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凭沧海遏横流
作者:六朝烟雨

第一章 风流四少

“陆太医,您这边请。”陆宫山刚挎了药栊缓缓步出门外,却见内府的二管家早立在一旁,见了他便殷勤地往东厢让。
“一早四少就吩咐下来了,今天无论如何都得把您留下来。这几天一总大小的事情都赶上了,四少他实在是忙得没影儿。不过,私底下可没少过问小王爷的病情,这些天面上瞧着虽好些了,但没亲耳听您给说说终究是不放心的……”那管家一路絮絮叨叨地说着,陆宫山只曼声应着,也不去接他的话茬。
那管家倒也不介意,虽西昭举国上下清谈之风甚浓,但眼前这位陆太医的不善言辞,比之于他的医术几乎是同样出名的,然这于他的声名却丝毫无损,可见人在关乎性命的当口风雅也不是不可以权宜的。
陆宫山一路随了他往里走,不多时,迎面碰到了三个衣着颇为不俗的丫头,手里各自捧着三五样精致的物事,做工用料看来都是极讲究的。
“晴姑娘,这是谁给办的嫁妆啊?精致得紧。”二管家一早笑着上前打招呼。
那领头的姑娘显然和他很是熟识,扬了凤眼笑骂道:“廖老爷子,姑奶奶赶着送去给你娶二房的。”
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物件递给边上的丫头,抖了手,从袖里掏出一个小巧的五色纹理烟嘴来,塞到廖管家手里,轻巧地道:“前几天出门,看到这小玩意,瞧着这颜色倒也稀罕,就顺手孝敬您了。”
边说着,边朝陆宫山这边望过来,口里道:“这位是陆太医吧?四少可从昨晚就惦记着了,可不巧,这会正不在,您怕是要等些时候了。”陆宫山在边上瞧着,就知道这是个极伶俐的,尖尖的下巴,衬着小巧的嘴,那眉眼都是会说话的。
廖管家忙在一边道:“陆太医,这位是晴非姑娘,自小在四少跟前侍侯的。”
“晴姑娘。”陆宫山淡淡地朝他点头。
晴非一看他便知是个不喜言谈的,笑着向他道了声“辛苦”,就转回去跟廖管家道:“廖叔,您领陆太医在外厢稍坐会,这光景儿四少差不多也快回来了。我还赶着把这些物事送到束芳阁去,就不绊着您了。”
廖管家朝后首两个丫头的手里瞧了瞧,笑道:“这又是哪家姑娘送来的?这回少夫人都进门了,还赶着成堆往府里送,也难为她们了。”
“谁说不是呢?四少才刚回来多久啊,这送的东西都塞了两柜子了。他倒好,宁可给少夫人低头赔不是,也要珍而重之地独独辟了一间屋子堆着,你说那屋子叫什么不好,偏叫‘束芳阁’,这不是成心让人家姑娘害相思嘛。”晴非边说边接过几样物件,告了声就往西厢去了。
陆宫山听着也觉有趣。这四少虽常年在外,但最近他倒也是见过几的,印象很是刻。临沂秦氏那是西昭数得上的士族大家,历朝显赫,才俊辈出,其子弟犹以容貌俊雅著称于世。
秦家四少秦导容貌虽非绝顶,但那鼻子眉眼生得极好。眉分八彩,目若郎星,偏又生得曼然,不笑时沉冷峻,一笑起来却带了十足的风流气象。鼻子少见的高挑隆直,在眉尖投了阴影,凭添了无限潇洒英气。若再论气度魄力,在秦氏的年轻一辈里也是拔尖的,也难怪惹了如此多的相思债。
进了东厢,早有丫鬟端了茶上来,偏巧三老爷又遣人来唤,廖管家只得留了陆宫山独自在房内边喝茶边等。
不多久,就听外面传来声音:“四少,陆太医在里边候着呢。”
陆宫山朝外面看去,见秦四少正疾步向这边走来,边走边解了紫色的披风,随手抛给后边跟着的一个侍从,嘴里吩咐着:“去请七少过来,晚上就在这边用膳吧。”
他刚走到门外,见了陆宫山,忙边作揖边上前道:“陆老,抱歉抱歉,我刚往水务营去了一趟,劳您久等,实在惭愧。”一句话说来却是无比诚恳慰贴。
陆宫山忙站起来上前拜见,他也不是多话的人,三两句便说到了点子上:“四少,小王爷的伤势已大体稳住,最迟明天清晨定然可以醒来。身上虽有多烧伤,但都是皮肉伤,我各开了外敷和内服的方子,不出一月便可痊愈。只是当日烟气入鼻,伤了心肺,损及喉咙,又压伤了腿骨,现下虽已接好,恐怕也要养上一些时日了。”
“那依目前的态势来看,多久左右可以行动如常?”秦导簇眉想了想,斟酌着问道。
“我估摸着怎么也要三四个月之后了。小王爷素来体弱,好起来自然比常人慢些。这回又受了些惊吓,若精神不济,于病情实在大有不利。”
秦导接过陆宫山递上来的方子,仔细看了一回,交给身后的侍从,吩咐道:“林齐,你去跟钱管家说一声,以后小王爷那边抓药、熬药的事就劳烦他多照看着点了。”
林齐应声出去。
陆宫山见他转回来,朝他的右手臂上看了看,道:“四少,你手臂上的伤好些了吗?那药可要按时换,平日里也尽量不要沾了水。要不,现在我给你看看?”
“陆老,您别忙,您那药灵验的很,再说有晴非那丫头盯着,也误不了换药。现在已没什么大碍了。”

