亮了,他一把抽出了鞘
中的弯刀,高高举过头顶,斩下!
“浓云”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后面跟着早已等得不耐烦了的猎狗和其他的马儿,一路呼啸着冲下
土岗。
“小东西,你等着我用它的皮给你做件袄子!”
蒙戎大叫的声音从势如奔雷的马蹄声中遥遥传来,他矫健的身影已经被疾驰的“浓云”带到百尺
开外。在他的身后,纵横驰骋的猎者们,就象漠漠的黑云卷过山坡。
祢国风气尚武,不仅男子们大多从小就习弓马,练刀枪,就是象安夫人这样将门出身的女子,也
可以软胃束甲,冲锋陷阵。此时漫山遍野都是纵马狂奔的人,反而土岗之上仅剩了季白及几名妃
子和宫奴。
听到蒙戎的喊声,季白笑了。他是对着辛夫人笑的,上扬的嘴角尽显得意与嘲弄,是属于胜利者
的张狂的笑法:
“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他轻轻的,却是清晰的,以极度的蔑然语气对近在身侧的辛夫人说道。除了辛夫人,没有人听到
他的这句挑衅之辞,而辛夫人则早已被心底的那股无名之火烧得失去理智,完全没有想到这样富
有意的话怎么可能是一个疯傻之人说得出来的。
“你这个疯子,给我去死!”
辛夫人尖声大叫,濒于疯狂的她想都不曾想地挥出了手中的马鞭。蛇皮制成的鞭梢“嘶”地划过
半空,抽在青骓马的后臀上,顿时留下一条血痕。
青骓负痛,长嘶一声猛然向前窜出,撒开四蹄狂奔着冲下土岗,直直地向着树林冲去。
“呀――”季白惊呼,“救命啊,救命――”
蒙戎听到声音回过头来,只见受惊的马儿从草叶间急闪而过,烟尘之中一抹白影摇摇晃晃,好象
随时都可能掉下来。那一瞬间,他的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就象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正在离自己远去,哪怕伸手,都不知道能否够到。
顾不得那只老虎,蒙戎掉转马头,也是一鞭子抽在“浓云”的身上。“浓云”跟随蒙戎多年,与
他早已心意相通,只从蒙戎手带缰绳的动作,和双腿挟扣的轻重上就能明白他的意思,因此蒙戎
很少有真正鞭打它的时候。但是现在,蒙戎已经想不到这些,他只是本能地在驱使坐骑,要它追
上前面的青骓。
追啊,追啊,无论如何,你也要追上它!蒙戎发狂一样地鞭打着“浓云”,黑色的骏马化成黑色
的流星,紧随着那道青色的闪电冲进了密密的树林。
到后面的时候,季白已经喊不“救命”来了,勉强张开嘴,也只能大口地喘息。两边的景物飞速
地闪过去,完全看不清楚到底都是些什么。他弯着腰,把脸埋在飞扬而起的马鬃里,躲避那些斜
斜伸出的树桠,但是躲不过的是风,象万千刀刃齐发,划过皮肤时刺痛钻心。
“阿白――”
风啸中他隐隐约约听见蒙戎在喊他,可是他回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被发狂的青骓撞断的树枝,
残落地洒了一路。
前面浮光闪闪,好象是一水潭。季白一咬牙,一拨马头,同时解开了手腕上的缰索,青骓马发
出“咴――”的一声嘶鸣,人立而起,把季白高高地抛了出去。
“扑嗵”,季白下堕的身体砸开平静的水面,飞溅起大片的水。
好冷的水啊。季白拼命地挣扎,但是身体还是不停地往下沉去。冰冷刺骨的潭水争先恐后地涌进
他的衣领、袖管,用它们冰寒的手指抚摸他的每一寸肌肤,抽去他所有的热量和力气。
手脚渐渐僵硬了,眼前是茫茫的晃动的水波,也在变得虚无缥渺,意识开始模糊,蒙戎、丹朱…
…他们的脸都在离他远去,女君遥遥地对着他俯下身来,好象说了些什么,可是他已经听不到了
。
他好想睡,好想……好想……
季白闭上眼,停止了所有的动作,放任自己无边地沉沦下去。
好了,季白死了。
26
(怒偶家又停电!好不容易电来了,偶老爸要用机子,好不容易他用完了,网又慢得要死……偶
差点抓狂)
好冷的水啊。季白拼命地挣扎,但是身体还是不停地往下沉去。冰冷刺骨的潭水争先恐后地涌进
他的衣领、袖管,用它们冰寒的手指抚摸他的每一寸肌肤,抽去他所有的热量和力气。
手脚渐渐僵硬了,眼前是茫茫的晃动的水波,也在变得虚无缥渺,意识开始模糊,蒙戎、丹朱…
…他们的脸都在离他远去,女君遥遥地对着他俯下身来,好象说了些什么,可是他已经听不到了
。
他好想睡,好想……好想……
季白闭上眼,停止了所有的动作,放任自己无边地沉沦下去。
“阿白!”
就在他将要没顶的刹那,斜地里伸过来的一只手猛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使力向上一提,硬将他从
水里拖了上来。季白迷迷糊糊地掀开眼帘,蒙戎苍白的脸在他的视线里晃动,他的嘴唇不停地翕
张,似乎是在反反复复地念着一个名字。季白很想对着他笑一笑,可是全身没有半点力气,寒意
渗透了他的五经八脉,几乎已经把他的血都全部冷凝住了。他好冷啊,甚至比他在清凉殿的时候
还要冷还要冷……
“阿白,睁开眼睛看着我,不要睡,不要!”
蒙戎看着怀里了无生气的这个人,感觉这个身体在渐渐地透明,仿佛立刻就要在他眼前消失了。
这种心痛得快要死掉的感受太熟悉了,无可避免地又让他想起很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倒在他怀
里的母妃用尽所有的力气叫他快逃的时候,奔涌在他全身的那种撕心裂肺的悲伤悸痛却又莫可奈
何。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只懂得哭泣的孩子,如今他已是祢的王,握有无与伦比的权力,却还是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离自己而去吗?不,他不会就这么认输的,他是在战场上能够和军神
一战的王者,是连死神也会为之颤栗的男人,他要的东西,没有任何人和神能够抢走!
蒙戎从地上一跃而起,唤来“浓云”,又拾起掉在地上的披风把季白裹得紧紧的,将他脸朝下地
横放在马儿的背上――季白被青骓抛落的时候,披风就被扯下了,否则吸足了水,就会变得象秤
砣一样沉重。那样的话,季白绝对死定了。
或许,老天在最后一刻也软了心肠吧。蒙戎翻身上马,通灵的“浓云”仿佛已经知道了躺在它背
上的这个人在主人心中是多么的重要,也猜到了主人想要做什么,不等蒙戎发令,就撒开四蹄,
开始奔跑。
高速飞奔的骏马,鬃毛随风飘扬,马蹄有节奏地踏在山原之上,肌肉舒展,匀动饱满的生命之力
起伏循环,不停地冲击着季白的腹部。好难受,胃都要被顶翻了,季白从混沌中拉回了一点意识
,喉间肌肉一阵收缩,呛出了几口水。
蒙戎轻轻抚着他的后背,给予他温柔的安慰。此时“浓云”已经奔出了树林,在向着他们的营地
跑去。蒙戎抬起头,看着站在远帐篷前了望的人群,阴沉的靛蓝在祢之君王隧的眼中弥漫开
来。
当蒙戎追着季白消失在树林之中后,辛夫人才回过神来,醒悟到自己竟然犯下了多么愚蠢的错误
。她仓皇四顾,本来站在她身旁的人都在向后退去,将她一个人留在空白的中心。狩猎的人们也
策马回来了,虽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看见这种情形,也猜到了几分,自然也没有人肯
站到她那边去。辛夫人面若死灰,她挨个地看去,众人都沉默着,瞧着她的目光里尽是畏惧、冷
漠、嘲讽、幸灾乐祸……唯有一双眸子闪烁着怜悯与惋惜的神气,辛夫人挣扎着伸出手臂:“姐
姐……”。
安夫人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为什么你就不肯听我的话,忍一忍呢?”
辛夫人哭道:“我知道错了,姐姐你救救我……”
“……”
安夫人轻轻走开了,她不是能够安抚一头怒狮的那个人,她自然也救不了辛夫人。还有那个人,
如果这一切都是他刻意所为,他究竟只是想除去一个看不顺眼的敌人,还是,有什么更大的企图
?安夫人猛然闪了个激灵,她不愿再想下去,她宁可和所有的人一样,当他是个疯子、傻子!
黑色的浓云从天边飘了过来,云端之上,祢年青君王浓烈的杀气遥遥破空而来。浓云越飘越近,
站在土岗上的人们已经能够看清蒙戎森冷的面容和凌厉的目光――被这样分明地透着嗜血气息的
目光扫过,人人都噤若寒蝉,跪倒在地。辛夫人还可怜地骑在马上,显得尤为醒目,无所遁迹。
“浓云”从她的身边走过去了,蒙戎根本没看她一眼,可是所有的人都很清楚,那只是因为在蒙
戎眼里,辛夫人已经和死人没什么差别了。
蒙戎抱着季白进了他的大帐,随行的医正也全被召了进去,然后众人又纷纷忙碌起来。炭火、姜
汤、冻伤药、毯子、衣物……一样样地传进去,没有人再敢怠慢一步,怕成为第二个倒霉蛋。
至于辛夫人,人们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想起她来,他们把她从马上放下来的时候,她已经冻成冰人
了。
入夜的大帐里温暖如春,炽红的炭火熊熊燃烧,不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季白躺在铺了厚厚
狐皮褥子的床榻上,虚弱地合着眼皮。他的眼皮很薄,有种透明般的质感。纤长的睫毛如蝴翼一
样轻轻拢在眼睑上,投下一圈青黑的影子。因为他太瘦的原因,这影子让人看了竟觉得心酸,仿
佛是用手搌一搌就能化掉。蒙戎坐在床沿上,给他掖了掖被角,季白撑开眼,羽睫下的眸光映着
火光轻灵流动,依然是那么清澈。
他问蒙戎:“我死了么?”
“不,你没有死。没有我的允许,你怎么会死?难道你忘了,我是大王啊。”蒙戎摩挲着他的眉
和他的鬓角,对他微笑。
季白黑润的视线停在他的笑容上:“是呵,你是大王……”他轻轻地吁了口气,视线游移开了,
“阿白好冷……阿白想回家……”
“这里就是你的家,阿白,你哪里也不能去。”抚在他脸侧的大掌加重了力道,把他的视线重新
转了过来,“我不许你离开我。这是命令,听到了吗?阿白?”
