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作者:阿瑞
第一章
民国某年,秋,柳镇。
随着树叶一片片飘落,殷泰安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在一点点的消失。他已经一个月下不来床了,咳出的痰里满是血迹。家里的人也逐渐认可了这种迹象,在听到仆人悄悄议论定购寿材的好坏后,殷泰安叫人请来了大太太。
大太太金桂娘家开着柳镇最大的当铺,家学渊源,是个极麻利的人。在丈夫生病的这几年,她一直扶持着儿子在柜上忙活,居然把吉祥米店搞得有声有色。此时,听伙计来叫,她忙不迭地从铺子里赶回宅子。
二太太芙蓉坐在殷泰安的床边,手拿着绣绷子,里面是一件黑色布衫,正在用白线绣边。金桂进来时瞥见,忍不住在心里痛骂:“人还在,就开始绣丧服了,这个贱人。”她很想拿起那件衣服扔到那个贱人脸上,但看看殷泰安的脸色,压下了这口气,只是挥挥手,赶杨氏走。
芙蓉颇有些委屈,可怜巴巴地望望殷泰安。殷泰安轻拍她的手,说:“去吧,看看彤儿散学了没有。”
金桂坐到二太太空下的位子上,以探究的目光看着床上的病人。现在,她已经不再把他当作自己的丈夫,而只是一个不得不负担和等待的责任。
殷泰安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我想让月荷回来。”
“什么?!”金桂大惊之余火冒三丈,“你让那个贱女人回来干吗?带着那个小杂种?休想!”
殷泰安猛地手捂胸口咳嗽起来,大太太急忙俯身轻拍后背,直到他吐出一口血。漱口以后,殷泰安的声音更低了些,断断续续地说:“我答应你,不会给她和孩子什么名分。只是在外面,我不放心……”他近似哀求地拉住她的袖子,“咱家也不多她们一口饭吃,是不是。我没几天活头儿了。”
大太太沉默了良久,终于叹了口气,说:“那你得答应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尤其是两个孩子。”
“行。”殷泰安点头,“你也得答应我,无论如何,照顾好那一家子。”
李冬至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还在马车里。
进城要那么远吗?他跪在凳子上,掀开车帘儿往外看,路两边是一眼看不到边的田地,收了庄稼后的田里,麦秆杂乱无章地竖着,显出无精打采的枯黄色。
一只手放到他头上轻轻揉了揉,冬至没有回头,问:“娘,还要走多久啊,天都要黑了。”
“快了,快了。”月荷从儿子头上向车外张望。这条路她十二年前走过一,也是这样从天亮走到天黑,只是那时她挺着大肚子缩在车里,连帘子都没掀开过。
寒风夹着灰土扑进车厢,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断喝:“关上,看什么看!等不及了是不是!”
月荷放在儿子头上的手僵硬了,她赶紧放下车帘儿,同时把冬至藏在自己身后。一只鞋扔向她,弹起来落在刚刚被吵醒的女儿喜凤身上。小姑娘受了惊吓,大哭起来。
“哭什么哭!你个赔钱货!跟你娘一样!”骂声如暴雨般落下,冬至依然朝着车厢壁,牙咬得紧紧的,扭曲了脸。
李大友骂得小女儿止住了哭,感到心里舒服了些。越往镇上走,他越觉得烦躁,忍不住想和谁打上一架。无奈家里其他三个人,一个只会哭,另外两个不说话,让他愤怒如石头扔进了潭里,只听见响声,却看不见波澜。
月荷搂过女儿,把头埋在她肩膀上。喜凤强压抑下哭声,哽咽却没有止住,身子还在一抽一抽的。月荷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的,她感到疲惫和茫然:十二年,日子过了这么久了。
殷府的管家张福晚饭后一直蹲在门房等人。其他仆人很奇怪,有个想巴结的过去问:“张哥,谁要来啊?您回屋歇着去,我替您等?”张福把他骂走了:“滚蛋,没你的事儿少打听。”
碰了一鼻子灰的那个转头暗中啐了一口,心里却更是留了心眼儿:“这是谁要来,让张管家这么紧张。”
其实张福也不认得月荷一家,大太太只是吩咐让他在门口等着,然后把人直接带到后院去,别让好多人瞧见。可这一等就是半天儿,张福站得腿也细了,脖子也长了,鼻子还被秋风吹出了清鼻涕,才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大门口。
张福高高举起灯笼,在昏黄的灯光照耀下,他看见车上先下来个男的,不高,穿着粗布衣裳,脚一落地才发现他是瘸子,走起来一肩高一肩低。跟着跳下个半大小子,肩上背着挺大的包袱,看样子很沉,压得他微微弯了腰。他把包袱卸给那个瘸子,转身接过车厢里递出的一件东西,那东西一动,张福才看清原来是个小姑娘。可能是刚刚睡醒,还在揉眼睛。最后下来的,是个女人,看相貌有三十多岁。张福心想,什么叫一朵鲜插在牛粪上,今天可真瞧见了。
冬至一手牵着妹妹,一手牵住娘走在庭院里。他克制住自己不要左右张望,不然娘看见要说他没规矩。他觉得有点儿怪,因为这娘没有象以往一样走在爹爹身后,而是紧跟着那个穿绸衫的人,看上去对这院子很熟似的。
穿了一道门又是一道门,冬至觉得自己象在同一个地方兜圈圈,渐渐眼里只有那盏晃动的灯笼。猛然,灯笼停了,他赶紧止步,扯得妹妹跌了一下。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屋子门口,接他们的那人过去拍门,说:“太太,人到了。”冬至觉得娘攥着他的手紧了一下,突然潮乎乎的。
大太太金桂端起盖碗,揭开来吹了口气,慢慢咂了一口。她的眼光不是看着茶盏,就是看着地面,就是不看站在她面前的那几个人。
屋里半晌没有声音。月荷紧紧攥住儿子的手,也把目光投向地上的方砖,那里的每一寸她都亲手擦过,十几年过去了,一点儿都没有变样。人也没有变。
打破沉默的是孩子,喜凤拉拉娘的衣襟,小声说:“娘,我饿了。”
冬至赶紧搂过她,用手捂住她的嘴。不知为什么,他很怕对面坐着的那个长脸妇人,头上戴的长簪子,手上的绿戒指和血红的嘴唇让他想起书中的妖怪。
金桂终于开口:“月荷,这是你男人啊。”
月荷心里一痛,恨恨地想:“这不是你给我找好的吗?倒来问我。”她低声答:“是。”
金桂又喝了一口茶,把盖碗往桌上一放,说:“老爷给你男人找了个活,在米店里看仓。你们就住到哪儿去吧。”
李大友张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金桂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吧,没事别到这院子里来。”
月荷看看丈夫,忍了忍,还是说:“老爷,能不能见见……”
金桂由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地说:“见什么,你省省吧。”
月荷的眼泪在眼圈里转了几圈,却没有落下,她抬手捋了捋头发,说:“谢谢老爷,太太。”拽着儿子转身要走。
金桂犹豫了一下,叫住她:“等等,那孩子……我带去给老爷看看。”
月荷推了冬至一把:“给太太行礼。”
冬至跪下,磕头,看见一双穿着黑色绣鞋的脚越来越近,停在面前。接着,胳膊被人拉住站了起来。他抬头,看到冰一样的眼睛,不禁扭头找娘。月荷含着泪,说:“跟太太去给老爷磕个头。”
第二章
身边这个十二岁的孩子出奇的乖觉,金桂记起儿子小时候,从来不肯象这样拉住她的手走路。可这并不能改变她心中的愤恨,尤其是看到那双与月荷几乎一样的眼睛。
冬至安静地走在太太身旁,尽管不情愿,还是拉住了她的手。风穿过树梢,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衬着漂在月墙上的黑影,让他感到孤单和害怕。
转进一个小院,有两三个人站在屋门口,看见他们,迎了上来。
太太问:“谁在屋里呢?”
有个女人答道:“二太太刚走,就老爷一个人。”
冬至感到投在他脸上的好奇的目光,还没来得及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就被拉近了屋子。扑面而来是的一股浓烈的药味,中间还夹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臭气,让他皱起了眉头。屋里很暗,只在床边点了一盏灯。床上幔帐低垂,影影绰绰地躺了一个人。
冬至往太太背后闪了闪,却马上被揪了出来。太太拉住他的胳膊带到床边,说:“这是月荷的儿子,我给你带来了。”口气硬硬的。
床上的人挣扎着要坐起来,太太过去扶了一把。从揭开帐子中露出一张枯瘦的脸,眼睛大得吓人,只是那眼中的神情却让人心动。
冬至一动不动的站在床边,直到太太说:“叫老爷。”他才想起娘的吩咐,赶忙跪下去磕头,叫:“老爷!”
殷泰安推推金桂,说:“把灯调亮一点儿。我看不清。”同时向冬至伸出如鸡爪般的手,叫:“过来,过来……”
冬至开始迟疑着没动,但看到病人热切的眼神,觉得有些不忍心,起身走了过去。
“行了,当心累着。”金桂冷冷地咳嗽了一声,说:“月荷男人我安排他到米店看仓了,至于他……”
殷泰安一把拉住冬至的手,轻轻抚摸着,嘴里念叨:“真像,真像。”
金桂忍无可忍,刚想拉开他们,忽然门外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爹,爹,我能进来吗?”没等屋里的人发话,门一开,一个身影旋风般跑进来,扑向床边。
冬至发现,进来的是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头发蓬乱,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衫,手里举着个纸卷。少年一眼看见了金桂,收住脚步,恭敬地叫:“大娘。”
金桂哼了一声,说:“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你娘也不管管你,看跑得这么疯。”
少年撇撇嘴,把纸卷在空中抛了一下接住,解释:“我刚刚睡着了。娘是说明天再来,可我等不及。”他得意地笑,说:“我拿给爹看看,学堂里考试,我得了第一名呢。”
“是吗?”殷泰安高兴地接过纸卷,展开来就着昏黄的灯光看,连声说:“好儿子,好儿子。”
金桂心想:还不是那贱人等不及,让儿子来显示,哼。她转了话题,说:“老爷,那我把这孩子带走了。”
在少年进来的时候,冬至就退到了床的阴影。太太这么一说,少年注意到他,上下一打量,问:“你是谁啊。”
殷泰安左手拉住少年,右手探出去摸索冬至。冬至走过去,让他拉住,两个孩子的手重叠在一起。殷泰安对少年说:“家彤,这是你……这是你一个姑姑的儿子,我让他跟你一块上学堂,好不好?”
“姑姑?”家彤想不起有哪个姑姑,但能有这么一个同伴,却是他想要的,赶紧点头答应:“好啊,好啊。”扭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冬至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胡里胡涂,机械地点头答道:“李冬至。”
金桂瞥了丈夫一眼,在心里冷冷一笑:“姑姑,亏他说得出来,也不嫌牙碜。”
冬至穿上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规规矩矩地坐在院门口。今天是他第一天去学堂,张管家说好派人来接。冬至在乡下念过两年书,教室就在村头的关帝庙里。去年父亲得了一场重病,家里的钱都拿去请大夫,这学自然就上不起了。但那些书本他一直都留着,时常拿出来翻翻,怕自己忘了。
月荷在院里洗衣服,瞅着冬至的背影,叹了口气。不多的安家费,全用来归置屋子,置办家具,实在没给儿子添件新衣服。富人家的学堂,穿得这么寒酸,遭人欺负啊。
收拾米仓旁的这小院,张管家帮了不少忙。他不知道瘸子一家跟主人家有什么关系,他信奉一条:做下人的,与既无干的事,最好别过问,省得惹事。可是从那个瘦弱少年与他爹完全不同的相貌里,他又多多少少嗅出点儿什么,因此,对搬家事就特别上心些。
这不,一早起来,他就跑到米店,准备亲自送那孩子上学堂。一进院门,冬至就站起身,恭敬地问候:“张叔,早。”张福笑着点点头,跟迎出来的月荷招呼:“李嫂,大哥呢?”
月荷在围裙上擦着手,说:“一早就出门了。这可麻烦您了,张哥。”
“哪里,哪里。”张福嘴里客气,两眼在母子二人脸上来回扫着,心想:“这孩子九成不是瘸子的种儿,难为他也忍得下去。”
冬至拿起一个布包,回头说:“娘,我走了。”月荷不知为什么想掉眼泪,忍了又忍,点点头。
屋里跑出个小姑娘,八九岁年纪,藏到月荷身后,露出个脑袋,说:“哥,你要出去玩儿吗?带我去吧。”
月荷拍了女儿一下,把她拉出来给张福行礼。张福打量小姑娘的相貌,暗中点头:“这才是瘸子的,不过,比瘸子可好看多了,还是象她妈妈。”
冬至的一天是在惶惑中度过的。他没见过这么大的学堂,也没见过这么多的人。这些人穿着他没见过的衣服,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学堂的墙上没有孔夫子,授课的也不叫“先生”而叫“老师”。他想在找那个叫“家彤”的少年,可是,满屋子的人都打量遍了,没有一个眼熟的。
浑浑噩噩地呆了一上午,随着一声钟响,散学了。周围的人都拿起书本往外走,只有冬至愣愣地坐在凳子上,不知所措。
门口突然探进一个脑袋,看见冬至,兴奋地吹了一声口哨。冬至疑惑地细看,竟是那天晚上的少年“家彤”,他不禁展开了笑容,叫:“家,家……”忽然想起了娘的吩咐,声音低了下去,“二少爷。”
家彤跑过来拉住他的手,说:“走吧,我送你回家。”冬至身不由己地站起来,跟着他跑出屋子。
在学堂的后院里,种着两排枫树,叶子已经被秋风染成了红色,象一棵棵摇曳的火炬。冬至跑到这里,一抬头立时呆了。透过树叶的缝隙,他看见湛蓝的天空,就像最滑的缎子一样。
他仰着头跑,不留神撞到家彤身上,两个人都是一个趔趄。家彤看到他窘得泛红的脸,笑了,也仰头看看天,说:“你没见过枫树?”
“嗯。”冬至点点头,“真好看。”
“听说是建校的时候栽的呢,有十几年了吧。”家彤指指枫树下的石阶,说,“坐一会儿?”
冬至又点点头。两个少年跑到石阶坐下,正午的阳光晒得身上暖茸茸的,家彤舒适地眯起了眼睛。
沉默了一会,冬至小心地开口:“我,早上没找到你。”
“当然了,”家彤笑道,“我比你高一个班呢。”
“高什么,班?”冬至不解。
“就是?”家彤抓抓脑袋,一下想不出怎么解释,“你以前没上过学吗?”
“上过。我们村里都是一块儿上的。”
“这里不是。每年都学不同的东西,你要考试,考过了才能升班呢。”
“噢。”冬至似懂非懂。
“以后你就知道了。”家彤不耐烦再说。他忽然细细打量冬至,冬至被他瞅得低下了头,悄悄红了脸。
“咦,你怎么跟女人似的,动不动就红脸?”家彤觉得好玩,更加贴近了些。“哎呀,你的眼角有个脏东西。”
“是吗?”冬至慌乱地用手去擦。
“不对,不对,是这边。”
冬至换了一只手。“还是不对。”家彤自己动手一抹,没抹掉,再抹,突然失笑:“哈,是一颗痔。”
冬至也忍不住笑了,说:“对呀,我右眼角是有一颗痔,我娘说是泪痔。不吉利的,想给点了去。可是离眼睛太近了,人家不敢动手。”
“怎么不吉利?”家彤好奇地看了又看。
冬至躲来躲去躲不开,只好伸过脸去让他瞧,说:“我也不知道啊,可能小时候哭得多吧。”
第三章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家彤抻抻懒腰,说:“走吧,外面肯定等急了。”
“有人等吗?”冬至跳起来。
“嗯。”家彤跟着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不然怎么回家。”
一出学校后门,一辆人力车从拐角冒了出来,直接拉到他们身边停住。家彤当先坐上去,伸手拉冬至。冬至摇摇头,说:“我还是走路吧。”
家彤笑了,说:“你认得路吗?”冬至看看周围陌生的街道,犹豫着又摇摇头。
“那不结了,上来吧。”
冬至看看洋车,又看看家彤,终于伸出手,上车坐在家彤身旁。
车夫抬起车把,扭头问:“回宅子?”
“不,去铺子。”家彤抬手把遮阳蓬翻下,把两人罩在阴影里。
“好勒,坐好了啊。”车夫脚下使劲,向巷口飞跑。
冬至一路上东张西望,感到两眼不够使。街巷两旁的店铺外挂着绿绿的招牌,酒楼里传出诱人的饭菜香味,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新奇和刺激。
家彤的兴趣却放在冬至身上,那张变幻着不同表情的脸带给他很大的快乐。他扫扫周围熟悉的景物,心想:有那么好看吗?有那么令人着迷吗?他把头上的遮阳蓬又推了下去,让冬至看得更清楚些。
可惜学堂离铺子挺近,让两人的快乐没能持续多久。吉祥米店的大门冬至还是认得的,车一停,他就跳了下来。
家彤探身把书包递给他,说:“明儿一早我来接你?”
冬至又期待又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笑着没有回答。正在这时,从米店铺里走出一个人,看到家彤,一愣,叫:“你怎么过来啦。”
冬至回身一看,说话的是个高个子,他估不太准年纪,可能有二十多岁吧,穿着黑缎子的长衫,手里夹着一根纸烟。
家彤却从车上下来了,叫:“哥。”
“是二少爷的哥哥?”冬至心想,“那就是大少爷了。”他赶紧退了两步,闪到一边。
大少爷漫不经心地冲弟弟点点头,却把目光投向旁边的那个身影。消瘦而挺拔的身材,土气但合身的衣服,衬着一双纯净中带出些许惊慌的眼睛,让他看了心里一动。
他用手里的烟指指冬至,问弟弟:“那是谁啊?”
家彤冲冬至招招手,说:“过来,这是我大哥,殷家树。”又转向大哥,“嗯,这是李冬至,住在咱们店里的。”
“李,冬至。”家树微微皱眉,稍顷嘴角露出一个玩味的微笑,“你爹是李大友?”
冬至被这个微笑弄红了脸,不知怎地感到有些羞愧,点了点头。
家树又问家彤:“他怎么和你在一起啊。’
家彤说:“爹让他和我一起上学。”
“是吗?”家树瞥了一眼冬至,抬起一只眉毛来做了个诧异的表情。
冬至如坐针毡,踌躇半晌,还是小声说:“大少爷,二少爷,我进去了。”说完,转身就往店里跑。
家彤在后面喊:“明早来接你啊。”
冬至远远地答:“不用了,我自己走。”
家树吸了口烟,吐出一个完整的烟圈儿。看着烟圈慢慢扩大消散,他忽然笑笑,把半截烟弹进街边水洼里。
冬至一口气跑到自家小院门口,才停下来喘息。不知为什么,想起大少爷看过来的眼神,他就觉得后背发冷。
一进院,李大友的叫骂声传了出来:“酒呢?就这么点儿,打发叫化子!”
然后是月荷的声音:“少喝一点儿,下午还要看库呢。”
“我呸!”一件东西随着骂声飞了出来,冬至下意识低头,那物件擦着耳边摔在地下,砸成碎片,原来是个瓷酒瓶。
喜凤的哭声响起。冬至赶紧冲进屋去,看见爹揪住娘的头发,正向墙上撞,小妹坐在屋角,哭得脸变了型。
冬至扑上去抱住李大友的胳膊,叫:“爹,爹,别打娘,别打娘……”
李大友扬手抽了他一记耳光,骂道:“滚开,小兔崽子!”冬至顾不上捂脸,趁着爹的手松开,奋力把娘挡在后面,
“有靠山了是不是?反了你了!”李大友急红了眼,四下乱看,瞥见门后的扫帚,抄在手里,向冬至身上打来。
冬至不敢还手,又顾着娘,肩上重重挨了一下,“哎哟”一声痛叫。
一直沉默的月荷突然爆发,伸手拼死一推,李大友猝不及防,踉跄着坐到地上。屋里的人都愣了,连喜凤也吓得忘了哭。李大友看看手里的扫帚,又看看面前的妻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月荷极力克制着手的颤抖,从贴身的衣襟里掏出一块银元,仍在李大友身上,说:“你拿走,出去买酒喝吧。”
李大友呆了一下,站起身,一手拿着银元,一手指着月荷的鼻子,说:“臭婊子,你和你那个杂种等着,你们等着……”
月荷和冬至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李大友又骂了几句,气哼哼地走了。
月荷抬手捋了捋被揪得蓬乱的头发,回身平静地问儿子:“没吃饭吧,我去把菜热热。”
冬至猛然抱住她的腰,带着哭音儿叫:“娘!”
月荷忍了许久的泪一滴滴落在儿子的后背上。
在吉祥米店后院,金桂正在吃饭。她的儿子殷家树躺在一把摇椅上,一边抽烟,一边和她聊天。
金桂问:“家彤怎么不进来?知道我在这儿,也不打个招呼,真没规矩。”
家树不以为然地说:“他一个小孩,哪儿想得了那么多。你别老找他的不是,怪没劲的。”
金桂撂下筷子,骂道:“好心当驴肝肺!他是小,他娘可不小,你爹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她不定怎么算计呢。哼,我寻他的不是?等你爹一死,人家该寻你的不是呢。你看看你,一天到晚不干正事儿,米店……”
家树举手求饶,连连说:“行,行,我错了,我错了……”
金桂叹了口气,接着吃饭。半晌,家树忽然问:“新来的那个李大友是咱家什么人啊?”
金桂看看儿子,问:“一个穷亲戚。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没事。我看见他儿子了,好像跟家彤一起上学。那学校挺贵的吧,爹怎么这样舍得?”
金桂掩饰地笑了笑,说:“你爹心软,经不起人求啊。”
家树把烟灰弹在地上,笑嘻嘻地说:“问题是,爹舍得不奇怪,娘你也舍得,这才奇怪。你一向不是乐善好施的人啊。”
金桂“咣”把碗一放,说:“你存心让我吃不下饭,是不是!”
家树一跃而起,坐到金桂对面,盛了一碗饭,笑道:“我不抽烟了,陪你一块儿吃。”
金桂无可奈何,动手盛了碗汤喝。
家树吃了几口,又说:“娘,你再给我点儿钱呗。”
金桂口里的汤呛了出来:“又要钱,前儿给你的呢?
“请朋友看戏了!”
“你啊。”金桂恨恨地说:“就知道捧戏子。你没听见街里街坊的都在议论你,说……哎呀,我都说不出口,说你和那个唱旦的小什么……”
“小香莲。”家树端起金桂手边的汤碗喝了一口,替她补充。“听他们瞎说……”
“那你就别去,挺大个人了,和个戏子混在一起。你早该成家了,成了家,我也不至于老这么操心……”
殷家树终于有些失了耐心,说:“得了,翻来覆去就是这两句。我不想娶亲,怎么着!谁爱娶谁娶。你就说给不给钱吧,不给我到别弄去。”
“唉!”金桂长叹一声,在儿子满意的目光中打开了钱匣。丈夫没指望了,儿子已经是她唯一的依靠。
第四章
冬至只坐过这么一殷家的洋车。他很快就熟悉了从家到学校的路,家彤在数邀请被婉拒后,也就不再勉强。不过,他俩保留了放学后,在枫树下坐着聊会儿天的习惯。
一天下午散学后,家彤照例去冬至班上找他。还没走到跟前,他就听到阵阵反常的喧闹声,过去一看,教室的门紧关着。家彤使劲推了推门,没推开,侧耳细听,里面一个声音在叫:“弄脏了我的衣服还嘴硬,今儿跟你没完。我打折你一条腿,让你跟你那个瘸子爹一样。”然后就是噼里啪啦的动手声。
家彤觉得不对,一边拍门一边喊:“冬至,冬至……”教室里静了一瞬,还是那个声音:“怕什么,别停手。”踢打声随之又起。
家彤急了,开始拼命砸门,可是没有人来开。他后退几步,冲过去一脚踹在门上,门应声而开,“咣”撞到墙反弹回来,木屑飞了一地。教室里面的人都被吓住了,停了手目瞪口呆地盯住门口。
屋子中央插着腰坐在课桌上的胖子,家彤认得,是吉祥米店隔壁,刘记绸缎庄掌柜的孙子刘常胜。另外围在一起,好像在遮挡什么的三个人,他看着面熟却叫不出名字。
刘常胜看见家彤,跳下桌子,脸上堆起微笑想搭话,那三个人一看他这样,本能地放松了戒备。就在这时,从三人身后,传来“呜呜”的叫声。家彤推开迎上来的胖子,过去一看,地上嘴里堵着的破布,正奋力扬起头来的正是冬至。
家彤一下就红了眼,想也没想,抡起书包就砸了过去。他忘了书包里的砚台,“啪”,正砸中刘常胜的额头。刘常胜“哎哟”一声,捂住脑袋蹲下。慢慢地,手指缝里渗出血来。
几个孩子都傻了眼,呆呆地盯住刘常胜那越来越苍白的脸。半晌,一个人跳起来,以变了调的声音喊:“砸死人了!砸死人了!”家彤猛醒过来,心说:“完了!闯祸了!”也来不及细想,抓住冬至的手,喊了一声:“快跑!”两人冲了出去。
校门口等着接家彤的车夫看见两人跑出来,拖起车来招呼。谁想到两人根本不理他,一溜烟的跑走了,弄得车夫摸不着头脑。
这一跑就跑到镇外的柳河边。冬至先停下脚步,弯着腰喘息着说:“不行了,我跑不动了。”家彤一下瘫倒在地上,说:“怎么办啊,我打死了他,我往哪儿跑啊。”
冬至坐在他身边,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变平顺,说:“不会吧。才砸了一下,就死了?”
“你没看见流血啦。”家彤心有余悸。
“我爹经常把我打得流血,我也没死。”冬至说。
“是吗?”家彤坐起身,看着冬至,问:“打头吗?”
“嗯。”冬至点头,用手拨开头发,给家彤看,“你瞧,这还有疤。”
家彤扒上去看,真的是一块疤,看得出当时伤口挺长。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把书包打开,掏出碎成两半的砚台掂了掂,又问冬至:“你爹打你,有这个沉吗?”
冬至苦笑,转了话题:““谢谢你救我。”
家彤痛骂:“死胖子敢打我的人,呸!”转头向冬至,“你没事吧。”
冬至活动了活动胳膊,说:“没事,不怎么疼。”
“你怎么惹着他了?”
“上课时我起身接水研墨,回来时有人故意推我,撞到刘少爷的胳膊,他的毛笔划在衣服上了。”冬至答。
“后来呢?”
“他让我赔钱,我说没有,想拿回他的衣服洗,他不干,骂我,又叫几个人来打我。再后来,你就来了。”
两人间沉默了一会。冬至问:“你回家,你爹会因为这个打你吗?”
家彤想了想,说:“我爹病成那样,就是想打也不成了。我大娘会不会打,得看她和我大哥的心情。我娘是绝对下不去手的。”
冬至咬咬嘴唇,说:“我跟你去见你大娘吧,这都是我的错。”
“不用。”家彤打起精神,做了个鬼脸儿,“我等她睡了再回家。”
冬至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的扯破的褂子,惊叫起来:“哎呀,衣服扯坏了。”
家彤凑过来看,说:“回家换一身吧。”
被打得那么惨都没哭的冬至突然掉下了眼泪。家彤慌了,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娘会心疼。这是她新给我做的。”
家彤把布的两边拼了拼,尝试着对在一起,嘴里嘟囔:“能粘上就好了。”
“算了。”冬至心灰意冷,“我回去自己补吧。”
家彤想起自己那个把做针线当作全部生活的娘,心里忽然有些闷闷的,也不再说话。
黄昏的阳光照在水面,闪出一片金色。两个少年头对头躺在河岸上,看着柳条在风中摇曳,听见虫鸣声渐渐响起,天晚了。
冬至看见家里黑着灯,静悄悄的。“娘已经睡下了?”冬至心想。这些日子来,爹晚上都要到米仓守夜,家里难得清静,为了省油,总是很早就上床了。虽然这意味着自己吃不上晚饭,但想起身上破了的衣服,他还是觉得很庆幸。
他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借着月光,小心地向床边摸去。突然,从桌子那儿传来一声男人的咳嗽。冬至吓得呆了,第一个念头就是家里来了强盗,“娘呢?妹妹呢?”一瞬间脑中闪过无数个吓人的景象,立时感到两腿发软。
咳嗽换成了轻笑。“嗒”,一声轻响,油灯被点燃了。冬至被亮光晃得睁不开眼,后退了两步,伸胳膊挡在眼前,他心里倒是踏实下来,毕竟强盗是见不得光的。
冬至放下胳膊,先去看母亲和妹妹,屋里没有,才把注意力集中到坐在桌边的那个人。他大吃一惊,那人竟然是米店的大少爷殷家树。
家树枯坐在屋里很久了,不为别的,就为看冬至惊慌的一瞬。就像他捧的戏子小香莲,他最喜欢他在戏台上的亮相,那眉眼、那做派总能让他回味很久。冬至也是,他瞧见到他在米店后院出出进进,见人就一低头,偶尔对上目光,那羞涩的一笑总是能触到心里最颤的那根弦上,不由得他不动心。
“大,大少爷……”冬至惊异地开口。
家树把眼里的玩赏换成了严厉。他冷冷地问:“家彤没跟你在一起?”
“他也回家了,刚回家。”冬至感到一股凉意,颤声问,“我娘呢?”
家树把冬至的惊惧咀嚼了一会儿,才回答:“她和大宅的人出去找你们了。怎么,闯了祸还想跑?”
冬至明白了。他着急地问:“刘少爷他……死了?”
家树差点儿没憋住笑出来,刘家那老少三代胖子的脸在眼前晃了一圈。嘴上却还是冷冷地:“死到没死,不过刘老板他们全家都快把阴宅闹翻个儿了。你们倒好,躲在外面不回来。你说,躲得过去吗?”
冬至松了口气的同时越发地担心家彤,不知道他回家后会怎么样。他赶紧跟家树解释:“不怪二少爷,怪我,是我不好!”
“哦?刘家说错了,是你把常胜头打破了的?”家树饶有兴致。
冬至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他不敢说刘胖子的不是,只是尽量地把过错揽到自己身上。家树听出不是味儿,几句问下来,就知道了个底掉。小刘胖子爱欺负人是出了名的,不过,既然两家是邻居,冬至住在哪儿,他不会不知道。就算冬至是下人吧,也是殷家的,竟然欺负到殷家头上,只能怪他自己倒霉。这一点儿,家树倒是赞同弟弟的。
家树低头想了想,站起身来,说:“你跟我回大宅吧,同刘家对峙一下。”冬至点点头,放下手中的书包,跟着家树走出屋。
第六章
家树抬头迎上母亲的目光,那里面的东西说不清是厌恶还是怨恨。他的嘴角扬起,露出淡淡的笑容,答道:““好!”伸手从地上抄起竹板。他又看看冬至,感到冬至的眼里的是恐惧与哀求。
家彤绷得笔直的后背微微颤抖。家树低声叫他:“过来。”家彤慢慢站起,走到条凳前,。家树用竹板敲敲凳腿,说:“趴下!”家彤慢慢俯身,趴在条凳上。
屋里一片静默,只听见芙蓉低声的抽泣和冬至从被捂住的嘴里发出的呜呜声。
金桂看着人群中间的兄弟俩,不知为什么,家树的那一笑让她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家树高高举起竹板,停在半空,每个人都在等它落下来。冬至闭上了眼睛,脑子里已经回荡起了竹板着肉的响声。家彤手抱住凳头,死死盯住地面,全身绷得象拉满的弓弦。
“啪”一声脆响,冬至的心剧烈地抖了一下。但随之而来的破碎声,尖叫声和怒骂声让他张开了眼睛。现场的景象使他大吃一惊:家彤已经翻身坐起,家树的那一板没有打在他身上,居然打中刘老太爷面前的八仙桌。
竹板把桌上的两个盖碗扫了下来,刘老太爷躲闪不及,被浇了个正着,此时正逃到一旁,跳着脚痛骂。刘家人忙不迭地围住他,慌手忙脚地抖落他身上的水。
殷家这边儿也给唬愣了,半晌,金桂才大喊:“家树!”
家树又抡起板子,把地上的碗盖打得飞起,落在刘家一人的屁股上。那人痛叫一声,躲到了刘老太爷后面。刘常胜看着还在微笑的殷家树,感到说不出的害怕,哇地大哭起来。
刘老太爷指着家树的鼻子,哆哆嗦嗦地说:“你,你,你……”
家树以板支地,双手拄在上面,慢条斯理地说:“刘老太爷,您站稳了,要是摔个好歹,殷家可负不起责任。”
刘家媳妇气不过,放下公公冲上来就抓家树的脸。家树把竹板一横,挡住了她,回头叫张福:“还愣着干吗?过来伺候着。”
张福赶紧答应一声,过去用身子把刘家媳妇挡在外面。刘家没料到会上演武行,来的都是些妇女老人,摆明了吃亏。刘家媳妇突然一屁股做到地上,天啊,地啊的哭叫起来。
家树把板子一丢,看着气极败坏的刘家众人,骂道:“欺负我爹没在是不是?告诉你们,事儿我都查清楚了,冬至是我家的人,刘胖子动手在先,摆明了理亏,你们居然敢到我家里来闹。 我娘心善,好言好语地商量,给了钱,道了歉,你们还没完没了了。别说我弟打得对,就算打得不对,就打你了,怎么着,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刘老太爷气得浑身乱颤,一口气没缓过来,竟昏了过去。刘家媳妇放声尖叫,一边跳起来去掐人中,一边喊:“报官!报官!”。
金桂眼看事情越闹越大,饶是她精明能干,听到报官,也有些含糊。她正想过去看看刘老爷子,却被家树拦住了。家树冲她使了个眼色,大声说:“好!报官就报官。张福!”
“大少爷。”张福垂手站着,看家树的目光明显与平日不同。
“你去警察局请赵队长过来。”
“赵,赵队长。”张福迟疑着说,
“嗯,这么晚了,他可能不在警察局。你过来,我告诉你到哪儿去找他。”
张福贴过耳朵去,一边听家树说,一边称是。忽然抬头,不相信地看着家树。家树点点头,说:“没错,去吧。”
那边刘老太爷缓了过来,儿媳妇把常胜赶离软榻,让他躺在上面。听见家树的话,刘家人相互递眼色,摸不着浅,底气忽然没那么足了。
刘家人越来越焦躁,想走又觉得丢了面子,开始不断地撂下狠话。殷家人正相反,从家树镇定自若的神情上,感到踏实许多。金桂也恢复了从容的风度,让张福给刘家众人换上新茶,甚至还上了几盘点心。
家彤已经从条凳上起来,站到了母亲旁边。芙蓉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把指甲直掐进他的肉里去。家彤心里有愧,也不敢躲,暗自咬牙忍着,只偶尔咧咧嘴。
冬至搂住妹妹,和月荷躲在大厅的角落里。他的目光停在家树身上,里面充满了敬佩和崇拜。
大概等了两支烟的功夫。一阵喧闹声从宅门那边传了过来,有个大嗓门喊:“什么屁大的事儿,这么晚了叫老子来。殷家树,你他妈的不想混了!”
家树眼前一亮,撩起长衫快步迎了出去。刘家媳妇和老太爷对望一眼,拿不准是不是应该跟着走,待她把老太爷从软榻上扶起来的功夫,家树已经把警队的赵队长接了进来。
赵队长是个大高个,一脸的横肉,脑袋刮得像个冬瓜,泛着青光。他趿拉着便鞋,没戴帽子,警服没系扣儿,空心露着好大一片胸毛,从远看,不像警察,倒象卖猪肉的。
刘老太爷一看,立马知道要糟,能把赵队长从床上叫起来,这是多大的交情啊。
赵队长一点儿不客气,一进屋,四下看看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大马金刀地坐到主位上。也不理会凑过来搭讪的金桂,先从家树手里点了一根烟,然后转向刘老太爷,拖着常声儿说:“怎么回事啊?”
刘老太爷的脸自动堆起了笑容,拱手说:“赵队长,这么晚了还打搅您,真是罪过。”
赵队长喷了口烟,不耐烦地挥挥手。
“是是是。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两家的小孩子闹了点儿纠纷。”刘老爷子说。
刘家媳妇一听,觉得不对,怎么能这样说,岂不成了自己没理。尤其是跟金桂看过来的目光一对,她立马就憋不住了:“他们殷家欺负人!”
刘老太爷拉了一把没拦住。赵队长的兴趣马上就转到了这么风韵犹存的女人身上。“那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刘家媳妇一口气把殷家彤如何打了自己儿子,殷家树又如何出言不逊说了一遍,不免添上点佐料。
赵队长听得连连点头,等她说完,问家树:“你家怎么说啊。”
家树不慌不忙,把冬至与刘常胜发生冲突的一段讲了,然后说:“我们有冬至身上的伤痕为证。”他招手让冬至过来。
“哦?”赵队长眯缝着眼睛上下打量,看得冬至直想往后躲。
“赵队长,要不您带着他去里屋,看看伤势?”家树说。
赵队长笑笑,对刘老太爷和家树说:“好!你们两家也一起来吧。”冬至不知所措地望着家树,家树拍拍他的肩,把他往赵队长方向推了一把。月荷想说话,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第七章
在三个人的注视下,冬至艰难地脱下了外衣。依然青涩的身体上,隐隐有些红色的伤痕,象染在白布上的胭脂。他的脸红得发烫,泪半掉不掉地噙在眼里。
屋里静默着。刘老太爷看了一眼,就转身走了出去。
家树握紧拳,让指甲在手心里狠狠刺了一下,说:“穿上吧。”
冬至点点头,捡起地上的衣服穿好。
在出门的一瞬,赵队长凑在家树耳朵,小声说:“还是雏儿啊,可没有小香莲骚。你不是好这口?”
家树暗中拍了他一掌,轻笑:“小香莲儿的迷魂汤你还真喝了不少。”
“要不是你忍痛割爱……”赵队长掩饰不住的得意。
两人相对哈哈一笑,被外间的刘老太爷听到,心里更是惴惴不安。
看见冬至出来,月荷赶紧把他揽到角落里,用眼神询问。冬至疲惫地摇摇头,顺着墙滑坐到地上,担心、害怕、疼痛和屈辱早已弄得他筋疲力尽。
金桂走上前,借着给赵队长倒茶的功夫暗中在家树身上捏了一把。家树伏在她耳边,把那二十块钱又要了回来,揣在兜里。
赵队长用手里的烟卷儿向刘常胜一指,叫:“过来,问你话。”
刘常胜没见过这阵势,直往母亲身后躲。刘老太爷陪笑道:“小孩子,胆儿小。”
赵队长眼睛一瞪,说:“他还叫胆小,打人下手可挺狠,那孩子被他打得全身都是伤,你不也瞧见了?”刘老太爷无语。
刘家媳妇把常胜从身后拽了出来,说:“你倒是看看我们常胜脑袋上的这个口子,流了好多血。”
赵队长走到他们跟前,眼睛盯住常胜,问他:“脑袋还疼不疼啊?”
常胜感到一阵阵烟味熏得他直想咳嗽,他别扭着脖子,不敢看赵队长, 轻轻点点头。
“说话啊!”赵队长突然大喝一声。常胜全身一激灵,连声说:“不疼了,不疼了……”
刘家媳妇也被吓得不轻,但听见儿子这么说,气愤地捶了他一拳。
赵队长满意地点点头,说:“我就说吗,小孩子们闹气,能有多大动静。这么晚了,还把我找来,警察局里那么多公务……”
家树在后面连声道歉,说:“可不是,其实我娘已经给刘老伯赔过罪了,可他们还不依不饶的。一定要打我二弟来补偿。”
刘家媳妇刚想说是你娘自己要请家法的,被公公拦住话头。刘老太爷说:“既然这样,我们就不追究了。”他冲刘家人一挥手,“咱们回家去。”挥起拐杖当先就走。
家树微微一笑,拦在他身前,掏出二十块钱,塞在他手里说:“刘老伯,钱您拿着,给常胜儿买点东西压压惊。”他指着杯盘狼藉的地面,“这打碎的东西虽说是祖产,看在咱们两家是邻居的份儿上,就不让您赔了。”
刘老太爷气得又是眼前一阵发黑,踉跄两步,再也不敢回头,快步向门外走去。
家树殷勤地叫:“我就不送您了。天黑,慢点儿走,可别摔着。”
赵队长笑骂:“你这小子,真他娘的得势不饶人。”
家树正朝着刘家人的背影方向,听他一说,忽然依着京戏的作派扭身,袖子举起掩口一笑,朝赵队长飞了个眼风儿,娇声说:“那还不是仗了您的势?”
赵队长一口茶水直喷出来,胡噜着光头大笑,说:“真有你的,从谁哪儿偷的艺啊?”
家树待要再开两句玩笑,一错眼间发现金桂的脸色发青,其他人大张着嘴,象傻了一样看着,改口打了个哈哈。
赵队长站起身,说:“行了,事儿也办完了,我也得回去睡觉了。”
家树赶紧冲金桂使眼色。金桂会意,拿出让张福去取的五十块钱,抱在一个手帕里,递给他。
家树接过,陪着赵队长出屋而去。
金桂长出了一口气,觉得全身酸软,几乎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在劳累的同时,她也感到十分欣慰,这么多年头一,她发现自己的儿子并不是个不务正业的败家子。
心情放松了,看见芙蓉和月荷那两对母子也就不那么刺眼,她冲他们摆摆手,说:“还呆在这儿干吗?该回哪儿回哪儿去吧。”
芙蓉和月荷分别揽着家彤和冬至,正全副戒备地等着金桂发难。忽然听到她这么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个人都没动。待看到金桂疲惫地走进里屋,才放下心来。
月荷向芙蓉福了一福,说:“二太太,我们回去了。冬至不懂事,连累了二少爷,您多担待。”
芙蓉没有说话,默然看着她。家彤看不过去,接口说:“没事的,您不用担心。冬至,明天散学我们还一起走。要是姓刘的敢找你麻烦,你就去找我,看我不……”
芙蓉的手打在家彤脸上,发出一声脆响。家彤惊讶地捂住脸,看着母亲。冬至则是一哆嗦,象自己被打中似的,他不敢说话,眼看着芙蓉将家彤推着走了,只是临走时鄙夷的目光让他心里十分难受。
喜凤早已困得睡了过去,冬至把她背在背上,三人也没有灯笼,借着临街晚睡的住家窗户传出的微光,慢慢摸索着走路回家。从大宅到米铺隔着两条街,已经快入夜了,街上静悄悄的,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偶尔惊醒狗子的轻吠。
一路上月荷都没有说话,甚至没有望冬至一眼。冬至越走心里越忐忑,只盼着路长得没有尽头。
家总是要回的。让冬至没想到的是,月荷并没有出声责怪,只是在他放下妹妹,走到她跟前后,摸着他的头地叹了一口气。但这更让冬至难过,他搂住娘的胳膊,把脸贴在她手上,喃喃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月荷的心疼得抽搐,自己的命苦,连带着儿子的命也苦。一根藤上结的瓜,有的壮,有的弱,是因为那朵生得歪了吧。
月荷扶起冬至的头,说:“冬至,你性子这么软,将来就要象娘,让人欺负得抬不起头来。”
冬至的脸“腾”地红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娘,我让你丢脸了。我现在打不过他们,……我以后……我以后……”
月荷轻抚他的脸,说:“ 以后躲那些人远点儿。而且,”她看着他的眼睛,“别跟二少爷走得太近。”
冬至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因为太太和二太太都不喜欢我?”
月荷又叹了一口气,狠狠心说:“是。大宅门中的人都不喜欢让孩子和穷人家的孩子在 一起玩儿。”她心里明白,如果冬至总是出现在金桂眼前,早晚会被她当作绊脚石收拾掉。
冬至点点头, 掩饰不住的灰心和失望,说:“我知道了。”
母子两人相对无言。桌上的灯轻轻一爆,掀起耀眼的亮光,然后忽然熄灭了。冬至望着漆黑的屋角,眼前留下一片模糊的光影。
第八章
家彤蹑手蹑脚地推门,往里张望。芙蓉看到,放下手里的绣棚,冲他摆摆手。家彤关门的时候力量大了点儿,发出“砰”的一声。
“谁来了。”床上的殷泰安低声问。芙蓉起身打开床帐,说:“是彤儿。”“叫他进来,叫他进来。”殷泰安急切地说。
芙蓉提高嗓门:“家彤,进来吧。”家彤正等在门口没走,听到叫声,推门来到父亲床边。
殷泰安更瘦了,脸色蜡黄,眼睛地陷进去,象两个黑洞。他拉住家彤的手,轻轻摸索着,说:“怎么好几天没过来啊?”
“老师罚抄书呢,写不完。”家彤道,突然想起什么,望向母亲,吐吐舌头。
果然,殷泰安追问:“你犯错了?怎么会受罚?”
家彤没吭声。芙蓉接口:“他和绸缎庄刘老太爷的孙子打架,把人家头打破了。”
家彤神情紧张的看着地,心里悔恨自己话多,准备再承受责骂。谁知殷泰安竟是轻轻笑了一声,说:“是吗?”然后叹了口气,“年轻真是好。”
家彤放松下来,从心里感激父亲的大度。斜看母亲,瞥见一张不以为然的脸,低头偷笑。
殷泰安对芙蓉说:“你去厨房端些煮好的秋梨水来,我们三个一起喝。”
芙蓉高兴得两眼发亮,连忙站起来。家彤懂事地说:“我去端吧。”芙蓉边走边说:“你多陪你爹一会,我去。”
殷泰安等芙蓉出屋,拉着家彤让他坐到床边上,微笑着问:“你和冬至一起上学吗?”
家彤一愣,眼神暗淡下来,说:“原来是一起的,这两天没有。”
“为什么?”
“他老躲着我。其实我和刘常胜打架也是因为他呢。”
“哦?”殷泰安鼓励家彤说下去。
家彤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说起大哥的“英雄气概”时不免添油加醋,最后有些疑惑地问父亲:“爹,我怎么觉得大娘很讨厌冬至,还有冬至他娘。她说他们,贱……”他迟疑着停下。
殷泰安不知如何接口,沉默一会,问:“你呢?你喜欢冬至吗?”
家彤点点头,说:“喜欢。他很特别,跟别的我认识的小孩儿不一样……” 他又想想,说,“冬至他爹对他不好,我看见他头上又这么长的一道疤。”家彤用手比划。
殷泰安心里一酸,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家彤慌了,爬到他身后替他捶背。正在这时,芙蓉端着托盘走进来,看到此景,连忙跑过来扶住。
殷泰安咳到吐出一口血痰,才把这口气缓过来。他重新平躺下,看着身旁手足无措的母子俩,说:“让家彤回去吧。明天,让帐房董先生来一趟,我有事吩咐他。”
家树一脸怨气地走进来,不耐烦地喊:“叫我干吗?!我正和赵队长喝酒呢。”
金桂阴沉着脸,指着椅子说:“坐这儿。不叫你还不回来了。喝酒,就知道喝酒,你都快被人卖了,知道不知道。”
家树看见金桂急,他倒不急了,坐在椅子上,点起一支烟,笑道:“又怎么了。谁又欺负你了,二姨娘,还是家彤?”
“呸!她们俩?”金桂没好气地说,“是你爹。”
“我爹打算卖了我?”家树翘起二郎腿儿,摆出了既来之则安之的姿态,调侃着金桂。
“他今天一早儿叫了帐房董先生去,你知道他要干什么?”
“干什么?”家树问。
“改遗嘱。”金桂恶狠狠地说,“老不死的想玩儿这套阴的,要不是我反应快……”
家树皱起眉头,虽然他知道母亲是全心全意疼他,但她这么说父亲,还是让他无法赞同。金桂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抖落着,说:“这是我刚从董先生那儿弄来的。”
家树懒洋洋地接过,问:“你给了他多少?”
“先给二千,以后再给三千……”金桂咬牙说。
家树逐句读着遗嘱,越来越惊异,抬起头问:“冬至是……”
“是月荷那个婊子养的小杂种。”金桂恨得眼睛冒着寒光,“你爹答应过我的,不承认,不挑明。你看,这份遗嘱里居然给了那两个贱货这么多。我真恨我当年心软……”
家树震惊之余,想起冬至一家来了之后的种种不合常理,忽然一切都有了答案。冬至柔弱而精致的脸在眼前一闪,莫名地引起一阵心痛,居然是兄弟,是兄弟……
“问你话呢,想什么呢?”金桂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一瞬间家树很想向她吼,让她闭上嘴,但还是忍住了,说:“这是份抄件,原件呢?”