秦导走过去,亲自给陆宫山倒了杯茶,望着他很是恳切地道:“陆老,小王爷那边以后还要劳您多多费心。母亲那边,我这两日过去她都已歇下了,也不知道这几天的情况如何?”
“老夫人毕竟上了些年纪,一时遭受丧亲之痛,郁结于心,以致病倒。调理是一个方面,但心病终需心药医,终日里躺着不免胡思乱想,不妨寻些喜欢的物事聊以排遣哀思。”
说了一会话,秦导送了陆太医出去,回头在房内来回度了几遭,想着这些天的事,一时千头万绪。末了,伸手往自己头上敲了一记,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忙坐到案前提了笔奋臂疾书起来。
他虽自幼便开始临摹卫夫人、张芝等名家的手笔,但天性洒脱不喜拘泥,久而久之俨然自成一体,其行书严正中寓跌宕飘逸,草书狂放纵肆而又不失儒雅风度,十几岁上便已为众人所争相效仿。
现下虽非着意书帖,但一气呵成之余仍是下意识地仔细研判了一回,才封入信柬内。
“林齐。”秦导唤了林齐进来,把信柬递给他,低声吩咐道:“明天一早,你走一趟建业,把这信亲手交给十二弟,让他回来一趟。记着,若有人问起,就说老夫人病了,想孙子想得紧,让人去请的。”
林齐应了一声就朝外走,秦导忽然又叫住了他,朝他面上仔细看了一回,笑着道:“好几天没睡了吧?回来总共才没几天,就瘦了不少。府里不比外头,有些事叫下面的人去办就好。你今晚早些歇息,明天骑我的马去吧。”
林齐听他说着,头越来越往下低,秦导一停住话头,他飞快地轻声说了句“是,谢少主关心”,转身就朝门外跑。
秦导瞥见他连耳根都红了,有意逗他,走到门边笑着朝他喊:“林齐,慢点跑,让你去歇着也犯不着这么急啊。”
看他匆匆跑出了院门,自己也不禁好笑起来,却听外面传来声音:“哎,林齐,你小子跑这么快干嘛?哈哈,还脸红了,什么事说来我也听听。”
林齐似乎低声说了句:“七少,麻烦让一下。”
“呵呵,来,我看看,不会是四哥欺负你了吧?你这小子也真稀罕,跟着四哥这么厚脸皮的风流主子都几年了,怎么还动不动就脸红啊?”

