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媒
高山流水世代传,情自兮义自坚。
但伤世上知音稀,从此千古一绝弦
内容标签:七五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展昭,白玉堂 配角:颜查散,颜夫人 其它:昭白
《(猫鼠同人)随园+双溪+故人+冰媒(昭白缘系列)》作者:+风定初+
冰媒
作者:+风定初+
一
“冰媒”是媒人的雅称,某很喜欢这两个字,就直接拿字面上的意思来敷衍成篇小文。
一、良宴
时至六月,虽不若七月流火,白的日头也着实骄人,汴京的长街似乎杳无尽头,白玉堂走在街上,觉得自己已经被晒成了一股子烟。
乌帽斜戴,朱衣半敞,休说堂堂御前四品带刀侍卫的官威,便是傲笑江湖风流天下的名号,白玉堂此时也全然顾不得了。
平时见那猫巡街仿佛也不是十分辛苦,十里长街缓缓而行,一路上气定神闲,怎地到了自个这里,便搞得这般狼狈万状?
哼哼,说来总是那猫不好,去什么青州查案,一走便是十日,算来明天才归,这巡街的苦差,便都落到了白五爷身上。白玉堂一边悻悻地走,一边把展昭腹诽了个遍。
也是自己多事,那猫走时只叮嘱自己留守开封,保护包大人,巡街之事自有王朝马汉等校尉例行。其实以展昭堂堂四品之职,这巡街之事也早不必亲自做了。偏偏那猫好性的很,又是个劳碌命,破案之余便在衙里坐不住,非巴巴到这汴京长街上走个来回不可,顺手儿拦拦惊马,抓抓歹徒,帮帮孩童,一路上笑眯眯走过,东家西家的打着招呼,那人缘儿能好到天上去,换来白玉堂无数的鄙夷。听那猫殷殷嘱托,白玉堂只懒洋洋应了,心里道五爷难道也是你这般劳碌猫儿么?
那猫在时,日日忙着斗猫逗猫,只觉时间过得飞快;却不知怎的自他走后,连日头也转得慢起来。偏生这几日开封府又无甚事故,长日无聊,直把个白玉堂闷得手脚发庠。这日清晨,照例搬着指头数日子,算到明天便是展昭归期,忽地一阵兴奋,也不知中了哪门邪,拦住正要出门的王朝和马汉,道是今天开封府由你等带人守护,巡街之事便由白五爷做了。
看到王朝马汉一脸愕然,白玉堂一双微眯的桃眼登时瞪圆,冷哼道:“怎地?难道这街只有猫儿巡得,白五爷便巡不得?”
王朝马汉连连点头,知道彼时这白衣人虽已份属同僚,那性子却和展大人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还是少惹为妙。当下不敢多言,眼睁睁看着白玉堂跨出衙门,扬长而去。
才走了两条街,白玉堂便叫苦不迭。时近正午,日头越来越毒,白玉堂待要打道回府,却又顾着面子,担心王朝马汉等人笑话,恨恨连声,少不得咬牙坚持。
前面街道一转,拐角一栋三层酒楼甚是豪华气派,正是白玉堂爱去的醉仙楼。平时展昭巡街时,白玉堂便时常坐在临窗的雅座上,把酒临风,顺便得意洋洋地把那辛苦猫儿嗤笑一通。谁料今日辛苦猫儿换成了辛苦老鼠,却不知坐在那雅座上悠闲自在的是谁?一念至此,白玉堂忍不住抬头向二楼窗口望去。
却见窗口前一个文士模样的青年微微含笑,正静静看着自己。
白玉堂又惊又喜,大叫一声:“颜大哥!”纵身掠起,穿窗而过,甫一落在那文士面前,一拳便擂了过去:“颜大哥,你是几时到京的?怎地不通知小弟一声?”
那文士被白玉堂擂得退了一步,方才站定,苦着脸道:“贤弟还是这般……洒脱!”
原来这青年文士正是开封府尹包大人的弟子、白玉堂的结义兄长颜查散,五年前颜查散状元及第,官拜翰林院大学士。但颜查散心系民间疾苦,立志造福百姓,自求外放,因为官清廉,受人爱戴,圣上大悦,官升一级,复召回京。
颜查散文采风华,白玉堂甚为心折,但自颜查散外放之后,便相见甚少,此时喜不自胜,连连问道:“这回回来还走是不走?见过包大人不曾?”
颜查散斟了一盏清茶,放在白玉堂面前,笑道:“这回做了京官,恐怕要住一阵子。恩师那里为兄一早便去拜谒了,本想去拜访贤弟,却得知贤弟一早便出来巡街,因此便忙忙赶来了。”
白玉堂听他说出“巡街”字样,脸上一红一白,却不答言,拿起茶盏一口饮下,方觉消了些热气。只听颜查散道:“你我兄弟一别几年,正有一番话说,此地不是畅谈之,今晚为兄略备薄酒,在颜府旧宅相候贤弟如何?”
白玉堂沉吟道:“今晚么?猫儿明日方归……”
颜查散愕道:“猫儿?”忽地恍然,含笑问道:“贤弟口中的‘猫儿’,可是暂调开封府的展护卫、官封‘御猫’的展昭?”
白玉堂回过神来,点头称是,颜查散道:“贤弟昔年盗取三宝大闹皇宫诸事,为兄在外也约略得知。如今贤弟已与陷空岛上四位哥哥一同归于开封府我恩师,正是可喜可贺。怎地贤弟却叫展大人‘猫儿’,难道还念念不忘名号之争不成?”
白玉堂笑道:“小弟哪是如此小肚鸡肠之人!只是四位哥哥嫌官场拘谨得很,平时自在惯了,受不得这般约束,只保留了官号,并不认真当值,现今已返回陷空岛去了。”说完忽地一怔:四位哥哥都受不了拘束,那我……为何还在这里?
颜查散果然问道:“四位哥哥不愿为官,原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以贤弟的性子,却为何甘愿留在开封?”
白玉堂正在出神,闻言脱口而出:“还不是因为那猫儿!”语毕方悔说得太快,已是迟了,脸上不禁一热。
颜查散摇头道:“贤弟莫要口是心非!为兄初到汴京,便闻得汴京百姓津津乐道间,尽是贤弟和展大人之间名号相争之事,恩师也曾言道,开封府夜半常闻呼喝邀斗之声。究竟为何,快说与为兄听听!”
当下白玉堂眉飞色舞,把封御猫、闹汴京、盗三宝、邀陷空等诸事一一道来,颜查散本来闲闲饮茶,含笑听着,及至听到通天窟陷猫之事,再忍不住,一口茶“扑”地喷了出来。
白玉堂也笑道:“那猫却也仗义,当日向四位哥哥许诺,凡事必与我‘荣辱共之’,哥哥们方许他带我回京。见那皇帝时又承担为个人恩怨,一力把责任揽了去,皇帝方不追究,又兼包大人力荐,皇帝才把四位哥哥都封为五品护卫,反封了我为四品带刀侍卫,竟和那猫儿平级!”
颜查散点头赞道:“展大人大仁大义,心胸坦荡,着实难得!”
白玉堂撇嘴道:“才不是!那猫儿一脑门仁义道德,满肚子食古不化,把世人都骗了去,谁知却是表面正经,骚在骨里!”
颜查散失笑道:“贤弟刻薄太过,为兄却知展大人断不是贤弟口中那样人!昔年虽也匆匆见过几面,惜乎未曾交。也罢,为兄先回去准备,等明晚邀请贤弟与展大人过府畅饮如何?”
白玉堂突感尴尬,颜查散方才出口相邀,自已却道猫儿未至,想那颜查散邀请的又不是猫儿,前言后语连起来一想,心中后悔不迭,只得狡辩道:“非是小弟今晚不去,奈何猫儿走时,嘱托我定要保护好大人。明天猫儿回来,再一起去拜会大哥。”把手一拱,告辞而去。
翌日,太阳照旧白的灼人,白玉堂巡街的兴致已过,又记挂着展昭要回,遂打发张龙和赵虎去了。一时吃过午饭,半坐半卧在展昭房内床上,手中一柄折扇摇得“哗哗”作响,仍挡不住心头烦躁。想那猫此时说不定正在路上奔驰,又不知怎生辛苦?
正自胡思乱想,忽见门帘一挑,一人走进屋来,正是展昭。
白玉堂一骨碌爬起,一把拉过。
展昭风尘仆仆,喘息未定,一进屋便被吓了一跳,无奈道:“五弟――”
白玉堂也不作声,只顾上下细看,见展昭面色微红,束发凌乱,一袭蓝衫衣角染尘,背上更是汗湿了大半,但除了略显疲惫之色外,却不曾有他。
当下微微点头,颇感满意,心知展昭是怕自己担心才匆忙赶回,嘴上却仍取笑道:“笨猫就是笨猫!这么大毒日头底下拼命赶路,也不知道找个地方避避!”顺手拿起一块汗巾,浸了水递给展昭。
展昭被他瞧得浑身发毛,本来大汗淋漓,此时又密密出了一身细汗。闻言白了白玉堂一眼,只是被他取笑惯的,也不答言,接过汗巾蒙在脸上,顿觉丝丝清凉沁入。
只听白玉堂道:“猫儿坐下好生歇歇!吃过饭了不曾?”
展昭道:“展某看天已过午,便在外面胡乱用了一些。”
白玉堂道:“那便先喝口水,五爷这就给你打水洗澡,去去这猫的燥气!”说完人已一阵风地去了。
展昭看着他的背影,心下一阵感动。知道这人素来面冷心热,关心起人来也总是用这种别扭的方式。
一时洗毕,展昭换了干净衣衫,神清气爽,便欲去见包大人报告案情始末。白玉堂看着他笑道:“这么大中午的,包大人也不坐堂。你累了这半日,还是先在床上眯一会,下午再见包大人不迟。”不由分说,拖了展昭来到床边,按在床上。
展昭无奈,只得依他。却见白玉堂也脱了靴子,坐在床边道:“猫儿向内些!”不由探身道:“五弟这是?”