金桂回答:“放在你爹枕头底下。”
“你打算怎么办?说来我听听。”家树说。
“我想要董先生再写一份,然后等到时候一乱……”
家树低头沉思,慢慢点点头,说:“那,家彤那份不能动。冬至,不多少给他点儿?”
“不给。不但不给,看我不收拾了他们。我看见那两张脸就有气,家彤我也不想给,就芙蓉那个狐狸精样……”
“行了。”家树把烟捻到地上,烦躁地说:“也别做得不留后路。”金桂犹豫了一下,没有吭声。
家彤拖住冬至的手,溜进殷家大门。冬至十分不情愿,小声嘟囔着:“我不想去。我要回家了。”
家彤不理他,只是留心着周围的动静,专捡僻静的地方走。一抬头看见张福,赶紧把冬至拉到树后面躲起来。冬至心里有些不痛快,想挣脱,可家彤劲儿太大了,他又不好意思翻脸。
绕了几个圈子,俩人来到东跨院。进了院门,里面静悄悄的,家彤才松了一口气,说:“这钟点儿,娘在我爹那里,院儿里没别人。”
院子不大,一溜三间屋,门前种着两棵泡桐,投下浓重的荫凉。树下摆着藤椅和藤桌,桌上放着针线笸箩,有张巴掌大的落叶立在未盖盖儿的茶杯里,象撑起的船帆。
冬至好奇地四下打量,问家彤:“你就住在这儿?”家彤回身把院门关好,笑着说:“是啊,我和我娘一人住一间。”他引着冬至,“走,进我那儿看看。”
冬至犹豫,说:“不了,待会你娘回来,看见了不好。”“她且回不来呢。”家彤说。他打开中间屋门,把冬至拉了进来。指着左手那间,“这是我娘的屋子,”抬腿往右手那间走,回头叫:“来啊,我有好玩儿的东西给你看。”
冬至跟着他进了里屋,发现家彤已经爬到床上,正在枕头下乱翻。冬至凑过去,笑道:“怎么?你的好东西都藏在枕头下面?”
家彤从一堆乱七八糟里翻出一根小铁丝,冲冬至做了个鬼脸儿,说:“等我一会儿。”他突然出溜到床底下,冬至惊笑,不多时,家彤抱了个盒子爬出来,放在床上。
那是个朱红色的木盒,有不到二尺见方,挂了个黄色的小锁。冬至看家彤用铁丝去拨弄锁眼,疑惑地问:“这不是你的?”
家彤露出而笑,说:“嘿嘿,这是我从大哥那儿弄来的?他把好看的画书都藏在这里,我那天看见了。”
冬至站起来,说:“这样不好,我要走了,让你大哥知道会骂人的,要是告诉我娘……”眼前浮现出家树挥木板打人的情景,不禁有些害怕。
家彤停下手,拉住他的袖子,说:“急什么?我告诉你,这里面的画书都是洋人的,画的是洋鬼子,女的,你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我待会儿就送回去,保准他不知道。我是怕来不及带到学校去,才拉你来一块儿看。”
冬至觉此事不妥,但对洋人画儿的好奇战胜了一切。他看着家彤撬锁,半晌终于忍不住说:“你这样不行的。我来!”家彤不以为然地把铁丝递给冬至。冬至捅了没几下,“啪”,锁开了。
“行啊,你。真是天才!”家彤愕然之余敬佩地说。
冬至不好意思地一笑,说:“我娘上街经常忘带钥匙。”“噗,”两个人一起笑出声来。
打开木盒,里面果然是一本本的画册。翻开一册,冬至和家彤立马目瞪口呆,里面果然是高鼻目的洋人。不但如此,书上的洋女人个个身材曼妙,摆出各种姿势,最最特别的是,裙子竟是出奇的短。几页翻下来,两人的脸都红了,可又舍不得不看。
翻完一本,冬至假装伸个懒腰,说:“算了,我不看了。”家彤偷眼看他,笑道:“再翻翻别的,看有什么有意思的,拿出一不容易。”
两人埋首盒中,又拿出几本,这里倒是有本风景的画册。冬至如获至宝,捧着看起来。家彤对那些并不感兴趣,可再看洋女人图片,觉得一个人看总没有两个人一起看有意思,翻了几页,就丢下了,继续在盒子里找。
忽然家彤小声惊叫:“这是什么?”冬至伸过头来,看见在盒子的最底下有一本书,没写书名,那白线装订,看样子不是洋书,大概有些年头了,微微泛着黄。
冬至伸手拿了起来,书很薄,也不知被多少人看过,连边儿都破损了。他小心翼翼地翻开,内页是一幅墨笔的人物画,他定睛一看,马上把书扔到床边。
家彤急问:“怎么了?”冬至结结巴巴地说:“没……没穿衣服。”
家彤偷笑:“是春宫?”
冬至红着脸点点头。家彤翻开来瞧,突然喷笑:“是,是……两个男人呢。”
“怎么?”冬至凑过去,这回看得仔细,果然是两个男人光溜溜地搂抱在一起。这下好奇心胜过了羞耻心,两个人头碰头,一页一页地翻看。这几付春宫图,以白描手法画成,笔法简练,人物神态却别有风韵,随着画面越来越露骨,家彤感到小腹渐渐升起一股火,烧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瞟了一眼书,又偷偷去看冬至。那微微低下的头,引得脖子弯成优美的弧度,衬着脸上的一抹绯红,瞬间让他有了亲吻的冲动。正看的心潮澎湃,忽听冬至低声问:“大少爷怎么藏了这种书啊?”
家彤急忙收敛心神,说话声儿都发颤了:“我,我哪儿知道。”冬至奇怪,抬眼看过去,只见家彤脸红的象在发烧,不禁伸手摸了一把,“你不舒服啊?”
在手碰到的一瞬间,家彤象被雷电劈了似的全身一颤,扭头躲了开去。冬至一惊,眼神忽然暗淡,把腿上的书合起来收回到盒子里,说:“天晚了,我回家了,二少爷。”
家彤知道冬至误会了,可一时又没法解释,只能软声求:“别走啊,再待会。”
第九章
两个人在屋里看得认真,小院进了人,却谁都没听到。
家树是来找弟弟兴师问罪的。自从爹病到起不来床,他就大半时间呆在米店,小半时间混在外面,家反倒很少回。今天巧不巧刚好回来拿东西,一进屋就发现自己藏书的木盒不见了,不用想就知道是谁拿的。家树不免有些气极败坏,他急急忙忙赶到东院来,就是要赶在家彤撬锁之前,至少要在他看到那本书之前抢回盒子。
一进院门,他就听见家彤和冬至的说话声,下意识放轻了脚步。结果,在窗外看见了这一幕,两个少年肩并肩坐在床边,埋首同看膝上放着的那本书。当看到冬至抬手的一触,他的心象绷紧的弦突然断了,情欲如破闸的江水般一发不可收拾。
家树轻轻退出院门,拔脚就往大门走。一路上觉得脑子乱成一团,被人连叫了几声都没听见。张福见大少爷像个没头苍蝇般乱闯,觉得古怪,赶上去拦住,说:“大少爷,马上就开饭了,您上哪儿去啊?”
家树推开他,说:“我上铺子瞅瞅。”“太太已经回来啦。”张福说道。家树已经不耐烦理他,奔到大门口,招手叫了一辆洋车,坐上吩咐:“永泰戏院。”晚一步的张福听到,望着洋车远去的方向皱起眉头,转身找大太太金桂去了。
永泰戏院晚上七点才开戏,这会儿门口只有两个打杂儿的在扫地。红底ソ鸬恼信频故且丫立了起来,上面以浓墨写着“拾玉镯DD小香莲”几个字,透出头牌的大气。
戏班的刘班主手里托着小茶壶,正腆着肚子往外走,不留神被闯进门来的家树撞个正着,新沏的一壶茶在地上摔了个粉粉碎,差点儿烫着脚。
“谁啊,这是。”刘班主气愤地揪住家树。
“哟,对不住啊,刘班主。”家树迫不得已停下,打了声招呼。
刘班主一看,立马就堆出了笑脸儿,“哎哟,殷老板,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吃了没?”
“香莲儿呢?”家树问。
刘班主指指楼上,说:“象是刚起。”
家树抬脚上楼,走上两级,想起什么,回头问:“赵队长……?”
刘班主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摇了摇头。
小香莲坐在梳妆台前,手拿木梳慢慢捋着头发。桌上的刨油和着胭脂粉的香味,让屋里有着女子闺房般的气氛,可他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子。
镜子里映出的脸有着白皙的肤色,就象多日没见着阳光,丹凤眼,薄嘴唇,永远似笑非笑的神态和永远翘着兰指的手,在他身上留下戏剧的烙印。这张脸未上妆时有三分象女人,上了妆却有十分。
家树贪图的是那未上妆的七分。
没有敲门,家树直闯了进去。香莲从镜子里看到他,抿嘴一笑,刚刚转身站起,还没等开口说话,已经被严严实实地抱个正着。
香莲的笑声被家树的嘴唇堵住,双手也被扭到背后。他后退躲闪,家树黏着,把他往床上推。香莲由惊喜变成了惊讶,他挣了几下,抽出手来把家树推开一点儿,问:“怎么啦?”
家树不答,干脆两手上抄,把他抱了起来,往床上一抛。香莲手里的梳子磕在床头的铁栏上,“啪”,断了。家树随即扑过去,压在香莲身上,埋首在他脖子上,脸上乱亲,两只手也不老实,象腰带摸去。
小香莲轻笑,不再挣扎,把身子放松下来,任凭家树给他解开衣裳,褪下裤子。只是在家树自己脱衣服的时候,问了一句:“门关好了没有?”
两具赤裸裸的肉体缠在一起。家树熟门熟路地用手探向那个隐秘的洞穴,香莲摆动身体,在手指伸入的时候,发出低低的叹息。
他摸索着桌上的刨油,喘息着说:“家树,家树,用一点儿……”家树拉住他的胳膊一带,刨油瓶子翻着跟头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香味一下子浓郁了,更增加了屋里颓靡的气息。
“啊。”小香莲发出痛的呻吟,随即呻吟变成了喘息和低笑。家树手掐着那不盈一握的腰肢,律动着,发泄着,在小香莲的浪叫声中达到高潮,他闭上眼睛,脑海里飘着冬至的脸。
家彤送走了冬至,照例去给爹请安。来到小院,却见仆人往来匆忙,各个神情紧张。他拉住一个,问:“徐妈,出什么事了?”徐妈把他往屋里一推,说:“快进去吧,老爷他……”
家彤心里一沉,忐忑着进了房。金桂正在房门口站着,一脸的心急火燎,看见他,拉住问:“看见你大哥了吗?” 家彤摇摇头,溜着边儿躲开她,四下找母亲。
这时,张福小跑着过来,身后跟着拎着药箱的大夫。金桂来不及招呼大夫,先揪住张福,说:“你知道大少爷去哪儿了?”张福点点头,先让仆人将大夫请进屋去,才说:“一个时辰前我瞧见他,好像是去,是去……”
金桂恨不得把他摇晃散架了,说:“快说,去哪儿了!”“去戏园子了……”
金桂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你怎么不拦住他!混帐!”张福捂着脸,说:“我拦了,他……”“去找,去找!!”金桂几乎是把张福吼出房门。
家彤挨到父亲床边,看见大夫皱着眉头在诊脉。殷泰安的脸已经成了死灰色,圆睁双眼,顶着屋顶倒气。家彤低低地叫:“爹,你觉得怎么样?”
殷泰安忽然转过脸,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把大夫的手挣脱开,拉住家彤的胳膊。家彤吓了一跳,“啊”地叫了一声。殷泰安喘着粗气对他说:“叫……叫……叫……冬至,冬至……”
“谁?”家彤没听清。“冬至!”殷泰安用尽气力说出两个字。
“是。”家彤慌了,他不知道为什么爹要找冬至,只是机械答应着,回身向外屋走。忽然,肩膀被按住了,他抬头,看见大娘闪着寒光的眼神,“你到哪儿去?!”
小香莲赤裸着身子,蹲在地上捡刨油瓶子的碎片。家树斜倚在床头,把春色看个十足十。他发现在香莲白皙的背上,有几条青紫色的伤痕,刚才只顾尽兴,却没有发现。他伸手摸了摸,香莲吃痛,往旁一躲。
家树问:“怎么弄的?”香莲没抬头,懒洋洋地答道:“没练功,师傅打的。”
“笑话。你师父还不知在哪儿吃咸菜呢。”家树起身在自己裤兜里翻出香烟,抽出一支,在烟盒上磕磕。他突然醒悟过来,停下手,说:“是赵队长……”
香莲把碎瓶子扔进屋角,从桌上拿起一包火柴,擦亮了替家树点烟。家树趁机低下头去,火光掩盖住他眼里的惭愧。
香莲轻轻一笑,上床抱住了他,把脸在他腿上轻轻蹭,说:“你能有一分真心,也算对得起我。”
家树默默抽烟,半晌说:“你别老使小性,赵队长那个脾气……”
香莲抬手拿过他嘴上的烟,吸了一口,白茫茫的烟雾遮不住他眼中的恨意:“哪天我烦了,一刀捅了他。”
家树一惊,坐起来瞧着他。香莲笑了,把他又拉倒下,说:“放心。我也就是说说。我舍得了他,还舍不得你呢。”说着,扔了烟卷,把嘴向家树下身埋去。
张福急急火火地赶到戏院。
门口的红灯笼下面,戏班里的小徒弟勾着丑角的脸谱,正吆喝着卖票。几个闲人围在周围,总想着趁他不备溜进去蹭白戏听。
张福凑过去问:“殷家大少爷在里头没?”小徒弟眼明手快地揪住一个从身后混进戏园子的,头也不回的说:“没瞧见。”
张福伸脖子往里张望,隔着门帘,也看不见什么,只得继续央告:“你进去看看,家里有急事找。”
小徒弟冲他一乐,说:“您看我这忙,要不您等等,开了戏,我闲下来给您找去。”
“那可来不及!”张福说,“这么着,我自己进去找吧。”说着,从半开的门缝中硬挤过去。小徒弟横过身子拦住,叫道:“哎,哎,哎,你这个人……”
张福推了两下没推开,急得高声叫:“殷少爷,殷少爷,殷家树……”
戏班的刘班主听见响动,从后台赶过来,看见张福,连忙斥开小徒弟,陪着笑脸说:“这不是张大哥吗?您找殷老板?”
“是啊。他是不是在这儿?”
“在,在。您等着,我给您叫去。”刘班主说
“家里有急事。您告诉我在哪儿,我自己去得了。”张福着急地说。
刘班主淡淡一笑,说:“也好,您上楼吧,跟您上回来找赵队长是一间屋。”
张福抬起的脚又放了下来,迟疑片刻,一拱手,说:“有劳,有劳。”
家树一听说家里人来找,就知道出了大事了。他以最快速度整好衣服,从楼上下来。看到站在门口的张福,急问:“是我爹……?”
“是。”张福连连点头。家树顾不上和刘班主道别,跑到街上,伸手拦住一辆洋车。上车的功夫,家树忽然问跟在后面的张福:“冬至还在家里吗?”
张福一愣,说:“没,没在吧。”家树略一思索,说:“你去铺子里把李大有叫来,别让冬至娘俩儿知道。”
“哦。”张福答应着,慢下脚步,一边思索,一边转了个方向。
第十章
这个节气已经不适合晚上乘凉了。但冬至、喜凤和月荷却在院子里槐树下聊天,屋里黑着灯。李大有刚刚喝醉了睡在炕上,娘儿几个宁愿在院子里挨冻,也不愿进屋去惹麻烦。
月光很亮,冬至对着字帖,手拿木棍在地上写字。月荷给坐在身前的喜凤篦头发,看他写得辛苦,说:“进屋点灯写吧。”
冬至摇摇头,用脚涂掉写好的一个,继续划下一个。
“唉。”月荷叹了口气,用得劲儿大了点儿,拽了喜凤的头发。喜凤回身不高兴地抢过梳子,说:“你就想着哥哥。”
冬至抬头看看妹妹,扔掉木棍,说:“过来,我给你篦。”
喜凤搬着小板凳凑过去,象只小猫般蜷起身子。冬至拿木片儿把篦子刮了刮,开始细心地从头慢慢通下去。
月荷问冬至:“二少爷还去找你吗?”冬至点点头。
“你又到宅子里去过吗?”冬至又点点头。
“有没有见到老爷?”月荷沉默半晌,假装不经意地问。
冬至摇头,“是不是刚来时见的老爷,他不是病了?”
“下,你找机会去看看老爷,把上学的事儿跟他说说。”月荷告诉儿子。
冬至不太情愿,他对那个骨瘦如材的人没留下什么好印象。“我又不认得路。”
“让二少爷带你去啊。”月荷说。
冬至诧异地抬起头,说:“你不是不愿意我和二少爷在一起吗?”
就在这时,张福来了。
月荷听说铺子粮仓里短了东西,赶紧起身进屋去叫李大有。
李大有骂骂咧咧地从床上爬起来,刚要借机打人,门外张福等得不耐烦,叫道:“大有兄弟,掌柜的叫你。”
李大有顿时不吭声,抬眼看看月荷。月荷心里一沉,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她拾起衣服帮李大有穿好,扶着他出门。手摸到身上,发现他出了一层冷汗。
张福跟月荷打着哈哈:“放心吧,李嫂。我扶着大有兄弟,完了事儿再叫人送他回来。”月荷勉强一笑,说:“他喝了点儿酒,说不好话。”
“不碍事,不碍事。放心,放心。”张福笑着搀住李大有,一脚浅一脚地出门去。
月荷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虽然她对丈夫又厌又怕,但还是不愿他出什么意外。大太太对她和冬至的恨,很有可能迁延到李大有身上。
冬至走过来牵住她的手,说:“娘,有点儿奇怪。”
“什么?”月荷问。
“张叔平时不管铺子的事儿,怎么突然让他来叫爹。”
“太太和少爷不是回家了吗?他又是管家……”
“就是啊,他是管家,黑灯瞎火的自己来叫人……”冬至低声说。
月荷一愣,也感到不同寻常。她越想越慌,对冬至说:“你带着喜凤先睡,我到大宅去看看。”
月荷发现殷家大宅确实跟平日不同,门房不知哪儿去了,仆役、伙计乱成一团出出进进,看不出在忙些什么。她走到议事厅,里面没人。“张福能带大有去哪儿呢?”正想着,看见一个小丫头提着两盏白灯笼过来,月荷拦住她,问:“大少爷呢?”
小丫头上下打量她,反问:“你是哪儿的?怎么进来的?”
月荷回答:“我是米铺那边儿的。张管家让我来找大少爷。”
小丫头一指后面:“他们都在后院呢,去那儿找。”
月荷看着她手中的白灯笼,心里有些发慌,说:“怎么挂白灯笼?”
小丫头左右看看,压低嗓门说:“你不知道?老爷快不行了。张管家让把东西都预备出来。”
月荷身子一晃,顿时头晕眼。她伸手扶住廊柱,闭上眼睛。小丫头觉得奇怪,问:“怎么了,你没事吧。”
月荷虚弱地摇摇手,说:“没事,没事。老毛病了,头晕。你忙你的去。”
小丫头瞧不出个所以然,嘟嘟囔囔,一步三回头的走了。月荷定了定神,向后院快步走去。
金桂房间的门紧闭着,灯光在窗户上打出三个人影。二男一女,却是金桂母子和帐房董其贵。
董其贵手里捏着毛笔,却沉吟着不往下写。金桂急得冒火,催道:“您还想怎么着,麻利点儿说出来。”
董其贵一听,扔下笔,说:“不是我拿搪。这事儿有点儿缺德……”
“呸!缺什么德。那个杂种也想分家产,门儿也没有……”金桂顾不上体面,喊了起来。
家树站在她身后一直没开口,这会儿走上前来,把金桂拉到自己身后。对董其贵说:“董先生,我也知道您是好心。不过,您也得想清楚了,不管按不按遗嘱分,这家还是我当,铺子也是我管。您也想铺子好,是不是?您还掺着股呢。”董其贵脸色微变。
家树探过身,压低声音:“您是看着我和家彤长大的,李冬至您才认得几天。他那个爹是什么人,您也清楚。”他手按着桌上写满字的纸,“我这份遗嘱,对家彤的份儿可是一点儿都没改,还多了不少。这也不算是私心吧。我娘这些年也不容易,您说呢?”
董其贵前思后想,终于拿定了注意,点了点头,说:“好吧。”提起笔来,照着家树草拟的遗嘱抄了一份,再细细描上殷泰安的签名。最后,金桂拿出一个小章,那是她趁乱从殷泰安卧房中搜出来的,盖在上面。
家树把遗嘱吹干,掏出一个信封装好后,印章压边儿封住。他把信封递到金桂手里,说:“就看你的了。”
月荷来到后院,她知道殷泰安就在里面,但人来人往的,她不敢进去。正踌躇间,忽听见屋里叫:“端盆水进来。”外面乱成一团,谁都没注意。月荷眼尖,看见脸盆与毛巾就放在门边儿地上,可能是刚打好的水,还冒着热气。她端起来,低着头进了屋。
屋里的空气极为污浊,弥漫着濒死的气息。没有人愿意呆在这儿,满屋除了床上的殷泰安,就还有一个郎中。
郎中看见月荷,招手说:“拿到这儿来。”月荷偷眼看看,却没见金桂和芙蓉,也没看到两个少爷,有些诧异。端水过去,问郎中:“太太没在?”
郎中摇摇头,在盆里边洗手边说:“他们可能这就过来。你在这儿看一会,我去看看参汤煎得怎么样了。兴许喝了能再吊几个时辰的命。”
月荷默然。郎中走后,她坐到床边看着床上病人的脸。这张脸她朝朝暮暮想了十二年,现在却完全不认得了。记忆中那些幸福的欢笑,那些温存的抚摸,就像遥远的一个梦,支离破碎,仅仅留下模糊的痕迹。
她伸出手去,摸索着殷泰安的胳膊。轻声叫:“泰安,泰安,我来了。”
殷泰安突然睁开眼睛,茫然四望,嘴唇哆嗦着,说:“冬至,是冬至吗?”
月荷一惊,欠身凑过脸去,说:“我是月荷。泰安,你想看冬至吗?”
殷泰安睁大双眼,努力把目光聚在她脸上,终于认出了月荷,眼里闪出一束光彩。他抽回手臂,往枕头底下掏去。月荷见他费力,帮他把东西拿了出来,是一个封好的信封。
殷泰安指着信封,说:“遗嘱……给冬至。”
月荷的泪水留了下来,她紧紧地把信封攥在手里,点点头。
第十一章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金桂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金桂站在房门口,还没弄清床边的人是谁,就一眼看见了那人手里拿着的信封。她象被咬了一口似的,直冲过来。
月荷吓得尖叫着躲到了床栏边,看清是金桂后,她怕得全身发抖,叫道:“太太,太太。”
这一叫让金桂明白过来,血全涌上了头。她疯狂地扑上去,一边推打,一边抢信封,嘴里叫骂着:“你这个贱货,贱货……”
月荷不敢还手,只能缩成一团任她打。金桂抓住信封的一端,使劲往怀里夺;月荷攥住另一端,咬紧牙不松手。信封在两个人手里被捏成了皱巴巴的一条。
床上的殷泰安看到这一幕,气得全身发颤,一口气堵在胸口,想说却说不出来。他拼近全身力气,才大叫一声:“金桂!”随之,喷出满口的鲜血,染在床幔上。
金桂一惊,下意识撒了手。月荷却没有防备,往后拉的力一下子脱了,身不由己地后退几步,摔倒的瞬间,后脑正好撞在桌角上,发出一声闷响。
金桂一看机会来了,抢上两步,先把遗嘱拿在手里,再去看殷泰安。只见床上的那个人大张着两眼,已经停止了呼吸。金桂呼天抢地地喊起来:“老爷,老爷……”
院里的张福早就觉得屋里的动静不对,却一直没敢进来。此时听见金桂的喊声,才忙不迭推门进屋。家树刚走到院门口,也听见了母亲的声音,知道不好,也赶紧跟了进来。
进屋后,他们同时看见了躺在地上的月荷,也看到了月荷头边上渐渐扩大的一滩血。两人对望,家树向张福使了个眼色。
金桂扑在殷泰安的身上,一边大哭,一边叫:“老爷,你走了,可叫我们怎么活啊……”同时伸手从怀里掏出写好的遗嘱信封,悄悄塞在枕头底下。
这边,张福过去探了探月荷的鼻息,脸色一下子惨白,他抬头看着家树,小声说:“她死了。”
家树手举着蜡烛蹲在月荷身旁,烛光摇曳,映着月荷的脸也是阴晴不定。金桂象被抽了筋似的瘫坐在椅子上,往日的气势一扫而光,只剩下了恐惧和六神无主。
张福站在家树身后,望望床上的殷泰安,再望望床下的月荷,觉得后背丝丝泛凉。他恨不得赶紧逃出这间屋子,可是他不敢,他已经搀合到了人命官司中来,再想抽身,来不及了。
又过了一会儿,家树还是没有动静。张福忍不住说:“大,大少爷,老爷还停在那儿呢。发不发丧啊。”
家树回身把烛台递给他,艰难地撑着膝盖站起来,说:“李嫂过来找她男人,在院子里摔倒,”他停了一会,见那两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盯住他,接着说,“她原来就有胸口疼的毛病,这回一口气没上来,憋死了。”
他看向张福,逼问:“你说是不是?”张福一叠声地答道:“是,是,是,是……”
金桂微微松了口气,又不放心,颤抖着声音说:“她家里人……”
家树皱起眉头,似乎有些不耐烦,说:“待会儿张福把李大有来,我跟他谈。”
“这尸首……?”张福指指月荷。
家树俯身抓住月荷的胳膊,冲张福一摆头,说:“过来,帮我把她抬到床底下。等老爷移走,没人以后,再抬出去。”
张福不敢说话,战战兢兢地抬着月荷的脚,和家树一起把尸首塞进床下。金桂眼睁睁看着,怕得把身子缩成一团。家树直起腰,拍了拍手,从床上拉下一床被子,扔在地上,盖住那一滩血迹。
他吩咐张福:“跟我出去发丧!得把二姨娘和家彤叫来!”金桂突然拉住他的衣袖,小声说:“别留我一个人,我怕!”家树把她的手甩开,说:“得了!人都死了,你怕有个鬼用!哭吧,哭得越大声越好!”
李大有在坐在厢房里,左等没人来,右等没人来,开始时还有些担心,后来酒劲儿反上来,就蜷在凳子上打起了瞌睡。睡得迷迷糊糊,有人派他的肩膀,叫:“大有兄弟,大有兄弟。”睁眼一看,正是张福。他赶紧坐起来,陪笑道:“张管家,你看我睡着了。”
张福的脸色铁青,已经挤不出笑脸。他带着李大有来到偏院的一间小房门口,推了他一把,说:“进去吧,大少爷在等你。”
李大有忐忑不安地推门,在幽暗的灯光下,背对着他一个人站在桌边儿。李大有迟疑了一下,叫:“大少爷。”
家树回过身来,紧攥的两手心里都是汗水,脸上却十分平静。他冲李大点点头,开门见山地说:“我得告诉你一个消息。”
李大有紧张得直咽口水,问:“什么消息?”
“你女人刚才到宅子里来找你。在院子里摔了一跤。”家树说。
“她打坏了东西?”李大有觉得有点儿摸不着头脑,摔一跤也要大少爷来说?
“她死了。”家树平静地说。
“什么?”就算大晴天有个炸雷在李大有耳边打响,也没这句话来得震惊。
“就停在隔壁。要不你去看看她?”家树说。
李大有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门,冲进隔壁屋子。果然,屋中央停了张长桌,月荷的身体摆在上面。他扑上去摇晃:“月荷,月荷……”月荷无声无息地晃动着。
跟在后面进来的家树看着李大有在月荷脸上、头上摸索,忽然停下,把手拿到灯下观看,只见指头上满是鲜血。
李大有举着手奔到家树身前,大喊:“你说摔一跤就死了,我不信。”
家树说:“我也没想到,出了这种事谁都不愿意。现在家里也是忙,老爷今天晚上过世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叠厚厚的银票,递到李大有手里,说:“这二百块钱,你拿着办丧事吧。”
李大有恨恨地推开他的手,说:“想拿钱堵我的嘴啊,没那么容易。我媳妇死得不明不白,我要报官。“
家树冷冷一笑,又从怀里掏出一个账本,摔在李大有身前,说:“报官!好,等官来了,你跟他们解释解释,为什么米库里的进出的账目有一百多块钱对不上。那些粮食都哪里去了?!这可是坐牢的罪过。”
李大有立时呆了,喃喃地说不出话来。
家树放缓语气,说:“以前的事我是不打算追究的。李嫂的过世,只是个意外。不过,你以后带着两个孩子生活也实在是不容易,这样,我再加五十。”
李大有看看银票,又看看账本,考虑良久,长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家树的心里紧绷的弦儿终于放松下来,他拍拍李大有的肩膀,说:“你放心。以后家里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跟我说。”
李大有闷闷地说:“我就一个条件。”
“什么?”
“冬至是个野种。我不想再瞧见他,你给他找个地儿。”李大有发狠似地说。
第十二章
米店的周围是不可以停棺材的,所以,月荷停在柳镇城墙外的庙里,等待出殡。
殷家派来帮忙的仆妇带着哭得睡着的喜凤回去了,只剩下冬至一个人跪在棺木旁,机械地往火盆里填着冥纸。没有灵堂,没有吊唁的人,没有嚎哭的声音,只在庙门立了根白幡,随着秋风上下飞舞,发出哗哗的响声。
冬至表情麻木,红肿的眼睛呆呆地盯住炭火。身上白色的孝服和孝帽,在月荷黑色棺木映衬下,单薄地象个纸人。
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好好地从家走出去,只短短一夜,就会躺在棺材里被抬回来。他问爹,可得到的是一记耳光和沉默。李大有不肯在庙里陪月荷,每日只是买了酒狂喝,喝醉倒在家里睡觉。
风吹动窗扇,吱吱嘎嘎的响,冬至停下手,侧耳细听。这多象娘在推门啊,也许马上就会有娘的招呼声,可是,外面又沉寂了。冬至回头看看棺木,眼泪又一漫出来,滴在纸钱上,留下一个个褐色的斑点。
他不甘心,可是不甘心又怎么样?娘死了,再也不会活过来。他对殷家、对李大有萌生了极大的恨意,不是他们,娘就不会死,她会好好的活着。可能这会儿在家里做饭,在给喜凤梳头……
冬至突然扔下冥纸,起身出了庙门,向镇中心跑去。正是午饭时分,路人看到一个满身重孝的少年狂奔而过,无不停步观望,诧异非常。
柳镇的警局是个二层青砖小楼。
饭点儿到了,警察三三两两的回家吃饭。王九拎着枪站在门口,一个劲儿的倒脚。站了一上午岗,早已腰酸背痛,他闻着四飘来的炒菜香味,心里痒痒的,巴望着快点儿有人来换班,好出去喝两盅解解乏。
就在打哈欠的功夫,一个白色的人影从身前闪过,象警局里冲去。王九的哈欠收得利落,欠身一把揪住,喝道:“找死啊!”
手中的人挣了两下,头上的帽子掉了,露出少年稚嫩的脸。王九把他一搡,说:“乱跑什么,知道这是什么地儿不知道。”
冬至扬起脸,说:“我找赵队长。”
王九上下打量,迟疑地问:“你是谁啊?你怎么穿着孝?找我们队长干什么?”
冬至强忍住眼泪,说:“我娘死了,我找赵队长。”
王九摇头,说:“不明不白的我不能放你进去。”
冬至咬牙又向里闯,王九拦腰把他抱住,急得直叫:“唉,怎么回事?这有大人没有,有大人没有?”
冬至低头,一口咬在他胳膊上。王九疼得哎哟一声惨叫,松了手。冬至趁机跑进大厅,直往里冲去。
王九一边叫“来人啊”,一边抽出警棍追了上去。警局内没走的警察纷纷跑了出来。几个人围追堵截,很快把冬至拦在过厅一角。一个警察出脚踹倒了他,王九气喘吁吁地过来,抡起警棍打在冬至身上。冬至双手抱住头,一声不吭地任他们殴打。
“怎么回事!”楼梯上端有个声音在问。
警察们纷纷住了手。只有王九意犹未尽地又加了一脚,才回答:“这小子乱闯,您看,”他抬起胳膊,“我拦他,他还咬了我一口。”
冬至也循声抬头,看到楼梯上的那个人,忽然挣扎着爬起来,叫道:“赵队长,赵队长。”
赵队长背靠着椅子,在桌上翘起两条腿,打量着站在面前的这个少年。
少年有一双含着泪的眼睛,嘴唇由于紧张而紧紧抿住,刚才的殴打在嘴角留下一丝血痕。孝服被扯破了一个口子,斜斜挂在身上,露出的脖颈闪着年少时特有的光泽。赵队长在心里发出一声感叹:“真他娘的标致。”
他拖长声音,说:“怎么着,闯警察局,是想坐牢啊?”
冬至的喉头发紧,声音也是硬硬的:“我想找您。我娘去世了……”
“你娘怎么死的?”赵队长从冬至紧握的手看到他细细的腰,漫不经心地问。
冬至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赵队长抽回两腿,胳膊在桌子上捶了一下,喝道:“不知道你找什么警察!”
冬至吓得一哆嗦,他对这个长得象土匪的警察队长有种与生俱来的惧怕。但为了母亲,他还是鼓起勇气,说:“我娘晚上去殷家,就死了。他们说是摔跤,但我觉得,我不知道……”
“殷家……”赵队长越琢磨越觉得冬至眼熟,“你是DD?跟刘家小孩打架的那个吧?”
“是。”冬至点点头,“那天您看了我身上的伤,就知道刘家他们是冤枉二少爷的……这回,我想您也去看看我娘。”
赵队长心中暗笑:毕竟是小孩。以他和殷家树的交情,那无论是不是刘家的错,他都得帮着殷家把场子找回来。至于验伤,那不过是走过场罢了。
他问:“你家还有别人吗?”
“还有我爹,妹妹。”
“别的亲戚呢?”“没有了。”
“那怎么让你来?你爹他怎么说?”
冬至踌躇着,吞吞吐吐地说:“我爹在家,他,他不觉得……”
“哦。”赵队长心里有了底,这不过是小孩乱猜而已,当不得真的。不过,倒可以从殷家树那儿轧出点儿油水来。
他站起身,走到冬至跟前,伸出两只手。冬至忍不住畏缩了一下。赵队长把手放在冬至肩上,有意无意地在他脖子上蹭了蹭,说:“这样,你先回去,这件事我调查调查。”
冬至松了口气,忍了许久的泪沿着脸颊滑落,他低头说:“谢谢队长。“
赵队长招呼:“王九。”
王九推门进来,立正敬礼,举起的胳膊上已经缠了白布。赵队长推着冬至转了身,对王九说:“送他出去,别难为他。”
王九瞪了一眼冬至,还是答道:“是。”
“还有,”赵队长吩咐,“去把殷家树找来。”
“太太说她起不来床,叫大少爷过去一趟。”
家树看看身边的芙蓉和家彤,勉强压下怒气,冲小丫头挥挥手:“行了,我知道。”
金桂让月荷的死吓破了胆,这几天一直躺在床上装病。而且她还总不放心,隔不了多久就派个小丫头来叫家树,让他过去说说话安心。
除了设灵堂拜祭,应酬来往宾客,出殡前还有很多杂事。芙蓉什么都不管,家彤又指望不上,家树被各种事务弄得焦头烂额,他再也架不住母亲也来找麻烦。
就在这时,张福脚步匆匆地走进灵堂,伏在家树耳边说了几句话。家树皱着眉听完,和张福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不安。他回身嘱咐家彤:“你在这儿盯着,我出去一趟。”
家彤和芙蓉跪在地上正与拜祭的客人答礼,抬头看看家树,没从大哥脸上看出什么问题,点了点头。
张福小声说:“我跟您一起去?”
家树略一沉吟,说:“不用,你留下照应吧。从帐房支一百块钱,我带走。”
“对了。”他拦住转身要走的张福,“千万别告诉我娘。”
第十三章
家树在警察局的门厅里坐立不安,他拉住路过的王九,问:“赵队长还没功夫?”王九冲他呲牙一笑,说:“你再等等吧,赵队长正忙着呢。”
这一等就到了天擦黑。警察局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赵队长才踱着方步来到楼梯口,居高临下地招呼他:“家树老弟,上来吧。”
家树随着赵队长进了办公室。赵队长关好门,把他按坐在椅子上,说:“久等了啊,今儿格外的忙。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有些事还是等人少点儿再说比较好。咱们兄弟,哪儿能公事公办呢?”
家树赶紧站了起来,从怀里掏出烟,递到赵队长面前,说:“可不是,全靠您照应着。”
赵队长就着家树的手对着火,吸了一口,仰坐在椅子上,冲天板吐了一口烟。家树半躬着身瞧着,却不见他说话,只好轻轻咳嗽一声。
赵队长嘿嘿一笑,直起身来,说:“听说你家这几天办丧事啊。”
家树答道:“是。家父缠绵病榻多年,刚过世。这两天家里正忙,也没能看看您来。”
赵队长摆摆手,止住了他的恭维话,接着问:“你家办的不止是这一起丧事吧?”
“看你这话说的。”家树心里一沉,但脸上笑着打哈哈,“一起还不够。”
“和你家老爷同一天去世的,还有个叫月荷的下人,是吧?”
家树恍然大悟,说:“您说的是她啊。对,有这回事。那是米店的一个帮工的老婆,那天晚上在宅子里犯了病,死了。怎么……?”
赵队长漫不经心地把烟蒂扔在地上,伸脚捻灭,说:“她家里人找来了。”
“找您来了?这怎么可能。他说什么?”
“说人死得不明不白呗。”赵队长看着家树。
家树一脸的愤愤不平,说:“这简直是诬告。那个瘸子平时就好喝酒闹事,这回借着老婆的死,居然闹到您这里来了。”
“不是瘸子。”赵队长说。他看到家树疑惑的目光,笑道:“是瘸子的儿子。”
“冬至!”这回家树的惊讶是真的。
“是啊。我还奇怪呢,怎么让个小孩子来。”
“他,他……”家树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才好。
赵队长却缓和了口气,亲热地揽住家树的肩膀,说:“家里大人都没怎么,小孩子的话当不了真。”
家树松了口气,刚想张口感谢。赵队长又说:“不过,既然他来了警局,这事儿也不好就这么糊弄过去。尤其有不少弟兄都知道了,这他妈孩子,和王九他们还打了一架。”
“是吗?”家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不是。他牙口挺好,把王九的胳膊咬出了血。”
家树可算知道为什么王九看见他,总是皮笑肉不笑的了。他锣鼓听音,赶紧说:“给警局的弟兄们惹的麻烦,当然是小弟我来补偿了。”
赵队长哈哈一笑,拍拍家树的肩膀,说:“你真是机灵啊,老弟。”
家树也笑了,他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一百块钱,放到桌子上,说:“我身上就带了这么点儿,要是不够,让王九兄弟到米店再扛两袋米去。”
赵队长拿起钱,捏了捏,心里一动。他本来没怎么当回事,也就想借个由头多少捞点儿钱,有三十五十的就不错。谁想到殷家树一出手就是一百块,看来早已准备好了。那这件事可就不那么简单了,不过,管他谁死谁活呢,先记着,以后再说。
家树送出去了钱,心里也就踏实了。他实在记挂着家里,就想就此告辞。可刚站起来,赵队长的一句话又让他坐下了。
赵队长说:“那个告状的穷小子你不想教训教训他?”
家树摇摇头,说:“他也是刚死了亲娘,心里难受。我不想跟孩子计较。”
“那我替你教训教训他?”赵队长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怎么?”家树心里一惊。
赵队长撸撸光头,低声说:“我看那小子挺标致……”
家树惊叫:“他才十三岁。”
“你也不是没玩过雏儿。”赵队长的脸冷了下来。
家树强笑道:“不是。您也不怕小香莲吃醋?”
“小香莲啊,哈哈,哈哈。”赵队长干笑了两声。
屋里的气氛迅速冷却下来,家树又提了几个话头,赵队长懒洋洋的,爱答不理。家树无法,只得告辞,临走前说:“过两天家里得做个堂会,少不得得让小香莲唱几出,到时候我亲自来请您。”赵队长不置可否,没有言声。
家树从警局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门口等着的车夫早已饿得前心贴后心,瞧见他,赶紧拖着车迎过来。家树闷着头上了车,脑子里满是赵队长那张不怀好意的脸。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忽然吩咐:“去戏园子。”车夫打了个趔趄,惊道:“什么?!”家树不耐烦地说:“让你去你就去,快点儿。”车夫低声嘟囔几句,掉转了方向。
正是大戏快要开场的点儿,不知为什么,永泰戏院门口却没有几个人。一个小徒弟揣着手站在冷风里,吆喝的没精打采。看见家树过来,才打起精神,招呼道:“先生,先生,听戏啊,里面请。今儿个是高老板的《挑滑车》,从头打到尾……”
家树摘下帽子,让脸暴露在灯光下。小徒弟一看,认识,这是那几位听戏不要钱的大爷之一。他赶紧陪笑:“哟,殷大爷,有几天没见您了。”
家树点点头,说:“你们刘班主在里头呢?”
“在,在。”小徒弟躬身伸手,“您请进。”
舞台下坐了有三成观众。家树瞧见这冷清劲儿,多少有点奇怪,不过也没放在心上,径直进了后台。
这回儿正是后台最热闹的时候。上妆的,扎靠的,抬枪拎刀的,叉腰吊嗓的,伴着咿咿呀呀的胡琴调音声,显出一副紧张气象。刘班主站在屋子当间儿,一手拿茶壶,一手摇扇子,挺凉快的天儿,却顶了满脑袋的热汗。
家树隔着人踅摸,在往常上妆的座位上没瞧见小香莲,他走到刘班主身边,一拍他的肩膀,问:“香莲呢?我有几句话着急问他。”
刘班主惊得跳出两步,扭头看见是他,才松了口气,说:“你吓死我了。”
“你什么时候变得胆儿这么小了?”家树看见刘班主的胖脸上有一大块淤青,明晃晃挂在右眼上,不禁笑道:“怎么搞的,让大锤砸着了还是钢鞭打着了?小香莲哪儿去啦?”
刘班主不说话,拖住他的手把他拉出后台,来到楼梯口。他用扇柄指指楼上,示意家树上楼。家树觉得好笑,说:“这不是要开场了吗?他还不下来。你这个班主可是一点儿威风也没有了。”刘班主沉着脸,冲他拱拱手,竟自走了。
家树扭头暗骂一句,熟门熟路地拾阶上楼。来到香莲的门前,里面亮着灯,隐隐传出说话声。家树知道小香莲很少让人进他的屋子,迟疑半晌,还是轻轻敲门。屋内传出一个陌生的声音:“谁啊?”家树回答:“我,殷家树,找香老板。”
屋内的说话声低低响了几句,脚步声传来,门被拉开了,露出一张稚气的小脸。他身上穿着学徒的粗布衣服,上下打量着家树,说:“香老板问您有什么事?”
家树朝屋里看看,床上幔帐低垂,看不清小香莲。他问:“他在里面吗?”
小孩儿说:“在。不过他说他不舒服……”家树听出话茬不对,心里更是起疑。他顾不上再跟小徒弟废话,一把推开他,跨步进了屋子。他边往床边走,边说:“香莲,你到底怎么了?”
小徒弟要拦没拦住,想拉又不敢,叫道:“哎,哎,你,你……我,我……香老板……”
床上的小香莲低声说:“家树,别过来。”
家树几步走到床边,掀起床帐。小香莲迅速扭过头去,把脸藏在阴影中。家树的心腾地下沉,他揽住香莲的肩膀,慢慢把他转回来。梳妆台上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脸,让家树倒吸了一口冷气。
原本秀丽白皙的脸变成个颜料盒。左边额头上有大块擦伤,还渗着血,左眼肿成了一个桃子,已经睁不开了。右半边脸泛着青色,一看就是挨了好几巴掌,嘴角还挂着血丝。
家树惊叫:“这是怎么了,谁干的!”
小香莲对徒弟说:“你出去吧。我没事的。”小徒弟走了出去,回身带好了门。
他这才看向家树,恨恨地说:“还能有谁!”
家树小心地伸手摸摸他的脸,心疼地说:“又是赵队长?哪天的事儿啊?”
小香莲把家树的手揽在怀里,说:“就是前天晚上。他喝多了,来了就要上床。我马上就得登台,不肯。他就……本来这点儿伤也没什么,”他痛苦地哆嗦着,“可他又揪住头发把我从楼梯上推下去,结果,我的脚,折了。”
“什么?”家树不相信地掀开被子。果然,小香莲的右脚裹上了夹板。“那,你的戏……?”
小香莲用被子堵住嘴,泪水从红肿的双眼涔涔而下,他压低声音,一遍遍地低声诅咒着:“我要宰了他,我要宰了他,我要宰了他……”
第十四章
照着柳镇的规矩,给长辈办丧事的人家,除非太穷,否则都要请戏班子吹鼓手热闹一番,说这样才能让老人走得安心,后辈活得踏实。所以,在殷泰安出殡后的第四天,一场堂会在殷家大宅里上演了。
戏台搭在后园里的空地上,台前放了几十张桌椅,摆了茶水、点心。前头大厅里席开十桌,吃完一拨走一拨,叫流水席。
殷家树忙里忙外地招呼着,身上的孝服换成了黑衫,只在腰间系了条白布带。金桂的气色也见好,坐在园子的中央,接受着各方宾客的慰问。昨天,殷泰安的遗嘱终于公布出来,自然一切好都归了殷家树,芙蓉母子虽不甚情愿,但白纸黑字写着,他们也无话可说。金桂这占尽了上风,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连月荷死的阴影都褪去了不少,起码在大白天的时候。
客人到得差不多了,家树拉着家彤走上台。两人跪下行礼,台下闲聊着的众人纷纷站起来。家树高声说:“家父过世,对亏了各位叔叔大爷帮忙,这才顺顺当当的发丧出殡。今儿个这场堂会,谢谢各位长辈们赏光,也算是给我爹送行了。”说着,又磕下头去。台下众人躬身还礼。家树站起身,吩咐了一声,锣鼓家伙随之响起,戏开锣了。
在台上时,家树就看见张福儿站在人群后面,朝他张望。他下来后赶紧走过去,跟着张福到了个僻静的地方,问:“怎么着,你见到了没有?”
张福点点头,说:“见到了,请帖他也打开来看了。”
“那他说来不来?”
张福想想,说:“他没说话。我想应该来吧。请帖里的一百块钱都请不动他?那他也太不给面子了。”
家树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可千万别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
戏演到一半,大家正在兴头上,忽然院门口传来一阵骚动。众人看到家树跟母亲耳语几句,然后撩起长衫,脚不沾地地跑出去,而金桂又忽然面露惊慌,纷纷伸长脖子,向后面张望。
不一会,家树陪着一个人回来,正是警局的赵队长。只见他穿着整套的警服,后面还跟了七八个警察,如同众星捧月一般,向金桂走过来。金桂看到这阵势,吓得全身发软,心想:怕是月荷的事儿闹出来了,这是来抓人的。她想逃走,无奈两腿软得象面条一样,无论怎样使劲也站不起来。
众人闪开一条路,让赵队长走到金桂身前。他两腿一并,“啪”地立正敬了个礼,把周围的人唬得愣住。金桂几乎是带着哭腔说:“赵,赵队长,你听我解释,月……”
家树赶紧拉住她的胳膊,拦下话头:“娘,赵队长是来问候您的。”“问候……?”金桂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家树暗中掐了她一把,“赵队长前些日子忙,没能到灵堂吊唁,今儿特地赶来问候您。”
“啊。”金桂恍然,感觉五脏六腑都归了位。
赵队长冷眼看着两人,感到他们的神情中有些什么古怪的东西。他随口说:“是啊,希望您节哀顺变吧。有了家树这么好的儿子,以后您肯定能享上清福。”
“谢谢,谢谢。”金桂还没有从恐惧中缓过来,只能机械地道谢。
围观的众人看到殷家有这么大的面子能请到赵队长,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尤其是角落里的绸缎庄刘老板,想起儿子吃的哑巴亏,更是恨得牙根痒痒。
与认识的几个老板寒暄了两句,赵队长冲殷家树使了个眼色。家树会意,吩咐张福招呼好同来的几个警察,自己带着赵队长来到小厅。
赵队长摘下帽子扔到桌子上,说:“我够给你面子的吧,家树?”