第二章 择木而栖

秦导在门边听着,只有无奈地摇头。
在一众同辈子弟里,这七弟与他最是亲厚,虽是四叔的孩子,但比起一母同胞的秦敦来,反而更像是亲兄弟。
秦家七少,俊伟挺拔,文滔武略,在各色士族才俊里也是出了名的。手下掌管着八千子弟,哪一个不对他服服帖帖的。逢他拉长了脸,周围的人便连喘一口气还要仔细掂量着距离远近陪小心的。
偏他什么都好,就单单喜欢捉弄林齐,前些年在家时也不知向秦导讨要过几回了,回回碰了软钉子也没见悔改,下见了照旧没皮没脸地缠着,真正是天生的一对冤家。
秦导摇头笑着走回内厢,把案上一应杂物收拾妥当,塞入了下面的暗阁。刚一坐下,就见秦展兴冲冲跨了进来。
“四哥,你找我?”一边说着,一边自自然然地提提腰坐到了几案上。看来这些年没什么长进,在自家人面前照旧没品没行的很。若非秦导素来知他,把门一早给开了,这临门一脚恐怕也是难免的。
“七弟,又碰钉子了?先前在外头老听人夸你,还以为长进了呢。”秦导笑着站起来,倒了杯茶给他,一过手方想起刚不久自己还吩咐着林齐不要事事亲为,却原来这些年自己在外面也有了这习惯。
秦展听他调侃,也不恼,夸张地大声叹了口气,道:“四哥,你说我哪点比不上你了?不说英俊潇洒吧,至少还不至于人见了就躲,难得被人拉着吃一酒,还要往人少的地方挑。”
说着一手接过丫鬟呈上来的毛巾,往脸上随意抹里抹,继续叹道:“亏我脸面也不要了,兄弟情分也不顾了,把你当年比武作弊的那点破事都抖落了出来,他却还是愚忠的很。你要说没给他下蛊我是死也不信的。”
秦导听他提起过往,也不禁想起当年那个十几岁的孩子,面无表情,提了剑一路追着自己,非要迫自己与他一较高低。
秦导家世显赫,又少年得志,何曾受过这样的胁迫。便存心要治治他,说好了以一个承诺为赌注,又在比武时耍了些不入流的手段,迫他当了自己的侍从。
原也只是要折辱他一番,不想那孩子实诚得很,倒一心跟着自己。后来自己实在良心难安,将当日种种如实以告,他却只淡淡地说:“输了就是输了。”
一晃就差不多十年了,自己当日离家,也只他一人跟着走遍了五湖四海。如今他要是离去,自己一时恐怕还不习惯呢。
秦展看他神情,知道自己无心一句话,勾起了他的思绪,虽难得一见风流洒脱的四哥露出这样的神情,但到底还没有忘记正事,忙咳嗽了一声,道:“四哥,你找我过来有什么吩咐啊?”
秦导回过神来,掩饰着板了脸,道:“这几天杂事不少,也没顾得上,想着问问你,琅岈王的后事准备得如何了?”

“六叔和三哥在那边管着,都准备妥了,你前头提到的人也遣人去府里报丧了。这边府里也差不多了。”
秦导听他后半句话含糊而过,心里明白秦展是怕他伤心。这些天他有意避开那些地方,也是怕自己情绪失控,做出什么后悔的决定。
但父亲和二哥终究是丧生在了这场祸事里,自己赶回来已经是太晚了。
枉他自许才高洒脱,这些年来率性妄为,也不过是仗着父亲哥哥们的辛劳萌庇,真正是不孝至极。
“四哥,你要节哀,秦氏一族日后都要靠你了。”秦展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秦导勉强对他一笑,道:“还有件要紧事,我刚见了陆太医,小王爷的伤势看来已无大碍。你那头的事办得如何了?”
秦展脸色一端,四下里望了一遍,压低了声音道:“全都已经在那边押着了,先前逃出去的也找到了。四哥,你打算……”
秦导眼中寒意一闪而过,俯身朝他做了个手势,道:“事关重大,务必要做得滴水不漏。”
秦展慎重地点点头,想了一想,又朝外头努努嘴,低声问道:“四哥,你真决定了啊?依我看,那边押着的随便哪位都比他合适,他那气度只怕不能服人。”
秦导笑笑,道:“有四哥在,你怕什么?老虎虽猛,养久了终是要咬人的。而养只猫,在必要的时候教它装装老虎却要容易得多。”
秦导也不瞒他,他一直有意南渡江东,创一番伟业,且也做了许多准备,已是势在必行。当下便把自己的筹划细细对他说了,两个人仔细计议参详了一番。
停下来时,才发现已过了用膳的时间,下边的人得了严令也没敢来通禀。
秦导站起来伸了伸腿脚,拍拍秦展的肩膀,道:“七弟,好几年没见你了,一回来也没得空好好跟你说说话。不如一起过去用膳吧,我们兄弟好好聊聊。”
秦展当胸擂了他一拳,笑骂道:“丢下兄弟一个人跑出去风流快活,亏你还好意思提起。”
两人说笑着进了边厢,便有三四个丫鬟端了温水、茶盏上来,服侍两人净手蔌口。待到入座时,菜已摆好,十几道菜,各色荤素皆备,分量虽不多,但香气甚是浓郁,瞧着也很是赏心悦目。
秦导招呼着道:“七弟,这厨子是我特地从岳州带回来的,手艺很是不错,你有口服了。”又转身问边上的丫鬟:“四少奶奶用过膳了吗?回头你让服侍的人把她喜欢的菜色记着,以后按例送到我这来吧。”
那丫鬟口齿很是伶俐,回道:“四少奶奶今儿一整天都在东进管着白祭,晚上和老太太一起用的膳,老太太喜欢得紧。主子们的口味厨房按例是有案底的,回头奴婢送过来给您过目吧。”
秦导又指了几个菜,吩咐她:“这几道菜让厨房送一份到林齐的房里去,还有,那汤也端一份过去。”
秦展听他在一边絮絮叨叨,早已等不及,也不跟他客套,提了筷子就往嘴里送。
秦道吩咐妥了,刚要动筷,却见门外一个丫鬟端了碗药过来,脆声道:“四少,这是晴非姐姐让送过来的,她正给四少奶奶办着差使,一时得不了空,还特地嘱咐过让您趁热喝。”
秦导看着一大碗黑漆漆的药汁,脸色都变了。
对面秦展看不下去了,歇了筷子开口道:“小丫头,你先下去吧,有七少我在这看着,保管四少一滴不少的喝下去。”
那丫鬟却不动,只抿着嘴笑而不语,秦导苦笑:“看来晴非那丫头没少吩咐你。”
当下只有苦着脸端起碗,背过身去,一口气灌了下去,回过头来早有一碗冰糖莲子水在面前摆着了。

