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歌

第一章

东南建筑公司宿舍大院一栋新房子刚刚落成。

房子刚建,面积大设计好,公司里上上下下为了分上好房子都拼上了命,送礼的送礼,拉关系的拉关系,赵亚爸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得了一套。五楼,光线好,位置也好,坐北朝南,不怕西晒。

赵家分了新房,忙碌着装修买家具,着实修葺一番。住进去当天,赵亚同时接到重点中学的入学通知书,这可真是双喜临门,欢天喜地。

“还是我儿子厉害!呵!”赵亚爸爸满脸喜洋洋的:“你考上执信,可比这套房子更值得庆祝。”

赵亚妈妈把入学通知书仔仔细细看了几遍,抬头问赵亚爸爸:“怎么上面没写是不是重点班?”

“当然是重点班,你还怕儿子进不了?”

赵亚妈妈到底也高兴,放下通知书,摩挲着赵亚的头:“当然,亚亚从小读书就厉害。亚亚,以后读博士,把你爸爸比下去。”她象情不自禁,在赵亚头发上重重亲了一口。

十六岁的赵亚扭扭脖子,这么大了还动不动就被人当小孩般胡亲。他不自然地把头一偏,岂料不但躲不过妈妈的一吻,还被高兴的爸爸中途拉过去,也狠狠在脸蛋上来了一下。

“今晚出去吃饭。”赵亚爸爸荼毒完赵亚的脸蛋,又把他的头发恶作剧似的揉乱,仿佛只有这样可以表达他的高兴,接着把手一挥:“去吃饭,五星级。”

“你就知道乱钱。”赵亚妈妈斜赵亚爸爸一眼,但嘴边忍不住笑,朝赵亚说:“亚亚乖,去换件衣服。”

自从满十岁后,赵亚每逢听见妈妈说“亚亚乖”三字准打哆嗦。这也不例外,所以一听妈妈说完,立即听话进房换衣服去了。

新房间的墙壁白得发亮,赵亚慢吞吞地打开衣柜。他并不想换什么衣服,但妈妈定会唠叨到他换为止的。既然如此,何不自己乖乖换?

通知书传递给他的兴奋显然没有父母强烈。他成绩一向就好,考上是应当的事。

执信是好学校,进了执信的初中等于半只脚跨进重点高中,进入执信的高中等于半只脚跨进重点大学。

但赵亚并不喜欢执信。倒不是对这百年名校有意见,只是有一个讨厌鬼也报了这个志愿,而以这个人的本事,被执信录取是十拿九稳的。

难道又要和他同一学校?赵亚对着镜子皱眉。

如果不是爸爸指定要考执信,说什么执信是他的母校,极希望儿子也进入执信,赵亚绝不会选执信当第一志愿。

晚饭果然在五星级酒店吃。赵亚一家虽然不穷,但上五星级宾馆也算希罕事。赵亚妈妈拿着菜牌,忐忑不安的看价钱,最后点了三道赵亚最喜欢吃的菜。

赵亚爸爸悠闲地抽着烟,隔着桌子对赵亚妈妈轻声说:“再点一个,难得来一趟,多尝点东西。”

“点多了吃不完。”赵亚妈妈反驳一句,抬头看一眼不知节俭的丈夫,却发现儿子正无聊地盯着隔壁桌子上一碟新上的菜研究。一种柔柔软软的感觉从心底泛上来,眼里便淌出无数分溺爱。她悄悄拉住在旁边等候点餐的服务员,小声问:“小姐,那碟有西兰在外面围成一圈,中间白色一块一块的是什么菜?”

小姐忙笑着介绍:“那叫翡翠玉环,中间是油炸的雪鱼块,点一个?”

“嗯,再加那个。”

赵亚转过身:“妈,我看看,又没说要吃,别浪费。”

“不浪费,四个菜刚好。”

赵亚爸爸刚好把手里的香烟抽完,烟嘴往烟灰缸一放,点头说:“那个菜我要吃。”

于是饭桌沉寂下来,三人都心满意足地期待着饭菜上来。

饭菜上得很快,最先上桌的就是那碟翡翠玉环,近看颜色更好看,绿油油的西兰菜,外脆里嫩的雪鱼,引得大家胃口大开。

刚吃了几筷子,有人在身后略带惊喜地叫:“哈,这不是老赵吗?好啊,吃五星级也不叫上我,不够交情啊。”

赵家人一起抬头,赵亚爸爸脸上一愣,立即热情地换上笑脸站起来:“原来是张局长,好巧。快,快,请坐。”

赵亚妈妈也忙拉着赵亚站起来:“张局长请坐,我们请都请不到呢。”又把赵亚推到张局长面前:“快叫张伯伯。”

“叫叔叔就好,叫伯伯把我叫老了。”张局长开句玩笑,在赵亚肩膀上重重一拍:“住新房子了,出来庆祝是不是?”

赵亚妈妈笑着说:“多亏局长您……”

“不干我的事,是老赵自己有本事,他应得的。我最多说了句公道话。”

“新房子刚弄好,正要请局长过去坐坐。”赵亚爸爸说:“小姐,小姐!快多布置一套碗筷。张局长,您今天一定要赏脸喝一杯。”

“是啊,今天一庆咱们新房,二嘛,也庆咱们亚亚考上学校了。”赵亚妈妈说着,忍不住又揉揉赵亚的头。

“哦?”张局长立即注意起来,看着赵亚:“收到入学通知书了?执信?”

赵亚浑身不自在,在张局长重视的眼光下,不得不随便点点头,应一声:“是。”

“好啊,哈哈。”张局长说:“老赵,你家亚亚有出息。”

赵亚妈妈殷勤地问:“您家瑞瑞报考的也是执信吧?”

“嗯,正巧,也是今天收到通知书。”

“恭喜啦!”赵亚妈妈忙说:“其实早知道的事,瑞瑞又聪明又懂事,考重点那是理所当然。”

“我那小子比不上亚亚,班上考试每都是亚亚第一。”

“哪里?上班上模拟考就是瑞瑞第一,我都打听过了。”

赵亚爸爸也接腔:“局长对瑞瑞要求太高了。”

赵亚一阵灰心丧气,他一直盼望张瑞不要考到执信,现在唯一的可以安慰自己的希望也落空了,只有继续希望不要被分到同一个班。

如果张瑞是重点班,赵亚宁愿被分到普通班去。

大人们闲聊个没完,赵亚转头看看桌子上的菜,已经凉了五分,巴不得张局长快走。

事与愿违,张局长不但没有立即走开,还来了另一个人。

“爸,怎么去了这么久?里面都等……”一张比普通女孩更白净的脸从张局长后面冒出来。十六七岁的少年,虽然皮肤很白,但幸亏眉目生得好,英气勃勃的,鼻子又高又挺,全没有女孩气。

张瑞走过来,一见赵亚就住了嘴,眼珠子转起来,对赵亚爸妈甜甜叫:“赵叔叔好,阿姨好。”

“好,好,瑞瑞真有礼貌。”赵亚爸妈反应热烈。赵亚妈妈拉拉赵亚的袖子,热情地说:“亚亚,瑞瑞来了,快打招呼。”

赵亚一见张瑞出现就把头转到另一边去。现在被妈妈一抓,只好把头重新转回来,尽量不那么冷淡地说了声:“HI。”又朝妈妈说:“妈,我饿了。”

“这孩子,见了同学一点热情都没有。”赵亚妈妈数落一句。

倒是张局长比较识趣:“只顾聊天,打搅你们吃饭了。老赵,你们快坐下吃,菜都凉了。”

“局长一起来,我们再多点两个菜。”

“不,不。”张局长露出为难的样子:“下好不好?老赵,我里面房间里还有客人。你看我,出来一趟洗手间正巧碰到你,居然就聊得什么都忘了。”

赵亚爸爸想里面多数是请局长吃饭的工程承包商,点了点头,诚恳地约定说:“下一定要赏脸。”

“一定一定。”

听到厌烦的局面快结束,赵亚一直憋气的胸口这才稍微放松一点,正高兴张瑞要走开,示威性地看张瑞一眼,却发现张瑞在转眼珠。

赵亚心里咯噔一下。

张瑞一转眼珠,准又有坏主意。

果然,张瑞开口:“里面吵死了,你们说东西我又不懂。爸,我不进去,就在这里和赵叔叔他们一起吃。”

张局长刚要摇头:“你这孩子……”

“好!好!”赵亚妈妈首先表示欢迎,拉过张瑞,又按着张瑞的肩膀让他坐下,象生怕他走了似的:“还是瑞瑞最乖,来,你坐在亚亚旁边。以后还是同学,多交流交流学习经验。亚亚不会的地方多,你教教他。”

张瑞笑:“亚亚比我聪明,他教我才对。”这笑容到了赵亚眼里,就跟狐狸的笑容差不多。

赵亚暗中咬牙:明明才十六岁,怎么就这么狡猾?当着妈妈的面好像是亲密同学,回了学校整天和他过不去。哼,狐狸的儿子也是狐狸!

赵亚妈妈高兴地对赵亚爸爸说:“你瞧人家瑞瑞多会说话,没有人不喜欢的。我们亚亚象你,一点也不会说话。”说完夹了好几筷子菜到张瑞碗里。

“亚亚,你也吃。”张瑞热情地夹了一块雪鱼到赵亚碗里,眼睛里闪亮亮的。

赵亚最讨厌张瑞闪亮亮的眼睛,这是直觉,就象他讨厌张瑞转眼珠一样。他总觉得里面有算计的光芒。瞧着张瑞不怀好意的笑容,笃定他不敢当着爸妈发火的神情激怒了赵亚,恨不得把碗里的雪鱼直接扔到张瑞脸上去。

“亚亚,吃啊。”赵亚妈妈奇怪地问:“干吗老用眼睛瞪着人家瑞瑞?凶巴巴的,哪学的习惯?”

张瑞笑眯眯对着赵亚的瞪视,一点不自然也没有。

赵亚只好低头,把怒视转到那倒霉的雪鱼块上。

饭桌上还是热闹的。赵亚妈妈殷勤地和瑞瑞说话,说学习,说志愿,说英语辅导好不好,请家教好不好。瑞瑞一一礼貌地答着。

赵亚只低头吃东西,恨恨地用张瑞现在的假模样和平时在学校可恨的样子相比。不对,他现在的样子也是可恨的,而且比平时更可恨。

赵亚想起张瑞陷害他去代表全班跑四百米接力,想起张瑞陷害他负责全班秋游的后勤组长,反正凡是赵亚不想干的事,张瑞偏作对似的非要他干不可。上被全班笑话他和三班方芳谈恋爱的事,看痕迹也是张瑞提的头。

同学三年,张瑞干了不少让赵亚咬牙切齿的事,亏他还敢一脸无辜地坐下和赵亚吃饭。

赵亚刻意把耳朵封闭起来,希望可以完全忽略张瑞的声音把饭吃完。那边,张瑞却有意无意爆出一个消息。

“赵叔叔,你要升科长了,对不对?”

“嗯?”赵亚爸爸愣一下。

赵亚妈妈的眼睛立即睁大了,倾前身子,仔细地问:“瑞瑞,你从哪里听来的?什么升科长?”

第二章

张瑞诧异地问:“赵叔叔不知道?”随即象醒悟过来,摇头说:“爸爸工作上的事,我不敢乱说。”

赵亚妈妈心正痒,恨不得拉住他的乱晃,忙鼓励道:“你说,你说就是了。瑞瑞,你最乖,告诉阿姨你听见什么了?”

张瑞微微笑了笑,还是摇头:“这些事我乱跟阿姨说,爸爸知道会生气的。”

赵亚见他卖关子,心里更讨厌,暗中哼了一声。

“说吧,阿姨不告诉你爸。”赵亚妈妈哄他。

张瑞继续摇头,眼珠又开始转:“阿姨,你和赵叔叔等一个月的消息就好,一个月。我可什么都没有说哦。”

这话里仿佛藏了值得众人品味的玄机,赵亚爸爸和赵亚妈妈对看一眼,露出喜意,正要小心隐藏好嘴边的盼望和愉悦,张瑞开口问:“阿姨,我后天生日请同学聚会,亚亚也来参加好不好?”