家树连连作揖,说:“是,是,赵哥。您能来真让我感激得五体投地。”
“那好。”赵队长话锋一转,“你是怎么对我的呢?”
“怎么啦?”家树一脸诧异。
“我前天到你家米店去了。”赵队长紧紧盯住家树。
“是吗?”家树装作不知道。
“你别装傻。”赵队长不耐烦地一拍桌子。“那小孩儿不在家,只剩下个醉醺醺的瘸子和一个黄毛丫头!你把他弄哪儿去了?”
“啊,原来您是说冬至?”家树照例掏出烟来给赵队长点上。“我怎么敢藏您看上的人呢?您说说,有哪回我给您扯过后腿?”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你小子想吃独食?”
“哪儿的话。冬至娘死之前,那个瘸子爹为了拿笔钱喝酒,把儿子卖给钱江大兴米店的张老板当学徒了。张老板这回来进货,走得匆忙,昨儿就坐船回去了,当然冬至得跟上。他也不愿意,毕竟他娘才刚入土。”
“他怎么不到你这里当学徒,要去钱江?”赵队长听着不对味。
“我怎么可能让父子两个人都在这里做事。一个管米仓,一个管卖货。那要是串通起来,我还不亏大发了。”家树解释得合情合理。
赵队长虽然觉得事情完全不对,又说不出什么来,他狠狠吸了口烟,低头不语。
家树微笑着说:“赵队长,您今天来的正合适,我想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谁啊?”赵队长不甚感兴趣。
家树拉开房门,冲外面叫了一声:“刘班主。”
赵队长皱起了眉头,微微有些尴尬。打伤了小香莲,他也知道这等于砸了人家的饭碗,所以就没再去过戏园子。这回儿听说刘班主在,心里埋怨家树不懂得眉眼高低,又一想,这小子不是故意要我难看吧。
刘班主哈着腰进来了,一瞧见赵队长,赶忙拱手作揖,叫道:“赵队长,有些日子没瞧见您老人家了。”
赵队长鼻子哼了一声,转头看着家树:“刘班主是熟人啊。你让我认识的就是他?”
“那怎么能呢?”家树笑道,“这个人和刘班主比跟我熟,所以我请刘班主来。”
赵队长没说话,他摸不清家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家树推了刘班主一把,说:“你还藏着什么啊,快叫他进来吧。”
刘班主连连点头,说:“是,是。”扭头朝门外叫,“朋轩,快进来。”
赵队长听到这个名字,心里一动,他知道最近戏班新来了个角儿,好像叫高明轩,听说年纪很轻,前些日子还给小香莲配过戏。现在小香莲上不了台,就让他挑大梁了。不过,据说并不太红。至于相貌,赵队长想不起来了,他的心思原来全放在小香莲身上,高明轩只是远远看见过,没怎么留意。
正想着,门外闪进一个人,看身材宽肩细腰,身着白色的戏服夹袄,长靠还没扎上……显得很干练。高鼻目,脸上扑了层淡淡的粉彩,更衬得眼睛分外有神。他走上前,冲赵队长施一礼,说:“赵队长,您好。”
赵队长的眼睛都直了,他想:以前怎么没留意到这么个尤物。伸手搀过去,嘴里说:“高老板,可不敢当。”
刘班主在旁边说:“明轩啊,你跟赵队长好好亲近亲近。他是出了名的好听戏,也愿意捧角。原先香老板就是他捧起来的。”
高明轩抬头,飞起了一个眼风,笑道:“是吗?那得请您多抬举抬举我。”
赵队长见他如此识趣,心中大喜,连连说:“没问题,没问题。”
家树和刘班主对视,心里都踏实了。
江水滔滔,一叶帆船逆流而上。
冬至坐在船尾,茫然地望着身后的江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给跳下去,一了百了。
昨天,刘老板带着伙计把他从家里拖出来,硬塞到船上。他挣扎,叫喊,只得到了冷冷的一句话:“你爹把你卖给我做学徒了,五年为期。”
冬至的心一凉到底。娘的尸骨未寒,爹就迫不及待地赶他走。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他去警队报案,让他害怕了?他想不明白。
不过,这也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冬至暗下决心:不管怎么样,娘,我不会让你冤死的。
第十五章
五年后。
快过年了,客船上挤满了返乡的人,个个都是大包小包的提着,眼巴巴地瞅着岸边,盼望着早一刻上岸回家。
只有一个年轻人是例外,他穿着件半旧的长衫,怀里抱着个小包袱,独自坐在船舱最里面,船行了一天,却从没见他向外张望过。
他身旁的人长着一对醒目的招风耳,比他高出有两个头,倒不是个子高,而是他坐在了两个摞起的麻袋上。浪稍微大一点儿,就把他的头颠得撞到船仓顶。
此刻,招风耳居高临下地跟年轻人搭话:“哎,我说,你也是回家啊?”
年轻人正想什么出神,没有理会。招风耳只好用脚尖捅捅他,“兄弟,跟你说话呢。”
年轻人抬头看看,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对不住,我没听清。”
招风耳也笑了,说:“问你去哪儿。”
“柳镇。”
“哦,你是那儿的人啊。”
年轻人摇摇头,“不是。我家五年前搬到那里。”
“你这是从哪儿回去啊?”
“钱江。”年轻人似乎不太爱说话,只是简单地回答,却没有反问。
招风耳的屁股让麻袋硌得生疼,想聊天分分心思,谁想到遇上个闷葫芦,心里不痛快。他左扭右扭,想找个舒服的姿势。就在这时,一个浪打过来,船歪斜了一下,上面的麻袋滑开了,带着他向年轻人的方向倒去。招风耳大叫:“哎呀,哎呀。”双手在空中四下乱抓。
年轻人一手抵住麻袋,一手托着他的腰,帮他坐正了。招风耳吓出一身冷汗,连连道谢:“想不到你这么大的劲儿。我这一袋儿得一百多斤呢。”
年轻人在两只麻袋上摸了摸,笑问:“是粮食啊,红豆,还有芸豆?”
“你怎么知道?”招风耳诧异。年轻人笑而不答,问:“大老远的带两袋豆子过节?”
“哎,是种子。我看比我家里中的好呢,特意带回去的。”年轻人从麻袋缝里挤出一两颗,接着光仔细瞅瞅,点点头,说:“嗯,是不错。”
招风耳上下打量他,说:“你是干啥的?”
年轻人把豆子又塞回麻袋里,拍拍手,说:“我在米店当伙计。”
招风耳噗哧笑了,说:“怪不得。”他从怀里掏出烟叶,递给年轻人,“抽一颗?老弟大号是什么?”
年轻人轻轻把烟叶推回去,说:“我不抽烟。我叫李冬至。”
两下一攀谈,冬至知道,招风耳姓胡,叫胡正东,今年二十四岁,就住在离柳镇不远的高庄。他一直跟着师傅在城里做裱糊匠,上个月师傅病逝,他帮着办完了丧事后回乡,想以后边种地边接点儿裱糊的闲活儿为生。
胡正东饶有兴致问:“你知道柳镇人办丧事办得大不大?纸人纸马扎几个?”
冬至想起母亲出殡时的光景,自己搂着喜凤跟在棺材后面,喜凤手里捧着一摞纸钱。他狠狠地闭了闭眼睛,把那一幕从脑子里赶开,说:“不知道,应该挺多吧。”
胡正东嗅着手里的烟叶,眼里冒着光,说:“赶明儿等我攒了钱,就把铺子开到柳镇去。镇上所有人出殡烧的纸人、纸马、房子都是我扎的,你信不信?”
在极度郁闷的心情下,冬至还是被他逗笑了,“我信,我信。”
船到码头,人们拎着东西,拥挤着上岸。冬至与胡正东一路,他帮着扛上一袋豆子,两人雇了辆马车,向柳镇方向驶去。
风很冷,他们坐在车上,拢着袖口挤在一起。胡正东还在不停嘴地打听着冬至的身世,冬至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眼睛一直望向四周荒芜的田地。
五年前也是走的这条路,那时他还有一个完整的家,母亲温柔的手放在自己的背上,可以抚平一切伤痛。如今路还是路,陪他走的却是另外的人了。
“你妹今年多大?”胡正东执着地问。
“十二。”
“她要是长得象你,也算是美人了。”胡正东看着冬至的脸说。
“是吗?”冬至笑了。
“我也有个妹,十五了。可惜啊,”胡正东叹了口气,“长得象我。”
这下,连赶车的人都笑了。
岔路口,冬至跳下车。胡正东也要跳下来,被冬至拦住:“我走了,咱们以后再见吧。”说着把包袱拎上,向南走去。
胡正东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来,大叫:“冬至,到柳镇我怎么找你啊?”
冬至语色,想起那个五年没有回去的家,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扭头挥了挥手。
柳镇好像静止在时间里,五年,却没有什么变化。街角点心铺散发着熟悉的浓香,估衣摊儿老板的头发还是没长出来,在冬阳下闪着亮光。如果留意,就会发现,在街面上多了几根木杆,拉着电线,显出了几分洋派。
穿过两条街,一拐弯,冬至看到了吉祥米店的门脸,可能是刚油漆过不久,黑得发亮。他从门边的夹道走进后厢,来到那间小院门口。与前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小院的门显得破旧而暗淡。
冬至轻轻敲门,半晌,里面传来一个女声:“谁啊?”透着紧张。
冬至按耐不住,使劲一推,门开了,他跨进去,叫:“喜凤,喜凤。”
屋里出来一个穿淡红棉袄的姑娘,抬头看看他,犹豫地问:“你,你找谁?”
冬至两步跨到她跟前,蹲下身,望着她的眼睛,说:“喜凤,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哥,是我回来了。”
喜凤盯着他,慢慢地伸出手摸向他的脸。冬至拉住那只冰凉的小手,放在脸上蹭着。喜凤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她突然“哇”地大哭起来,扑在冬至怀里,“哥,哥,哥……你回来了,你回来了,爹说你再也不回来了,是骗人的……太好了,太好了……”
冬至的眼泪也掉了下来,他拍着妹妹的肩膀,半晌,说:“行了,行了。”推开一点距离,“我看看,你不是长成大姑娘了,怎么还爱哭啊?。”
喜凤抽抽嗒嗒,不好意思地摸了摸眼睛。冬至直起身来环顾四周,只见满地都是树叶、废纸;一张矮桌只剩下三条腿,斜支在院子一角。他皱皱眉头,问:“怎么这么脏,你不打扫吗?”
喜凤抬眼看看,说:“我和爹刚搬回来,还没顾上呢。”
“哦?”冬至牵着喜凤的手,两人走进屋里。果然,屋里也是东西东放一堆,西放一堆,又脏又乱。他问:“前几年你们住哪儿?”
“你走以后,爹有些钱。我们就搬到前面街上住了。”喜凤拉冬至坐在炕上,给他倒了杯凉水。她指着屋角的炭炉:“没有炭了,爹说出去买,还没回来呢。”
“那现在怎么不在前街住了?”冬至问。
“唉。”喜凤叹了口气。“爹老是赌钱,钱光了,屋子也租不起了。爹只好又回米店来看库,就又回这里来了。”
“爹没一直在米店干活吗?那他的钱哪儿来的?”冬至吃了一惊。
“我不知道。”喜凤点点头,显然怀念着那时的生活,“爹闲了好几年,但是挺有钱的。他天天喝酒玩儿牌,还给我买了衣裳,我们天天都吃肉呢。可惜你不在。”
“从我走以后?”
“是。要不是他老赌钱,你回来,就能睡在新屋了。”
冬至越想越不对,是什么原因让李大有突然就有了钱,还能支应五年。靠张老板给的学徒卖身钱?不可能啊。
第十六章
冷风透过窗纸上的破洞漏进来,吹得喜凤直打冷战。冬至伸手捏捏她身上的小袄,心疼地问:“怎么这么薄,有厚的吗?”
喜凤摇摇头,无奈地说:“进当铺了。”冬至铁青了脸,摊开手:“当票呢?我去赎。”
刚把当票翻出来,院门响了。喜凤探头一看,叫起来:“是爹回来了。”
冬至下意识地身体发僵,就和他小时候一样。对那个人,他连有对月荷十分之一的感情都没有过,有的只是惧怕,和……厌恶。
陆大有的背佝偻了,腿也瘸得越发厉害。他跨过门槛,两手空空地向屋子走来。喜凤迎了出去,但喜悦很快就被失望取代了,“爹,炭呢?你买的炭呢?”
李大有不说话,把女儿扒拉到一边。他拉开屋门,一眼看见站在当地的冬至,吓得回身便跑。冬至也愣了,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他已经跑到了院门口。喜凤一把没拉住,大叫:“爹,爹!不是讨债的,是哥哥回来了。”
李大有惊魂未定地停住脚,回头看到冬至从屋里出来,站在阳光下。他用手搭在眼睛上看过去,半晌才勉力直起腰,脸上露出半是诧异,半是冷淡的表情,问:“你怎么回来了。”
冬至的怒气整整攒了五年,这五年中的辛酸、屈辱和辛苦一起化成一句话:“爹,你忘了。你只把我卖了五年。”
“哦,”李大有眨眨眼,他发觉以前那个柔弱的男孩子不见了,眼前站立的是一个比他要高出快一个头的男人,不由得微微有些心虚,“手艺学成了?”
冬至不知如何回答,半晌,说:“是。我已经出徒了。”
李大有多少有了些兴趣,问:“那你这回回来,是准备到吉祥米店做事?”
冬至摇头,“不。我只是过节回来看看,节后还回钱江去。刘老板要雇我。”
“一个月多少薪水啊?”李大有的脸上有了些笑模样,“眼见过年了,你老板没给你些过节的费用?”
“爹!”喜凤越听越觉得寒掺,出言阻止。
“叫什么!他能挣钱了,就应该养着我,不然,家里怎么过?喝西北风?”李大有瞪起眼睛怒斥。
冬至觉得再听一刻,就要爆发。他突然向门口走去,边走边说:“我去把喜凤的棉袄赎出来。”
李大有叫道:“哎,你给我两块钱,我买炭去。”喜凤在旁边问:“买炭的钱呢?你又拿去赌了?”
李大有呵斥:“用你管!”
冬至忍无可忍地说:“我去买!”李大有不甘心地嘟囔着,见冬至不理他,在后面提高声音:“别忘了把我的皮袍子赎出来。”
冬至心里闷着团火气,堵得难受。他揣着手,低头一股劲儿地往外走,走到夹道时没留神,正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手上的账册洒了一地。冬至赶紧弯腰去捡,嘴里说着:“对不住,对不住。”
那人倒是没说什么,也不动。他身后还跟了一位,可是不饶人,放下手里的箱子,边跟着捡边说:“你倒是看着点儿啊,慌什么慌?哎,你哪儿的?怎么到后院来了。”
冬至直起腰,把账本拍拍灰,解释道:“我来看我爹和妹妹。”
“你爹?你爹是谁啊?”捡本的上下打量他。
冬至还没回答,站在旁边的那人忽然叫道:“你是冬至。”
冬至看过去,也是一愣:“大少爷。”
看到几乎已经被忘记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家树有些许恍惚。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五年前初见的那一刻。可是面前的这个人,已经不是当年的青涩少年,个子几乎和自已一样高,相貌由原来的清秀转为惹眼的俊朗。而且看得出来,经过几年的风雨历练,他不但有了成熟的体魄,还有了成熟的心智。
而岁月似乎在家树身上没留下什么痕迹,这让冬至觉得:似乎自己长大了,大少爷也没变老,倒像从晚辈拉到平辈的感觉。他心里这么想,脸上的笑容换成了职业性的,微微躬身,问候道:“几年没见,您一切都好?”
“啊。”家树有些措手不及,生意场上的应酬词句顺嘴而出,“托您的福,都好,都好。您府上好?”说出来才发现不对劲,倒尴尬起来。
后面立着的伙计徐大力听得愣了,不知道冬至是个什么路数,看到他向自己行礼,慌手忙脚地回了一礼。
冬至说:“我爹和妹妹多亏了您照顾,都不知道怎么感谢您。”
家树缓过一口气,把架子端起来些,说:“帮忙而已。是刘老板让你回来的?他身体挺好?”
“是。”冬至回答,“掌柜的让我给您带好。”
家树接着问:“你在他那儿出徒了?打算在哪儿干啊?”
“我过了年还回钱江去,掌柜的给我留了差使。”
家树点点头,没有说话。
沉默一阵,冬至说:“我去给家里买些炭。”
“哦。”家树才醒悟过来,往旁边闪开路。冬至谢了,贴着身子走了过去。
家树瞧着他的背影,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徐大力也扭头看,问家树:“掌柜的,他爹是谁啊。”
“看库的李大有。”家树有些心不在焉。
“啊?”徐大力大吃一惊,“那瘸子能有这么个儿子。真是鸡窝里飞出个凤凰来,这小子长得比他妹子还水灵。
家树“呲”地一笑,说:“你还真会比。”
“可不是。他应该唱戏去,才不亏了这张脸。”
“他可是干咱们这一行的。”家树迈步往后院走,“对了。店里是不是正招柜台呢?”
“是啊。贴出告示两天了,来了四五个,等您挑呢。”徐大力拎着箱子跟在后面。
“都回了吧。那告示也揭下来,不招了。”
屋外冷风劲吹,屋内温暖如春。桌上架着炭火锅,水已经烧滚了,散出扑鼻的肉香味。瓷壶里的酒温得刚刚好,微微冒着热气。家树坐在座位上,心想:如果不是旁边这两个人,这该是多完美的一顿饭啊。
在他左边,坐着母亲金桂,右边则是他媳妇文娴。
此刻,文娴正忙着往婆婆的碗里布菜,边忙活边说:“这是人家从内蒙给我爹捎来的好羊肉,不膻,您多吃些。”
金桂吃了口羊肉,说:“行了。以后别尽从娘家拿东西了,想吃什么打发人去买,咱家又不是吃不起。”
文娴扭过脸儿暗中撇了撇嘴,回头继续笑道:“这不是请您尝个新鲜吗。入冬了,您身体又不太好,该补养补养。”
“嗯。”金桂听着挺受用,点点头,“你也多吃点儿,现在不比从前,你吃得越好,孩子也就越壮实。”
“是,是。”文娴答应着,向家树一笑,“听见没?你也别光顾自己吃,给我加点儿啊?”
家树冷冷瞧着她的做派,心里颇为佩服:不管文娴在私下怎么对金桂不满,表面上倒是做得妥妥贴贴的。他们夫妻间也一样,只要有第三个人在场,总象上了戏台,一个唱贤妻,一个唱良夫,每都弄得他疲惫不堪。
金桂看家树一直不说话,问他:“今儿的铺子里生意怎么样啊?”
家树答道:“还好。”
“和徐大力把帐对完了?”
“嗯。”
“上个月流水多少是多少?和天福的那笔帐收回来了没有?老姚那个人你可别信他,能拖就拖,能赖就赖……”金桂不歇气的往下说。
家树嘴里的羊肉越嚼越没有滋味,他看着金桂上下翻飞的嘴唇,忽然说:“冬至回来了。”
金桂的话音象被刀切了一样,陡然停住。文娴正低头喝汤,忽觉耳边清静了,诧异地抬起头,发觉婆婆的脸色变了。
家树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恶意:“这五年过得真快。”
金桂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勉强露出个笑模样,说:“回来就回来呗。”她忽然没有了食欲,刚刚消失两年的恶梦又隐隐向她袭来。金桂推开饭碗,说:“我累了,回屋去躺躺。”
家树和文娴都站起来,目送着她离去。而后,家树满意地坐下继续吃饭,文娴端起碗,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冬至是谁啊?”
家树说:“一个穷亲戚的孩子,我娘从小就讨厌他。”
“哦?”文娴半信半疑,“我怎么觉得老太太的脸色不大好?”
“是吗?”家树头也不抬,“我没看出来。”
文娴知道问不出实话,也就不费那个力气。她从盘子里捡了块肥的扔进火锅里,家树看见,笑着说:“你倒是不怕胖了。”
文娴瞥了他一眼,道:“是谁给我弄成这样的?为了肚子里这个,还管什么胖不胖的。”
“嗬,你可别埋怨我啊。孩子是不是我的种儿还难说呢?哪儿那么巧。”家树扔下筷子,起身走了。
“你!”文娴恨得咬牙切齿,拿起酒壶朝他背影拽过去,“砰”地一声,摔了一地。
第十七章
节前最重要的事就是盘帐。
家树带着徐大力在帐房里闷了一上午,终于把帐对完了。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坐麻了的双腿。徐大力边往箱子里拾掇账本,边说:“天福还欠咱们不少钱呢,姚老板总是躲着不露面,怎么办?”
家树溜达到后窗边,向库房旁的小院张望,说:“你带个伙计拎上两盒点心再去看看。”
“要是还见不着呢?”
“跟他家里人说清楚,我要请姚老板抽空过来谈谈。”家树发觉小院的门上新贴了一副春联和两个门神,平添了些喜气。
“他就是想赖帐……”徐大力把箱子关好,用锁头锁住。
家树决定去小院里一趟,他拎起椅子上的棉袍披在身上,向外走去。徐大力继续叨唠:“老太太早就说过,姚老板不是好东西,可您不听……”
家树停住脚,冷冷地回头看着,直到他惊慌地住了嘴。家树说:“没人能赖我的帐,你听着:你给我散出话儿去,姓姚的要是不打算吃敬酒,我让他大年三十到警察局里吃罚酒去。”
院门虚掩。家树在门前停下,听见里面传来小姑娘清脆的笑声。
“哦,那个小丫头也在。”家树心里只想着冬至,倒忘了他还有个妹妹。他迟疑片刻,还是推门而入。
院门“吱呀”一响,惊动了屋里的两个人。“谁啊?”喜凤高声问道。
“我。”家树不知该怎么介绍自己,只好站着不动。
喜凤探头出来瞧,一见是他,赶紧缩回去,慌乱地叫:“哥,哥,是大少爷,大少爷来了。”
“咣当,哗啦”,屋里一阵乱响,接着冬至的声音响起:“看你,怎么这么毛糙。还不快找家伙盛起来,可惜了的那点儿白面。”
家树等得不耐烦,加上多少有些好奇,索性自己掀门帘进了屋。
屋里生起了炭火,暖洋洋的。
屋子中央树了一架梯子,冬至只穿了件单褂,跨坐在顶端,一手拿着张白纸,一手拿着把刷子。看见家树进来,连忙叫:“别动,看着脚底下。”
家树低头,才发现凳子打翻在地,一个大碗碎成了两半,里面装了半碗调好的浆子。
家树笑道:“哟,刚回来就干活啊。”
“顶棚上都让老鼠磕碎了,我糊点儿纸,这不要过年了吗。”冬至把手中的纸贴到屋顶上,用力按紧,“您等等,我马上就下来。”
“不忙,不忙。”家树抬头瞧着。
这时喜凤又从柜橱里翻出一只碗,蹲在地上小心地把浆子摸到里面。她有些害羞,不太敢看大少爷。
“哎,凤儿。你请大少爷坐啊。”冬至从梯子上下来,把刷子扔到一边,将地上的凳子拎起来,用袖子抹了抹,放到家树跟前,“您请坐。”
家树坐下,打量着屋里的陈设。数得着的几件家具上堆着大大小小的包袱,还未来得及打开,唯一空着的八仙桌上供着一个灵位,写着月荷的名字。家树把目光错过去,他并不想给自己的良心找麻烦。
冬至端了一杯茶,却不知道该放在哪儿才好。家树接过来,双手捧着,说:“就这么捂着手,挺好。”
冬至站在一旁,心里有些意外,从他五年前的印象来说,殷家大少爷不是这样温和的,他想起家树挥向刘家老太爷的那一板子,那时的大少爷冷酷而嚣张;跟眼前这个斯斯文文坐着喝茶的判若两人。
家树喝了两口茶,慢条斯理地说:“你在刘老板那儿干得不错啊。”
“是。”冬至承认,他的确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握了米店的种种规矩,从进货到站柜台,样样都没难住他。而本身羞涩沉默的个性,也在这几年磨练出来了。
“你也别回去了。现在铺子里正缺人,还是在家里干吧。”家树直截了当的说。
“啊?”冬至一愣,他原以为大少爷是为了辞退李大有来的。因为听喜凤说,爹上工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有点儿空就上街赌钱。要真是被人辞了,房子自然就得搬,那麻烦可大了。他倒是没想到家树是为自己而来。
冬至愣神的功夫,喜凤插了句嘴:“哥,我听爹也说希望你留下来呢。”
冬至会想起李大有的种种嘴脸,心里一阵腻烦,不禁皱起眉头。家树察言观色,对喜凤笑道:“那你希望他留下来吗?”
“当然了。”喜凤羞涩地抬眼一笑,“我哥对我好。”
冬至眉头舒展开,也回了她一笑:“我在这儿,好多活儿都帮你干了,是吧?”他略一沉吟,对家树说:“大少爷,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刘老板对我也不错,他正要人帮忙,我就这么走了不合适。”
“也没什么不合适。”家树说,“咱家铺子里也缺人呢。再说,你爹年纪大了,总得有人照顾,也得尽孝不是?”
冬至抱歉地摇头,说:“对不住。我怎么也要帮刘老板支应到明年夏收时候。等明年底再说吧。”
喜凤失望地叹了口气,拿起地上的碎碗走出屋去。
家树点点头,站起身来,说:“也好,难得你这么讲信义。这事儿你再考虑考虑,和你爹商量商量。”
冬至替家树掀开门帘,出门的当口,忽然问:“我还没瞧见二少爷呢,他不到铺子里来?”
家树在院子里停下脚,说:“家彤他比我有出息,上高等学堂去了,学洋派,一个月也不一定能回一趟家。”
冬至想起和家彤一起看洋书的那个下午,没来由的脸上一热。正巧家树也想到那册春宫画,撩着冬至微红的脸,不由得心中一荡。
送家树出了门,冬至回头看见妹妹嘟起的嘴,笑了。他说:“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去钱江吧,那儿比柳镇热闹。”
“真的?”喜凤两眼闪出光来,马上又暗淡下去,“不行啊,爹不让的,他要人伺候。爹跟咱们一起去吗?”她怀着自知不太现实的希望。
冬至淡淡一笑,说:“钱江的赌场可比柳镇大多了,他到了那里,不出三天,就得把家底都输了。说不定我还得被他卖一回。”
家树找来了张福,问他:“你知道李大有最近的状况吗?”
张福大概是管家做得久了,攒了些钱,穿着打扮比五年前讲究了不少。他想了想,回答道:“好像赌得更利害了,欠了不少钱吧。”
“我知道,他不是把房子都抵出去还债了吗?要不然也不会重新回来看库。”
“是,是。这都是大少爷您心肠好。”张福恭维道。
家树摆摆手,说:“你去打听打听,他欠了多少赌债,都欠了谁的。还有,他经常在哪个赌场玩儿。”
张福点头:“行,我去打听,晚上给您回话。”
第18章
张福出门,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了,手里拿着几张单子,递给家树:“大少爷,少奶奶让我给您的。”
家树接过来一看,全是各个商铺的帐单,张张写得满满当当。他问张福:“少奶奶人呢?”
张福回答:“她说过年给娘家买点儿东西,送过去,今晚不回来了。”
家树抖落抖落帐单:“她倒是真没少买。”
张福问:“伙计在外头等着呢,您看这帐结不结。”
“结啊,买了东西哪能不付帐,”家树把帐单扔给张福,“你算算,一共是多少。”
张福摆开算盘,算到最后吐了吐舌头,“乖乖,赶上我一年的工钱了。”
他写个数让家树看,家树冷笑,“这么多东西一件儿都没进家门?”
“没。”张福摇摇头,“都运走了。”
家树从怀里掏出几张票子,数了数,说:“我这儿不够,你先到柜上拿些,等明儿我再补上。”
张福接过钱,揣在怀里,正要走,家树又问:“老太太没瞧见吧。”
“没有,少奶奶没进门。”
“好。你走吧。”家树挥挥手,“告诉老太太,晚上我不在家吃了。”
李大有被人客客气气地从赌场里送出来。他身上光穿了件单褂,刚赎出的皮袄没能再进当铺,而是直接抵给了庄家。外头冷风一吹,满身的冷汗立马成了透心凉。
在柳镇,这已经是他能进的最后一家赌场。随着再的血本无归,他的债台又往上起了一层楼。
李大有缩着肩膀,灰溜溜地走着。为了躲避街上人们好奇的目光,闪进了一条小巷。可他发现,身后有两个人紧跟着也拐了进来。
李大有心里发毛,偷眼回头看看。那两个人一人穿蓝,一人穿黑,帽沿儿低得盖住眉毛,两只手都揣在兜里,走路一晃一晃的。
他加快了脚步,瘸着腿小跑起来。那两个人轻易地赶上,一左一右把他堵在小巷的。随后,一个望风,一个把李大有逼得贴在墙上。
李大有吓得声儿都颤了,因为有把小刀伸在他眼前,“大爷,大爷,这是干什么……”
黑衣人一手卡住他的胸口,一手拿刀比划,“干什么?你他娘的别装蒜。说,欠金三爷的钱什么时候还?”
李大有尽力往后缩着身子,把眼睛离刀尖儿远一些,嘴唇哆哆嗦嗦地说:“这两天手头不太方便,您再宽限我几天,我一准还,一准还。”
“你怎么会没钱?”黑衣人的吐沫喷在他脸上,“没钱身上的皮袄拿什么赎的?”
“我儿子回来,他给赎的。那不是,那不是又输了。”李大有苦着脸说。
“儿子有钱,让你儿子还!”黑衣人恶狠狠地。
“他也没钱……”李大有的话还没说完,刀子突然伸过来,在他脸上划开一道口子。“啊……”他疼得尖叫起来,几乎尿了裤子。
黑衣人把沾着血的刀在他眼前晃晃,说:“我不管你到哪儿去弄,总之,过年之前不还钱,我把你那条腿也打断了。”
蓝衣人看到小巷口有人影经过,回头催促:“快点儿,来人了。”
黑衣人松开手,一脚把李大有踹倒在地上,又踢了两脚,狞笑着说:“我可知道你有个闺女,还不起钱,让你闺女上春满楼挣去。
“是啊,到时候大爷我去捧场,你不就是我老丈人啦。”蓝衣人接话,他俩一起大笑着走了。
李大有按住脸上的伤口,爬起来以最快速度向家跑去。
小院座落在柳镇东北角一条冷僻的街上。天还没全黑,却已经看不到什么行人。
家树在街口下了洋车,徒步走进去。随着脚步临近,院子里传出的响动让他的脸上挂起了微笑。
那是个男子的声音,却比一般人来得高些,虽扬着愤怒的音调,咬字却很清楚,尾音收得也圆润,倒像唱戏似的。只听他骂道:“该死的吃货,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不许哭!我问你,词背多少遍了,怎么就记不住?人家刘班主好不容易来一,怎么就不能给我长脸?……”
家树敲敲门,打断了他越来越凶的质问与责骂。不多时,门开了,探出个孩子的脑袋,看见是家树,赶紧恭敬地把他迎进去。
院里的柳树下是一片空场。十几个孩子跪成一圈,圈子中心是张条凳,条凳上还趴着一个孩子,裤子被褪到膝盖以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露出屁股已经染上了红色。
那些孩子听到动静,也不敢明着抬头,只是用偷偷地向家树送来期望的目光。
家树不说话,抱着胳膊靠在柳树上看着站在条凳旁的那个人。那人手拿着一束柳条,看看家树,又看看条凳上的屁股,终于决定结束掉这场惩罚。他怒喝:“起来。跪到房檐底下去!”他用柳条指点着周围的孩子,“今儿饶了你们,下再给我丢脸,我一个一个把你们都打烂了。”
孩子们同时说:“是,师傅。”他们都松了口气,纷纷站起来。有两个大点儿的,过去扶凳上的孩子。那孩子抽泣着,手连吓带冻,几乎提不起裤子。同伴一个扶着他,一个扛起板凳,一眼都不敢向师傅看,快步走了。
家树这才走上去,笑着问:“香莲儿,这又怎么了。我每回来都能看见你演武行,打人打上瘾了吧。”
小香莲气愤愤地把柳条鞭扔到墙角,说:“我这班孩子,没一个争气的。好不容易有个长得标致些的,偏偏笨得像猪一样。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戏词顶多背三遍,没有记不住的。哎,累死我了。”
家树伸手揽过他的腰,在他臀上重重一捏,低声道:“回屋去,我给你松松筋骨。”
小香莲轻笑,微微侧过脖颈,飞起一个眼风,名角的风韵犹存。只是时光已经在那双漂亮的丹凤眼角刻上了抹不去的痕迹。
两个边向屋里走边低声说笑,小香莲的步子很慢,看得出他虽然极力掩饰,右腿仍有些跛。
只有在小香莲这里,家树才是放松的。在脱掉衣服的同时,好像把面具也一起脱掉了。他抱住他,挤压他,揉搓他,在他身上发泄着郁闷与愤怒。每来一,就像洗了个痛痛快快的热水澡,连肉体带心灵,都舒服了。
屋里没有点灯,黑暗中只有家树叼着的烟头一亮一灭。小香莲趴在床上,借着那一点点亮光,凝望着家树的毫无表情的脸。半晌,他笑了,说:“每办完了事儿,你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话也没了,脸也沉了。真是过了河就拆桥。”
家树也是一笑,伸手慢慢抚摸着香莲的后背,慢条斯理地说:“都完事儿了我还说什么啊,留着下办事前再说。”
小香莲轻啐一口,把下巴支在他肚子上,用力下按。家树又痛又痒,使劲一躬身,把他的头撵下去,笑道:“别闹,别闹。我心里烦着呢。”
小香莲翻了个身,仰望着床帐,说:“你烦什么啊?有钱有势,开着那么大的买卖,又娶了警察局长的女儿。你看看镇上,哪个敢惹你?哎,你老婆什么时候生啊?”
“谁知道。”家树闷闷地吸了口烟,“她的话,当不了准。今儿挺着肚子还买了两车东西,赶着给娘家送去了。”
“算你给她爹进贡了。”
“是啊。”家树又摸出一根烟,续在烟头上。“不过我看,也就是这么一年了。明年,她爹肯定得让赵队长顶了。”
小香莲听到赵队长的名字,从心里涌起痛恨,咬牙道:“那个杂种还不死。”
“行了,他也没找你麻烦,不是还替你招了俩孩子吗?”家树不知如何化解小香莲的愤怒。
“呸。自己玩儿残了的,送到我这儿来。还不够我给他收拾烂摊子的。”
家树沉默,想起赵队长对冬至的兴趣,不禁摇了摇头。
第十九章
从小香莲那儿出来,家树没有叫车,一个人沿着街面慢慢向家溜达。自父亲去世,执掌家业以来,他很少有机会独,一天到晚,不是应酬家人就是应酬生意。早年间的爱好-听戏,渐渐的也淡了,以前的习惯,也只剩下了香烟还有小香莲。
他精于经营,不管是铺子,还是生活。在他看来,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换的。他可以用小香莲换赵队长,也可以用自己来换陈局长,可这不代表他喜欢。陈文娴小姐很漂亮,只是做姑娘时的名声不大好,年纪稍长,即使有父亲撑腰,柳镇的大户人家也不愿娶她进门。
而家树愿意,他本来就对女人没什么兴趣。结婚,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过场,既然娶谁都一样,那么娶陈文娴,不但可以堵住金桂的嘴,还可以借上岳父的权势,那和乐而不为呢。
但让他郁闷的是,文娴怀孕了。他和文娴之间,只有数得着的几房事,几乎都是喝得半醉时发生的。这就能怀上?家树不想高估自己的能力。别人眼中的喜事,自己自己心中的丑事,这顶绿油油的帽子戴在脑袋上,让他吃了苍蝇般的恶心。
攀亲戚就有这些坏,他生气,可不敢表露出来。只要岳父一天在那个位子上,他就一天得把这场戏演下去。家树有时会苦笑,到底他是希望岳父倒台好呢,还是不倒台好呢?
家树一边抽烟一边走,到了家门口,把烟蒂一扔,正要进门,忽然从台阶旁伸过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角。家树吓了一跳,退开一步,低喝:“谁!干什么!”
“大少爷,是我。”一个人缩着身子站起来。
家树低头细看,那人半边脸包着白布,眼里满是惶恐,正眼巴巴瞧着他。家树松了口气,说:“是李大有啊,你在这儿干什么?等我吗?”
“是。”李大有萎缩着脖子,一副可怜像。“大少爷,我有些难,想求您帮忙。”
“哦?”家树忽然有了兴趣,“帮什么忙?”
“我,我……”李大有迟疑着,吞吞吐吐地说,“我想向您借接点儿钱。”
“进来说吧。”家树叫门房开了大门,将李大有带到自己的房里。他点了灯,就着亮光,他发现李大有脸上的白布染有血迹,问道:“你的脸怎么了?”
李大有眼里闪过恐惧,伸手摸摸伤口,掩饰地说:“没,没事,撞到了。”
家树以探究的目光望着他,直到李大有转开去。他心里有了数,点点头,继续问:“你打算借多少啊?”
“三百块。”李大有说。
“多少?”家树摆出难以置信的神态,“你一年挣多少钱啊,借这么多。”
李大有也觉得难以启齿,又不得不说:“我用工钱还,您每个月扣吧。”
家树摇摇头:“那得还多少个月,不行。”
李大有不甘心地哀求,家树只是摇头不答应。
李大有急了,直起腰来说:“我媳妇死在你们手里,我要点儿钱都不成。好,你不给,我就告到警察局去。”
家树冷笑:“你知道警察局大门朝哪儿开吗?还别这么说,你要是好好跟我商量,我兴许给你个机会,要想来硬的,你还真没有这个本事。”
李大有软了下来,揣着手想半天,说:“要不然我让闺女到大宅来帮佣?”
家树说:“你闺女才多大啊,能干什么?”
李大有额上冒着冷汗,想半天,说:“我让冬至到铺子里干活。”
家树的脸上显出一丝笑纹,但很快又压了下去,他点起一根烟,吸了一口,说:“这到可以。只是你做得了他的主吗?”
“做得了,做得了。”李大有连连点头。
“这样吧。你回去跟冬至商量商量,明天让他自己来找我。只要他在纸上签字画押,答应在铺子里干三年,你马上就能拿走那三百块钱。”
李大有的眉头舒展开来,他忙不迭地答应:“没问题,没问题。”
冬至把手拢进袖口,低头看着站在眼前,他称为“爹”的那个人,冷冷地不肯出声。
李大有瘦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冻得嘴唇发青,又不好意思提出回屋去。在他看来,女儿为爹操心理所当然,没什么需要避讳的。但冬至不肯,非要等喜凤睡了以后到院子里来谈。
李大有接近谄媚地说:“大少爷是诚心请你去的,可不能驳了人家面子。”
冬至摇头:“不行。我跟刘老板有约,在这儿干不了。”
李大有继续说:“你走了,我怎么办,你妹妹怎么办?”
“喜凤我可以带走。”冬至的话硬梆梆的。
“什么?!”李大有惊叫起来,急得语无伦,“你,你,你把我扔下,……你个兔崽子,忘恩负义的杂种……”
冬至努力克制住自己才没马上转身离开:“你自己有差使,有房子,只要不再赌,能活得不错。我也不会不管你,等安顿好了,自然来接你。”
“呸!”李大有啐了一口,“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跟你娘一个货色,攀上高枝就想蹬了我,没那么容易。”
冬至忍无可忍,向屋里走去。李大有一把拖住他,低声哀求说:“就三年,你给大少爷干三年,能救我一命。”
冬至甩手,他死命拉住,嘶声说:“我告诉你。不让我活,你也别想好过。明儿我就把喜凤卖到窑子里去,不信凑不齐三百块钱。”
冬至回身掐住他的脖子,推到柳树上,正好捏在李大有下巴的伤口,疼得他哈哈地喘气。屋里喜凤被惊醒了,叫道:“哥,哥。”
冬至答道:“我在呢。我去添两块炭,你赶紧睡吧。”随即把手松开,可还是掩住李大有的嘴,用眼神逼住,不许他出声。
等屋里的动静没了,冬至也略微平静了些,他问:“大少爷出三百块钱买我三年,干什么?”
李大有被冬至突如其来的脾气吓住了,胆怯地瞧着他,摇摇头,说:“不知道。我也是没办法了,才去找他借钱。他不肯借,说除非你给他干三年。”
冬至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秋日。没有人问他愿不愿意,没有人在乎他怎么想,他就象一袋粮食,被塞进马车,扔到船舱里,在挣扎得厉害的时候,才会有人踢他一脚,算作回应。寒风袭来,吹得他打了个冷战,似乎又感到了那时的绝望。
“有人拿喜凤吓唬你?”李大有人虽然混帐,但对喜凤还多少有些感情。
李大有点点头,哆哆嗦嗦地把早上的事说了一遍,还心有余悸:“金三爷的势力大着呢,跑到哪儿也跑不过他的手心儿。”
冬至长出一口气,在外几年,长了些见识,他知道那些混黑道的,过得都是刀头上舔血的生计,别说是小老百姓,就算生意人,甚至权贵,都得让他们三分。一旦惹上,这辈子算脱不开了。
“大少爷说只要我肯,就帮你还债?”
李大有连连点头,他听出冬至的话里有些松动,赶忙说:“不但还债,每年再给你五十块工钱。”
冬至沉默,半晌,忽然扯住李大有往外有走了两步,才说:“好。我可以答应你,不过,我得问你两件事,你实实在在地说,我明儿就去找大少爷。你瞎说八道,我扔下你带喜凤走,能躲一时算一时。”
李大有又欣喜又有些心虚,问:“什么事?”
“第一,我爹是谁?”
“啊……”李大有一时措不及防,把心里最真实的念头说了出来,“我不知道。”说完才想起,这种节骨眼上,怎么能连父子关系都撇清了呢。
冬至虽然早有准备,还是心里一酸,接着问:“我娘没说起过?”
李大有后悔也晚了,只好说:“你娘嫁给我时就怀着你,我只知道她是个大户人家的丫头,你到底是谁的种,她不肯说。”
冬至想起第一来到殷家,牵着太太冰冷的手,穿过的庭院,看到的那个枯瘦的病人,他隐隐的明白了。
“我娘是怎么死的?”
第二声雷依然震得李大有脑袋发晕,他半天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冬至看到他那副心虚的模样,心难受得搅在一起,他逼问到:“是不是你害死的。”
“不是,不是,不是……”李大有慌忙摇手,退向后方,“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那天你在殷家。”冬至踏上一步,居高临下压制住他。
“我只看见你娘的尸首,是大少爷,是大少爷给了我三百块钱,让我不要声张的……”李大有越退越往后,脚下一绊,坐倒在地上。
“那是大少爷害死娘的?”冬至的影子盖在李大有身上。
李大有从来没这么害怕过,月光下,寒风吹动树梢,在冬至的脸上打下晃动的树影。他朦胧中就像见到了月荷的鬼魂,不禁惨呼:“月荷,月荷。别怪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不应该找我啊……”叫了几声,竟然吓昏过去。
冬至直起身子,仰头看着月亮,心里象吞下了一块冰。
第二十章
过年意料之中的没劲,说穿了两个字:钱。家树和管家张福坐在屋里,一笔一笔地计算着费。给岳父大人的,给赵队长的,请堂会的,摆酒席的,连同祭祖,买灯的,统统列出单子。算到给亲戚的礼物,家树突然想起来,问张福:“家彤那院里,你是不是常去?”
张福正埋头记得起劲,冷不丁地一问,愣了愣神,一大滴墨洇到纸上,赶忙慌手忙脚地擦。家树自顾自地说:“这些日子太忙,也没顾上过去看看。哎,家彤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就这两天了吧。”张福见擦不净,倒弄脏了自己的袖口,叹了口气,扯掉了那页纸,“我前儿去看了看,二太太挺好的,忙着准备过节呢。”
家树点点头,沉思片刻,说:“年货多送点儿过去。虽说分了家,到底是亲兄弟,他不在时,理应多照应些。”
张福答应:“是。我已经照往年的例送了,要不,我再加些东西。”
“不能让老太太知道。”
“当然,当然。”
正说着,门房敲门进来,冲家树一躬身,说:“大少爷,有个人说来应招当米店伙计的。”
“哦?”家树一抬眼,脑子里闪出冬至的身影,“谁啊?哪儿的?”
门房抓抓头,说:“叫李冬至,是个小伙子,人长得挺周正。可他说他是李瘸子的儿子,我看……不大像啊。”
家树忍不住笑了,说:“你带他进来吧。”
等门房一走,张福低声问:“怎么冬至会来咱们家应招。”
家树淡淡地说:“我让他来的。”
张福惊讶地长大了嘴,半晌才说:“这个人,躲还躲不及,还让他离这么近。您忘了,他娘……”
家树瞪了他一眼,张福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你记性还真好,嘴也够快。”
张福的后背平白出了一层汗,屁股象坐了针毡似的不得劲儿。他赶紧站起来,搭讪着说:“我去给二太太再准备些年货。”讪讪地走了。
外头老大的太阳,骤一进屋,冬至的眼睛半天不能适应。还是一声轻笑,带着三分欣喜和两份讥诮,家树不紧不慢地问:“你找我?”
冬至下意识地整了整衣衫,恭恭敬敬地回答:“是。大少爷。”
家树端起碗来喝了口茶,说:“你要来店里当三年伙计,想好了?”
“是。”冬至再躬身,“我爹跟我说过了。”
家树看着他纹丝不动的身形,听着那没什么情绪的回答,觉得不慎痛快。阳光透过低垂的棉门帘、窗帘透进来,在冬至的脸上打下个暗影儿,脸上的表情是安静而暗淡的,只有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显出一丝不安。
家树的心里有了一点点驿动,眼前的这个冬至,年轻而精致,却比起少年时来少了些羞涩和胆怯。而家树迷恋冬至的,正是一瞬间闪过眼底,被惊吓、被伤害,带着软弱的痛苦,那带给他的满足,远比美色重要。
沉默象一股暗流,在两个人之间来回涌动。家树先笑了,放下茶碗,站起来,说:“那好,想来你也知道规矩,等会到柜上,签字画押,拿三百块钱走。”
冬至眼睛看着地,手在身旁紧紧地捏成两个拳头,第三躬身:“是,掌柜的。”
家树的眼睛并没有放过那两个拳头,他忽然很想把它们捏在手里,看看是不是很硬,又或者踩在脚下,试试会不会疼得让他们张开。但他只是瞧着,把笑纹弯得更些:“你先在外面等我一会儿,我再记点儿帐。”
冬至点点头,掀门帘出去,站在台阶底下。不知是阳光还是冷风,让他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泪水。
冬至站柜台不过三天,柳镇的大姑娘小媳妇的圈子里就传遍了,都说吉祥米铺新来了个小伙计,不但人长得精神耐看,说起话来也透着温和实在,竟把戏台上的小生都比下去了。
节前本来就是米铺买卖最兴隆的日子,这两天,不但来称米的人多了,在门口探头张望,抿嘴微笑的人也多了。店里其他的伙计,见到如此景象,无不暗中撇嘴。徐大力跟着家树久了,对他的喜好屡有耳闻,联想起早些日子在过道撞见冬至时的情景,更是私下嘀咕:“哪儿来这么个兔儿爷,倒是男女通吃。”
再过几天,徐大力从嘀咕转成了郁闷。因为他发现,这个冬至可不仅仅是小白脸那么简单。在买卖上熟,帐也算得特别快。加上对人亲切,不但顾客特别爱找他,连店里的几个小学徒渐渐地都聚在他身边,争着帮忙。
不但如此,掌柜的也似乎不打算掩饰他对冬至的兴趣。以前三四天才来铺子一趟,现在几乎天天都来,而且来了就呆在柜上看冬至卖货。
徐大力努力干了五年,好不容易熬到伙计头儿的地位,从没得到过如此关注,他真的气不过。更丢脸的是,有两掌柜的在时,他卖劲儿卖货,却不小心算错了帐,而且两都是冬至给指了出来。呸,就你能干,就你能显。徐大力的心里憋了一股怒气。
腊月二十三,小年。
冬至照例比别人早来一步,卸下铺板,拿起扫帚开始打扫店面。打扫到后院伙计的住,看见屋檐底下有个黑乎乎的东西,走过去一看,居然是一个人蜷缩在那儿。冬至吓了一跳,赶紧俯身推了推:“哎,哎,怎么睡这儿了?”