第三章 夫唱妇随

秦展等那丫鬟走出去,忍不住笑了出来:“四哥,你喝药的样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丑啊。”
秦导白了他一眼,无奈地道:“你四哥现在的身份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连喝个药都跟打仗似得军令如山倒。”
“嗨,装什么白眼狼呢,我看你是乐在其中吧。晴非那丫头,你见她对谁这么温柔体贴过了?”秦展臭了他一句,脸上忽然现出一抹诡异的神情。

秦导知他憋不住话的,也不问,只管自己吃饭。
秦展好没意思,只有自己凑上来,奸笑着地问道:“四哥,是不是比较泼的女人……那个什么……嘿嘿……”
秦导一口饭差点没喷出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咳,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呵呵,其实兄弟们都在纳闷呢。以前多少温柔淑女饶着你,也没见你对谁特别好的,这一回来就连四嫂也带回来了,而且还那什么得很。”
“你四嫂很泼吗?好歹她还救过你,你这话被她听到了,定饶不了你。”
“何止泼,简直悍得很!东城门外那一战,我手下的那些人看着都傻了。四嫂带人过来时,我们已经打了两个多时辰,一千人陷在密密麻麻五千多江夏兵中,嗨,打完收拾战场的时候很多人都吐了。可你没见,四嫂当时却跟看不见刀剑似的,拍了马就杀进来,一路只见了殷红的血和着模糊的肉块四散飞溅。那狠劲,只怕比起十二弟也不遑多让。”说着说着,秦展不禁想起死去的将士,神色黯了下来,那一仗的惨烈至今仍是心有余悸。
秦导当时带人去接应父亲和二哥,回来时,英落只轻描淡写地说:“夏侯析败走黎秧,我已派人去守着几紧要的关口了。七弟受了些轻伤,无大碍。只是跟去的军士死伤不少,你让人从优抚恤吧。”
却不曾想是如此惨烈的场面。秦导虽明白她是不愿他担心,但也不禁在心里微微埋怨她,怎么如此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发生如此大的事,也敢瞒着她,便暗了声音道:“吃饭呢,别倒了胃口。”
“四哥,说真的,你的眼光向来是极好的。二婶刚见四嫂那回,还私下跟我抱怨,说‘你四哥怕是在女人堆里看眼了,怎么娶了个男人回来’。这才没几天呢就得意得不行了,说‘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不比你二嫂人善被人欺,也没个主见’。”秦展把他母亲的语气学了个十成十,秦导想起刚回来那会,也不不禁好笑。
英落出身北魏将门,很是得父母哥哥们欢心,自小被当成男孩子养大的,十几岁就进了军营,所以平日里多是男儿扮相,自己看惯了倒也不觉得怪异。
秦导第一见到英落是在剑门。他偷偷把林齐一个人撇在客栈里,遛出去闲逛,有五六个绿林人物看他一副软趴趴的富家公子样,早在大街上就跟上他了。
秦导也不动声色,只管往僻静角落走,着意要教训一下他们。但还没出手就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这位路见不平的“英雄”想当然就是女扮男装的拓拔英落,利落地打完了还回头皱着眉教训他:“出门时没带心眼至少也要把眼睛带出来”。
秦导原正想开口谢她,被他一说,当下就全咽在喉咙里了,再看他长相斯文秀气,一副粉面书生的模样,便存心要戏弄他,死皮赖脸地一路跟着他要以身相许。
他武艺不错,心智又高,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任英落出尽百宝也甩不脱。