白玉堂横他一眼:“侍候你半日,五爷也乏了,还不许五爷歇会?”扎手扎脚扑上床去,倒把一张床占去了大半。
展昭只得由他,想着自把那人从陷空岛带到开封府以来,又有哪一晚不是在自己房里过的?念及陷空岛四义殷殷相托,自已又确比他年长一岁,少不得照顾,那人便更得了意,索性硬赖在自己房里不走了,开封府专为其设的住反倒如虚设一般。
只是本来天热,两人又挤在一,展昭只觉才下去的汗意又要涌上来,当下拿过床上白玉堂的折扇,轻轻为二人扇动。
白玉堂忽地探身,俯在展昭耳畔呢喃道:“猫儿,我那结义兄长颜查散近日奉调回京,今晚邀我们去他府上,下午你去见过包大人便回,可别忘了。”这几日不见展昭,不免悬心,夜间也睡得不甚踏实,如今见展昭平安,心忽然一放,习习凉风袭来,鼻息渐沉,竟自睡了。
展昭侧身望去,见白玉堂面色微红,睡颜恬静,一颗心只觉柔软不堪。和白玉堂朝夕相伴已近一年,那人乖张凌利的性子,直是匪夷所思,每每气得自己发了脾气,又没了脾气,若当真分开几天,偏又觉得心里空荡荡没个着落,看来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呢。不过那人倒是和自己越来越亲近,陷空岛上的四位义兄反倒靠后。只是这亲近的方式么……展昭推了推白玉堂搭在自己腰畔的手,却觉那人搂得更紧了些,无奈一笑,渐渐倦意涌来,也自睡去。
黄昏时分,展昭已把案情向包大人交待完毕,颜查散的拜贴恰也在此时送来,白玉堂不觉一笑:“颜大哥几时也学得这般讲究!”硬逼着展昭换上一件半新的梅红色长衫,自己却仍是一袭白衣,只领口绣了一圈缠枝梅,愈显得玉面朱唇,风流倜傥。见展昭看着自己抿了嘴儿笑,横他一眼,忙忙地拉了便走。
颜府在汴京西郊,已离了城中的华所在,显得颇为清静。此时颜查散已在府门相候,见一红一白两条人影迤逦而来,忙拱手为礼。
展昭还礼不迭,道:“劳颜大人久候了。”
颜查散抬眼望去,见展昭剑眉斜飞,明眸清湛,长身玉立,飘然出尘,不由喝了声彩,暗道果然是我泱泱天朝才能出此俊逸人物,和义弟并肩而立,俨然一对璧人。这样的两人正该惺惺相惜,却不料因为名号之称,争争斗斗将及一年,一会席间,还当设法化解才是。因笑道:“久闻展大人之名,惜乎虽曾相见,总无缘结交,今日光临敝舍,颜某实乃三生有幸!”
展昭道:“展某一介武夫,大人谬赞,愧不敢当。”
颜查散见白玉堂立于一旁撇嘴,已知这义弟早不耐烦,当下笑道:“展大人,贤弟,酒菜早已备好,里面请。”将二人一径从前厅引入后院,只见回廊曲折,正中一条青石小径漫过,闲闲散放几山石,院内几株梧桐高大挺拔,一弯粉墙下数株老梅枝叶浓绿,映得小院甚是清幽。
白玉堂道:“大嫂何在?快请出来,也好让小弟拜见。”
颜查散道:“你大嫂身体一向不好,又兼这回京,车马劳顿,现正病着。她也念你的紧,过几日好些了,必请贤弟过来说话。”
白玉堂点头,也知这颜夫人一直身体孱弱,以致颜查散成亲五年,膝下尤虚,二人虽伉俪情,却也不免引为憾事。
颜查散早吩咐人在梧桐树下悬了两盏素白灯笼,映照的颇为明亮。下面安放了一条雕长几,已置好几样清雅小菜。三人落座后,颜查散笑向白玉堂道:“贤弟,可还如你的意?”
白玉堂见桌上放了一条红烧鲤鱼,已知其意,也笑道:“颜大哥,可还记得‘三吃鱼’否?”二人同声大笑。原来当年白玉堂“三吃鱼”戏弄颜查散,却为其人品学识折服,二人遂结金兰之义。
见展昭一脸愕然,白玉堂遂把假扮叫化借吃鱼之际戏弄颜查散之事细细说了,直听得展昭忍俊不禁,用鱼来戏弄别人,倒正是白玉堂的作风。
颜查散笑道:“贤弟,你我情谊原自不同,展大人也不是外人,因此为兄才在这院中置酒,也是知你素来不喜那画堂高烛的俗气。为兄这回来,却带了好酒与你。”
白玉堂喜动颜色,看那酒才入杯,已是香气四溢,嗅了一下,道:“这是什么酒?倒有一股子香!”却把脸偏向展昭道:“猫儿可知这为何酒?”
展昭摇头道:“展昭不知。”
白玉堂哂道:“三杯便可醉倒,谅你也识不得什么好酒!”
颜查散笑道:“看来还是贤弟是识酒之人!这酒外面却难得,为兄在陇西时,衙中原有几株梅树,这酒便是你大嫂用那梅酿的。为兄对这酒上有限,这几坛酒,已在梅树下埋了三年,临来才取出的,正好敬与展大人与贤弟。”
白玉堂一饮而尽,连声赞叹:“好酒!好酒!”
展昭虽不善饮,却闻这酒来历非凡,不禁饮了一口,只觉入口绵软,唇齿留香,也不觉赞道:“果然好酒!”
颜查散道:“展大人抛却江湖,投身庙堂,侠义之心,为国为民,让人好生佩服!”
展昭道:“包大人拳拳之心,展某自当效力。”
白玉堂哼道:“这猫儿心大得很,把整个天下都装了去,只除了他自己!”
颜查散见他和展昭抬杠,还道是这义弟心中宿怨未消,心下已起调解之意,遂笑道:“展大人,你和我义弟年龄相当,颜某却痴长几岁。在下有个不请之请,若蒙展大人不弃,也和我那义弟一样叫我一声大哥如何?也免了客套。”
展昭忙立起来道:“小弟正有此意,只怕大哥见嫌!”
颜查散哈哈一笑,拉他重新入座。
此时月移粉墙,渐上中天,几缕月色从树影漏下,三人俱是青年才俊,谈得兴起,不觉酒已半酣。身畔展昭在座,对面颜查散作陪,白玉堂只觉逸兴横飞,快意之极,大声道:“此情之景,正该理清弦,调素竹!大哥,你精通音律,只自别后,再无缘听闻雅音,今夜便在这月下为小弟拂琴一曲如何?”
颜查散笑道:“五年前为兄离京时,贤弟吹笛相送,至今尤记玉笛之声!今晚贤弟有此雅兴,大哥自当奉陪。”便命人去取琴和笛来。
一时仆人抱了一张七弦琴和一管碧玉笛来,展昭见那琴圆首阔肩,中部微狭,面板木纹宛然,不禁脱口道:“这琴可是丝桐?”
颜查散颇感惊讶,道:“想不到展贤弟还是识琴之人!”
展昭笑道:“少时也曾学过。相传名琴丝桐出自蜀中雷氏,其人常在大风雪天去山老林听风吹树木的声响,从中辨取造琴良材。这丝桐是以龙门之桐制琴,野蚕之丝制弦,故有‘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之说。却不知这等名琴,竟在颜大哥手里!”接过琴来,顺手轻拨,琴声清越,袅袅飘散。
颜查散道:“为兄在陇西之时,见一少年当街售琴,却不料竟是丝桐名琴。为兄也是难舍,故用五千两银子购得。”
白玉堂喜不自胜,笑道:“猫儿,你既识琴理,咱们便合奏一曲,献于大哥如何?”也不待展昭答言,拿过玉笛试了试音道:“今晚喝的梅酒,咱们便奏一曲《梅三弄》罢,正好应景。”握管轻吹,清澈的笛声缓缓散入空中。
展昭微微一笑,调弦跟上,只闻笛声悠悠,琴音铮铮,流水一般溢满院落。
二人虽初合奏,却因多交手,彼此知,竟然甚有默契,一琴一笛,一丝不乱。
一弄初起,叶筛月影,暗香浮动。
二弄随上,烟霏丝柳,荡春一色。
三弄袅袅,白云,红露湿衣。
笛声过,尘埃涤尽;琴音起时,玉宇澄清。
一个如冉冉明岸,一个似涓涓水绕山。
展昭抬眸望去,却正逢白玉堂也正看来,四目相对,只觉对方和平时颇有不同,却又说不出道不明,偏不舍得错开目光,止不住眉梢眼角,笑意渐涌。
颜查散见二人院中对坐,白衣胜雪,红衣似锦,月色中画中人一般,心中赞叹不已。又见二人目光流转,笑意微微,还道二人心结已解,不胜欣悦。
一曲终了,却听有人轻轻击掌道:“好曲,妙曲!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二位贤弟雅奏,却被我饱了耳福了!”
二人连忙回头,只见颜查散身边已站了名年轻女子,着了一身鹅黄衣裙,一头黑鸦鸦好发松松挽住,只斜插了支玉簪,别无装饰,面色虽有些苍白,娴雅高贵模样却一丝未改。展昭心知必是颜夫人,连忙上前施礼拜见。
白玉堂也施了个礼,笑道:“大嫂谬赞,小弟献丑了!”
却听颜查散道:“素心,你怎么出来了?院子里风大,当心吹着了又犯头疼!”一迭声叫人快去拿斗蓬,却正碰上夫人递来的一双白眼。原来这“素心”本是颜夫人闺名,当朝礼教甚是严格,颜夫人本是大家闺秀,原也矜守自持,奈何白玉堂狂放的性子,直是把那些宗教礼数当成了狗臭屁,自顾自一口一个“大嫂”叫得熟稔,也就学着渐渐略放行迹。如今又见展昭人物济楚,不在白玉堂之下,更兼温润儒雅,只觉甚合心意,这才出来见礼。但被自家相公当着外人的面叫出闺中小名,仍旧甚是不妥。展昭自是知道其中关节,当下只好装作未曾听见。
颜查散笑道:“夫人多虑了。义弟不必说了,展贤弟也是来自江湖,咱们又何必拘什么俗礼?”从丫环手里接过斗蓬,轻轻为夫人披上。
颜夫人微嗔道:“哪里就这么娇贵了?”回头落落大方向展白二人笑道:“我本在房里歇着,听到外面妙曲入神,所以忍不住出来瞧瞧。”
白玉堂嘻嘻笑道:“大嫂琴技无双,和颜大哥琴瑟合鸣,羡煞旁人。不知我等可有幸得聆仙音否?”
颜查散闻言忙道:“贤弟且莫胡闹!你大嫂身体怕是撑不住……”
颜夫人截断他的话道:“相公多虑了。适才听得两们贤弟妙曲,正思投桃报李。多日不弹,只怕生疏,贤弟莫要见笑。”施施然坐下,纤指轻轻拔动琴弦,叮叮琮琮,正是一曲《高山流水》。
展昭听得琴声如玉柱轻击清瓯,记起《吕氏春秋》里说,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言曲中有高山流水之意。后钟子期死,伯牙摔琴,终生不复弹,以谢知音。故事虽短,其间情义却千古绵延。抬眼正见颜查散看着夫人,目光中又爱又怜,展昭见他夫妇二人这般恩爱,心中一动,想这茫茫尘世,不知何人为我知音?一阵风起,有一角洁白衣襟正掠过眼眸,不由轻声吟道:“高山流水世代传,情自兮义自坚。但伤世上知音稀,从此千古一绝弦。”
却听得白玉堂接口吟道:“流水高山千金义,历尽天涯无足语。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玉笛挥动,竟是以笛当剑,舞出一团碧影,点上展昭面门。
展昭猝不及防,心随意转,身体斜斜滑出,避过一击。见白玉堂剑法精妙,开封斗剑的点点滴滴一刹时涌上心头,也觉豪兴勃发,不可遏止,飞身掠起,折了一根梅枝,随手递出,迎上玉笛。
彼时月华如练,面前人如墨发丝似雪长衫一起飘舞,宛若驭风而来,手腕轻抖,碧影幻出点点梅,正是一招“风弄梅影”。
缠斗了将近一年,展昭对他的剑法已熟悉之极,知他出招素来凌厉,不敢怠慢,一招“踏雪寻梅”,梅枝挥出,正指向那朵朵梅。
白玉堂嘻嘻一笑,玉笛一转,碧影暴涨,一招“风雪月”,恰如满天雪也似,向展昭劈头压下。
展昭不闪不避,一招“好月圆”,正如淡淡月辉,把自己全身罩得风雨不透。
月落阶上,满地树影,琴声忽疾忽缓,如雨滴轻落枝头,蓦然间一树开。而那知已的两人已洞悉对方的胸怀之,就此携手共赏。于是玉笛轻触梅枝,凌厉的招数不知不觉间变得绵绵密密。
颜查散不知就里,但见二人剑招纵横,人影飘忽,看得目眩神迷,脱口喝起采来。
白玉堂足尖一点,一招“飞鸾翔凤”,凌空下击。
展昭未加思索,身随影动,步踏中宫,却听白玉堂在耳边轻笑道:“猫儿,好一招‘鸾凤和鸣’啊!”