赵亚心里又咯噔一声,来不及义正词严地拒绝,已经有人替他答应:“当然好!瑞瑞,你要什么礼物就开口跟亚亚要。”赵亚妈妈神态更亲昵几分。

赵亚紧紧皱着的眉,完全落在张瑞眼底,他乐得再加一句:“阿姨,记得提醒亚亚过来啊。”

“好,一定!”

好好一顿难得的五星级大餐,被讨厌鬼捣得胃口尽失。

回家的路上,赵亚妈妈兴奋地说个不停,对赵亚爸爸说:“今天真是三喜临门,回去看看黄历,今天八成是好日子。”又说:“瑞瑞真懂事,象和亚亚挺要好的。”

赵亚正一肚子闷气,冷冷说:“谁和他要好?”

“瑞瑞生日不是还请你去吗?”

“我不去。”

“亚亚……”赵亚妈妈沉下脸。

赵亚爸爸也说:“还为上测验试卷被他踩一脚的事生气?人家已经真心实意道歉了,你还记恨?亚亚,得饶人且饶人,何况瑞瑞并不是故意的。你这样反而显得没有风度。”

“他分明是故意的。”赵亚咬牙,还有许多隐隐约约的事,想说又抓不出张瑞的罪证,往事在肚子里翻腾,只腾出一窝的火气,偏偏没有发泄口。

这该死的狐狸。

赵亚妈妈露出独裁的气势:“我不管,反正瑞瑞生日你要去。记得好好和人家相,好好学习别人的长。”

赵亚爸爸说:“至少瑞瑞的风度你要学。”

两人一唱一和,把赵亚说得更加无精打采。

爬上五楼,三人都有点累。赵亚爸爸把钥匙掏出来开门,新钥匙用起来并不方便,正在研究,忽然听见有人松了口气似的说:“哎呀,你们总算回来了。搬了新房子,差点找不到地方,幸亏这公司的名字没有改,多少年没来,周围模样都不同了。”嗓子脆生生的,有一种只在电视上可以感觉的悦耳。

赵亚回头,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正从楼梯上过来,身后跟着一个十多岁的男孩。男孩手里拿着一个大行李箱子,身上穿着整齐的黑裤白衫,个头高高的。赵亚直觉得说不出的熟悉,却又不认得,只好转头看妈妈。

赵亚妈妈愕然一会,惊叫起来:“你怎么来了?”那可是一声真正的惊叫,里头掺和着猛然间泛上心头的种种惊讶、喜悦、激动,和见到张局长的那一声从发音到内涵完全不同。周围的空气仿佛都窜动起来,连四面的白墙也衬托似的更亮了几分,显出客人的不同寻常来。

赵亚妈妈露出一脸不敢置信的惊喜,快跑着迎上去,双手无法自制地拼命用拳擂那妇人的肩,想用力又怕把人家给擂疼了,带着点愤愤说:“你这讨厌鬼,说来就来,怎么就不打个电话?还是从前一样懒。”

“惊喜惊喜,无惊就无喜。再说,你们电话早改了,我怎么打。这里还是一路问着找来的。我们早上到广州,辛辛苦苦找过来,可是你家没人,只好下去吃东西,一上来就看见你们开门。”妇人瓜子脸,声音分外好听,象带了点湘音。

赵亚妈妈哼一声,责怪地说:“活该!谁叫你来也不告诉我。”

妇人倒不管,转头朝赵亚爸爸点点头:“赵大哥,你好啊。许多年不见了,你还是老样子。”目光接着转到赵亚身上,啧啧说:“亚亚都这样大了,你还记得若琳阿姨吗?”

“他当然记得,你当年常给他买糖,差点吃坏他的牙。”赵亚妈妈的目光同样转到对方的儿子身上:“啊,徒颜长得挺高了。”

那叫徒颜的男孩笑起来,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齿:“阿姨好,赵叔叔好。”

赵亚一直看着他,见他笑,不由跟着笑了笑,见他视线转向自己,又把笑止住了。

几人进了房,赵亚爸爸忙着接行李。

赵亚妈妈携着若琳的手问:“累不累?累也是活该,谁叫你不告诉我?不然我去接你。你们来这里,火车还是飞机?”

“飞机,整整两个小时。”

“啥?湖南飞广州要两个小时?”

“我早不在湖南了,是从南京过来的。”

“有没有带什么土特产?”

若琳哈哈笑:“你真是,这么多年不见,亏你一见就要礼物。”忙指徒颜说:“把箱子里那个黄色袋子拿出来给阿姨。”

徒颜忙去找,赵亚妈妈拦住:“阿姨说笑的,你别当真。”

赵亚爸爸忙着倒茶给客人。赵亚没有事干,坐在客厅里,眼睛却一直盯在徒颜身上,奇怪这人好熟悉,可什么时候见过,偏偏一丝儿都记不起来。他想着想着,皱起眉头。

“你这些年可还好?”

“有什么好不好的?”若琳说:“老样子,就是有点想你,以前见你就烦,后来见不到面就是不一样。”

两个女人唏嘘一会,竟象要抹起眼泪来。

赵亚爸爸最怕这种场面,又不知道该怎么劝,只好转移注意力,指挥赵亚:“别光坐着,你招呼一下徒颜。若琳,你们没有订酒店吧?那今晚就睡这。”

赵亚妈妈说:“订了酒店也不许去,我多久没见你了,今晚我们不睡觉,说一晚的话。赵亚,徒颜和你睡。还有你,”她对赵亚爸爸说:“今晚我升你当厅长。”

“赵大哥,今晚委屈你了。不瞒你说,我本来就打算来赶你当厅长的,娟子不说我也要怂恿她呢。”

赵亚看着一屋子大人亲热非常,绞尽脑汁,却也没有记起这两位客人的身份。看妈妈的态度,一定是很重要的朋友了。

徒颜偷偷打量着赵亚。他从一上楼就开始偷偷看赵亚。赵亚全不是想象中的模样,比想象中更瘦一点,更高一点,更黑一点,但肤色好看极了,让人忍不住想摸摸他的手臂。

赵亚忍了很久,终于悄悄问爸爸:“爸,他们是谁啊?”

这低声问题却被两个耳朵极尖的耳朵听了去,若琳愕然地看着赵亚妈妈,用手指一指,叫道:“好啊你,居然从来不提我,连亚亚都不知道我是谁。没良心!我天天都和徒颜提起他娟子阿姨。”

赵亚爸爸忙解释:“若琳,你一走这么多年,娟子一提起你就哭。当妈的怎么好在儿子面前哭嘛……”

赵亚妈妈眼圈红起来:“你才没良心,带着儿子不声不响走了,害我担惊受怕,整天为你操心。”声音也带了哭腔。

这一来,若琳的声音也软了下去。她天生硬气,生怕自己也哭出来,学赵亚爸爸的样子把注意力转到赵亚身上,对赵亚招招手,叫他过来:“若琳阿姨是你妈妈多年的好朋友,以前……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是很好的朋友。我们连住院都是同一间,你,还有徒颜,就是同一个病房出生的。”

说起这个,赵亚妈妈又恢复原状了,得意地补充:“我当时只想同时同分生下来,就当是双胞胎。你若琳阿姨不守信用,早两分钟把徒颜生下来了。”

若琳说:“你才磨磨蹭蹭,晚了两分钟。”

两位妈妈坐到一块,似乎都回到少女爱拌嘴的时候去了。

赵亚爸爸总结说:“所以,你是弟弟,徒颜是哥哥。你们两个刚出生就是结拜兄弟了。亚亚,你还记得徒颜吗?”

赵亚摇头,不知为什么,偷偷看了看徒颜的脸色,似乎怕他不高兴,心里又想:刚出生的事,不记得有什么奇怪的。

若琳说:“他当然不记得,我走的时候他才两岁,抱着徒颜不肯放手。奇怪,当年他那么小,怎么知道我当时要带徒颜走呢?”

“连我都不知道,还以为你只是出出门,走动一下。早知道就把你拉住。”赵亚妈妈说起这个就生气,对赵亚说:“你没记性,小时候我们两家合住一套小平房,你和徒颜就睡在一张小床上。那时候你们兄弟俩最要好。”

赵亚当着客人的面被妈妈说了一句,讪讪起来,嘀咕着说:“才两岁,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是要好。夸张。”

赵亚爸爸见徒颜不作声,怕他发闷,问他:“徒颜,你记得亚亚吗?”

徒颜又露出漂亮的牙齿笑起来,朗声说:“当然记得。那时候夏天很热,家里只有一台风扇给我们两吹,亚亚一会怕热,要开风扇,扇久了一会又觉得冷,拼命扯床单当被子,一会又不知道为什么哇哇的哭。”

全家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赵亚全不相信,两岁的人可以把事情都记清楚?况且,当时徒颜也两岁,他一定也常常哇哇大哭。

赵亚妈妈笑够了,夸徒颜有记性,不象赵亚,又忽然谈起他的身高:“看看你和亚亚谁高。”把徒颜拉过来,又叫赵亚过去,两人背对着背比高。

两人站在一起,让三个大人评头论足,赵亚爸爸还找了根尺子,在两人头顶挥过来挥过去,仿佛消逝的顽皮统统回来了。

赵亚和徒颜尽着为人子的义务任他们蹂躏。最后,赵亚爸爸得出结果:“奇怪,一样高,居然分不出高低。”

若琳对赵亚妈妈笑:“娟子,我们果然是好姐妹,生的儿子都一般高。”这话完全没有逻辑,赵亚妈妈却表赞同,并且忽发奇想:“说不定也一样重呢。老赵,你去下面黄主任家借个健康秤……”

赵亚一听直叫救命,发出类似无可奈何又疲倦的声音:“妈,我想睡觉。”

赵亚爸爸也不想半夜去问别人借秤:“太晚了,旅途辛苦,让徒颜休息吧。”

这才逃了过去。

第三章

当下大家轮流洗澡,按照开始的安排准备睡觉。

现在是夏天,房间客厅都开足空调,也不用准备被子。赵亚爸爸升任厅长,豪爽地抱了平日的枕头出客厅。赵亚妈妈对若琳说:“我们今晚是不睡觉的,聊够本才好。”拿凳子去大柜上取出一个新枕头,套了新枕套递给徒颜:“这是给亚亚买的,还没有用过。你拿去用。”

她又亲自引徒颜到亚亚的房间去,开门,把灯一开,顿时看清楚一屋子的书和白的新墙。赵亚妈妈忽然想起一件事,笑着指着墙壁上一个小布娃娃说:“亚亚说他一点也记不起你。你看,当年你送给他的小布娃娃,前两天搬家时不知道从哪搜出来,他硬是不肯扔,说很好看,捡出来挂在墙上。”

徒颜看着那布娃娃,惊喜了好一阵子。

赵亚妈妈觉得这事有趣,又把若琳叫过来,把布娃娃指给她看。

若琳啧啧点头:“可见亚亚潜意识把我们徒颜记得很牢。那布娃娃象是我当年从地摊上买的。”

“可不,就是那个。”

赵亚正巧洗完澡,揉着头发出来,听妈妈说这个,顿时脸都红了,尴尬得不行。幸而他洗澡后脸本来就是红的,大家都没有发觉,不然又会笑他。

等大人们都各自散去,赵亚把门关上,回身一转,却对上徒颜的眼睛,仿佛他一直在身后观察自己似的。赵亚更加不自在起来,后悔不该关门,低头假装擦头发,一边问:“你闷不闷,我把门打开吧。”

他想起身开门,徒颜忽然在身后说:“你嫌我闷吧?那你就开门好了。”声音冷冷淡淡,似乎积了点火气。

赵亚一愣。

徒颜初来,正于似乎熟悉其实却很陌生的阶段,没想到他说话这么不客气。赵亚有点冒火,今天吃饭时候就已经憋了气,可徒颜到底是客人,而且算不熟悉的客人,他只好忍住,搭在门把上的手放了下来,尽量放松了脸部表情:“不喜欢开就算了。”

走到床边,忽然想起今晚要和一个陌生人一起享用自己的床,便不想立即躺下去。左看右看,无聊透顶,觉得今夜真倒霉极了。目光一转,落到墙壁的布娃娃上,想起母亲拿他当趣事说,当即过去把布娃娃一扯,从墙壁上弄下来,打开抽屉把它当成不想再多看一眼的垃圾一样扔进去,再关上抽屉。

徒颜一直不做声看赵亚动作,忽然说:“你不要就还我。”

“什么?”赵亚不解地抬头。

“你不要就还我。”

“还你?”赵亚到看一圈,明白过来:“布娃娃?”