最后的那一声呼喊,虽然声音不大,却是真实地从蒙戎灵魂最发出来的,颤栗而灼烫。能够
打败死神的男子单膝跪在荏弱少年的床前,低下了他高傲尊贵的头,将之埋在少年的颈侧。他的
呼吸喷在季白赤裸的皮肤上,使得他抖了一下:“阿白……冷……”
27
火热的胸膛紧贴上少年单薄的脊梁,手臂交缠着,躯体与躯体之间没有一丝缝隙。季白在蒙戎怀
里瑟缩得如一片秋风中的树叶,蒙戎更加恨不能把他揉进身体里去――他只当他是冷,却不知他
其实是在害怕。
事态的发展,未来的结果,一切的一切都象他手心里的纹路,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可是正因为
太清楚了,反而觉得害怕,明明知道面前是渊万丈,却还是得踩下去,他不是怕自己很可能会
跌得粉身碎骨,而是怕自己会再也爬不上来。一旦陷下去了,就不能再脱身,这种害怕其实更象
是对命运的憎恶,甚至是对自己的厌弃。那个喜欢躺在浓荫下捧着书本看得入迷的孩子,现在已
经离自己如此的遥远了。季白不无悲哀地想,回过身来,他紧紧抱住了蒙戎的颈。
蒙戎温暖的唇徘徊在他的额头,慢慢地沿着鼻梁滑下来,扫过他的眼睫和鼻尖,最后落在他的唇
上。季白温驯地张开嘴,回应蒙戎的亲吻。少年的吻青涩而甘甜,羞怯地与蒙戎灵活的舌尖纠缠
卷绕,忽而一闪躲开,又依恋地吸附上来,努力地学习着情爱的技巧。本来只是带着怜惜味道的
安抚的轻吻,被他这样无辜地引逗,很快就燃烧成散发着浓郁情色气息的危险游戏。
“阿白……”
蒙戎撑起身体,唤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季白向上抬起眼眸,目光里水光浅浅,原本纯洁清澈的
眼神被这样暧昧的空气衬托着,份外地让人神荡魂移。火焰给季白的皮肤染上了一层淡红的颜色
,又投下了几许色的阴影,朦胧了略有些苍白伶仃的线条,仿佛他的整个人都被笼在一个迷离
的梦境中,遥远而不真切。
他是在做梦么?会不会他睁开眼,身边又变得空荡荡的,除了他自己什么也没有?如果是那样,
他的心还能不能够承受这种痛苦?黯的靛青与透明的轻蓝在祢国的王眼里变幻交织,飞扬的浓
眉不自觉地拧成死结。
蒙戎有些急躁地俯下身去重新寻索季白的唇,他的力道有些猛,牙齿咬破了季白的舌尖,淡淡的
腥味在季白口腔中蔓延开。突如其来的痛楚感觉让季白向后退缩了一下,但是迅速地,蒙戎更用
力地压住了他。惯于握刀勒缰的手,手心里长着粗糙的厚茧,狂乱地摸索着他的身体,那份粗糙
也就刻地硌在被他摸过的每一寸肌肤上,象是蜿蜒而下的印记,猛烈地灼痛了他。在这样的激
情中,其他的事都变得无关紧要了,灭国之恨,幽闭之苦,辱兄之仇,还有他亲口答应女君的,
要将整个天下握在手中的诺言,都似乎淡了,散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个霸道的男子――季白
拼命地揽住蒙戎厚实的肩,分裂身体的锐痛一直上窜到脑海,令他心窒到无法呼息。眼泪控制不
住地涌了出来,浸湿了鬓角,在枕上洇成一团水渍。心也渐渐地掏空凉冷了,有两个字在他的齿
间翻滚着,起伏着,可是一直都没有吐出来,最后也慢慢地冷去了。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丹朱。
28
七天后,狩猎的队伍满载而归。驻留于雍都的左师圭容率百官及留在宫中的妃嫔们远至城外三十
里迎接蒙戎。浩荡的人群中,季白依旧没有看到丹朱的影子。
但是有些事,季白知道,改变了就是改变了,无论如何也躲避不了。
他的身份,现在已经变得尴尬起来。
私下里,人们称他为蒙戎新的宠姬,用一种轻蔑的语气小声地传论着他是如何把祢勇武的君王迷
得神魂颠倒,甚至为了他杀了辛夫人。这些流言比涂了蛇毒的箭镞更狠恶,那些臆想出来的种种
揣测,甚至比事实更加象一个阴谋。反而是丹朱,成为阴谋中最无辜的受害者。人人都同情起他
来,好象蒙戎本来应该是爱着他的,只是如今中了季白的邪,才转而迷恋起一个疯子来。没有人
去想,也没有人愿意去想,若蒙戎的心真是在丹朱身上的,他又怎么会如此容易地中了季白的邪
。
其实,即使是丹朱得宠的当日,也不曾得到过蒙戎象对待季白那样温柔的拥抱和无尽的耐心。丹
朱太骄傲了,他的美丽是云端上的仙人,远远的却给人隔膜的感觉,不易亲近。在蒙戎心里,他
只是他武功的明证,一件精致的战利品,闲暇时固然放在掌心细细抚玩,但却也仅此而已。
季白才是蒙戎内心的那个梦,不带功利的,毫无心机的,纯粹地为他而笑为他而哭。这么多
年,蒙戎作为祢的君王四征战,权倾一方,是这个时代威名赫赫的勇者。但恐怕就连原六阳这
样对他了解最的挚友和臣子也不能全然知道,在他的心里,他依然只是那个躲藏在荷池塘
底下的小孩子,极度地渴望有谁能伸出手来把他拉上去,却又畏怕伸手的人是要害他。因此当季
白向他伸出手指,暖暖地放在他的眉心时,蒙戎觉得,季白就是那个伸手给他的人,可以安全地
进入他心扉的人。
蒙戎已经跳下了“浓云”,又转过身来接季白下马。带着三分袅弱病态的少年将自己的手放在由
下而上伸过来的健壮手臂上,猛然间,透过指尖传过来的暖热体温象烧红的烙铁灼得他哆嗦了一
下。
季白略抬的目光从蒙戎的肩上越过去,和另一对眸光交汇,一抹讥诮的冷笑挑上刚刚才出现在人
群中的素衣乌发的青年扯动的嘴角。
只有瞎子才看不出来,祢的王在看着怀中少年时,淡蓝的眼中那比海还要比天还要广的爱意;
只有傻子才猜不到依偎在马前的这两个人,他们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你背叛了我。”
南室殿的主人用目光无声地控诉。
季白从容而坚定地凝望着他,也用目光无声地回答:“不,哥哥,我只是在遵守我的誓言。”
丹朱面上的神色是不相信。
“哥哥,我可以向你发誓。”
等到近晚的时分,季白终于得空去无人的庭园里见丹朱。暮色笼罩的梧桐树下,兄弟两个人都站
在同一片阴影里,可是彼此间却又隔得很开。
“哥哥,我可以发誓,我绝不做蒙戎的妃子。”季白抬起眼来看着丹朱:“可是,哥哥,我也要
你向我发一个誓言。你要答应我,你绝对不会爱上蒙戎。”
血色从青年美玉雕成的面颊上褪去了,丹朱沉默地望着远飞掠过的一只孤鸟,良久,他转身离
开了。
望着他在昏瞑中渐渐模糊的背影,季白觉得今夜的风竟然是如此的萧瑟。
已经太晚了吗,丹朱?你不肯答应我,是不是代表着,你已经无可挽回地爱上了那个人?
季白回头望着青阳殿的方向,心上感到了无比的惆怅和沉重。
为什么,你要是我们的仇人呢?
蒙戎。
半夜里醒来,睁开眼,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青年君王酣沉的睡颜。月光宁静地柔和了这张脸刚硬
的轮廓,微微上撅的嘴唇更令他的整个表情都显着一种天真的幸福。
这个男人和四年前他第一见到他时,是多么的不同啊。
季白想起当时蒙戎的脸上还有未曾拭干的血,还有他看着丹朱的目光,是那么的残酷和凶狠,充
满了不加掩饰的欲望。他想不起蒙戎看他第一眼时是怎样的表情,或许更正确的说法是蒙戎当时
根本没有认真地看过他。如果当时他有注意到他的话,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蒙戎会也封他当妃子吗?会象今日这样爱上他吗?季白笑了,原来自己竟然也是有一点虚荣的。
29
“你在笑什么?”
蒙戎刚好醒过来,就看见他的笑容。
季白嘻嘻地笑着,拿手去摸他下巴上发青的胡茬。蒙戎低下头去,嘴唇就落在季白的手指上,一
根根,细细密密地吻。
“阿白,有时候我在想,你究竟是不是真的傻子?”蒙戎喃喃地在他耳边说,“或许你不是傻子
,你是个妖怪,专门来迷惑我的妖怪。”
“妖怪?”季白笑,“阿白是妖怪?妖怪会吃人,阿白要吃了你。”
他钻到蒙戎的怀里,咬他的衣服,象只不安份的小猫。蒙戎搂住他,看着,忽然道:“阿白,做
我的妃子吧?我要封你做我的左妃。”
即使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一道万丈渊,他也不会象现在这样感到头晕目眩。左妃,那几乎是相当
于祢的王后了,他竟然就这样许给他,一个傻子,一个男人,一个被他灭了国的亡国之君!他们
两个,到底谁才是疯了?
“大王,这万万不可!”
翌日朝堂之上,以左师圭容为首的一班臣子痛心疾首地伏在丹墀下,力谏蒙戎收回成命。
“大王,左妃为内宫之主,历代以来,非德容兼具,血统高贵之女子不能胜任。大王当日迁臧之
亡君入西寝殿已是不妥,如今更要册立其为西寝殿之主,于祖宗规矩,内廷制度不合啊。况且那
季白神智昏蒙,似疯似颠,若立为左妃,岂不徒惹北地诸候,西域诸国笑话?大王正当盛年,倘
要立妃,也当立娴淑贞容之女子,也好早日诞下龙种,嗣我大祢江山……”
“好了好了,生儿子的事我心里有数,你就别唠叨了。”蒙戎不耐地挥手打断白发老臣的泣血之
辞,“这件事你们下去慢慢想,我不管什么规矩制度,那些不都是人定的?至于北方那群养不家
的狼,他们想笑话就笑话去吧。”
“大王……”
“起驾回宫!”
明堂上的这一番风波,早已在季白预料之中。而且不仅是大臣们,包括嫔妃们的反应乃至他们心
里的种种想法,他都洞若观火,了然于心。
左妃的位置悬空已久,后宫里哪个妃子不在觊觑着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西寝殿主位?只不过
人人都认为右妃容夫人出身名门,又是蒙戎母妃羽夫人一手调教出来的,与蒙戎青梅竹马感情甚
笃,左妃之位迟早都是她的,因此才都掩着这份野心。可是如今,半路里杀出个季白来,硬生生
要抢走了这个位置,偏他却不过是个傻子,样貌又不出众,虽然是臧的王族,却又是被祢灭了国
的囚徒,当真是没半点儿能叫人服气的地方。蒙戎的宠爱又怎么了?宫里的人都知道,天下最不
可靠的就是君王的宠爱。高兴的时候捧在手心里当宝一样地疼着,恩断义绝的时候摔在泥里跌成
八瓣也不放在眼里,风水轮流转,指不定哪天蒙戎就腻了呢。宠爱是虚的,左妃这个封号的尊荣
和高贵却是实实在在的,谁肯放弃?
这里面却又有两种心思,一种是认为季白身后必有人在暗地里谋划,而这个人不用说就是丹朱。
两兄弟这是要联合起来把持后宫,独擅专宠。另一种却认为丹朱以前占尽风光,现在却被自己的
兄弟横刀夺爱,甚至还要眼睁睁看着左妃的位置旁落,心里定不好受。不论怎么想,这两派人却
都不约而同地汇拢到南室殿来――前者想要巴结奉迎,与丹朱示好,后者一门心思地要来看热闹
,顺便再火上浇油给丹朱添点腻味。
南室殿竟是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
3
此时,南室殿中。
穿着淡黄宫服的少年手执笤帚,慢慢地清扫着庭园里败落的木叶。少年留着长长的头发,按照宫
里常侍们的样子梳在背后,用帛巾系着。他扫地的动作舒缓而轻柔,进行得非常仔细。不过他的
心思却是游离的,细长韵致的眸子总装做不经意地瞟向庭园中央的六角亭里――白衣如雪的人影
就坐在那里,清华如许,冷寂如斯。
少年握着笤帚的手用力得青筋都浮现出来了,他怕自己会扔了它,冲过去抱住那个人,让他能够
觉得温暖一点。可是,他不敢。
如果……如果伸出手的话,这个影子一定会碎掉。少年的心上,隐隐地有这样的担忧。他比任何
人都更接近这个寂寞的灵魂,了解在这具美丽高贵的躯体里面有着怎样的骄傲和矜持。少年知道
,他的主人是爱着他的君王的,因为唯有在那英武的王的面前,主人才会露出淡淡的微笑――这
微笑是这样的美丽,仿佛天地间所有的都同时绽放,连侍立在一旁的自己都有想要陪他一起欢
笑的感觉。
可是王来南室殿的数越来越少了,宫里的人都说,王喜欢上了一个疯疯颠颠的傻子,那个傻子
是主人的弟弟。
他不相信。
难道这世上还有人能比主人更加美丽么?难道这世上还有谁比主人更值得爱么?那个叫做季白的
新贵,曾经到南室殿来过。苍白瘦弱的孩子般的脸,唯一能给人点印象的是那双眼睛,清澈而透
明。然而怎么样也无法和主人相比,就象太阳之于萤火,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少年绝不相信,王
会爱他而不爱主人。
但是世上的事谁又能说的明白呢?王偏偏喜欢这个傻子,不仅赐给他各种各样的珍宝,还不顾性
命地在灾难发生时跑去安慰他,陪他在一起。如今,王竟然要封他做左妃了――那就是说,在王
的心里,季白才是那个最重要的人,而主人,不过是王生命中一个精致的点缀。
王啊王,你这样叫主人情何以堪?难道他付出真心,得到的却是这样一场镜水月吗?
少年恨恨地,赌气似地把扫帚重重地从地上用力划过,象是想把这些烦恼通通扫掉。最可气的是
那些夫人们,她们就象是一群阴魂不散的恶灵,故意跑来道喜,说什么从今以后都要倚仗主人兄
弟了。她们根本就是来看笑话的,一又一地在主人已经伤痕累累的心口上抹盐!她们难道想
也把主人逼疯了吗?
“铮――”
横在石桌上的“绿绮”忽然发出了一声高亢的铮响,泠泠地琴音宛如流水从迅速挥动的指间奔泻
而出,每一个音符都象是由操琴者无法说也无说的心事化成,连绵不绝,痛彻心扉。
丹朱闭着眼,咬着唇,他细白的牙齿已经陷到柔嫩的唇瓣里去了,沁出了血珠。但是他感觉
不到痛。他现在所有的感情,他的痛苦、他的悲伤、他的愤怒和怨恨全都凝聚在他拨弦的指上,
他的灵魂在紧绷的冰弦上颤栗,缠绞,撕咬……他不知道除了这样近乎自虐地弹奏,还有什么办
法能让他发泄这些。他害怕如果一旦停下来,他会克制不住自己想要毁灭一切的欲望。
毁了吧,毁了吧,就这样毁了吧!
“绿绮”在说:“他不爱你,他爱的是季白,你的弟弟!”
――不,不对!季白不爱他,季白答应过我的,他绝不会做他的妃子!
“傻瓜!你是这世上最大的傻瓜!你竟然相信一个欺骗了整个天下的人!”
――不,季白只是想要报仇!
“就是因为他要报仇,所以他会抢走蒙戎。他不是为了爱他,他是要毁了他!”
――不,不要!
“他会的,你难道忘了女君要他做的事了么?握有天下!他会为了这个目标不惜牺牲一切的。”
――可是我也曾发过誓,我需用我的生命来保护他的,他是我此生唯一的君主!
“他现在还需要你来保护他吗?你看看他的伪装吧,多么完美,多么的无懈可击。你再想想辛夫
人是怎么死的?有谁会怀疑他这个幕后的阴谋家不是真正的受害者?他哪里还用得着你的保护?