那人昏昏沉沉地抬头,还没睁眼就喊:“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冬至发现他是店里年纪最小的学徒李旺,一边摇晃他,一边说:“快点儿起来,这么冷,还不冻出病来。”
李旺看清是他,哭了,小声说:“冬至哥,我冷。”
冬至把李旺抱在怀里,问:“怎么了?干吗不回屋睡?”
李旺哆嗦着把手放在嘴前哈着气,说:“我昨天跟你站柜台,关门后,徐大哥说我算错了帐,让我把昨天所有的帐都重对一遍。我对到夜里才算清楚,没错啊。可回屋的时候他们已经插门了,徐大哥埋怨我吵了他睡觉,让我在门口等着,等着等着我就睡着了。”
冬至沉默,昨天忙得脚不沾地,倒没觉出有什么不对劲。帐他从不敢让李旺算,只是让他称米称面。临走之前他也大概合了数目,没有问题。他细细回想,隐约想起好像来的顾客都集中他这儿,其他伙计闲了些,当时只觉得奇怪,难道他们对闲着也有意见?
正想着,屋门开了,两个小学徒在前,看到他们两个,低头默不作声地溜边走了。后面是徐大力领着几个伙计,徐大力看看冬至,笑道:“冬至啊,又这么勤快,铺子可都靠你了。”他又对着李旺,“怎么,还没睡够,快点起来扫地去,想跪豆子了是不是?”
李旺一激灵,从冬至怀里跳了起来,顾不上快冻僵的腿,抢过地上的扫帚,向店面跑去。
冬至慢慢起身,跟徐大力脸对脸站着,对视一会,垂下眼睛,说:“徐大哥,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您多包涵,多提点。”
徐大力一笑,说:“哪儿啊,冬至。你又能干,又讨掌柜的喜欢。我们几个都得指望着您多提点呢。”说完,晃着膀子走上一步。
冬至后退几步,垂手站立,看着他们从身前走过去。不知是谁在经过时小声骂了一句:“兔子。”
第二十一章
徐大力一笑,说:“哪儿啊,冬至。你又能干,又讨掌柜的喜欢。我们几个都得指望着您多提点呢。”说完,晃着膀子走上一步。
冬至后退几步,垂手站立,看着他们从身前走过去。不知是谁在经过时小声骂了一句:“兔子。”
冬至听清楚了那鄙夷嘲弄的语气,却没能理解理解那个词的意思。他又略站了一会儿,才往柜上去。
他今天被分在最靠近门口的那个柜上,随着人来人往掀门帘,不时吹过来一阵冷风。往日围在他周围的顾客,似乎也被冷风吹散了不少,让他能有些闲功夫直直腰。
冬至不时看看李旺,越看越是担心,只见那孩子脸色苍白,似乎在出冷汗,手哆哆嗦嗦,几拿不稳盛粮食的簸箕。可每他经过身边,冬至想拉住问问的时候,他总是低头闪开,好像怕沾上晦气似的。
中午十分,家树来了。徐大力抢先迎上去,帮家树脱下皮袍,又递上一个炭手炉。伙计们纷纷打起精神,手脚麻利地招呼着面前的客人。
家树先绕着屋子转了一圈,跟相熟的顾客说了些客套话,然后坐回到银柜里头,点起一根烟。他看见冬至面前站了个穿棉袍的女人,三十来岁,手中粉红手帕来回摆动,飘来阵阵刨油的香气。家树淡淡一笑,他觉得每来,都能瞧见这种女人,风骚得半条街都能闻见。
那女人想买些杂粮,说要熬腊八粥。可店里现成混好的粥粮她不要,非得大米、小米、红豆、绿豆外加栗子、生等等每样东西称一两。冬至半躬着身应酬着,按她的指点,一份份包着杂粮。直到后面的老先生等急了,喊起来:“行了,有完没完。”
冬至直起身,歉意地说:“对不住,让您久等了。”他回头叫:“李旺,赶紧端茶。”“哎。”李旺答应着向后院跑去。不多时端了茶来,冬至捧给老先生,说:“您老再坐会儿,喝杯茶。”老先生不好再说什么,嘟囔着坐下了。
女人尖利的声音响起:“哟,怎么不说给我倒一杯来。”“是,是。”冬至连声答应,又给李旺使个眼色:“快,再倒一杯。”女人吃吃地笑了:“你还真是个乖巧人。”说着,手向冬至的脸摸去。
看戏的家树,见到冬至微笑着受了这一“摸”,脸色忽然沉了下来。他走出柜台,来到冬至前面,冷冷地说:“动作麻利点儿,没看客人都等着你呢。”包括冬至在内,所有人都是一愣。冬至没吭声,收起脸上的笑容,埋头称米;徐大力心中一喜,招呼客人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那女人脸红了红,撇撇嘴,哼了一声。
就在这时,李旺两手捧着一杯茶水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他光顾着紧紧盯住杯子了,却没注意前面的路。正巧家树后退,后腰撞上李旺胳膊,满满一杯茶水,一半洒在了家树裤子上,一半洒在了女人棉袍上。
女人发出一声尖叫,跳起来用手绢往身上摩挲,“怎么搞的,我的新衣裳。”晚了,茶水的褐色已经渗进衣服里面。家树顾不上湿了的裤子,赶紧俯身去看,口里说着:“对不住,对不住。”冬至和其他伙计纷纷绕过柜台围上来,一时彷徨无计,李旺更是吓得连哭都不敢了。
家树一看祸已经闯下,拎过李旺,先给了他一个耳光,喝斥到:“看看,你干的好事!”李旺昨冻了半夜,早上没吃上饭,再加上惊吓,心里一紧,竟然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冬至蹲下身,把李旺半抱在腿上,拍拍他的脸,叫:“李旺,李旺。”李旺紧闭着双眼不动,他觉得不太对劲,伸手在额头上试试,抬头看向家树:“他在发高烧。”
家树微微松了口气,转向徐大力,责备道:“他病了,你不知道?”他想让徐大力接上几句“没想到,意外”之类的客气话,也就可以跟客人交代了。没想到徐大力心里有愧,怕昨晚的事情败露,慌乱之中,说:“这小子肯定是装死呢!绝对没病。”家树气得眼前发黑,又不好骂出来。徐大力看家树不出声,竟然抬腿向冬至怀里的李旺踢去。
冬至憋了一上午的气终于忍不住了,抬左臂一挡。徐大力没使多大劲儿,也没想到会遇上阻碍。右膝撞在冬至胳膊上,措不及防,一下失了平衡。不知谁把盛了半下蚕豆的簸箕放在地上,他腾腾腾后退几步,正好踩进去,摔了个四脚朝天,豆子稀里哗啦地撒了一地。徐大力狼狈不堪地蹦起来,觉得丢尽了脸,可家树在,又不敢奔过去找冬至算帐。
“噗哧”,旁边站着的女人看到他的尴尬表情,乐了。她招招手帕,说:“算了,算了,大过节的,掌柜的也别罚谁了。”家树狂怒之下正要给冬至一脚,听她这么一说,勉强换上一个笑脸,转身陪笑:“让您见笑了。这么着,您这就去刘记绸缎庄做件新衣服,布料,手工都算我的,您看行不行?”“真的?”女人眼前一亮,“什么料子都行?”
“当然,当然。”家树点头,随即吩咐身旁伙计,“把客人选的货包好了,替我送到府上去。”女人笑颜如,连声说:“不用了,不用了。”转念一想,冲冬至摆摆手,飞了个眼风儿,说:“让这个小伙计给我送去吧。”
家树险些噎住。冬至正小心翼翼地掐李旺的人中,根本没着意听。家树只好叫:“冬至。”冬至抬头,家树指指女人:“你拿着货,送客人回家。”冬至一愣,看看家树,又看看女人热切的眼神,缓缓把李旺放在地上,低声说:“请个大夫吧。”
家树没打算请大夫,他不相信一巴掌能把那孩子打死。再说,就算死了,也只能怨他自己倒霉,学徒本来就是签有契约的,生死有命,与东家无关。
人送到后院躺着,让一个小学徒照看,前面照常营业。家树翘着腿坐在柜台后面,一手夹烟,一手放在柜台的算盘上,不时拨弄两下,这两天的账本摊在旁边。徐大力几溜到他身边,想好好数落数落冬至,可每回都让他不耐烦地瞪回去。
其实他没有在算帐。虽然眼睛没看,家树却一直留意着门口的动静。冬至跟那女人走了有一个时辰了,还不见回来。家树越来越烦躁,女人身上的刨油香味似乎一直在他身边挥之不去,向冬至抛的眼风也在眼前闪啊闪。
冬至这么“招”人吗?怨不得钱江刘掌柜放人那么心不甘情不愿。家树自嘲地一笑。自己不也是被冬至“招”上的,只不过没想到他不是个摆设,就象想买个灶王爷供上,谁知灶王爷活了一样。
“唉!”家树叹了口气,叹完了发现店里的伙计停住手里的活看着他。他恼怒地摆摆手,却也不好在柜上呆了,吩咐徐大力:“我去看看李旺,冬至回来了,让他到后院找我。”
李旺已经醒了,见到家树,怕得直往床里面躲。家树打发那个小学徒出去,开始盘问李他。李旺红着眼睛,把徐大力如何让他盘账,又如何让他冻了半宿说了。家树马上明白对徐大力针对的是谁,他在心里冷冷一笑,想:“在我这儿耍活,你还真嫩了点儿。”他没有在李旺面前露出来,倒是安慰了他几句,虽然仍旧板着脸,还是让李旺大大松了口气。
冬至回来的时候,发现店里的伙计都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瞧着他。徐大力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掌柜的在后院等你。”冬至点点头。徐大力低声说:“你给我小心点儿。”
来到后院,冬至看见家树斜倚在帐房门口抽烟,地上的烟蒂已经扔了五六支。冬至走过去,叫:“掌柜的,您找我?”
家树上下打量他。整整齐齐的一个人,眉梢眼角没有一丝春色,他稍微放了点儿心。转身进屋,说:“过来。”
家树坐着,冬至站在他面前。自从他进了铺子,家树那种和蔼可亲的态度就再也没有了,始终像个苛刻挑剔的掌柜的。
沉默了一阵,冬至先开口问:“李旺……好些了?”
家树挑了挑眉毛,没有回答,反问:“你是打定主意,我不会辞了你?”
冬至一愣,他倒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一想,薪水先付了,辞了他,确实是东家吃亏。他多少有些想笑,忍了忍,摇头说:“没有。”
家树想起徐大力那狼狈的一跤,嘴角抿了抿,说:“你跟徐大力有过节?”
冬至又摇头:“没有。”
“真的?”家树朝天吐了个烟圈,“他没欺负过你或是其他什么人?”
“他对我挺好的,其他人我不知道。”冬至不动声色地说。
“那好。”家树笑笑,“这事就怨不得别人了。徐大力在铺子里干了五年,我不能让他无声无息地吃这个亏,跟铺子里其他伙计也交代不过去。”
“是,掌柜的,我明白。”冬至躬身。
晚上,吃饭之前。家树把伙计们招集在一起。
徐大力兴奋得两眼放光,因为他看见铺子的“家法”放在屋子的一角。那是一个浅浅的大托盘,里面装满了黄豆。
家树注意到了这一点儿,对他的厌恶又多了几分。他一点儿都不介意别人有与自己相同爱好,但对于那么言之于色,本能地没什么好感。
冬至仍旧没一句辩解,但他谦和地向徐大力道歉,弄得徐大力不上不下地干在那里。他是铺子的老人,自然不好当着全体伙计的面儿显出斤斤计较的劲儿来,可就这么算了,他还真咽不下这口气。
那盘黄豆是为李旺准备的。李旺被带来的时候,脸色明显发青,虚弱得连腿都软了。但没人为他求情,每个人都从学徒过来的,出了这样的事,跪豆子已经是最轻的惩罚。要不是他在生病,怕是皮带板子都要上了呢。
家树示意伙计把盘子端过来,对李旺说:“铺子因为你赔了客人钱,看在你还没出师的份上,就算了。你在这儿跪两个时辰,好好想想自己的错。”
李旺眼里满是泪水,委屈地点点头,刚要跪下,却被人一把拉了起来。众人一看,却是冬至。
冬至说:“是我让他去倒茶的,也是我的客人,我替他跪。”
家树抬眼看看冬至的脸,没说话,转向徐大力,问:“你说呢?”
徐大力知道掌柜的对冬至的兴趣,在是不是要回旋一下的心思上打了个转儿,终究抵不过心里的恶意,慢吞吞的说:“冬至真是好心,我觉得,也行……”
家树点点头,把目光投回到冬至脸上,他很想知道那平静背后有没有一丝的惶恐或惧意。他抬抬眉毛,说:“好。不过你替他,就不能是两个时辰了,要翻一倍。”
冬至毫不犹豫地跪下,说:“好。”
李旺哭了,扑在冬至肩上摇晃他:“冬至哥,你起来,起来。我没事的,我行的。”
冬至只是看着家树:“李旺还小,您让他明儿歇一天。”
家树笑了,慢慢摇摇头:“不行。他还没死就得干活。”如愿以偿的,他在冬至脸上看到了愤懑。
第二十二章
天晚了,街面上响起了零零星星的爆竹声。除了李旺他们三个小学徒,其他伙计都回了家。今天是小年,家家户户都得准备祭灶的糖瓜、纸马,吃了晚饭一起送灶王爷升天。
家树却没有急着走,推说查账耗在帐房里抽烟,心思却系在跪在角落里的那个人身上。他知道他很疼,他看见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身形也渐渐佝偻下去。他在等着,虽然不报什么希望,也许他会开口求他呢?
冬至感到汗把里衣都湿透了。他尽量想些别的事,来忘记自己已经如针扎活烤似的膝盖。他不想让坐在一旁的家树看笑话。但疼痛确实可以消磨人的意志,渐渐的,冬至的脑子里之剩下了一个念头:快点儿结束,快点儿结束吧。
家树把最后一颗烟撵碎在地上,站起来,走到冬至身边。冬至没有抬头,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地面。家树轻踢了那铁盘子一脚,传出的震动几乎让冬至叫出声来。
家树笑道:“说你什么好呢?我以为你懂事了,可究竟还是年轻。徐大力对你怎么样,我都听李旺说了。可你不肯告状,那只好自己倒霉了。”
冬至扭头没吭声。
“起来歇会儿?”家树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轻俏。
冬至咬紧嘴唇,摇摇头。
“行。”家树慢慢踱回桌前,坐下,端起碗来喝了口茶。“你家买了糖瓜没有?”家树问。
冬至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一愣,抬起头看看,又摇摇头。
家树轻笑:“祭灶啊,你不懂?徐大力他们都回家了。”
冬至的眼中忽然恨意萌生,声音嘶哑地说:“不懂。我娘在世时都是她张罗,她不在了,我离家五年没回来,我没有家。”
家树点点头,“哦”了一声,不在说话。
冬至的心里却象一滴水溅进了油锅里,身体的疼痛和心里的疼痛搅得他不能自持。他忍不住问:“我娘死的那天,你在吗?”
家树拿起空烟盒磕磕,从里面抖落出几根烟丝,放在鼻子上闻了闻,好像觉得不过瘾,干脆扔进嘴里,嚼了起来。他慢条斯理地说:“你娘?怎么死的来着?我不记得了。”
冬至觉得一口气憋在胸里,几乎要炸开。他很想跳起来,扑上去掐住家树的肩膀,狠狠地摇晃,就像那天掐住李大友一样。
“我哥,在吗?”就在这时,店面外传来敲门声,随后是女孩子稚嫩的声音。
“你哥是谁啊?”看店的小伙计问。
冬至的心陡然揪了起来,他可不想让喜凤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他抬眼看向家树,目光已经带着慌乱。家树无动于衷。
“他叫李冬至。”回答的是个男人。这个声音让家树挑起了眉头,他略一想,走过去扯了冬至一把:“起来。你妹妹来了。”
冬至不再倔强,挣扎着往起站。但两腿早已麻木得不听使唤,稍一用力,疼得跌坐在地上。家树用脚把盘子提到凳子下面,小声嘟囔:“他怎么来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小伙计说:“冬至在和东家在帐房里。”
“干什么呢?”男人问。
“嗯……”小伙计吭吭哧哧地不说。
“哥,哥。”喜凤在帐房门口轻声叫。
冬至忍着疼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过去开门,答应道:“喜凤,我在这儿呢。”
门一开,喜凤直扑进冬至怀里,带着哭腔说:“你怎么还不回家,我害怕。”
“怎么了?”冬至蹲下,把她冻得通红的两只手捂在心口,问:“爹呢?”
喜凤摇摇头,哽咽着说:“我不知道,刚才有人一直敲门,一直骂,让爹还钱。我不敢开,呜呜……”
冬至抬头看看家树。家树耸耸肩,说:“钱我可给他了,一分不少。”
冬至无语,只能紧紧抱着妹妹,试图给她一些温暖。
和喜凤同来的人一直站在门外看,此时走进来,向家树打招呼:“大哥。”
家树微笑着走过去,同他站在一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午刚到。家里等你回去吃饭呢,派我来请。”
那人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冬至,看冬至没什么反应,笑道:“冬至,你不记得我了?”
冬至这才把注意力转到他身上。那人比家树稍高,头发剪得很短,穿一件黑色的学生装,站在穿长衫的家树身边,显得精神干练。冬至不太敢认,直到看见他脸上的笑容。那笑容让冬至忽然想起了秋天,想起了火红的枫树,他脱口而出:“家彤!啊,……二少爷。”
家彤走过来握住冬至的手,说:“没想到还能瞧见你。那年,你一声不响的就走了。你也变了好多。不过,”他笑得更些,“走到哪儿我也能认出你。”他指指自己的眼角,“你有一颗痔。”
冬至有些不自在地抽回自己的手,放回到喜凤头上,也笑了:“是,二少爷。”
家树问家彤:“你怎么和她一块儿来的?”
喜凤这才想起还没跟东家打招呼,小声叫:“大少爷。”
家彤回答说:“在门口遇见的。小姑娘呆在门外冻着,不敢敲门。”喜凤不好意思地笑了,把头埋入冬至怀里。
家树笑笑,瞥了一眼椅子下的铁盘子,说:“行了,都回家吧。”
家彤一边往外走,一边跟冬至说:“明儿我来找你,咱俩聊聊。”
冬至没搭腔。家树在一旁懒洋洋地说:“好啊,只是别在白天来,这两天还忙着呢。”
第二天,家彤果然是天黑了才来。
冬至正在往门口搬铺板,冲他抱歉地笑笑。家彤顺手抄起一块,就往窗子上放。徐大力正在屋里对帐,看见这情景,几步抢了出来,嘴里叫着:“哎哟,二少爷,您怎么拿这个,别把衣裳弄脏了。”
家彤由着他把铺板接过去,拍了拍手上的灰,笑道:“我找冬至有点儿事,跟你借他一会儿。”
徐大力把铺板放在地上,陪笑道:“这话说的,什么借不借。”他转向冬至,“快点儿,别干了,二少爷找你呢。”
冬至仍旧把手中的铺板细心对上,才脱下围裙、袖套,说:“那我先走了,您多辛苦。”
二人出了门,沿着街面溜达。冬至跟着走了一段儿,才问:“去哪儿?”
家彤说:“跟回家吃饭吧。”
冬至一愣,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家彤回头,奇怪地问:“怎么啦?”
“去你家?”
“是啊。我让梁妈特别加了俩菜,正等着咱们呢。”
“不,我还是不去了。”冬至说,他不习惯和人一下子走得这么近,尤其是大宅里的人。
家彤走回来拽他的胳膊,说:“怕什么,一起吃饭聊聊。”他忽然恍然,“你是不是怕碰上我大哥?没事,我们分家以后,那院就是我的了,碰不上。”他看冬至不动,又补充道:“我娘也不跟咱们一起吃,她吃斋。’
“不是怕……”冬至解释道:“我妹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你知道,昨天就出事了。”
家彤抓抓脑袋,显得有些为难。
冬至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微笑,说:“要是二少爷不嫌弃,到我家吃吧。”
家彤想想,说:“那也好。”
喜凤看来了贵客,惊讶得合不拢嘴。当她听见二少爷要在家里吃饭时,更是紧张到满脸通红。她借着冬至倒茶的功夫,偷偷问:“哥,咱们吃什么啊?”
冬至反问:“你本来想吃什么?”
喜凤指指桌上的面盆,“吃馄饨。”
“那还吃馄饨呗。”冬至在茶碗里注入热水,“多包几个。”
“可是,可是……”喜凤为难地说,“我没买肉,是素的。”
冬至把茶碗递给家彤,说:“二少爷,吃素馄饨,行不行?”
家彤大大咧咧地坐在炕上,把衣服扣解开了两个,说:“行。吃什么都行,我不挑拣。”
家彤和冬至面对面坐在炕桌两侧,面前是空了的饭碗。家彤倒是毫不客气,一口气吃了三碗,冬至只勉强吃了个半饱。喜凤倒是很高兴,刚才二少爷一直在夸她的手艺,让她心怒放。
喜凤把碗抄在盆里,冬至想去接:“我收拾吧。”
“别,你陪二少爷坐。”喜凤端着盆去了厨房。剩下家彤和冬至,屋里忽然冷清了,两个人都有些不自在。
家彤先笑道:“喜凤真能干,比梁妈做得好吃多了。”
“穷人家有什么好菜。”冬至对妹妹一向是喜欢的。“不过,她确有这方面的天分。当年我娘就很会做饭。”提到母亲,他有些黯然,低头喝了口水。
“我听张福说,你娘是跟我爹同一天去世的?”
“嗯。”冬至点点头,心里一动,试探着问:“那天,你在大宅里看到我娘了吗?”
第二十三章
“我听张福说,你娘是跟我爹同一天去世的?”
“嗯。”冬至点点头,心里一动,试探着问:“那天,你在大宅里看到我娘了吗?”
“你娘那天在大宅?”家彤奇怪地反问。
“她是在宅子里摔了一跤,撞破头死的。”冬至低声说。
“哦。我没遇见她。不过话说回来,我只见过她两,遇上也许也不认得,那天家里很乱。”
冬至脸上写满了遗憾,“我都不知道娘去世的情景,在哪儿出的事,留下没留下话……”
家彤默然,心里有些不好受,因为爹死的时候他也不在身边。
忽然家彤想起什么,说,“对了,我怎么记得,张福跟我说,你娘是得急病死的。我去你家找你没见到,问他来着。当时我还奇怪,怎么娘刚死就出门呢?”
冬至心思转到张福身上,说:“张管家是这么说的?我听我爹说,出事那天是大少爷告诉他我娘的死因的。也许张管家不清楚吧。”
“他?宅子里的事儿他没有不知道的。”家彤撇撇嘴,“他都快成精了。不过,我没有大哥的那份势力,他对我和我娘,一直是敷衍了事。要不然我再替你问问他?”
“不用,不用。”冬至推辞道,“已经过了这么久,太麻烦了。张管家也未必记得。”
“那有什么麻烦的。我爹死的时候,我和娘也不在他身边,结果忙忙乱乱的,人入了殓,我才想起没再好好看他一眼。“家彤叹了口气。“至今我想起那天晚上,老是模模糊糊的,象做了一个梦。”他苦笑,“印象最的倒是大娘的脸,难看得象鬼一样。”
冬至还想问什么,看到喜凤推门进来,住了嘴。他拎起壶往家彤的茶碗里添水,家彤拦住了他,站起来,说:“天晚了,我也该回去了。”
冬至跟着站起来,说:“我送送你。”
冬至和喜凤陪着家彤走到院里。冬至手放在门插上,正想拉门,忽然从院外飞进二块砖头,擦着喜凤的头砸在地上。事情突然,三人都吓得呆了。冬至第一个念头就是转身把喜凤搂在怀里,喜凤尖叫道:“他们又来了,他们又来了。”
家彤大喝一声:“谁!”墙外脚步乱响。家彤抢上两步,拨开冬至,拉门冲了出去。他看见一个黑影正向巷子尽头飞奔,他一边喊:“站住!不要跑,一边拔腿狂追。
冬至想出去帮忙,无奈喜凤抱住他的腰,死活不撒手。他只好安慰道:“没事,别怕,别怕,有我在呢。”等喜凤安静下来,家彤也回来了,一脸的愤愤然:“妈的,钻得真快。没追到。”
冬至歉然地望着他,说:“不用追也知道是谁,肯定是追债的。我,我爹欠了赌债没还。”
“他人呢?”家彤的声音依然很大。
冬至摇摇头,“有几天没看见他了,他也没去米仓上工,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留下你们两个给他挡着,他真是个混……”家彤没往下说。
“我到无所谓,只是喜凤整天在家,实在是……他的确是个混帐。”冬至叹了口气。喜凤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责备:“别这么说爹。”冬至默然。
家彤觉得有些尴尬,告辞道:“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你就到大宅找我。”
冬至点点头。家彤边走边嘱咐:“把院门屋门都插好。”他抄起立在墙上的一根扁担,塞在冬至手里,“有人再来捣乱就打。那些人也是欺软怕硬的。你们还是快点儿把你爹找回来吧,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冬至望着手里的扁担苦笑,心说:“找回来又能怎么样?卖完了我,他又想卖谁啊?”
家彤一路走,一路向街角、房后踅摸,想把刚才逃跑的那个混蛋揪出来。可惜一直到家,都没瞧见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
当年分家的时候,因为家彤还在上学,他和二太太芙蓉就没从大宅搬出去,只是在那院子单开了个小门,象征性地分成两家。家彤知道,这个点儿,娘和徐妈都已经睡了,所以他径直来到大门,轻轻扣响了门环。
门应声而开,进门一看,倒把家彤吓了一跳,给他开门的居然是大哥家树。家彤惊奇地问:“ 你怎么在这儿?”家树一手拎着灯笼,一手揽住他的肩膀,说:“等你。走,去我屋聊聊。”
家彤迟疑道:“那,嫂子……”家树道:“没事,她回娘家了。”
两人边走边聊。
家彤说:“大娘脾气好多了啊?能允许嫂子回娘家。我记得当年,只要我娘一说回娘家,她就拉脸。”
家树微微一笑,说:“你嫂子怀着殷家的长孙,她心里高兴。”
家彤点点头,说:“是啊,你真是好福气。”
“也许吧”家树淡淡地说。
家树房里的八仙桌上,摆着四盘小菜,两付碗筷,还有一坛酒温在热水里。
家彤一边脱棉袍,一边笑道:“早知道你准备了好菜,我晚饭就不吃那么多了。”
家树把酒从热水中拎出来,拿毛巾擦擦干,随口问:“你在哪个馆子吃的?”
“哪儿去馆子了,”家彤坐到桌前,用手捏了一粒生扔进嘴里,“我在冬至家吃的,她妹包的素馄饨。”
家树倒酒的手停了一下,说:“你跟他感情不错啊,我还没听说谁到他家里吃过饭。”
家彤把酒杯接在手里,说:“本来也没想去。他不放心妹妹。唉,”他叹了口气,“你说这么伶俐的一个人怎么摊上那么一个爹,那是他亲爹吗。”
家树的手一抖,酒撒在桌上。
幸好家彤只是纯感慨,很快把话题差过去,“喜凤那孩子也行,做饭的手艺真不错。哎,大哥,”他问家树,“你说要是我让喜凤过来帮我娘做做饭,行不行?”
家树心思飞快地转了两转,说:“行啊,怎么不行。干脆让她住到你那院里,跟你娘就个伴儿。我说过多少回了,要二娘请个人照顾,可她总说喜欢清静。虽说日常杂物都有人这边院里的佣人管,但晚上也没个人在跟前,总是不好。你去说说,肯定能行。”
家彤双手举起酒杯,向家树说:“大哥,我敬你一杯。这两年我不在,多亏你照顾我娘。”说着,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家树陪了一杯,说:“自家兄弟,这么见外。再说我也没常过去,也就是派张福经常去问问、看看。”
家彤笑笑,说:“我知道有大娘在,你也为难。”
两人喝着酒,聊着天,柳镇,铺子,亲戚还有过年。家彤的脸越喝越红,家树倒是没什么变化。
家树问起家彤的学业,家彤说:“老师推荐我去外国留学呢,他说,要想学到真本事,还是得出去看看。”
家树说:“那就出去呗。不过,出去之前,你得把婚事办了。”
家彤不以为然:“那急什么,你不也是快三十才结婚。”
“你能跟我一样吗?”家树白了他一眼。
家彤低头喝酒,忽然笑了起来,说:“你还记得你有一个箱子吗?里面有好多外国的画册?”
家树猛然想起那天下午,自己在家彤院里,隔着窗子看见的那一幕,心里脸上都是一热。他笑道:“你怎么知道。”
“我偷偷看过。”家彤的脸红得更厉害,小声说,“你知道吗?那箱子还是冬至撬的锁。”
“哦?”家树咽下一口酒,掏出烟来点上,又递给家彤一颗。家彤接过来,不抽,放在鼻子下闻着。他的酒意已经有了八分,脑袋一阵阵的发沉。
“冬至也看那些画册了?”家树问道。
“看了,都看了。”家彤手托着脑袋,又灌进一杯。“不但看了画册,我们还看见一本春宫,两个男人的。”
家树多少有些脸红,吐了口烟掩住自己的脸,说:“行了,回去睡觉吧,你醉了。”
“没有,我哪儿醉了。”家彤冲空中挥着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个小……小……小香莲,我见过的。我告诉你啊,你别打冬至的注意。”
家树拿烟的手僵在半空,他愣愣地看着家彤慢慢趴在了桌上。
第二十四章
家彤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发觉头疼得要命,实在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到小院里来的。他趿拉着鞋走到中厅,听到对面屋里母亲念佛的声音,没去打扰,而是在桌旁坐了下来。
桌上放着早餐,一碗馄饨和一小屉包子。家彤端起馄饨喝了一口,汤已经冷了,显得有些油腻。他忽然想起了昨晚上的点子,放下馄饨,推开了对面的房门。
芙蓉盘腿坐在床上,手里捏了一串佛珠,正闭目念念有词,听见门响,她睁开眼睛,冲儿子一笑:“醒了?”
家彤几步跨到床边,重重地躺下去,双手捧着自己的头,痛苦地说:“头好疼。”
芙蓉拉了被子给他盖上,说:“谁叫你喝那么多。”
家彤往被子里缩了缩,问:“谁送我回来的,是大哥吗?”
芙蓉点点头,“嗯。还有张福。你那么大个子,家树一个人可抬不动你。”
“真不公平,他自己没什么事,倒把我灌多了。”
芙蓉微笑着揉揉他的头发,说:“下你把他也灌倒,喝回来。”
家彤也笑了,他拉住母亲的手,说:“娘,我回来你高不高兴?”
芙蓉的眼里全是爱,笑笑没有说话。她撤回手,拿起放在枕边的绣棚给家彤看,“你看,娘刚绣了一对儿鸳鸯戏水的枕套,等你娶媳妇时用。”
家彤抬眼看了看,笑道:“去年您不是已经绣了一对儿?我要那么多枕套干吗?”
“还有嫌多的,那对儿绣得是胖娃娃。你看家树,去年才成的亲,马上孩子就有了。”她半羡慕半不屑地说,“大房那头儿,神气得什么似的。走起路来都带着风,你什么时候也让娘神气神气吧。”
家彤噗哧笑出了声,说:“行,您等着,我一下生他十个八个,看她还怎么跟您比。”
“呸。”芙蓉拿绷子敲他的头,“你媳妇还没有,到哪儿生去?你当猫下崽儿啊。”
两人笑了一阵,家彤说:“娘,我不在时您一个人闷不闷得慌。”
芙蓉敛住笑,问:“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这院里就您一个人,我一走,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怎么没有?梁妈每天都来,收拾屋子,做饭,有时候也陪我说会儿话。”芙蓉拿起绣针,开始做活儿。
“她那么老了,能经心吗?做的饭也难吃。”家彤不懈地摇摇头,“我给您找个伴儿吧。”
“什么?”芙蓉一闪神,针扎进指头里,疼得一激灵。
家彤没看见,他盯着天板,脑袋里全市喜凤的身影,“我昨天看见一个小姑娘不错,做的饭也好吃。”
芙蓉把伤了的指头从嘴里拔出来,说:“我不要。”
“您还没听我说完呢,是熟人。”家彤说,“你还记得冬至吗?”
芙蓉想了想,点点头,“李瘸子的儿子。”
“哦,您知道他爹。那就好办了,那小姑娘就是她女儿,冬至的妹妹。她叫喜凤,今年十四了。”
芙蓉低头接着绣,说:“我清静惯了,多个人在身边,乱得慌。”
“可您总一个人呆着,我不放心啊?”
“有什么不放心?你大哥跟你说什么了?”芙蓉停下针线,问。
“说什么?”家彤摸不着头脑。
芙蓉倒有些心慌,把话岔开了,说:“这样吧,你把喜凤带过来我看看再说。”
“行。”家彤高兴地答应着。
家树是被文娴从梦中叫起来的。
文娴一早从娘家回来,悄悄进了屋,把带着凉气的手放在家树脸上。家树一睁眼,看到她的脸贴得这么近,勉强克制住了一掌扇过去的冲动。
文娴倒是满脸兴奋,催道:“快起来,快起来。咱们中午赴宴去。”
“赴什么宴,不去!”家树没好气地翻了个身,把脸冲墙那边。
“哎,哎。”文娴坐到床边椅子上,推了推他,“你看,镇长发的帖子,请咱们去他府上吃饭,下午还有堂会。”
“是吗?”家树转身,果然一张红色的请帖拿在文娴手上。他接过来看,里面写着:敬请陈局长光临。他扔下请帖,说:“是给你爹的。”
“对,可我爹说带着咱俩。”文娴看家树没动静,又说:“柳镇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呢,怎么样?”
家树沉吟片刻,忽然一跃而起,说:“去。”
吉祥米铺又忙活一上午,到吃午饭的点儿,伙计们一个个又累又饿,都盼着能早点吃午饭,歇一会。
徐大力吩咐众人:“都去吃饭,下午还有的忙呢。”他斜了冬至一眼,“冬至辛苦些,留下看店,等大伙吃完了再换你。”
冬至没作声,只是走到一个伙计身旁,对他说:“你走吧,交给我。”然后向最后一个顾客躬身微笑,“您要点儿什么?”
顾客走了,冬至从铜壶里倒了杯热水,端在手里捂着。店里的冷清让他越发觉得饥饿和疲惫。他坐到柜台里,准备歇一会。
就在这时,喜凤忽然从门外跑进来,进门就喊:“哥,哥,快救救我。”
冬至迎过去,问:“怎么啦,别慌。”
喜凤眼里满是惊恐,说:“刚才我在做饭,爹忽然带着一帮人回来啦。他们把我哄出去,在屋里翻箱倒柜的。我在门外听见,好像他们没找到值钱的东西,要逼着爹卖我还债呢。我没敢再听,赶紧跑出来了。”
冬至搂住她,问:“他们看见你跑了吗?”
喜凤摇摇头,晃出一串泪水:“我不知道,不知道。”
冬至四下乱看,见墙角有个大米缸,记得早上已经卖得快空了。他指指米缸,对喜凤说:“去,藏在里面。”喜凤跑过去,掀开盖子,蹲了进去。
就这么一会功夫,李大有已经追来了。他先探头看看,见只有冬至一个人,迈步进来四下打量。
冬至勉强压下心里的愤怒,冷冷地问:“有事吗?”
李大有脸上的刀伤随着笑容上下扭动,象一条爬行的蚯蚓,他问冬至:“喜凤来找过你吗?”
冬至斜眼看见门外的街面上,有几个穿黑衣的人,正向店里窥视。他摇摇头,说:“没瞧见,她不在家吗?”
李大有讪讪地说:“她刚从家出来,我以为她来这儿了。”
“这儿是店铺,她来干吗。你也别在这儿晃了,伙计们都在里面吃饭呢,待会出来,不好看。”
“大少爷在吗?”李大有怀着些希望。
“没在。”冬至抄起掸子,开始在李大有周围掸土。
李大有没办法,瘸着腿退了出去,和那几个黑衣人一碰头,向街那头走了。
大冷天,冬至惊出了一身汗。他等到确实安全了,奔过去把喜凤从米缸中抱了出来。喜凤满身满头沾着米粒,脸上让米粉擦得一块块斑白。冬至顾不上拍打,拉着她跑到后院。正吃饭的伙计都看得发愣,徐大力差点儿把碗摔了,站起来问:“怎么回事?”他还以为又有顾客在店里出了乱子。
冬至说:“徐大哥,我家里出了点儿事儿,得回去一趟。”
徐大力这才认出喜凤,松了口气,绷起脸说:“那哪儿成啊,出什么事儿也得下了工再去。”
冬至没法跟他解释,拉着喜凤往院外走,边走边说:“您同意我得去,不同意我也得去。”
“哎,真是没有王法了!”徐大力一方面因自己的权威没受重视而愤怒,一方面又庆幸有了个找茬告状的好机会。他怒喝:“你敢走。等着东家怎么罚你!”
冬至连头也不回,踏出了店门。
他没敢走大街,拉着喜凤捡人少的小巷来到殷家大宅,在门口中正好遇上张福要进门。张福看见他们也是一愣,冬至躬身行了个礼,问:“张管家,二少爷在家吗?”
张福上下打量打量他和喜凤,摇了摇头,说:“二少爷刚出门,你有什么事?”
“他去哪儿了?”冬至追问。
“我不知道。”
冬至一皱眉,又问:“那大少爷在吗?”
张福微微有些不耐烦,说:“也不在,出去赴宴了。你不在铺子里干活,带着妹妹瞎跑什么?”
冬至把喜凤拽到身前,说:“张管家,我有点儿急事找大少爷,喜凤能不能在府中呆一会儿。”没等张福开口,他接着说:“等二少爷回来,您把她交给二少爷就行。”
张福冷冷地看着喜凤,说:“看不出来啊,二少爷这么看得上你。”他转向冬至,“你也真拾趣,巴巴地就把妹妹送过来了。”
喜凤不解地望向冬至,刚要问,冬至在她肩上掐了一下,答道:“是,是。”虽然他不知道张福在说些什么,但听得出来他并没有拒绝的意思。事情紧急,呆在殷府无疑是最安全的。
张福一摆手,说:“跟我走吧。”冬至低头悄悄地对喜凤说:“除了二少爷,今儿的事谁也别说。”他跟着问张福:“张管家,大少爷在哪儿赴宴啊。我有急事找他。”
“他在镇长家,来的都是大人物,找到你也进不去啊。”张福说。
“谢谢,谢谢。”冬至将喜凤推到张福身边,急急忙忙往镇长家方向跑去。
张福望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低头看看喜凤,皱眉道:“你不是要让二太太相看吗?怎么弄得这么脏,从哪儿滚得这一身白?”
镇长府里面的筵席刚散,堂会的锣声还未敲响。
大门口有两个端枪的警察守着,看见冬至过来,把刺刀一横,喝问:“干什么的?”
冬至回答:“我找殷家树殷老板。”
“谁?”一个警察没听清。另一个警察收了刺刀,轻轻告诉他:“就是陈局长的女婿。”
“哦。”那一个也收了刺刀,点点头,“他在里面,不过,你可进不去。”
“我有急事。”冬至求道,“要不然你帮我叫一声。”
“我是谁啊?”警察不以为然,“帮你叫,那不是找骂吗?”
“两位大哥,我真的有急事,您通融通融。”冬至往前走了两步。
“别动!”两个警察又把刺刀架了起来。一个警察说:“你乖乖地站门口不碍事的地方等着,等人出来了,你也就见着了。”
“那……”冬至一时无法,正着急的时候,听背后有人粗声问:“这是谁啊?”
两个警察立马挺直身子一个敬礼:“队长!”
冬至回头一看,竟是警察局的赵队长。他看上去比五年前更壮了些,本就宽大的肩膀虚披了件大衣,一手掐烟,一手叉腰,戳在地上象一座大钟,把冬至的后路堵得严严实实。
一个警察指指冬至,说:“他要进去找殷老板,我们给拦下了。”
赵队长细细端详冬至,眼里渐渐闪出亮光,他低头柔和地问:“你是他什么人啊?”
冬至在他的压迫下退了两步,后腰几乎顶在刺刀上,他回答说:“我是他店里的伙计,店里有点儿急事找他。”
“哦。”赵队长伸胳膊来拉冬至的手,“来,我带你进去找。”
冬至顺从的让他拉住,跟着赵队长从两个警察立正的夹缝中走了进去。他没有看见,那两个警察在随后的对视中暧昧的一笑。
第二十五章
戏未开场,台上间或响着试音的锣鼓点儿,台下的人忙着找座位,寒暄。家树把文娴安顿在岳父岳母身边,打了个招呼:“我去方便一下。”文娴点点头,扶着腰慢慢坐下,眼睛看着他消失在楼梯拐角。
陈太太捅了捅她:“哎,我昨儿看上了一件水獭皮的袍子。”
文娴把目光收回来,笑笑,说:“去年我不是给您买了件狐狸皮的?”
“那可不一样。水獭比狐狸的可好看多了,”陈太太兴致勃勃地说,“明儿你跟我去瞧瞧,咱俩儿一人买一件。”
“我还是算了吧。谁知道生了孩子变成啥样,象水桶也不一定。”文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又转头去找家树。
“所以要赶紧买啊,生了孩子,哪还有时间出门。”
“行。我跟家树说一声。”虽然母亲张口要东西是常有的事,但水獭的皮袍贵了些,还是跟家树打个招呼比较好。
直到开场锣响了,家树也没回来。文娴有些着急,但看看父母,没好意思说出来。刚才在吃罢饭往这儿走的路上,他俩碰上了一个人。这人文娴是认得的,他是原先永泰戏班的头牌,唱旦的小香莲。这几年,听说不唱戏改教戏了,今儿看见他身边带了两个孩子站在走廊里,正好和他们打了个照面。
关于家树的风言风语文娴听了不少,她并没太当回事。可今儿不比平常日子,又是父母,又是朋友,真闹出点儿笑话来,面子上太不好看了。
陈局长坐在旁边的镇长聊了一阵,忽然转头问文娴:“家树呢?”
文娴吓了一跳,赶紧陪笑:“他就回来了,就回来了。”她心里暗骂,“别是死在那个兔爷怀里了吧。”
家树还真就是找小香莲去了。
他沿着走廊转了一圈,没看见人,又慢慢踱到后台台口,往里面张望。
临时搭出来的后台与戏园子的相比,更显得拥挤。家树从人缝里看见了小香莲一个侧影,好像正和谁争执,刚想迈步过去,一个兵卒打扮的人怀抱着一捆车旗从他面前经过,再找时,却又看不见人了。
家树想了想,还是准备回到座位上去。正转身的功夫,身后有人叫他:“殷老板。”
家树回头一看,却是戏班的刘班主,他寒暄道:“您忙呢?”
“您是不是找……香老板?”刘班主问。
家树微一沉吟,还是点了点头:“刚才碰上他,没顾得上说话。”
刘班主回身往里走:“我给您叫去。”家树拉住他:“算了,怪麻烦的。”“不麻烦,不麻烦。”刘班主自顾自地走了。
家树等在门口,人来人往地过路,不少熟人跟他打招呼,感到有些不自在。可真要走,又舍不得,过年前忙了家里忙铺子,有段儿时间没去小香莲那儿了,不说上两句话,觉得过不去。
小香莲窈窕的身段儿终于从后台的人堆里晃了出来,面色微红,一脸的愤愤然。家树拖着他的胳膊扯到楼梯后没人,问:“怎么啦?”
小香莲呸了一声,怒道:“真是失势的凤凰不如鸡。想当年我做头牌的时候,没少给他份钱,如今我借个位子勾勾脸,你看他那架子端的。”
家树了然:“你带了徒弟来?打算唱哪儿出啊?”
“玉堂春。”小香莲抻出手绢来抹了抹嘴,“一个旦一个丑儿,都还是不错的。”
“那你也应该给徒弟积点儿人缘,别见一个骂一个,要不然吃亏的是他们。”家树劝道。
“哼。”小香莲扁扁嘴,换了话题,“刚才跟你在一块儿的是你老婆?”
“嗯。”家树从烟盒里捡出一根烟,敲了敲,叼在嘴里。小香莲摸出洋火,擦着了给他点上,笑咪咪地说:“长得可不怎么样。”
家树不耐烦地吹熄了火苗,没吭声。小香莲再笑:“肚子倒是不小了。你还带她出来,也不怕丢人。”
家树转身就走。小香莲赶紧拉住:“别,别,我开玩笑呢。”
“开也轮不到你啊。”家树甩下一句狠的。小香莲却不生气,自嘲道:“是啊,我连个姘头都算不上,吃的哪门子干醋。”
家树狠狠抽了口烟,问他:“过年的东西准备好了没有?”
小香莲懒懒地靠上墙壁,说:“我一个人,有什么准备不准备的。徒弟们都让他们回家。”
家树的嘴角倒是露出点儿笑容:“酒还是要多打点儿的,要不然没地方买去。”
小香莲飞起个眼风:“酒?谁喝?我一个人自斟自饮?”
家树笑笑:“我陪你喝。”他凑近小香莲的耳边,“把你灌醉了好办事。”
小香莲手绢掩嘴,笑得风情万种。
就在这时,家树听到一声咳嗽,他身子一僵,直起腰来缓缓回头,只见文娴双手捧着肚子站在身后,她身边笑得不怀好意的竟是赵队长。楼梯间那点儿地方,让两人堵了个严严实实。
家树的尴尬只持续了一瞬间,随即面色如常,冲赵队长一笑:“有些日子没见了,赵队长。”
赵队长笑道:“弟妹怕我找不着你,特地带路来呢。谁知道……哈哈哈哈……”
家树往旁边让了一步,把小香莲介绍给文娴:“这是香老板。”
小香莲拱拱手:“殷太太,您好。”
文娴上下打量他,冷冷一笑。小香莲看着赵队长恶心,看着殷太太堵心,跟家树打个招呼:“我那俩徒弟要上台了,先走一步,你们慢慢聊。”
赵队长不肯让地方:“别走啊,难得瞧见你,香老板架子还是这么大。”
家树上前拉住文娴的胳膊,往里轻拽,同时跟赵队长搭话:“赵队长,我岳父您见到了吗?”说着,向小香莲使了个眼色。
“见到了,不然怎么遇上弟妹。”赵队长眼见文娴闪出条缝隙,自己也往后退了一步。
“你怎么来了。”家树惊叫,在两人让出的空隙里,他看见了站在后面的冬至。
冬至紧张地看着他,却不说话。
小香莲停住脚步,目光在冬至脸上转了几转,忽然一声冷笑,快步走了。
家树顾不上小香莲,问冬至:“店里出事了?”
冬至摇摇头,还是不答话,眼睛却扫向赵队长和文娴。
文娴第一个忍不住,喝问:“问你话呢,怎么哑巴啦。”
“弟妹,说不定他们两个有些话不想让你知道呢,是不是,家树?” 赵队长笑道,“不如我送你回去看戏吧,让他们慢慢说。”
文娴的怒气无可抑制,却仍然只冲着冬至:“真是平时少了管教,到这儿来给我丢人。”
冬至一惊,下决心抬头,刚要开口。家树用目光拦了下来,他挽起文娴的胳膊,送到赵队长手上,说:“那麻烦赵队长帮我个忙。”又对着文娴,半哄半骗:“是我平时吩咐他们的,不在你面前提生意上的事,你少知道点儿,也省得着急。站着怪累的,回去歇着吧,我一会就过去。”
赵队长拍拍冬至的肩膀,意味长地说:“以后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你可以直接来找我。”然后他冲家树挤了挤眼睛,拖着不情愿的文娴走了。
冬至望着赵队长的背影有些莫明其妙。家树心情恶劣,拿出一根烟接上火,猛吸了几口,说:“说吧,什么事。是不是你家里又出事了。”
冬至被问得不知如何说起,稳定一下,点点头,说:“是我爹,又让人追债。这,他要卖喜凤还债。”
“你上给他的那三百块钱呢?”
“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没用来还债,还是又欠了新的。”冬至咬着嘴唇。
“你妹妹现在在哪儿?”
“我把她送到大宅,托付给张管家了。”
“你是怎么打算的?找我借钱?”家树把半截烟弹在地上,碾成扁片。
冬至低头看着地板,说:“事到如今我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先救我妹妹再说。”
家树托着冬至的下颚把他的头抬起来,说:“你拿什么跟我借啊,除了再签三年的约。我可不想雇个六年都辞不掉的伙计。”
冬至的眼神有一丝慌乱,他垂下目光,说:“我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您想要什么?”