最后无奈之下,只有揭自己的老底,厌恶地痛骂他,说:“同性相好的人我见得多了,可从没见过你这么下作无赖的!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姑奶奶我可不是你那一国的。”说着就拉了秦导的手往自己胸部摸。
一触到那温热的柔软,秦导当下就脸红了。
想他十四岁上便知了人事,虽非纵欲狂淫之人,但终日被一干女子围着,娴熟之余于男女之事上倒比寻常男子淡了许多,如今这反应于他已是少见。
秦家四少又岂是会委屈自己的人,一想通了,机关算尽也是要得了到手的。何况他脸皮够厚,相貌够俊,心思够巧,手段无与伦比的体贴温柔,更有一个好侍从,有一副好家底,夏日里赏梅,冬日里观荷,只要想得到,自然有人不辞辛劳给他办了来。
天底下女子所好也不外如此,拓拔英落再豪气英武,终也不过是女子,日子久了,哪有不芳心暗许的。
她又做不来一般女子的扭捏作态,干干脆脆就拉着秦导回去见了父母。两人的亲事三媒六聘哭嫁迎亲一律省了,只简单请了亲近的族人好友作个见证,就把堂给拜了。
英落的父母哥哥们也曾极力反对。北魏比起西昭来,虽民风开化不少,但到底是豪门大户嫁女,怎么说也是没这么简陋的。
无奈英落坚持得很,她父母自小依惯了她,想着依她的性子要劝回来也不容易,再说女儿选的人一表人才,允文允武,家世也相当,心里到底是满意的,所以也便答应了。
他那几个大舅子一听唯一的妹子要嫁人了,忙不迭地去准备嫁妆,领着手下将士没日没夜地忙活了半个月,弄了两大屋子的物件回来,什么若水古剑,鹿皮马靴,南越丝锦,西域佛禅,最后都被英落扔在家里积灰尘了。
成亲当日,几个大舅子揪着他的衣襟放下话,说要是日后敢对不起英落,不远万里也要赶过来,杀光他一家老小。
英落在一边听了,只朝着他们翻白眼道:“少扯!我是嫁他,又不是嫁给他全家,关他们什么事。”
私底下却对秦导说:“我知你风流,你也知我心眼小。既是夫妻也不用辛苦饶弯子,我只一句话,若有一日你看着厌了我,或是我终究烦了你,咱们一拍两散就好。你也不必计较别人怎么看如何说,我自也是不在意的。”
秦导听她说得决绝,反而心下无限怜惜感动。
成亲后,两人携手,策马扬尘,看关山月,历塞外雪,观月下柳,赏庭上,惊涛浪里数微尘,真正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英落的飒爽果敢、独立沉稳,英落的高强武艺、行事风范,还有偶尔只有在他面前才闪现的温柔,都令秦导赞叹不已。人生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秦展观他神色,在一边贼笑道:“四哥,回神啊!嘿嘿,看来还是四哥棋高一筹,凭她女鬼狐仙,还是观音下凡,见了也无不为你折腰。”

秦导却只笑而不答。他这人虽风流。倒也不是全无好,至少他从不以炫耀或不屑的语气去品评那些仰慕他的女子。
秦展又道:“不过,四哥这你做得可不地道。二婚女子好歹还要四抬大轿走走过场,你倒好,只领着四嫂见了族里长辈,在祖宗面前烧炷香就算完事了,连个流水席都不舍得摆,那些惯看眉眼高低的人难免要看轻了四嫂。”
秦导也道:“士族大家最是喜欢充门面论排场,我哪有不知道的。刚回来那会是一时顾不得,这些天我跟她提了也有几回了。可你不知道你四嫂的性子,她最是烦这些文缛节,直说被一群品头论足的人围着就跟街头卖艺似的,没意思得很。”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秦导不便说的。英落的父亲便是北魏平山王,北魏素来都是支持江夏王夏侯越的,这“琅岈之乱”里,岳父大人虽没有亲来,但到底北魏还是出了不小的力的。
若大肆操办喜事,就难免要请各个士族的世叔世伯,里面只怕有不少人见过北魏平山王。凭着她们父女俩六七分的貌似,和英落与众不同的举止,要猜出他们的关系也不是什么难事。
若问起来,终究对英落的境不利。