展昭本自凝神应付,未暇思索其他,此时把剑招连起来一想,不由脸上作烧,暗暗咬牙,这臭小子……分别是故意如此!一个分神间,手中梅枝险些被白玉堂挑飞。
只见白玉堂眉梢眼角全是促邪的笑意,道:“猫儿忒地不济!”玉笛斜指,使出一招“凤凰来仪”,看似招式平平,角度却刁钻异常,直点展昭胸前三大穴。
展昭刚被白玉堂取笑,剑招上便分外留了心,然二人功力本在伯仲之间,寻常过招也必使全力方可招架,哪有余暇他想?此时见他招招逗弄,却又无可奈何,只得使了一招“凤凰于飞”,身形一错,堪堪避开,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
白玉堂“嗤”的一笑,就势收招,正听琴弦一划,行云无色,水流无声,高山流水,一曲终了。
颜查散不识武功,哪懂展白二人剑招之意,扶了颜夫人缓缓站起,笑道:“夫人妙曲无双,二位贤弟神乎其技,我今日可是既饱了耳福,又饱了眼福了!”
颜夫人笑道:“白兄弟是我素知,没想到展贤弟却也文采武功,造诣非凡,果然是龙姿凤骨,双璧并立!”
展昭到底不如白玉堂皮厚,被她赞得脸上一红,微笑道:“哪里!颜大哥文采风华,名满天下,颜大嫂金尊玉贵,和大哥佳偶天成。我等区区,何足挂齿?”
颜夫人回头对颜查散笑道:“相公,咱们这府里好久不曾有如此热闹啦!今日之会,可称良宴了。”
颜查散点头笑道:“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琴笛鸣清响,新声妙入神。”
白玉堂笑着接口道:“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
展昭也笑道:“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三人同声大笑,颜夫人也不禁莞尔。
展昭素来心思缜密,此时见颜夫人虽言笑盈盈,面上却有些疲态,想她病体未愈,实不可太过劳乏了。此时更漏已,月过中天,因一拉白玉堂道:“今日多谢大哥大嫂盛情,叨扰甚久,我等先告辞了!”
白玉堂会意,笑道:“大哥,我卢大嫂医术精湛,妙手回春,今日去后,我定回陷空岛找到良药,管把大嫂的病给治好了!”
颜查散喜道:“多谢贤弟!”
展白二人拱手作别,月色溶溶,天地清和,颜查散眼看一红一白两条身影,渐渐去得远了。
二
、良缘
告辞出来,展昭理也不理白玉堂,掉头便走。
白玉堂肚皮里暗笑,叫声:“猫儿!”却见展昭一声儿也不出,竟是越走越快。
白玉堂心知这一本正经的展大人定是为刚才对招之事在生闷气,适才听了颜夫人弹琴,也不知挑动了哪根心思,一管玉笛使得鬼使神差,逼着展昭用上鸾凤和鸣凤凰于飞诸招来迎,现在想来种种形迹,实是近乎挑逗,两个大男人家,这是从何说起?
尤自记起当初挑上汴京时,不过是个玩笑似的理由,却就此缠上那只严肃了眉眼的猫儿。
奈何打斗不分胜负,反而愈发缠得紧些,从一时一刻,到整整一年。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四个哥哥都受不得官场规矩去了,偏偏是自己这个最受不得半点约束的人留在这里?
不知为何总喜欢逗弄那只猫儿,却不知什么时候起,会不自主地凝视那清湛的眉眼,什么时候会想要看到他生气的样子,什么时候会什么喜欢这猫儿偶尔带起的笑意,什么时候会开始担心那猫儿的安危……
白玉堂被自己这太过奇怪的感觉太过奇异的心意惊住,抬头看那猫儿已去远,连忙敛了心神,纵身赶上,嘴里却尤自取笑:“好好地为什么生气?莫非见人家夫妻恩爱,你这闷骚猫儿也起了心思?”
展昭猛地停住脚步,瞪着白玉堂道:“白玉堂!你――”却见那白耗子眉眼笑,一脸无赖模样,知道说什么也是无宜,只悻悻地道:“动了心思的怕不是展某吧?五弟心中若有妙人,何不告诉颜大嫂,也好成就你这番良缘!”
白玉堂笑道:“我的这番良缘,别人却是无能为力!不过说到良缘,你可知颜大哥颜大嫂,才真真儿是一对儿良缘!”
展昭好奇心起,一时忘了白玉堂方才的作怪,问道:“此话怎讲?”
白玉堂笑道:“你可知颜夫人的来历?原是当朝前任宰相的千金。”
展昭道:“王延龄王大人?”白玉堂点头称是。
展昭入得公门时间虽不长,前任宰相王延龄的大名却早已听说。原来这王大人尚是开封府尹包拯包大人的恩师,为人清正耿直,官声甚著,五年前以年老请辞,返回故居养老,因此京中已渐渐少人提起。但其和颜查散翁婿之谊,展昭却也听人说起过,但其间种种关节,却不甚清楚了。
白玉堂道:“说起颜大哥颜大嫂这段良缘,却是甚为波折,颜大哥几乎为此丧了性命。”当下细细说与展昭。
原来当年颜查散也是世家子弟,祖上与王家世代交好,到得王延龄这辈,与颜查散父亲同朝为官,两家关系愈密。王延龄见颜查散自小儿眉清目秀,聪明伶俐,心中十分喜爱,便和颜查散父亲相商,把女儿素心与颜查散定了姻亲。不料颜查散少年之时,父亲因为官耿直,得罪当朝权贵,竟身陷囹圄,落得个问斩抄家,颜家从此败落。颜查散一介书生,走投无路,遂于王府借读。当时王延龄已任宰相之职,虽念故旧之情收留了颜查散,但儿女婚姻之事,却从此再不提了。
彼时素心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更兼兰心慧质,满腹才情。相府几和颜查散相遇,颜查散不胜爱慕,但念及如今这般景况,岂敢冒昧行事,只能把心曲诉与一曲清琴,素心小姐见颜查散人虽落拓,却不改其磊落之姿,也是暗暗赞赏,不知不觉间目许神授,心意已通,奈何王丞相绝口不提,两人也自无法,只落得两相思而已。
转眼已到上元,汴京一片华热闹,颜查散独立书斋,一会儿想到自身,一忽儿念及素心小姐,万念如焚,情不能已,提笔写道:“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空负琴心许,弦肠一时断。”写毕只觉抑抑难申,遂起身出门去了。
不料王丞相却在此时回来,见到书案上一诗语涉淫邪,勃然大怒,念及女儿名节,隐忍未发,只以颜查散不求上进为名,将其赶出府去。早有丫环绣红报与素心小姐,素心小姐虽是吃惊,却不显慌乱,只拿出家传明珠,命绣红夤夜出府速去追赶颜查散,助他赶考之资。
不想绣红路上遭遇一恶徒王屠户,王屠户见财起意,勒死绣红,得其明珠。路上却遇颜查散,被颜查散认出明珠为丞相府所有,屠户见难脱身,反咬一口,诬告其害死绣红。王丞相大怒之下,将颜查散收押送至弟子包拯审理。哪知天下竟有这等痴人,那颜查散为了不损素心小姐清名,竟一口承认绣红为已所杀,眼见得便要身首异。唯有素心小姐坚信颜查散清白,竟不惜抛头露面前去开封府当堂鸣冤。幸得包拯清正廉明,多方查访,得知原委,这才辨明冤情。颜查散勤奋苦读,是年秋闱,包拯代天子巡视,颜查散高中状元,拜于包拯门下,入仕为官。方才与王丞相释了前嫌,和素心小姐有情人终成眷属。
白玉堂娓娓道来,只听得展昭赞叹不已。原对颜夫人的风华气度十分敬重,却不知竟是这等至情至性女子,心下顿生亲近之意。
却听白玉堂轻轻叹道:“两心如一,终不辜负。只羡鸳鸯不羡仙,说得就是颜大哥颜大嫂了。”
展昭听得白玉堂口气竟和平时玩笑嬉弄时迥异,不自觉地向他望去,彼时月华如练,正照在白玉堂身上,见那人眉眼低垂,敛去了凌厉之色,脸上一片柔和,月下看来缥缥缈缈,竟有一种朦胧恍惚之感。展昭只觉面前人好象要驭风飞去一般,不由微微怔住。
白玉堂出了会神,却见展昭也是怔怔不语,清湛的眉眼好似敛了月色一般,碧幽幽亮晶晶,竟是平生从未见过之风华。白玉堂只觉脑子轰然一下,仿佛无数烟霞烈火在空中绽开,竟失了神般欺近身来,轻声笑道:“呆猫儿,发什么愣?难不成听了人家的姻缘,真想自己的良缘了?”
展昭见他竟涎着脸儿欺了上来,避之不及,白玉堂热热的呼吸已拂在耳畔:“猫儿,你的良缘不知在何,五爷只知道自己的这段良缘,却要着落在你身上……”
展昭闻得他酒气醺然扑面而来,疾忙后退一步,只觉兜头彻脸通红。今晚被他几三番戏弄,说的话尽是没头没脑,饶是展昭好性也觉恼怒,咬牙道:“你这白耗子胡说什么,还不快走!”再不理他,扭头便走。
白玉堂回过神来,暗恨自己唐突,今晚几情不自禁,在这猫儿面前竟觉难以自持,连自己也不知何故,风流天下的白五爷何时这样方寸大乱过,今晚的不同难道是因为那梅酒?见展昭的身影愈去愈远,强自摄住纷乱心神,快步跟上。
所幸第二天白玉堂酒醒时再不提起,展昭只当他醉后胡言,也便罢了。
白玉堂和颜查散少年结交,情谊厚,又兼几年不见,此番在京重聚,大喜之下,没事便拉着展昭往颜府跑。展昭在京中原无亲人,今见颜查散温和宽厚,颜夫人诗书素心,也是极为心折。其间白玉堂早遣人回陷空岛取得卢大嫂精心配制的良药,颜夫人服下之后,身体也大有起色。
一时颜查散把母亲从老家接了来,颜查散幼年丧父,一向对青年守寡持家谨严的母亲言听计从,极为孝敬,此时一家团聚,其乐融融。
展白二人来往颜府甚密,早和颜府上下甚为熟稔。白玉堂虽是狂放不羁的性子,有时嘴儿却极为甜甘,流水般地叫着“干娘”,只乐得颜老夫人合不拢口,拉着白玉堂的手再不松开,直要为白玉堂做媒。
白玉堂微一回头,见展昭只在他身后抿了嘴笑,一脸看好戏的神情,眼珠儿咕碌一转,已是计上心来,顺手把展昭扯住,推到颜老夫人面前,笑道:“干娘,要做好事便做到底,这位展大人目前也是孤身一人呢,怪可怜见的。您老人家就再发发慈悲,索性把这媒一块儿做了罢!”