家树轻笑,把手抽回来,下意识地闻了闻,微觉不妥,放下两手互握,说:“不是我不帮你,这事儿很难办……你那个爹是无底洞,你填不饱他的。”
冬至盯着那两只搅在一起的手,觉得心也搅在了一起,他艰难地说:“只要这能过去,我保证,没有下一了。”
家树从怀里掏出钱夹,看了看,说:“我今儿出门没带多少,你先拿一点儿,告诉他们明儿再补齐了。”他从里面抽出一百圆钱,递到冬至面前。
冬至双手去接,家树却不松手,冬至诧异地抬头,在一片锣鼓响家伙声中家树的声音显得轻飘飘的:“我也不跟你再签三年伙计,我就要你这一年里,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让你看门你就看门,我让你唱戏你就唱戏,我让你死你就去死……”他的笑容闪着寒光,“行不行?冬至。”
冬至的心象落在一个漩涡中,打着滚儿沉下去,他点点头,“行。”
家树让钱落在冬至手中,说:“去吧,小心点儿。那帮人也不是好惹的。”
冬至一言不发地转身,向门口跑去。
家树慢慢踱回去,一路上都在动心思。待走到跟前,发现座位被赵队长占据了。赵队长站起来,家树连忙说:“你坐,你坐。”
赵队长把他拉过来,摁在椅子上,笑道:“哪儿能啊,我还能老抢你的。”
家树笑笑,探头跟岳父岳母打了招呼。陈局长白了他一眼,又转回头看戏。台上两个孩子在唱《苏三起解》,一张粉脸儿的苏三和白鼻子的解差你一眼我一语说得热闹,台下间或也能听到喝彩声。
赵队长没走开,跟家树说:“香莲儿的这俩徒弟不错啊。”
家树附和道:“是不错。”
赵队长忽然俯身凑到家树的耳边儿,小声说:“你应该试试那个小旦,又甜又嫩。”
家树平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又不好躲开,干笑道:“是吗?”
“怎么不是。”赵队长笑道:“哎,家树,你那个小伙计也挺标致,我看他挺眼熟。”
家树没吭声,瞅了一眼文娴。
赵队长哈哈一笑,小声说:“忘了,忘了,弟妹也在呢。”
陈局长听他们俩嘀咕,很不以为然,转头说:“家树,去给赵队长搬把椅子,坐着聊。”
家树答应一声,刚要站起来,赵队长把他拦下,随随便便向陈局长敬了个礼,说:“我不打搅了,还有事,还有事。”他在家树肩上捏了一把,笑道:“以后得空儿,咱俩好好聊聊。”
他走以后,陈局长不满地瞪着家树:“你以后少跟他混在一起。”家树笑笑,端起茶壶来给岳父满上水,说:“场面的话,哪儿免得了啊,是不是,文娴?”文娴若有所思,嗯了一声。
第二十六章
冬至没敢去殷家接喜凤,而是自己回了家。
刚转过街角,院子里的动静已经传了过来。他停下脚步细听,是一个男人大声的喝骂:“你他娘的耍老子啊,等,要等到什么时候!” “啪,啪”连续几声脆响,掺杂着李大有带着哭音儿的哀求:“您老再等一会儿,她就回来了,就回来了……”
冬至推门,手放上门环,又缩了回去。他转到后墙外,把墙角堆着的方砖一块块摞起来,踩在上面,向院里看。
槐树下跪在地上的是李大有,两个穿黑衫戴礼帽的男人围着他,其中一个正揪住脖领子扇他的耳光,另一个插着腰看着,右手捏着一把亮晃晃的尖刀。
拿刀的王四觉得无聊,说:“老高,行了,别费那力气了。”
老高恨恨地把李大有搡在地上,又踹了一脚:“你个老不死的,大爷踹死你。”
王四喝道:“老东西,我们哥俩跟你办事,是吃也没的吃,喝也没的喝,道儿可走了不少。你说,是不是故意把闺女藏起来的?!”
李大有鼻子嘴巴里全是血,说话呜哩呜噜,“不是,不是,是她自己跑的。”
“呸!”老高上去再踹,“她一个小孩能跑到哪儿去?”
“是,是……”李大有哼着,“肯定是我儿子把她藏起来了……”
“你儿子呢?”
“不,不知道……”
老高又待扑上去,被王四扯住。王四说:“我告诉你,今儿我们带不你闺女走,就得带你走。可你要想回来,那就难了……让你儿子直接到乱坟岗子上收尸去吧。”
李大有双手抱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王四对老高说:“怪冷的,咱们进屋等吧。”转头对李大有喝道:“起来,去烧点儿水,给大爷喝。”
老高点点头,跟王四拉门进了屋。李大有哼哼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进了厨房。
冬至双手撑着墙头,往上一窜,小心翼翼地翻过墙。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厨房门前,闪身挤了进去。
李大有吓了一跳,水瓢差点儿扔在地上。
冬至摆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问:“你欠他们多少钱。”
李大有勉强睁大青肿的眼睛,哆嗦着嘴唇说:“五,五,五百……”
冬至心里一沉,掏出兜里的钱,告诉他:“我这儿只有一百,让他们明天再拿其余的,行不行?”
李大有盯住钱,慢慢摇头,“他们说,今儿拿不到,就要杀了我……”
冬至看着眼前这个象鬼一样的人,连怒气都发不出来。他说:“那这样,你先跟他们周旋着,我再去借钱,晚上给他们。”他想等到家树回家,再把钱拿过来。
“别,别走。”李大有抱着胳膊蹲下,“他拿着刀呢,会杀了我。”
“不借钱,你拿什么给他。”冬至把一百块塞在他手里,“你先拿着,挡一时”
李大有两眼发直,问:“喜凤呢?”
“在殷家。”冬至转身要走,李大有忽然抓住他,高声喊:“来,来人……”
冬至大惊,猛的一挣,却没有挣脱。这时,屋里的王四、老高已经冲了出来。
李大有死拖着冬至,喊:“他知道喜凤在哪儿,他有钱,你们找他要,找他要,找他要……”
王四和老高合围过来,堵住去路。王四拿刀比住冬至:“怎么着,救人来啦。”
冬至盯着刀尖,全身绷得象一根拉紧的弓弦,他慢慢蹲身,老高喝道:“别动!”
冬至伸手捡起落在地上的几张钞票,递过去:“我有一百块,先给你们。”
老高望望冬至,又望望钱,伸出手去接,就在将碰未碰的时候,一旁的李大有忽然蹿了起来,大叫:“你们找他要钱,找他要钱……”
冬至伸手去拉,没有拉住,眼看他向王四扑过去。王四本能地一挡,却忘了手中的刀,“噗“,刀子入肉的声音让四个人都惊呆了。王四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的刀柄,松开,李大有随即瘫软在地上。
王四和老高对望,同时转身,冲出院门,跑了。
冬至没有去追,他蹲下身,把李大有翻过来。
那把刀插在他的右胸口,只露出短短的一寸。李大有的嘴一张一合,努力说:“叫人,救……救我……”血沫顺着他的嘴角流出来。
胸口黑色的湿痕越来越大,李大有想去拔刀,手动了动,却无力抬起。他象一条离水的鱼,喘着粗气,目光里全是哀求,“冬……至……救,救……”
冬至慢慢伸手,握住刀柄,迟疑片刻,颤抖着往里一送……
李大有的眼神逐渐涣散,生命的光芒就像烧尽的蜡烛一样熄灭了。
冬至踉踉跄跄地走上台阶,扑在大门上,用力地拍门环。
门房正在吃晚饭,放下筷子跑出来。一拉门,冬至斜着身子扑进来,倒在他身上。门房吓得大叫:“这谁啊?怎么了这是?来人,来人……”
冬至抬起手,上面沾着李大有的血,他指着院里说:“我找二少爷。”
门房顶着肩膀把他搡到板凳上,这时,已经有两个人人闻声赶来了。门房叫:“快,快去找张管家。你,”他吩咐另一个,“过来帮忙啊。”
冬至挣扎起来,声音失控般的升高:“我找二少爷,我找二少爷……”
两人一左一右按着他,直到张管家急匆匆地赶来。
张福嘴角上还挂着饭粒,跑得满头是汗,一见冬至,喝道:“你乱嚷什么,懂不懂规矩。”
冬至直愣愣地瞧着他,半天回问:“我妹呢?”
张福皱着眉头,“吃饭呢。怎么,要接她回去?你嚷什么啊,”他忽然注意到了冬至的手,“哟,你这手是怎么啦?”
冬至看看手,嘴唇哆嗦着:“我爹死了……”
“什么?”张福没听清。
“我爹死了。”冬至发泄似地大喊。
张福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喃喃道:“真死啦?”他望着冬至,忽然大声吆喝:“看着他,看着他……叫警察局……”
冬至火烫似地蹦起来,又被人按回去。“不是我,不是我……”
“我管他是不是你,”张福恨恨地说,“你爹死了跑这来报哪门子丧啊,真晦气。我看你这小子就不像好东西。”
文娴目不转睛地盯着家树,他正和家里来的仆役站在屋角说话。“一个晚上被找了两回,铺子里真出事了?”她确是有点儿担心。
家树脸上没什么表情,听完了点点头,撇下仆役,转身回到座位旁。文娴仰头看着他,问:“怎么回事?”
家树没答话,弯腰探向陈局长:“爹,娘,家里有点儿事,我得先走一步了。”
陈局长把目光从舞台上收回来,问:“什么事啊,这么急?”
“看粮仓的一个伙计死了。”家树回答得轻描淡写。
“啊?”陈太太和文娴同时出声,陈太太问:“怎么死的?”
家树笑笑,说:“他本来身体就不好,是个瘸子又爱喝酒……”
“哦,你看这大过年的。”陈太太皱眉,“文娴啊,你也跟着一起回去吧。看看能帮上什么。”
“不,不,不用。”家树把应声而起的文娴按回到座位上,“难得文娴出来松快松快,让她陪着您看戏吧。”
文娴接口:“我还是回去吧,出这么大事,我不在家,婆婆会说的。”
“怎么可能呢?她还怕你受惊吓呢。”家树笑着,冲文娴使了个眼色。
陈太太迟疑一下,说:“这也好,铺子里可能也乱,文娴等我们回去时送她。”
“那爹待会待我向镇长告个罪吧。”陈局长点点头,家树随即招呼伙计向大门走去。
走出大门,家树停下脚步,又转了回来,他问守门的警察:“赵队长走了吗?”
警察点点头:“刚走。”忽然认出了他,“是殷老板啊,好像是你家出什么事了,把赵队长叫走的。”
家树从怀里掏出半盒烟塞在他手里,拍拍肩膀,走了出去。
上了家里的黄包车,车夫问他:“太太呢?”
“她跟陈局长走。”家树吩咐,“去铺子。”
等车夫跑了几步,家树忽然改了主意:“先回家。”
门房开门看见家树,急忙说:“张管家请您去一趟铺子。”
“我知道。”家树让车夫等在门口,自己径直去了帐房,他让门房跟在后面,一路走,一路问:“除了张福,还有谁在那边?”
“还有二少爷。”门房没提防家树突然停下,差点收不住脚,撞在他身上。
“二少爷也去了?”
“是。正好冬至的妹妹在二太太哪儿,二少爷就带着她一块回去了。”
“哦。”家树重新起步向前走。他从帐房的钱柜里拿了二百块钱,揣在身上,想了想,又拿了一百。现在赵队长不比当初,人越来越奸,胃口也是越来越大。
正要锁钱柜,帐房的门忽然被推开,金桂走了进来。她反手把门关上,盯着他问:“李大有死了?”
家树“嗯”了一声,把钥匙拔下来,拴到腰带上,扭身要走。金桂一把抓住他,“你等等,到底怎么回事?”
“我还没去呢,娘,我刚从镇长家回来。”家树极力压制着自己的不耐烦。
金桂抓着他,沉默半晌,困难地开口:“你……使使关系……这是个机会。”
“什么?”家树没明白。
“弄死那个冬至啊。”金桂压低声音,“我听说了,他来的时候手上还带着血。那兔崽子不死,我心里总是不安生。”
家树看着母亲,嘴角忽然勾起一个微笑,“弄死他,您就踏实了?就不做恶梦了?月荷就不回来找您了?”
金桂的脸色煞白,向屋里黑暗的角落看了看,忽然发了狠:“有你这么跟娘说话的吗?!你安的什么心,把个丧门星放在铺子里。你是不是想我早死!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家树拉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捏,说:“您小点儿声吧,训儿子也别单捡这时候,您还得靠着我呢,不是吗?”
金桂气哼哼地住嘴。家树拉开门,吩咐远远站在院里的门房:“把老太太送回屋去,天黑,注意点儿别摔着。”
冬至家的小院,从来没这么亮过。四盏大马灯分别挂在槐树杈和两间屋内,怕是地上有根针都能照得出来。
家树赶到的时候,李大有的尸体已经从厨房搬到院子里,放在一付门板上,两个警察蹲在旁边,正忙活着什么。
冬至搂着妹妹站在槐树底下,脸上木木的,看到家树进来,略低了低头。喜凤大概已经哭累了,两臂环抱着哥哥的腰,把头抵在他的胸口,一动不动。
张福原本跟他们站在一起,此刻迎了过来,“大少爷,您来了。”
家树走到李大有的尸身旁,低头观看。围在匕首周围的棉袄已经剪开,被血染成黑色的棉翻卷着堆在周围。刀刃直插入胸,仅剩一个刀柄露在外面。家树皱了皱眉头,问:“一刀就死了?”
拿着剪刀的警察抬眼看了看他,却是老相识DD王九。王九说:“这一刀可够狠的,差点儿扎了个对穿。”
家树在李大有的脸上扫了两眼,那张脸活着的时候讨人厌,死相更是难看。他直起腰,问张福:“赵队长呢?”
张福向屋里努努嘴:“跟二少爷在里面。”
第二十七章
家树没有急于进屋,而是走到冬至身边。他招呼张福:“你把小丫头送回大宅去,找个地方让她睡觉。”
张福赶紧过来,伸手去拉喜凤的胳膊。喜凤受惊,把脸埋得更。冬至安抚着她,向家树投去一个恳求的眼神。家树淡淡地说:“你愿意她在这儿冻一夜?”
冬至无法,慢慢推起喜凤,牵着她的手交给张福,口里安慰:“你先去,我马上就来。”
家树嘱咐:“让老妈子给她做点儿热汤喝,陪着她睡,别让她一个人呆着。”张福答应,拉着喜凤往院外走。喜凤边走边回头,眼睛里满是恐惧,却没有出声,安静地走了。
冬至松了口气,再望向家树的眼神里多了些感激。
家树掏出烟盒,抻了一支烟点燃,抬眼发现冬至盯着他的手,扔了火柴,又拿出一根举到冬至眼前,问:“会吗?”
冬至接过,塞进嘴里。家树咬着烟,把头凑过去点火。冬至嘴里的烟卷不停的跳动,半天都对不上。家树不耐烦,抻下来叼在嘴里,用自己的烟点燃后,又塞回到冬至手上。
冬至吸了一口,咳嗽两声,烟在嘴里打了个转儿,又吐了出来。
家树一笑,摇摇头,道:“说吧,是怎么回事?”
冬至拿烟的手微微颤抖,慢慢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家树眼盯着脚前的地面,听到李大有中刀的时候,抬头看向冬至,问:“他自己撞上去的?”
冬至点点头。
“你没叫人?”家树接着追问。
冬至错开了目光,手中的烟举向嘴边,说:“当时就不行了。”
家树看他的右手,上面还有些斑驳的血迹,忽然凑在他耳边,低声说:“那一刀真不是你插的?”
冬至的这一口烟直吸到肺里,立时弯腰剧烈咳嗽,咳嗽间歇,眼角看见地上李大有的脸,猛觉胃里翻江倒海,急忙跑到墙角,扶墙呕吐起来。
家树抽着烟看着,眼见他没吐出什么东西,知道这一天他大概是水米未进。想了想,扔下烟走去正屋。
屋里只坐了两个人,赵队长脱了鞋倚在炕上抽烟,家彤坐在他对面,微微有些拘谨。
看家树进来,家彤连忙站起,要把唯一的椅子让给他。赵队长没动,只是挥了挥手,笑道:“来得挺快啊。”
家树也笑:“哪有您来的快。”他搓着手,放在屋里的炭火盆上烤烤,“天还真冷啊。”
家彤有些着急,暗地里在他腰上杵了一下,被赵队长看了个正着。
赵队长说:“你来的正好,我说要问点儿情况吧,你兄弟啥也说不上来。就是把死人骂了一通,还是你这个当家的说吧。”
家树坐到椅子上,反问:“您找了张福了吗?”
“最先找的他,可他说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还是你不让说啊?”
家树笑道:“那哪儿能呢,他整天在宅子里忙,很少到铺子这边来,确实是不知道。您既然问过,我就放心了。我让他带瘸子的小女儿回去了,太冷,她受不了。”
“你还挺怜香惜玉。”赵队长假笑,“他儿子呢?也走了?”
家树摇摇头。
“这就对了,可不能让他走。他老子到底是谁捅的,还没查清楚呢?”
“怎么不清楚?就是逼债的那两个人,连相貌带衣着冬至都说清楚了。”家彤插嘴。
“他说是就是,谁看见了,谁听见了?”赵队长摇晃着脑袋,“要是逼债的都把人杀了,还到哪儿收钱去。”
“这么说,您是怀疑他说谎了?”家树问。
“说谎不说谎的,我得查了才知道。”
“大哥,你跟他说说冬至这个人,是不是特别老实,怎么可能会干那种事。”家彤急道。
赵队长斜着眼睛看看家彤,浮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你到是对这个伙计挺信得过。”
“我也信得过。”家树很讨厌赵队长看家彤的眼神,顶了一句。
赵队长转回来对他:“是吗?我看你信得过他,他不一定信得过你啊。我想起那小子是谁了,五年前他来找过我……”
家树忽然吩咐家彤:“你出去看看冬至,刚才他吐了,看他还撑得住撑不住。”
家彤略一迟疑,转身出了屋。
赵队长哈哈一笑,“怎么,心虚了?”
“那倒不是,”家树若无其事地说,“冬至那时候年龄小,不懂事,娘突然死了,难免急了乱说话,我一直也没放在心上。”赵队长微笑点头。家树继续说:“家彤跟冬至自小就很要好,我怕他听了这段心里难受。”
“我可没说那件事是真的啊。”赵队长说,“再者说,就算是真的,就凭你我这关系,多大的事我也给你拦下来。”
“那可多谢大哥了。”家树拱拱手。
赵队长显得苦口婆心:“我就是提醒提醒你,别费了半天劲,帮了个白眼狼。”
家树笑道:“他要是狼,您就是捕狼的夹子。”
“嘿嘿,”赵队长淫笑,“不,我是打狼的棍子。”
家树本想跟着笑,脑筋一转,忽然笑不出来了。
“行了,天也晚了,我也该收工了。”赵队长从炕上跳下来,趿拉上两只鞋。
家树跟着站起来,客气道:“您看这大过年的,让您辛苦。”
“不辛苦,哪儿来的甜头尝尝。”赵队长伸了个懒腰,“死人我先撂在这儿,明儿早再拖,反正他也跑不了。那个冬至,是叫这名吧?我带回局里去了。”
家树正往外掏钞票的手停在裤兜里。“带他走?”
“你舍不得?”
“他……”家树不知怎么说才好,“他也不是嫌犯……”
“那总得做个讯问我才能交差啊。行了,不就是个小白脸儿吗?搁我那儿有什么不放心的。”赵队长拍拍家树的肩膀,“我替你们兄弟俩看着他。”
家树的手略一犹豫,没把钱掏出来。他跟着赵队长出了屋。屋外王九早已被冻得瑟瑟发抖,好不容易盼到队长,迎上去问:“队长,收队啊?”
赵队长一挥手:“人带走,回去再说。”
“是。”王九得令,偏头向冬至喊:“哎,你,说你呢,跟我们回警局。”
冬至远远地靠墙坐着,把手埋在胳膊里,没有动。身边的家彤在他肩上一推,才抬起头,疲惫地向这边望望。家树走过去,向他也向家彤说:“是去警局问个话,一会儿就没事了。”
冬至点点头,费力地站起来,身子一歪,险些倒在地上。家彤用胳膊搀住他,问:“怎么样?”
“头晕。”冬至低声说。
家树皱眉道:“可能是饿的。”家彤下意识地摸摸兜,发现什么都没有,问家树:“那怎么办?”
“你忍着点儿吧。”家树对冬至说,“问完了话回大宅来,叫他们给你弄点儿吃的。”
冬至默默点头,直起身子。
正在这时,院门一响,张福走了进来,从院里的众人哈了哈腰。
“小丫头安排好了?”家树问。
“安排好了。”张福答,“少奶奶也已经回家了。老太太和少奶奶都问您什么时候能回去。还有二太太。”他看向家彤。
“嗯。我这就回去。”家树说,“你来的正好,陪冬至去趟警局吧,他要录个口供。录完了你把他带回大宅去。”
“是。”张福躬身答应。
下了车,进了大门,家树说了句:“你早点儿歇着吧。”甩下家彤,向里院走去。
家彤拉住了他,“大哥,等等,我有些话想问问你。”
家树回头:“什么话?明儿再说吧。”
“不,就现在,不然我不踏实。”家彤没有松手。
“那好。”家树从他的眼神中瞧出确实是出了什么事,点头答应,“那,咱俩去帐房那屋吧。”他吩咐门房:“张管家来了,让他先到帐房去,我在那儿等他。”
这是冬至第二来到柳镇的警察局。王九把他带到一间屋子里,让张福在门口等着。
王九从桌上的纸堆里翻出一张空白的,指指对面的凳子:“坐,把事情经过再讲一遍。”
冬至顺从地坐下,想了想,问:“从哪儿说起啊?”
“就从你爹到米店找你妹子说起。”王九朝笔尖哈了哈气,在纸上划了两道。
冬至开始慢慢诉说,他如何把妹子藏在米缸里,如何跑到镇长家找家树借钱,如何翻墙回家,以及爹是如何让那个人给刺死的。
王九笔划潦草地记着,不时因为不会写某个字而停下来。他细细打听了那两个讨债人的外貌,他们穿什么衣服,身材多高,有没有显眼的标记等等。冬至和他们只朝了一个照面,努力描述了半天,还是说不清楚。
到后来王九也泄气了,打了个哈欠,说:“算了,你说的,十个人有八个象他。”
冬至低头没吭声。
王九把几张纸推到他面前,又拿出个红印泥说:“在底下写上你的名字,摁上手印。”
“问完了?”冬至不相信地望着他。
“可不。”王九又打了个哈欠,“反正柳镇也就那几个人,你就算说不清楚我们也能找得着。”
他看着冬至画了押,招呼门口的张福:“老张,行了,你们可以走了。”
张福向室内探了个头,“完事了?要不要跟赵队长说一声?”
王九看看墙上的挂钟,说:“都这么晚了,赵队长可能都睡下了。你们走吧,有什么事明儿我再找你们。”
“那好,那好。”张福走进来,拉了一把还在看着口供上鲜红指印发呆的冬至,“走吧,大少爷还在家等着呢。”
冬至站起来,跟着张福往外走,刚走到警局大厅,还没出门,忽然后面赵队长叫道:“站住。”
两人都吓了一跳,停步回头,赵队长俯在二楼栏杆,两个警察端着枪正从楼上向他们跑下来。赵队长冷冷地说:“李冬至,你今天别想走了。”
帐房里没有生火,冷得象冰窖一样。家树刚进来就有些受不住,跺着脚想出去找人,家彤拦下了他:“我就说几句话。”
“那你快说。”家树把手拢进袖子里。
“刚才你没来的时候,我和赵队长在屋里。”家彤说。
“嗯,怎么?”家树提起了心思。
“他说冬至五年前,也就是他妈妈刚死的时候去警察局找过他。冬至说他怀疑他妈妈不是摔跤跌死的。”
“是吗?”
“你不知道这事?”
“啊……”家树打了个磕巴,“我知道。小孩子不懂事乱说,哪儿当得了真。这个赵队长真是的,跟你提这个干吗?”
家彤紧盯不放:“冬至的妈妈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只知道她是得了急病过世,怎么又出了个跌死?”
家树不耐烦地说:“你管那么多干吗?她怎么死的关你什么事?”
家彤语塞,半晌说:“冬至昨天吃饭时向我打听过……我说我不记得了,那天家里那么乱……我怎么觉得你和张福有事儿瞒着我。冬至娘的死和爹去世有关吗?”
家树突然暴怒:“你疑神疑鬼地算计什么!你长大了我不能收拾你了是不是!滚蛋!回去睡觉去!再让我听见你说一句这样的话,看我揍扁了你。”
“你!……”家彤的脸涨得通红,“我说什么了?”
家树刚想再怒喝,忽然门外脚步声响,接着是张福的声音:“大少爷,大少爷,您在吗?”
“在。”家树换上一张平静的脸,同时瞪了家彤一眼,让他不要多话,“回来了?进来。”
张福推门进屋。家树朝他身后张望:“冬至呢?”
“留在那儿了。”
“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带他回来吗?”
“是。可他回不来了,有人到警局告发,说他才是杀李大有的凶手。”
“什么?!”家彤叫道。
家树却没显得多惊异,“是谁告发的?”
第二十八章
冬至被两个警察押进了房间。
一进门,明亮的灯光迎面照过来,晃得他举臂挡住了脸。对面有人在叫:“就是他!没错,就是他。”
灯光调暗了,冬至揉了揉眼睛,发现面前是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赵队长。
还有三个人站在旁边,其中正朝他指指点点的那两个正是向李大有要债却误杀了他的混混儿,另一个穿绸衫的胖子,个子不高,大冬天手里却捏了把扇子,正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
警察把冬至按坐在凳子上,然后退回去守着门。
赵队长坐在桌子后面,问王四:“你看清楚了?”
“看清了,”王四指着冬至,“我俩都看见是他杀了李大有。”老高在一旁连连点头。
冬至刚开始有一阵愣神,他还没明白那两个家伙为什么居然象没事人一样呆在警察局。过后忽然反映过来,他们是要倒打一耙,诬蔑自己才是杀人凶手。
“不对,他血口喷人,”冬至激动地跳起来,与王四对指,“他才是凶手。我爹就是他扎死的。”
两个警察赶紧过来,把他重新压回到座位上。
赵队长冷冷地说:“你说他杀了你爹,有什么证据啊。”
“我亲眼看见的。还有,那把刀也是证据,刀是他拿来的。”冬至嚷道。
“胡说。我是带着刀,但是根本就不是那样的,您看,”王四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放到桌面上,与李大有身上的刀相比,是短了两寸。他指着匕首的柄,“这里,还刻着我的姓。”
赵队长低头一看,果然,上面是清清楚楚地刻了一个“王”字。他在心里冷冷一笑:这种伎俩还能上得了台面?看来金胖子那儿是没能人了,哪有凶器上刻名字的道理?这是把我当傻子糊弄呢。
可他并不说破,抬眼望望站在哪儿的金胖子:“六爷,他说的是真的吗?你可得负责任。”
金胖子用扇子柄敲了敲桌子:“俺用脑袋担保,我手下的人从来都是秉公守法的。他带着刀,不过是为了对付那些欠债不还,又要撒野打人的人。也就是吓唬吓唬,根本不可能伤着人。”
赵队长慎重地点点头,对冬至说:“你听见了,人家要人证有人证,要物证有物证。你有什么?”
“这叫什么人证物证。”冬至脸胀得通红,瞪着金六爷,“他们是一伙儿的,当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他说不定就是主使呢。”
“什么话。”赵队长斥道:“金六爷是镇上有名的金大善人。”
冬至挣扎着起身,第二被压了回去,“死的是我爹,难道我还会杀我爹吗?”
“那怎么不能。”老高插嘴,“因为你爹要卖了你妹子还债,你和他吵起来了,吵急了动手,用刀捅了他。我们俩看得清清楚楚。”
金六爷一扇子敲在老高头上:“你们也是,看着打起来不拉架,平白惹这个事。”
老高捂着脑袋委屈地大叫:“我哪儿想得到这小子丧心病狂,敢向自己亲爹下手啊。”
家树顶住了家彤的恳求与赌气,没让他跟来,而是自己带着张福,急匆匆往警局走。
他一听说张福在警局门口看见了金六爷的车,立马就什么都明白了。心想:金六爷这招使得高啊。知道柳镇太小藏不住人,而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干脆来个恶人先告状。
不过他也并不太担心,毕竟岳父是警察局的头儿,虽说一直和赵队长面和心不和,经常互相拆台,但在没交权之前,说话多少还有些分量。
赶到警局,果然,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楼前。柳镇上出入坐车的,除了当官的,就只剩下一个放高利贷的金六爷。他这辆车平时擦得锃亮,鸣着喇叭在街上招摇过市,镇上人人都认得。
王九蜷缩在大厅里的横凳上打瞌睡,赵队长没说让走,他也不敢回家。家树的脚步声惊醒了他,摸着枪跳起来敬礼:“队长!”待看清是家树,尴尬地笑笑:“殷老板,这么晚,您怎么过来啦。”
“来看看。”家树递给王九一根烟,又拿出了火。王九受宠若惊地凑过来,家树借着点烟的功夫,问:“里面审的怎么样了?”
王九把那口烟吐出去:“还没完呢。金六爷带着两个手下在里面,好像就是找李大有要债的那两个。”
“哦。”家树等着他往下说。
“刚才听见你家那个伙计嚷嚷来着,现在又没声了。”
“他嚷什么了?”
“离的远,没听清。”王九摇摇头。
家树笑了笑,招呼张福:“金六爷都来了,咱们去听听。”
王九心里觉得有些不妥,暗暗掂量了一下陈局长与赵队长的分量,还没等比较完,两人已经上楼了。
家树还是晚到了一步。
走到楼梯拐角,迎面两个人正从楼上下来,走在前面的是冬至,脚步稍慢,被身后的警察推搡得打了个趔趄。
家树停步,待他们走近,跨出阴影,叫:“冬至。”
冬至陡然停下,看着忽然出现的家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眼里却闪出了希望的亮光。
警察认识家树:“哟,殷老板。”
家树点点头,问他:“带我的伙计去哪儿啊?”
“监房。”警察回答,看到家树冷冰冰的脸,补充了一句:“赵队长说的。”
家树留意到冬至脸上多了两块青淤,伸手过去摸了摸。冬至偏头躲开,家树的声音低沉:“挨打了?”
冬至咬牙不吭声。小警察瞧着家树的脸色,心里打了个突,往后退了两步。
家树忽然淡淡一笑,自言自语道:“我都没舍得……”
他离开冬至上楼。小警察摸不着头脑,偷偷问张福:“殷老板这是……”
张福紧跟上去,回头说:“这是殷家的人,该怎么样,你看着办。”
“是,是。”小警察连连点头,跟冬至说话的语气软了不少,“走吧,我给找间干净的号子。”
赵队长正跟金胖子讲条件:“六爷,您今儿要带他们两个走,可不行。您得替我想想啊,怎么说他俩也是有嫌疑的,这要是跑了,我交待不过去。要不这样,让他们在我这儿住几天,等事情查清楚了,我肯定马上放人。”
金六爷笑眯眯地说:“赵队长,不是我不替您着想。是我催着他们来揭发检举的,这可倒好,弄得他们进了监狱,我也没法向他们家人交待啊。”
“交不交待的,还不是六爷一句话。”赵队长笑道,又转向王四和老高,“你们说呢?在江湖上混,难免跟警察打打交道。哪儿能老让警察为难呢?”
王四和老高对望一眼,从这句话里多少听出了点弦外之音。金六爷打了个哈哈:“您说的也是。谁都不容易啊。”他掏出个纸包,塞在赵队长手里,“那就住几天吧。不过,他们这几天的吃喝得劳赵队长多费费心。”
赵队长对纸包的厚度表示满意,吩咐等在门口的另一个警察:“带他们走。”
金六爷也说:“我也得走了。”
“好,我送送你。”赵队长把纸包揣在口袋里,从椅子上站起来。
几个人相跟着出门,正好碰上走来的家树。
金六抱拳微笑:“殷老板。’
家树躬身回礼:“金六爷。”
金六不想与他多纠缠,回头向赵队长:“有什么事,我随叫随到。”
赵队长连说:“客气,客气。那我就不送了。”
“好说,好说。”金六推了老高一把,示意他们快走。老高迈步,家树却不让道,走廊很窄,几个人僵在那里。
老高迟疑了一下,低声说:“殷老板,借个道。”
家树皮笑肉不笑地打量他一会,看得老高很不自在。“捅死人的是你还是他啊?”家树冲他身后一扬下巴。
老高没想到问得这么直接,下意识的侧侧身,把王四给露了出来。
家树轻笑:“你还挺实在。”
金六的扇子敲在了老高脑袋上,“还不走,蹲班房,知道不知道,当回家啊。”
老高憋红了一张脸,灰溜溜地从家树身边蹭过去。王四恨恨地瞪了家树一眼,跟着走了。
家树看他们下楼的背影,问:“怎么?他们也关起来了?”
赵队长接茬:“是啊,案子没查清楚,谁也不能放。”
“赵队长办案真是公正严明。”家树微笑着侧身,“金六爷慢走。”
金六爷倒不急了,问:“那个小孩儿,是你什么人啊?”
“我店里的伙计。”家树答道。
“除此以外呢?”
“除此以外?”家树想想,忽然凑过去贴在金六耳根子,小声说,“是给我暖被窝的……”直起身子,放大声音笑道:“您听着新鲜不新鲜?”
金六竖起大拇指,“行,你真行。不过,我也算给你铲除个祸害。”
“何以见得?”
“他心狠到连爹都敢杀,更别说你了。摆在身边,早晚得出事。”
“是吗?这孩子心狠不狠我不知道,就一条,从来不撒谎。”
金六哼了一声,待要再说,赵队长看着势头不对,上前拦在俩人中间,“这么晚了,六爷赶紧回去歇着吧。殷老板,有什么话咱们进屋说。”
家树笑道:“是,是,是。我耽误六爷时间了。六爷,还有几天就过节了,您手底下那些弟兄家里米、面都备齐了没,我给您府上送点儿过去?”
金六爷哈哈一笑,“行啊,你别忘了送几袋到警局来。还有俩儿在这儿呢。”
第二十九章
赵队长对家树匆匆忙忙赶到警局一点儿都不意外,他早就觉得在这个米铺老板与小伙计之间有些不寻常的东西。所以在进屋关上门以后,他也就直截了当地说:“今儿你无论说什么,人也带不走。”
“谁说我要带走了?”家树在屋里转了一圈,扶起倒在地上的凳子,又用鞋底蹭蹭洒在周围的几滴血。
赵队长挑起一只眉毛:“那你来干什么?”
“我吗?”家树笑笑,“想和你谈笔交易。”
赵队长对交易总是有浓厚的兴趣,“什么交易?”
“米行我做了这么多年,也有点厌了。”家树坐到桌前,照例掏出一支烟,“我想再开个财路。你有没有兴趣?”
赵队长破例地拿起火柴,给他点上,“当然,当然。殷老弟的脑子好使,想出来的肯定是好东西。”他忽然笑道:“你不是想开窑子吧。”
“开窑子我倒是想过,可怕生出孩子来没屁眼儿。”两人相对大笑,而后家树正色说:“我想放债。”
“哦?”赵队长心里一动,想起了金六爷。
“没错。”家树象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你看金六,这才几年时间,他发了多大的财。”
赵队长的脸上模模糊糊地浮出一个微笑,“你也放债,那不是断了他的财路,他能放过你?”
家树吸了口烟,问:“他一年能给你这个数?”竖起两个指头。
赵队长微笑不答。
“我俩合伙,我出本钱,你负责催债。金六走黑道用打手,咱们走白道用警察。我保你每年拿到……”手指变成了五个。
赵队长看着那个巴掌,缓缓伸手把它按了下去,“你怎么不跟你家老爷子合作。”
家树淡淡一笑,“这你我心里都明白,他已经没有明天了。”
赵队长心里不知为什么一阵舒服,松开手靠向椅背,“你想怎么干?”
“生意要想做大,就不能有第二家搅合。”家树声音平静,带着点儿狠意,“金六那摊子,肯定要铲了。”
赵队长笑了:“你是为公,还是为私啊?”
家树不答,继续说:“正好出了这件事,是个机会……无论是指使杀人,还是包庇罪犯,都……”
“行了。”赵队长思索片刻,忽然打断他,“事情还没查清楚呢。”
“对,对。”家树见风转舵,“我只是个假设。”
赵队长站起来,走过去拉开门,一本正经地说:“你走吧,我还有公事要办。”
家树毫不介意,弹弹大褂上的烟灰,笑道:“队长,还有个事儿。”
“嗯?”
“我那个小伙计还没吃饭呢,我让管家给他带了点,待会儿送过去。”
赵队长有些不耐烦地点点头,伸头向楼下叫:“王九,带殷老板去趟监房。”
监房在警局的地下室。白天尚且阴暗,到了晚上,冷得就像冰窖一样。偌大的一个地方,只在中间生了个炉子,靠着那一点点暖意,使周围的人不至于冻死。
冬至一进来就坐到房间的角落里,但没过一会儿,墙上的寒气就把背洇得湿冷湿冷的。他不得不移到铁栅栏的边上,好让自己暖和一点儿。
囚室里贴地放着一张床板,上面扔了床已经脏得不知原来什么颜色的被子。冬至犹豫再三,还是抵不住寒冷,把它拎起来裹在身上。一时间,臭味、霉味熏得他微微头昏。即使这样,他仍在不停的哆嗦,上下牙打架的声音清晰可闻。
送他来的警察,锁上门就走了,只剩下他与隔壁监房的王四和老高。那两个人倒是什么都不吝,倒下就睡,此刻已经争先恐后地打起了呼噜。冬至疲乏到了极点,却怎么也睡不着,只要一闭眼睛,陆大有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画面就强行在脑子里翻腾,让他心烦意乱。
冬至低头,借着灯光端详双手,上面还有些干了的血迹。他拉过被子的一角,在手上蹭着,血被一点点地擦干净了,可心中的罪恶感却越来越重。他并不无辜,所以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感到的并不是他所表现出来的愤怒,而是害怕,怕到发抖。
铁锁“当”地一响,铁门吱吱嘎嘎地大开了。隔壁的呼噜声停了几秒,有再接再厉地打下去。冬至向外张望,当先进来是提着马灯的警察,跟在他后头的竟然是殷家树。
两个人来到冬至囚室门口。家树拎着个提盒,闲闲地站着,看着警察开锁,就像站在戏院后台一样。
门开了,家树把捏在手里的东西塞进警察口袋,“我就呆一会儿,你先上去。把大门锁上,我要走时敲门叫你。”
警察点点头,转身走了,甚至没有关上囚室的铁门。
冬至拥着被子坐在那里,想不起要干什么,只是呆呆地望着家树。家树笑了,“我脸上有儿啊?”
冬至也想笑,一咧嘴,牵动了脸上的伤口,苦笑变成了惨笑,开口时才发现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您怎么来了。”
家树用脚把那床被子从冬至身上扯下来,踢得远远的,然后把食盒放在床板上,里面有一碗馄饨和两个馒头。家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温暖:“一天都没吃饭吧。我给你带了点儿,趁热快吃。”
冬至看着馄饨,一句话都说不出。他端过碗,拿起筷子,喝了一口汤。汤带着热气滑下去,激起的水雾迅速占领了眼睛,凝结成两行泪,滴在手上。
家树托起冬至的下巴,冬至垂下眼睛,泪水顺着面颊滑下来,象两条小溪。家树伸手去抹,抹断了,一松手,又接上。他微微叹了口气:“你不是挺能扛的吗?那天跪了那么长时间都不服软,现在哭什么?早知道一碗馄饨就这么管用,我还费那个劲干吗。”
冬至推开他的手,自己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家树端详着他脸上的青肿,想摸摸,又忍住了,问:“谁动的手?是赵队长吗?”
冬至点点头,忽然觉得没了胃口,放下馄饨,低声说:“我啐了他一脸吐沫。”
家树勉强忍住笑容,说:“他没用鞭子抽你,还算是给了我面子。以后可不能这么糊涂,赵队长你也敢惹?”
“谁让他都向着那几个坏蛋。”冬至朝隔壁指了指。
“到底谁是坏蛋,得赵队长说了才算。”家树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忽然走出囚室,站到火炉边上,招呼冬至:“太冷了,到这儿来暖和暖和。”
冬至迟疑了一下,抱着胳膊走出去。温暖的炉火和身边的人驱散了心里的阴冷,他缓了口气,随着身体渐渐放松,肚子开始咕噜咕噜乱响。
家树催促:“快点把东西吃了,我不能久呆。”
冬至“嗯”了一声,跑去端了碗,站在火边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家树一边伸臂烤火,一边说:“明儿我给你送些被褥衣服,这地方你怎么也得住几天。”
冬至停下筷子,抬头小声问:“要住几天?”
家树摇摇头:“说不好。看看再说吧。唉,你可得乖着点儿,别我在外面办事,你在里面给我拆台。”
“我根本就没杀人……”冬至愤愤地说。
“我管你杀没杀人,”家树不耐烦地说,“其实赵队长也不管,他只是……”
“只是什么?”
“行了,你快吃吧,吃完睡觉。以后问你什么都说吓得记不清了,听见没有?”
“我……”冬至还想说什么,看看家树的脸色,又咽了回去。
“嗯?”
“我妹妹怎么办?”冬至咬着嘴唇。
“她?”家树想了想,“正好家彤娘缺一个做伴的,也就是收拾收拾屋子,做做饭。你要是愿意,就让她住那儿吧。”
“二太太?”冬至想起小时候挨过的那一记耳光和二太太鄙视的眼神,“她能愿意吗?”
“这是家彤提出来的,她应该同意吧。“
冬至不放心喜凤一个人住在家里,只能无奈地说,“您和二太太说说,多包涵喜凤,她年纪小,不懂事……”
家树点点头,说:“二太太人挺和善,家彤又在,你可以放心。”
冬至无语,从小到大,他体会最的感觉就是“身不由己”,他并不想依靠任何人,但是监房里黑暗寒冷的环境带给他极大的压迫感,使他不知不觉把家树当成了温暖和希望。
炉火跳跃,映在家树的眼里,似乎也有光芒闪动。冬至不经意和他对视,微微一震,腾地转过脸去。那目光中含的东西,竟如火焰般烫人。
家树垂下眼,淡然一笑:“我该走了。”
“啊?”冬至茫然回应。这里多了家树,就像有了挡风的屏障,他回望敞着门的囚室,就像看一张吃人的血盆大口。
“去啊?我要叫人了。”家树轻推他,把他推进门内。自己拎了提盒,回手把门关上,然后走到铁门,轻轻敲响。
冬至默默坐在床板上,蜷起身子,准备抵挡随之而来的孤独和挥之不去的罪恶感。
第二天。
家彤有些着急,声音提高了:“娘,您怎么就说不通呢。喜凤哪点儿不好?”
芙蓉不抬头,熟练地把线打了个结,用牙咬断。又从匣子里找出一根红线,凑在光下韧针。
家彤伸手拦在绣绷子上:“娘,您听没听我说啊?。”
芙蓉韧好针,拨拉家彤的手:“拿开,挡亮了。”
“不。”家彤捂得更紧了些。
“那我扎了。”芙蓉淡淡的。
“您舍得?”家彤嬉皮笑脸。
芙蓉持针在他手上一刺,家彤大叫一声,缩了回去,捏着指头挤出一个血珠:“您真扎啊。”
芙蓉抬眼看了看,又开始绣。
家彤无奈,从床上跨下来,抄起棉袍往身上披。
“哪儿去?”芙蓉问。
“到大屋去,找大哥。”
芙蓉停下手中的伙计,待他要出门的时候,忽然说:“要是你在,有你陪着我就行,你要不在,我也不想有人在身边。“
家彤收回跨过门槛的一只脚,回身看向母亲,冬日的阳光透过窗纸洒在她身上,闪着金色的光。一瞬间,家彤感到眼中一热,他知道母亲一个人不容易,不禁为自己终年离家在外感到十分愧疚。
与此同时。
文娴坐在梳妆台前,正对着镜子扑粉。
她从镜中看过去,发现家树背靠着床头,沉着脸发呆,手中的烟许久不动,长长的灰将落未落,已经烧到了尽头。
文娴笑问:“想什么呢?”
家树一惊,烟头刚好烫到手指,他赶忙扔在地上。
文娴放下粉扑,坐回到床上,帮家树掖好腋下的被子,说:“要不你再睡会儿,昨儿大半夜才回来。我自己给婆婆请安去。”
家树点点头,他的确很疲惫,而且他也不打算去母亲那里,听那些夹枪带棒的训斥。
文娴继续上妆,家树又抻出一根烟,点燃了放在嘴里叼着,继续发呆。
文娴一早特地找张管家过来问了问,虽然他敷衍着不肯细说,也听了个大概。因为爹的缘故,只要涉及到警局,她从来都认为没有什么办不了的事,所以,也就没太放在心上。
家树想了一会,忽然问:“你爹和金老六的关系怎么样?”
“金老六?”文娴愣了一下,脑子急转,反映过来,“放高利贷的那个金六爷?”
“嗯。”
“交情一般吧,逢年过节的,礼钱倒是不少。他和赵队长走得近,你知道,我爹和赵队长交得不是同一拨人。”文娴回答说,又转念一想,有些着急:“你欠他钱了?”
“没有。”家树不耐烦地说,“我还用跟他借钱。”他碾灭了烟,顺着枕头出溜到被窝里,说:“你今儿回家一趟,帮我打听点儿事。”
“什么事?”
“打听打听那个金六在上头有没有什么背景,认得什么人。说实在点儿,就是根基有多。”
“打听这个干什么?”文娴很好奇。
家树翻了个身,把背朝向她:“让你问你就问,管那么多干吗?还有,别跟你爹瞎说咱家的事,听见没有?”
“切。”文娴扔了粉扑,溅得梳妆台上到是白粉,“求人还有你这么求的,真是个大爷。”
第三十章
文娴走了,家树终于可以清静了,可是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与赵队长的交易,是他从家赶到警局那一路上想来的,仅仅是个华丽的空壳子,唬得了闻见腥味就流口水的赵队长,却唬不了自己。
金六在柳镇上放高利贷,不是一天两天了。不单单是赵队长,镇长有点儿实权的人,多半都受过金六的好,更别说他手底下还有好几十号子人。要想彻底扳倒他,不是那么容易。
这事要想干,就要干个彻底,不能给金六反扑的机会。不然,偷鸡不成,蚀得可不是一把米,整个殷家的家业都可能陪进去。
连家树自己也想不太明白,他也不愿意想得很明白,为什么对冬至那么上心。论相貌,论性情,他都抵不上小香莲。况且,他也不像是个可以承欢于人下的人,再况且,他和他毕竟是……
家树烦躁地翻了个身,趴在床上。身下坚硬的一点顶得他很难受,正要用手……屋门被轻轻叩响:“大哥,大哥,你在吗?”
家树腾地坐起来,慌手忙脚地抓了个枕头倚在身后,一眼瞟到胯下,看见被子顶起个帐篷。赶紧把文娴的被子拽过来盖上,沉了沉气,说:“是家彤吗?进来吧。”
家彤一进屋,就发现家树的脸红得不太正常,连气也似乎喘得粗些。他走过去,关切地问:“生病了?”
家树手放在被子底下,暗中掐了自己一把,疼得咧了咧嘴,才算把身体上的火扑灭了。他指指床边的凳子,说:“坐吧。我昨回来晚了,没睡好。”
“到底怎么样?”家彤开门见山,“我听说冬至给关起来了,因为什么?”
家树看着家彤焦急的脸,心里微微有些不快,伸手去拿烟,里面却空了。他把空烟盒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家彤从他的动作中感到些什么,却会错了意,说:“赵队长为难你了,是吧?他到底要多少钱啊?”
“他要多少钱你给啊?”家树有些没好气。
家彤碰了个钉子,一愣,火气在胸口撞了两下,忍了,没有吭声。家树倒有些不好意思,缓和下来,说:“事情不太好办。倒不是赵队长借机敲钱。你知道金老六吗?”