“对。”

赵亚觉得可笑,那么一只脏兮兮的东西,徒颜居然用很认真的表情来对答:“你要来干嘛?”他笑笑。

赵亚笑起来不象徒颜,他不喜欢露出牙齿畅快的笑,总把笑意藏在唇下,抿着唇,忍不住了,才从嘴角逸出一丝高兴的痕迹。但那一丝,却是极甜极甜的,少了虚伪的味道,却多了家乡白酒般的醺醺醉气。任谁见了他的笑都忍不住夸他斯文。

笑容缓和了气氛。

徒颜看着赵亚,如被施了魔法一样,刹那间有点动弹不得。布娃娃此刻不那么重要了,他放松下来,习惯性地露出白牙齿笑:“你有两个酒窝。”

“是啊。”

“是什么?”徒颜说:“你小时候只有右边有酒窝,左边没有。”他用手指在自己右边脸颊上戳戳。

“你记得?”

“当然。”

“胡说。”

“我才不胡说。我还记得你抢我的布娃娃,我索性送给你。”

想到也许徒颜说的是真的,赵亚不好意思起来,反击说:“男孩子还玩布娃娃?丢脸。”

徒颜口舌上一点不输赵亚:“你更丢脸,抢别人的布娃娃。”

两人斗了几句,反而亲密起来。

赵亚坐了过来:“我小时候真这个样?”他指指自己的右边脸颊:“一个酒窝?”

“嗯。”徒颜认真的点头。

赵亚怀疑地审视徒颜,瞧不出蛛丝马迹,用手再戳了自己脸颊两下,就把事情扔一边去了。两人又聊起别的。

“你读几年级?”

“升高一。”

“过来广州过暑假?”

“不,我户口转回广州来了,在广州上高中。”

赵亚起了兴趣:“什么学校?”

“华附。”

赵亚不由佩服:“重点。”

徒颜问:“你的学校呢?”

“执信。”

“我们不是一间。”

“不是。”

徒颜无所谓地说:“我转过去不就行了。从省重点转过去,现在学校都讲优质生源,执信应该肯要我吧。”

赵亚朝他做个鬼脸:“转执信不行,它也是省重点。”

“不行?”徒颜的表情象周详的地下计划被敌人破坏了一样。

“华附挺好,干嘛转执信?”赵亚问。

徒颜转头看赵亚的书柜:“我不认识别人,人生地不熟,还是找个认识的人当同学好,免得给人欺负。”

“你在学校里也被人欺负啊?”

徒颜嗅出味道,猎人见到野兽在草丛中一般敏捷地反应过来:“也?”他用单字重音问。

赵亚说漏了嘴,立即转话题:“你上网吗?我电脑可以上网。”

“学校里有人欺负你?”

“下跳棋吗?”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问了好几遍,赵亚皱眉:“我睡觉了,你不要吵。”

徒颜见他真要躺下睡觉,知道问不出结果,又不舍得就这样睡了,便去看自己带来的行李箱:“你玩不玩模型?我收集了很多,都带了过来,许多是从国外托人买的。”

赵亚听了“模型”两字,已经偷偷睁开一点点眼皮看着徒颜蹲下收拾行李的背影。

模型被拿出来,放在徒颜脚边。

前两套也就算了,第三套模型一露面,赵亚已经从床上一跃而起,跳到徒颜身边,学他的模样蹲着:“这款我在最新的杂志上看过,乖乖,怎么快就有得卖了。”

徒颜得意地说:“算你识货,这是国际快递过来的,南京上飞机前才收到。”

“能拆封吗?”赵亚看着精致的包装,手心一阵发痒。

徒颜朝赵亚使个眼色:“一起拆。”

两人猛然发出低促的欢呼,四手齐伸,三两下把包装打开。彼此粗鲁不相上下,好好的包装被拆得再无原型,但他们关心的仅仅是里面的东西。

拼模型拼得起劲,徒颜问:“华附离执信远不远?”

赵亚一心玩,随便哼哼:“算吧。”

“算远还是算近?”

“算远。”

徒颜沉默一会,又问:“你高中住不住校?”

“当然住。好容易才得到离开家的机会啊。你住不住?”

徒颜叹气:“不住不行。我妈早就望我不再干扰她的自由幸福生活了,怎么会让我和她住。”

赵亚这才把视线从模型上移开片刻,羡慕地看了徒颜一眼。

两人玩了一晚,第二天依然活蹦乱跳。经过一晚合作无间,两人俨然已是好兄弟,有说有笑出了客厅。

赵亚爸爸刚从沙发上爬起来,不断揉睡得发酸的腰,问他们:“你们昨晚干什么?嘀哩咕噜个不停,一晚没睡吧?”

正好赵亚妈妈和若琳也从房里出来:“我们也一晚没睡呢。若琳,你看我们两个儿子好得多快,看来遗传学是真有其事的。”

若琳绝对赞成,点了好几头。

赵亚妈妈又说:“你看,亚亚考省重点,徒颜也考省重点,可见我们这两个儿子压根就是异种双胞胎。要是一个去了重点班,另一个准是重点班。世界上的事就是那么玄妙。”

若琳说:“徒颜是分到重点班的。”

“真的?”赵亚妈妈惊喜道:“那我们亚亚绝对是去重点班了。老赵,等亚亚分班结果出来,我们这异种双胞胎可以进玄妙科学大全了。”说罢和若琳心有窃窃焉地同时笑得前俯后仰。

两位“异种双胞胎”见了,对视一眼,都露出个苦笑。

第四章

十六岁的友谊成长得如他们的身体一样快,继徒颜共享了他的模型后,赵亚也把自己多年积攒的兵器杂志共享了。原来他们都喜欢精致锋利的小刀多于喜欢现代武器,这个相同的爱好让他们更亲密几分。

今天一早,赵亚就打算开了。带徒颜去体育中心一趟,那里可以游泳,还可以溜冰,如果累了,就请徒颜在附近的麦当劳吃一顿。

“要是碰上我的同学租了场子打网球,我们也可以凑一份。哎,你会打网球吧。”

“不会,你教我。”

赵亚看着徒颜似笑非笑的表情,怀疑地说:“我看你会的,想隐藏实力?”

徒颜傻傻地笑了笑,算是承认。

正要拉着徒颜出门,刚好碰到妈妈和若琳阿姨买早点回来。赵亚妈妈问:“去哪?”

“去体育中心。”

“去什么体育中心。”赵亚妈妈拦住说:“就知道你会忘,今天是瑞瑞生日,你答应去他家。”

赵亚叫屈地说:“我哪里答应了?”

“反正你得去。”妈妈瞅赵亚一眼,对徒颜慈爱地笑着:“阿姨今天带你去买两件衣服。”

若琳说:“嘿,你还怕他没有衣服穿?不要。”

“我的心意嘛。”赵亚妈妈拉起徒颜的手:“从小看你出生,还没有给你买过什么东西。”

“不用了,阿姨,我衣服很多。”

“妈……”赵亚在门口站了半天:“让我去体育中心吧,我都和徒颜约好了。”

“不行,你给我去瑞瑞那。”赵亚妈妈催他:“快去,不许迟到。”忽然想起什么,又问:“你准备了礼物没有?”

赵亚鼻子一皱,把头低下。

“瑞瑞是谁?”徒颜问。

赵亚说:“不是谁。”

赵亚妈妈说:“是亚亚的同学,一起考上执信了。他今天生日,请亚亚参加生日聚会。”

“哦,是同学。”徒颜对赵亚说:“那你去吧,我们明天去体育中心。”

赵亚料不到徒颜一点都不帮他,脸上象蒙了一层黑纸似的,连声音也沉了下去:“明天我不去。”粗鲁地弯腰穿鞋,把鞋子在地板上踩得一阵乱响。

“亚亚,你给瑞瑞准备了礼物没有?”妈妈还在问。

“准备什么礼物?去坐一会不就得了?”赵亚闷着头说。

“你以为你还小啊?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赵亚妈妈转头对若琳叨咕:“你说这孩子以后出去工作可怎么好?”

若琳说:“慢慢就会了,不用急。”

赵亚妈妈拉住赵亚:“等等,带点礼物给瑞瑞。”

“我没有礼物。”赵亚不高兴地说。徒颜站在一旁看他,他横了徒颜一眼,把头转到一边,不让徒颜看他的脸。

“没有礼物不行,你去人家家里,吃人家的蛋糕,怎么好空手去?”

赵亚几乎想大叫起来,忍着气悻悻说:“我不吃他的蛋糕。”

赵亚妈妈没了耐心,也虎起脸:“你给我站着。”转身进房,半天拎了一个包装袋出来:“这个当你的礼物,给瑞瑞送去。”

是一个礼盒,外面写着补血益脑,学生专用营养糖浆。

赵亚眉头直皱:“我不要,这多土。”

“你给我拿着!”赵亚妈妈发火了。

徒颜不安地看着赵亚,想说话。若琳开口:“娟子,别这么吼孩子,有话好说。”

“你看他多可恶。”

赵亚局促地低头,在徒颜面前挨骂让他心里特别难受,他几乎不敢看徒颜的脸色,躲避着徒颜的目光,忽然又想:我为什么要躲,都是他不好,他开口求妈妈,妈妈一定让我们去体育中心,于是怒气找到出口,抬头狠狠瞪了徒颜一眼。

徒颜被赵亚一瞪,顿时大叫不好,又觉得自己无辜。他走前一步,对赵亚妈妈小声地说:“阿姨,我很想去体育中心……”

哪料赵亚仿佛被针戳了一下,猛然冲前两步,夺过妈妈手里的礼盒,低头就出了门。

“亚亚!”徒颜想追,被赵亚妈妈拉住。

“别管他,都多大了,还耍小孩子脾气。”赵亚妈妈沉着脸数落赵亚,又对徒颜赞赏地笑起来:“什么时候亚亚象你一样懂事,阿姨就放心了。”

徒颜压根没有把表扬听进去,他看着赵亚背影消失的方向,心好像空了好一会,不由后悔:我该早点表态。不知为何把第一天晚上和赵亚睡的事忆了起来,猛地一震:哎呀,他这么不想去,难道在学校里欺负他的就是那个同学?于是更加难受,坐立不安。

赵亚出了门,直想把手里的礼盒狠狠扔到天边去。不过这只可以想象一下,稍作精神方面的安慰,毕竟这东西卖得停贵,而日后妈妈碰到张瑞,可能会问起。

他低头在路上气冲冲地走着,不象提礼物去祝贺生日,反有几分象提着机关枪去扫射敌人。他走了几分钟,想起徒颜,心里特难受,说不出来酸酸的感觉,仿佛遭到背叛一样。再走几步,喘气平息下来,再仔细想想,又觉得徒颜挺冤枉。

妈妈大吼的时候,徒颜瞪直了眼睛,好像绝没有想到漂亮的娟子阿姨会有这么没风度的时候。这下妈妈在徒颜面前的淑女形象可毁掉了。

这样想着,赵亚觉得好笑起来。他的脸慢慢恢复颜色,从唇边逸出一丝呆想时才会出现的微笑。

“在想什么?笑眯眯的。”

赵亚回神,发现张瑞站在面前。原来已经到了张瑞家楼下。

张瑞穿着一件平时少见的整齐西装,好看极了。

“是在想我的生日蛋糕吗?”张瑞做个鬼脸:“可是我没有准备蛋糕啊。”

赵亚满脸的笑容都不翼而飞了:“我没打算吃你的蛋糕。”

张瑞不管赵亚的神情,笑得非常畅快,连眉毛也一扬一扬的,看见赵亚手里的礼盒,高兴地问:“送给我的?”