展昭猝不及防,老夫人已是握住他的手,上下打瞧了一会,叹道:“果然好人才!”一手握住一个,左看右看,只不舍得放开,定也要为展昭做媒,又嗔着颜查散怎么做大哥的,兄弟们的终身大事都不放在心上。
展昭满面通红,却见对面那白耗子只嘻嘻地笑,不禁狠狠剜了他一眼,听老妇人尤自絮絮叨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们这般年龄,也是到了延续后世香烟的时候了。”
侍立在侧的颜查散夫妇均是面色一僵,展昭知道老夫人正说中了他们的心病。颜查散成亲五年,至今膝下无子,虽夫妇二人情不渝,怕也难逃这世俗烦恼,只盼他们能摒弃这世态俗念,白头到老才好。
白玉堂如何不知,连忙打岔:“干娘,孩儿和展昭均是父母双亡,到时洞房烛,还非您老人家来主礼不成啊!”一席话说得老夫人哈哈大笑,方才含混过去。
好不容易从颜府脱身,白玉堂暗自吐舌,笑道:“好个难缠的老夫人!”
展昭失笑道:“刚才也不知是谁,干娘叫得如此顺溜,连洞房烛都许给人家主礼了!”
白玉堂见展昭笑意盈盈模样,心中又是一荡,这几日强自按捺的心思纷至沓来,只觉天地间亮晶晶只余一双猫儿眼,神智飘飘然不能自主,竟欺近一步双手圈在展昭腰上,口中呐呐地道:“猫儿,你说,咱们几时洞房烛?”
展昭“啪”的一声把他的双手打掉,又羞又恼,指着白玉堂道:“白玉堂!你――你――”“你”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竟不知该如何斥责那气人的白耗子才好。
白玉堂见展昭瞪圆眼睛的模样,知这猫儿素来清濯,若非自己,换作别人作此言语,巨阙恐怕早就招呼过来了。也知自己唐突,俊脸微郝,嘴里却不肯服软:“猫儿,这样就生气了?五爷风流天下,红粉知已多了去了,只是见你呆猫儿一个,料来也没有哪个姑娘相与,这才好心等着你一起洞房烛,你莫要不识好人心哪!”大笑声中,这无赖竟扬长而去了。
展昭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明知那白耗子无礼之极,偏偏竟生不出气。似乎有哪些地方不对劲,似乎,太过在意那个耗子的笑,那样的,嘟起的嘴唇和微露的牙齿,那样的,看到自己被惹到生气时得意的笑,那样的,被自己有时堵住话后委屈不甘的眼……见那白影越走越远,怔了一会神,展昭才慢慢向开封府走去。
那白耗子竟破天荒地没在自己房里!展昭暗暗好笑,只道这厚皮之人也自觉没脸,知道“羞愧”二字怎么写了。和衣睡下,一夜只听得风弄树枝,响声时疏时密,直到天气微明,才朦胧睡去。
第二天见了,白玉堂脸上竟有些讪讪模样,展昭不由一笑,见白玉堂眼睛一亮,连忙又绷紧了面庞,只招呼张龙赵虎两个,自顾自出门去了。
一连几天展昭都对白玉堂带理不理,白玉堂心下着忙,苦无回转之计。不想时至暑中,连下了几场豪雨,黄河再决堤,一时哀鸿满野,饥民遍地。圣上诏命开封府尹包拯前往黄河赈灾,包拯退朝回来,正和主簿公孙策商议,拟带展昭和王朝马汉前往。
哪知白玉堂在开封府正感无趣,听了个正着,推门进去笑道:“包大人,公孙先生,此番赈灾,由我保护包大人前去如何?”
公孙策不想白玉堂主动请缨,未免沉吟,已听包拯道:“如此甚好。本府正担心灾后民乱,公孙先生,京中治安一事就烦劳你和展护卫了。”
公孙策只好答应。翌日送别,展昭早忘了前番僵持,不免又对白玉堂一番殷殷嘱托,却听白玉堂笑道:“猫儿既然如此不放心,何不随我同去?”
展昭知他虽是骄傲狂放的性子,大是大非却分得清楚,种种精细实尤在自己之上。也就不再多说,一笑看他上马,一行人迤逦去了。
这一去直去了二十余日。一日黄昏,地上余热未散,尤自暑气逼人,展昭忽听得包大人回府,还未出门,便见房帘一挑,白玉堂一头撞了进来。
只见那风流天下的白耗子此时一身白衣皱皱巴巴,几缕汗湿的黑发贴在面庞上,显得颇为狼狈。
展昭想这回可累苦了,想这白耗子何是这样委屈过自己,甘心于此怕还是为已之故吧?心中一热,连忙去院中取了新汲的冷水,让他盥洗。
白玉堂从展昭手里接过汗巾把子,却不忙着盥洗,只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盆沿上敲着,眼睛斜睨着展昭笑道:“猫儿,这么多天,有没有想你家五爷?”
展昭料不到他一回来就故态复萌,刚刚涌起的感动一下全无,觉得那张笑着的耗子脸实在欠揍之极,再忍不住,上前把他的脑袋向盆中按去,恨道:“好生洗你的罢!”尤听得白玉堂闷笑传来。
展昭也不由微笑,白玉堂去这数日,说不挂念那是假的。一忽儿担心他能否保得一行人安全,一忽儿又担心他凌厉的性子能否收敛得住,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夜里也睡不安稳。及至见他归来,听得“无恙”二字,这颗心才放下。但这想法却万万不能让这白耗子知道,不然他还不得意到天上去?
展昭忽然想起一事,道:“你今儿个回来的正好,颜大哥纳妾之喜,就定在明晚行礼。还担心你们赶不上呢,可巧你们就回来了。”
忽听“晃啷啷”一声大响,一盆清水连盆一起都翻在地上,把展昭吓了一跳,白玉堂满脸挂着水珠急问:“猫儿,你说是谁?”
展昭不知他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反映,奇道:“是颜大哥啊。怎么,有何不妥吗?”
白玉堂不答,拿过汗巾,狠狠将脸上水珠擦去,半响方道:“颜大哥――他怎生会起纳妾之念?”
展昭道:“此事我也奇怪。听得京里传言道颜大人奉调回京后官位高升,春风得意之际所以纳妾庆贺。但外间传言实不足信,颜大哥淡泊之人,定然不会如此。所以我特去问了其中缘由,才知是颜老夫人的意思,所纳妾室是京中一个七品武职官员庶出的女儿。颜老夫人甚为满意,文定之后定下的明日迎娶。”
白玉堂道:“原来是颜老夫人操办此事,想来定是为了颜大嫂膝下无子之故了?”
展昭点头道:“是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当朝最是讲究。颜夫人五年无子,所以颜大哥才有纳妾之请。”
白玉堂哂道:“猫儿,连你也讲求那些俗礼么?颜大嫂识人于先,救人于后,若非大嫂,颜大哥只怕早已身首异,哪里会有今天?此番恩情,难道还比不得那些俗礼?”
展昭默然,要说这妻妾成群在当朝权贵人家原不稀罕,但不知怎的对颜查散纳妾之举,他心内也不甚赞同。尤记起初见的那个晚上,颜查散夫妇恩爱缠绵之意,当真羡煞旁人。又听白玉堂细述其间曲折,更自动容。原以为世间真有如许真情能够同甘共苦至死不渝,哪想道新人终究换了旧人。一曲高山流水尚在耳畔,又怎知红尘紫陌终不可寻,青云无路可觅知音。从此星月皎洁,明河在天,那至性至情的女子,将会怎样拔弄一曲瑶琴怨呢?
白玉堂尤自忿忿:“想不到颜大哥终被这些劳什子俗礼所拘,辜负了大嫂!”
展昭劝道:“你且莫急!我听颜大哥说他本无此念,奈何上有高堂,旁有宗族,都道要以香火为重,以前外放倒也罢了,此番回京,定要为颜家留下子嗣。为此颜老夫人甚至不惜以死相逼,说道不能眼看着在自己这一代让颜家断子绝孙。颜大哥被逼无奈,只好应了。”
白玉堂也知此事颜夫人确是无辜,但颜查散实也无奈。只恨人世无常,眼睁睁看着一番生死恩爱之情,却因了世态俗念,就这样终成辜负!思来想去,恨恨不已,忽抬头对展昭道:“这事怪来怪去,还是要怪颜大哥!换作是我,只要自己心意已决,便是一千个人一万个人来劝,又岂能动我分毫?似这样三心二意,反来复去,置颜大嫂于何地?又置自己于何地?”
展昭忙道:“五弟,我知你对颜大嫂一向敬爱,所以才为她愤愤不平。但颜大哥也有他的为难之,而且又有高堂老母在。此事王大人都不便插手,你我外人,更是不便多言。”
良久方听白玉堂闷闷地道:“猫儿,我这回来,还未去见过大哥大嫂,咱们今晚便去吧。”
展昭见他风尘劳顿,实不愿他再去伤神,但也知拗不过他,只好点头答应。却不想展白二人到得颜府,却被告知颜大人外出赴宴去了,白玉堂更觉怏怏,展昭知道二人此时前来确有不便,向他使了个眼色,扯了便走。
才走几步,便听幽幽一阵琴声传来。
白玉堂猛然住脚,听琴声来自颜府后宅,凝神听了一会,身形骤然纵起,竟是直向颜府后宅掠去。
展昭吃了一惊,拦之不及,怕他莽撞,只好展开身形,跟随他去了。
甫一落地,便见白玉堂伏在窗前,向他轻轻摇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展昭实不愿窥人隐私,只悄悄立于窗下,听得琴声低回,流转碧落,声越金玉,风过月绯,这琴声便如天外仙音,缠绵往复,竟是一曲《凤求凰》。
弹了一会,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一声叹息,在这夏夜里竟是说不出的凄凉,正是颜夫人的声音。
琴声忽然一变,《凤求凰》竟多了一种清清泠泠之意,只听颜夫人吟道:“皑如山上雪,蛟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止,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徒徒。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展白二人对看一眼,知她所吟是卓文君《白头吟》的句子,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琴挑卓文君,二人私奔后涤器于市,当垆沽酒,传为千古佳话。后司马相如在长安以一篇《上林赋》得宠,封郎官,一时春风得意,意欲纳茂陵女为妾,卓文君无法忍受,写下了这篇流传于世的《白头吟》。想那卓文君彼时情境,倒和当下的颜夫人相仿佛。但卓文君终以一篇《白头吟》感得司马相如回心转意,而颜夫人却难了安居林泉之愿了。
此时的她,想必是一种天地洪荒般莽莽苍苍,没有归属,往后也是,那份孤独只能如星辰闪耀。
小窗灯火,残夜琴抒,长夜未央,天地寥阔。她爱的人也不过是个平常人物,事临头时,虽心意未改,却担当不起。所以一曲《凤求凰》,爱恨交织,不知是怨是愤。
展昭不忍再听,拉了白玉堂正欲起身,却听颜夫人又吟道:“朱弦断,明镜缺,朝露,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锦水汤汤,与君长诀!”琴声忽变得凄厉狠绝,响如裂帛,“铮”的一声,竟是七弦齐断。
展昭大吃一惊,琴瑟调和,断弦难续,实乃不祥之兆!