“嗯,知道点儿。冬至他爹就是欠他的钱还不上,才会出事的。”
“就是他打发手下,就是刺死陆大有的那两个,到警局反咬一口,说冬至才是杀人凶手。”
“我听张福大概说了说,不过,没凭没据的,他说就算数?”家彤不很以为然。
家树摇摇头,“冬至说也不算数。当时没有旁人在,都是一面之词。”
“那是冬至亲爹啊,论情论礼都不可能是冬至做的。”家彤把家树当成赵队长。
“谁跟你论情理。”家树对弟弟在人情事故上如此幼稚,感到不耐烦,“现在这个世界,谁有权,谁有钱,谁就有理。”
“那咱家不是既有钱又有权吗?”家彤反问。
“噗……”家树喷笑,“谁告诉你的。”
“别当我是傻子。我虽然不管帐,家底有多少我是知道的。至于权,你娶了警察局长的女儿当老婆,不会白娶吧。”家彤的笑容带了些刺。
家树的笑也冷了:“钱,我有,但肯定没有金六多。而且,我凭什么为一个小伙计那么多钱。至于权……哼。”
家彤无语,半晌才说出话来,声音带着无奈和困惑:“我也不知道。其实我跟冬至没待多少日子,小时候一起上过几个月的学。这回来,也就见了两回面。可不知怎的,我一见他就有一种亲切感,好像是最好的朋友,最亲的兄弟似的。如果不帮他,心里过意不去。”
这轮到家树无语。冬至的确是最亲的兄弟,可是,他不能也不愿告诉家彤。
坐了半晌,家彤无精打采地说:“哥,你歇着吧,我走了。”
家树点点头。待看到他站起来,忽然想起,问:“喜凤的事儿,你跟二娘说好了吗?”
家彤哎呀一声,说:“就是这事找你来的,我倒忘了。我娘死活不同意她住到院儿里去,我招儿都想尽了,也说不通。”
“哦?”家树皱起眉头。
“要不你去跟我娘说说?”家彤试探着问。
“那怎么行。”家树斥道,“那不是给二娘添堵吗?你先走吧,这事儿我再想想。”
事情解决的很简单。张福提了个建议:“给二太太做饭的梁妈一人住,叫喜凤跟她屋里搭个铺,应该没问题。相互照应照应,吃饭什么的也不愁了。”
家树应允:“让她帮梁妈干点儿活,这个月开始给她开一份工钱。”
“您真是做善事。爹死了,哥哥又给抓了起来,没咱家照顾,小丫头怕是……”
家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哼”了一声。
大年三十。
鞭炮声断断续续地响着。
吉祥米店里已经没了顾客。店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米缸面袋上贴了“到福”字,门脸儿上红彤彤的春联也挂好了。伙计们手揣在袖子里站着,准备混过关门前的终点儿。
若是往年,徐大力等几个老伙计,总是凭着面子,跟东家说说,大过年的就早点儿放了。可今年,大家都看得出来,家树的心情不好,都不愿意去触霉头,所以,就这么耗着,谁也不吭声。
家树穿了件簇新的长衫,一手拿烟,一手捏着几个红包,坐在靠近门口的椅子上,摆出一副随时跃起说客气话儿的架势。可如果看他的眼睛,就能知道,他的心思明显不在这上面,不知了多大力气,才使脸上的表情呈现一派过年的气息。
从岳父那儿传来的消息其实不错。金六钱是有不少,但发家发得太快,还没来得及在上面的官场中扎下根基,所以,关键就在柳镇的这帮人该如何对付。
一转眼四五天过去。赵队长却一点儿口风都不漏,家树找了他三,都推说年前忙,没功夫见。去探冬至,也被告知:东西可以转交,人,不能见。家树越等越心焦,话既然已经说出去,如果赵队长不跟着他对付金六,那就肯定会联合金六对付他。如果真是这样,凭年老势衰的陈局长,凭殷家的家业,能斗得过吗?家树没有把握,因此,也就对自己的冒失多少感到有些后悔。
天色渐暗。
徐大力有些坐立不安,门外的鞭炮声越响越密,周围的伙计拼命给他使眼色。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一天,人人都恋着家里的温暖。终于,他走到家树身边,躬身问:“东家,要不要点上灯?”
伙计们气得差点儿扔簸箕砸他,“点灯?还没熬够啊。”
家树从沉思中醒来,看看外面天色,回头看看一屋眼巴巴的人,站起来说:“今年就到这儿了,明年咱们再红红火火地来。”
“哦。”伙计们都欢呼起来,纷纷围上来说些“财源滚滚”、“大吉大利”的吉利话。家树笑着把手中没发完的红包塞在他们手里。一时间,人人高兴,个个发财。
就在上铺板的当口,一个人从门口探进脑袋,叫:“殷老板,殷老板。”
家树扭头一看,是王九,却没穿警服。他赶紧迎上去招呼:“来来来,进屋暖和暖和。”
王九没进来,只是冲家树小声说:“我得回家了。赵队长让我告诉您一声,晚上他值班,你有功夫,就过去一趟,他有点儿事跟您谈。”
“哦。好,好。我一定去。”家树心里高兴,赵队长肯跟他谈,就表明事情有回旋的余地。他伸手从兜里掏出五块钱,递给王九:“给孩子买点儿炮仗。”
王九嘿嘿一笑,接过来揣在兜里:“我不是跟您表功,你那个小伙计,我可照顾得不错。吃啊,喝啊的,都没少他的。”
家树拍拍他肩膀:“有劳,有劳。我不会忘了的。”
警察局里难得的清静。
守门的那位似乎知道家树会来,略略点了点头,往楼上指指,示意他上去。
家树拾阶而上,棉鞋的皮底儿踏在地面上,发出“哒哒”声响,更衬得楼道内空荡荡的。
他静立在门外,侧耳听了听动静,似乎有些纸张翻动的声音。家树轻轻敲门,屋内传来赵队长的回应:“进来吧。”
赵队长坐在长桌后面,见到家树进来,欠身欢迎:“哟,殷老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啦。快坐,快坐!”
家树摘下围巾,把大衣解开两个扣子,坐到他对面,笑道:“你找我还敢不来。”
赵队长打个哈哈,“那就得劳烦你家老太太和弟妹等你了。”
家树一笑,四下张望,瞅见桌面上摊着几张单子,看上去象是账目表,问:“过年也不歇了,忙什么呢?”
“我一个人没家没业的,用不找歇。”赵队长胡噜胡噜头,笑道:“还不如让底下兄弟过个踏实年。”
“行。”家树翘起大拇指,“你真是当大哥的料。”
“哈哈。”赵队长颇为自得地大笑。他又拍着桌子上的纸,说:“你也不赖啊,若论赚钱的本事,怕没人比得了你。”
家树心里一动,借着笑凑过身子去看,“什么呀,这是?跟我有关?”才看了两行,他的笑凝结在脸上,然后突然抬头,问赵队长:“你从哪儿弄来的?”
赵队长那几张单子递到他手里,说:“还能从哪儿,金六爷那里呗。是我硬要来的,说要是不给,案子结不了。”
家树捧着翻了几页,心中半是喜悦半是怀疑:这是李大有打的四张借条,上面借款数目,利息,还款时间写得一清二楚。赵队长能把它弄来看,肯定是对自己的建议动了心;但金六居然能够把借条给他,也说明两人之间的关系不一般。
赵队长看着家树的脸色,似乎读出了他的心思:“金六真是够义气,也信得过我。”
家树不好说什么,含糊地笑笑,说:“那是,那是……”
赵队长紧盯一句:“可他在别的方面,就不那么义气了。”
“哦?”家树挑起一条眉毛。
赵队长靠回椅背,把两条套了长靴的腿驾到桌子上,沉默半晌,问:“你说过要跟我一起经营放债,要是真成了,咱俩怎么个分账法?”
家树脑子急转,联系到刚才那句话,忽然明白了。赵队长打得好算盘,他拿了家树的建议去跟金六谈,金六原本就有根基,要是能谈成,钱来得就不费吹灰之力。不过现在看来,他并没有谈成功。
家树试探着说:“咱们兄弟俩,还有什么不好商量的?你说句话,我照办就是。”
“真的?”赵队长仰望着天板,追问一句。
“那还有假。”
“好。”赵队长嗖地抽回腿,半身扑在桌子上,凑近家树,“我要五五分账,外加一点儿利息。”
家树暗骂:“真他娘的敢开牙。简直是空手套白狼啊,什么都不用投,就弄几个警察吓唬吓唬人,就敢要五成。”
心里痛骂,脸上却一丝犹豫的表情也没有,说:“好!就这么定了。”
赵队长慢慢直起身子,似乎不太相信。他从家树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转转眼珠,笑道:“够痛快。你不问问我,要多少利息?”
“你是我大哥,给多少都是应该的。”家树也笑。
赵队长双手抱胸,慢条斯理地说:“要是我要的利息不是钱,是人呢?”
家树的身体腾地紧张起来,觉得有些不对劲,半开玩笑地问:“人?谁啊?我老婆?”
赵队长摇摇头,说:“我要你老婆干吗使?别装傻了,我要你那个小伙计,冬至。”
家树的笑容僵硬了。
赵队长的贪欲赤裸裸地写在脸上。
家树觉得口干舌燥,半晌,强笑着说:“他,他有什么好,长得不标致也不懂风情,小香莲那儿……”
赵队长看着他的眼睛,“去他妈的小香莲,我就要他。”
家树再沉默,把目光投向窗外。
赵队长轻笑:“你还没把那小子弄到手,是吧?”
家树不说话,咬了咬牙。
“每都是我捡你剩下的,这你也捡我一回,怎么样?”
家树沉默良久,缓缓摇头,“不行。”
赵队长脸上肌肉一跳,有点儿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不行。”家树把头转回来,正视着他,“谁都可以,就是他不行。”
赵队长嘴角上扬,慢慢浮起一个微笑,但是眼睛冷冷的:“谁都可以?那好,不是他,就是你弟弟。老实说,我对你弟弟的兴趣也挺大的。”
家树感到血液从心脏腾地冲到脸上,又迅急退了下去。第一,他有了在赵队长脸上狠砸一拳的冲动,但仅仅是冲动。他双手在脸上搓了搓,等放下的时候,再摆出微笑:“大哥,你真会开玩笑。”
“是啊,老弟,我是说着玩呢。”
赵队长打量的目光让家树如坐针毡,他从兜里掏出烟点上,吸了一口。呼出的烟气挡住了赵队长的脸,让他有一种虚幻的安全感。
屋里沉寂了一阵。
“叮……R……”,一个二踢脚在窗下点燃,巨大的爆炸声使窗纸哗啦哗啦响。
家树的眼里涌起了疲惫,他懒得再装下去,声音低沉地说:“分账的事绝对没问题,队里的兄弟我另有酬谢。至于冬至,你就放了他吧。他跟小香莲不一样,他……”家树觉得有些困难,“他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他是没有前面还是没有后面?”赵队长恶意地说,“我就要他一个粉嫩嫩的身子,他是哪种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家树语塞。是啊,赵队长看上谁,哪管那么多。小香莲那里有点姿色的徒弟,哪个不是上来就干?
赵队长十个指头不紧不慢地敲着桌子,说:“家树,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办糊涂事?一个小伙计,你至于吗?我要这么点儿东西你都不给,还怎么跟你做生意啊?”
家树抬眼望着他,想辩解,又无从说起。
“你也知道。人现在在我手上,要杀要剐,还不是由着我来。我能问你一声,也就当你是我的好兄弟。”赵队长的声音比冰来冷,“明说了吧。你点个头儿,咱俩都高高兴兴过年,年后该干什么干什么。要是你不愿意呢?……”
停顿让家树全身发冷。
“你也听说过逃跑让警察击毙的事儿吧。过年的时候,警备都松懈。犯人逃跑,那一定是畏罪啊,还有什么可说的。”
家树的心真的凉了。
第三十一章
家树很小的时候,曾经养了一只狗,雪白的毛,四只小黑蹄。他很喜欢它,喂它吃饭,给它洗澡,当然,欺负它也是乐趣,他经常挥着尺子,把它吓得灰溜溜地钻到床底下去,然后再用吃的和甜言蜜语哄它出来。
可是有一天,小狗挡了二娘的道,二娘伸脚去踢,不小心摔了腿。爹大怒,一定能要弄死这只狗。无论娘怎么吵闹,都抵不过新嫁娘的眼泪。
狗被强行从家树怀里拎走了,死的时候,只发出短短的一声惨叫。那是家树最后一在众人面前痛哭,他至今都能想起那种象被冰水淹没的窒息感。他发誓,等长大了,要尽力维护自己的东西,谁敢碰一碰,就和他拼命。
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体会到那种感觉,直到今天。
可是,他能够拼命吗?
家树抬头,平静地说:“就今天一晚。”
赵队长的眼睛亮了,虽然答复并不能让他满意,但似乎还有商量的余地:“一个月。”
家树站起身,把掉在地上的围巾拾起来,拍拍灰,挂在脖子上,“明天你把他送到小香莲那儿去,年一过,我再送他回来。”
“急什么,要不过完初五我送他走。放心,我不会饿着他。”
“行就行,不行就拉倒。”家树再没有开玩笑的心思。
“好,好,好。”赵队长看出家树并不情愿,所以见好就收。他和颜悦色地问:“那咱们的生意?”
“你这边弄死金六,我那边的生意就开张。”家树冷静而疲倦。
“一言为定。”赵队长亲切地走上来,揽住家树的肩膀。家树想挣脱,又忍住了,由着他揽着送到门口。
“家里都等着吃年饭,快走吧。”赵队长一副急不可待的模样。
家树迟疑片刻,说:“我先去看看冬至。”
“哦?”赵队长闪着目光,“你该不会给他下点儿药,让我玩儿个死人吧。”
“你他娘的,”家树终于忍不住了,“那我还不如药死了你清静。”
“哈哈哈哈……”赵队长爆发出一阵大笑,在寂静的走廊上回荡,“去吧,去吧。”他挤挤眼睛,“可别时间太长了,一刻值千金呢。”
从铁门内出来的那一刻,冬至闻到了过年特有的硝烟味,耳边是鞭炮的噼啪声,经过门厅的时候,可以看见夜空中有焰火点亮。今天是除夕了。
这两天一直被关在牢里不见太阳,要不是一天三顿饭,他都不知道钟点儿。监房里那种潮湿、寒冷和发霉的味道缠绕着他,即使离开了,似乎也能从衣服里,皮肤上闻到,让他憎恶。
他不知道要去哪儿,押着他警察可能因为过年还要当班,阴沉着脸,多一个字都不说。他被带到大厅旁的一个房间门前,警察推开门,从背后搡了他一把,喝道:“进去。”
冬至踉跄着跌了进去,被人伸臂扶住,抬头一看,心里泛起一股暖意,叫道:“大少爷,您来了。”
家树微笑:“我来看看你。”
屋子是间警员的休息室,里面凌乱地摆着两张床。家树示意冬至坐在床上,自己拖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
家树问:“吃过饭了吗
冬至笑笑,点头:“饺子。”这两天,家树一直派人把饭送到警局来,人虽然见不到,东西还是能送进去的。
他迫不及待地问:“我妹妹怎么样?”
“没什么事儿。她现在大宅,有梁妈照应着。”
“哦。”冬至松了口气。
家树细细打量冬至,只几天时间,他好像瘦了不止一圈,下巴尖了,眼睛周围有明显的黑晕。
“睡不好觉?”
冬至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他在那个永远是黑天的地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做恶梦。到后来,只能一夜一夜地强迫自己醒着,直到实在熬不住为止。
家树没有等到回答,只看到那两只有些脏的手,紧紧地搅在一起。家树叹了口气,说:“明天你就可以出去了。”
“真的?”冬至眼睛一亮,闪出兴奋的光芒。
家树再一叹气,只是憋在心里,“真的。只是过了年还得回来,案子还没了结呢?”
冬至有些失望,但能出去一天,哪怕能出去一个时辰,对已经筋疲力尽的他来说,也是好的。他低下头,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家树苦笑。
在沉默中,冬至再感到了温暖和安全,对于家树,他是真的感激。他知道,如果没有他,自己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子,会悄无声息地闷死在牢里。虽然说,也不是那么委屈。
“我以前总觉得……”冬至困难地开口。
“觉得什么?”
“大少爷很……严厉。”冬至选了这么个词,“现在我才知道,您跟二少爷一样,也是好人。”脑子里母亲的身影闪了一下,他没有理会。
家树惊得张开了嘴。好人?从没人这么夸过他,他也不敢承当。而且,他并不确定这句恭维中有多少水分。因为这时的冬至,以前那个倔强的,忍耐的冬至,不太一样。难道几天的监禁,能改变一个人?如果真是这样,事情会好办些。
冬至一直没有抬头,紧盯着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家树忽然抓起那两只手,放在膝上,冬至一惊,抬起眼看他。家树说:“你还记得,那天你去镇长家找我借钱的时候,我说了什么吗?”
他当然记得,那时的羞辱感觉刺激得他一皱眉。
“我肯借给你钱,但要求你无条件的卖给我一年,你答应了,是吧。”
那个“卖”字听起来很刺耳,但的确是这么回事。冬至点点头,感到手被捏得很别扭,动了动,却没能抽回来。
家树笑了笑,“我倒不是想旧事重提,本来你借的钱也没用上。我只是告诉你,你想得到任何东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冬至的心有点儿往下沉,他问:“是不是这的事儿,也要付出代价?”
家树觉得口干舌燥,“是的。”
“什么代价?”
家树停顿一会儿,说:“不是给我,是给赵队长。”
冬至愣了,自己一无所有,拿什么给赵队长?给他白当三年的警察?他再看家树,希望从他那儿找到答案。
家树把目光躲闪开去。这么多年了,他第一知道也有说不出口的时候,冬至不像小香莲或者别的什么人,那些人他不在乎,即使在乎也可以为了得到更多的东西而舍出去。可冬至,不知是不是血缘的关系,他有些狠不下心。自己欺负他,折辱他是一回事,交给别人,是另一回事。
只一晚,就一切都解决了。家树安慰自己。他搜肠刮肚地找词,想向冬至说明:“嗯,赵队长想和你……嗯……他喜欢……你只要……”
冬至专心地听着。
家树很快就放弃了,他无法解释,说赵队长把你当成个女人?他要脱光了衣服把你压在身下,然后把他的……
家树多少有些泄气:如果他是小香莲,该多好啊,只要把赵队长往他身前一带,一个眼神,他就明白了。
“只要什么?”冬至隐隐感到不对劲。
“你只要老老实实地,赵队长想要什么,你就给他,不要反抗,不要惹恼他,明天你就能出去。以后案子也没问题。”家树干脆地说。
冬至皱起眉头,还是没明白赵队长要的是什么。可没等他再问,家树已经站了起来,“我走了,明天会把你送到一个地方。家先不能回,省得有人知道,惹事。”
冬至跟着站起来,答应:“是。”
家树拍拍他的肩膀,拉开门出去。站岗的警察迎了上来,家树点头说:“告诉你们赵队长,我先回去了。”
他逃也似的快步走出警局,在冬夜里吸了口冷气。车夫早已等得不耐烦,跑过来说:“回家吧,太太肯定等急了。”
家树迈上车,说:“先去趟锣鼓巷。”锣鼓巷是小香莲的家。
二楼赵队长的房间,冬至来过两,现在他才知道屋里还有一个小套间。
此刻,他正一个人站在套间里,四下打量着。这里比楼下那间警员宿舍小些,却放着一张大床,上面凌乱地堆着被褥;床边的椅子上,搭着警服、皮带;一对高筒警靴,象被随脚踢飞似的,散扔在角落里。
带我到这里干什么呢?冬至摸不着头绪。床头的窗户被帘子半遮住,他犹豫一阵,还是抵不过诱惑,走过去,贪婪地看着除夕的夜色。
屋门轻轻一响,冬至猛回头,想走回到屋子中央,已经来不及了。赵队长出现的门边,他向内看了看,见到冬至惊慌的神色,只是一笑,走进来,反手关上了门。
局促的空间,使冬至有了很大的压迫感。
他没动,看着赵队长走到椅子旁,把上面的东西漫不经心地扔到床上去。然后伸脚把椅子拨给他,说:“坐。”
冬至看看赵队长:这是屋里唯一的一把椅子,让我坐?
赵队长又笑笑,再说:“坐。”
冬至坐下,不知为什么,赵队长的笑容让他后背发凉。
“在牢里没受什么罪吧?” 赵队长没坐到床上,而是站在冬至旁边,居高临下地问。
“还好。”冬至挤出一个笑容。
“殷老板你见到了?”
冬至点头。
“他跟你都说什么了?”
冬至摸不着底,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所以,只是摇摇头。
赵队长呵呵笑出声,“他没说明天接你出去?那可是我俩商量好了的。”
“嗯。”冬至松了口气,对家树的感激由然而生。大少爷果然没有骗他,不过,和赵队长“商量”,得多少钱啊,恐怕这辈子自己都还不清。
赵队长等着,半晌不见冬至有别的话,又问:“还说什么了?”他只穿了一件警服的衬衣,此时嫌热似的把下摆从裤子中拉出来。
冬至愣神,想了想,说:“他说我妹妹没什么事儿,还说……”他想起了家树说的:“你只要老老实实地,赵队长想要什么,你就给他,不要反抗,不要惹恼他……”
赵队长把衬衣的扣子松开几颗,走上两步,问:“他说没说让你干什么?”
冬至看到那毛绒绒的胸口欺过来,觉得十分别扭,微微侧头,答道:“他没说。”
赵队长挑起眉毛,这不象殷家树的风格啊,办事这么不靠谱,怎么,弄个人还让我自己往明里挑?还是,这个冬至装糊涂。
他没有多少耐心,既然只有一夜,也就无需顾忌冬至的感受,自己享受到了,才是真的。他盯着冬至的脸,咽了口口水,这么货真价实的漂亮孩子,还真是不多见。
家树照旧让车停在巷子口,在下车往里走的时候,听到了身后车夫低低的骂声。他笑了笑,没心情也没力气和车夫致气了。
巷子里比起平日来多了些生趣,在小香莲门前,有一群孩子在放炮。左一个窜天猴,右一个二踢脚,每个响过,都会引来一片笑闹声。
家树慢下脚步,下意识地把大衣领子竖起来,他不愿意有人看见自己去敲小香莲的门,小孩也不例外。
经过人堆儿的时候,正赶上放一挂小鞭,持竹竿的小孩害怕,把爆竹扔在了地下。小鞭噼里啪啦地爆着,火星四溅,炸得大家四散奔逃。
家树也赶紧退到墙边,怕被烧了衣裳。就一愣神的功夫,他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笑声,银铃儿一样亮的嗓子,带着些娇媚的上扬音儿。
家树叫道:“香莲儿,香莲儿。”
鞭炮声还未沉寂,“呲”,烟又燃起。亮光中一个人转过头来,眼睛被烟映出了小火苗,满脸都是惊喜,“家树,你怎么来了。”
第三十二章
家树绕过地上的烟,穿过嬉闹的孩子,走到小香莲身边。小香莲抬头微笑,自伤了腿,再上不得舞台,他就没有如此高兴过。看见他的笑脸,家树心里似乎也松快了不少。
一个孩子跑来拉住小香莲的手,拽他:“快,快,没有炮了。”小香莲从衣袋里掏出大把的鞭炮、烟塞在他怀里,“都给你,都给你,放个痛快吧。”小孩大叫:“这么多,这么多。” 兴奋地不知所以,跳着脚跑了。
小香莲推开院门,回手把家树扯了进来。还没等关严门,已经用两条胳膊圈住家树的脖子,嘴唇凑过去,吻在一起。
家树一手搂着人,一手把门关好,摸索着扣上门插。小香莲用余光看见,忽然噗哧一笑,道:“怕你老婆来揪你回去?”
家树眨眨眼,说:“她要敢来我就敢打。”
小香莲撇嘴,“敢打?凭她爹你也不敢打。”
家树舒了口气,说:“快了,马上我就敢了。”
小香莲又憋不住一笑,飞起个眼风儿,“咱们进屋说。”
冬至被赵队长盯得浑身不自在,眼看他越靠越近,下意识地站起来,闪到椅子后面,叫了一声:“赵队长。”
“嗯?”赵队长的脸让情欲蒸成了红色,他把衬衣甩脱,扔在地上,向冬至逼过去。
“赵队长……”冬至真的慌了,他对眼前的一幕完全不知所措,但本能感觉到赵队长的不怀好意。
赵队长按住冬至紧紧抓住椅背的两只手,低声说:“听话,把衣服脱了。“
冬至一哆嗦,“为什么要脱衣服?”
赵队长淫笑:“不脱衣服,怎么好办事?”手伸到脖领,就去解冬至的衣扣。
冬至忍无可忍拍飞了他的手,低声说:“您……”
赵队长晃晃胳膊,感到手背有点儿疼,这倒激起了他更强的兴致,他直接伸臂搂了过去。
冬至向后急退。赵队长抱了个空,他随手抓起拦路的椅子,向后一扔,看着退到床边的冬至,说:“你能躲到哪儿去?乖乖地陪我睡一夜,怎么都好说。”
晴空打个霹雳,也不会让冬至这么震惊,他没想到自由所要付出的代价,竟是这个。怎么,怎么大少爷竟能答应他。
赵队长扑过来,冬至退无可退,横下一条心挺肩膀一抗。赵队长措不及防,一下子被顶在胃上,哎哟痛叫一声,趴到床上。冬至趁机冲出,扑到门上,一拉把手,他的心沉了,门居然从外面锁上了。
他连拽几,门咣啷咣啷响,就是不开。这时,赵队长已经缓了过来,叫道:“小子,敢动手,反了你了。”从衣服堆儿里摸到皮带,手持着站起来。
冬至后背紧贴着门,喘着气,盯住赵队长。赵队长几步上前,抡起皮带就抽过去。冬至抬臂一挡,皮带在胳膊上留下一道血印。
第二下打来,冬至瞅准机会,一把攥住皮带,往怀里一扯。多年扛粮食包练就的劲儿终于显示出威力,赵队长脚步不稳,踉跄着向前栽倒。
冬至抬腿猛踹,正踢在他小腹正中。赵队长顿时惨叫撒手,腾腾腾后退几步坐到,脑袋磕在床栏杆上。
冬至抡起椅子,冲上去猛砸窗子,没有几下,插销飞起,窗户大开。他没半点儿犹豫,登上床头,由窗户自二楼跳了下去。
警察局院内回荡起赵队长变了调儿的嘶喊:“抓住他!给我抓住他!”
家树一进屋,就闻到一股酒香。他吸吸鼻子,笑道:“好香,你拐了个开酒铺了?”
小香莲踹了他一脚,摸到桌边点油灯,声音中微带些不好意思:“过年预备些酒,一个人解闷用的。”
灯光亮起,家树看到八仙桌底下,靠墙摆了三个大酒坛,桌上温着酒壶,阵阵酒气从里面飘出来。
“真打算自斟自饮啊?”家树坐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灌进嘴里,“好酒。唉,你不是喜欢喝黄酒吗?怎么买了这么多莲白?”
小香莲一笑,打开旁边的矮柜,从里面端出腊肠、卤肉、煮生等几盘下酒小菜,又拿了筷子,摆在桌子上,才说:“还是你让我多打点儿酒预备着。”他责备地一瞥,“没心肝儿的,撂爪子就忘。”
家树正夹了块肉放在嘴里嚼,忽然间没了滋味。前两天镇长家里的那一幕,让他想起了赵队长的嘴脸,一想到他现在可能趴在冬至身上,他就想吐。
“怎么了?”小香莲没得到预想的效果,有点奇怪。往常,家树多半会把他搂过去放在腿上,灌他一杯酒。象今天这么规矩的,还真少见。
“没事。”家树舒展了眉头,笑笑,冲他招招手。小香莲如释重负,扭着腰身坐进家树怀里,先端起杯子喝了口酒,再嘴对嘴地喂到家树口里。
家树摸到他腰上,解开一个扣袢儿,把手探进去。小香莲又怕凉又怕痒,嘻嘻笑着缩成一团。家树不管,一只手紧紧搂着他,另一只手在里面摸索,很快就找到了一粒突起,使劲捏了捏,让它在两个指头下硬了起来。
小香莲的喘息急促了,他把头埋在家树的肩膀,用舌头舔他的耳垂,腻声道:“到床上去?想死我了。”
家树吸口气,打横把他抱起来,直扔到床上,然后,压了上去。
冬至缩在树丛后面,紧张地听着院子里的动静。
今儿是除夕,统共只有两个警察值班。现在,一个守住大门,一个提着灯笼在院里乱找,还没能找到他的藏身之地。
但,抓到他只是个时间问题,因为,他的右脚折了。
很不幸,落地的时候脚正好踩在一个小坑里,他几乎可以听到骨头发出“啪”地一声轻响,然后是剧烈地疼痛。
但他没有停留,马上拖着伤腿闪进了树丛里。然后,他听见赵队长的叫喊声,警察的吆喝声,拉抢栓声,他知道,要想逃出去,几乎没可能了。
他身后是警局的高墙,如果没有伤,也许能从墙上翻过去,只是要冒着挨枪子的风险。再等下去不是个事儿,冬至已经疼得满身的冷汗,他咬咬牙,俯下身,两肘用力,延着围墙,慢慢向警局门口爬去。
“你那边儿有动静没有?”赵队长从二楼向下看,问守门的警察。
“没有。”警察把灯笼举高一点儿,四下踅摸。
“一帮子废物,快找啊。”赵队长痛骂,拔出手枪冲天放了一枪,“李冬至,我看你能跑得了。你听着,好好出来,我饶了你。等我抓住你,我剥了你的皮。”
冬至的心跳得马上就要从嗓子里蹦出来。他躲在树后观察大门口,发现那警察拎着灯笼在大门附近来回走溜儿。他横下一条心,准备冲出去。
又爬了几步,腿越发疼得厉害,他坐到在地,压低声音不住喘息。忽然间手一撑,却撑了个空,冬至心知有异,顺着墙一摸,竟摸到了一个洞。这一下喜得心停跳了半拍。
仔细摸索,洞不大,用手晃晃,周围的砖头很松。他赶紧两手连搬带刨,将洞挖得大了些。耳听得身后不远,警察用枪拨草的声音越来越近,再也等不得了,低头从洞口钻了出去。
“你就这么把他给卖了?”
家树不悦,他听出小香莲的话音儿里透出些不屑。“怎么叫卖!赵队长那人你还不熟悉,他想要谁,哪会儿得不到手?”
小香莲躺在家树怀里,用手在他胸膛上划着圈儿,“他是什么人我当然清楚,你也清楚。你把个雏儿推进火坑里,也不怕烧死他。“
家树心里烦躁,把他的手拨拉开:“你那些徒弟,不个个都是雏儿,怎么不见烧死!”
小香莲淡淡一笑:“我这儿就是堂子,专给赵队长开的堂子。进来的早晚都得走这条路,他们早都知道。再说,临去之前,该说的该嘱咐的,我都念到了,也不算得骗人。”
家树猛地坐起来,赤条条地下地找烟。小香莲撑着胳膊看他,笑道:“不如把酒拿过来,一醉解千愁啊。”
家树在口袋里翻到烟盒,抽出一支点上,顺手拿起桌上的酒壶,摇了摇,果然端着回到床上。小香莲接过,对嘴喝了一口,笑道:“冷了。”
家树夺过去,灌了一大口,被胸口的气顶到,大咳起来。小香莲扑在他身上,帮他拍背。家树一手酒壶,一手香烟,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小香莲忽然扔下他,叹了口气。
家树抬眼,一边咳一边用目光询问。小香莲幽幽地说:“你对我有对你那个伙计一半儿好,我就知足了。”
“你瞎说什么。”家树勉强压住咳嗽。“我对你不好?”
“想当年我跟赵队长的时候,你可是欢天喜地的,唯恐我照顾不周呢。”
“哼。”家树躲开了目光。
小香莲苦笑:“除夕你不回家吃年饭,跑到我这儿来,我就觉得我没那么好运气。果然啊,还是给点儿甜头让我给你卖命呗。”
“不过是让你帮我照顾个人,就过节这么几天,也算卖命?算了,与其让你这么冷言冷语地说着,我还不如另外想辙去。”家树作势欲走。
小香莲换了个笑脸把他扯住:“别急啊,等会再走,误不了你回家吃饺子。我就这一条命,卖给谁都是卖,卖给你我还甘心些。”
冬至不得不脱下了棉袄和棉裤,才勉强从墙洞中钻出来。肩膀和胯部被碎砖划得满是伤痕,地上的凉气透过单薄的夹衣,冻得他几乎僵硬。他使劲拽了拽卡在洞口的棉袄,“呲”地一声,撕了个大口子。他怕响声引来警察,不该再动。
警局的外墙也是片灌木,他撑起身子,四下看了看。面前一条路,东面不远有几个小孩提着灯在放鞭炮,那是回家的方向;西面黑漆漆瞧不见人,那儿直通柳河。冬至看看拖在身后的伤腿,往柳镇外跑,根本跑不了多远,不行,还得先回镇里。
他尽量躲在灌木后头,向镇里爬去。他记得离这儿不远有家药店,这个点儿应该没人看更了,只要能撑到哪儿,就有希望。
小毛跟邻居狗儿一起在街边儿放炮。虽然都是些小鞭儿,也够两个孩子乐和的了。玩儿了一会儿,小毛说:“我要回家去拉屎。”
狗儿没玩够,说:“憋一会儿吧,回去你妈不让你出来了怎么办?”
小毛想想,有这个可能,就憋着。可没过多久,叫道:“不行了,要拉裤子里了,我回去了。”
狗儿拉住他,指指对面的灌木从:“去哪儿,又没人。”
小毛看看黑乎乎的树丛,摇摇头:“我妈不让我过去,说那边儿有鬼。”
“切,胆儿那么小。”狗儿不屑一顾,“你是男的不是?”
“谁胆儿小了?”小毛一梗脖子,“去就去。不过,你得跟我一起去。”
狗儿哼了一声,抓起一个鞭炮:“有鬼出来,我就炸死他。”
寒冷和剧痛让冬至眩晕,他停下来再辨别方向,还好,已经可以看见街角药铺的招牌了。他听到了路边两个小孩的争论声,心里直着急,恨不得他们马上回家去。
可是天不从人愿,两个小孩竟然向他的藏身之地跑来。冬至只好把身体缩得更紧一些,希望能躲过两人的目光。
小毛跑到树丛旁,真是憋急了,拉下裤子就拉。狗儿用手扇着风,笑道:“真臭,真臭。”
小毛道:“你拉屎不臭,真是。哎呀,”他忽然大叫,“我没有带草纸。”
狗儿一愣,嘟囔:“你不早说。”
“怎么办。”小毛被风吹疼了屁股,又不舍得刚上身的新裤子,说话带上了哭音儿。
狗儿在灌木丛里乱找,忽然瞥见一片白色的东西,惊喜道:“那儿好像有张大纸,等着,我给你拿过来。”
待跑到近前,才发现自己弄错了,草丛里面竟然躺着一个人,一愣神的功夫,那人居然坐了起来。狗儿胆差点儿吓破了,大叫:“鬼啊。”撒腿就往家跑。
小毛顿觉后背阴风阵阵,提着裤子一跃而起,边喊:“妈呀,妈呀……”边跟着狗儿跑了。
冬至知道不好,硬撑着站起来。他已经听到警局围墙里传来赵队长的声音:“出去看看,围墙底下有人。”
他努力稳住身子,一瘸一拐地向街拐角奔去。没跑几步,就听见后面有人叫:“站住,给我站住。”
冬至不理,加快了脚步。就在马上就到了的时候,警察已经追到了身后。一根棍子抡起来抽在他腿上。冬至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棍子不停地打下,警察大骂:“敢跑!敢跑!”
冬至挣扎着往前爬,被一棍子敲在头上,晕了。
第三十三章
家彤坐在母亲身边,无聊地看着对面。大娘嘴不停地动着,发出嗡嗡地声音。家彤已经做到了过耳不入,想着心事,只在脸上堆起笑容。忽然间,他觉得胳膊刺疼,低头一看,芙母亲的手拧在上面,她低声说:“问你话呢……”
“啊?大娘,对不住,我没听清。”家彤打起精神,陪笑道。
“我是问你,什么时候娶媳妇?最好明年就把亲事办了,老大不小了,别耽误了。”
“不着急。”家彤笑笑。
“怎么不急。你哥就结婚迟,还好你嫂子争气,很快就怀上了。不然,殷家总是没后可不行。”金桂把手中的帕子向坐在那儿的媳妇挥了挥。
芙蓉和家彤都没搭茬儿,就殷家有后的问题,他们已经听金桂翻来覆去地说了一个时辰。据她断定,文娴肚子里的,一定是个带把儿的。由此可知,大房还是比二房风水好,长房长孙吗。
家彤有些后悔听从了家树的建议,与大房一起过节。这么干坐着受人欺负,即使已经被欺负惯了的,还是觉得难受,尤其是替母亲难受。
屋里冷了场。
文娴站了起来,走到芙蓉身边,低头看她手里的绣棚。“二娘,您绣得真好。看这两只鸳鸯,象活的一样。”
芙蓉笑笑,把针插在布上,抬头说:“我绣的枕套。你喜欢,以后我绣一对给你。”
“真的?”文娴夸张地笑,“我太喜欢了。”
金桂看不惯儿媳妇与别人亲近,咳嗽一声,吩咐:“文娴,这么晚了,家树还不回来,你去门口看看。”
文娴答应一声,手扶腰挺着肚子往外走。家彤一跃而起,说:“大嫂,您歇着,外面黑,别滑倒了,我去!”
文娴就势停步,回头笑道:“二弟真是好心,那就麻烦你了。”
冬至被淋在头上的冷水浇醒。
他觉得后脑疼得要裂开了,想用手去摸,一动,发现两条胳膊自手腕被栓住了,再动腿,脚腕上也有绳子。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二楼的屋子,现在赤身裸体地趴在那张大床上,从四个床柱引出绳子,把手脚展开,牢牢地捆住。右腿的伤,正好被麻绳勒着,一跳一跳的,剜心似的疼。
他用力回缩四肢,但除了让麻绳勒得更紧,没有别的用。
“醒了?”赵队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冬至吓出了一身冷汗,使劲转头,却看不到他。
“你想干什么?”冬至的声音发着抖。
“想干你啊。”赵队长冷冷地。他绕过床,站到了冬至面前。冬至勉强抬头,看到他依然裸着上身,头缠了块白布,隐隐透出些血迹。
赵队长手里拿着条对折的皮带,轻轻敲着另一只手,说:“你行啊。没想到我一生打鹰,却被鹰啄了眼。今儿我要不好好收拾收拾你,就没法在柳镇混了……”
冬至又气愤又害怕,骂道:“你这个禽兽……”
赵队长狞笑:“骂,使劲骂。你要不出声,我倒觉得没劲了。”
他抡起胳膊,用皮带向冬至背上狠狠抽了下去。
警局大厅,值班的两个警察围着火炉坐着。火炉上放了盆水,里面温着个酒瓶。年轻一点儿的警察有些萎靡不振,捏着块牛肉相了半天面,就是不往嘴里放。年纪大的那个倒是泰然自若,就着酒,一颗一颗地嚼着生豆。
“吃啊。”老警察用脚尖捅捅年轻的。
小警察苦着脸笑笑,刚拿起个生,楼上传来的一声惨叫让他一松手,掉了。老警察俯身拾了起来,塞进嘴里:“真是个废物点心。”
“叫得太惨了……都不象人声儿了。”小警察不好意思地解释。
“关你什么事儿,要你管。”
“大过年的,真倒霉,让我值班。”小警察喃喃地说。
老警察两杯酒下肚,心情还好,说:“说你嫩你还不承认。让你值班,那是队长信得过你,今儿晚上平平安安过完,你就是队长的心腹,以后好多得是。”
小警察打起了点儿精神,也倒了杯酒喝着。过了一会,还是担心,说:“上头声音小了,那小子不会死了吧。”
“死不了。”老警察摇摇头,“队长有分寸。不过,苦头肯定是吃足了,你想想,给队长的脑袋开了那么大一条口子……”他憋不住有点儿想笑。
小警察也笑了,说:“这幸亏是给抓回来,要让他跑了,队长还不得劈了咱俩。”
老警察斜眼看看他,笑道:“那不会。顶多拿你去顶缸。”
小警察噎着了。
因为家树没回来不能开席,满院子都是眼巴巴望着门口的人。
家彤看见张福开了街门向外张望,叫了他一声:“张管家。”
张福回头,堆起职业的笑容:“二少爷。”
“等我哥呢?”家彤走过去,跟他并肩站着往外看。
“是啊。我派人去过铺子,那儿早就上板儿了,没人。不知道大少爷去了什么地方。”
家彤皱起眉头,问:“就他一个人?”
“不,拉车的老杜和他在一块儿呢。”张福回答。
家彤点点头:“那就好。大年夜里,回家想找辆车都不容易。”
一阵冷风吹来,两人都缩起了肩膀。张福道:“您回去吧,这儿是过堂风,太冷。”
家彤摇摇头:“没事。我在屋里呆着也没意思。”他宁愿吹冷风,也不愿回去听金桂的唠叨了。
“您难得回家,过节还不陪二太太多说会儿话。”
家彤笑笑:“里面轮不上我和我娘说话呀。”
张福也笑了,点头:“大太太是比你娘能说。”
“你过节不回家了?”家彤换了话题。
“不回了,忙不开。”
“去年也没回去,你不想你老婆?”家彤笑问。
张福一笑,没说话。
“怎么不把她接过来?”家彤继续问。
“家里还有老人呢,不能没人伺候。”
家彤笑着摇头:“你在外面风流快活,把老婆剩下家里尽孝。”
张福笑容僵了一下,又舒展开来:“您真会开玩笑。”
又等了好一阵,才看见老杜拉着洋车气喘吁吁地从街那边跑过来。
张福和家彤跨出门槛,迎了过去。
家树掀开帘子,随手扶着家彤跳下车,感觉他的手冰凉,问:“在门口等好久了吧?”
家彤回答:“我倒没事,里面大娘可能等急了。你到哪儿去了?”
家树不答,边快步往里走边吩咐张福:“上菜开席吧。“
张福答应着,落在后面。他看见老杜一脸的愤愤不平,小声问:“怎么回事?”
老杜看家树走远,才撇嘴说:“锣鼓巷。”
张福张大嘴,出不来声,半晌才说:“真没想到。”
老杜嘟嘟囔囔地:“明儿一早还去呢。我刚才在街边冻得快僵了,哪家过年夜这么过,真拿人不当人。”
“行了。”张福斥了一句,“说两句得了,拿钱干活,哪儿那么多说头。”
家树脚步匆匆。家彤看他直奔正房,迟疑道:“大哥,你……你要不要先去换件衣服。”
家树一愣,低头看看身上,用手拍额头:“忘了,忘了。”转身往自己屋里跑。
家彤跟在他后面,家树说:“你先进去吧,跟着我干吗?”
家彤没停步,说:“回去也得问我,还不如跟着你,省得我废话了。”
赵队长心满意足地下了床。冬至被撕成碎布的衬衣扔在地上,他拿起来,蘸了点儿水,胡乱地擦着胳膊、大腿和腹部蹭到的血。
窗子被冬至打破了,只简单挡了块布,刚才不觉得,此时冷风直灌进来,身上的凉水一激,冷得他直咬牙。“真他娘的麻烦。”最终,他不得不放弃,直接穿上了衣服。
皮带上的血更多,已经干了,他干脆把它扔进水盆里。盆里的水漾着漾着,渐渐染成了红色。
家树对镜系长衫的领扣。
家彤站在后面,见他一下扣不上,再一下又扣不上,忍不住走上去,帮他系好。
“你的手怎么在发抖?”家彤看着镜中的家树。
“是吗?”家树伸出手放在面前握了几,“没有啊?”
“喝酒了?”家彤闻到了酒味。
家树笑笑:“去了个朋友那儿。”
“我还以为你去了警局。”
家树沉默一阵,才说:“我是去了。”
“怎么样?你瞧见冬至了吗?”家彤眼前一亮。
家树摇摇头:“没有。赵队长没让。”
“哦。我还想去看看他呢。”家彤的眼神暗淡了,“赵队长没说什么?”
“他说的话都不靠谱,我想,这件事还是等过了年再说吧。”家树转过身来,面对家彤,把手搭在他肩膀上。
家彤无奈地点点头。
风吹开了窗子,吹灭了油灯,也吹醒了冬至。他睁开眼,愤怒而绝望地发现自己还活着,仍然张开四肢,牢牢地捆在那张象刑台一样的床上。
背上、腿上、臀上像盖了一条烧红的毯子,下身被撕裂开的地方,就象被一根满是尖刺的铁棍搅动过,疼得他想呕吐。
冬至咬紧牙,忍着,他感觉到伤口在流血,他希望就这样静静地死去,用血把自己洗得干净一点儿。
金桂疑惑地看着儿子,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虽然一直在笑,在讲话,在吃饭,在布菜,眼神却是游离的,显得心不在焉。
“家树,家树……”金桂叫。
家树没听见,直到文娴桌子底下捅了捅他,才转过头来,露出一个礼貌地微笑:“娘?”
“明儿一早去庙里烧香,你安排好了没?”
家树心里一沉:糟糕,给忘掉了。他继续微笑:“没问题,张福都记着呢。”
“明儿早点出门,赶头几柱香。”金桂吩咐,“文娴你就别去了,人多,别挤着。”
文娴点头答应。
家树说:“娘,我明早也有点儿事,让二娘和家彤陪您去,好不好?”
金桂皱起眉头:“不行!你有什么事比这个更重要!”
“生意上的事,明儿一早我约了刘老板,和他一起去拜年的。”家树耐心地撒谎。
金桂急了:“香是替全家烧的,你现在是一家之主,你不去,象什么样子!”芙蓉本来想张口劝劝,一听这话,闭了嘴。
家树勉强压下烦躁的火气,说:“好好好!那我一早先去烧香,再赶回来找刘老板。这总行了吧?中午的素斋我就不陪了。”
金桂唠叨:“也不知真的假的,往年你怎么没这么多事?就过这么一个节,还让我不痛快。”
家树忍无可忍,筷子拍下,却拍在一个人手上。家彤笑着对金桂说:“咱家买卖越做越大,大哥就越来越忙呗。”
家树低头看看他手上的两道血痕,没出声,捡起筷子夹了块鸡肉塞进嘴里。
第三十四章
冷风吹得破碎的窗纸哗啦哗啦地响。冬至昏昏沉沉地趴着,渐渐觉得自己的血结成了冰。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开锁的声音。
冬至全身猛然绷紧,不可抑制的恐惧使他死死抓住身下的床单,甚至忘记了疼痛。
脚步声表明,来的有两三个人。
赵队长的声音:“这屋真够冷的,你去看看,别冻死了。”
“是。”一个人走过来,把手放在冬至脸上。冬至没有睁眼,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那人惊叫:“队长,人都凉了。”
“操!”赵队长气极败坏地骂,跑过来摸冬至的脉搏,发现还在跳动,指挥两个警察:“把绳子解开,给他翻过来。”
眼前血肉模糊地身体让小警察多少有些不忍。手腕上的绳子由于挣扎的缘故,地勒进了肉里,他弄了满手血,半天都没解开。他求助地望向老警察。老警察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默默递过来。小警察接过,割断了绳子,和老警察合力,把冬至翻了个身。
在后背接触到床的那瞬间,冬至疼得直哆嗦,终于忍不住哼了一声。赵队长冷笑,俯身下去抽他的耳光。
冬至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赵队长的手再碰到自己,他挣扎着往后退。赵队长道:“不装死了。”手抓住头发使劲一拉。冬至张口去咬,没有咬到,赵队长的手也松开了。小警察目瞪口呆地站在床边,冬至一眼看见,突然合身扑上,就去抢匕首。
小警察吓得向后一跳,冬至扑在他身上,手已经碰到匕首。赵队长抢先一步夺到,仍给老警察。他把冬至搡在地上,照肚子就是一脚,口里叫道:“找死呢,信不信我让你过不去今年。”
冬至翻滚着往床底下爬,被赵队长扯住伤腿拖出来。冬至顾不得腿,只能以手护住头,蜷成一团抵挡袭来的拳脚。不多时,就被打得昏死过去。
老警察抱住了狂怒的赵队长:“行了,队长,再打下去人就真得死了。”赵队长呼呼喘着粗气,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打死就找个坑埋了。”“不还有殷老板吗?打死了你还得跟他解释,怪麻烦的。”老警察陪笑。
赵队长冷静下来想了想,点点头。他抄起地上的水盆,把里面的皮带扔出去,然后连盆带水砸到冬至身上。冬至被冷水一激,醒了过来。
赵队长冷冷地说:“我玩也玩够了,打也打够了。答应殷家树的,我会照做。”他蹲下,捏住冬至的下颚,凑近了告诉他:“你是殷老板卖给我的,虽然只有一夜,可这一夜值不少钱呢。要不是我和他还有生意,你就死定了。”
他站起身,指着冬至对老警察吩咐:“收拾收拾,送到锣鼓巷四号去。另外,再给殷家捎个信儿,要是死在那儿,就不关我的事了。”
殷家没有第三代,所以过年总觉得缺点儿什么,不热闹。但岁还是要守的,吃了饭,几个大人坐在那里,大眼瞪小眼,很快就没了话。
家彤回自己屋,翻出张落满灰尘的棋盘和一包棋子,拿到大厅里。
家树笑:“多老的东西了,你还留着。”
家彤把棋盘摆到桌子上,说:“总比打瞌睡强。”
两人分坐桌子两端,拉开阵势决一死战。很快,家彤就发现了家树的心不在焉。几乎没有遭到抵抗,家树就败下阵来,输得惨不忍睹。
家彤胡噜了棋子,笑道:“你想什么呢?不用你让我。再来,再来。”
家树笑笑,没出声。
起首走了两步,家树飞起一只卧槽红马,挡住黑车的去路。家彤哭笑不得,敲着棋盘说:“你赖不赖啊?”