第四章 可否依托

这边厢兄弟俩别后话重逢,端的是各有心思,各有怀抱。那一头,却有人正自火烧火燎的惊天噩梦里喘息着睁开眼睛。
夏侯瑞惊悸地瞪大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悬着金黄流苏的鸳鸯五彩帐顶,朦胧中似乎有人在说“快去禀报四少”,又有人端了碗过来送到他嘴边,接着有什么东西灌入嘴,犹如锯子拉磨皮肉般缓缓流入喉咙里。
“啊!不!不要过来!我不想死!不想死,你饶了我吧!饶了我,饶过我……”他蓦然一惊,大力地推开那只手,惊惧地盯着床边的人,挣扎着往床角缩去。
见床边的人只站着不动,夏侯瑞的脸色更是苍白如纸,连眼里那一点点微弱的神采也迅速消失殆尽,旋即死命地一把拉过被子蒙住头。
秦导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场景。夏侯瑞的侍女安希立在床边,神色凄楚地望着那一团蜷缩的锦被,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落在碗里,连端碗的手都在不住地颤抖。
秦导挥手示意她先下去,又走到床边,看了看那个抖成一团的被团,听里面还断断续续地传出“母妃,不要杀我”,“不,不是我”,“饶了我”之类的呓语。
看来坊间的那些传闻倒也不全是虚言。说这小王爷的生母裴氏,生得貌赛西施,却素行不谨,人称“赵夫人”。琅岈王疑心小王爷的出身,从小便对他不闻不问。
那些年,到底还顾忌着曲沃裴家的势力,一应供给还是不缺的。可“八王之乱”后,裴家泾渭分明地站到了夏侯越一边,琅岈王府里谁还会再顾及这母子俩的死活?
这夏侯越联合北魏、匈奴打过来,王府里其余的王爷和内眷都有人护送着逃出去,惟独留了这两母子在王府里,若非秦导去的及时,怕已丧生在大火里。
不过可怜归可怜,秦导还是本能地对懦弱的男人心存不屑。人生一世,虽有上天注定的命运,但终究还少不了后天的争取,靠了别人的悲悯,再慷慨也是别人手指缝里漏下来的。
他有些轻蔑地皱了眉头,伸手去扯那被子,不想刚一拉,里面的人马上惨烈的大叫着死死地拉得更紧。
秦导也不觉有些好笑,这情形倒像在强迫良家妇女。
想着,忽然邪气地一挑嘴角,倾身过去,缓缓抱定那团被子,放柔了声音道:“瑞儿,乖,别怕!我在这呢,以后再不让别人欺负你了。别怕,乖,你只是做噩梦了,醒来就没事了……”
说第一句的时候,连秦导自己都激灵了一下,但开了头,下面的话倒越来越流畅,心里只把他当成女子在哄了。
刚开始,那被子还激烈地挣扎了一阵,呜咽声自里面传来,仿佛是幼兽的哀泣悲鸣,渐渐地便安静下来。
秦导一气说了有半个时辰,见里面不再有动静,便松开手,拉开被子,却见里面的人早已去见周公。
秦导不觉又好气又好笑,站起来晃了晃发酸的胳膊,又轻轻地将他放平。但刚一松手,睡着的人马上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像只龙虾般抱得只剩一团,那头都要埋进双腿里去了。
秦导无奈的摇摇头,侧过身子朝他脸上瞧了瞧。见他脸上犹挂着泪痕,睫毛兮长,轻颤着覆盖在眼睑上,还又是皱眉又是咬唇的,活脱脱是一个受惊的娇弱孩子。
“这以后,于你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秦导想着,轻轻给他盖上被子,走出去。
安希见他出来,忙向他跪下叩头:“奴婢安希,谢四少救了主子,也谢谢四少当日救了奴婢这条贱命。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有给您磕头了。”
秦导忙扶了她起来,柔声道:“难为你在那样的险境里还一心救主,世上须眉男儿不及你的多了去了。安希,你休要轻贱了自己。你主子刚睡过去,那药就先搁着,我让人再去熬一盅。你也好几天没合眼了,先下去休息吧,府里这么多丫头也不能老惯着任由她们偷懒。”