“是我妈妈给你的。”

张瑞毫不客气地接过来:“营养糖浆。”啧啧了几声。

赵亚尴尬得要死,恨妈妈老土,解释说:“不是我要送的。”

“上楼吧。”

第五章

两部电梯有一部正巧在检修,两人只好等另一部电梯下来。

张瑞不知为什么事高兴,一边抬头看电梯门上闪烁的楼层树一边哼歌。赵亚浑身不自在,他去过张瑞的家,知道张瑞家很漂亮,装修一流。那照例也是闹得不欢而散,但已经忘记了不愉快的理由。

“在想什么?”张瑞忽然停止哼歌,偏过头问。

“电梯怎么还不下来?”赵亚抬头去看电梯门上一闪一闪的灯。

“你来的时候挺高兴的,一个人嘻嘻笑,在想什么?”

“我从不嘻嘻笑。”

张瑞的表情换了,他每出现这种表情,随后总会做出点讨厌的事来。赵亚暗中警惕着。

电梯叮一声,到了。

他们进了电梯,并肩靠着。梯门关上,空荡荡的隐蔽空间里,能把对方的呼吸都听个一清二楚。

狭小的空间令人感觉郁闷,赵亚只好找事想。

等下进了门,坐一坐,和同学们打个招呼就走。赵亚心里打算着。走了后去哪?回家,妈妈一定会问为什么这么快回来;不回家……打电话叫徒颜悄悄出来,两人一起去体育中心是最合适的安排。可立即打电话给徒颜,脸面上又过不去。赵亚没忘记出门前他可狠狠瞪了徒颜一眼。

叮,二十五楼到了。

梯门一开赵亚就跨了出去,却刚好和提着礼盒的张瑞碰了碰肩膀。张瑞瞅他一眼,眼神里象明白赵亚的心思,嘴边衔着一丝冷笑。

开门的是张家的保姆。赵亚进了门,把宽敞现代化的大客厅打量了一圈,奇怪地问:“其他人呢?”

“我爸妈都有事,今天一天不回来。”

“我问的是其他同学。”

张瑞对保姆挥挥手,表示不用她在旁边照顾,反问赵亚:“谁说有其他同学?”

“不是同学聚会吗?”

“你不就是我同学。”

赵亚沉默,他感觉自己受骗了,兴冲冲拎着一袋子营养糖浆过来,活象个大傻瓜。

“那我走了。”

“别走,你还没吃蛋糕。”

“不是说没有蛋糕吗?”赵亚从门前转身,看见张瑞的笑,知道自己又被他耍了,掉头就抓门把。

张瑞跨前拦住:“我今天生日,你还没表示呢。”

“祝你生日快乐。”赵亚念经似的用最快的速度说了一句。

“祝你生日快乐要用歌唱的才好。”张瑞说:“你唱歌吧。”

“我不会。”

“唱了就放你走。”

赵亚皱眉:“你有毛病?说了不会唱!”他的声音过大,在空空的大厅里引起些许回响,保姆从房里探头出来张望。张瑞跟保姆说没事,她又缩了回去。

张瑞露出拿赵亚没办法的样子,勉强让步:“不唱歌就算了。我没有准备蛋糕,你将就吃点什么吧。”

“我不饿。”

“不饿也吃点。”张瑞拆开赵亚送过来的营养糖浆,开了封口,递给赵亚一支:“糖浆当蛋糕。”

“神经。”赵亚小声地说。

“我们家没人喝营养糖浆,你不喝,我开学典礼时拿去学校请新同学喝吧。就和大家说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请同学们一起分享。”

他说到一半,赵亚的脸就黑下来了。赵亚捏着拳头,又找不到一拳打过去的理由,站在门口一丝表情也没有。张瑞笃定地把营养糖浆递到赵亚面前,等赵亚去接。

赵亚还是接了,把糖浆往嘴里一吸:“行了。”

“还有。”张瑞又递他一支。

赵亚这不犹豫了,冷冷接过来,又一吸。一来一往,斗气似的把半个礼盒的糖浆喝掉,赵亚还想继续,结果速度过快,呛得咳嗽。

张瑞趁机按他坐下,倒上一杯热茶。

“喝点茶。那么腻,亏你一下吃半盒。”

赵亚整个嗓子都发腻,接过茶喝了半口。张瑞坐在他旁边,认真地说:“亚亚,不如我们以茶当酒,结拜吧。”

赵亚一口茶吞不下去,噗一声全部吐了出来。

第六章

逃也似地从张瑞家出来,赵亚踌躇半天,还是决定回家。

进门的时候怕撞着妈妈,悄悄用钥匙开了大门,蹑手蹑脚地往自己房间里钻。经过妈妈房间时,忽然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

“徒颜怎么想?”赵亚妈妈原来并没有带徒颜上街。

赵亚停住,站在门边。

“我想,他大概舍不得我?”

“舍不得?”赵亚妈妈问:“要是他舍得呢?”

若琳有点犹豫,声音里掺了点不安:“现在的孩子比大人还有主见……”

赵亚妈妈重重哼了一声,似乎对谁有极大的不满,然后又叹气:“你一辈子就吃这人的亏,真是前世欠下的?骗了你,让你帮他生下儿子,他倒好,自己出国去了,还在外头娶了老婆。你忘记当年怎么受人白眼,日子怎么难熬?”

赵亚吃了一惊,靠在门上,贴上耳朵。

里面的话更清晰了。

“我怎么忘得了。我这辈子是绝不会原谅他的。”

“原谅?要是我们老赵敢这么对我,我拿刀砍了他!”赵亚妈妈又哼一声:“现在那边的儿子死了,他就想起你们来了?我告诉你,他想的不是你,是徒颜。你辛辛苦苦拉扯大的人,他谢谢也不说一声就想弄走。”

“我也知道。娟子,你说的对。我一辈子要强,却尽吃他的亏。不说我,就徒颜,为了没有爸爸,从小受了多少人欺负。你看那孩子现在的性子,都是磨出来的。”若琳幽幽叹气。

“那你说,你到底打算怎么样?”

“我……”

赵亚正想听下去,忽看见面前一闪,徒颜从前面房里探出头,瞧见赵亚,脸上喜色掠过。赵亚向他摇手,要他不要说话,忙走过去,拉着徒颜进房。

“偷听什么呢?”

“没什么。”早上的疙瘩似乎被刚才的话一下子冲得无影无踪,赵亚见徒颜笑得发白的牙齿,心里直内疚,补偿似地说:“还去不去体育中心?现在时间早,赶得及。”

徒颜盯着赵亚瞧,放心地笑起来:“我还以为你早上生我气了。”

“没有的事。”

“那个张瑞,是不是很难对付?”

赵亚皱眉:“算我求你,少提这人好不好?妈妈嘴里老拿我们两比,你也来提。”

两人都怕自己妈妈唠叨,换了运动服,蹑手蹑脚出去。屏住呼吸平安出了大门,仿佛地下党员千辛万苦到了根据地,对看一眼,哈哈笑起来。

整个下午,赵亚玩归玩,总是不大集中,神色间象在想什么,目光偶尔往徒颜脸上转。

徒颜买来两瓶汽水,一瓶给赵亚,一瓶往自己嘴里灌。

赵亚被妈妈教训多了,规矩挺多,拿了吸管低头慢慢吸,抬头问徒颜:“你怎么那么多的国外模型?”

“人家送的。”

“那些东西都挺贵。”

“嗯。”

赵亚瞅徒颜一眼,又低头喝汽水。

徒颜喝得快,咕噜咕噜倒似的把汽水都灌下喉咙,去水龙头捧水洗一把脸,回来的时候耳朵旁边的头发都湿了。他忽然问:“你今天在房外偷听到我爸的事了吧?”

赵亚吃惊地摇头:“没有。”

“还瞒我。”徒颜夸张地上下打量他:“你没事可以瞒我,我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

赵亚还是摇头,不自在地坐着。

徒颜倒觉得他这样子傻呆呆的着实可爱,忍不住想笑,刚一咧嘴,一个想法忽然象肥皂泡一样在脑中无声地迸破,他便收回准备淌泻的笑容,换上一副落寞的表情,沉重地坐在赵亚身边,低头不语。

赵亚看徒颜沉着脸不作声,紧张起来,放下汽水瓶,弯腰从下看徒颜的脸。

“徒颜,你怎么了?”

徒颜的眼睛亮亮的,不看赵亚,只盯着地面,用脚无聊地踢地下的石子。

“喂喂,你抬头。”赵亚发起急来:“你笑一个,笑一个给我看。”他不会安慰人,只知道不断弯腰看徒颜的眼睛有没有湿。

如果湿了,可就大事情了。

徒颜的头越垂越下,赵亚弯腰一比一低,几乎疼起来。可徒颜还是不说话,闷闷地象锯了嘴的葫芦。

“你说话啊。”赵亚发誓:“我什么都没有听见,真的。”

他懊悔极了,懊悔早上不该瞪徒颜,不该偷听妈妈说话,最糟糕的是故意用模型的话题试探徒颜。他所有龌龊八卦的心思都被徒颜猜出来了。

徒颜抬头看看赵亚。赵亚已经急得满头大汗,汽水只喝了一半,搁在石凳上,已经不冰了。徒颜本来早想好了,到时机,说一声“我冷,你是兄弟就抱我一下”,赵亚傻兮兮的,肯定会非常可爱地扑上来。

可这会看见赵亚着急地模样,徒颜倒说不出口了,赵亚清澈的眼睛叫他痛恨起自己的猥琐来。

赵亚这边正内疚,搓着手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道歉,我给你道歉好不好?”

徒颜忽然摇头:“不对,是我不好。我道歉,我给你道歉。”

赵亚愣住,半晌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受激过度了?”

徒颜站起来:“我是坏人,但我不告诉你我有多坏。”他朝天长长舒了口气,转头看着还在懵懂的赵亚,笑了起来:“玩了一天,妈妈该找我们了,回家吧。”扯着赵亚往车站跑去。

两人回家,碰上妈妈们,都被数落了一顿,骂着说出去怎么不说一声。

赵亚妈妈又问赵亚今天去张瑞家的情况,赵亚回答:“没什么好说的。”立即把话题转到体育中心去了,却没有提起那个小插曲。

晚上,赵亚格外留意徒颜。

徒颜洗脸,他跟着去;徒颜去装饭,他也跟着去,象生怕徒颜会在他看不见的角落偷偷哭似的。徒颜洗澡,他就在客厅里瞎转悠,问爸爸:“徒颜要想从华附转到执信,能成吗?”

赵亚爸爸低头想了想:“要有关系和钱才行。”

若琳开玩笑说:“你们真想同校,牺牲一下,都转到下一级的区重点去,肯定能成。”

“对啊!”赵亚连连点头。

被妈妈在后脑上扇了一下,斥道:“你这孩子又疯了,好好的省重点不上,去上区重点。你肯,人家徒颜也不肯呢。”

刚巧徒颜洗澡出来,接口说:“我肯啊。只要亚亚肯,我就肯。”

赵亚大为高兴,朝徒颜挤眼。

大人们只当他们说笑,都看电视去了。

日子快快溜走,徒颜在赵亚家住了整整满一个月的时候,开学典礼到了。

赵亚讨厌开学。

开学就要见到张瑞,而且他准拿自己送的营养糖浆开玩笑。

而且,开学住校,要和徒颜分开了。

一个月,他和徒颜越来越亲密。

两人抢东西的时候也不少,早上抢刷牙的排队名,中午抢着把菜里最好的一块红烧肉夹给自己或者对方的妈妈,晚上抢电视机的控制权,到了夜,居然还抢空调被子,常常要赵亚爸爸在外面敲门:“你们怎么还不睡?里面在打架啊?”