家树半天反应过来,夹起马放回原,“没看见,没看见。”
芙蓉朝这边瞟了一眼,说:“家彤,下着玩儿,别那么认真。”家彤一愣,看向母亲。芙蓉用绣棚挡住,使了个眼色,冲金桂努努嘴。金桂的脸已经沉得象暴雨来临前的阴天。
家彤无可奈何地会意,低声对家树说:“大哥,要不然……我们摆一桌牌吧。”
家树正对着棋盘出神,听见这话,抬头皱了皱眉。不是他不愿意陪玩儿,实在是跟金桂打牌,是件费力不讨好的差使。玩儿的不认真不行,太认真赢了她的钱也不行,还要忍受她不停的唠叨,一场牌打下来,跟过堂差不多。
家彤也不情愿。可是母亲的吩咐不能不听。
“他们说什么呢?”金桂的略略听到点儿话风儿,问芙蓉。
“家彤说要摆一桌牌。”芙蓉淡淡地说。
金桂的脸色好多了。她点头:“我就是说。过年守岁,哪有默不作声下棋的。还是热热闹闹打牌是正经。”她转头向文娴:“让他们摆桌子吧。”
文娴懒懒地提不起精神,打牌是很好,但口袋里的银元并不想打水漂。她请示家树:“玩儿吗?”
家树扬声:“张福,张福……”
话音还没落,张福推门进来,带着一脑门子的心事。
“把牌桌搬过来吧。”家树推开棋盘,站起来。
张福走上几步,凑到家树耳边嘀咕几句,又把一封信递给他。家树接过,展开看完,神色紧张地问:“还说什么了?”
张福摇摇头。
“怎么啦,怎么啦?”金桂瞧出不对,连声问。
家树抿嘴想了想,说:“我出去一趟。”
“去哪?”金桂逼问,“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家树一边穿外衣,一边往外走。
“站住。”金桂拍桌子怒喝,“我还没死呢。不说清楚别出这个门。”
家树只略停了一下,头都没回,就出去了。张福看看金桂,也不敢留下,朝外喊:“大少爷,慢点儿,等我去叫老杜拉车。”
金桂跌坐在椅子里,捂着胸口哆哆嗦嗦地骂:“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还不快去看看你大哥。”芙蓉扔下绣棚,和文娴一起,一边给金桂摩挲胸口,一边喂水拿药,抽空叫愣在哪儿的家彤。
等他到了大门口,家树正坐上洋车。他跑过去拉住家树的手,问:“我跟你一起去。”
家树疲惫地笑笑:“用不着,生意上的事。”
“真的?”家彤不信。
“什么真的假的。”家树拍拍他的肩膀,“你赶紧回去,里面还指着你顶呢。”他笑笑,“先把牌桌支上,赢了归你,输多少都算我的。”
家彤还想说什么,家树不愿再等,吩咐:“走吧。”
家彤不得不放开手。家树转头向旁边的张福:“嘴巴严实点儿。”
看着家树远去,家彤问张福:“怎么回事?”
张福苦笑:“您没听见?我可不敢随便说。”
“编也得编点儿吧。不然怎么跟老太太交待?”家彤说。
张福叹了口气,“编我都编不出来,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老杜再一把家树送到了锣鼓口,令他松一口气的是,家树跳下车以后告诉他:“回去吧,不用等。”然后一张票子塞进手里,等家树走了,他找了个亮地儿展开一看,立马心平气和:还是大少爷大方啊。
家树轻轻敲门,半天里面才有回声:“谁呀。”
“是我。”家树低声答道。
门立刻开了,露出小香莲愠怒的脸。不等他说话,家树问:“人呢?”
小香莲后退一步,放他进来,骂道:“大过年的你给我整这个,你还好意思来。”
家树急匆匆往里走,边走边说:“我看见赵队长的条子,上面写着生死不管,到底怎么了?”
小香莲瘸着腿跟着,想赶上踹他一脚,恨恨地说:“人死了,等你收尸呢。”
家树猛地停步转身,小香莲一头撞上去。家树抓住他肩膀摇晃,着急地问:“真的?”
小香莲抡园了胳膊给了他一巴掌,喝道:“摇晃我干吗?你自己做的好事。”
家树几乎站不住了,脸在月光下变得惨白。小香莲看在眼里,叹了口气,放低了声音:“还没死,不过也差不多了。”
家树怒瞪他一眼,放开手,几步进了屋。
灯光昏暗,桌上摆着剩菜、残酒。一切都是他走时的样子。但似乎又不同了,空气里那点儿过年的气味,消失得无影无踪。
家树看见床前的地上,扔着一条单子,斑斑驳驳的蹭着血渍。凳子上摆着铜盆,盆中水里漂着手巾,已经染成了红色。
床帐半垂,里面影影绰绰躺着个人。家树吸口气,走过去撩起帐子,那人俯卧在床上,头冲着里面,无声无息地。他赤裸着上身,在腰下搭着条薄被,露出的后背上一片血肉模糊。
家树的心好像被铁钳捏住又松开,疼得几乎窒息,手一松,帐子掉下来,覆在他脸上。小香莲站在后面,又叹了口气,伸手把帐子挂好,说:“那个畜生,送来的时候连件衣服都没有,拿单子一裹,快冻僵了。”
他把薄被掀开,露出同样伤痕累累的下半身,指着高高肿起的右脚腕,说:“可能折了。”又小心地分开两腿,冬至在昏迷中仍疼得挣扎。“这儿伤得太重,一直在流血。”
家树咬着嘴唇不出声。
小香莲把被子盖回去,说:“你来得正合适,赶紧去请大夫吧。我这儿的那些伤药,不顶事,止不住血。就算疼也能把他疼死。”
家树站着没动,微微皱眉。
小香莲看着他的神色,焦躁起来:“跟你说话呢。你不会连大夫都不肯请吧。算了,算了,你把他拉走,愿意死哪儿死哪儿去。就别在我这里。”
他在家树胸前一推。家树把他的手攥住,说:“我去请,你等着吧。”
小香莲见家树抽身往外走,忽然拦住他,问:“你去谁家?”
“李郎中。”
“别去那儿,那人嘴碎,爱问东问西的。”
“那去哪儿?”
小香莲想了想,穿起大衣,戴上帽子,说:“你留下吧。我去找夏兴旺,他不爱多话,多给些钱就行,我受了伤都是找他。”
家树迟疑一下,走了回来,问:“医术成吗?”他看看小香莲的伤腿。
小香莲冷笑:“大不了瘸了呗?怎么样?”
家树摇头,“还是找李郎中吧。”
小香莲拍拍他肩膀:“放心吧,他的脚没那么严重。再说,夏兴旺治过……那个地方,用不着废话。”
家树让开了道路。
小香莲一边走一边嘱咐:“你把屋子弄暖和点儿,再打点儿水给他擦擦。”
屋里静了下来。
家树从院里捡了些劈柴塞到火炉里,把铜盆里的血水倒掉,又兑了温水进去。然后,他有些不知所措。
床上那个人让他难受。原来他的心并不像他希望的那么刀枪不入,他居然也会感到……愧疚?
冬至抽搐了一下。家树赶紧过去,却不知道该把手往哪儿放。冬至呓语着,家树凑过去听。“冷,冷……”
家树把薄被拉高一点儿,却蹭到了冬至的伤口。他疼得全身发抖。
家树找了一圈,除了火炉,没有可以取暖的东西。他看着那具越抖越厉害的身体,叹口气,坐到床上,解开棉袄,把冬至的上半身小心地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冬至感到暖意,往里面贴了贴,安静下来。
家树一动不动地坐着,慢慢觉得心里压着的东西比腿上的还沉。想到冬至挨打的时候,他可能和小香莲在这张床上翻云覆雨,他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些血淋淋的伤口。
“也许能想些别的办法,来避免这件事的发生?不太可能。我不知道赵队长会这么狠,这么……不留余地。我真的不知道?小香莲……也许应该跟冬至说清楚……说清楚就不会这么‘惨烈’?”
家树被翻来覆去地自问搅的头疼欲裂。他苦笑:自己居然还能有‘良心’真是见了鬼了。
大门轻轻一响,大概是小香莲回来了。家树听见动静,一跃而起。冬至闷哼了一声。家树慌忙把他放平,自己手忙脚乱地扣扣子。还没扣完,小香莲已经引着一个人进来了。
第三十五章
大门轻轻一响,大概是小香莲回来了。家树听见动静,一跃而起。冬至闷哼了一声。家树慌忙把他放平,自己手忙脚乱地扣扣子。还没扣完,小香莲已经引着一个人进来了。
那人有四十出头,肩背药箱,看模样颇为土气,不大像个郎中。小香莲指着他介绍给家树:“这是夏兴旺。”
两人互相点点头,夏兴旺果然一句话多余的话都没有。他随着小香莲走到床边,在看到冬至的那一刻,轻轻地“呀”了一声。
夏兴旺貌不出众,手法倒是很利落。不多时,就把冬至全身检查了一遍。小香莲捧起旁边的水盆,试了试水温,又往里兑了些热水,让他洗手。
“怎么样?”小香莲拿了块干净毛巾递给他。
“都是外伤。”夏兴旺说,瞥见家树在一旁注意听,把身体微转向他,“血流得不少,又受了冻,有点儿虚。”
“那儿的……血好像止不住?”小香莲小心地问。
“行。”夏兴旺从药箱里翻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他,“拿温水洗干净,上这个药,再用布摁一会儿,一天换三。这几天吃点儿稀的,反正也动不了,能少吃就少吃。其他的外伤涂这个也行。”
小香莲接过,拔了塞子闻闻,笑道:“跟给我的不是一个味儿啊?”
夏兴旺也笑笑:“我新配的,比原来那个好。”
家树皱着眉头,低声问:“他的腿怎么样?”
“不太厉害。我摸着骨头没全断,是不是裂了就不知道了。养两天看看再说吧。”
家树点点头。
夏兴旺背起药箱,说:“大年夜的,药铺也都关了。我回家配几服药,先吃着。外涂的药粉也得多配些,待会我让人给送过来。”
小香莲拱手:“多谢多谢。”看家树不出声,暗地里捏了他一把。家树醒悟过来,从兜里掏出票子,递给夏兴旺:“大过年的麻烦您,真是不好意思。”
“您客气。”夏兴旺接过钱一看,呆住,“您……真是太客气了。”
家树笑笑:“请您明儿再来看看。”
“好说,好说。”夏兴旺连连答应。
送走了夏兴旺,小香莲回屋来,看见家树站在床边,瞧着床上的冬至发呆。
他忙着换水,淘毛巾,边干边埋怨:“让你给他擦擦,你也不动,什么都指着我一个人。我欠你的。”
家树没回嘴,接过铜盆,放到床边凳子上。
“这么个大活人,躺在床上,要吃要喝,要撒尿要换药。我可服侍不了,你得想个辙。哎,手巾递给我。”小香莲小心地分开冬至的双腿,再看到里面的状况,还是忍不住叹气。
家树站在后面,递上手巾,看着小香莲清理伤口。
“他不是有个妹妹吗,能不能叫她过来?”
家树接过染血的手巾,扔到盆里,又递过一块新的。“不行,他在这儿的事儿,谁也不能告诉。”
“怎么着,就累我一个?”小香莲有点儿急了,“你当我这儿是医馆啊。就算是医馆,也没有病人一住半个月的道理。你他娘的……”
家树忽然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小香莲一愣,后半句话没骂出来。家树贴着他的背,轻轻在他耳边说:“我但凡有办法,怎么会麻烦你。你说,除了你,这世上我还能相信谁呢?”
小香莲叹了口气,想当年,就是这样的低语,让他强带欢颜上了赵队长的床,赔了尊严,赔了身体,弄得如此下场。可到如今,他还是经不起这一句半句的贴心话,虽然知道不过是镜水月,空欢喜一场。
冬至一直没有醒。
伤口都上过了药,小香莲给冬至盖好被子,手扶着酸痛的腰直起身来。“床给他占了,我睡哪儿啊?”他问家树。
家树抱歉地说:“我明儿再给你搬一张来。今儿晚上反正也要守夜……”
小香莲冷哼一声:“你还挺能自说自话。”
家树难得的好脾气,一晚上忍了无数,若是原先,早甩手就走了。正因为如此,才让小香莲心里越发不痛快,为了床上那个人,连性子都改了。
两个人分坐在桌子两边,沉默不语。屋外的炮声越来越响,烟层层升起,在窗纸上变幻着颜色,反衬出屋里静得像一潭水。
敲门声把两人都吓了一跳。小香莲出去开门,原来是夏兴旺铺子里的小伙计。小伙计放下手中的药包,顾不上打招呼,转身就走。
小香莲骂道:“跑什么,药都不交待清楚了,回去找打呢。”嘴上呵斥,手中却拿了个小红包,塞在他手里。
小伙计接过,不好意思地胡噜脑袋,说:“家里正热闹,掌柜的要发红包,吃饺子呢。”
小香莲拍了他头一下,“怕抢不着了,是吧?”
小伙计呲牙笑了,把桌上的药包一个个打开,细细交代了用法,该怎么抹,该怎么煎。不是说不明白,只是没有耐心。
小伙计走后,小香莲跑到厨房找药锅。家树跟了过来,看着他在那儿忙活。“咦,哪儿去了呢?”小香莲边自言自语,边东翻西翻,半天都找不着。他推家树:“别在这儿碍事,你不看着,呆会儿他醒了怎么办?”
家树没走,脸上神色有些尴尬。
小香莲明白了,“你要走,是吧?”
“家里人等着我回去祭祖。”家树干脆地说。
小香莲拿起只碗摔在墙上,听到那声脆响,心里的怒气发出去不少。他低声说:“你走吧。”
家树沉默,站了一会,忽然转身走了出去。很快,院门打开又合上,他走了。
小香莲找到了药锅,拎着回到屋里。他站在床边,看着冬至,惨笑:“咱俩这都碰上的是什么人啊。”
冬至感到渴,嘴里象被塞满了沙子,他试着咽了口唾沫,却只吞下一股凉气,倒呛得咳嗽起来。睁开眼,照在他枕边的阳光让他恍惚,一时不知身在何。
一张脸凑过来,眼里带着些欣喜,“醒了?”
冬至霍然翻身后退,马上疼得惨叫,却是沙哑得几乎没有声音。
“别乱动!”目光由欣喜变成了恼怒,小香莲伸手将冬至重新摁回俯卧,“搞裂了伤口还得重新上药!”
沉睡的疼痛被惊醒了,狂奔着咆哮着翻滚上来。冬至哪里敢动,只能咬紧牙让自己不出声尖叫。没一会,额头上就全是冷汗。
“唉。”小香莲叹了口气,拿了条手巾给他擦了擦脸,问:“疼得厉害吗?”
冬至不但身上剧痛,那一夜感到的屈辱恐惧也跟着痛回来了。他怕到全身发抖,忍了又忍,还是把涌到口里的胆汁呕了出来。
“哟。”小香莲赶紧把他的头托出床外,知道有伤,也不敢拍他的背。
冬至吐得再没有力气,倚在小香莲臂上喘息。小香莲把他放回床上,起身端来一杯水,说:“来,漱漱口。”
冬至勉强抬头,就着他的手漱了口,又慢慢喝下这杯水,才感到好一些。
“这是哪儿?”冬至感到了小香莲的善意。
“别怕。这是我家,你已经没在赵队长手里了。”小香莲看着冬至惨白的脸,慢慢地说。冬至的身体明显放松下来,然后,他哭了。
小香莲默默地坐在那儿,看着冬至由默默流泪到小声哽咽到大声痛哭。他没感到心疼,只是淡淡想起自己最初的那一夜,想起那个一身肥肉的胖子,想起他腋窝里发出的汗味,想起第二天早上的痛哭。人,疼过一,以后就会能忍得多。
冬至哭到麻木,心里的绝望也没有丝毫退却,眼泪却渐渐干了。
小香莲端来了一碗汤药,说:“喝了它,能止痛的。”
冬至趴在那里,没有动。小香莲放下碗,去搬动冬至的肩膀。冬至猛地一甩,将他的手挡开。
“不喝算了,也不是我疼。”小香莲撇了撇嘴。
家树一大早就陪着一家人到庙里烧香。
大年初一,庙门口的空场上挤满了人。卖年货的,做小吃的,演杂耍的,每个摊子前都围了一堆人。说唱叫卖声,呼朋唤友声,讨价还价声响成一片,吵得他心烦意乱。
偏偏金桂还不停的跟他说话,“你还说都准备好了,结果一早起来什么都没预备。贡品还现装的,晚了这么多。”
“都是烧香,晚点儿就晚点吧。”家树推开挡在前面的人,护着金桂往里挤。
“这么多人,车也停不过来……”金桂喋喋不休地抱怨。
家树懒得搭理,回头找家彤,看见他护着芙蓉紧跟在后面,嘱咐:“别走散了。”
“嗯。”家彤答应,“怎么今年这么多人。”
“时局不好,大家都来烧香保平安呢。”在金桂另一侧开道的张福说。
进了庙门,人还是这么多,不过有了些秩序。家树松了口气,一直送到大殿门口,对金桂说:“娘,您进去烧香,我在外头等。”
金桂瞪了他一眼,还没等说话,已经被人群裹进了门槛。“不许走,待会一起吃素斋。”她努力扭着脖子喊。
张福赶紧扶着芙蓉跟进去,家彤却留了下来。“你不陪着了?”家树问。家彤摇摇头,“我也不信。”
两人走到殿角背风。家树点起一根烟,望着满院子的善男信女,冷笑:“菩萨要是能保佑这么多人,得累死。”
家彤笑笑,“求个心里平安呗。”
正说着,家彤忽然发现在人堆儿里有个高个子,没戴礼帽,倒留着个锃亮的光头,显得十分醒目。他推推家树,指给他看:“那不是赵队长吗?”
家树更觉得扎眼,想起冬至满身的伤,脸上微微变了颜色。他说:“走,咱们出门去等。”
“怎么了?我还想问问他冬至怎么样呢。”家彤不解,眼睛紧盯着光头。
家树更觉得闹心,拉着家彤的胳膊抢先迈步,“问什么问。他不会告诉你的。”
“哎,哎……”家彤装没听见,正好看见赵队长往这边张望,踮起脚挥了挥手。赵队长眼尖瞧见,拨开人群向他们走过来。
第三十六章
“哎,哎……”家彤装没听见,正好看见赵队长往这边张望,踮起脚挥了挥手。赵队长眼尖瞧见,拨开人群向他们走过来。
家彤拱手:“赵队长,过年好,过年好。”
家树双手拢在袖子里,垂头看地。
赵队长回礼:“哟,兄弟俩都在,是陪老太太烧香吗?”
家彤笑着点头,“对。赵队长也信佛?”
“过年吗,谁不想讨个吉利。”赵队长转向家树,“是不是,家树?”
家树冷冷地:“是啊,菩萨哪有那个胆儿,敢不保佑你?你还不把庙拆了。”
家彤奇怪地望向他,心想:“怎么大哥今天的话横着出来了?”
赵队长哈哈一笑,“家树这是话里有话啊。怎么,昨晚上打牌输了?”
家树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输了,把老本都陪上了。”
“那天我给你坐镇,赢了你拿走,输了算我的。”赵队长明显兴致很高,毫不在意的样子。
家树没说话,把目光转向别。
家彤微微有些尴尬,他不知大哥与赵队长之间出了什么事故,该如何应对。三人之间有个冷场。半晌,赵队长笑道:“那……你们呆着,我到里面看看。”
看他要走,家彤压不住,说:“队长,冬至在您哪儿挺好的?”
赵队长一愣,看看家树。家树阴沉着脸没抬头。他含糊着:“啊,啊,挺好,挺好……”
家彤趁热打铁:“您看大过年的,我想去瞧瞧他,行不行?”
赵队长又看家树,发现他还是没反应,有些生气,说:“行,怎么不行。让你大哥带着你去。”
家彤喜出望外,“真的,那太好了。大哥,那咱们什么时候去合适?”
家树看看大殿门口,说:“家彤,庙里人越来越多,我怕张福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要不你过去看看,别把你娘挤着。”
家彤一看,果然想出去的和想进来的挤成一团,有人已经嚷起来了。他赶紧往殿门口跑,边跑边说:“大哥,你和赵队长定个时间吧。”
剩下的两个人望着家彤的背影,回过头来目光一碰,赵队长是一脸的无所谓,家树把心中的憎恶压了下去。
“小香莲那儿你去了?那小子没死吧。”赵队长掏出烟来,想跟家树对火。
家树把手里的烟递给他,对着以后,拿回来顺手扔在地上踩灭。赵队长看到,冷冷一笑,长长吐了口烟。
“至于吗?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心疼。小香莲跟你的时间,不比他长?”
“他还是个孩子,你下那么重的手。”家树闷闷地说。
“孩子?”赵队长冷笑,转过头来给他看,“你家孩子劲儿可不小,瞧见没有,差点我的脑袋就开瓢儿了。”果然,他脑袋后面有个一寸长的口子,还有点儿渗血。
家树无语,心里稍微好过了一点儿,心想:冬至怎么不再用点儿力气,直接废了他。
“腿也不是我弄折的,他从二楼跳下去逃跑,自己摔的。我告诉你,就凭这一点儿,我没直接弄死他,就是给你面子了。”
“身上的伤呢?也是他自己打的?”
“他敢伤我。怎么?你还打算让我忍着?”赵队长呲了一声,“这种小子,就是欠管教。不打,不打他下怎么能乖乖的?”
家树听得心里憋闷。他打断赵队长,说:“他伤得太重,节后回不了警局了。”
“不行。”赵队长一口回绝。“我无法交待。”
家树怒极反笑:“你就从来没想过如何向我交待?”
赵队长盯着他,半晌,点点头说:“你既然对那小子这么上心,当初为什么答应我?”
家树怒道:“还不是你……”眼看赵队长冷笑,顿觉没什么脸面,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不是因为金六那担子生意?”赵队长玩味着家树的表情。
家树沉默,他很想怒斥赵队长的冷酷暴虐,但心中隐隐感到:第一,自己也不是什么干净人;第二,在跟赵队长谈条件的时候,就真一点儿都没顾到将来的生意?
赵队长慢条斯理地吞云吐雾,觉得差不多时候了,说:“这样,我回去谋划一下,看能不能堵住金六的嘴。要是能行,那小子就不用回来了。”
家树闭着嘴点点头。
“可有一样,在金六倒台之前,你可不能让他出来招摇。”
“不会。”家树苦笑,“我看他的伤得养上一段时间。我想,你不会拖很久,放着这么好的生意让别人做的。”
赵队长大笑,“说的是,既然想干,当然是越早越好。”
家彤挤出一身汗,好不容易护住母亲和金桂出了殿门。他看见家树一个人站在那儿若有所思,脚下扔了好几个烟蒂。
家彤招呼上他,几个人顺着人流往庙门外走。
家彤悄悄问:“跟赵队长谈的怎么样?”
家树不置可否:“没怎么样。“
家彤急了:“不是说好去看冬至吗?他都答应了。”
家树不答,眼看到了庙外的素斋馆门口,转头对金桂说:“我得走了。“
金桂满怀期望地说:“都到饭点儿了,一起吃了素斋再去。”
家树不耐烦地摇摇头:“我早跟人约好的。让家彤陪着您吃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香莲在为冬至换药。
前两他都在昏睡,这醒着,换药就跟受刑一样。况且,身上的还好说,隐秘的伤口,清洗,上药,每一步都让冬至羞耻得发抖。
小香莲倒是不动声色,吩咐冬至:“把腿劈开,我够不着。”
冬至把头埋在枕头里,脸色已经发青,但还是咬着牙把腿分开一些。
“对。这样你舒服我也痛快。”小香莲轻轻用手巾擦拭着伤,“没什么害臊的。你拖着不治,受罪的是自己,谁都替不了你。”
冬至忍着疼,在药粉撒到伤口上的时候,手紧紧抓住床单,还是痛哼了一声。
“装什么英雄。”小香莲不以为然,“疼就叫呗。我那儿第一受伤的时候,叫得比你惨多了。”
冬至扭头看他,露出惊诧的表情。
小香莲淡淡一笑,就着手巾擦了擦手,说:“真的。我跟了姓赵的两年,什么罪都受过。看没看见这条腿,”他抬起右腿架在床头,“他弄折的,废了。”
“那你……”冬至不知说什么好。
“我只是告诉你。不单你一个人倒霉,比你倒霉的人多得是。我都没疼死,你也就别想着死了。”小香莲冷笑,“倒是想着早点儿好起来,以后如何收拾了姓赵的,才是正经。”
小香莲端着盆脏水往厨房墙根走,家树推门进来。小香莲站定看着他。家树笑得有些尴尬:“没插院门……”
小香莲把盆里的水泼在院子里,扭身就走,倒像戏台上亮相一样。家树抢上两步,接过水盆,笑道:“真是辛苦你了。”
小香莲回夺未果,松开了手,恨道:“你还好意思说。”
家树绕过了话题,拎着盆跟他肩并肩边走边问:“他醒了?”
小香莲点点头,“醒了。”
家树在门口迟疑了一下,又问:“他说什么了?”
小香莲想想,摇头:“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那……”家树自言自语。
小香莲冷笑:“我想他要是能起来,肯定先去厨房抄一把刀,一刀捅死姓赵的,再一刀捅死你,然后……”
“怎么样?”家树居然没动声色。
“然后哪儿高就从哪儿跳下去呗,还能怎么样。”小香莲叹了口气。
冬至看见家树的那一刹那,闭了一下眼睛,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家树微笑着走过来。冬至把头扭向墙壁,忍住想要呕吐的欲望。他没想到家树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还能够微笑。
家树在床边坐下,说:“我已经说好了,过了年你也不用再回警局去,没事了。”
冬至知道他是和谁“说好”的,恨得咬碎了牙。
薄被包裹下流畅的身体,让家树有一点儿失神,尤其露出的肩膀,苍白、消瘦,带着明显的伤痕,好像直印到他心里去。
小香莲站在后面,忽然问:“过了年,你把他爱送哪儿去送哪儿去,就是别放我这儿。”
家树倒忘了这个茬儿,一时有些结巴:“啊,这个……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我那几个徒弟要回来呢,看见他,算怎么回事?”小香莲声音高了起来。
家树还未答话,冬至忽然翻身从床上下来,脚一沾地,立刻软倒在床边。
家树和小香莲都惊呼一声,赶紧扑过去。冬至这一动牵动了多伤口,已经疼得直冒冷汗。
小香莲戏班出身,身形虽娇俏,力气却不小,当下连拖带抱地扶起冬至,和家树一起小心翼翼地搬他上床。
冬至挣扎,双脚乱踢。家树用胸口顶住他的脚,叫道:“别闹,骨头错位,你就瘸了。”
小香莲最不爱听这个“瘸”字,架在腋下的手一松,冬至被直丢在床上,后背的伤口压得剧痛,忍不住一声惨叫。
家树喝道:“你干什么!”
小香莲一脚踢飞水盆:“怎么着,吃喝招待,换药服侍。我才说一句话,就跟我玩儿这套,什么人啊。”他指着家树对冬至说,“我告诉你,有气别对着我撒。卖你的是这个人,玩儿你的是警察局姓赵的,有本事捅了他们两个。”
家树打掉他的手,看小香莲气得两眼冒火,又站起来搂住他肩膀往外推,“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消消气,消消气,小孩子不懂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小香莲骂骂咧咧地被搡出去,家树又好言好语地安抚了一阵,才回屋,关上门。冬至仍仰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泛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家树伸手,初到冬至时,明显感到身体一僵。他把冬至慢慢翻成俯卧,用薄被盖好。冬至的泪顺着腮边滑落在枕头上。
“我跟你说过,你想得到任何东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也同意,那么,这就是你付出的代价。”家树说。
冬至吸了吸鼻子,“你没说过会是这样。”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我没想到要做你生意的筹码,大少爷。”
“赵队长跟你说的?”家树问。冬至不答。家树反问:“要是你知道,你是选陪赵队长一夜呢?还是选继续坐牢?我是没的选,我是不能看着你做一辈子牢。”
冬至宁可选择撞死在牢里。
家树放缓了语气:“我是真没料到会是如此的结果。赵队长人是粗暴了些,但一般也弄不成这样。要不是你伤了他的头,他也不会……”
“他的腿折了……”冬至咬牙切齿的说。
“谁?”家树问,然后明白了,于是语塞。
第三十七章
大年初二,文娴一个人回了娘家。
对付文娴,家树远没有对付金桂有耐心。不过看在陈局长的面子上,他还是答应晚上过去吃顿饭。
陈太太从屋里迎出来,一看只有文娴自己,问:“家树他怎么不跟你一块来?”
文娴脱了大衣交给下人,边往里走边说:“他有事,晚上才过来。”
陈太太哼了一声,“听他糊弄你。我说,他也太不把我们当回事了,回娘家都不陪着。”
文娴笑笑,改了话题:“那顶皮帽子爹喜不喜欢?”
陈太太突然意识到,水獭皮的大衣刚刚挂进柜子里,就这么说女婿,有点儿不太合适。她连忙打哈哈:“喜欢,喜欢。你爹高兴得不得了呢。“
经过客厅,正与陈局长聊天的赵队长站了起来,招呼:“哟,弟妹回门来啦。家树呢?”
文娴笑笑:“赵队长,您坐着。家树待会就过来。”
赵队长上下打量她,渐渐露出一个奸笑。他想说什么,看看陈局长,又咽了回去。
文娴去母亲房里说话,等再出来,赶上赵队长告辞。陈局长起身相送,两人客套了两句,正好新装上的电话响了。赵队长赶紧说:“您快去接。”陈局长四下看看,吩咐文娴:“你去送送。”
文娴答应,跟着赵队长往外走,她这才看见他脑后的伤口,笑道:“这是干什么了,怎么大过节的还挂彩?”
赵队长伸手摸摸,叹了口气:“人倒霉呗。哪儿象我老弟家树,总是顺风顺水的。这不,过了年连儿子都有了。”
文娴抿嘴笑,“赵队长真会说话。”
赵队长瞅准四下无人,笑问:“家树这几天忙得很吧。”
“嗯。”文娴隐隐感到话里有话。
“弟妹,我可是好心好意地告诉你,男人外头的事儿,你多少也打听着点儿。不然,小心吃亏。”
文娴的两条眉毛都竖了起来,她怀疑地望着赵队长,看他只是暧昧地笑,渐渐不耐烦:“你知道什么,快点说别卖关子。”
“嘿嘿,看你急的。得,我告诉你,不过,你可千万别把我卖了,我还想着和家树做兄弟一起发财呢。”赵队长嬉皮笑脸。
文娴恨不得掐他,“到底怎么了!”
赵队长把声音压到最低:“家树在锣鼓巷那里买了个院子,你知道吗?”
文娴愕然摇头。
“你都快成戏班老板娘了,也该去瞧瞧角儿长什么样啊,是不是?”赵队长挤挤眼睛,留下一个意味长的讯号,走了。
晚餐时家树显得没什么精神,话不多,酒喝得倒不少。
回家的路上,文娴坐在家树身边,看他沉默地望着街道,几想把锣鼓巷的事提出来问个清楚,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回家后,家树一扑上床,几乎马上就睡着了。文娴费了半天劲帮他解衣盖被,忙了一身汗。她坐在床上,看着灯下那张熟睡的脸,心里上上下下地翻腾着。
她知道自己在家树心里的分量,若不是有爹的官职压秤,怕没有几斤几两。但话说回来,当初下聘的时候,他向陈家满口的保证,只娶一个,决不纳妾。这才两年,她还大着肚子,就开始在外面置产养小。柳镇上的人要是知道了,陈家的脸怕要丢得精光,人还未走,茶就凉了。
告诉父亲?父亲能怎么办,顶多骂家树一顿,他自己还娶了两个,凭什么说人家。跟母亲诉苦?她只会劝自己多捞些钱,免得将来吃亏。文娴思来想去,越想越觉得委屈,顾着他的面子,依着他的性子,替他遮掩,结果呢?她恨恨地看着家树,下了决心:你不仁可别怪我不义。
初六。
天空中飘起了雪,落到地上,就化成了水点儿。
家树今儿和几个往来的商户约了饭局,没在锣鼓巷露面。小香莲显得无精打采,斜靠在窗边的椅子上,守着火盆出神。炭火轻快地燃烧着,发出啪啪地爆裂声。
床上的响动引起了他的注意,一看,是冬至正挣扎着跪起来。“干什么,干什么……”,小香莲起身跑过去。
冬至不答,两手撑在床沿上,慢慢伸脚下地。小香莲没有去扶,而是抱着两臂在旁边看着。冬至的左脚站稳,右脚不敢着地,在半空悬着,然后双臂一用力,站了起来。
小香莲伸脚从床底下把夜壶勾了出来,踢到冬至脚边,“是不是用这个?”
冬至扶住床栏,身体因为疼痛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着。他喘了口气,说:“你能不能借我件衣服?”
小香莲扫了眼他身上穿的半旧月白短衫,这是昨天看伤口确实已开始收口,才给他换上的,已经被药粉染脏了。“要换衣服?在我这儿住着就别那么讲究,过两天再换。”小香莲不容置疑地说。
“不是。我想借件外头的衣服。”
“什么?”小香莲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手指着冬至,“你……你……要出门?”
冬至点点头。
小香莲先是目瞪口呆,而后大怒,骂道:“你疯了。你这个样子,能走到哪儿去?!你要是能走出这院子不倒,我就……我就……”
冬至声音低沉但坚决:“我能走。”
“能走个屁。”小香莲真想抄起藤条打他一顿,“你不看看你那模样,跟个瓷人儿似的,碰碰就碎了,还想走,呸!”
冬至放开床栏,慢慢向墙边蹭了两步,那里立着一根戏台上用的长木棍,这是他早就看好了的。他用棍子做拐杖,撑着走了两步,对小香莲说:“我能走,我必须走。”就动了这几下,肩膀上的一道伤口已经绷裂,白衣服上隐隐透出血来。
小香莲不知如何是好,对这个几天来朝夕相的人,他起初并没有看在眼里,认为他不过是家树又一个廉价的诱饵。是很可怜,但这世上可怜的人太多,也不差他这一个。但后来,他发现,家树对冬至,有种说不出的……精心,不但每天都来,而且来了以后,即使冬至不理不睬,他也不烦,帮着干这干那,象心里有愧似的。可是,想当年,自己却没能得到家树这么多的关照,即使他给他买了这个院子。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嫉恨。他知道,一旦上了这条道,不管是不是情愿,身体就已经烙上了印记。冬至若不走,等待他的只有沉沦一条路,可是冬至走了,自己也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和家树在一起的机会。
冬至看着小香莲阴晴不定的神态,静静地等着。小香莲问:“你打算去哪儿?”冬至说:“去找我妹妹。”
小香莲沉默,半晌问:“你身上有钱吗?”
冬至一愣,摇摇头。小香莲走到小柜旁,从抽屉里拿出一只摔了嘴儿茶壶,打开盖子,从里面掏出几张钞票,递到冬至手里。
冬至愣愣地看着,震惊之余推让:“我不能要,不能要,这几天已经很麻烦你了。”
小香莲把钱硬塞给他,又拿了自己的厚棉衣裤。冬至手里攥着钱,当看到连围巾帽子都拿过来时,声音哽咽了:“谢谢。”
小香莲脸上没有表情,帮冬至穿着衣服,忽然一滴水落到他脖子里。小香莲抬头,看到冬至湿润的眼睛,叹了口气:“我不好。明知道你走是找死,也不拦着。你别去找妹妹了,她呆在殷家,肯定没事。你拿着钱,出门雇一辆车,能走多远走多远。先把伤养好了,然后立下脚,再来接你妹妹。把发生在柳镇上的事,都忘了吧。”
冬至咬着牙,竭力忍住眼泪不落下来,慢慢说:“我忘不了。”
小香莲摇摇头,又叹了口气。
“最好别让人认出来。”小香莲拿起围巾,替冬至戴上。围巾一直缠到鼻尖,只露出两只眼睛。他退后两步,上下一打量,说:“差不多了。”
冬至已经说不出什么来,只能点点头。小香莲搭着他的胳膊,撑着他向门外走,边走边嘱咐:“别犯傻去找你妹妹,知道吗?”冬至“嗯”了一声。
还没跨出屋,忽然街门被人敲响,声音又急又快。两人都愣了,冬至明显全身紧张。小香莲心想:“家树不是有饭局吗?这下肯定走不了了。”他赶紧把冬至往屋里送,嘴里喊:“来了,来了,等会儿。”
冬至微一挣扎,小香莲掐了他一把:“他来了你还想走?老老实实呆着。”他将冬至连抱带拽地弄到床上,抻下围巾,拿被子胡乱盖在他身上,低声道:“自己把衣服脱下来,我绊住他一会儿。”冬至又疼又紧张,脸色发白,还是在被窝里慢慢解开棉袄扣子。小香莲把冬至刚穿的鞋踢进床底下,又奔到镜子前看了看脸色,抿了抿头发,这才出屋开门。
他嘴里说着:“杨老板这么早就放你走了?”拉开了大门,然后愣住了,想关门,被人横着膀子一推,挤了进来。
冬至在屋里听见小香莲高声叫:“找谁啊?你们找谁啊?”然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中年女人特有的尖利和居高临下的气势:“就找你。”
“找我?我见过您吗?有什么事?”“咣”地一声响,屋门原先露出的小缝被关严了。
“你知道殷太太吗?”女人问。
“哪个殷太太?”
“告诉他。”
“吉祥米铺东家太太。”一个男人的骄横的声音响起。
“哦~,殷太太”小香莲用一个夸张的长音表达了自己的顿悟。“您就是殷太太?那不用问,这位就是殷先生了?”
“呸!”撕扯声和打耳光的声音,听得冬至心揪了起来,“你装他妈什么傻,不要脸的贱货!”
女人说:“我不是殷太太,但是她叫我来的。”
小香莲的声音含糊不清:“我看你也不象东家太太。”
又是打耳光的声音。
“殷太太娘家是干什么的,你心里清楚。你要开相公馆子卖肉,殷太太连看你一眼都怕脏了眼睛,但是,你心里得清楚,什么人的生意不能做。”
小香莲没出声。
“殷太太说了:这房子是殷家的,她要用来干别的买卖,限你在十日之内,必须搬走。要是不搬,咱就警察局子里头见。”
“看那时候不把你打出屎来。”男人跟着恐吓。
“安子,放开他。进屋把里面东西都砸了。”女人下命令。
门又是一响,推开又被强力拉上,冬至的心打了个忽悠。小香莲冷冷地说:“我劝你们别进屋。”
“怎么着?”安子笑得淫邪,“还藏着个小兔子?”
“你不是说我卖吗?我就是卖的。里面床上有个客人,我可告诉你,你要是进去,让他瞧见,别说殷太太,殷局长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小香莲发了狠。
“我还不信了,就进去看,怎么着。”
“你不要命就来。”小香莲高声叫,“他要进来啦。”
冬至迟疑一下,变粗嗓音咳嗽了一声。
外面突然安静了。半晌,女人说:“算你运气,安子,我们走。”脚步匆匆,两人偃旗息鼓而去。
第三十八章
小香莲气得手脚冰凉,门插拾起又落到地上,他在上面猛跺了两脚。自己知道让人瞧不起,但这么被指着鼻子骂,还是头一。脸面踩进泥里,就算捡起来,也沾满了灰。“这世上,没一个好东西,都他妈不是玩意儿。”他在心里唾弃别人,也唾弃着自己。
脸上被打了几巴掌,这时候感到胀痛,小香莲摔门进屋,对着镜子一看,不但肿了,嘴角还渗出血来。正顾盼间,从镜中对上冬至带着怜悯的目光,忽然恼羞成怒,顺手抄起桌上的茶杯,向他掷过去,喝道:“看他妈什么看!”
茶杯扔在被跺上,连个响儿都没有。冬至转过头,不说话。小香莲狠狠地盯着他,半晌,那口气松了,身子发软,慢慢坐倒在椅子上。
屋里静得听得见心跳的声音。
“起来吧,趁着家树没来,你还是快走。”良久,小香莲有气无力地说。
冬至没动。
“不走,你早晚也会跟我一样。”他的尾音发颤。
“这房子是大少爷的?”冬至问。
小香莲点点头。
“是他让你在这里……在这里……”
“卖,是吗?”小香莲冷漠地说,“嫌脏你还不赶紧走。”
冬至被激得替他心疼,“他跟赵队长穿的是一条裤子……”
小香莲沉默,然后叹了口气。
“我不能走。我走了,他们肯定不能放过你。”
小香莲诧异地抬眼看他,忽然笑了笑,“是谁教你这么办事的?”
“嗯?”冬至不解。
“你这么轻信,这么讲义气,肯定被人卖了还得替人家数钱。殷家树不玩儿你,玩儿谁啊。”小香莲泛起一个嘲讽的笑容。
冬至瞧着他,“那你呢?你替他数钱吗?”小香莲不笑了。
“那你想怎么办?”半晌,小香莲问。
“我想给自己,也给你,讨个公道。”冬至一字一顿地说。
晚间。
家树来的时候,酒意已经有了八分。
他一进屋,先奔到床边。冬至换了药,正迷迷糊糊睡着,冷不丁背上挨了一记,家树手已经没了轻重,疼得他“呀”的一声。
小香莲从后面扯家树的胳膊,“干什么啊,你。”
家树挣脱开,伸手扯冬至的被子,笑道:“我瞧瞧他,不行吗?”
冬至厌恶地瞪着他,把被子拉紧些。
家树呵呵笑,“怕什么,也不是没瞧见过,我看看你好了没有。”
小香莲往回拖他:“喝多了不回家睡觉,跑这儿来撒酒疯……”
“回他妈什么家,这才是我家,你,”他指着小香莲,又指向冬至,“还有你,都是我家里的……”
小香莲忽然一笑,半搂半抱着家树,把他往外屋引,声音柔得象在里面化了糖:“说得是,说得是。你家里那只蜘蛛精,专会结网,你回去了让她网住,还不得憋死。你就在这儿呆着吧,把这儿当家……”他小声说,“让蜘蛛精,饿死吧。”
家树脚步踉跄,含糊地问:“什么……蜘蛛?”
小香莲笑:“说你媳妇呢,我咒她不得好死。”
家树停步,半天没反应过来,甩甩头,却把手伸进小香莲怀里,捏了一把。小香莲娇喘:“哎哟,好疼。”
家树眼前只有小香莲春水一样的眼风,忘了身后还有个人,凑过去就亲。小香莲边躲边笑:“行了,行了,象什么样子。”
家树搂紧了他,上手解衣扣。小香莲笑道:“明儿我去宰了你家那只蜘蛛精,还你个清静,好不好?”
“你去吧。”家树低头,在小香莲露出的脖径上咬了一口。
“这可是你说的。”小香莲扯住家树的衣襟,直拽出门,去了徒弟睡的小屋。
冬至在床上看到这一切,心里说不清是厌恶是难受还是羞惭,但无可否认的是,他品出了其中的滋味。
这一夜,家树没有回家。小香莲留他在那边睡,自己却依旧来照顾冬至。冬至看他脸上并没有喜色,阴沉沉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香莲打来热水。冬至接过手巾,覆在脸上,说:“你就算说得再解气,少奶奶也不会死。”
小香莲一把扯下,喝道:“我愿意,要你管。”
冬至笑笑:“她会生孩子,你不会,你争不过她的。”
“呸!孩子?孩子算个屁!也不知是谁的种。”小香莲愤愤地。
冬至倒是吃了一惊,“真的?”
“要不是她有个当警察局长的爹,家树会娶她?”
冬至冷笑:“原来他连自己都可以出卖。”
小香莲却不吭声了,半晌,叹了口气。“也许吧,在他眼里,没什么不能卖的,就看能换回什么东西了。”
“那你更争不过她了。”
小香莲泛起一个冷笑,“她爹马上就要下台了,她也挣蹦不了几天了。”
“上台的是谁?”
“赵队长。”小香莲和冬至几乎同时开口。小香莲挑起眉毛,冬至的眼里闪出了寒光。
家树醒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他发现自己光溜溜地躺在一张硬板床上,盖的被子又薄又破,快脏成了地皮色。晃晃胀痛的脑袋,向周围一看,墙上挂满了学戏的家伙,知道是在小香莲家里,但是怎么被扔到这间屋来的,却实在想不起来了。
家树穿好衣服,走到院里。正屋还挂着窗帘,里面静悄悄的,看样子小香莲还没有起床。门没有插上,轻轻一推,就吱吱呀呀地开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看见小香莲蜷缩在外间搭起的床上,睡得正香。
他又向里屋探头,正遇上冬至警惕的目光。家树尴尬地一笑,走过去坐到床边,说:“吵醒你了。”
冬至摇摇头,“睡不着。”
家树问:“是伤口疼?”
“还好。”冬至翻动一下身子,“我想很快就能躺着睡觉了。”
家树掩饰地笑笑,“养得差不多了,我送你到钱江刘老板那儿呆一阵子,等过了这阵风声,你再回来。”
冬至目光闪动,说:“喜凤和我一起去。”
“不行。”家树一口回绝。
冬至将头转向另一边:“那我不会走的。”
“这由不得你。”家树轻松地说,“五年前你也不愿意,后来不也走了?”
“那也是你安排的?”冬至咬牙切齿。
“若不是我,你大概比现在更惨些。那时候赵队长就看上了你……”家树缓缓说,“你还记得去警局找他告状吗?只是我没想到,五年后他仍然对你有兴趣。”
冬至打了个寒战,背后似乎被赵队长淫邪的目光盯着,让他全身发冷。
家树看他不出声,站起身来,说:“我走了,待会儿你告诉香莲儿一声。”
冬至冷冷地开口:“昨儿少奶奶派人来了。”
“什么?”家树没反应过来。
“少奶奶派了两个人来,打了小香莲,还让他十天之内滚出去。”
家树愣在那儿,半天没动,他实在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半晌,他走到外间,细看小香莲的脸,果然,上面依稀还有青肿的痕迹。
回到里屋,家树问:“来得是谁,你看见了吗?”
冬至摇头:“没有,小香莲没让他们进屋。我就听见一男一女,兔子贱货,骂得很难听。他们说:要是再敢做你的生意,就弄到警局里去收拾他。”
家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冬至背转身子,看不到,只盯了一句:“警局倒像是给你开的呢。局长队长都变着法儿弄人进警察局,等着你往外救。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局长厉害啊,还是队长厉害?
家树走了。
冬至听到街门响动,他慢慢翻过身,脸朝上躺着,后背的伤口压得很疼,却让他有一种痛快的感觉。
然后,他听见脚步声,小香莲披着件棉袍慢慢踱进来。冬至微笑:“你听见了?”
小香莲打着哈欠抄起铁夹子,往火盆里添了两块炭,说:“什么?”
冬至看着床帐顶出神。
小香莲懒洋洋地笑了:“我听见你在那儿挑拨了。就像你说的,管用吗,他能回去把媳妇,老丈人揍一顿?”
“也许。”冬至翻身趴在床上,“你我这么难受,为什么要让他们舒服呢?”