担心这烈性女子做出不智之举,展昭忙伏下身,和白玉堂一起从窗棂缝隙向内瞧去,昏黄烛火下,颜夫人脸色平静,唇角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正自推开断琴,在侍女搀扶下缓缓起身,但见她身披一身大红锦衣,一头黑发未梳,如水一般泻下,竟是美如天人。
展昭留神看去,见她行动如常,无甚不妥之,方自稍感放心。又怕她发觉窗外有人,此时和颜夫人相见终属不便,忙一拉白玉堂,二人轻轻退出,纵身掠出颜府。
一路无话,快至开封府衙,白玉堂才闷声道:“猫儿,陪我去喝酒?”
展昭知他和颜查散情谊极厚,颜氏夫妇的一番生死聚散,已成为他心里的一场传奇。此时却是这般结果,难免心中不快,也便由着他去。这一喝直喝到三更时分,才一回衙,又被那白耗子扯着跃上了开封屋顶。
白玉堂已是醉得狠了,在房上东倒西歪,立脚不稳,展昭连忙扶住。
白玉堂嘻嘻一笑,一张俊脸直凑上来,低低叫道:“猫儿,猫儿,猫儿……但使相思莫相负,你说真能只有相思不相负么?猫儿……”
展昭没来由地心下一片慌乱,但对着这只醉耗子,说什么也是白饶。
白玉堂叫了几声,见展昭不应,又道:“猫儿……有一个人,我见到他的时候,满脑子都是陷空岛放的烟……分开的时候,满心满眼里都是他……有一些话,怕他听了要恼,我不敢说出来……但是若不说出来,自己再怎么想,也都是空想……猫儿……”
展昭已隐隐知他所指,脑中“轰”的一下,只觉方才喝下的酒全部发作,从内到外烧成了一片,全身烫得无以复加。
忽觉肩上一沉,那白耗子的脑袋已靠了过来,口齿缠绵,却兀自咕哝不休。
展昭听了良久,才听出他反反复复,说的竟都是一句:“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展昭只觉一颗心直要跳出,这句诗方才颜夫人吟时酸楚不堪,却被白玉堂念得无限低徊。这只爱笑的白耗子,这只爱闹的白耗子,从闯进自己的生活那天起,似乎就没有过安分的时刻。夜探,日扰,穷尽折腾,一天一天,和他争争吵吵,却还是,一点点地,掩不住彼此激起的情谊,似乎,从此习惯了他在身边的吵闹,似乎,从此不能忍受他不在时的清静……可是,为何会这样呢?展昭心底的惶惑感又浮了上来,于是呼吸就此乱了。
白玉堂叫声“猫儿”,摇摇晃晃站起,合身扑了过来。醉酒的人本就身体发软,展昭又正自怔神,一个不防,白玉堂身子一歪,扑了个空,竟直往地上栽去。
展昭大惊,足尖在屋顶急点,笑傲江湖的轻功“燕子飞”使到极致,人如离弦之箭一般飞来,堪堪在白玉堂跌落地面之前,一把抢住,就势滚了几滚,方才刹住来势。却见怀中之人,眉眼低垂,鼻息咻咻,竟自睡了。
展昭哭笑不得,只好把他扶起,连抱带拖,搀进房去。
展昭累了大半宿,甫一交睫,便听房门被拍得一片山响,跟着赵虎惶急的声音响起:“展大人,展大人,翰林院学士颜查散夫人被刺身亡!”
白玉堂也被惊醒,一骨碌爬起,二人双目对视,均是目瞪口呆。展昭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明知那白耗子无礼之极,偏偏竟生不出气。似乎有哪些地方不对劲,似乎,太过在意那个耗子的笑,那样的,嘟起的嘴唇和微露的牙齿,那样的,看到自己被惹到生气时得意的笑,那样的,被自己有时堵住话后委屈不甘的眼……见那白影越走越远,怔了一会神,展昭才慢慢向开封府走去。
那白耗子竟破天荒地没在自己房里!展昭暗暗好笑,只道这厚皮之人也自觉没脸,知道“羞愧”二字怎么写了。和衣睡下,一夜只听得风弄树枝,响声时疏时密,直到天气微明,才朦胧睡去。
第二天见了,白玉堂脸上竟有些讪讪模样,展昭不由一笑,见白玉堂眼睛一亮,连忙又绷紧了面庞,只招呼张龙赵虎两个,自顾自出门去了。
一连几天展昭都对白玉堂带理不理,白玉堂心下着忙,苦无回转之计。不想时至暑中,连下了几场豪雨,黄河再决堤,一时哀鸿满野,饥民遍地。圣上诏命开封府尹包拯前往黄河赈灾,包拯退朝回来,正和主簿公孙策商议,拟带展昭和王朝马汉前往。
哪知白玉堂在开封府正感无趣,听了个正着,推门进去笑道:“包大人,公孙先生,此番赈灾,由我保护包大人前去如何?”
公孙策不想白玉堂主动请缨,未免沉吟,已听包拯道:“如此甚好。本府正担心灾后民乱,公孙先生,京中治安一事就烦劳你和展护卫了。”
公孙策只好答应。翌日送别,展昭早忘了前番僵持,不免又对白玉堂一番殷殷嘱托,却听白玉堂笑道:“猫儿既然如此不放心,何不随我同去?”
展昭知他虽是骄傲狂放的性子,大是大非却分得清楚,种种精细实尤在自己之上。也就不再多说,一笑看他上马,一行人迤逦去了。
这一去直去了二十余日。一日黄昏,地上余热未散,尤自暑气逼人,展昭忽听得包大人回府,还未出门,便见房帘一挑,白玉堂一头撞了进来。
只见那风流天下的白耗子此时一身白衣皱皱巴巴,几缕汗湿的黑发贴在面庞上,显得颇为狼狈。
展昭想这回可累苦了,想这白耗子何是这样委屈过自己,甘心于此怕还是为已之故吧?心中一热,连忙去院中取了新汲的冷水,让他盥洗。
白玉堂从展昭手里接过汗巾把子,却不忙着盥洗,只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盆沿上敲着,眼睛斜睨着展昭笑道:“猫儿,这么多天,有没有想你家五爷?”
展昭料不到他一回来就故态复萌,刚刚涌起的感动一下全无,觉得那张笑着的耗子脸实在欠揍之极,再忍不住,上前把他的脑袋向盆中按去,恨道:“好生洗你的罢!”尤听得白玉堂闷笑传来。
展昭也不由微笑,白玉堂去这数日,说不挂念那是假的。一忽儿担心他能否保得一行人安全,一忽儿又担心他凌厉的性子能否收敛得住,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夜里也睡不安稳。及至见他归来,听得“无恙”二字,这颗心才放下。但这想法却万万不能让这白耗子知道,不然他还不得意到天上去?
展昭忽然想起一事,道:“你今儿个回来的正好,颜大哥纳妾之喜,就定在明晚行礼。还担心你们赶不上呢,可巧你们就回来了。”
忽听“晃啷啷”一声大响,一盆清水连盆一起都翻在地上,把展昭吓了一跳,白玉堂满脸挂着水珠急问:“猫儿,你说是谁?”
展昭不知他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反映,奇道:“是颜大哥啊。怎么,有何不妥吗?”
白玉堂不答,拿过汗巾,狠狠将脸上水珠擦去,半响方道:“颜大哥――他怎生会起纳妾之念?”
展昭道:“此事我也奇怪。听得京里传言道颜大人奉调回京后官位高升,春风得意之际所以纳妾庆贺。但外间传言实不足信,颜大哥淡泊之人,定然不会如此。所以我特去问了其中缘由,才知是颜老夫人的意思,所纳妾室是京中一个七品武职官员庶出的女儿。颜老夫人甚为满意,文定之后定下的明日迎娶。”
白玉堂道:“原来是颜老夫人操办此事,想来定是为了颜大嫂膝下无子之故了?”
展昭点头道:“是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当朝最是讲究。颜夫人五年无子,所以颜大哥才有纳妾之请。”
白玉堂哂道:“猫儿,连你也讲求那些俗礼么?颜大嫂识人于先,救人于后,若非大嫂,颜大哥只怕早已身首异,哪里会有今天?此番恩情,难道还比不得那些俗礼?”
展昭默然,要说这妻妾成群在当朝权贵人家原不稀罕,但不知怎的对颜查散纳妾之举,他心内也不甚赞同。尤记起初见的那个晚上,颜查散夫妇恩爱缠绵之意,当真羡煞旁人。又听白玉堂细述其间曲折,更自动容。原以为世间真有如许真情能够同甘共苦至死不渝,哪想道新人终究换了旧人。一曲高山流水尚在耳畔,又怎知红尘紫陌终不可寻,青云无路可觅知音。从此星月皎洁,明河在天,那至性至情的女子,将会怎样拔弄一曲瑶琴怨呢?
白玉堂尤自忿忿:“想不到颜大哥终被这些劳什子俗礼所拘,辜负了大嫂!”
展昭劝道:“你且莫急!我听颜大哥说他本无此念,奈何上有高堂,旁有宗族,都道要以香火为重,以前外放倒也罢了,此番回京,定要为颜家留下子嗣。为此颜老夫人甚至不惜以死相逼,说道不能眼看着在自己这一代让颜家断子绝孙。颜大哥被逼无奈,只好应了。”
白玉堂也知此事颜夫人确是无辜,但颜查散实也无奈。只恨人世无常,眼睁睁看着一番生死恩爱之情,却因了世态俗念,就这样终成辜负!思来想去,恨恨不已,忽抬头对展昭道:“这事怪来怪去,还是要怪颜大哥!换作是我,只要自己心意已决,便是一千个人一万个人来劝,又岂能动我分毫?似这样三心二意,反来复去,置颜大嫂于何地?又置自己于何地?”