你爱蒙戎和谁是你的君主又有什么关系?”
――我爱蒙戎?
“呀,你莫非还怀疑吗?你听听我所唱的曲子,不是你专门写给他的吗?这里的低音徘徊,多么
的甜蜜,他总是这样低低地在你耳边说话,让你脸红。还有这里的跳跃,是你想见到他的忐忑不
安;这里的高音,是你们在一起时的欢欣和激情。你的确是爱上了他,所以你不敢向季白发誓。
而他,要断绝你的这份爱!”
――不,我不能让他这么做!
“那么就阻止他,用你能够想到所有办法!”
――阻止他……是的,我要阻止他,阻止……
少年抱着膝坐在夜露寒的玉阶上,他的身子团得很紧,因为他在发抖,不停地发抖。
这样疯狂激烈的琴音,他从来不曾听过。好象是在那琴里藏着个鬼魂,在用它冰冷的尖牙咬着听
者的耳朵,让人不寒而栗。
脸上有点湿湿的感觉,少年反手去抹,才发觉是自己的眼泪。为什么会哭呢?这明明不是悲伤的
曲调啊。多少,主人在百盛开的庭园里弹起它,都是温柔的,婉转的,轻袅悠远,飘着淡淡
的香。可是这一他为什么要哭呢?少年不停地去抹,可是眼泪却如掉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
滚落,咸咸的液体落到嘴里,味道是那样的苦涩。
如果再这么弹下去,主人会疯掉的。少年恐惧这样的事情发生,然而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幸好,琴声终于停了。
晨雾中如雪的衣袖委顿曳地,袖口上一点血红,惊心动魄。
“阿寿,我要你去一趟西寝殿。”
丹朱的声音镇定得仿佛那个发疯般弹了一整夜琴的人根本不是他,反而有些冷,有些漠然。
“是!”
少年躬身回答,心上的担忧却更加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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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季白》31-32
作者:阿拉蕾蕾(xxxxxxxxxxxx) 23//6 13:19 字节:9K 2865 帖号: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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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32
“南室殿?”
“是!我家主人请公子前去。”
跪在前面埋着头转达邀请之意的少年,语气虽然恭谨,礼仪上也没有不合规矩的地方,但是总
让人觉得在他毫无表情的面目之下忍耐着极度的敌意。
这也难怪他,如今这宫里上上下下,恐怕没有几个人不认为是他这个疯子抢去了南室殿主人应该
拥有的尊荣和爱宠。况且他是寿,季白还记得丹朱曾经说过,他本是要被送进狮笼的犯奴,是丹
朱救下了他的性命。
“阿寿是绝对不会背叛我的!”
连丹朱亦这么说,少年的忠心显然不容置疑。
可是,有忠心固然好,要保护丹朱他的力量却未免太薄弱了一些。
“李和,你陪我一起去。”
季白畏怯地拉了拉站在身旁的近侍。
然而寿却马上磕了个响头:“我家主人说,请公子一个人去。”
手指松开了,季白怔忡了一下,回答道:“这样啊?……好、好吧。”
并不是意外,只是当预料中的事真的在一步步成为现实时,聪明冷静如季白,也会体味到那种不
是人力能够左右的无奈。
你到底要怎么做呢?哥哥。
再一的,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丹朱已经换了一件衣裳,墨黑如漆的长发披散在白色如雪的纱衣上,挺直的腰背显露出他一贯的
孤傲,然而微微向下勾着的,被头发与衣领遮盖了的纤细的颈项,却在这孤傲之中透出了一点点
绝望的伤心,仿佛已经不能够再同以往一样,支撑那美丽的头颅在命运如此低劣的玩笑面前作出
不屑一顾的神情来。
曾经在祢肃列庄严的十万大军之前也能够从容抚琴,曾经以俘虏之身却傲视了整个雍都,拥有当
世最稀罕的美貌和音乐才能的臧之公子丹朱,如今已经完全地变成了蒙戎的右侧妃,南室殿主人
的丹朱了么?
季白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日暮,他在女官的引领下去广鸿殿,在殿外遇见的高贵兄长――那个时
候他们都还不知道女君所做出的那个残酷决定,更不知道他们两个的命运将因此而改变。
如果知道,丹朱你还会发下要保护我的誓言吗?
这样没有根据的话,季白不会去问。时间不能倒溯,同样的心情也不会再重复,彼此的立场都
已经改变了,这种假设没有意义。
无意义的事情,无论是他还是丹朱都不会做的,因为对现时的他们来说,这太奢侈。所以季白也
明白,丹朱绝不会是请自己过来喝喝茶,叙叙天气。
“绿绮”横在两个人之间的案几上,桐木乌漆,矜持着天下第一名琴应该具备的流韵风华。这么
多年来,它是唯一一样伴着丹朱从未有舍弃过他的东西,若是有灵的话,它想必比谁都更了解丹
朱心里的痛苦和悲伤。珊瑚珠子般的血滴还凝在它的弦上,就象是琴流的泪水,来不及随着音符
消逝。
“哥哥……昨夜弹了一宿的琴吧?”季白问。西寝殿与南室殿之间虽不若与玄元殿那么近,但是
夜空旷,万籁俱寂,琴声也就格外的能传到远。籍由琴声所传达出来的操琴者的内心,彷徨
挣扎,犹豫愤懑,全部都被另一个彻夜未息的灵魂听见知道。
其实不用去听,也能知道。
放在白色衣袂上的手,十指已经全部红肿破皮,柔嫩的手指被琴弦勒出了无数的伤口,有些伤口
仍然在不停地渗出血来。这在以前根本不能想象。对于乐者而言,手指的重要性甚至强过眼睛或
是肢体的其他部份。虽然有过盲者甚至聋人也能成为有名的乐者的先例,但是还从来没听说过哪
个没有手的人能弹出美妙的曲子来。
丹朱的痛苦已经强烈到超过他身为乐者的骄傲了吗?他对蒙戎的感情是不是已经凌驾于他对女君
,对业已远去了的故国臧的感情之上了呢?
季白思索着。
对于季白的问题,丹朱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伸手去拿放在一边的茶壶,但是在手指碰到壶把时又很快地向后退缩了一下。另一只手伸过来
,接过了茶壶,是季白。
“我来吧,哥哥。”倒了两杯茶,季白放下茶壶,“手很痛吗?何必要这样虐待自己呢?”
“痛?”
丹朱亦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的双手。说不痛那是不可能的,遍布其上的每一道伤口都在痛,火辣辣
的痉挛着神经。但是有比这个更痛的,是他的心。
摩挲着指尖的伤口,丹朱在嘴角边扯开一缕微笑,只是这笑意还没抵达眼眸就已经消失了。
“痛?这一点点的痛和我心上的痛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丹朱想说什么,他自然是早就已经了然于心的,他甚至已经作好了准备来接受丹朱对他最猛烈的
指责。辩解的语言从蒙戎决定纳他作左妃起就已经失去了一切的意义,他不能,也无法在丹朱面
前说这只是蒙戎个人的决定,他对此一无所知。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为什么你要如此对我?”
丹朱低着头,但季白仍可以看见他的脸色是如此的苍白。
季白轻轻叹了口气,他不想伤害丹朱,可是在这个宿命的局里,他与丹朱一样都有身不由己的苦
。
“因为你爱上了蒙戎,一个你不应该爱上的男人。”
“那你呢?你不是一样上了他的床?”
丹朱的语气是尖利的,甚至刻薄。
“可是我没把我的心留在他床上!丹朱,我警告过你离蒙戎远一点,他是我们的仇人,是亡了臧
国的死敌。难道你忘记了女君当日是如何说的吗?”
“这么说来,你是为了报仇复国才接近蒙戎的?你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
丹朱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神气古怪。
“丹朱,难道你要我起血誓从来没有也不可能爱上蒙戎才肯相信我吗?”
季白皱紧了眉,即使是诡计权谋中的勾心斗角,他也从没觉得有这般疲累。
丹朱盯着他,如同盛开的白色牡丹一样艳色无双的青年慢慢漾开了绝丽的笑容:
“其实,我早就相信的。可是有一个人不信。”
季白随着他的视线回过头去,然后便看见了蒙戎。
祢年青的王站在内室的门口,用他已经失去了碧空般晴朗颜色的,几近于透明的双瞳死死地盯着
眼前这个令他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的人。这打击是如此的沉重,使得他根本无法辨清此刻燃烧在
他心中的这股火焰究竟是出于愤怒、怨恨或者还是其他的什么情绪。
昨日原六阳送来北方各部的近况密报,他与有关的朝臣议到近子时才散。因为怕吵醒季白,蒙戎
并没有去西寝殿,而是回自己的玄元殿休息。玄元殿离南室殿较远,丹朱的琴声传不到那里去,
所以他也不知道丹朱弹了一夜的琴――即使知道又如何呢?他的心现在全部都系在季白身上,再
顾不得丹朱了。
丹朱却自己来了。
“南室殿主人求见大王。”
晨光中跪在阶下的青年,垂着头,长长的黑发蜿蜒过素色的薄衫,显得他的人是那么的脆弱和清
冷。
这样的丹朱令蒙戎的心上如针刺般地痛了痛。
毕竟是宠了三年多的人,说没有放过感情那是不可能的事。当年费尽心力才捕获的名贵珍鸟,又
了漫长的时间一点一点地磨去它的傲骨,驯服在手心里,令它只为了他一个人而婉转鸣唱,其
间种种也算用心良苦。第一看见丹朱朝他微笑时,他被那眩目的容光耀了眼,知道自己终于
收服了这个清高冷傲的人儿,那种得意和快乐直至今日仍历历在目。
本来以为这就是他喜欢的极限了。直到在某一天,一个瘦弱的少年凭空落到他的臂弯里,他才恍
然发现原来在喜欢之外,还有一种感情叫做爱。当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凝望他的时候,他心
里的欢喜满溢得几乎要将他的心都撑破了,连呼吸都变得温柔起来,这样幸福的感觉远远超过了
聆听任何音乐。如果说一开始他还带了几分警惕在接近季白的话,那么到后来他已经完全忘记了
他把季白囚禁在清凉殿的初衷。
在圭山的那个夜里,他跪在不知生死的季白病榻前,向他知道的和不知道的所有神灵祈求着不要
将季白从他身边夺走,为此他情愿放弃他所有的一切。他不想再孤伶伶地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了!
那种眼睁睁看着最爱的人抛下自己而去的恐惧他不要再一地去尝试。第一他了十年的时间
,不要命地用尽各种残酷的方法才逼迫自己从中解脱出来。如果再来一,他绝对会疯掉。
“大王的意思是说,您爱季白,是吗?”
丹朱美丽的眼睛里,有一些东西正在碎裂。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能够维持住这种傲然的姿态和冷
洌的语气。但是蒙戎只用了一句话就使得他的努力宣告失败:
“我从来没有象爱阿白一样爱过任何人,丹朱。”
丹朱闭上了眼,晶莹的泪水滑下他的面庞。他骄傲的外壳终于瓦解了,而他的内心却是如此的脆
弱而不堪一击,连声音也变得残破喑哑:“季白……他只是一个疯子啊!”
为什么你会宁肯爱一个疯子也不肯爱我?难道我没有他好看么?难道我不及他聪明么?难道我所
牺牲的一切还不够么?
多少问题在内心里煎熬着,翻腾着,找不到答案。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阿白是我唯一能够完全信任的人。”
蒙戎露出了微带嘲意的笑容。这也是身为王者的悲哀吧?丹朱虽然美丽,但终究是俘虏过来的敌
国公子,因为这样的身份,他的聪明反而成了他的不幸。南室殿的酒和食物,总要有近侍尝过蒙
戎才会吃;临幸之前也必有人先检查过床铺,确认没有任何致命的东西蒙戎才会躺下。象这样隔
着一层膜在相的那个人,又怎么可能会轻易地爱上呢?
丹朱明白这个道理,越是明白他越是恨,恨明明不能够相信他却还要亲近他的蒙戎,恨了然一切
却身陷泥潭无力自拔的自己,更恨欺骗了所有人却能够得到蒙戎感情的季白!
“哈哈哈哈……”向来内敛的青年终于忍不住大笑,一直笑得自己弯下腰去,吐出了一口鲜血。
背转手擦去嘴角的血痕,丹朱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神色冷冷:“大王,你要不要见识见识你最信任
的这个人的真面目呢?”
于是他躲到了内室,听见季白来,听见他用完全不一样的语气和丹朱说话。
非常冷静的声音,好象冰块在瓶子里互相撞击时那种冷洌而透明的音调,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软
软的,带着一点撒娇意味的小孩子腔调。
心底里慢慢生出一丝寒气,沿着四肢血脉蔓延过全身,仿佛要冻冰了他这个人。
但是外面的谈话声还是不受干扰地侵进他的耳朵,连每一个呼吸的停顿,每一语气的上扬,全
部都如此的清晰无比。
“……他是我们的仇人,是亡了臧国的死敌。……”
“……为了报仇复国才接近蒙戎的……对他一点感情也没有……”
“……从来没有也不可能爱上蒙戎……”
好奇怪啊,明明只是一些话语,可是为什么每一个字都象一柄铁锤,重重地砸在他的心坎上?他
已经不能够呼吸,不能够感觉,也不能够去听了。胸口好痛,痛到他恨不能晕厥过去,才可以不
用去想,原来那个一直被他捧在掌心呵护的小东西,竟然是这样心积虑地在骗着他。
倘若只是为了活命装疯也就罢了,但是为什么要欺骗他的感情?在他倾尽所有,毫无防备地付出
一切之后,却给予他如此沉重的一击。
季白,你好狠!