有鉴于此,赵亚妈妈特意为他们多买了床空调被。他们偏偏不用,塞在衣柜里,每天晚上照抢不误。

至于新买的兵器杂志等等,更是你争我夺,不亦乐乎。

到现在要分开,两人都难过起来。开学典礼前一天,两人都变了谦谦君子,刷牙相互礼让,吃饭时谁也不愿意先动筷子,电视他们也不看了,坐在客厅里发愣。

赵亚妈妈说:“好,好,平日欺负徒颜,现在后悔了吧?人家要住校去了,你也给我住校去,看谁能象徒颜一样忍你。”

赵亚的衣服是妈妈收拾的,徒颜在旁边默默站着,偶尔拿起一样东西递过来:“阿姨,这个亚亚要用的。”

轮到徒颜自己收拾衣服,赵亚站在一旁,眼睛不知不觉就红了起来。

半夜里,赵亚也不盖被子,缩在床角里不动。

徒颜把空调被盖他身上:“半夜会冷。”

赵亚闭着眼睛,假装自己已经睡着,睁开眼睛时就会天亮,天亮就开学典礼,认识新同学后,徒颜也不算什么了。

可睁开眼睛一看,天还是黑漆漆的。

徒颜在身边问:“你还没有睡吧?”

赵亚挫败地摇摇头。

“我天天来看你。”徒颜叹口气,在被子下轻轻握住赵亚的手。

赵亚开始还忍得住,手上一暖,就再也搁不住眼泪了,脸上顿时湿了一片。他怕徒颜笑话,背对着徒颜动也不动,拼命眨眼睛,想把眼泪全部眨掉。

第二天起来,发现徒颜居然和自己一样,都成了红彤彤的兔子眼睛。

赵亚妈妈见了,说:“怎么?真的哭了一晚上?亏你们两个男孩子,怎么也爱哭?”

若琳说:“娟子,你别这么说他们。他们都小,要分开自然心里难过。你那时候和我分开还不是眼泪哗啦啦往下淌?”

吃完早饭,赵亚磨磨蹭蹭半天才肯背起行李出门。徒颜和他一起出门,到了汽车站,都没有说话。

要坐的车过了两辆,赵亚还在眨巴眨巴眼睛。第三辆汽车来了,徒颜只好催促他上车。赵亚眨着眼睛,磨磨蹭蹭地,终于上去了。

赵亚运气不好,在校门口就碰到张瑞。

张瑞刚从小轿车上下来,精神奕奕,后面跟着张局长的司机,帮张瑞提行李。

“亚亚,就知道会碰上你。”张瑞朝赵亚招手。

赵亚自叹倒霉,脚步加快,张瑞簌地挡在他前面。

“咦?”听见张瑞这语调,赵亚就知道要糟。果然,张瑞盯着他红肿的眼睛看,研究半天:“你哭了,你昨晚哭了一晚上是不是?眼睛都红了。”

赵亚瞪他:“你才哭呢。”

“你不敢住校,怕人欺负你?”张瑞笑眯眯地说:“你放心,我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用不着你。”赵亚提着行李绕过张瑞,快步朝报到走。

张瑞在后面盯着赵亚看,转头问司机:“我新订的模型,全部都拿来了吧?”

“都拿来了,车后面还有一箱。”

“嗯。”张瑞笑起来:“亚亚最喜欢模型。”

第七章

开学典礼下午才开始,上午签到,然后被学长领去教室看看,赵亚赶紧看讲台上的同学名单,张瑞就在最前面。赵亚叹气,知道又要和他一个班。

接到宿舍的钥匙,赵亚拿着行李去宿舍,发现其他室友早到了。

各人自我介绍,从一号床到六号床,分别是陈绍、张明、黄修、徐金保、赵亚、张瑞。

张瑞笑着拍赵亚的肩膀:“怎么样,我说我们缘分天定,连床也是同一张。我上你下,以后你要是再哭,我可以半夜下来哄你。”

赵亚闷红了脸:“你别胡说八道。”低头收拾东西。

张瑞最喜欢和人打交道,和宿舍里的新同学一一打了招呼,问了许多问题,几乎把旁人底细都打听清楚了,才开始捡东西。

他衣服本来就多,还带了两大箱的模型。放好衣服,模型已经没有地方摆了。张瑞问赵亚:“我的模型放你柜里好不好?我这没位置了。”

赵亚反射性摇头,张瑞嘿嘿笑着说:“营养糖浆,营养糖浆……”

赵亚脸又挣红了,同学们看着他都觉得奇怪,徐金保问:“什么营养糖浆?你们还说暗号啊?”

张明说:“人家是老同学,当然熟。”

张瑞已经大模大样把模型全放在赵亚柜子里了。

赵亚看他的模型,都是新的,连包装都没有拆,款式全偏贵偏少,睁大眼睛问:“这全是你的?”

“对。”张瑞说:“你玩不玩?”

赵亚转头:“我家也有。”

下午的开学典礼只了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过了开学典礼,各人回教室见班主任。高一(一)班的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头发白了一半,但很健谈,同学们都挺喜欢她,姓徐。

徐老师进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点名,点到张瑞,朝张瑞看一眼,点点头,点到赵亚,也朝赵亚点点头,眼镜下的眼珠子犀利得很。

点完名后,徐老师又叫张瑞到讲台上来,对下面的同学说:“张瑞是我们这个班中考成绩最高的,我们班的临时班长,就选张瑞,好不好?”

同学们都不熟悉,无可无不可,见张瑞长的模样好,刚才进来的时候和大家有说有笑,应该挺好相,都兴致高昂地鼓掌:“好!”

“临时班长只担任一个月,一个月后,等大家都熟悉了,我们会再来一公正的选举。”徐老师倡导新式教学作风,笑着对张瑞说:“你是班长,可以组建自己的内阁,除了各科的科代表由各科老师自己选外,其他的班干部都由你任命。”

张瑞爽快的点头:“好啊。”

他边说,目光就转到赵亚身上来。赵亚连叫不妙,果然,张瑞第一个就指着赵亚:“我选赵亚当副班长。”

众人目光随着张瑞的指头都转到赵亚身上,又一起鼓掌:“好!”

赵亚初中已经被迫当了张瑞三年副手,这再也不肯吃这种苦头,刚想站起来反对。徐老师开口说:“好啊,赵亚和你是一个学校出来的吧?他是我们这个班中考成绩的第二名。赵亚,来,站到讲台上来。”

大家又拼命鼓掌,有女孩在下面交头接耳:“我们两个班长都是帅哥。”

赵亚还没有开口就被徐老师“温柔而坚定”地抓上讲台,上了讲台,他就反对不了了,只好苦笑对着大家点头。张瑞在他耳边说:“我不错吧?有好事总忘不了你。”

赵亚气愤地瞅他一眼。

张瑞看惯了赵亚的黑脸,一点也不在意,高高兴兴点了其他的班干部,算组成了自己的内阁。第一班会就这样结束了。

高中生活正式开始。如果没有张瑞,一切都挺好的。老师是特级教师,同学们水平都挺高,能考上这里,怎么说差不到哪去。

执信是百年名校,校园里的建筑古色古香。赵亚喜欢这里的老树,还有铺了青苔的台阶。第一个星期是军训,这是高中统一进行的项目,一个星期内,天天早睡早起,参加军事训练,不许回家,也不许出校门,以训练学生的纪律性。

军事训练是很苦的事,晒太阳,站着、坐着、走路,每样事都要把腰板挺直,用足力气地喊口号,有时候还有淋雨。

张瑞家里虽然有钱,但他似乎也能吃点苦,大家都叫苦叫累,偏他整天笑嘻嘻的,休息时说笑话,劝教官讲讲故事,好把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拖长到二十分钟。因为这一点,就赢得许多同学的仰慕。

训练时,张瑞站赵亚旁边,每看见赵亚脸色发白,或者身子晃一下,他就立即履行班长职责,正儿八经举手报告:“报告教官,赵亚同学不舒服。”

赵亚说:“没有,我没有事。”

“有的,他刚刚差点摔倒,快中暑了。”张瑞严肃地举出事实:“他以前就经常中暑,连做早操也试过中暑。”

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赵亚身上,有人还从后面伸手扶他。

赵亚感觉丢脸,恨得咬牙,脸色更加苍白,仿佛为张瑞的话作证似的。教官也怕把学生累昏了,连忙指示:“班长扶同学去休息一下,其他同学继续训练。”

“我还可以继续……”赵亚没有说完,就被张瑞强行扶着离开队伍。

张瑞一边朝医务室走,一边得意洋洋地请功:“我厉害吧?又让你少吃一苦头。”

“我没中暑,你才中暑呢!你放开我!”

张瑞力气大,一点也不怕张亚闹别扭,哄着说:“你没中暑,当我中暑好不好?你就让我借借你的光休息一下吧,我也快被太阳晒昏了。”

这样的事情多了,同学们都知道赵亚身体不好,也知道张瑞和赵亚是好朋友,连教官每天早上集合,看见赵亚,都要问一声:“你今天身体还可以吧?觉得晕吗?”

学校校报的小记者正苦于没有题材,听说这事,偷偷拍下张瑞搀扶赵亚的照片,用“好人好事在执信”做了标题。张瑞又为高一(一)争了光,把徐老师乐得不断夸口。徐老师高兴之余,也把赵亚夸了一遍,说赵亚不怕吃苦,身体不好也坚持参加训练。

赵亚听在耳里,只觉句句都是讽刺,又说不出话,只好闷着。

好不容易为期一周的军训结束,学生终于可以第一出校门。赵亚把平时没有洗的衣服装了一包,打算回家扔洗衣机里。出门时,一辆小汽车在面前“咯”一声刹住,张瑞的脸从窗里露出来:“亚亚,一起回家,上车吧。”

“不用了。我喜欢坐公共汽车。”赵亚转身,仿佛怕张瑞追上来似的往车站跑。

可回家的人太多了,一趟汽车过来,大家乱哄哄往上挤,逃难似的。赵亚拿着大包衣服,又不会挤,根本上不去。

过了两趟车,人渐渐少了,赵亚想再下一趟应该可以上去了。可等了整整半个小时,竟连车的影子都看不到。

赵亚暗骂公共汽车公司没有时间规划,正不知如何是好,身后忽然“叭叭”两声。赵亚转头,发现那小汽车居然到了身后,张瑞还是从窗里探出脸,笑嘻嘻说:“你上来吧,还不死心?”

赵亚脸上红一块青一块,觉得丢脸的事都被张瑞看去了。上车不好,继续等不好,走路回去又不现实,他咬咬牙,打算奢侈点叫出租车回去,正要招手,听见一阵清脆的铃声,他又回头,看见小汽车旁停了一辆崭新的单车,有人向他招手,居然是徒颜。

赵亚一阵惊喜,眼睛亮起来,浑身暖烘烘的,立即冲到徒颜面前:“啊!啊……你买了新车?你……你军训也完了?”

徒颜黑了不少,看起来越发结实,一笑,又露出让赵亚亲切的白牙齿:“我们学校一样的,都是今天结束军训。我回去不见你,就过来看看怎么回事。看看,我新买的自行车,敢不敢坐我后面?”

“怎么不敢?”赵亚往后座上一跳,刚巧见到张瑞从车窗露出的脸。

那脸黑沉沉一片,目光全不是往常的颜色,让赵亚有点胆战心惊。可徒颜就在这里,他也不怕张瑞,对张瑞得意地招招手,只听见铃声一响,风扑到脸上,徒颜载着他就上了路。

回到家,赵亚妈妈和若琳都大惊小怪,围着赵亚直说瘦了,学校太不人道,刚进去就折磨学生。对于徒颜,两位妈妈和赵亚爸爸倒众口一词,说徒颜看起来精神多了,腰板也比往常直。

家里饭菜下足了本钱,在厨房里已经香得捣腾人的胃。徒颜和赵亚大吃一顿,洗澡进了房才得空好好说会话。

徒颜问:“那个小汽车是谁?”

“小汽车?哈,亏你脑筋快,才见一面就给人起外号。你怎么知道我认识小汽车?”

“就是那个张瑞?”

“嗯。”

徒颜低头不做声,后来说:“我还以为多可怕,原来白白净净的,样子挺斯文。”

“斯文?”赵亚说:“等你有机会就认识了,他是白脸笑嘻嘻狐狸,特可怕。不过,现在我给他换名字,叫他小汽车。呵呵。”

两人开了空调,都钻到空调被里,说这个星期的军训,比较谁的教官厉害,比较谁的学校大。

说到半路,徒颜忽然问:“你有没有收到情书?”