展昭忙道:“五弟,我知你对颜大嫂一向敬爱,所以才为她愤愤不平。但颜大哥也有他的为难之,而且又有高堂老母在。此事王大人都不便插手,你我外人,更是不便多言。”
良久方听白玉堂闷闷地道:“猫儿,我这回来,还未去见过大哥大嫂,咱们今晚便去吧。”
展昭见他风尘劳顿,实不愿他再去伤神,但也知拗不过他,只好点头答应。却不想展白二人到得颜府,却被告知颜大人外出赴宴去了,白玉堂更觉怏怏,展昭知道二人此时前来确有不便,向他使了个眼色,扯了便走。
才走几步,便听幽幽一阵琴声传来。
白玉堂猛然住脚,听琴声来自颜府后宅,凝神听了一会,身形骤然纵起,竟是直向颜府后宅掠去。
展昭吃了一惊,拦之不及,怕他莽撞,只好展开身形,跟随他去了。
甫一落地,便见白玉堂伏在窗前,向他轻轻摇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展昭实不愿窥人隐私,只悄悄立于窗下,听得琴声低回,流转碧落,声越金玉,风过月绯,这琴声便如天外仙音,缠绵往复,竟是一曲《凤求凰》。
弹了一会,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一声叹息,在这夏夜里竟是说不出的凄凉,正是颜夫人的声音。
琴声忽然一变,《凤求凰》竟多了一种清清泠泠之意,只听颜夫人吟道:“皑如山上雪,蛟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止,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徒徒。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展白二人对看一眼,知她所吟是卓文君《白头吟》的句子,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琴挑卓文君,二人私奔后涤器于市,当垆沽酒,传为千古佳话。后司马相如在长安以一篇《上林赋》得宠,封郎官,一时春风得意,意欲纳茂陵女为妾,卓文君无法忍受,写下了这篇流传于世的《白头吟》。想那卓文君彼时情境,倒和当下的颜夫人相仿佛。但卓文君终以一篇《白头吟》感得司马相如回心转意,而颜夫人却难了安居林泉之愿了。
此时的她,想必是一种天地洪荒般莽莽苍苍,没有归属,往后也是,那份孤独只能如星辰闪耀。
小窗灯火,残夜琴抒,长夜未央,天地寥阔。她爱的人也不过是个平常人物,事临头时,虽心意未改,却担当不起。所以一曲《凤求凰》,爱恨交织,不知是怨是愤。
展昭不忍再听,拉了白玉堂正欲起身,却听颜夫人又吟道:“朱弦断,明镜缺,朝露,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锦水汤汤,与君长诀!”琴声忽变得凄厉狠绝,响如裂帛,“铮”的一声,竟是七弦齐断。
展昭大吃一惊,琴瑟调和,断弦难续,实乃不祥之兆!
担心这烈性女子做出不智之举,展昭忙伏下身,和白玉堂一起从窗棂缝隙向内瞧去,昏黄烛火下,颜夫人脸色平静,唇角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正自推开断琴,在侍女搀扶下缓缓起身,但见她身披一身大红锦衣,一头黑发未梳,如水一般泻下,竟是美如天人。
展昭留神看去,见她行动如常,无甚不妥之,方自稍感放心。又怕她发觉窗外有人,此时和颜夫人相见终属不便,忙一拉白玉堂,二人轻轻退出,纵身掠出颜府。
一路无话,快至开封府衙,白玉堂才闷声道:“猫儿,陪我去喝酒?”
展昭知他和颜查散情谊极厚,颜氏夫妇的一番生死聚散,已成为他心里的一场传奇。此时却是这般结果,难免心中不快,也便由着他去。这一喝直喝到三更时分,才一回衙,又被那白耗子扯着跃上了开封屋顶。
白玉堂已是醉得狠了,在房上东倒西歪,立脚不稳,展昭连忙扶住。
白玉堂嘻嘻一笑,一张俊脸直凑上来,低低叫道:“猫儿,猫儿,猫儿……但使相思莫相负,你说真能只有相思不相负么?猫儿……”
展昭没来由地心下一片慌乱,但对着这只醉耗子,说什么也是白饶。
白玉堂叫了几声,见展昭不应,又道:“猫儿……有一个人,我见到他的时候,满脑子都是陷空岛放的烟……分开的时候,满心满眼里都是他……有一些话,怕他听了要恼,我不敢说出来……但是若不说出来,自己再怎么想,也都是空想……猫儿……”
展昭已隐隐知他所指,脑中“轰”的一下,只觉方才喝下的酒全部发作,从内到外烧成了一片,全身烫得无以复加。
忽觉肩上一沉,那白耗子的脑袋已靠了过来,口齿缠绵,却兀自咕哝不休。
展昭听了良久,才听出他反反复复,说的竟都是一句:“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展昭只觉一颗心直要跳出,这句诗方才颜夫人吟时酸楚不堪,却被白玉堂念得无限低徊。这只爱笑的白耗子,这只爱闹的白耗子,从闯进自己的生活那天起,似乎就没有过安分的时刻。夜探,日扰,穷尽折腾,一天一天,和他争争吵吵,却还是,一点点地,掩不住彼此激起的情谊,似乎,从此习惯了他在身边的吵闹,似乎,从此不能忍受他不在时的清静……可是,为何会这样呢?展昭心底的惶惑感又浮了上来,于是呼吸就此乱了。
白玉堂叫声“猫儿”,摇摇晃晃站起,合身扑了过来。醉酒的人本就身体发软,展昭又正自怔神,一个不防,白玉堂身子一歪,扑了个空,竟直往地上栽去。
展昭大惊,足尖在屋顶急点,笑傲江湖的轻功“燕子飞”使到极致,人如离弦之箭一般飞来,堪堪在白玉堂跌落地面之前,一把抢住,就势滚了几滚,方才刹住来势。却见怀中之人,眉眼低垂,鼻息咻咻,竟自睡了。
展昭哭笑不得,只好把他扶起,连抱带拖,搀进房去。
展昭累了大半宿,甫一交睫,便听房门被拍得一片山响,跟着赵虎惶急的声音响起:“展大人,展大人,翰林院学士颜查散夫人被刺身亡!”
白玉堂也被惊醒,一骨碌爬起,二人双目对视,均是目瞪口呆。
三
、良夜
东方未晓,汴京街头少见行人。展昭脚下生风,边走边向赵虎询问案情经过。
跟不上展白二人的脚步,赵虎索性小跑着,把案情向展昭简单禀道:“昨晚颜大人赴宴,被旧时同僚扯住,纷纷提前向他道喜,直闹到四更时分方才放他回去。彼时颜大人醉意朦胧,进入后宅卧房不久,忽然连声高喊,把下人仆妇全都惊醒,便见颜大人满身鲜血,而颜夫人却躺在地上,后背上插了一把长匕一直透到前胸。而据颜府小厮雨墨说,”赵虎说到这里,看了展昭身旁一言不发的白玉堂一眼,方接着道:“据小厮雨墨说,这把匕首还是白大人和颜大人结拜时,白大人送给颜大人防身用的。”
白玉堂和颜查散初见时方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意气相投,结为兄弟,白玉堂见颜查散文弱书生,故把随身匕首赠与颜查散。此事展昭也曾听白玉堂说起,却不想昔日相赠之礼今日竟成了杀人凶器!回头向白玉堂望去,见其眉头紧皱,凝神听到此,忽然纵身便走。
展昭知他心急,也不阻拦,只向赵虎问道:“颜府谁来报案?”
赵虎道:“颜府管家,王大哥马二哥已带众兄弟先行过去了。”
展昭点点头,道:“如此,我和白护卫先行一步,你等随后赶来。”提起身形,几个起落间赶上白玉堂,二人纵身向颜府急掠。
到得颜府时曙色初显,只见大门洞开,门楣上方悬着红绸,两侧挂着大红宫灯,显得喜气盈盈。展昭知今日原是颜查散纳妾的大喜之日,不觉微一皱眉。此时校尉王朝马汉带领众捕快已把颜宅内外封锁,阖府上下人等也都看住。
展昭也不多言,直入后宅,一眼便见颜查散被两个捕快守住,正木然立于梧桐树下,身上犹着官衣,只是从上到下血迹斑斑,一双手上也满是鲜血。
白玉堂又是着急,又是愤怒,叫道“颜大哥,这是怎么回事?”却见颜查散抬起头来,眼神里空空洞洞的,似看到了白玉堂,又似看到了未知的别。
展昭知白玉堂既伤义嫂,又忧义兄,但看颜查散此时景况,实是不宜多谈。因此向他使个眼色,命人守住门口,自己和他进入内室。
甫一进去,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展昭见窗帘半敞,房内颇为昏暗,示意白玉堂上前把窗帘全部拉开,自己留神细观。
房间瞬间明亮,展昭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再说不出话来。白玉堂只叫了一声:“大嫂!”已是双目噙泪。
只见颜夫人侧躺在地,背部插了一柄雪亮的匕首,身上穿着的那件大红锦衣,却已被鲜血染成了暗红。
展昭又急又愧,昨晚夜探颜府,颜夫人便隐隐显出异常,自己却顾着礼教大防,生生禁锢住了手脚,竟致今日之惨变。回头见白玉堂脸色也是一变再变,料他也是和自己一样心思,但此时后悔已然无用,遂上前握住他的手,微微用力。
一握之下,白玉堂回过神来,向颜夫人一揖,大声道:“大嫂,是哪个奸人害你?大嫂芳灵不远,保佑小弟找出凶手,为你报仇!”
展昭微感放心,凝聚心神,细细察看,只见颜夫人的房间和昨晚看来毫无二致,地上铺着青赭底子四色牡丹纹地毯,正中置了一张雕圆桌,上面只放了一盏青瓷茶碗和一个小张玲珑的博古香炉,炉内香料业已燃尽。桌房一个小巧的几凳却翻倒在地,想是昨晚凶杀时扭斗所致。
展昭忍住酸涩,靠近颜夫人尸体,只见那把匕首正正插中颜夫人心脏位置,显是一刀毕命。颜夫人面色苍白,仍不改秀润之态,双目犹自睁着,竟是死不瞑目。
却见白玉堂向空连嗅,展昭知道白玉堂出身金华世家,商铺众多,却是以经营香料为主,日常便见他摆弄各种熏香,对各种气味极为敏感,此时必是发现了什么。
白玉堂嗅了几下,只觉在浓重的血腥味之外,似乎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再不迟疑,冲到桌房,拿起博古香炉。展昭心中一凛,靠近香炉一嗅,和白玉堂对看一眼,两人齐声道:“迷香!”
这案子看来竟是早有预谋,凶手定是先潜入内室放了迷香,然后趁颜夫人被迷昏之际施了毒手,而一招便中要害,也显是高手所为。只是颜夫人闺弱质,又会得罪什么人才惹来这杀身之祸?展昭心思一转再转,苦不得解。此时天气已经大亮,几缕阳光从窗外射进屋来,雕圆桌下忽有一物莹然一闪,吸引住了展昭的目光。
展昭忙蹲下身子,定睛看去,却是一小块冰,眼下已经半融,只余指头般大小。
暑热天气,京中富贵人家用冰驱暑也是常事,这冰块显是昨晚颜夫人命人放下的。展昭游目四顾,果见地毯未铺及之有几点水迹,门口一更横着一道长长的水印。
展昭细细察看几遍,却是再无发现,无奈只好和白玉堂步出房门。
颜家仆妇都被集中在一,眼见主母被杀,念及颜夫人平时柔和温婉,待下极宽,都不由暗中饮泣。
展昭看了众人一眼,道:“哪个是颜夫人贴身侍女?”
只见一个身着青色衫子的少女从人群中走出,怯生生地道:“奴婢绣桔。”
展昭道:“你昨晚伏侍颜夫人时,可曾有何异样?”
绣桔脸上尤挂两行泪痕,道:“颜大人昨晚赴宴,奴婢在房内伏侍颜夫人弹琴,直到三更时分夫人安歇后,奴婢方才回房去睡,不想睡得死沉。今早被颜大人的声音惊醒,奴婢连忙过来侍候,谁知道……谁知道……”言讫又哭了起来。
展昭转向颜查散道:“颜大人,嫂夫人被害,是你第一个发现的吗?”