蒙戎的手无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弯刀,他狠狠地盯着对面冷淡地转过头来的少年,忽然大吼一声
,拔出弯刀朝季白冲了过去。
刀刃割开空气发出呼啸之声,象死神飞起的袍翼,化作一道厉虹迎头劈下!
季白平静地扬起头,不躲也不闪,就这么淡然地瞧上去,目光竟然比刀光更清洌。
为什么这样卑鄙的人,却可以拥有如此澄澈的眼睛?
蒙戎的手发着抖,弯刀举在半空,可是,砍不下去!
看着这双眼睛,他没有办法砍下去!
良久,蒙戎用力地挥下手臂,刀砍在旁边的青铜立鸟灯架上,“咣啷”一声灯架翻倒,几盏白瓷
灯盏摔碎在地面上,灯油污了一地。
“滚!你给我滚!”
蒙戎声嘶力竭地大吼,铁青的面色令他看上去如同才从地府里爬出来的鬼魅。
季白站起身来,地看着这个被他伤害至的男子,并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微微地,恪尽他一
国之君的礼仪和风度,向蒙戎欠了欠身,便转身离去。
在经过廊下的时候,他收住脚,望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而茫然站在那里的少年阿寿一笑:“你叫
阿寿?”
“啊?是!”
阿寿仓惶回答,季白此刻所散发出来的气势完全不同于刚才进来时候那个苍白怯懦的少年,使他
没有办法去故意冷淡他。
季白朝他弯下腰去:“谢谢你一直照顾丹朱,以后也请你费心了。”
阿寿尚未明白过来,季白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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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季白》33
作者:阿拉蕾蕾(xxxxxxxxxxxx) 23//23 1:7 字节:3K 279 帖号:2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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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西寝殿外,李和正焦急地等着季白的归来。
不知道为什么,从季白跟着阿寿离开的那一刻起,李和的心上就隐隐地蒙了一层不安的阴云。说
起来那是主人的亲哥哥,兄弟间说些亲密的话,不方便有外人在场那也不奇怪,但是连跟都不让
跟去,这又是什么意思呢?主人心智不清,万一中途出个什么差错,如何是好?
在门口无意识地打转的少年内侍用力地咬住自己的下唇,在这宫里十几年,自己见过听过的为
了权势、财富、大王的宠爱而斗得亲人反目,朋友成仇的事情还少了吗?以前大明殿的叶夫人和
沉香殿的霞夫人,双生的姊妹,从小到大吃在一起睡在一起,连进宫都舍不得分开,多好的感
情。可是,因为大王赐给了叶夫人一支西海珍珠簪子,霞夫人只得了一支普通珍珠簪,嫉妒起来
竟生生戳瞎了叶夫人的一双眼睛,最后双双被贬入冷宫,尔后又一起死了。听说她们死的时候,
互相掐着彼此的喉咙,那两张脸上的狰狞也是一模一样的。
李和打了个寒颤。时值初夏,穿过院落的风里已经携了几分燠热,然而他却感觉不到,反有一波
又一波的寒意涌上心来。
跟着季白飞黄腾达的这些年,无论是椒房贵戚,还是内侍管事,见着他多是客客气气,巴结奉迎
,早不是对待当年那个无所依靠任人宰割的小宦奴的态度了。孝敬到他手里的银钱自然更不会少
,因此他不但还清了家里多年的欠债,还买了一间宽敞的院落安置老娘和兄嫂。记得眼睛早得
什么都看不清楚的老娘哆嗦着腿,一根柱子一根柱子地细细摩挲时,满脸仿佛做梦一样的欢喜迷
离,还问他:“这里真的是我们家了?”那一刻,他好想放声大哭。
如果没有季白,就不会有这一切。李和早已下定了决心,这一辈子,他拼死也要维护这个主子!
李和跺跺脚,不耐烦再干急下去,决定先去奏报蒙戎。
青竹影里,一介素衫缓缓行来。
“公子……”
李和大喜,急忙迎上前去。将要走到近前,却猛然收住了脚。
好象有此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扑面而来。
“李和。”
季白淡淡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公子,你没事吧?”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李和连声音都有些发抖。
“我没事。”季白倦怠地垂下眼,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他现在只觉得太累了。
站在空寂的庭院中央,放眼望去,可以看见盛开得正美丽的丛和西寝殿秀丽的飞檐。在一年前
的一个清晨,他也曾站在这里,迷惘着他所要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蒙戎之于丹朱,他之于蒙戎
,这其间是怎样剪不断理不清的关系啊,而如今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无论是对是错,一切都不
能再挽回。
“李和,你去收拾一下我的东西。”
相信用不了多久,蒙戎置他的旨意就会下来,如果他所料不错,恐怕他又将回到清凉殿去了。
这主子的确不对劲!
李和按照季白的吩咐,拣了几件旧衣裳和一些必需的用品,季白想了想又叫他去找了许多书来,
一并拿布包了,放在地上。
季白随意地坐在地毯上,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李和:“有什么事就坐下来问吧,以后只怕没
这么舒服的地方好坐了。”
李和犹豫了半天,倘若是以前他早就坐下了,但是今天的季白,却令他有些畏惧的感觉,竟没有
办法大大咧咧地在他面前放肆。
季白一笑:“坐下吧,你站着我说话累得很。”
李和这才小心翼翼地蹲了下来。
季白轻轻叹了口气:“我当真有变那么多吗?竟然让你这么害怕。”
李和搔搔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才好。
虽然不知道在季白去南室殿这一会儿的功夫,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但是明明白白的,眼前这
个主子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一个疯了近七年的人,出去几个时辰,回来就象正常人一样了,这
样天方夜谭的故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奇迹发生,二是这个人本来就没有疯,他欺骗了所有的
人。
答案是明摆着的,要说完全不介意自己象个白痴一样地被他哄得团团转那也是说谎,可是比起心
里那种受骗上当过后的不愉快,更迅速反应出来的一件事却是:一个人扮疯子七年滴水不漏,无
人看穿,需要多的心机?又需要多强的自制力和多冷静的判断力?最可怕的还是这个人居然只
是名还不满双十的弱冠少年!
面对这样的一个人,你教他如何不害怕?又怎么能够泰然之,好象什么也没发生过?
3
季白何等聪明,只看李和那份犹豫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面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苦笑,记得
小时候他躲在广弘殿的大柱后面,看那些朝臣们如何地勾心斗角,争名夺利,心里也是有着说不
出的害怕和厌恶,然而曾几何时他也变成这样的人了呢?仇恨当真能够如此地改变一个人么?
摆了摆手,季白挡住自己疲惫的双眼:“算了,你走吧,趁现在还能出宫,快去吧,出去就不要
再回来了……”
李和全身一震:“不,我不离开公子!”
季白涩然一笑:“跟着我你会受牵累的。你家里还有老娘,你回去承欢膝下,还能孝顺几年,比
又回到那不见天日的清凉殿可好多了。”
李和“咚咚咚”地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抬起乌青的前额来倔强地说道:“我老娘有兄嫂照顾,
又有公子给的那许多银钱,就算没我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反倒是公子,身边没有可照应的人怎么
能够?我现在有的都是公子给的,若当此危难时就舍公子而去,我还能算是人吗?再说我以前什
么累没受过,哪里就怕公子牵累了?不管怎么样,我是不会离开的!”
季白凝目瞧了他半晌,叹息道:“果然是个有情有义的,季白何德何能……唉,李和你起来吧,
既是这样你也要去收拾些随身的东西,找个人给你家里捎个信,多带些钱物给他们。我们这一
可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出得来,也许一辈子都再不能了……你怕吗?”
李和咬着下唇摇了摇头。
“大王有旨――”
宣旨官尖利高冗的声音穿透了西寝殿里郁结的空气,带着层层余响传递进来。李和惊地一跳,目
光投向季白脸上,发觉连他也微微苍白了双颊,唇抿得极薄,显然心里也是紧张着的。
蒙戎的旨意一如季白所预料的那样,只是将他遣回清凉殿重新软禁起来。宣旨官平板的语调将每
个字都抹得很淡很平,好象被熨过一样,波澜不惊,完全听不出蒙戎拟旨时的心情如何。
待季白接过了黄绢,宣旨官立刻如换了个人般,笑嘻嘻地对季白说道:“公子怎么惹着大王怄气
了?现在大王在气头上,不好劝,公子先搬到清凉殿去住两三天,等大王气消了,定还要接公子
回来的。”
季白微微一笑,宫里的人向来势力,如果蒙戎雷霆震怒,态度决绝,此刻宣旨官定没这般好脸色
看的。这些人揣摸上意,查颜观色是吃饭的本事,想来蒙戎激怒之下,却还是舍不得他,因此宣
旨官才说这番话出来,向他示好。
取下手指上一枚琥珀戒子,塞到宣旨官手里,季白感激地道:“多谢公公了,这一点小小意思,
不成敬意。”
宣旨官偷瞄了眼,见那戒子澄黄透明,成色极好,于是笑着作了个揖:“公子太客气了,这怎么
好意思呢?”
季白语气诚恳:“即刻起,阿白已是待罪之身,今后仰仗公公的地方多了,还望公公多照顾着点
。”
宣旨官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笑道:“公子只管放心,咱明白的。”
环顾室内,又道:“公子请快收拾收拾吧,衣服被盖什么的不妨多带点,清凉殿那地方太阴,公
子仔细着凉。”
李和搬出包袱:“都收拾好了,在这里呢,公公要检查检查么?”
宣旨官探头瞟了瞟,笑道:“公子可别上心,这都是宫里的规矩……瞧过了,没逾矩的东西。”
李和背了包袱,跟在季白身后出了西寝殿的门,回头望去时,只见重重的宫门一扇扇地关上,隔
绝往日种种。忍不住转过头去看季白脸上的神情――如今的季白,比当日装疯作颠时更高莫测
几分,嘴角含着淡然的笑意,所思所想竟是半点儿也露不出来。在这华丽宫殿里有过的那些爱恨
纠缠、喜怒嗔怨,似乎都随着那道放逐的旨意一起,被他抛到脑后给忘记了。
公子的心,也未免太狠了。
李和这么想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季白眼里蕴着的那一丝怅然,他毕竟不曾真正了解过眼前的这
名主子,没有见过他还只是公子季白时候的样子。
那时候,女君说:“阿白,你的心太软了!”
熟谙政治,操控权术多年的女君知道,作为一名君主,心软简直是个致命的要害。
比较起来,公子丹朱就要冷硬得多,他按在琴弦上的指尖,从来也不会颤抖。然而丹朱太高傲了
,他高傲得对政治王权不屑一顾,因此他也不可能成为一名君主。
季白是硬逼着自己改变的,在清凉殿阴冷刺骨的寒风中,在没日没夜晨昏颠倒的防备中,在装疯
卖傻无人倾诉的寂寞中,一分分,一寸寸,硬生生磨硬了原本柔和的性子。
从他接过臧的玉玺那一刻起,季白清醒地意识到,他再不可能做回那个如水般温柔的少年,命运
已将他推上一条他虽不愿意却也不得不走下去的不归之路。
35
发或不发?犹豫啊,因为这是超级大过渡,估计看的人不会满意。可是偶手指意外受伤,对打字
大有妨碍,这星期又忙着结帐,写文时间实在有限,想到曾经答应过的,还是贴了,大概还要过
渡一节,然后准备进入大高潮。另外,没回贴也不写了!哼哼!