“你呢?”

“我有。”徒颜说:“你要有,我们就交换来看看。”

赵亚想了想,迟疑着说:“这样不好,就算不喜欢,也不要这样不尊重人家女生。”

徒颜本来是开玩笑的,脸色一变:“你真的有?”

赵亚忽然有上当的感觉:“你哄我?”

两人都住了嘴,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塞了一块海棉似的,还不断地吸水,慢慢把心堵得象要透不过气来。

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好没意思。

隔了良久,各自转身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回校,赵亚和徒颜起了床,漱口洗脸,都没怎么说话。

若琳问:“你们怎么了?不会一见面就吵架吧?”

徒颜勉强笑笑:“没有。”

赵亚无味地吃着早餐,一声也不吭。看见徒颜背起书包出门,心乱跳起来,酸酸疼疼的,想叫住他,又开不了口。

徒颜出了门,赵亚象死了心,低头拼命喝粥。若琳担心地瞅着他,只有赵亚妈妈没事般的笑:“还是妈妈做的粥好吧?学校里的伙食怎么比得上?”

门忽然“咦呀”一声又被推开了,赵亚抬头一看,徒颜背着书包站在门口。

“要不要我骑车带你?”徒颜问。

赵亚的脸顿时生动,从桌子旁跳起来,脚下生风地跑进房,取了书包,霍霍跑出来,跟着徒颜就跑。

若琳追着他们俩的背影,伸直了脖子。赵亚妈妈说:“不碍事,他们是天生的兄弟。”

将赵亚送到执信门口,上课时间已经快到了。徒颜来不及说什么,对赵亚招招手,上车就蹬。赵亚目送他,怅怅走进学校。

眼前忽然一黑,赵亚抬头,发现张瑞挡在路上。张瑞仿佛是跑着来上课的,白净的脸上红中带黑,嘴角流露出一丝兴师问罪的刻薄,双手环着胸前。赵亚心猛然一跳,不知为何,竟有点害怕起来。

第八章

张瑞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可怕。虽然他没有竖眉毛,没有大吼,看在别人眼里还是和平常一个样,可他的眼光是冷的,他的笑是尖利的,他的唇扬起的弧度和平日不同。

赵亚被他盯着,好像头上盖了块乌云一样,随时会有红色的闪电劈下来。

“那个穿华附校服的是谁?”

“我朋友。”

“朋友?”

张瑞狐疑地打量赵亚。赵亚忍了一会,也恼起来:“是啊。朋友,兄弟!关你什么事?”他大起胆子,用肩膀顶开张瑞。

张瑞沉下脸,用手在赵亚肩膀上一捏,赵亚“啊”一声叫起来,书包从手上滑下,紧紧皱眉。

张瑞原发着火,没想到自己下手这么重。他学过几年武术,刚才捏的正是赵亚肩胛的穴道,见赵亚猛一软下去,也着了慌,忙扶住赵亚,低声问:“亚亚,你怎样了?”

赵亚听他问得真切,心里更生气,抬头瞪他一眼,逞强要去捡地上的书包,可肩膀好像不听使唤,酸软无力。

张瑞帮他把书包捡起来,递给赵亚。赵亚接了,推开张瑞,梗着脖子朝教室走。

张瑞整个上午都不自在,老师说的没有一个字钻进脑子,老往赵亚的方向看,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捧着饭盒跟在赵亚身后打饭。赵亚只当没有见着这个人,连平日的白眼都不给他,只管和其他同学说说笑笑。

过了下午,赵亚已经忘了肩膀的疼,偷眼看张瑞坐立不安的样子,反而觉得有趣。

原来对张瑞要凶一点,从前用错策略,一直忍让,怪不得会吃亏。赵亚暗暗高兴。

下午放学刚回到宿舍,楼下老大爷扬着脖子喊:“高一(一)的赵亚,下来接电话。”

赵亚下去一接,原来是徒颜。

徒颜问:“你们学校晚上可以出来吗?”

“规定不可以,但是可以偷偷溜。”

“我们也是。”徒颜说:“今晚出来打游戏怎么样?”

“好啊!”

放了电话,赵亚高兴地回宿舍洗澡,边换衣服边哼歌。徐金保问:“女朋友的电话?瞧你乐成这样。”

赵亚呵呵笑了笑。

张瑞在一旁低头看书,手里的铅笔不小心掉下地板,他不去捡,反而发泄似的踩了一脚。

当晚赵亚偷偷溜出校门,徒颜已经在门外等了。赵亚跳上自行车后座:“去哪?”

“随便找家游戏机店吧。”

晚风吹过来,都扑在脸上。赵亚觉得分外高兴,想告诉徒颜今天对付张瑞的事,又怕徒颜知道张瑞对他动手,恐怕会惹事,只好忍住了,呵呵笑个不停。

“什么事那么高兴?”

“没什么。”

“傻乐。”

“嗯,是傻。”赵亚点头。

他们跑了许多地方,都找不到合适的游戏店。好的地方去的人多,早没有座了,不好的地方又没趣。

徒颜干脆把车蹬到体育中心里面:“就在草地上看星星算了。”

赵亚对打游戏的兴趣本来就不大,立即赞同。

两人把自行车随意往草地上一搁,索性躺在草地上看星星。

徒颜仔仔细细地把他在学校里的趣事说了一遍,赵亚听得津津有味。再一看表,已经快八点了。

“怪不得肚子直叫,走,我请你吃麦当劳。”徒颜站起来舒展筋骨,抓住赵亚往上一拉。

赵亚肩膀一阵酥疼,哎哟一声,猛挣开徒颜的手,揉揉肩膀。

徒颜奇怪:“怎么了?给我看看。”

“没事。”

“一定有事,你瞒不过我。”

赵亚越不肯,徒颜越疑心,按着赵亚半强迫地掀开领子看了。赵亚担心里面有青淤,见到没有,放心下来。徒颜看不出究竟,盯着赵亚雪白的肩膀看了半天,心忽忽跳起来,似乎要蹦出嗓子似的,忙帮赵亚把衣服掩上,笑着说:“你也太娇嫩了,拉一拉就叫唤。”

“谁叫唤了?”赵亚不服。

徒颜见赵亚不高兴,忙认错,嘿嘿笑:“说起娇嫩,我们学校那个英语老师才娇嫩呢。大男人,偏偏娇滴滴的,大家都说这个老师是个娘娘腔,喜欢男人。可他的课真讲得好,是国家特级教师。”

赵亚皱眉:“我最讨厌娘娘腔,丢脸。我要是你,就坚决不上他的课。”

徒颜不料赵亚说出这话,如被人打了一闷棍,半晌没言语。隔了半天,低头说:“喜欢男人也就算了,我只觉得娘娘腔不好。”

赵亚听了,回头看徒颜。

徒颜低着头,月光迷迷朦朦,照不清他的脸。

“我不懂。”赵亚懵懂地问:“你再说一遍。”

“不懂就算了,我也没说什么。” 徒颜慢吞吞说。

赵亚心里出现了什么,象肥皂水被人放进吸管拼命往里面吹气,许多泡泡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又一个个破灭,飞溅的残水滴在心上,到都湿漉漉的。可在这中间,一种早就模模糊糊感觉到的东西快要被揭穿了,他又不免憧憬着,夹杂点害怕,夹杂点期待。

可徒颜没有再说什么,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赵亚,明白告诉赵亚他不会再暗示什么了。

微风过来捣乱,从领口钻进去,在肌肤上嬉戏,明明是秋老虎的天气,赵亚竟打了个冷战。徒颜问:“你冷?”

赵亚点头:“嗯。”

“我们去吃点东西。”

赵亚摇头:“我不饿。”

徒颜小心翼翼地说:“那……在我身上靠靠?”他看着赵亚,小虎般的眼睛透出恳求又不敢恳求的可怜来。

赵亚看看他,乌溜溜的眼睛,象出生后刚刚知道世界上有危险的小鹿一样,他轻轻“嗯”一声,同样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挪过来,和徒颜背靠背。

夜晚的声音飘飘忽忽地传过来,空气中掠过路人的笑声、汽车的喇叭声、很有许多说不出但又熟悉的声音。赵亚呼吸一口空气,发现秋天果然快来了,晚风凉凉的,吸到肺里,溜溜打个转,清爽透顶。徒颜的背又宽又暖,硬邦邦的。

他想徒颜再说点暧昧的话,又怕他说出来,心脏不争气地怦怦跳着,速度还是往常那样快,跳的声音却大了许多,低头就可以听见。

他怕徒颜看表,怕徒颜动弹,怕徒颜说“我们回去吧。”

但徒颜没有看表,没有动弹,什么话也没说。徒颜好像已经睡了,紧紧靠着赵亚的背,甜甜的睡了。

回到执信的时候,赵亚的意识还象在云端里飘着,他缓缓走进学校,缓缓走过学长们特意关照的小道,不大清醒地躲过宿舍老大爷的窗户,缓缓上了楼,恍恍惚惚把钥匙插进门锁。

手往右一扭,扭不动,,门打不开。这仿佛一记棒子,把他敲醒了。

哦,宿舍晚上睡觉会关内锁。他今天出门时太高兴了,竟忘记招呼谁帮他留门。

这可糟糕了,赵亚左右张望。楼上静悄悄的,夜已经了,所有的窗户都是黑的,树梢中透来远远的路灯的光芒。

不能敲门,敲门是叫不醒那群睡死了的室友的。何况这个万籁俱静的时候敲门,极可能引来老大爷注意。

总不能刚进校就被记过。

赵亚为难地站在门口。徒颜大概这会儿也正为难吧?

这个时候,门里面忽然喀嚓一声,似乎内锁已经开了。赵亚惊喜起来,不敢相信自己有这样的好运气。

还站着发呆,门被打开了,张瑞站在门口:“回来了?”

赵亚发觉他的好运气顿时不见了。

他板起脸看看张瑞,决定什么话也不说,尽量毫不心虚地往宿舍里走,手上忽然一紧,已经被张瑞把手腕抓住了。

“放手。”赵亚压低嗓子。

“去哪了?”

“不干你事。”

手上蓦然发紧,赵亚疼得蹙眉。

张瑞的嗓子发涩:“到底去哪了?”

“我警告你,你给我立即放手,不然我不客气了。”

张瑞冷笑,肩膀一动,把赵亚扯出走廊。

“你想干嘛?”

“我看看。”张瑞抓住赵亚的下巴,抬起来,黑森森的眼睛仔细盯着他的唇。

“有什么好看的?你走开!”

夜了,不会有人出走廊,赵亚也不会真敢大声叫。张瑞慢慢打量够了,没有看到会让他冒火的东西,才把手环起来,不徐不疾地问:“他没吻你?”

赵亚顿时呆住了。

象雷劈到头顶,震得他动弹不得。糟糕,张瑞什么都知道了!

他浑身冷飕飕的,忍不住发抖,惊惶地瞪着张瑞,如同等待判刑的罪犯。

张瑞笑着问:“还是你的兄弟不懂接吻?”

赵亚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颤抖着、严肃地对张瑞说:“你不要乱讲。”

张瑞冷笑着,缓缓压迫过来,低声问:“我教你好不好?”

赵亚愣住了,他完全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只能勉强支撑着膝盖。张瑞快靠过来的时候,他象从恶梦中惊醒一样,猛地一抖,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提手,在张瑞脸上狠狠一甩……

“啪!”