颜查散恍若未闻,直勾勾地瞧了房门一会,忽然叫道:“素心!素心……”两行清泪沿腮边缓缓流下。
展昭暗暗叹息,但颜查散作为第一个目睹颜夫人被杀之人,又全身染血,却是难脱嫌疑。略一沉吟,命张龙赵虎二人摘去颜查散乌纱,暂押开封府,嗣后审理。
颜老夫人正被两个侍女搀着,既伤儿媳惨死,又见儿子被羁,好好的一个黄道吉日变成了血光之灾,只哭得直欲昏厥过去,白玉堂只得上前劝慰。
颜查散是开封府尹包拯的钟爱门生,包拯自是格慎重。然而几当堂审理,颜查散却始终一副失魂落魄模样,既不讲明原委,更不为已辩解,眼见得案情毫无进展。
彼时颜夫人被杀一事已传遍汴京,街谈巷议间,都道颜查散春风得意,意欲停妻再娶,颜夫人不从,竟遭杀害,种种传言,均对颜查散极为不利。
那武官听到消息,眼见颜府已是如此,只得自叹晦气,女儿于归之事,就此摞下不提。
颜夫人之父前宰相王当龄也从故居赶来,包拯忙从府衙迎出。王当龄一见包拯,只气得须发戟张,口口声声要包拯速将颜查散判于铡下,以报女儿被害之仇。
一边厢包拯等人被催逼的焦头烂额,一边厢狱内的颜查散却是毫无动静。展白二人心急如焚,其间展昭数到现场察探,颜府上下问了个遍,仍是一无所获。白玉堂只恼得目睚欲裂,虽坚信此事必非颜查散所为,却苦无证据为颜查散辨冤,只得日夜守在狱门,只盼颜查散能开口说话。
这晚已到三更时分,白玉堂见颜查散仍是痴痴呆呆,双眼只盯着牢顶出神,叹了口气,正欲起身,却听颜查散道:“贤弟,今天可是中元节?”
白玉堂猛省今天可不是到了七月十五?忙道:“正是!大哥可是有话要说?”
却听颜查散幽幽一叹,道:“中元节,中元节……素心,是我对不住你!你芳灵有知,还会不会前来见我?”
中元节又称鬼节,民间传说此日为地官校籍赦罪之时,以让那些冤魂厉鬼走出地狱,在人间游荡,享受祭祀。白玉堂父兄早亡,小时便随大嫂在中元节放河灯祭奠亲人,不想近来巨变陡生,竟没时间赶回金华老家祭祖。此刻见颜查散如此模样,也忍不住心有戚戚。
颜查散蓬头垢面,虽无刑具加身,却已形容憔悴。此时把目前移向窗口,盯住那一小块星光,喃喃地道:“与卿相向转相亲,与卿双栖共一身……素心,你怎会舍我而去?”
白玉堂敛住心神,咬牙问道:“大哥,小弟只问你一句,大嫂可是被你杀害?”
颜查散移回目光,看定白玉堂,缓缓摇了摇头。
白玉堂道:“那大哥为何会满身血迹?”
颜查散道:“我进房时一片昏黑,忽然被绊了一跤,便摔在素心身上……”
白玉堂道:“根据勘察,府内无一物失窃,已排除谋财害命可能。说是仇杀,大嫂一介女流,更不可能与人结仇。大哥快想想,为官期间可曾惹上什么厉害人物,也许本为报复大哥而来,却误杀了大嫂?”
颜查散沉吟一会,仍是摇了摇头。
白玉堂又气又急,道:“既如此,大哥为何不在堂上为自己辨冤?”
颜查散凄然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为兄自知罪孽重,负人良多,唯求一死!只我死后,高堂老母,尚要拜托贤弟多多照顾。”
白玉堂怒道:“你既知有高堂老母,为何仍要做这不忠不孝之举?既知大哥无辜,小弟就是拼个死,也要把大哥救出!”
颜查散惊道:“贤弟!你要做什么?”
白玉堂不答,转身便走。
此时开封府尹包拯犹未安歇,正在灯下和公孙策、展昭商议颜查散案情。
包拯道:“此案已惊动圣上。今日朝堂之上,王大人联合了另外两位老臣联名上书,直言颜大人杀妻再娶之事,恳请圣上下诏即日决。圣上甚为震怒,勒令本府三日之内查明此案。”
展昭惊道:“三日?”
包拯道:“本府一再恳求,方才宽限到五日。五日内再不查明真相,颜大人只怕难逃此劫了。”言毕不胜唏嘘。
公孙策道:“颜大人伉俪情,我等尽知。现今颜夫人被害,颜大人却无一语,此事定有内情。但看颜大人之举,竟是要陪颜夫人同死。”
展昭默然,一个人若无生念,又能奈得他何?
正在沉思,忽听破空之声甚急,展昭下意识身形一错,护在包拯面前,一枚飞刀“夺”地一声射入厅内红漆柱子上,刀柄兀自颤抖不休。
展昭大惊,只见刀上悬了一张纸条,急急取来一看,上面竟书了四个墨迹淋漓的大字:“颜查散冤”!
这嚣张的笔划,这凌厉的字体……白玉堂!展昭心神俱震,忙忙把纸条藏起,向包拯施一礼,道:“大人,属下已知是何人所为。还望大人将此事交与属下理,万勿声张!”
包拯也已看到纸条,闻言和公孙策对看一眼,点点头道:“就依展护卫。”
展昭叮嘱王朝和马汉好生保护包大人,忙忙跨出门去,直向开封大牢飞掠。
果不其然,展昭甫一跨进牢门,便见看守均被点倒,白玉堂正拔出画影,“仓啷啷”两下斩断牢门铁锁,把颜查散扶了出来。
展昭横身拦住,斥道:“白玉堂,你意欲为何?”
白玉堂看他一眼,长眉一挑,哼道:“展昭,方才你和包大人商议之事我已尽知。若是五日之内破不得此案,颜大哥便要被判问斩是不是?”
展昭无言点头。
白玉堂怒道:“既如此,你还拦我做甚?”
展昭道:“距离约定日期尚余五日,五弟,你要相信包大人,五日之内必能彻查此事。若和颜大哥当真无涉,必还颜大哥一个清白!”
白玉堂道:“展小猫,你骗谁来!若包大人真能查明,为何这数日毫无进展?我已问清颜大哥,大嫂被害之事,颜大哥确系无辜。我这就要救颜大哥出狱,你休要拦我!”
颜查散被他从牢内拖出,又见二人对峙,急道:“贤弟,快快住手,莫要连累了你,为兄宁死也不出这牢门半步!”
白玉堂怒道:“休得多言!”转身拂上颜查散身上大穴,颜查散登时动弹不得。
展昭道:“颜大哥所言有理。五弟,你寄柬留刀,夜劫大狱,桩桩都是死罪,还不速速住手!”
白玉堂冷哼一声道:“爷爷最看不得你这死板正经的样子!展昭,今天我必要把颜大哥救出,你若再不让开,休怪爷爷剑下无情!”
展昭寸步不让,道:“只要有展某在,你休想出这牢门!”
白玉堂大怒,画影一挥,向展昭当胸刺来。
展昭不闪不避,叫了一声:“五弟!”“嗤”的一声,剑尖已刺进胸口。
白玉堂大惊失色,叫道:“猫儿!”画影落地,人已纵身扶上,接住展昭软倒的身子。
只见展昭面白如纸,胸口鲜血急涌,眼睛却睁的老大,似是不相信他真会刺来。白玉堂又急又痛,运指如飞,急点伤口周围几穴道,这才止住血流。
展昭只觉脑中阵阵眩晕,却仍是紧紧抓住白玉堂衣襟,道:“五弟,不可鲁莽……”
白玉堂死死盯住面前之人,恨声道:“笨猫!怎的不知闪避?”方才他一剑刺来,只是想逼开展昭,哪知展昭竟一动不动。画影去势又急,白玉堂急忙卸力,已是晚了,眼睁睁看着画影刺进了那人胸口。平生最不愿意伤害的便是那人,却不料今日竟是自己亲手刺了那人一剑!白玉堂的肠子都悔青了,反手“刷”地一声,重重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展昭拦之不及,急道:“玉堂!――”不知为何,他的剑刺入身体的瞬间,看着他的失控,他的愤怒,痛得最狠的竟不是伤口,反是一颗心宛如撕裂。此刻见他半张脸上指痕宛然,登时红了起来,忍不住伸手拂上,一碰之下,却觉热的烫人,蓦地回过神来,急忙缩手。
手才缩到半截,却被白玉堂握住,定定地看了展昭良久,笑意慢慢在嘴角漾开,道:“猫儿,你刚才叫我什么?”
展昭方才未加思索,一声“玉堂”脱口而出。这白耗子对“五弟”这个称呼早就不满,磨了许久,非要改了不可,自己只道他胡闹,也实在不便叫这亲昵的称呼,一笑也就罢了。“五弟”不是自己一向叫惯的么,为什么在这当口,冲口而出的不是“五弟”,竟是“玉堂”?过往种种纷至沓来,多少并肩御敌,明明已生死相许,还只道惺惺相惜。他的嬉笑戏弄,他的没头没脑,他的月下舞剑,他的酒中醉语……茫茫人海,恰好与他相逢,又恰好携手共看这一段人间,不知不觉间,那人在自己心中,早已亲近如此了!展昭怔怔地看着白玉堂,却见那白耗子似笑非笑盯着自己,不觉大感窘迫,苍白的面颊上瞬间泛起了一抹红晕。
白玉堂心头狂喜,听那猫儿惊惶之际急唤玉堂,竟胜过世上任何声音。此时那人正斜倚在他身上,眉梢中一痕旖旎,看得他心旌摇摇,不可抑止,手中不由得越握越紧。所有的问题都有了答案,为何他会不离不舍羁萦开封,为何他会弃了自由留他身畔……原来不知何时,已是失了心了!
浑忘了此时正在开封大牢,白玉堂忍不住纵声长笑,惹来展昭大大的一个白眼:“白耗子,发了疯了么?”容色一正,指了指颜查散道:“玉堂若是信我,可暂把颜大哥押回狱中,颜大哥确系无辜,五日之内,展某必还颜大哥一个清白!”