在季白的身影再消失在清凉殿高阔的围墙后的同时,全雍宫最高的建筑――观星塔上,有一个
人正从遥远的方向注视着那个几不可见的黑点。
观星塔在大庙之左,离清凉殿遥遥百里,蒙戎的眼睛再好,也不可能看得见季白的身形。可是蒙
戎却一直看着,狠狠地咬着牙,用一种冷到透明的凶狠目光瞪着,盯着,凝望着。
他曾经发过誓,今生今世再不要被人欺骗,可是到头来,他小心翼翼交出去的心,还是被人给辜
负了,背叛了。他应该恨那个人的,哪怕把他千刀万剐也不过份。他恨他,然而这恨里所包含的
意义又是多么复杂,他对季白的爱并没有因他的欺骗而消失,反而因为这恨而更炽烈,就象中了
毒,那毒已经入了骨。原来爱也能象野兽的,一旦露出尖利的爪牙来,也是前所未有的残忍,即
使是自身也要被伤害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季白被他下旨重新禁锢冷宫的同时,他的一颗心,也再封入了的寒潭。
蒙戎的变化,朝堂上的众臣很快就领受到了。
第二天,向来勤政的祢王没有上朝,大臣们还以为是大王病了,向宫侍打听,却得到一个意想不
到的答案:“王宿在长信殿,尚未起。”
长信殿章夫人,出身卑微,原是羽夫人宫中的侍女,因当时蒙戎年幼,羽夫人怕他身边侍候的人
不尽心,便将自己的贴身侍女拨了过去。后来蒙戎继位,大封后宫,章夫人也从一介女侍进成妃
子,其中多少有些报答她服侍尽心的意思。这位章夫人年纪比蒙戎大许多,容貌也未见有出众之
,因此全无争宠夺权之心,只默默居住在长信殿里,不去引人注意。
大臣们面面相觑,要说大王贪色误政,章夫人却是个最没可能狐媚惑人的主儿,况且只一日未理
朝事,似乎没那么严重,于是议论了一番后也就各自散去。
翌日,蒙戎依旧没上朝。大臣们一打听,宫侍说:“王昨夜饮酒甚多,尚醉未醒。”
如是月余,蒙戎竟然没上过一天明堂,王案上待批的奏章累了三尺多高,上面灰尘堆积,无人理
会。
众臣急得跳脚,这些积压的奏章里不少是急待解决的大事,有的攸关边境兵祸,有的攸关百姓性
命,可是没蒙戎的旨意,一件都办不成。
左师圭容只觉得自己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月里几乎老了十年,每天他不但要理理各种事务,还
要听一拨又一拨的大臣跑来抱怨诉苦,讨教办法,更有性急一点的武将为了讨要兵饷不得,一锤
子把左师府的大门给砸了个大洞。
当圭容再一审视镜子里自个儿越来越白的头发和胡须时,他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不得不冒点险
了。
其实圭容也不是没去找过蒙戎,只是蒙戎躲着不见他,宫侍们谁也不敢带他去触大王的霉头。这
些天来蒙戎的脾气反复无常,有时因为一些小事便大发脾气,动辄将人问成死罪。如今各宫中无
不战战兢兢过日子,尤其怕蒙戎夜宿――争宠虽然重要,可是弄到掉脑袋就太没必要了。
圭容这也不找谁带路了,半道上揪住一名侍奴问清蒙戎正在安夫人看宫女们跳舞,便直接闯
了去。他是三朝老臣,朝廷股肱,宫侍们知道拦不住,远远看见那颗白发苍苍的头就赶紧躲开了
,任由其一路通行无阻地直闯青阳殿。
青阳殿里歌舞升平,丝竹之声,靡靡扬扬。蒙戎高踞白玉台上,一杯又一杯地将酒液倾倒入喉,
偶尔抬起眼来扫一下台下的舞群,眼神阴沉,令好几名舞姬腿肚子都在打哆嗦。
青阳殿的安夫人陪坐在一旁,凝视着蒙戎的眼睛里满是担心和焦虑。发生在南室殿里的事情,她
隐隐地知道一点儿,又猜到一点儿,冰雪聪明如她,已经了然蒙戎的反常必是与如今清凉殿里的
那个人有关。眼前又浮现出那双清澈明净的眸子,仿佛浅得见底,却又得足以让人失足溺毙。
大王只怕就是淹在了这双妖精样的眼睛里,安夫人想着,虽然明知道长此下去祢将危矣,然而莫
名地依然有些微地庆幸――幸好王将他关了起来……倘若……能够杀了更好。
曲调出现了一丝混乱,安夫人转头望过去,恰看见白须白发的老臣推开了一名挡路的乐侍,阔步
向白玉台走来。
安夫人一下就站起来了,台下执戟的卫士拥上去想拦住圭容,但是蒙戎却说话了:“让他过来!
”
圭容庄重地行礼,蒙戎晃着手里的铜樽,琥珀色的酒浆摇荡着,映出一张漫不经心又微微不耐的
脸:
“老师是有什么紧急的事务要向本王禀报的吗?”
圭容吸了口气,抬起头来正想慷慨陈词,却不经意地对上了蒙戎的眼神。
圭容全身一震,这样的眼神他曾经见过――当时他的职位是太子傅,刚刚跨进玄元殿书房的门槛
,跪坐在条案后的稚童回过头来,淡蓝得近乎透明的眼珠警惕而冷厉地盯着他,那一刻他甚至错
觉他的学生是一只小兽,烦燥而充满敌意。
那个时候,宫里刚刚平息一场内乱,蒙戎的母妃,先王最宠爱的羽夫人就死于这场内乱之中。
幸好蒙戎身边还有个人,一个有春风一样笑容的男孩子,扯着他的袖子耳语:“你看老师的胡子
象不象昨天我们骑的那头山羊?”
原左少伯大人似乎先天就带有惟恐天下不乱的恶劣因子,他对着蒙戎耳语的声音小得刚刚够自己
这个师傅听清楚。本来想生气的,可是看到蒙戎眼睛里闪过的一丝波纹时,他轻叹口气,放下了
手中的戒尺――原左少伯大人比任何人都关心太子殿下啊。
只是如今,却又上哪里再去找一个原左少伯来振作大王的精神?
圭容于当今之世,亦可算得文人之领袖,道学渊源,风骨硬朗却不免古板。他早对蒙戎后宫的混
乱有意见了,尤其是如丹朱之流的亡国俘虏竟也收进去,还堂而皇之地册封成什么右侧妃,圭容
每言及此,总要大皱眉头。只是他作为外臣,不便对内宫的事指手画脚,更不好说蒙戎不知检点
,来者不拒。可心里总憋着这么一件事,不吐不快。
思前想后,忠心耿耿的老臣已经自动将自家大王此番失常的原因归咎于后宫里这些狐媚人心的女
人和男人。于是再揖礼,痛心疾首地开口道:“我王后宫妖媚甚多……”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便教飞来的酒樽给打断了。
蒙戎在白玉台上恶狠狠地瞪着他,还保持着跳起来投掷铜器的姿势。
圭容几乎没感觉到疼痛,直到鲜红的血液将他的视线模糊成一片朦胧的红色,他才意识到自己受
伤了。
所有的人都吓呆了,乐侍们停下了手中的乐器,舞姬们忘记了旋转,全都怔怔地看着鲜血不停地
从左师圭容的额头冒出,淌下,濡湿了苍苍白发。
安夫人是第一个回过神来的,她扑到栏杆前,大声地命令宫女们给圭容止血。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当她回过身看见蒙戎时,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然逾矩站在了蒙戎的前面。
安夫人霎时脸色变得惨白,靠着栏杆的身体也摇摇欲坠。然而蒙戎并没有去理她,气势汹汹的青
年君主瞪了好一会儿,才袍袖一拂,离席而去,再不管身后这些人怎么收场。
圭容完全被蒙戎这股异乎寻常又突如其来的怒气给惊呆了。他僵直地站在那里,一直到近侍们将
他架走,这可怜的老人还依然在茫然的状态之中。
安夫人终于能够控制住自己激烈的心跳,她向蒙戎之前看着的那个方向望去,一重重的树冠,一
道道的飞檐,辨不出哪一抹属于那个人所在的清凉殿。
她错了。安夫人苦涩地想,哪怕现在杀他,也太晚了。
36
(好了香槟呢?鲜呢?掌声呢?庆祝偶终于过渡完毕,废话讲完,不再嗦了~~微笑~~后面
的内容是偶从第一章起就很想写的,差不多算最后一个高潮和转折了,如果偶生日那天收到的礼
物偶满意――从数量上和质量上――的话,偶保证下星期让你们看到最精彩的部份――ps:个人
观点――最后问一句,你们连偶贴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快扁偶做什么?太不公平了!!)
左师圭容被王击伤!这消息就象长了翅膀的小鸟,转眼就传遍了明堂内外,甚至连雍都的百姓们
都听说了。
祢虽是北部蛮族建立的国家,却有着尊师重道的习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是没有任何错的
。
圭容曾为帝师,蒙戎竟拿酒樽投掷老师,纵然身为祢王,这也是极大的过错了。朝野上下议论纷
纷,有上议大夫数十人已经准备上书直谏,要求蒙戎给百官一个解释。
然而,当人们尚未从这件事中回过神来时,圭容的事件竟然以另一种方式再度上演!
而这的主角则是――大将军,由虎。
由虎长年驻守西南,那里山高林密,气候湿热,当地蛮族冯夷据山洞而居,骁勇好战,常常闯到
祢的市集村落掳掠抢夺,杀人放火。而且祢西方的息颖,国力虽不及祢,却也算大陆上的一大强
国,占有海运之便,对祢虎视眈眈,几派兵入侵祢的边界,都被由虎给打回去了。
息颖吃了几亏后,不知听了从哪来的一名书生之计,竟然打算联合冯夷族,合围祢的西部边境
。息颖商业发达,国库中不虞金钱,足够维持充足的兵器和粮饷开支,而冯夷熟悉地形,谙弓箭
,擅突袭,更精通各种毒药和机关消息,如果这样两个敌人联合起来,对祢而言极端不利。
由虎在探得这个消息以后,连派七名亲兵向雍都求援,却空自在雍宫外打转,连宫门都进不去。
由虎接到部下的飞鸽传书后,向来沉得住气的他也不禁急了,把边境十万大军丢给副将,自己一
个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赶回雍都。
满面风尘,战袍褴褛的由虎从马上滚下来,一口气从南库门跑到南室殿,去找正在听丹朱操琴的
蒙戎。
这一,得了教训的内侍们想要拦住他,由虎什么也没说,直接两拳过去,就再无人敢来做这螳
臂当车之举了。
六角亭中,丹朱十指如落英缤纷,又如蝶翼翩跹,绿绮在他的手下轻快地吟唱,阳光照在他微侧
的脸上,映得肌肤似雪瓷琉璃一般晶莹妍丽,嘴角边微含的笑意,更是美丽得象梦中才有的景象
。
只是一支南国小孩子唱的简单曲子,由他妙手掂来,竟毫不逊色于大庙上乐班弹奏的泱泱华章。
“蚂蚁搬家,树上开,哥哥带我骑竹马……”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蒙戎会让他弹这个,但熟悉的歌谣,依然唤起了丹朱心中藏已久的童年印象
,臧河泛金的水波,柔软而芬芳的草地,南国潮湿而温暖的风,还有奶声奶气喊着哥哥跟在身后
象条小尾巴一样的阿白……
阿白!
丹朱落在琴弦上的手指猛地一颤,一个音符滑开了。
这时,由虎正好闯进来,武将特有的粗大嗓门掩盖了那个失败的音律:
“大王……”
“拖出去!”
蒙戎勃然大怒。
由虎对他的怒气有些摸不着头脑,还直愣愣地继续叫道:“王,息颖和冯夷那两个王八蛋勾起来
了……”
“拖出去,斩!”
蒙戎激怒之下,根本不听他在说什么。而殿前的武士们已经蜂拥上前,抓住了由虎的肩膀,将他
的双手扭到背后。由虎还在挣扎:“你们做什么?我有紧急军务要上奏大王,你们放开我!”
“由虎将军,大王要杀你呢。”
由虎号称祢的第一勇士,武士里钦佩他的人不少,此时却也帮他不得。
“杀我?为什么?”
由虎这是真的彻头彻尾的糊涂了。
“大王!”
伴着一声略有几分凄厉的呼喊,安夫人披头散发地冲了进来,一进来便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大王宽恕哥哥吧,他刚从边关回来,什么也不知道啊。”
“阿瑶?”
由虎喊着妹子的小名,疑惑不解地看看她,又看看蒙戎。
如果青阳殿安夫人与大将军由虎不是站在一起,绝对没有人能够猜到这两人是嫡亲兄妹,因为长
得太不一样了。
由虎看上去至少比他妹妹老上二十岁,但实际上他不过比安夫人大七岁,比蒙戎和原六阳大三岁
。
将门虎子,由虎八岁就跟随军队上过沙场,他取得第一场胜利时,年仅十三岁,却已经是百夫长
了。艰苦的军旅生活使他的相貌变得老成,至于性格,原六阳有句相当恶毒的话用来形容:“牛
牵到天边也还是牛,最多到了沙场上变成野牛。”
小时候,三个人打架,由虎是力气最大的一个,却是输得最多的一个,因为原六阳从来不肯用力
气,而比狡智,谁也胜不过他。至于蒙戎,由虎根本就是打不还手,除非被打得实在痛了,才象
征性地伸出胳膊来挡一挡。蒙戎是君,他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只是挨打。由虎幼承
家训,对蒙戎的忠心已经几近于顽愚。
安夫人一听到由虎去找蒙戎了,立刻就知道不好。她本来正在梳头,心慌意乱之下连梳子都忘了
放下便直奔南室殿而来,刚到门外便听见蒙戎在里面暴喝“斩!”,她一个趔趄,绊倒在石阶上
,木梳尖利的齿一下便刺进了她的手掌,然而她连疼痛都已经无暇去顾及了。拨开上前搀扶的宫
女和近侍,安夫人爬起来就冲进去,她只怕再晚就救不了兄长的一条命了。
只要有人带头,其他的人胆子也大了一些,在场的宫女、近侍,包括绑由虎的武士,都跪了下去
,齐齐喊道:“求大王开恩!”
此时闻讯赶来的,头上还缠着白布的圭容以及众臣,全部都扑伏在地上,为由虎求情。
南室殿内外,黑鸦鸦地跪满了人,丹朱在六角亭里看过去,也觉得心惊。
因众人求情,蒙戎终于放过了由虎,但仍打了他三百大板。
眼见这耿直憨厚,赤胆忠心的将军一身征尘犹在的战袍被打得条条绽裂,又被血汗染红浸透,至
始至终却连哼却没哼一声,许多大臣都禁不住转开脸去,不忍再看。
安夫人眼里泪珠盈盈,却终究也没掉下来,兄长性命得保,她也就不肯再哭了。
在离开南室殿的时候,她走过丹朱身旁,用着几不可闻的声音凄楚地叹息:“如是两年,大王不
保,祢必亡!”