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连张瑞也呆住了,惊讶地看着赵亚。那被愤怒和畏惧混合攻击着的小羊羔瞪着圆圆的眼睛。

片刻后,赵亚推开张瑞,啷啷跄跄冲进宿舍,躲进床里。

是梦,这一定是噩梦。

赵亚在床上缩成一团。他整理不清所有的经过,这一天过得比他生命中的任何一天都荒诞。张瑞也许会冲进来,会把他从床上掀起,会大声诅咒着把一切都嚷嚷出来,但赵亚已经管不着了。

他光管自己脑中不断盘旋的五彩的云就已经够了。

他缩在床上,紧闭着眼,熬过了一晚。

第九章

赵亚一夜没睡,第二天悠扬的早歌把室友们叫醒。他想判刑的时候到了。

一切都那么平静,徐金保和张明揉着眼睛去洗脸,黄修在床上翻身,叨咕着不肯起来。然而,宿舍终于热闹起来了,走动声,淅沥淅沥吃热粥的声音,还有吵闹声。

赵亚躺在床上,他盼望灵魂出窍,要是可以失去知觉,那真太好了。

黄修走过来拍他:“起床了,还不醒?早操时间快到了。”

赵亚不动,闭着眼睛。

一个可以令他颤动的声音响起来。张瑞说:“别吵他,亚亚发烧。”

发烧?这个词象灵药一样,把张亚从沉沦中托起一点。

不是要判刑吗?世界不是应该崩溃吗?赵亚睁开眼,小心翼翼地看着。

黄修还站在床前。

“发烧?赵亚,你又病了?”黄修摸赵亚的头:“不算很烫。”他对探热并不专长,点头说:“嗯,可能是低烧。”

赵亚含糊地哼哼,目光偷偷转到张瑞身上。张瑞正在整理书包,脸白白的,昨天晚上的掌印已经消了。他脸色很自然,只是没有表情,看不出高兴还是生气。

徐金保也过来慰问一番,问:“要我们帮你请假吗?”

张明出主意:“早操不去没有问题,我们和徐老师说。可是上午的课不去,这个学期的全勤奖就没了,还会连累综合测评。”

“我躺一下就起来,不会不上课。”

室友们点点头,一块出去。

宿舍寂静下来,还有一个令人不敢忽视的身影沉默地站在那儿。赵亚看着张瑞,他发现不作声的张瑞比整天F噪的张瑞更难对付,只希望张瑞快点背书包离开。

张瑞走过来,闷了一会,冷哼着问:“真的发烧了?”他伸手按在赵亚头上,一会缩回去,讥讽地说:“装得真象,我还以为真的呢。”

赵亚说不出话,他不知该说点什么,张瑞的话每个字里面都带刺。而,他心中最重要的、最担心的、最隐隐约约的、最甜美的东西已经被张瑞发现了。

这令赵亚难受极了。他受伤地看着张瑞,眼睛亮亮的,里面却带了一丝黯然和失望,当然,还有畏惧。

张瑞盯着他,缓缓把眉竖起来,象打算摊牌。

时间一秒一秒在表上跑着,每过一秒,就有一只可恶的小猫在赵亚心上嗤啦一下,用尖爪在心上拉出一道划痕。

赵亚等着,忍着。可张瑞就是不肯开口,隔了一会,忽然眉毛不竖了,扬起嘴角,摇头道:“算你厉害。”他把书包甩到肩上,就这样走了。

赵亚茫然。

事情似乎暂告一段落,无论赵亚是否愿意,学习生活还是实在地开展着。

张瑞不再提那天晚上的事,他依然笑嘻嘻地和大家说笑,也对赵亚说笑,工作的时候雷厉风行,并且依然常常使唤他的副班长DD赵亚干这干那。

赵亚心里记挂着徒颜。

可徒颜已经不是从前心目中的徒颜。从前的天真无邪,赵亚认为现在已经没有了,他和徒颜的交往染上了一层不应该的色彩。为了这事,赵亚很难过。他每想念徒颜都是偷偷摸摸的,而且每想念徒颜,他就觉得自己很坏。

“喜欢男人也就算了……”

这话一直在耳朵里转悠,轻飘飘的。

徒颜很久没有打电话过来,赵亚一天天数时间。他也不敢打电话给徒颜。

打电话也是犯罪。

渐渐的,沉默和忧郁越来越成为赵亚的代名词。整个高中部都知道高一(一)的副班长赵亚有着诗人的气质。不少女孩在路上偷偷看他,赞叹他落寞的背影和孤单的叹气。

他的抽屉里开始出现一些奇怪的小东西。信、钥匙环,有时候是一条包装漂亮的外国巧克力。

张瑞说:“你被人倒追了。”

赵亚默默把东西扫成一堆,放在一个盒子里。他想起徒颜曾经说要和他交换女孩子写的情书,原来徒颜在嫉妒。

同性恋,赵亚现在对这个词很敏感。他害怕极了,希望可以采取措施证明一下自己正常。

可该怎么做呢?赵亚不清楚。他努力地想,徒然地孤军奋战。他渴望有人可以教教他,可他不敢问爸爸妈妈,更不敢问徒颜,同学们都很好,可惜没有知心的。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应该问张瑞。

张瑞虽然一定会说点难听话,但张亚冥冥中觉得张瑞一定会给他正确的建议。

“我是不是该交个女朋友?”

张瑞听到赵亚的问题,有片刻整个人发硬。片刻后,张瑞的嘴角微微抽搐:“你要交女朋友?”

赵亚问:“不好?”

“好。”张瑞冷冰冰地说:“你该多交几个,那样对你最好。”

赵亚点点头,他没有注意张瑞的眼神。他当真了。

于是赵亚开始和女孩一起出现,有时候一起复习,一起打饭,在学校的老树下一起看书。女孩有许多优点,女孩喜欢说话,喜欢让人无法集中精神,这正是赵亚所要的。和女孩在一起,就不用不断思考,因为他总要照顾女孩这样或者那样的要求。

所有和他交往的女孩都很喜欢赵亚。赵亚是个绅士,温柔、礼貌、斯文、从不会不耐烦。

张瑞冷冷的目光总会从不经意的方向射来,赵亚偶尔会被他的眼神弄得忐忑不安。

默默积聚的能源总有一日会形成爆发。

爆发的那天天气晴朗,赵亚约了(三)班的冯艳艳一起看书。他们晚饭吃得早,天还亮着,远一道红火的晚霞摆出动人姿态。

赵亚约了冯艳艳,两人拿着书包去教室,经过仍然热闹的足球场,忽然一个沾了水的球飞过来,撞在冯艳艳新买的白裙子上。

顿时,白裙上多了一个图案分明的足球,如此鲜明的痕迹,倒象冯艳艳在屁股上刻意弄出点新鲜样。

“我的裙子!”冯艳艳扭头往下一看,已经哭了起来。屁股很疼,裙子又没有了,最主要是丢了脸。

痕迹在少女禁地上,赵亚不敢伸手帮忙拍灰尘,有点束手无策,往球场那边喊:“你们谁这么不小心?把人家裙子弄脏了。”

他喊了一句就立即住了嘴。张瑞穿着球服从球场钻出来,大步走到赵亚面前。

“对不起,是我不小心。”张瑞不看赵亚,对抹眼泪的冯艳艳笑嘻嘻:“我陪你一条新裙子好不好?不要哭了,漂亮女孩一哭就成大猫。”他边说,边把手上一件衬衣围在冯艳艳腰上,刚好可以挡住屁股上的球印。

(三)班另一个和冯艳艳同宿舍的女生刚好经过,看见冯艳艳哭,忙跑上来问:“艳艳怎么了?”

张瑞有笑嘻嘻地带着歉意解释了一遍。

女孩说:“艳艳,不要哭。我们先去换裙子。”对张瑞说:“你记得要赔新裙子哦。”拉着止住眼泪的艳艳匆匆回宿舍去了。

赵亚站在原地:“你故意的。”

张瑞“嘿”一声:“我踢球有那么准,早就进国家队了。”

“你是故意的。”

“你少冤枉人。”

“你是故意的。”

“好了好了,我是故意的!”张瑞露出凶相,恶狠狠地瞪着赵亚。赵亚后退一步,张瑞一手就把他的手腕捏得死死的。张瑞咬牙说:“我是故意的又怎么样?你不也是故意的?你故意要我不痛快,故意害我,故意整我,故意干些乱七八糟的事来伤害我。赵亚,你这个该死的……”

他低声咬牙切齿,眼里露出森光。

赵亚清澈的眼睛直视他,水波里藏着微澜。

晚霞换了个姿势,而且身子渐渐变小。球场上还是很热闹,张瑞踢过来的球已经被旁人捡走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剑拔弩张的暗火。

第十章

暗火无声,可烧得很旺,火舌从张瑞冷冷的眼里闪出来,舔在赵亚的脸上。

赵亚愣愣的。

张瑞在他心中的形象已不再是讨厌二字可以形容。

他知道赵亚的秘密,他知道赵亚的心情,无论赵亚多不愿意,他都可以把赵亚洞悉个清清楚楚,象把赵亚放在显微镜下面观察过一样。

赵亚以前认为张瑞的眼神是顽劣的,现在发现他的眼神邃可怕。

而,他可以随时把赵亚所以见不得人的事都公布出去。虽然赵亚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存在。

张瑞在满天的火红中靠过来,沉声说:“亚亚,我想吻你。”

赵亚吃惊地看着张瑞:“你喜欢男人?”

张瑞没有回答,头缓缓倾过来。

操场上人还很多,路上来往着准备上自习的同学,保不定谁会回头看看这个安静的角落。赵亚看着张瑞靠近,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呼吸,感觉到灼热的气喷在自己脸上时,赵亚才结巴地拒绝:“别……你别过来。”

“不行的……”赵亚把脸转过去,张瑞轻轻抓住他的下巴,又转回来。

“不行。”赵亚声音了带了哭音,他明明可以跑,却已经忘记自己可以逃跑。他站在原地象被逼到死角的小兔:“求你……不行的。”眼睛已经湿润。

张瑞缓慢得如同电影慢镜而又充满压迫力的进攻停止下来,差一点,他就要吻上了。张瑞叹气,绷紧的弦猛然松下来,象掉了一颗固定的螺丝。

赵亚在打哆嗦,水光在大而害怕的眼中泛着涟漪。张瑞又叹了一声:“走吧。”他拍拍赵亚的肩,指着路:“自习去吧。”

赵亚揉揉眼睛,背着书包,慢慢走了。

经此之后,赵亚更沉默,也不大敢和张瑞单独在一起。

但张瑞为他打的菜他不敢不吃了,张瑞布置他干的活他也不敢不做了;上体育课的时候,如果张瑞向老师提出赵亚身体不适,不可以过度激烈运动,赵亚也不会唱反调。

但徒颜呢?

徒颜的电话还没有来。赵亚切地盼望见到徒颜,他渐渐害怕徒颜已经忘记了自己。难道徒颜本来不是那个意思,却被自己误会了?

有时候,赵亚会认为徒颜的疏远是自己的错。他暗暗责备自己,总负上内疚的感觉。

终于有一天,徒颜打电话来了。

“亚亚?”

从电话里听见徒颜的声音,赵亚几乎想掉眼泪。可看电话的老大爷就在旁边,他用力揉揉眼睛,毫不容易才用高兴的声音说:“我还以为你已经忘记我了呢!好啊,是不是在华附认识了新朋友,这么久也不打个电话过来?妈妈上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还说你来着。”

徒颜在那头沉默。慢慢的,声音才沉沉传过来:“亚亚,我怕你不想再见我。”

赵亚强装出来的笑容消失了,他忽然很想大哭,把上见面后遇到的事全部仔仔细细、完完整整地告诉徒颜。徒颜一定都可以明白,徒颜一定知道怎么让他快乐起来。

最后,赵亚只是咬着下唇说:“你少诗情画意。”

“出来吗?”

“好。”

放了电话,虽然有眼泪想向外涌的感觉,可心头又放松了许多,胸膛涨涨的。赵亚回到宿舍,反复想着今晚的事。

张瑞从外面回来,放下书包,象平日一样先整理书桌。

赵亚瞄见张瑞,心里揣揣,怕被他看破。不一会,张瑞向他走过来,赵亚以为张瑞已经知道今晚的约会了,心急速跳起来。

“那些模型,全部送你。”

“啊?”

“你衣柜里的。”

赵亚惊讶地说:“可那些都是新的啊。”

“你要不要?”

“都是很贵的东西,我……”

“你要不要?”

赵亚犹豫地看着张瑞,不想要,又不敢摇头。

张瑞居高临下冷冷瞅着他,忽然转身打开赵亚的衣柜,抱出里面存放的一大堆外国模型,走到门口。

一撒手,哗啦啦掉了一地。

赵亚站起来:“你干嘛?”