安希自跟了夏侯瑞,听到的冷言恶语只怕几天几夜也说不完,便是其他房里服侍的下等丫头,也可以随随便便地给她脸色看。何曾听过如此体贴、如此温柔的言语,当下红了眼眶,低头道了谢,匆匆退入房里去。
秦导走到中庭,抬头看了看天色,想着也没有什么紧要的事了,便回了房。
英落已经沐浴梳洗过了,随意套了件月白的里衣,站在铜镜前细细地梳理她那长长的一肩秀发,倒别有一股妩媚的味道。
秦导轻轻走过去,蓦然从后面包住她。
“你做死啊!嫌我命长你不早说。”英落被她吓了一跳,手里的梳子差点掉落,不由故意虎着脸朝他腰上拐了一肘子。
“哎吆!你谋杀亲夫啊!”秦导夸张得痛叫一声。
“你少装!”英落知道他多半是装的,但还是下意识地伸手过去给他揉了揉。
“你刚才在想什么呢?那么出神,连我进来都没听见。”秦导把头埋到她脖子里,耍赖地吸了几口,语气竟然有些委屈和撒娇的味道。
英落好笑地从镜子里看了看他,轻巧地道:“只是日里那些琐事罢了。你也知道,我以前不惯做这些事的,心里没底。”
秦导一脚勾过边上的凳子,将英落绕过来一把抱在膝上,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英落,我秦导定是积了几辈子的德,才得你为我离乡关别至亲,不远万里跟随我。你委屈自己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而我却不能在家人面前提你的父母,不能给你一个隆重的婚礼,甚至不能堂堂正正的在人前唤你拓拔英落。其实,我是世上顶顶窝囊的夫君。”
英落倾过身,将他鬓前的头发往边上扫了扫,也认真地看着他,道:“导哥,你不明白。我做什么都不是为你,而是为我自己,为我喜欢你,为我愿意。这世上谁敢迫我拓拔英落做我不愿意的事吗?既然是甘愿,又何来的委屈?”
英落不是第一个对他说“我喜欢你”的人,也不是第一对他说“我喜欢你”,但这一刻秦导听来,却觉得胜过世上所有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
他只更紧得抱住她,柔声道:“我知你刚强颖慧,但你我是夫妻,夫妻一体,你受了委屈,也要告诉我,知道吗?不然,我这夫君可像是你养在家里的娈宠,是很没面子的,是不是?”
英落听他说得委屈,笑着敲了他一记:“想些什么呢!我是谁啊?我是你秦家风流四少从几万里外娶回来的四少奶奶,能凭白受委屈吗?不给他们罪受就烧高香了。”
在他怀里找了舒服的姿势,又道:“刚才,我只是在想二嫂的事。丧祭的事,虽没操办过,但既是老太太亲点的,自然有人帮着。我只是看着二嫂那边,二哥一去,他房里那几个小的都不是省心的,偏二嫂又太老实,只知道拖着儿子在灵前哭,以后他们母子俩日子怕不好过。”