丹朱胸口如受锤击,他仓皇地退了两步,抬起眼睛来看着安夫人,向来高傲的眼神里居然有了些
哀乞之意。
安夫人并没有因些而放过他,她纵可怜这美玉一样坚强而又脆弱的青年,却无法坐视祢于危厄中
而不顾。她面容上的神色已经带了几分凌厉,她直视着丹朱的眼,一字一句地说:“丹朱,你明
白我的意思!”
37
五月的天气,湿热得令人难受。太阳躲在云层后面不屈不饶地释放着热量,却不肯露出脸来趋走
空气中多余的水份。这样捂着呼吸似的闷法比直来直去的炽热更讨厌。
李和懒洋洋地坐在清凉殿的大门外,手里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好象可供消磨的力气仅剩
下这一点了。
真是想不明白在这样燥热的天气里公子怎么还能够守住一炉子的火。李和向里面张望了一眼,屋
檐下清瘦的人影恬淡而宁静,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打扰到他。
公子……很难懂呢。
李和倒转扇子,用扇柄挠了几下头顶。
别人想都想不来的大富贵,公子却毫不犹豫地放手,那些夫人们费尽心机争取的大王的宠爱,公
子竟也淡淡地说不要就不要了。本来以为他多少会有些失落,谁知甫一踏回这清凉殿的门槛,他
就兴致勃勃地拉着他去看鱼。
“李和,你知道么?”好象小孩子一样和鱼打完了招呼,公子侧过头来对他说:“我以前好怕自
己变得连话都不会说,所以天天都拼命和这些鱼讲话,它们呀大概都被我嗦怕了呢。”
“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鼻子酸酸的,只能似是而非地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
“啊,对了,不知道那个鸟窝还在不在。”
一转眼,公子居然撸袖子挽衣裳,爬树去了。
形象……公子你的形象啊……实在没法看了,只能捂着眼睛从指缝里偷偷地瞧。
“李和快看小鸟!”
“公子小……小小……小心!”
发现了入侵者的大鸟发疯一样扑下来护卫自己的家园,一直到对方溜下树去才重新发出胜利的清
啼声飞上九重云宵。
“岂有此理,公子,我拿竹竿把它捅下来。”
“李和!”公子叫住他,回首望去:“算了,它们只是在保护自己的家,并没有错。为了自己要
保护的东西而不择手段,人尚且如此,又何况是小小的鸟儿呢?”
“为了保护自己而不择手段吗?……公子的话总是没错的,所以……就不要怪我啦!”
李和嘟囔着“啪”的一扇子拍下去,胳膊上留下一小滩血迹和一只蚊子的尸体。这鬼地方不但冷
清得要命,还特别招这些东西,一叮就是一个红包,又痒又痛。象这种时候,还真是让人想念轻
纱笼窗、满室熏香的西寝殿啊。
说起来回到清凉殿大概已经有近两个月的时间了,当初刚出壳的雏鸟都羽翼渐丰,开始成天吱吱
喳喳地跟着父母学飞了。公子和他就象是被这个世界所彻底抛弃的人一样,被人渐渐遗忘于记忆
的角落。因为大王的旨意里只说要公子搬回清凉殿,至于原因没多说一句,更没有提到囚禁之类
的字眼,所以摸不着头脑的内侍官也只好比照原来西寝殿的待遇,只在某些奢侈品的份量上作了
删减,另外不派内侍、宫女这些使应之人,甚至连原本应该有的看守武士也在不清楚大王用意的
情况下给减省了。有几,他实在无聊,试探着出去走动,居然也没有一个人来拦阻他,放任他
一路大摇大摆地走到宫门口。若非他没有出宫的腰牌,估计就这样一直走出去都没什么问题。
回来后他说给公子听,公子只是说:“或许是大王事多,一时顾不上置我吧。”
“可是我听说大王这几十天都没上过朝,只是在各宫里喝酒。好象前些日子喝醉了,还打伤了圭
容大人呢……”
公子一点也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倒好象这些他都早已经知道了一样。
“以后,不要再去打听这些事情了。如果给人知道,未免不好,再说,这些已经与你我无关了。
”
“是!”
但是……好象还是有人没有忘记他们呀。
李和很是吃惊地眨眨眼,再眨眨眼,然后火烧到屁股一样跳起来,又弯下腰去:“丹朱公子,你
怎么到这来了?”
丹朱从他身边走过去,仿佛根本就没看到这个人似的,一直走到季白面前才站住。
他冷冷地瞧着季白,若这视线可以有形,必定是如同冰锥一般。
“先王身前,曾立我为太子,女君最后却传位于你。”
丹朱说。按照臧的制度,王死后,太子未满十二岁,由王后代位,为女君。至太子十六岁还政。
若太子已满十二岁,则由太子继位。臧前一代国王死时,丹朱十岁,季白七岁。女君死时,丹朱
差一个月满十六,季白刚过十三。
“难怪人人都说知儿莫如母,女君的选择的确是正确的。”
“我没你那么狠,也没你那么歹毒,心机、手段,你样样比我厉害。你可以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
掌之上,甚至可以算计别人的感情。蒙戎也好,我也好,都不过是你棋局里的一颗卒子。”
“那日你早已猜到我将蒙戎安排在里室听我们说话,你故意在蒙戎面前坦承一切,就是想逼他发
狂。你要毁掉他,也毁掉祢!”
丹朱的话象一支支利箭,锐不可挡地步步逼来,不给人丝毫喘息的机会。季白始终不发一言地听
着,丹朱进来之前他正在煮茶,待丹朱说完了,他自炉上提起水壶,淡淡地道:“水开了,我可
以为你沏一杯茶。”
“啪!”
丹朱一只手甩在季白脸上,打得他身子一侧,差点将水打倒。
丹朱青着脸离开了。季白捧着手中的瓷杯,黯然地叹了口气。
丹朱所说的都没有错,一切都在他的谋算之中,包括丹朱对蒙戎的痴爱,和蒙戎对他的情。可
是,就连他自己也无法知道的,他在这中间,到底是炉中的火呢还是壶中的水。
脸上被丹朱打到的地方,火辣辣地痛,不用照也知道肯定留下了五根指印。
“丹朱公子也太过份了,他怎么可以打人哪?”
李和不满地说,准备给季白上药。
季白偏开头,拒绝了。
38
阿寿来来去去地在廊下徘徊,几度折转后,他问守在门口的小内侍:“喂,看见主人回来了么?
”
小内侍打个呵欠,摇摇头,回答道:“没看见。寿哥儿,你别这样晃来晃去的行吗?我头都给你
晃晕了。平时主子出门也没见你这么紧张的。”
“你知道什么?”
阿寿瞪了他一眼,又继续来来去去地徘徊。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心里就是七上八下,焦虑不安得
厉害。
发生在六角亭前的那一场风波,他从头到尾都看见了,甚至包括安夫人在临走时和丹朱隐秘的耳
语。他虽听不到安夫人说了些什么,但丹朱突然间变得异常苍白和绝望的脸色却是他明明白白都
瞧见了的。当他奔上去扶住丹朱摇摇欲坠的身子时,丹朱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问他:
“阿寿,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无言地看着丹朱,他哪里回答得出这个问题呢?他只是个狮奴,就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控不了,
又怎么能够指点丹朱的迷津?看着丹朱茫然无助的眼神,感受到手腕上他冰冷手指所造成的痛楚
,阿寿只想放声大哭一场,但却又不敢在丹朱面前流下眼泪。
丹朱出门的时候,他奔上去问他要去哪里,因为在他看来,丹朱现在的样子更应该躺在卧榻上好
好休息。
“去哪里?”丹朱无意识地重复着他的问题,然后笑了起来。绝美的笑容底下掩盖不住的切哀
伤象夜里静静弥漫开来的月光,在年轻狮奴的心上留下一世也不能忘怀的印迹,令他在很久很久
以后想起来时,仍然忍不住会叹息。
“我要去找一个答案。”丹朱抱着绿绮渐行渐远,阿寿只觉脸上湿湿的两行,反手抹去,却越抹
越多,直至整个脸都濡湿一片。
“寿哥儿,你怎么哭了?”
小内侍站在他面前,黑亮亮的瞳仁,好奇而天真地仰望着他。十一二岁的小孩子,就是说给他听
,他又会明白多少呢?
阿寿吸口气,摸摸脸颊,果然自己不知不觉又流下眼泪来。
“寿哥儿,你是不是想家了?我想家的时候也会哭。”
“不是……”阿寿摇摇头。家?“我没有家。”
“那你爹娘呢?”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他们。”
阿寿淡淡地说。他抬起头来,刚好看见被风吹动飞舞的白色衣袂。
“主人!”
阿寿猛地跳了起来,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欢欣喜悦,他跑到丹朱跟前,弯弯的眉眼间写着发自心底
的笑意。
丹朱细长的手指轻轻抚着他脸颊上还没干透的泪痕:“阿寿,你真是个好孩子,以后要更爱惜自
己一点,知道么?”
“是,主人。”
“我今天晚上要练很久的琴,你先去睡吧,不用侍候我了。”
“我不困,我可以给主人调弦。”
“不,今晚我只想一个人。”丹朱拍拍阿寿的肩,“去睡吧,听话。”
“是!”
阿寿答应了。丹朱练琴的时候素来不喜欢有人在旁边干扰,因此阿寿并没有继续坚持下去。
这时天色已经昏黄,朦胧之中,阿寿错失了丹朱恍惚苦涩的笑容。
月亮从缥缈的云层从钻了出来,清冷的月光洒在空寂的庭园里,却穿不透六角亭四周重重密密的
树荫,照不到亭子里孤单纤细的那个身影。
丹朱坐在琴案前,头枕在绿绮上,让光滑的桐木和冰沁的丝弦贴着自己的脸颊,半翕的眸盯着手
指仔细地抚过琴身。往事就如指下一个个散乱零落的音符,慢慢地滑过心头。
年少的臧国,是压在箱子底下纹艳丽的旧衣,虽还记得衣料摩擦肌肤的质感,却已经无法再穿
了。树下无忧无虑终日只知道习谱练琴的少年,一个眼神一个抬头都透着未曾磨砺的傲气,那个
时候,以为音乐就是天底下的一切,自己生来就是为了抚琴的,清高得不把全世界放在眼睛里。
哪怕本属于自己的王位落到季白手上,哪怕女君要他发誓向季白尽忠,都没有真正地在乎过,只
是风轻云淡,漫不经心地许下承诺。
直至蒙戎闯进来,硬生生地强掳了他的身,然后,不知不觉中,又陷落了一颗心。
什么仇啊恨啊,他不在乎,战争、阴谋和天下与他的音乐格格不入,也非他所操心的东西。季白
自报他的仇,复他的国,本来井水不犯河水,又何必牵扯上他?他的牺牲难道还不够吗?为什么
要选中他作那只最无辜的祭礼?
季白,我纵然有亏欠你的,也该已经还了你,你为何还要如此对我?
可笑自己到了现在的地步,才真真正正明白过来,女君临死前为什么会对他说对不起,叫他不要
怨她的狠心。
从女君把王位传给季白的那刻起,他将被牺牲的命运就已经被注定。为了季白的性命,他要献上
他的身体和尊严,为了季白的复仇,他要赔上他的感情和未来,而他甚至连诅咒这样不公平待遇
的资格都没有――女君是他的母亲,臧国是他的故国,而季白,是他宣誓尽忠的君主。
绿绮低暗艰涩地叹息着,仿佛在替他哭泣。
这是父王赐给他的琴,在他六岁生日的那一天。
“我要用它演奏出最动听的乐曲,献给我最亲爱的父王和母后。”他抱着琴朗朗而言,令旁观的
众人惊羡他的风采。
绿绮不止是他的乐器,还是他的朋友、老师,还有亲人。他喜欢快乐的时候,绿绮也会笑,他悲
伤难过的时候,绿绮会和他一起哭,他孤单寂莫的时候,绿绮还会轻言细语地安慰他,陪着他。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绿绮不是琴,而是他另一半的灵魂,不小心失落在了琴里。
“对不起,对不起……”
眼泪涌出来,浸湿了脸颊和鬓角,又顺势淌下去,渗入绿绮的怀抱里。琴沉默了,它似乎也感到
了绝望,没有办法再说什么。
手颤抖着,捧起心爱的名琴,高举过顶,然后,用力,摔下去。
绿绮发出了最后一声沉重的喘息,碎成两截。从此后,木纹断,声气绝,纵有补天妙手,也救不
回来。天下第一名琴,也随了风,成了往事。
琴弦勒进肌肤里,居然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有些恍惚的倦意,缓缓地爬上眉头。今日人琴俱亡,
应了誓,再无牵挂在心,亦算是解脱。
一抹笑,绽露唇畔,惊心动魄的绝艳。
(好了,大功告成,偶郁闷啊)
公子季白・39 (不是李白哟)
雍宫一隅的清凉殿里,季白紧紧揪着自己的胸口,倒在地上。阵阵的悸痛从心底里抽上来,眼泪
不能抑制地涌出,季白张大了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只能在喉咙里“嗬嗬”地嘶吼。
“公子――”
李和扑过来扶起他,季白蜷缩在他臂弯里瑟瑟地不停发抖,整个身体都抖成一团。李和试图去平
息他的颤栗,却发现他的手如同冰浸般的冷。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可别吓我啊……”
李和急得大叫。季白翻着眼睛看着他,瞳仁里是没有焦距的茫然。好不容易季白终于挣出了一只
手,哆嗦着抓住李和的衣服,“丹……”他喘息着吃力地挤出一个字,李和还在叫:“公子,公
子,你说什么?你想要什么东西?公子……”
季白脸孔都已经挣扎得变形扭曲,他死死地抓着李和,指甲陷进李和的手背,血从破开的皮肤
下冒出来。
“丹……丹朱……”季白悲鸣,他的身体在李和怀中跳了一下,忽然象被抽光了所有力气般瘫软
了下来。
季白醒来时窗外暮色沉沉,梧桐树上鸦声聒躁,空气中积聚着暴雨将至的沉闷。
“公子你醒了……”守在榻畔的李和惊喜地扑上来,眼角边泪痕宛然。
季白的表情异常沉静,只有说话的声音略略显得干涩:“我晕了多久?”