白玉堂回头,见颜查散正怔怔地盯着二人,遂把展昭轻轻放下,上前解了颜查散穴道,道:“颜大哥暂且委屈几日,小弟和猫儿必会查清此事,为大嫂报仇,为大哥洗冤。”重新锁了牢门,道:“猫儿,我们快回房去上药!”扶起展昭,一径去了。
展昭虽被刺了一剑,幸好白玉堂及时卸了去势,伤口并不甚,再加上陷空岛卢大嫂的金创药,第二日创口便已结疤,并不妨碍行动,遂和白玉堂一起再去多方查访。白玉堂不忍展昭如此劳累,但又知阻止不得,只能暗自把自己骂了个千百遍。
哪知一连三日,颜查散的新交故识几乎问了个遍,却仍是一点线索也无。那杀害颜夫人的凶手便如人间蒸发也似,竟一点痕迹也不曾留下。
看看离限期越来越近,白玉堂虽是心里着急,人却冷静了许多。这日又和展昭同去颜府,再度察看现场,希望能寻得一点蛛丝马迹。
现场仍是当日模样,颜夫人灵堂设在前厅,白帐素幡,甚是凄凉。展昭想到这丰神秀逸的女子,忍不住心下酸楚,上前行了个礼。初见时的言笑晏晏尤在眼前,却不料会是这样的收梢,昨日种种,似水无痕,今夕何夕,已隔阴阳……
回到开封府衙时已经夜,展昭任由白玉堂扶着躺在床上,眉头紧皱,细细回想凶案现场勘查情况,地毯,圆桌,香炉,几凳,冰块,水迹……水迹!
展昭心念电转,真相已在心中呼之欲出,忙叫道:“玉堂,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白玉堂急问:“是谁?”
展昭神情凝重,缓缓地道:“颜夫人是自杀身亡!”
白玉堂大失所望,道:“猫儿,你想了半夜,就想出来这么个结果?”
展昭也不解释,只道:“玉堂,时间紧迫,你快随我去见包大人!”
二人来到包拯书房,见包拯尤坐灯下和公孙策商议。展昭上前施礼,道:“大人,根据这几日察探情况,属下已经能够断定,颜夫人并非他人所害,而是自杀身亡。”
此言甫出,包拯和公孙策都是一惊,公孙策道:“学生也曾这样怀疑过,但是苦无证据,展护卫可是有所发现?”
展昭道:“正是!颜夫人和颜大人患难夫妻,恩爱自是不比旁人。想是颜大人开始纳妾之时,颜夫人已萌死念,所有种种,都是颜夫人自己布局。”看了白玉堂一眼,又道:“颜夫人自杀前一晚,属下和白护卫曾去过颜府,无意中听到颜夫人吟出‘锦水汤汤,与君长诀’之句,第二日在现场,白护卫又在香炉中发现了迷香成份,属下曾询问过颜夫人贴身侍女绣桔,绣桔当晚对颜夫人被杀之事毫无知觉,想是颜夫人迷倒了贴身侍女,然后自杀。”
包拯道:“那颜查散满身血迹,又该作何解释?”
展昭道:“属下曾听白护卫说起,颜大人在房门口绊了一跤,跌进房去,摔在颜夫人身上,这才染上血迹。”
白玉堂接口道:“我曾亲自察看,颜大哥想是手磕在几凳上,擦破了一层皮,可见颜大哥并没有说谎!”
展昭道:“属下当日在现场查看,曾见地上染有水迹,门口更有大片水迹横成条状,这是暑中用冰融化所致。门口那一片条状水迹,想是颜夫人在门口放了一排冰块,让颜大人一进屋便跌了一跤,堪堪跌在她旁边,目的……”展昭摇了摇头,却住了口,似这等患难与共的夫妻,想是早已约定同生共死,颜夫人至情至性,闻听相公纳妾,公然背弃,已决定从容赴死,却又心有不甘,这才布下此局。颜夫人至死不负,心念过坚,一念之差,却成执念。
包拯心中了然,道:“如此,血迹一事可以解释过去。但颜夫人明明背部中刀,却又如何说通?”
展昭道:“这还要从冰上说起,颜夫人想是用白护卫赠与颜大人的那把匕首,在一块冰上凿出一个正好能放进去匕首把手之,然后把匕首把手插入,这样匕首尖锋便可冲上,颜夫人站在几凳上,仰面倒下去,匕首便从她的后心插了进去,这也是现场几凳翻倒的原因。”
白玉堂倒吸一口冷气,万料不到一向温婉的颜夫人做事竟会如此决绝。
展昭接道:“属下当日查看,房内窗帘均未拉起。暑热天气为何要窗帘紧闭?必是不想让颜大人看到房内景况。颜大人在目不视物的情况下跌在颜夫人身旁,满身满手都是鲜血,而冰块却在颜夫人倒地不久便全部融化,水迹渗入地毯,现场一点痕迹不留。幸运的是有一块冰迸出,属下发现时还未完全融化,这才大胆作此推断。”
包拯等人均已听得怔住,直觉此事听来匪夷所思。颜夫人布得此局,的确心思远,颜大人作为第一个发现颜夫人被害之人,又兼满身鲜血,纵浑身是嘴,也难说清,更何况颜查散伤恸愧疚之下,根本不为己辩解一句,若非那一枚小小冰块,眼见得一桩冤案便就此产生了。可叹颜夫人七窍玲珑的心思,却因为一点执念,误入了歧途。
包拯沉声道:“展护卫所言有理有据,颜夫人本系自杀,已是毋庸置疑。但毕竟只是推断,若要洗刷冤情,必得颜大人开口分辨。诸位且去准备,本府要夜审颜查散!”
一时颜查散被提到堂前,包拯又气又恨,好一个思想周到却过于迂腐的读书人,也不知是痴是傻?本来他与颜夫人原是一对璧人,却不料惨遭此变。包拯也不问他,只将展昭之言缓缓托出,却见颜查散毫无惊讶之色,仿佛对事件经过早已洞晰。
包拯至此更信了展昭言语,见颜查散仍有求死之念,顿了顿,一字一句冷冷说道:“杀人者偿命,一旦开铡,万事俱休。你也曾有过雄心壮志,效忠朝廷,除奸卫道;你家中也有高堂老母,亲恩未报,你却甘愿背负一个杀人罪名!不思为国为民是为不忠,不顾家中高堂是为不孝,颜查散,似你这等不忠不孝之人,本府现在就可以判你有罪,只不过,不是因为杀人,而是你不明事理。你辜负了很多人,不单单只是颜夫人,还包括本府,你的母亲,日夜为你奔忙的展护卫、白护卫,难道到了此时,你还不悔悟吗?”
包拯的一番话说得颜查散低头无语,羞愧难当,再抬头时已是两行清泪滑下面庞,忽然一个头磕下去,道:“学生知错了,学生谨遵恩师教诲。”
第二日是约定限期的最后一天,一早包拯便上殿面圣,细细奏明此事。
回衙后开庭审理,颜夫人一案业已清楚,颜查散无罪,当堂开释。
颜查散虽然得还清白,但此案影响过大,圣上余怒难息,诏命颜查散官贬三级,外放蜀中,三日之内离京赴任,非奉诏不得再入京城。
第三日的黄昏,颜查散离京,展白二人前去送别。
彼时展昭伤已全愈,白玉堂却仍习惯地搀住展昭,展昭实不愿他在人前这般拉拉扯扯,挣脱不开,反肘撞去,正撞到白玉堂胸口。白玉堂呲了呲牙,嘻嘻一笑,只不放手。展昭无奈,也只得由他了。
颜查散只携了小厮雨墨一个前去赴任,白玉堂忍不住问道:“大哥,你可怨恨大嫂?”
颜查散缓缓摇头,道:“是我先负于她。今日一切,皆为绺由自取。”
白玉堂见颜查散如此释然,也自放心,又道:“蜀中偏远之地,大哥此去,千万保重。家中老母我和猫儿自会前去照应,大哥不必担心。”颜查散谢之不迭。
堪堪已送至城外长亭,颜查散回眸望去,但见汴城苍苍,汴水悠悠,十丈华地,亦是伤心,此番离京,不知何日方可归来了。
颜查散在亭中坐定,唤雨墨取出名琴丝桐,向二人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五年前为兄离京,贤弟吹笛相送,今日为兄投桃报李,为两位贤弟弹上一曲,也算聊表为兄心意。”手指一划,一曲《高山流水》缓缓流出。
展昭心下触动,想到初见时颜夫人也是用丝桐奏了这曲子,时过境迁,世事难料,《高山流水》中的绵绵情意陡然变作了茫茫惨伤。
琴声如水墨一般慢慢衍开,片云如孤峰,云海幻重山,寂寞轩窗,轻掩白云,回望人间,知音已缈,转顾自身,不知何。
展昭微微叹息,想到白玉堂所言颜氏二人初见时节,那时的颜夫人,为了情窦初开的恋,抛开了一切,心中坦坦荡荡全是昭昭的爱,如十五的圆月般饱满充盈。那时她多么快活,多么称愿,有了牵衣连襟,身心交汇,便再不能忘。哪知贪爱愈多,受苦也愈多,忧伤怖畏便是代价。当梦寐的缘份已尽,这清旷的女子,心念俱灰,痛得没有了退路,她不愿一点残灯伴夜长,她不会哭损双眸断愁肠,茫茫人世,竟无一点情意可让她逗留人世,就此决绝而去。去时再拉上所爱之人,便是但使相思莫相负了么?
古琴声中,恍惚望见半世的人生风景。
正自出神,忽然温热的呼吸拂上耳畔,跟着白玉堂低低的声音响起:“猫儿莫叹,世人只道知音难觅,我却愿千载为你作知音!”
展昭心中一暖,反手握住那人的手。
琴声渐寂,颜查散缓缓站起,低声吟道:“丝桐名琴品不凡,几回流水伴高山。懵懂一错千古恨,琴弦永断不复弹!”抄起丝桐,狠命向地上掼去,登时断为两截。
展白二人不由呆住,颜查散道:“知音已绝,留琴作甚?”看着面前二人,一个清然不涉俗流,一个孤傲不屑世事,并肩而立,却和谐如斯,不觉由衷一笑,道:“故人情重,当时惘然。为兄一念之差,追悔莫及。两位贤弟莫学为兄,无限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啊!”
“不如怜取眼前人……”展昭默默念了一遍,转头正见白玉堂含笑的双眸,不觉痴了。
颜查散把手一拱,道:“山水有相逢,二位贤弟保重,为兄就此别过了。”
展白二人齐声道:“大哥珍重!”看着颜查散一主一仆,渐渐去得远了。
夜色渐浓,二人相携而行。
念及颜氏夫妇,展昭不由微喟:“一段良缘,却因了世态俗念,终成孽缘。颜大哥不敢担当,颜大嫂又太过执着,她只道二人同死,便可永不分离,又哪知人死如灯灭……”
白玉堂抗声道:“俗礼害人,非此一遭。白爷爷认定之事,便是有万千苦痛,也不会转身逃避!猫儿我且问你,你可敢和我一起,逆天斗地,抗这世俗?”
满天星光下,双手相握,红白交错。展昭迎上白玉堂灼灼的双眼,不闪不躲,微笑点头。
白玉堂大喜过望,呆望着展昭含笑的双眸,只不舍得移开目光。注目良久,忽然笑道:“猫儿,世人以通媒妁,皆靠冰媒,你我今日,可不正是以冰为媒么?”
展昭大窘,抽出手来,劈面一掌击去,气道:“臭耗子,胡说什么?”
白玉堂早已翻身躲开,哈哈笑道:“冰媒,冰媒,猫儿羞来打人!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高楼,猫儿这几日也累的狠了,快随我去开封府,软床高枕,好眠去也!”一纵一跃,人已去远。
展昭纵身追去,叫道:“你这死耗子再敢胡说!”
只见一红一白两条身影,渐渐没入无边夜色里。
今夕何夕,良夜何其。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