第五章 衣冠南渡

二嫂为人老实,秦导也不是不知道,想了想便说:“那以后干脆让他们母子俩跟着老太太一块过吧,只要你答应,等安定了,让那孩子跟着我们也可以。”
英落点头,又道:“恬儿怎么说也是个男孩子,你以后也多照应着他,都五六岁的人了还整日窝在二嫂怀里,见了生人就躲,比人家的闺女还害羞,这总不是好事。”
秦导好笑地点了点她的鼻子:“比之英落,天底下怕有大半的男儿要去撞南墙了。”
英落娇嗔地白了他一眼:“女子又怎么了!自古卖国贪生、卑颜屈膝的有几个不是男子?哼哼,你们这些老少爷们之所以斜着眼睛看女子,还不是被女人惯的?我就见不得这样的!”
“呵呵,是是是。以我秦四少的眼光见识,四少夫人又怎会是那般庸俗女子?不过,若我他日有个三长两短,唉,可怜啊,看来你是哭也不会哭我一下的。”秦导有意逗她。
“你少乌鸦嘴!”英落气恼地敲了他一下,想想又正色道:“若真那一天,哭得肝肠寸断我是决计做不出的。若事有可为,我只去摘了仇人的头来祭你;若事不可为,就算为奴为婢我也教儿子给你报仇;倘若儿子不成器,大不了我一刀砍了他,去阴曹地府陪你。”
秦导见她说得认真,忙转了话题,暧昧地在她耳边吹气:“你去拼命,我可舍不得。我看还是我们努力努力,让儿子去吧。”说着,猛得抱起英落,朝卧榻行去。
“要死啊你?唉,你轻点……”
“嘘,夫人白日里辛苦,现在就让为夫服侍你吧。”
“你这无赖!恩,帐子,啊……”
不出几日,林齐便自建业回转,同来的还有秦导一母同胞的弟弟秦敦、弟媳和刚满周岁的侄儿。兄弟几个合着族里几位颇有能耐的叔伯在书房里密议了两日。众人对南渡之计都没有异议,只秦敦提出要让夏侯瑞停妻取堂妹秦云绞为妻。
秦导心里是颇不赞同的,在他看来夏侯瑞太懦弱文气,怎么看也配不上云绞的贤惠温婉。可这实在不失为一条制衡上策,几位兄弟叔伯都极力赞成,所以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出殡那日,秦导细细地在宾客里周旋了一番,参详来人的地位态度礼数,对日后之计,心里多少有了些底。
夏侯瑞行走仍有不便,也依旧精神恍惚,秦导请陆宫山给他开了副安神的药,由晴非和安希搀着在丧礼上露了露面就下去歇着了。
丧礼一过,年关将近,一开春便是夏侯瑞和秦云绞的婚礼。
英落前的差事办得颇得老夫人的心,老夫人便挑明了由她来主持合府内务,几位妯娌眼红得紧,但又没那个胆量在她凌厉的逼视下说三道四,只得在背地里恶语中伤。无奈英落事公允干练,赏罚分明,很是得府里上下的心,就连秦导和秦展手下的一干将领也对她敬畏有嘉,她们也只得些嘴上便宜而已。
另一头,秦导怜她辛苦,便让晴非跟着她,两人性子都是极明达的,配合得倒也默契非常。
秦导自己忙着准备南渡事宜,拟订计策、准备粮饷、操练士兵、笼络士族、征召贤能,事情多得数也数不过来。好在有秦展等一干兄弟齐心协力帮着,总算留了用膳安寝的时间。
夏侯瑞精神渐渐恢复,白日里除了沉默寡言,已与常人无异,只晚间还时常被噩梦惊醒,无端端坐在床前发呆,把安希那丫头吓得不轻。
秦导时常有意无意地陪着他一起吃晚饭,说些江湖上的奇闻逸事,游历过的名山大川,将来的江山大计,暗暗探询他的过往和志趣。
他见多识广,又言语风趣,再呆板的事到他嘴里也能说得津津有味。夏侯瑞自小离群独居宫,何曾见识过如此精彩的天地?自是对他又是欣羡又是钦佩,渐渐地倒十足依赖起来。每日里见了他进屋就双眼发亮,有时也会开口说些自己以前的事情,等他离开时又神色落寞,若哪一日不见他一起吃晚饭,便连胃口也小了。
秦导估摸着时机,便将婚事与他说了。夏侯瑞十五岁上便与云莆戚氏成婚,已有一儿两女,现如今都在秦府别院里住着。秦导原怕他与戚氏夫妻情笃,不愿停妻另娶,已想好了许多说辞,没想到夏侯瑞什么也没说便一口应承了。
一开春,婚礼就如常举行了,来的人都是秦导属意加以笼络或可与之谋大计的人选,名义上是参加现任琅岈王的婚礼,实则商讨南渡事宜。
婚礼一结束,秦导便安排英落领着族里的女眷秘密转移到扬州,由其三叔秦衍护送转道建业。这边则由秦导亲自护着夏侯瑞及一干士族成员从下坯经海上南渡建业,由秦展率领一干将士负责垫后,兵分三路阻止江夏大军的追击。同时,秦敦率领两万将士赶至江州,趁机向北攻占豫州等地,接应其余各郡南渡的士族。
公元299年四月,夏侯瑞一行成功抵达建业,并根据秦导的策划,打出了“清君侧,除党歼”的旗号,矛头直指软禁西昭献帝、“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江夏王夏侯越。
这一事件便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衣冠南渡”,由此奠定了西昭几百年的江山基业,也奠定了秦氏作为西昭第一士族的稳固地位。
随夏侯瑞南渡的除临沂秦氏外,还有永安刘氏、黎阳石氏、清河祖氏等一干士族,皆是与秦家世代交好或原先就支持琅岈王的士族。
同年六月,西昭宗室里与夏侯越原就不睦的彭城王夏侯绎、西阳王夏侯漾、汝南王夏侯佑、南顿王夏侯宗,在秦导的竭力相邀下,先后投奔建业,彼时江南流传着一首童谣:“五马浮渡江,一马作为龙”,指的便是这一史实,自此建业政权也终于引起了西昭各大士族的正视和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