“差不多一天一夜,公子你可把我吓坏了。”
季白看着他红红的鼻尖和眼眶,轻叹了一声:“我没事,你别担心。”
他掀开盖在身上的被褥,起身下地,腿却还依然发软,人一晃又倒在李和身上。
“公子,你还不能……”
季白轻轻却很坚决地推开李和,站直了身体。
他向殿外走去。
“公子你要去哪儿?你还要多休息……”
李和跟在他后面喊,季白恍若未闻,只穿着月白中衣的背影如同鬼魅般飘飘地跨下台阶。
李和追出去,又站住,狠狠地跺了跺脚,返身回去拿了件披风撵上去裹住季白纤瘦的肩膀,默不
作声地跟在他身后一路踽踽行去。
无边的夜色里,两个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
季白的脚步有些踉跄,但始终没有停下。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一双眼睛却烁烁发光,冷不防撞着
人都要吓人一跳,以为是从王宫哪个角落里爬出来的幽魂在夜里游荡。
但是今夜的雍宫里人反常的少,就连平日走动很勤的巡夜兵士都没怎么见。偶尔看到一小队过来
,头上都簪着白缨,远远地望见季白和李和,都没什么反应,任他们随意而行。
李和心里打鼓样地跳,揣在袖子里的手心上全是冷汗。他看到了那些黑暗中星星点点的白缨,象
一簇簇阴郁的火苗冷冷地燃烧着。
是谁死了?肯定不是寻常宫人,李和大力地吞了口唾沫,不好的预感在心上盘桓不去,猛地一抬
头,南室殿高耸的飞檐隐隐在望。
果然是好的不灵坏的应验无比。李和望见平日里悬在殿外的绛红宫灯已经换成了素白的纸灯,心
里立刻就“咯噔“一下。
偷眼朝季白看去,季白也在不错眼地盯着那盏白灯笼,面上却看不出什么表情,只一双眼睛亮得
吓人。
“公子,我们回去吧。”李和劝阻他,丹朱死了,季白只怕受不了这样大的打击。
但是当季白微微侧过头来看他的时候,李和才蓦然醒觉,站在他眼前的这个苍白冷静的少年已经
不再是当日疯疯颠颠的痴儿,他甚至还能够向他笑笑,问:“为什么要回去?”
“我……我怕……”
“怕什么呢?”季白好象叹气一样说:“他是我兄长啊,我应该来送他一程。”
“不许你进来!”
缟衣素袍的少年站在正殿的台阶前,象母鸡护雏一样张着双臂,仇视地瞪着季白。
“我家主人就是给你害死的,你居然还有脸来?你滚,滚!”
“我不能不来。”
季白平静地与他对视,丝毫没有因为阿寿的无礼而动怒。
“于情,他是我嫡亲的兄长,于理,我们有君臣之份,我来送他,情理皆合。”
“呸,我不管这些,我只知道主人不想见到你。如果没有你,主人怎么会死?都是因为你!都是
因为你抢走了大王……”
“阿寿!”季白略略皱了眉头:“我只是来给丹朱上一柱香,请你不要拦我。”
“不……”
“阿寿兄弟,来来来,我们去说说话……”
李和一把抢上前去,捂了少年的嘴,硬将他拖开。
[原创]公子季白 这一章咳热气腾腾的刚出炉哎~
(记得给掌声哦)
另:菠萝生日快乐,贺文嘛…………呵呵,就和墨音同寿啦……
季白拾阶而上,素白渗澹的南室殿就象一头蛰伏在黑夜里的怪兽,苍白微弱的烛光映着满室纸帛
,长长的灵幡在风中飘摇。
正中的供桌上放着丹朱的灵位,前面供着碎成两截的绿绮。
手指从绿绮崩断的琴弦上抚过,寂静无声,曾经的金击玉振已经只能够在记忆里出现了,连同它
的主人。
丹朱。
“丹朱……”季白抬起头,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泪流满面。
这是他早已经预见了的结局,这是他一手安排的结果,从开始到结束,一步步,全在他的计划掌
握之中,所以,这也是他想要的结局,是他需要的结果。可是为什么,心会这么痛?
痛苦,非常非常的痛苦。
他不该痛的,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丹朱,小的时候,他甚至是讨厌这个唯一的哥哥。
据说丹朱出生的那年,臧全国大旱,连臧河都干得见了底。人们用尽了各种办法祈雨,却还是只
能眼睁睁看着田里的秧苗大片大片地枯萎,牲畜纷纷倒毙在烈烈炎日下。就在所有人都绝望了的
时候,丹朱呱呱落地了。伴随着他甫到人世的第一声啼哭的,是一道惊天动地的炸雷。七个月未
曾落下一星点雨沫的臧国,迎来了它当国君主的第一个儿子,以及一场倾盆大雨。
这样神奇的出生,是只有天上的星宿转世时才可能出现的吉祥之兆。于是,人人都说公子丹朱是
神仙下凡,会给臧带来前所未有的福气。
丹朱十岁初服。小小少年穿着件月牙白的衫子,上面缀满点点红樱,及腰的长发不再梳髻,而是
用朝天冠束了,簪一粒浑圆的珍珠,余发放下来,在背后软软柔柔地垂着,顾盼之间,竟有着如
月之初生的风华与容姿,看呆了观礼的人们。而他在庆典上弹奏的一曲“沐春风”更是令闻者洋
洋生气,如坐春风,使得所有人都交口称赞,夸之为臧之美玉。
丹朱的光芒完全盖住了他这个什么都不出众的弟弟,臧国的百姓人人都知道丹朱的两三件逸事,
却有很多人连季白的名字都说不出来。
其实这些都没有什么,他在意的也不是别人能不能认出他来,来自父母的冷淡与漠视才真正令他
伤心。
想要。想要象丹朱一样被父王摸着头夸奖,想要象丹朱一样腻在女君怀里撒娇,想要象丹朱一样
每走一步都有温暖的目光萦绕牵绊,想要象丹朱一样……如果能有人象那样真正地在乎他,爱他
,那会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可是只要有丹朱在,这种想法就近于奢侈。
父王和女君的眼里,永远都只有丹朱一个儿子存在,自己不过是被遗弃在路旁的一颗小石子。
有一他偷偷挑断了“绿绮”的琴弦,结果被丹朱捉住扇了两个耳光。这时恰好女君经过,当即
命人将他按在地上杖责二十下。事后,女君对他说:“我罚你,是因为你做错了三件事:第一
,丹朱是你的兄长,他个子比你高,力气比你大,你毫无胜算却还要与他作对,是找错了对象;
第二,你既然要弄坏他的宝贝,便应当事先想好退路,竟然还被他捉个正着,这是你选错了时机
;第三,我知道你是因为前日丹朱撕了你的书,所以想报复他。弦断了可以换一根,你那本《浔
阳旧录》却是孤本,难道还能再找出一本来么?你既要让他心疼得要死,为什么不干脆把他的琴
斫了劈了当木头烧了?因此你又用错了方法。一错再错,你说我该不该惩罚你?”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廷杖打在背上好象要把骨头都打断了一样的痛,汗水不停地从他的额角滴
落下来,混合了他的眼泪,还有嘴唇咬破后渗出的鲜血。他不敢怨女君偏心,他只能在昏迷前想
:为什么同样是女君的儿子,他和丹朱得到的永远都不一样呢?
是的,不一样。女君精明的眼光早已经看出,丹朱是音乐家,不可能成为政治家。野心和权谋这
两样东西与丹朱的世界格格不入,他高傲地拒绝接受这些成为国君所不能避免的东西。女君对丹
朱死了心,自然只纯粹地把他当成儿子疼爱,而对季白,她是以一个培养下任君主的严格训练者
的姿态出现的,母性的脉脉温情已经被她藏了起来。
这些,都是季白很久很久以后才慢慢想明白的。
无论你得到什么,都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他接过了臧的玉玺,就得同时接受做为臧国君主的命
运。
“丹朱……我们两个都是可怜的人哪……”
丹朱死了,而以前那个善良、温柔的季白又何尝不是早已死去了呢?造成这一切的,究竟是谁的
错?
如今,他在这个世上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他却还得揣着一颗仇恨的心继续活下去。丹朱已经用他
的性命来完成了他的誓言,而他自己呢?他答应女君的,要把整个天下都握在手里,又什么时候
才能实现?
季白沉地叹息了一声,如果这是我们最后的一较量,那么丹朱,赢的那个人,是你。
向着丹朱的灵位鞠了一躬,季白转身,又呆住。
蒙戎站在他的身后,布满血丝的眼死死地瞪着他。
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了,一双水般的澄静,一双火样的炽烈。
在这一瞬间,时间的沙漏停止了,所有的声音全部消失,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无起来。灵堂上飘
扬的纸幡,南室殿缭绕的香烟,夜蔼中的雍宫,甚至整个祢国,全都不存在了,整个世界就只剩
下他们两个人。
他瘦了,季白想。
曾经意气风发,什么都不在乎的蒙戎,如今是变得多么的憔悴呀。他的脸依然棱角分明,但下巴
和腮边都布满了青色的胡茬,他的额头仍然广阔,但总是紧皱的双眉已经在上面印上了的纹
路,就连他的眼睛,那双在他的记忆里如同臧河的水波一样蔚蓝的眼睛,现在却已经失去了明亮
的色彩,如今就连其中燃烧的火焰也只能令人感觉悲哀。
吸了一口气,季白在短暂的错愕后恢复了冷静,至少从他的外表已经完全看不出他内心有丝
毫的波动,他平淡而疏远地向着蒙戎微微欠了欠身,那种态度任谁都看得出仅仅是出于礼仪上的
尊重。
就象是两个道路相逢的陌生人,客气而冷淡的招呼,错身过后便从此遗忘,根本不需要记忆。当
季白从他的身边走过时,蒙戎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一点,他从来没有这样肯定过一件事,那就是
一旦放任季白这样离开,他会从此走出他的生命,甚至不可能再见。
不能再见,永远也不能再看到他的人,听到他的声音,一想到这点,蒙戎就觉得五脏六腑都痛起
来,痛得他没有办法呼吸,在那一瞬间,他居然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不能啊,不能放开他,有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叫着,顺着这个声音,他无意识地伸出手去,捉住了季白的手腕。
季白愕然地回头,蒙戎目视前方,并没有看他,但是手指却牢牢地抓着他的手腕,抓得那样的紧
,带着天崩地裂也绝不放手的决绝。
“放开我,蒙戎!”
季白终于无法忍耐地低喝了一声,这家伙是不是想捏碎他的腕骨啊?季白开始和蒙戎争夺起自己
手腕的所有权,可怜在蒙戎面前,他那一点儿力气就和妄想撼动大树的蚍蜉差不多,完全是白用
工。更惨的是,他的反抗似乎还起到了反效果,蒙戎更加用力地攥紧了他,现在不用亲眼去验证
,季白也能够想象到自己手腕上必定是青黑一圈了。
季白用另一只手想去扳开蒙戎的五指,为了能够使上力气,他不得不拉近和蒙戎的距离,两个人
在不知不觉间陷入了近身纠缠的境地。然后也不知道是谁拉倒了谁,还是两个人都一起失去了平
衡,总之在季白尚来不及反应之前,他已经向后跌了下去,
痛……好痛!