大厅里支了张牌桌,金桂、文娴和芙蓉和一个仆妇,围坐在一起,正在摸牌打发时间。
家树冲进来,没有给母亲问安,先去拉文娴:“跟我回屋,问你几句话。”
文娴没提防,被拽了个趔趄,她扔到手里的牌,叫道:“什么事儿啊,在这儿说不成?我跟娘、二娘打得正来劲呢。”
家树怒道:“打个鬼牌。跟我走。”文娴被从座位上拉起来,手捂着肚子往回坐,家树一松手,她坐到了地上,马上眼泪流了下来。
“呸!什么神啊鬼啊的,晦气!使那么大劲儿拉她干吗?看摔着孩子。” 金桂喝道。
“娘~,你看他。”文娴抽抽哒哒地求援。
金桂瞪起眼睛:“快放开。我问你,昨天一夜没回来,去那儿了?”
家树不答,怒视着文娴。
芙蓉见状赶紧往起掺文娴,“哎呀,过年可不能吵架。家树,你快别让你妈着急;大姐,有话慢慢说;文娴,快别哭了,伤了胎气。”
家树恨不得踢文娴一脚,但看在两个长辈的面子上,还是没动手。文娴的泪水成串成串地往下掉:“我怎么了?好好的一回来就发脾气,谁惹了你把气撒在我头上?”
家树骂道:“看你装得跟没事人儿似的,这儿会儿不抖你的少奶奶威风了?”
文娴就知道是这回事,早就准备好了闹一场。她大哭:“我能去哪儿?谁象你似的,在外面买房子养小,还养个千人骑,万人跨的兔爷,也不嫌丢人。”
家树一个耳光扇过去,打得文娴撒泼似的尖叫起来。
金桂、芙蓉都是一惊,家树的癖好,家里人都装着不知道,万万没想到,文娴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看样子是闹大了。芙蓉顾不上收拾桌上的筹码,转身就往外走,边走边说:“姐姐,我还有点儿事,等明儿再玩儿吧。”
金桂又气儿子不争气,又气媳妇扬家丑,斥道:“都给我闭上嘴!”
第三十九章
文娴一边哭一边挺着肚子往家树身上撞,“给你打,给你打,打死了一尸两命。你让那个兔爷给你生儿子去。”
家树往后退了一步,冷冷地说:“你少撒泼,这儿不是局长府,惹极了我休了你,带着你儿子滚出去。”
文娴憋住了一口气,闭眼就往后倒。金桂吓得赶紧接住,叫旁边站着发愣地下人:“过来呀,赶紧把少奶奶搀回去!”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扶住文娴,把她搀回房去。家树气愤愤地也要走,被金桂叫住:“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您别管。”家树硬梆梆地来了一句。
“年轻时胡闹就算了,这马上就要当爹,还这么没正经。”金桂数落他,“看在你儿子分上,你也不应该动手。”
家树不耐烦:“你什么都不懂,她仗势撒泼,就是想立威。我这让着她,下回她就翻天了。”
话虽然说得通,但只要跟警察局有关,金桂就有点儿担心,她说:“不管怎样,你岳父知道了,面子上也不好看。你还是去哄哄文娴吧。”
家树斜眼看她:“你怕啊?当初就别让我娶她,等于请个菩萨。你愿意供着,你去哄,我还嫌麻烦呢。”
“你,你……”金桂气得口干舌燥,“哪儿有你这么当丈夫的。”
家树“切”了一声,“我当不了好丈夫,你也不是什么好媳妇,彼此彼此。”
金桂被闷了回去,想起当初的种种是非,她的确是没有教训儿子的资本。
两个人各自生各自的气,相对无语。一个丫头跑进来,看看家树的脸色,把想说的又咽了回去。金桂问:“什么事?“
丫头说:“少奶奶收拾东西要回娘家,我们……拦不住。”
金桂没奈何地说:“我去看看。”
家树跨上一步挡在她身前:“别去,你让她走。”金桂用眼神打了个问号。家树已经平静下来:“这事儿跟他们家有关系,我正想去问清楚。”
金桂叹了口气,“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只要……”
“只要别把你兜进去,是不是?”家树接上说,“你放心,我有分寸。”
正月十四。
赵队长拎了两盒点心,到陈局长家里去。上埋下的种子,现在长成什么样了,他很想看看。
敲门,半天才开。门廊里竟然站着家树和文娴。家树手里拎了只大箱子,文娴胳膊上挎着提包,一付要出门的架势。
“哟,这是要去哪儿啊?”赵队长笑问。
家树侧身让开通道让他过去,答道:“回家。”
赵队长上下打量,看见家树脸上一片淡然,文娴低着头不说话,眼角却带着泪痕,没精打采的样子。他心里有了数,笑道:“瞧弟妹,从娘家带了这么多东西回去,你真是有福啊。”
家树把手中的礼帽扣在头上,点点头,挽着文娴走了。
陈局长大概心里也不痛快,说话有一搭没一搭,总是走神。赵队长本来心就不在他那儿,见此情景,聊了一会天,也就告辞了。
出了门,街道转过弯,有个卖面人的摊子,几个小孩眼巴巴地围着看。面人师傅瞧见赵队长经过,招呼:“殷掌柜的让我跟您说一声:他在东升茶楼等着,有点儿事儿和您商量。”
赵队长嗯了一声,转向去了东街。
节还未过完,又不是饭点儿,茶楼里的客人并不多。
掌柜看见赵队长就像看见亲爹一样,放下账本跑过来,连声说:“楼上请,楼上请,殷掌柜的正等您呢。慢点儿,慢点儿……”亲自把他领上楼去。
家树在背街那一边占了张桌子,早听见茶楼掌柜的嗓门,已经站起来在等他。赵队长拉开椅子坐下,吩咐掌柜的:“龙井。”
家树拎起茶壶的手停下了:“什么时候换了口儿?”
“老喝一种,腻烦了。”赵队长作势掏烟,家树早已经预备好,抢先一步拿出来,先敬了他一根,再自己点上。
四干果四点心,加上掌柜加送的水果,桌子摆得满满当当的。赵队长捏了块酥皮儿,却又不吃,漫不经心地在盘子里磕成小块儿。
“那事儿怎么样了?”家树问。
“什么?”赵队长拍拍手上的点心渣,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
“金六的官司。”家树没提冬至。
赵队长毫不含糊地指出来:“哦,冬至那件事。别急啊,这还没放完年假呢,我正在办。”
“我托岳父打听了,金六在上头没什么特别得力的人,多下点儿功夫,肯定摆的平。”
赵队长点点头:“我知道。不过他在柳镇也不是一天两天,想动他,得事先谋划好。”
“这一开春,正是放印子的好时候,不抓紧点儿,今年的钱就拿得少了。”家树知道钱才是打动赵队长最好的武器,“前两天我还听说,就这间茶楼掌柜的,想在钱江开个分号,还打算在金六那儿押点儿钱出来呢。”
赵队长又点点头,一根烟吸完,按灭在桌面上。家树见他不置可否的架势,也没再说什么,低头喝茶。
“明儿十五,后儿十六,小香莲的徒弟们该回来了吧?”赵队长忽然问。
家树心里一动,抬眼看他。
“学小旦的那个叫什么来着?上镇长家唱堂会的那个?”赵队长搔搔脑袋。
“玉茹。”
“对,就是他。我有日子没见着了,还怪想的。”
家树勉强忍住一个冷笑,“行啊,等我让他到局里瞧你去。”
“嗯。让他晚上晚点儿去。”赵队长抓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边嚼边含含糊糊地说:“对了,我明儿要去拜访拜访镇长,他好像跟金六也有交情。你看拿点儿什么东西好?”
家树说:“一会儿我给你送去。”
赵队长露出个笑容,把帽子扣在头上,“我先走了。”家树跟着站了起来。
随着楼梯声响,掌柜热情的声音又传上来:“您这就走啊,不多坐会?我给您包包茶叶回去喝吧。好嘞,二两龙井……您拎好喽……”
家树阴沉着脸听着,伸手慢慢把桌上装着龙井的茶壶推到地上,一声脆响。
鞭炮的硝烟味还未散尽,一张网已经静悄悄地展开了。
金六准备好的年礼没有送出去。赵队长客客气气地:现在上头查得紧,不敢收,以后再说。但话里话外,却透着一股冷淡。
这仅仅是开始。节后没几天,王四和老高被解到了城里,说上头要细细调查,金六觉得奇怪,难道自己打点的还不够?他再带着钱来找赵队长,这回他结结实实地碰了钉子,“赵队长很忙,赵队长出门了,赵队长没来……”,人家根本就不让他进警察局的门。
随后,生意上也出了问题。往常,一年开始,来借钱的人特别多;可如今,连本带利还钱的人却接连不断。好多人期限还早,又明摆着不可能还得起,却捧着大把的钱过来了。问他们,也问不出个结果,这利息损失的可不是小数目。
金六正觉得势头不对,钱庄两个管事,一个母亲病危,一个摔断了腿,同时告了假,立马,柜上不可避免的乱成了一团。这边还没弄消停,那边又传来不好的消息,去年节前要帐被打的几个人,联名把金六爷给告了。
他们这是仗了谁的势,居然这么大胆子。金六派手下四打听,很快,就有人回报:以前进金爷家门的人,如今都进了殷家米铺的后院。而金爷的人要进去看看,居然有警察挡着。
金六终于明白了,这是有人要他死。
“回家吧。”
家树疲惫地闭上眼,放任身体随着车的颠簸摇晃着。太累了,账本上的数字还在眼前闪动,手也因为算盘打太多的缘故而一跳一跳地疼。不过值得,他放印子的利息比金六爷低得多,虽然开始挣得会少一点儿,但只要金六一垮,利息自然也就可以提上去了。
“关键就在明天的开庭。”家树用手支住脑袋,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这上面来。“李大有的死当然不是金六动的刀,但只要把罪过推到他手下王四和老高身上,哪也和他亲自动手差不多。到时候问他个教唆杀人,先关他几年,在牢里,还不是赵队长的天下……”家树冷冷一笑,“保证他死得会很难看。”
“唉,等事情一定,金六原来那两个账房就不用躲着,可以名正言顺地过来帮忙,我也就不用这么累了。”家树双手交叉活动了活动指头。
“不知冬至那孩子明儿会不会出错,虽然说跟他讲了很多遍该怎么说,但他总是那么不冷不热,不言不语的样子,也不肯复述一遍。要不是赵队长坚持,真不应该让他上法庭,没见过大场面,容易坏事。”家树皱起眉头,冬至就像一颗点了火却没有响的鞭炮,总存着爆炸的隐患。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他掀开棉车帘,冲车夫喊:“先不回家了,去趟锣鼓巷。”
车夫低头往前跑,既不应承,也不转方向。家树在车上跺了一脚,喝道:“聋了,没听见话!”车夫还是不搭腔。家树感觉不对,抬头看看四周,竟然不是回家的路。他的心狂跳起来,“大意了……”
家树站起身就往车下跳,落地瞬间顺势一滚,刚想爬起来,就听见脚步声响,有人奔到身边,随后几只脚轮番踢到他身上。家树抱头蜷缩,护住要害,只听到肩膀、后背大腿被踢得砰砰作响。
过了一会儿,大概看他不动弹,几个人停了脚,把他拽了起来。家树觉得全身无不疼,头昏沉沉的,他刚说了一句:“你们是……”就被人扇了一记耳光,有人低声在他耳边喝道:“老实点儿,不然要你的命。”胳膊被拧在背后捆上,一块黑布蒙过来,遮住他的眼睛。家树不想吃眼前亏,不开口,也不挣扎,感到自己被推搡上了车,两个人一左一右把他紧紧挤在当中,他听见车夫小声地咕哝:“真沉。”随后,车慢慢地起步,又向前走去。
“给他松开。”
听到金六爷的声音,家树一点儿都不觉得惊异。手上的绳子被解开了,他活动了活动胳膊,拉下蒙眼的黑布。
突如其来的光亮晃得他一阵眼,片刻后,他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四面没窗的小屋里,面前一把太师椅,上面坐着金六,周围站了五六个打手模样的人。
金六照例挥着扇子,假惺惺地笑着:“殷老弟,想见你一面真是不容易啊。”
家树没吭声。
“我手下兄弟办事糙了点儿,没弄伤你吧。”
“你直说吧,把我抓到这儿来,想怎么样?”家树直截了当地说。
金六眼里露出些凶光:“我有事儿求你啊,殷老弟。你人贵事忙,总是见不着,我只能用这个法子。”
家树等着他说。
第四十章
“我想跟殷老弟押点儿钱。”
“押多少?”
“五万块。”
家树轻笑,说:“用什么押?是不是用我的命?”
金六没有想到殷家树能够这么镇静。原本觉得一个公子哥,抓来还不就得吓成一滩泥,现在看着他淡淡的样子,自己气势上反倒弱了。
其实他不知道,家树的腿也打着哆嗦,背上的汗已经湿透了内衫,只是心里憋了一口气,怕自己一软,就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儿了。
家树说:“六爷,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事儿着急,不就是明儿上法庭吗?其实人也不是您杀的,跟您没什么关系。”
金六站起来走到家树身前,抡圆了胳膊给了他一耳光,骂道:“你他娘的把我当傻子!”
家树栽歪了一下身子,又直起腰来,抹去了嘴角的血痕。
金六喘了几口气,恢复了平静,说:“你和赵队长干的好事,我就不说了。今儿找你来,就是想告诉你:想从我金某人那儿占便宜,没那么容易。”他围着家树转了个圈子,“我直说吧,明儿开审,要是我那两个人被定了罪,你就别想活着回去了。”
家树伸手在兜里摸索,想起东西都被金六的手下搜走了,说:“给我一根烟,好吧?”
金六上下打量他,点点头,示意身后的手下:“给他。”
家树低头吸了口烟,嘴唇裂了一个口子,正慢慢渗出血来,染红了烟蒂。他说:“这我帮不上忙,你应该去找赵队长。所有的事都是他安排的,我只是听他的命令而已。我也不想跟您作对,可赵队长说,我不干他会找别人干,到时候连我都得完蛋。所以……庭审的结果,不是我能把握的。”
金六冷哼一声,冲手下使了个眼色。两个壮汉围过来,一个把家树的双臂拧到身后,一人挥拳向他身上打去。家树觉得眼前一黑,腹部如翻江倒海一样剧痛,挨了几下,背后的人手一松,立刻瘫倒在地上。
金六用脚尖在垂头呕吐的家树面前点了点,说:“能不能不是你说了算。如果你摆不平这事儿,我还留着你干什么。”
家树吐出口中的血,说:“那两个被判有罪,你无非受些牵连,要是你杀了我,这辈子都别想安生。”
“呸!我杀你还不就象碾死只蚂蚁,你以为会有多大动静。”金六踢了他一脚。
“是吗?”家树勉强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满是汗水,“六爷,您除了柳镇,在琢县、姜镇也有放债的生意,对吧。”
金六一愣。
家树的笑容里带着狠劲儿,“虽说没有这儿的生意大,也不少钱呢。我保证,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儿,你那些钱,一个子儿也收不回来。”他俯身咳嗽。
金六拿扇子挑起他的脸,说:“什么?”
家树笑道:“您有多久没查看那些欠条了?离要债的日子还远的很,是吧?”
金六的脸色变了。
“你在柳镇的,还有在涿县和姜镇的两个帐房,已经从我这儿支走一年的薪水了。”家树慢慢地告诉他。
金六面色如土。他突然抛下扇子,从墙上抄起一根鞭子,劈头盖脸地向家树打去。
家树双臂护住脑袋,由他打。虽然有棉袄隔着,还是很疼,有一鞭抽在手上,割出一个血淋淋的伤口。
金六的几个手下也过来,伸脚乱踢。可马屁拍在了马脚上,金六抡起鞭子抽向他们,骂道:“一帮吃里爬外的东西,我养的好一群废物。”几个人讪讪地退了下去。
金六气咻咻地扔了鞭子,喝道:“走什么,先把这个混帐王八蛋扒层皮再说!”
家树挣扎着坐了起来,说:“六爷,你折磨我也只是为了出口气。我身子弱,到时候挺不住死了,您可就亏大了。不如,我们来谈个交易吧。”
金六扬手阻止了围过去动拳脚的几个人,他抬起脚,踏在家树流着血的手上,使劲碾了碾。家树咬紧牙不出声,但脸上的肌肉忍不住抽搐。
金六盯着他,慢慢点点头,松开脚,说:“行,还算有种。你说吧,什么交易?”
殷宅。
家彤将最后一件长衫放进箱子里,舒了口气。
“都收拾完了?”芙蓉问。
“嗯。”家彤把箱子盖好,拎了拎,“比我回来时候沉多了。娘,我用不着带那么多衣服。”
“多吗?”芙蓉扬扬手里的活计,“你要是再晚走两天,这件褂子就做完了,天热一点儿就能穿。”
家彤在她身边坐下,接过她手中的衣服放在一旁,说:“娘,外面那么多裁缝,以后我的衣服,您就别辛苦做了。”
芙蓉摇头:“外面哪有家里做的细致合身。我说呢,你要是想让我不辛苦,就赶紧娶媳妇。媳妇进了门,我这个当婆婆的,也就该歇了。”
家彤叹气:“又来了。您能不能有一天不说这个。再说了,天下女子,能有几个像您这么会做针线活儿的?我看大娘就不会。”
芙蓉抿嘴一笑:“你就会说好听的哄我。要我说,你再呆两天,我托人给你说了门亲事,这就给回话,等拿了照片来,你先看看。”
家彤不胜其扰,苦笑道:“我这已经晚很多天了,要不是大哥说铺子里事多,让我留下帮帮忙,我早就应该走了。”
“哦,他让你留你就留,我让你留你就不听。”芙蓉不悦。
家彤不知怎么解释,正为难,轻轻地敲门声解了他的围。
进来的是喜凤,她把端着的木托盘轻轻放在桌上,说:“二太太,二少爷,夜宵。”
“哦。”芙蓉冷冷地应了一声。
家彤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站起来接过碗,里面是清汤馄饨。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汤喝,点头赞道:“真好吃,喜凤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喜凤高兴地羞红了脸,“荠菜馅儿的,不够我再去盛……”
芙蓉不耐烦地打断她:“行了,你出去吧。”
“哎。”喜凤收敛了笑容,转身出了门。
“娘,您怎么老是对喜凤冷言冷语的。”家彤不解。
芙蓉不置可否。
院子里传来说话声,家彤自语:“谁啊,这么晚了。”忽然听到喜凤“啊”地惊叫,然后又没了动静,好像被谁捂住嘴似的。家彤一凛,开门出屋一看,见张福拉着喜凤正往院外走。
“你们去哪儿啊?”家彤扬声问。
那两个人停下来,转身看着他。家彤发现喜凤一脸的喜色,而张福却是焦急中带了些尴尬。
“二少爷,大少爷找喜凤有点儿事。”张福答道。
“什么事?”家彤踱到喜凤跟前,“有什么喜事吗,喜凤?”
喜凤看看张福,又看看家彤,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张叔说带我去看我哥。”
“真的?”家彤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转向张福求证。
张福尴尬的笑笑,稍一犹豫,还是点点头。
家彤顷刻之间打定主意,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我跟你们一块儿去,等等,我去穿大衣。”
张福张了张嘴,泄气地啥也没说出来,心想:“这要是把事儿办砸了,大少爷还不得宰了我。”
冬至刚刚睡下。
他听见小香莲进屋的声音,随后,摇曳的烛光照亮了四周。
小香莲把蜡烛放稳,自己坐到冬至床边。他披了件棉袍,没系扣袢,露出里面白色的缎子里衣。
“徒弟们都睡了?”冬至问他。
“嗯。”小香莲点头,他刚刚查了铺回来。
“你不去睡?”冬至不知道他在发什么呆。
小香莲看着他,反问:“你睡得着?”
“有什么睡不着。”冬至笑笑。
“明天你去法庭,就跟戏文里上公堂似的,紧张不紧张?”
冬至的笑容变成了冷笑:“自从我去过一趟警察局,就什么事儿都不会紧张了。”
小香莲沉默,半晌叹了口气:“你在我这儿呆了二个多月,明儿一审完,也该回家了。”
“回家……”冬至咀嚼着这个词,“我哪儿有家。”
小香莲的心被刺了一下,他打量打量四周,心想:这儿算家吗?摇头,我也是个没家的。
冬至说:“我一走,你也就能好好教戏了。你那些徒弟,荒废了二个月,不知心里怎么骂我呢。”
小香莲笑道:“不知心里怎么夸你才对。你在的这些天,我快把他们象菩萨一样供着了,天天好吃好喝,一顿都没打。”
冬至叹了口气:“他们也不容易,小小年纪,练得累死累活,还得不着个好脸儿。”
“谁不这样?你以为我小时候是怎么过来的。屁股都被板子打烂了,走不了路,趴在床上还得接着吊嗓子、背戏词。不打,不打哪儿出的来角儿啊?“
“成了角儿又怎么样?还不是……”冬至看见小香莲的脸一沉,知道捅到了他伤口上,心里有愧,赶紧岔开话题:“明儿你去听审吗?”
小香莲没精打采地摇头:“不去,我一看见那些人就恶心。”他站起身,把蜡烛拿在手里,“睡吧。”
冬至心里不是滋味,犹豫一下,还是说:“你别……难受……”
小香莲噗哧一笑,说:“我难受什么,这么多年早习惯了。倒是你,千万别跟那帮人搅合在一起,他们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以后瞅准了机会,带着你妹妹走吧,离得远远的。”
“哪儿没有赵队长那种人呢?”冬至喃喃自语。两人陷入了沉默。
张福领着家彤和喜凤,在巷口下车,七拐八拐地来到门前,看四周没什么动静,才伸手拍门。
门内传来警惕的声音:“找谁?”
张福咳嗽一声,“殷老板叫我来的,跟香老板说点儿事儿。”说着,由门缝塞进一张纸去。
不多时,门开了,探出一个警惕的脑袋,是警察王九。他上下打量门口这仨人,张福是认得的,天黑看不清家彤,他拿下巴比划:“这是谁啊?”
张福赶紧闪开,把家彤露出来,说:“这是殷老板的弟弟。”
“这个呢?”王九的下巴又转向喜凤。
“嗯,这是李冬至的妹妹……”张福打了个磕巴。
“她来干什么?”
“你烦不烦啊。”家彤听烦了,“又不是贼,让你审这么半天。”
王九生来欺软怕硬的脾气,立马有些气馁,拉开门让他们进来,问张福:“这么晚了,殷老板是要……”
“他不放心明天的事儿,让我们再来嘱咐嘱咐。”
第四十一章
小香莲披着外衣,看着进来的几个人。
那个高个男子相貌不俗,让他觉得眼前一亮。张福说他是家树的弟弟,细看之下,眉眼确有些相似,只是家树身上的阴郁世故,换成了他身上的明朗纯净。
“冬至呢?”张福低声问小香莲。
小香莲这才回过神,指指里屋:“睡着呢。”
几个人往里屋走,小香莲拿着油灯跟在后面。冬至早已听见动静坐了起来,他看见进来的喜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喜凤大叫着扑过去:“哥,哥。”
冬至一把搂住她,捧着她的脸细看:“喜凤,你怎么来了。”
喜凤说话带上了哭腔,“哥,我以为再也瞧不见你了呢。”
冬至也掉泪了,“对不起,喜凤,让你受委屈了。”
家彤跟小香莲并排站在后面,看着这个情景,眼眶也有些湿润。小香莲一直在留意他的神色,看到这儿,心里更增了些好感。
冬至问:“喜凤你过得好不好?”
喜凤擦了把眼泪,指指身后的家彤,说:“我给二太太做饭什么的,二少爷对我很好。”
冬至猛抬头看到家彤,吃了一惊:“二少爷,你也来了。”
家彤走过去,微笑道:“我来看看你,这几个月我都担心死了,大哥什么情况都不跟我说。现在瞧见你没事就好。”
他亲切真诚的态度,让冬至大受感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家彤接着说:“刚开始喜凤一想起你和她爹就哭,现在好多了,她做的饭很好吃,家里的人也都喜欢她。”
冬至点头,哽咽地说了声:“谢谢。”
小香莲搬了几个凳子,摆在床周围,说:“坐,我去倒茶。”
家彤客气:“别忙了,耽误你睡觉,本来就不好意思。”
小香莲抿嘴一笑,飞了个眼风,“那有什么,平时我请还请不来呢。“
家彤一愣,眼前这个人他早就听说过,红的时候,也跟着大哥看过他两出戏。戏台上化了妆的脸他看不出好赖,此时长发下半遮半掩地素面,似女子又非女子的做派,倒是显出不同的风情来。怪不得大哥这么迷他呢。
冬至、喜凤和家彤都很高兴,张福却是一肚子的心事。看着大家的笑脸,觉得有些不忍心,但大少爷交代的,终究拖不过去。他清了清嗓子,说:“冬至,大少爷有话让我带给你。”
冬至这才注意到了站在阴影里的张福,那一脸假笑让他全身不自在。他放开搂着喜凤的手,向他点点头。
张福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过去。冬至抽出信瓤,展开来看
家彤不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但是他发现,冬至的脸渐渐僵了,眼里的笑意换成了冰冷。
“怎么了?”家彤探问。
冬至抬头,阴冷的眼光在他身上一扫,转向了张福:“跟大少爷说,我知道了。”
张福松了口气,上前拉喜凤:“不早了,咱们走吧。”
冬至“啪”地拍开他的手,吓了喜凤和家彤一跳。张福尴尬地退了两步,短促地笑了一声。
“哥……?”喜凤看看冬至,又看看他手中的那封信。
冬至慢慢将信叠好,塞回到信封里,又把信封压到枕头底下。他努力翘起嘴角,给了喜凤一个微笑,“没事。是我舍不得你走。”
喜凤不好意思地笑了。
冬至摸着喜凤的头发,说:“妹子,你长大了,哥以后怕是照顾不了你了。”
喜凤莫明其妙,“为什么?”
“我没让你过上什么好日子,倒吃了不少苦。”冬至低声说。
“没有啊?我过得挺好的。我现在干的活,不比爹在世时多。而且,也不会有坏人来吓唬我了。”
冬至苦笑,把她推向家彤:“跟二少爷回去吧。”喜凤听话地走过去。
家彤越听越不对劲,绕过喜凤,走到冬至床边,说:“冬至,大哥给你的信上说了什么?让我看看。”
张福在后面急得咳嗽一声。
家彤回头瞪他,张福心虚地扭开了脸。冬至躺回到枕头上,缓缓说:“二少爷,您带喜凤回去吧。这些日子多亏您照顾着,我多谢您。”
家彤伸手就去枕头下掏信,冬至一把攥住他的胳膊,说:“别,没什么可看的。”家彤一挣,没脱开,有些着急:“不行,看不见我心里不踏实。”
喜凤在一旁又是疑惑又是焦急,不知道该帮谁好。
“有什么可不踏实的。”一直在门口看着的小香莲说。他端着茶盘走上来,将一盏茶递到家彤面前。家彤不接,小香莲微微一翻,几滴茶水撒到家彤手上,烫得他松了手。
小香莲把茶盏硬塞在他手里,又把茶盘放在桌子上,然后斜歪着坐到床沿,用身体挡住冬至。
家彤托着茶杯,看着小香莲的笑脸,一时不知所措。
“你大哥写给他的私信,你哪儿好意思看呢?万一里面写了些……到时候你尴尬,你大哥也尴尬,是不是?”小香莲笑道。
“不是这么回事。”家彤红了脸,辩解道。
“那你说是怎么回事?”小香莲对那抹红润感到好笑,“大晚上的到我这儿来送信,还能有什么事儿啊?”冷不防后腰被冬至狠狠掐了一把,小香莲不动声色地受了。
家彤败下阵来,他不知道一个男人能把这种话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明知事情决不向他说得这么简单,但却不想和他辩论下去了。
张福借机说:“二少爷,再不回去,二太太该着急了。您明天还得坐船呢?”
“您要出门?”冬至问。
“嗯。”家彤点点头,“我明天就要回学校去了,所以今儿晚上赶着来看你。”
冬至沉默半晌,“那喜凤……?”
“没问题。我会照顾她的。”张福在一旁说。
冬至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到底有什么事儿瞒着?告诉我,不然我走了,想帮你都帮不成。”家彤说。
冬至摇摇头,“有大少爷呢。”
“好吧。”家彤微微觉得有些憋气,“那我走了,等暑假我回来时再见吧。”
借着送家彤到门口,小香莲拽住张福,两个人窃窃私语了 一阵。回来以后,他没有去睡觉,而是向冬至摊开了手:“把信拿给我看看。”
冬至阴沉着脸,半晌,从枕头下面抽出信封,递了过去。
小香莲看完,慢慢把信折起来,却不还给冬至,反而自己揣在怀里。
冬至翻了个身,用脊梁冲着他。
小香莲内心交战好一会,还是决定为家树说话:“这信写的的确有点儿卑鄙。但我想,就算不按照他说的去做,你妹妹也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冬至发出一声轻笑:“你知道吗?我爹生前用喜凤要挟我,让我白给吉祥米铺干三年活替他还赌债,不然就把她卖到窑子里去;现在大少爷说得这么客气,已经让我很受宠若惊了。”
小香莲脸色微红,“刚才我问了问张福,他说这封信送来的有点儿蹊跷。所以,我怀疑……”
“怀疑什么?不是他写的?我看过米店的账本,认识他的字体,不会错,而且还盖着私章。”
“不是说笔迹。”小香莲摇摇头,“我怀疑是有人逼他写的。”
“哼。”冬至恨恨地说,“警察局长是他丈人,队长跟他共用……有谁能逼他?”
小香莲没有理会冬至言语中的狠毒,“你想想,这事儿对谁有好?”
“金六爷……”冬至翻身坐了起来。
“对。”小香莲说,“这么大的事儿,他根本不会放心让张福去办。再说,他完全可以不把话讲得这么绝。”
冬至沉默。小香莲又说:“所以,有可能是金六逼他的。”他忽然打了个寒战,“若不是赵队长让王九来我这儿守着,怕是金六得找到这儿来。”
“也许是赵队长。”冬至阴冷地说,眉梢眼角都带着恨意,“他巴不得我回到警察局去。”
小香莲微惊,顺着一想,却不是没有可能。前两天徒弟玉茹被家树送去警局,那么柔顺的一个孩子,被折磨得身上到是瘀青,回来哭着说:“队长不满意,说我没劲,比不上在您家里养伤的那个。”小香莲怕冬至听了恶心,一直都没敢和他提起。
冬至看小香莲垂头不语样子,越想越怕,除夕夜那间冰冷屋子,所受到的毒打、凌辱,那种疼痛和着绝望的感觉翻滚着从心底涌上来。他突然跳下床,赤着脚往门外冲。
小香莲“啊”地惊叫,追过去从后面抱住他:“你干什么!”冬至扭动双臂拼命挣脱,喊道:“放开我,放开我……”
大概是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他被小香莲牢牢抱住腰,硬生生拖回去,摁倒在床上。小香莲扑上去,用身体压住他。冬至的挣扎慢慢变得软弱,随着一声呜咽,停了下来。“我不能回到哪儿去了,我害怕……”冬至喃喃地说,他的手从小香莲的胳膊上松脱,蒙上了自己的眼睛。
小香莲叹了口气,拽过被子搭在他身上,低声说:“你走不了的,外面有人看着。他带着抢呢。“
像是验证他的话,门外王九的声音响起:“香老板,出什么事儿了?”
小香莲高声回答:“没事。”
冬至用被子堵住了自己的嘴。
小香莲想了又想,打定了主意。他起身穿好衣服,推了推冬至:“我出去一趟,你老老实实在这儿呆着,别做傻事。”
冬至茫然抬头:“你去那儿?”
“别管了。”小香莲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惨然又决然的表情。
第四十二章
王九抱着枪,坐在院门边的柴房里一点头一点头地打瞌睡。旁边搭的铺上,另一个警察刘三四仰八叉地躺着,呼噜打得山响。
小香莲轻轻扣门,“王九,王九。”
王九惊得跳起来,端着枪喝道:“谁!”
“是我。”小香莲答道。
王九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把门打开,问道:“香老板,有事儿吗?”
小香莲晃晃手中的灯笼,笑着说:“我想麻烦你陪我去趟局里,我找赵队长有点儿事儿。”
王九怀疑地望望天,对还透着寒意的夜色显出畏惧,“这么晚了……?”
“我也不想这么晚去打搅,不过,”小香莲顿了顿,“要是不告诉他,明天他怪罪下来,我担待不起。”
“跟刚才那拨人来有关?”王九问。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认命地点点头,推了推刘三,“快起来,该你值班了。”
刘三不情愿地睁开眼,嘟嘟囔囔地:“才几点啊,净欺负我。”
王九把枪塞到他怀里:“我和香老板回局里一趟,你好好看着门。”
“啊?”刘三清醒过来,“留我一个人啊,有人来怎么办?”
“怕什么!有枪呢!打呀。”王九斥道,回身对小香莲,“是不是,香老板?”
赵队长睡不着,烦躁地在办公室里一边抽烟一边走遛。几乎一夜之间,金六和他的手下象被风卷走了一样,在柳镇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突如其来的安静让他有一种压迫感。他不相信金六会这样悄无声息地逃走,而把产业拱手让给殷家树。明天就是两拨人对决的日子,金六到底想干什么呢?
王九的声音在门外小心翼翼地响起:“队长,睡了吗?”
赵队长气不打一来,骂道:“我不是让你在锣鼓巷盯着吗?你回来干什么?”
“是……是……”王九吭吭哧哧地。
赵队长一把拉开门,刚想踹他一脚,让他说话利落点儿。忽然瞪大了眼睛,他看见王九身后的站着个人,正在吹熄手中的灯笼,那微微翘起的莲指,显出一股不同寻常的媚态。
“你怎么来了?”赵队长刚想微笑,猛然想起住在他家的冬至,脸上变了颜色,急道:“是不是金六找到你哪儿去了?冬至呢?”
小香莲推开王九,走到赵队长跟前,凤眼从下往上飞起一瞟:“哟,赵队长,您怎么老惦记他啊?这么想他,也不说到我家去看看。”
赵队长一愣,含含糊糊有点儿受宠若惊地感觉。他看见王九的脸上崩不住地想笑,冲他挥挥手,“走吧,还不回去。”
王九问:“那……香老板?”
小香莲回首一笑:“你再等会儿,说不定赵队长还得差你干活儿呢。”
赵队长的手落下来,搭在小香莲肩上,把他往办公室里搂,“进来暖和暖和。”
王九赶紧问:“那我是回去还是等……”
“砰“,门关上了,他只听到赵队长低声说:“妖精……”
小香莲挣脱了那只在屁股上摸来摸去的手,一扭身坐在办公桌上。赵队长凑过去,托起他的脸,凑近灯光细看,嘴里啧啧有声:“有些日子不见,脸上越来越细发了。看这嘴唇红的,是不是家树咬的?”
小香莲推开他的手,斜了一眼:“我来找你是有正经事儿。”
赵队长把手指头放到鼻子那儿闻着,笑道:“我这也是正经事儿,你都多久没跟我亲热亲热了?冷落我这么久,该不该打?”
小香莲的嘴唇一颤,脸色有点儿发白,他勉强笑笑:“我这不是来了?”
赵队长嘴凑过来,小香莲闭上眼,任他在脸上,脖子上乱亲。当胸口钮扣被解开冰凉的大手摸索进去时,他还是忍不住推开了他
赵队长眼睛一瞪,就要发作,小香莲赶紧从怀里掏出家树的信递过去:“张福到我哪儿,送了封信给冬至,是家树写的,我觉得不太对劲,拿给你看看。”
赵队长将信将疑地接过信打开来看,小香莲趁机把扣子严严实实地系好。他留神盯着赵队长,想从他脸上看出点儿什么。这封信是赵队长和殷家树玩儿的样吗?殷家树再一把冬至卖给了赵队长?如果不是呢,那家树……就糟了。
赵队长颠过来倒过去地看信,眉头越皱越紧。小香莲的心也慢慢地缩了起来,他忍不住问:“是不是家树……?”
“什么?”赵队长白了他一眼,已经没有了情欲的味道。
“是不是金六爷……”
赵队长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估计是这样。”转头一想,冲小香莲一呲牙,“你知道的还不少。”
小香莲心里的焦虑被点了起来,急道:“那怎么办?他会不会有危险?”
赵队长笑了,晃了晃手中的信,“被人难说,家树,自保有余吧,不然也不会写这封信。不过,吃点眼前亏倒是肯定的。”
“那,能不能派警察把家树救回来?”
“我知道他们在哪儿啊?”赵队长不耐烦地说,“放心,哪儿那么容易就死了。”
小香莲不敢再说。
赵队长琢磨着,半晌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不赶尽杀绝,终究是个祸害。”
“谁?”小香莲没听明白。
赵队长一挑眉毛,“还有谁,金六呗。要按信上这么做,就给了他喘息的机会,现在他就敢走这步险棋,以后等他缓过来,还不定出什么事儿呢。不行,太冒险。再说了,这得损失不少钱呢。”
小香莲吓出了一身冷汗,说:“家树在他手里面呢,你不答应他,万一……”
赵队长捏捏他的脸,笑道:“哟,你个小戏子思春呢,那么不放心情郎。他死了怕什么,还有我呢。”
再勉强小香莲还是堆起了笑容,“我是说家树跟您这么多年交情了,您又重情谊,总不能看着他吃亏吧。”
“我重情谊,家树可不重。我说啊,要是我落在别人手里,他可能巴不得我死得难看。”赵队长开着玩笑,用手慢慢在小香莲脸上磨蹭。“我死了,就没人跟他抢你了?”
“看您说的。”小香莲把身子凑过去贴住赵队长,声音也腻起来,“他怎么抢得过您。”
赵队长食髓知味,扔了信,一手摸臀一手摸胸,凑在小香莲耳根说:“难得你今天这么乖,是为了殷家树吗?”
小香莲不答,微微仰头,主动解开衣扣,让那只手进去得顺当些。赵队长眼睛闪出光来,慢慢捏住里面的小突起,恶意地捻着,眯着眼睛看小香莲脸上细微的变化。
小香莲小声地呻吟,摆着腰迎合,腻声说:“让王九带几个人,去找找金六的去,好不好?”“啊”地一声惊叫,乳头被手指大力一掐,疼得差点儿掉下泪来。
赵队长的笑显然不怀好意,让小香莲心里发凉,隐约知道自己话说得急了。不过赵队长的下一句话又让他存了希望,他说:“你要是能让我玩儿的高兴,兴许我能想办法去救他。”
小香莲轻笑,去解赵队长的皮带。赵队长按住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说:“你知道我怎么才能高兴吗?”
小香莲点头,把皮带抽出来递在他手里。然后,脱掉全身衣服,趴在了桌子上。
赵队长最喜欢的就是男孩儿的屁股,跟他摸过的女子比起来,它们更有弹性,更漂亮,更……抽起来更有手感。
他左手牢牢摁住小香莲的腰,右手一上一下地挥动皮带,就像拿着画笔,每落一,就在雪白的纸上留下一道朱砂色。
小香莲低声呻吟着,疼痛让他没了力气,撑住上身的胳膊肘微微发着抖。随着每一下抽打,他轻轻扭动着腰,不是为了躲避,而是为了让赵队长觉得好看。
又挨了十几下,小香莲有点儿撑不住了,毕竟有一阵子没挨过这个,年纪也长了几岁,不像原来那么耐痛。他摆着胯,腻声说:“队长,队长,我等不及了……快点儿……”
赵队长噗哧一笑,又狠狠地抽了两下,扔了皮带,两手紧紧地抓住小香莲的屁股,使劲一捏。小香莲控制不住地惨叫,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这才像话,几天不见,连叫床都没有原来好听了。”赵队长笑道,他拉住小香莲的头发,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推倒在桌子上。
后腰被冰冷的桌子边儿硌着,小香莲的十分难受,刚想往上移移,两条腿已经被拎了起来,随后,没有任何预兆,赵队长硬梆梆的家伙,象货真价实的刑具,顶进了身体的。
他不敢皱眉头,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在脸上堆出一个迷醉的笑容。两股悬空,腰疼得象断了似的,他用十个指头紧紧扣住边沿,把自己固定在桌子上。但随着赵队长全力的抽动,背后的鞭伤还是被蹭得剧痛。
“轻一点儿,轻一点儿。”小香莲忍无可忍,低声求他。
赵队长咬牙切齿地使劲,“你不是等不及了吗?今儿大爷不操烂了你,就不姓赵。”
小香莲窒息般地喘了口气,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
脸上马上挨了一掌,睁眼对上怒目,“装他妈什么死,给我动!”
赵队长突然从小香莲体内抽了出来,后退两步坐在椅子里,岔开两腿,指着那个肿胀怒立的家伙,喝道:“过来自己弄。”
小香莲挣扎着站起身,慢慢走过去,咬紧牙缓缓坐在上面。他搂住赵队长的脖子,把脸藏在他身后,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悄悄地落下两滴眼泪。
四十三章
家树从小到大,从来没受过这种罪,被人捆得象一束柴火,扔在地上。眼睛虽然没有被蒙住,但屋里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儿光亮,什么都看不见。从砖缝里泛上来的潮气,渐渐湿透了衣服,冻得他不停地打冷战。
只有隔壁若隐若无传来的声音,才让他觉得不是呆在一个坟墓里。他尝试着屈腿,想跪起来。但小腿被绳子紧紧绑在一起,用不上力气,挣扎了几,都没有成功。
隔壁的说话声忽然响了,好像有人在争吵。家树竖起耳朵,却模模糊糊地听不清楚。他干脆直滚到屋角,把脸贴到墙上,才勉强听到几句话。
金六的声音很大:“废物,真是废物。我怎么养了你们这群笨蛋!”
其他人的话只能听个断断续续:“……王四……明早……”
家树恨不得把耳朵钻进墙里去,又听到一个词:锣鼓巷。
锣鼓巷怎么样?家树把一颗心悬在了半空。信送到了没有?张福交代清楚了没有?小香莲可千万别把冬至放走了。“不过,“他想,“既然金六那么气极败坏,多半事情没向于他有利的方向发展。坏了!”家树急出一身冷汗,“真要把金六惹急了,他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就像要验证他的想法,屋门突然被打开,几个人进来七手八脚地把他拎起来往外走。家树惊得心跳都快停了,刚开口:“有话好说……”一块破布就塞进了他嘴里,把下半截话噎了回去。
家树只看到楼梯在眼下飞速地乱抖,几个人抬着他,脚步匆匆,直出大门。眼见砖地变成了土地,家树挣扎着扬起头,发现天色已经蒙蒙发亮了。
旁边有人突然醒悟,压低声音说:“布!布!”
“什么布!”抬他的人头也不回。
“蒙眼布!他看的见。”旁边的人说。
“管他妈看得见看不见,等到了弄死他,让他下地狱告状去吧。”抬他的人根本不停脚,毫无顾忌地说。
家树真的急了,看这架势,金六不知出了什么状况,这是要跑路。带着他,是想拿块挡箭牌,但他这条性命,在其他人眼里,到底能有多大分量,还真说不好。
很快,家树被扔进了一辆马车里,又跳上两个人坐在身边看住他。有一个敲敲车顶棚,叫道:“快走!快走!”
车轮骨碌碌,颠簸着跑了起来。
家树动动手脚,发现手腕上的绳子似乎松动了些。他翻了个身,把手藏到身体与箱壁之间,一边留神着看守,一边慢慢试着挣脱。还好,那两个人没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正不断地掀起车帘儿往外看,似乎怕什么人追上来。
狂奔了一阵,猛然间听得马嘶声而叫,车子陡然停住了。车里坐的人措不及防,哎呀一声,跌成一团,家树也狠狠地撞在箱壁上。趁着混乱,他用力一撑,腕上的绳子终于松开了。
没等他把手从绳套里挣脱,那两个看守已经扑了上来,一边一个死死地挟住他。家树不敢再动,老老实实地呆在那里,脑子却在急速地运转,想着脱身之策。
“金六,你要到哪儿去啊?”车外居然是赵队长阴阳怪气地声音。
家树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愿意见到他,一时激动得差点儿掉下眼泪来。
金六显得多少有些沉不住气:“赵队长,这么早,你在这儿等谁呢?”
“等你啊?还能等谁?”
“哦?”
“我就知道警局里面有给你通风报信儿的,我只要把王四他俩拿了钱,改了口供的消息一散布出去,你肯定就得跑路。果然吧,真是属耗子的,家搬得这么快。”
金六冷笑,“我为什么要跑?今儿还要和你们上公堂呢,人不是我杀的,我怕什么!我只是去张镇送点儿东西,一会儿就回来。”
“是吗?那你敢不敢让我看看你这三辆车里都装了些什么?”
金六怒吼:“你算老几,凭什么让你看!”
赵队长噗哧笑了,说:“好好好,瞧你急得,不看就不看呗。怕你待会儿开庭迟到,我看,东西改天再送吧。”
金六倒是没料到赵队长会这么客气,一愣,转念一想,赵队长那么精明的人,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不会不知道殷家树在我手里。这么说,不是摆明了不把殷家树的性命放在心上吗?
车里的家树也听出来了,急得双脚乱蹬,口里呜呜出声。
看守的两人吓得趴在他身上,死命压住,差点儿把家树闷得背过气去。
“那我就回去吧,省得让您惦记。”金六貌似爽朗实则试探。
“好,好。”赵队长好像求之不得。
家树恨得咬紧嘴里的布,正没奈何时,忽听到一个人高声说:“不行。让那姓高的把殷老板交出来!”音调清亮,带着些尾音,让家树心中一热,却是小香莲。
金六一哆嗦,他手下的人也都全身绷起了劲儿。金六的笑声已经很勉强:“哟,这不是香老板,您这是唱得哪一出啊?”
“我是给赵队长说戏来的。”小香莲冷笑,“他本想唱‘长坂坡’,结果唱成了‘捉放曹’。您说我不得拦着点儿。”
赵队长接口:“这话怎么说的,香莲儿,你是觉得殷家树让金六爷给绑了,藏起来了?”
小香莲默认。
赵队长转向金六:“六爷,香老板半夜里来找我,说吉祥米铺的殷家树在您哪儿,我对他说,这怎么可能呢?他就是不信,非要跟我一起来看看。”
金六呵呵干笑,不知赵队长想干什么。
“您看这样好不好,您带着他在您后头这几辆车里面瞅瞅,有人没人的,也能堵住他的嘴,我也好有个交代。”赵队长摆出一副跟金六亲近的架势。
金六明白了,敢情姓赵的和那个唱小旦的,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成心设套,就是要搜车。他感到一丝后悔,早知道赵队长会在半路拦截,就应该弄死殷家树,让他烂在那个地下室里。
金六心里念头急转,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办。
小香莲却不耐烦等他,撩起袍角就向马车这边走过来。赵队长挥挥手,让两个警察跟上他,自己有意无意的,把手放在腰间的匣子枪上。
眼看小香莲走到自己坐的马车前面,金六朝后面大喊:“都把车帘子撩起来,让赵队长看看,藏着什么人没有!”
押着家树的那两个人一听就急了,在车厢里四踅摸。正好有一捆旧毡子放在地上,其中一个抽出匕首划断绳子,另一个揍了家树一拳,把他打晕过去,然后两人七手八脚地把毡子盖在他身上。
小香莲一辆车一辆车看过来,那些人默不作声地打开一个个箱子,里面多是些财物、账本。走到最后一辆车,掀帘儿一看,里面除了坐着两个人,什么都没有。小香莲心里一沉,别提多失落了,看来,金六跑路根本没带着家树,那家树他……
小香莲冲后面两个警察摇摇头。那两人高声跟赵队长回话:“什么都没找见。”就在要放下车帘儿的瞬间,小香莲忽然看见车上的两人显出松了口气的表情。他心中微动,掀着帘儿又盯了一眼,发现大冷的天儿,那俩人的脸上却冒着汗水。
不对。小香莲在心里大喊,他又仔细在车厢里寻找,这回,目光聚集在那两人屁股下面的毡卷上。
“队长!“小香莲的声音高到发出颤音。
到底是谁先动的手,后来没人能说得清。
在这种年代,靠耍大刀片子,只能吓唬吓唬老百姓,所以赵队长对于金六手底下的一班人,根本就有恃无恐。赵队长让警察端着枪围着他们,之所以没有全都抓起来,是因为冲突一开始,小香莲就被他们劫持了,当然,还包括车上的殷家树。
金六吃亏在只有他身上带着一把枪,而他,对着前面的十几杆长枪,根本就不敢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