后背接触到冰硬的地面时疯狂窜进脑海的只有这两个字,全身的骨骼似乎都给这一下给震散了,
季白苍白了脸躺在那里,连呼吸的力气都消失掉,眼前的景象亦变得模糊起来。
模糊中他看见蒙戎化成一团黑云朝他罩了下来,然后是比挟着冰雹的暴雨更冷更密的吻,迅疾的
,鸷猛的,恍若要将他咬烂嚼碎吞到肚子里去的凶狠疯狂。
紧接着风暴卷起滔天的巨浪一波又一波地向他当头扑下,季白只觉得自己就象变成了一叶小舟在
峰谷浪尖中颠簸,一会儿被高高抛起,一会儿又被狠狠砸下,忽然间一个大浪打来,就将小舟吞
没。
季白死死咬住下唇,痛楚让他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一点,视线朦胧地投注到蒙戎脸上,茫然地看着
它因为痛苦而扭曲,又因为绝望而死灰。没有生气的蓝眸就象阴云郁积的天空,只有莫大的悲哀
。
为什么会悲哀呢?季白举起一根手指,轻轻放在那被欲望和痛苦纠结的眉心,低叹:“你……不
开心……”
蒙戎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俯视着依偎在他怀里憔悴的迷茫地微笑着的少年,怔怔地,错不开眼神
。仿佛这样的注视已经隔了千年,又仿佛是一直看着,从来也没有转开过。
“阿白――”
他张开手臂,将少年拥进怀中,象掬起这世界上最珍贵的至宝。就算他将他视为仇人又怎样?就
算他欺骗他、背叛他、出卖他又怎样?已经交付出去的心,是再也收不回来了,那么他宁肯紧紧
抓住他,直到被他杀死的那一刻才不得不放开。
季白犹豫了一会儿,才轻轻呼出了一口胸中的浊气,手臂圈转过来,柔软地揽住了蒙戎的颈项。
一切都过去了,他仰起头,目光越过供桌的边缘,看到供奉在上的,丹朱的灵位。
漆黑的灵位牌高高在上,冰冷地注视着面前所发生的这一幕,漠然的,一动不动。
这一夜后,季白和蒙戎的关系奇异地缓和下来,两个人之间渐趋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季白又再
度搬回了西寝殿,重新集万千宠爱与一身。只是每每当他午夜梦回,静卧枕上侧耳聆听时,再也
听不到从南室殿传来的幽幽琴声了。
(蹲在地上数头发的青歌:呃……偶知道这一章拖得太久了一点啦,只是你们看……偶真的是殚
精竭虑,呕心沥血,绞尽脑汁了嘛……谁让这两个人这么别扭呢?话说回来,偶当初写提纲时顺
手得要命,怎么当真写起来这么难啊~~救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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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阳光穿透厚厚的云层,均匀地洒在雍的街道上、屋脊上,还有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
因为这难得的好天气,街上的人很多,甚至有些无聊没事做的闲汉干脆就在拐角的空地上摔跤较
量力气。如果是春天的话,街上会有卖的女孩子穿梭在人群里,但现在她们只能卖些织布之类
的活计,不过能挣到一天的饭钱,这些穷苦人家的小孩已经很满足了。
在临街的酒肆里,坐满了喝酒聊天的人,二楼更有群王孙公子正在喧哗谈笑,斗酒作歌。
其中有一个人喝得半醉了,趴在槛杆上干呕不止。而这个时候,正好有辆马车从城门的方向驶进
来,车上坐的是一名挎剑的青年。
“景!景!这里!”
听到喊声,青年从华盖下探出头仰望,二楼的醉鬼笑嘻嘻地向他挥着手。
被喊声惊动还有醉鬼的几个同伴,他们纷纷挤到窗槛前来一看究竟,结果又是一阵狂呼乱喊,性
急一点的干脆从上面跳了下来。
“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真不够义气,竟然不和我们打声招呼!”
青年从马车上跳下来,和几个朋友拥成一团,大笑道:“我才刚进城门,就被你们逮个正着。倒
是你们几个,在这做什么?”
“景,上来喝酒!”
还留在楼上的人不甘寂寞地大呼小叫,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于是青年景吩咐驾车的仆人独自离去,自己在一众好友的前呼后拥之下登上了酒楼。
这群人都是雍都里各家王孙贵族的公子,那名叫景的青年更是祢当今的右太子――按照祢的制度
,王继位时若无子嗣,便要从宗室里选一位王子过继给王作儿子,袭右太子位。如果王后来有了
子嗣,则是左太子,王死后由左太子继位。如果王死时仍无子嗣,则由右太子继位――刚从其封
地丰圻回来。
“景,怎么要回来也不派人告诉我们一声?居然一个人偷偷溜回来,大家说,该不该先罚他一杯
?”
最先看见景的左史大人家的公子汲头一个起哄,引来一片叫好声。
“景,和我们说说丰圻好不好玩?”
挤在景身边的一名眉清目秀,脸圆圆的少年一脸好奇地问。象他们这种京城里的世家公子,在没
有封地之前是不能离开雍都的,外面的世界对于他们来说又新鲜又刺激。
景放下酒杯摆了摆手:“丰圻不过是乡下地方,有什么好玩的?既无美人,又无醇酒,走在街上
人都见不着两个,成天闷也闷死了,哪里比得了雍都丰富多彩?还不如你们和我说说最近雍都都
有些什么新闻?”
“新闻啊……”汲搔搔下巴,“要说如今雍都里最大的新闻就是……”
他伏下腰,凑到景的跟前,神秘而小声地说:“王宫里闹鬼!”
“闹鬼?”景皱了皱眉,“又是那些宫女庭侍们闲来无聊编出来的无稽之谈吧?你什么时候也信
起这些来了?”
“嗳哟,我的景哥儿哩,你可不知道,别的都可以不信,这闹鬼却是好多人都在在传呢。你问
问秀,他就撞见过!”
“真的?”景略有些吃惊地望向长了一张娃娃脸的公子秀,秀是宫里和夫人的亲弟弟,生性腼腆
胆小,听到汲说鬼,身体都已经缩成一团了。
见景问自己,秀咬咬唇,一脸害怕地点点头:“那天,我去姐姐那儿,姐姐留我喝了几杯,回去
有些晚了。路过南室殿的时候,我就听见里面隐隐约约地有琴声传出来。我想起宫里人都在说闹
鬼的事,就不敢继续走了,跑到亭子后面藏了起来。然后……然后我就看见有一个白色的人影子
从南室殿里飘了出来,我害怕,就把眼睛闭上,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个人影就不见了。”
“你别是喝了酒眼吧?南室殿不是右侧妃一直住着的吗?你看见的也许是他呢?”
“就是他才叫闹鬼啊!”
汲忽然醒起景才回来雍都,就连丹朱死了这件事也不知道。
“丹朱死了?”
景这番才大大地惊讶了。
在雍的贵族青年们心目当中,丹朱一直是一个如同偶像般的存在。他高雅的美貌,飘逸的气质,
以及他无人能出其右的琴技,使得他常常是各种宴会及庆典中最令人眩目的中心。
景曾经见过丹朱一,那名喜欢穿着白衣,坐在春日盛的木丛中弹拨琴弦的男子不经意流露
出的一个微笑,让景久久难以忘怀。那就象是开在冰雪山巅的白莲,纤尘不染,高贵又孤傲。
这样的一个人,居然死了?景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而显然,丹朱的死也分外地让这些名门公子们心痛。
幽谧的宫廷里因为执念而不肯离去的亡魂也是一个特别刺激人神经和想象力的话题。
大家议论的中心于是渐渐开始转移到时下关于丹朱死因的种种猜测上来,其中流传得最厉害的一
种是说因为他的弟弟,那个莫名其妙恢复了神智的疯癫少年,想要取代他的位置。
“真可怕,那可是他的亲弟弟呢!”
秀显然比较相信这样的说法,或者说因为他的姐姐和夫人更相信这种流言。
汲有些不屑一顾:“亲弟弟算什么?当年的霞夫人和叶夫人还是孪生的姊妹呢!又是什么下场?
”
“对啊。”其他的青年贵族也有人附和,“那个叫季白的可不是什么善主儿,听说当年辛夫人的
死就和他脱不了干系!”
“不过是仗着大王的宠爱,就在宫里为所欲为,谁都不放在眼里。”
“大王也是迷了心窍,为这么个一点都拿不上台面来的人,竟然击伤了圭容老师,还把由虎大将
军打得三个星期都下不了床。明知道他害死了丹朱殿下,也纵容着不置,居然还让他搬回西寝
殿去住。”
“哼,哪天我若是进了宫,定要去问问他,还有什么脸面在大王身边呆着!”
“我如果和他在路上遇见,瞧我不啐他一头一脸!”
“我会更干脆一点,直接杀了他!”
“得了吧,凌,你就是伤了他一根毫毛,恐怕我们的大王陛下也会把你丢到斗兽监去喂狮子!”
这群平时眼睛都长在头顶上的王孙公子们仗着一点酒意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管什么禁忌,就在那
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胡说八道,幸好个中还有一两个清醒一点的,一句话说得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公子汲看了看景,忽然眼睛一亮:“景,不如你去会会他吧!你才回来,他肯定不认识你。你是
右太子殿,身份比他尊贵多了,他若是慢怠你,正好教训教训他。”
“对啊,景,去会会他!”
“给他点颜色瞧瞧!”
成天无所事事又唯恐天下不乱的一众青年们异口同声地怂恿,景的眉毛渐渐挑了起来,他拍拍腰
间的长剑,剑身在剑鞘中一阵轻振,发出细微的鸣声。
“好!我就去见见这位我们未来的左妃殿下吧!”
景的语气充满了嘲讽,他的朋友们的这些话至少造成了一种效果,就是让他已经对季白产生了一
些反感。
季白又在煮茶。
红泥火炉里的融融火焰给冬季的东寝殿里凭添了几分暧意。裹着一身素白貂裘,歪在厚厚的狐皮
褥子上的季白,微笑地向不怀好意的青年打了个招呼:“请坐,喝茶吗?”
这个人真的是丹朱的弟弟?景初见季白的第一眼非常的失望。
完全没有一点丹朱美貌的痕迹,眼前这名下巴尖巧,眼瞳黑的青年实在是非常平常,最多也就
说得上清秀而已。
蒙戎怎么会要他而不要丹朱?景的疑惑就象杯子上盘旋的雾气,久久不散。
“好喝吗?”
听到季白问话,才醒悟到自己口腔中正噙着一股温热的液体。稍稍凝神,便觉着一缕清香从舌根
下升起,舌尖上微微有几分苦,可是咽下去后再品品,这苦又变成了些些的甜。
“好茶。”
景赞道。京中贵族子弟多有好茶者,聚会时也常常以品茗为乐,可是景却不曾记得有谁能泡制出
如此含而不发,底蕴厚的茶来。
听到景的赞美,季白颇有些得意的笑了:“这茶名为苦丁,是我在清凉殿的院子角落里发现的,
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寻到泡出其味道的最佳方法。等会儿我教你。”
景刚想答应,突然想起自个儿是来给这个人一点颜色看的,怎么拜起师来了呢?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板起脸来,季白看看他,又轻轻地笑弯了眉。
“煮茶能令人心平气和,安神凝意。右太子殿下实在应该试一试。”
景已经不知道自己从踏进这东寝殿之后,这已是第几遭感到吃惊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景确信自己回雍都后没和他有过见面的机会。
季白抬了抬下巴:“你腰间的那块玉佩和长安君家的公子晁所佩是一对吧,我曾经见过他的一
,你与他长得也很象。”长安君是蒙戎的叔叔,也是景的亲生父亲。
景无可避免地又一讶然。这个人竟然能够记住仅见过一面的人身边所带的细小物件,还能够适
时加以利用。就这份心机,满朝文武便没一个比得上。
景完完全全地被季白吸引住了,他已经忘记了他来的目的,油然而生的是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看着这个年青人澄黑纯净的眼瞳,听他温润安祥的声音在耳边娓娓细语,不知不觉的,自己的心
境也变得宁和了。外面的风雪再大,似乎也没了关系。手中捧着他煮的热茶,那热气直透过掌心
钻到身体里去,让人全身都暖和起来。
景想起那些流言,开始替季白感到不平。要是季白能够多参加一些宴会,在众人面前展露他出色
的才华,那么一定会有更多的人被他所折服,流言也就渐渐少了。
“这个……恐怕不行。”季白眨眨眼,扮出一个苦恼的笑容,却是用着调侃的语气:“我的身份
是不被允许的,而且蒙戎也不会答应。”
圭容等一班老臣已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容忍了自己的存在,而提出的条件就是他不能以蒙
戎宠妃的身份出席各种宴会,在大庭广众下公然对政事进行干预。对于这一点,季白很能够理解
,因为在这些人眼里,自己和专以魅色事人,祸国殃民的狐狸精没什么两样。
而蒙戎当然是不会反对这个条件的:就祢的君王这个身份而言,他不能全然地相信季白,他必须
对他保持一定的警戒性;而从一个占有欲极其强烈的情人的角度来说,他也不喜欢季白身后有太
多的崇拜者――季白虽然没有丹朱那种令人眩目的美貌和华丽高贵的气质,但他不经意中流露的
安宁祥和及清雅出尘的气质却能吸引很多人向他靠拢。对于季白的这项本事,蒙戎倒是从来没有
小视。
夜,季白慵懒地趴在蒙戎的胸前,披散开来的长发云锦般泻了蒙戎一身。
季白无意识地将一缕头发缠在手指上,一松手,发丝便纷纷扬扬地叛离指尖。
“今儿景来过了?”一只大手加入进来,在错综复杂的发网里追逐着他的手指。
“嗯。”手指被捉住了,他先是有些不甘,转念一想,地盘是人家的,自己也算猖狂够了,于是
放弃挣扎,安安份份地任由他握着。
“他来找你麻烦?”
“谁能找我麻烦?”他扬眉,眼睛亮闪闪。
也对,景那小子和他根本就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只有被他耍着玩的份。
“他和你说了些什么?”
“说你不肯和我说的话罗。”另一只手又开始在别人的地盘上画圈圈,“比如昨天才新鲜出炉的
王宫闹鬼最新版本。你要不要听?”
“我要宰了那小子,好的不学学人家嚼舌头。”
“啧,你这是迁怒。”
另一只手也沦陷到了那只大手中,季白又安静地缩成一团。
“戎。”
“唔。”
“把我……逐出京城吧。”
“……”
(唔……这就是结局……青歌顶着锅盖冒死介绍也许大概可能最好不要抱很大希望的第二部剧情
:季白被贬到桑源,因为这时蒙戎和朝中群臣为了他关系已经崩得很紧了,而民间又流传着对他
不好的种种流言,暂时离开雍都成为缓解所有人情绪最好的办法。而只有把他交给原六阳,蒙戎
才能放心。但是谁又知道,所谓的流言本来就是季白一手制造的,继续留在雍都对他的计划已经
没有多大帮助,而要达成他的目的,原六阳就是他下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