“不干你事。”

“都是新的,扔了多可惜。”

张瑞盯着他,嘴角一扯,露出平日笑嘻嘻的表情:“不要,又不让我扔,真是十足的赵亚本色。”可神色间冷冽得怕人。

赵亚站着,半晌没吱声。

“我要。”他走过去,弯腰从走廊上把模型一件一件捡起来,抱了满怀,慢慢回到宿舍,把东西往书桌上一放。

张瑞沉默地跟在他后面。

赵亚不但把东西捡回来,还立即在里面挑了一个最大,他一直最想拥有的KK5BW驱动车,拆了包装,认真地装起来。

张瑞拖来凳子,坐在赵亚对面,静静地看赵亚装模型。

时间就这样无声溜走,窗外的喧哗,风掠过的声音,白色的阳光,路上女孩们粉色的裙,都不在了。只有模型,一心一意都在模型上面。

赵亚的手指灵巧地动着,好像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工程师,在进行最伟大的建设。汗珠从额头渗出来,坠在肌肤上,偶尔触上短短的一丝黑发,便象珍珠一样滚落下来,滴进校服,瞬间化开,再找不到珍珠的影子。

张瑞痴痴地看着。

看着赵亚拆开,看着赵亚选零件,看着赵亚用力上螺丝,看着赵亚皱眉。

看着模型七零八落,看着模型渐渐出了样子,成为一件精巧得令人惊叹的杰作。

赵亚始终没吭声,他专注地装好模型分,仿佛做了一件很应该做的事,看看表,已经快过七点了。他站起来,打算赴约。

“可以放书柜里吗?”张瑞开口问。

赵亚看一眼自己的书柜,里面只放了一半的书,模型放里面,确实好看。

“嗯。”他把模型放进书柜。

张瑞似乎很满足,站起来,哼着流行曲,把书包帅气地甩到背上,自习去了。

赵亚出现在体育中心的草地上时,徒颜已经等在那里了。

自行车倒在一边,他不耐烦地用手拨动车轮,一抬头,看见赵亚远远走过来。

“亚亚!”徒颜跳起来,兴奋地迎上去:“你来了?呵呵,你怎么才来?”

他的眼睛放着高兴的光,浑身上下都在表现他的快活。

“亚亚,亚亚,”徒颜抓住赵亚的手:“我总在猜想你不会来。亚亚……”他拉赵亚在草地上坐下,从大书包里掏出一堆东西。

“看,我们班上星期集体爬山,照片我都带过来了。”徒颜兴致勃勃地翻相册,指着一张给赵亚看:“这张照得最好。”

赵亚低头看。徒颜站在山顶上傻笑,拍照的不知是谁,把后面一个“爱护草,人人有责”的铁牌子也拍了进去,偏偏徒颜手上还举着一棵刚刚挖来的脏兮兮的兰苗。

赵亚不由笑起来。

徒颜见赵亚笑,乐着说:“我就知道你会笑。”

于是,又从书包里再翻一堆东西。这却全是一些玩魔术用的小玩意。

“嘿,你从哪弄来的?”

“嘻嘻,保密。”徒颜逐样演示起来,说得津津有味。

每表演失败,赵亚都会哈哈大笑。笑了几回,赵亚心底的乌云不由全散了。

把带来的东西全部翻过一遍后,徒颜拍拍手,表示已经没有了,将照片和魔术用具一股脑递给赵亚,双手往后脑勺一放,仰躺在草地上看天,幽幽叹道:“亚亚,我真怕我们就这么结束了。”

赵亚蓦然止了笑,也叹一声,学徒颜的样子并排躺下。

凉风习习,路灯的光柔柔的,似乎是光温柔的海洋。

“这样多好。”

“如果可以一辈子,那更好。”

两人的手不觉碰到一块,心都微微一颤,但又不约而同没有往回缩。

赵亚咬咬牙,动也不动,把手靠在徒颜手上。

徒颜看着天,幸福地笑了。

月亮从云层钻出来,星星似乎去了远方,不时眨眨眼睛。

赵亚说:“我怕你再也不打电话来。”

“我怕你再也不接我的电话。”

赵亚笑起来。他翻身,撑着头看徒颜,开始嘻嘻笑,接着呵呵笑,最后哈哈大笑起来。

“还笑,你还笑?”徒颜坐起来,抓住赵亚的脚,要脱他的鞋子挠脚心。

赵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忙着抵抗。

“哈,哈!不玩了,停!停!”赵亚喘着气:“什么时候放假就好了。”

“考试后就放假呗。”

“放假后,你还来我家住吗?”徒颜作出考虑的样子,赵亚不在乎地说:“要来先付费,五星级酒店的价,给你个八折。”

“啧啧,好便宜。”

回校的时候,又已过了熄灯时间。

赵亚春风满面,要进校门不难,要躲过看宿舍的老大爷不难,至于宿舍,他已经悄悄请徐金保留门。

可他发现,要躲开另一个人真的很难。

在走廊这头,已经发现张瑞靠在门上,双手插在口袋里等着。赵亚不由放慢脚步,他看着张瑞,那白白的脸上没有表情。

两双眼睛直对。赵亚不允许自己有丝毫退缩,他一步一步走到宿舍门口。

已经没有什么大不了,要说就让他去说吧。徒颜,只要徒颜在,什么都行。

赵亚擦过张瑞,跨进宿舍。他以为张瑞会猛然扯住他,象上一样。可张瑞动都不动,仅仅转头,目送他进去。

赵亚无声地洗脸,换衣,上床。

躺在床上的时候,一声叹气响起,钻进他的心,捣着他的肠胃。

赵亚闭上眼睛。有徒颜,一切只要有徒颜就好。

他甜甜睡了。

第十一章

日子微笑着溜过,赵亚已经习惯学校的生活。妈妈总打电话来,问穿衣,问吃饭,也偶尔来送点东西。

“赵亚,电话!”

每老大爷扯着嗓子喊的时候,赵亚会从四楼轻快地跑下来,象鸟儿利落地张开翅膀滑进蓝天。

高一(一)忧郁的王子脸上多了一分令人悸动的光彩,大家暗中猜测他在外面有了女朋友,并且颇理直气壮地肯定是重点中学的校。徐金保拉住张瑞问长问短,张瑞微笑:“也许是吧。”

赵亚的生日在天气渐冷的时候到来,因为生日那天不是休息日,妈妈把庆祝时间提前到上一个礼拜的星期天。

爸爸买了一辆单车,妈妈做了一桌好菜,若琳阿姨送赵亚一个CD机。赵亚问徒颜:“你有什么表示?”

“把我送给你好不好?”徒颜兴奋地问。

赵亚妈妈大笑起来:“送得好。若琳,徒颜以后可是我们家的了。”

若琳装出哭脸:“那妈妈怎么办?”

“妈妈就送给娟子阿姨,以后我们可以大模大样在亚亚家吃住啦。”

房子里都是笑声。

徒颜悄悄对赵亚说:“礼拜五,你正式生日那天,我才给你礼物。”

“什么东西?”

“保密。”

“透露一点。”

“很好的东西,你绝对喜欢。可了我不少的功夫。”

赵亚回到学校,用红笔在礼拜五那天画了个圈圈,每天看见那个圈圈,他就不自禁地微笑。

礼拜五,终于到了。

一早,看门老大爷就在下面叫“赵亚,电话!”

赵亚跑得比平日更快。

“亚亚,今晚出来,我送你礼物。”

“好,老地方见!”

放了电话,哼着歌回宿舍。张明打趣说:“女朋友又打电话来了?”

徐金保嚷着要看照片。赵亚抿嘴不承认:“你们别胡说啦!”转头视线落到张瑞身上,笑意凝结在唇边。

张瑞平静地低头收拾书包,似乎听不见大家热烈的讨论。他抬头,默默盯着赵亚书柜里的模型,忽然笑起来:“我忘了今天有人生日。”手指朝赵亚一指。

徐金保诧然:“今天是赵亚生日?嘿,赵亚你这小子,怎么不早说?我好准备礼物啊。”

张明接口:“把你妈昨天送来的牛肉干送给赵亚不就得了。”

“没问题。”徐金保倒爽快,真去翻牛肉干。

张瑞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细细的绳子,正儿八经递给赵亚:“生日快乐,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干嘛送我绳子?”赵亚迷惑不解。

张瑞叹气,用只有赵亚才能听见的音量说:“要是能用绳子把你绑住多好。”

赵亚吃了一惊,警戒地看着张瑞。张瑞苦笑,把绳子往窗外一抛,拍拍手:“说笑的,你别当真。”

赵亚看着他潇洒地离开,喉咙有点发涩。

日头从东边走到西边,赵亚心情并没有想象中的好。他努力想着和徒颜的约定,可总有种不祥之兆在心里隐约藏着。

快六点的时候,不祥之兆终于应验了。张明匆匆回来告诉赵亚,张瑞受伤了。

“受伤?”

“球场上被球踢中脑袋,眼睛当场肿了。”

赵亚紧张起来:“不会有脑震荡吧?”

“没有呕吐的感觉,应该问题不大。”

再问两句,走廊一片喧哗,张瑞被几个同学搀扶回来了。

“坐下,坐下。”

“让他躺床上。”

“张瑞,你头昏吗?”

“徐金保,校医怎么说?”

“没说什么,招手要我们扶他回来。应该没事,就是眼睛肿了。”

大家七嘴八舌,乱成一团。

张瑞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笑着说:“没事,我还能上场呢。”

“少逞强了你。”

渐渐的,同学们散去。张瑞劝张明和徐金保也去自习,自己可以照顾自己。等宿舍走空,赵亚还呆在原。

张瑞在赵亚上铺,此刻上去不方便,就躺在赵亚床上。

赵亚走上前,轻声问:“你没事吧?”

张瑞语气平静:“我很好。”他望着赵亚的眼光几乎是柔和的。

“要我找人来陪陪你吗?”赵亚低头看着脚尖:“我等下要出去。”

张瑞很沉默,他发出几声别扭的笑,觉得还不如不笑好:“我很好。你去吧。”

赵亚看表,和徒颜约定的时间快到,这时候徒颜也该出门了。

“那你小心一点。”

赵亚走到门口,张瑞叫住他:“亚亚。”

赵亚回头:“嗯?”

张瑞扯了扯嘴唇:“我帮你留门。”

“好……谢谢你。”

晚霞出来了,一片一片在半空唱用风唱着歌。天气已经微凉,风一过,便有几片黄叶告别爱的大树,打着旋坠落。

赵亚低头。

他轻轻走过宿舍老大爷的窗口,走过熟悉的校园小路,走过执信庄严肃穆的大门,在车站停下。

黄叶被风扫到他脚下,发出梭梭的声音。

他退一步,避开。可风又来了,黄叶再缠上来。

梭梭……梭梭梭梭……

他想了一会,接着,又从车站出发,同样低着头,走过执信庄严肃穆的大门,走过校园小路,走过宿舍老大爷的窗口。

上了二楼,他再停下脚步。偏头想了想,又转身,走到宿舍老大爷的窗口。

“大爷,我打个电话。”赵亚拨了徒颜宿舍的电话,听见徒颜的声音,他说:“徒颜,我今晚不来了。”

“为什么?”徒颜失望地问:“你要补课?小汽车又布置你工作了?还是你的同学要帮你庆祝?”

“都不是。我现在不想说,以后见面再告诉你。”

徒颜沉默了一会,大声问起来:“亚亚,有人欺负你吗?你是不是受了委屈?受了委屈不要忍着,让我帮你。”

“没有,我很好。”赵亚放下电话。

他一步一步缓缓走上楼梯,当他转身出现在四楼的走廊尽头时,赫然发现对面远远站着一个人。

张瑞就在宿舍门口,瞥见赵亚,他似乎什么都放心了,微微偏头,一句话也不说,转身进了宿舍。

赵亚进门,站在窗边。

张瑞躺回床上,问:“再把模型装一好不好?”

徒颜现在不定怎么失望呢。赵亚心里闷闷的,觉得自己的决定很傻,却好脾气地点头:“好。”

他取下模型,拉了凳子到床边,将模型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拆下来,又开始慢慢地组装。

张瑞贪婪地看着。这是多珍贵的一刻,他拼命记着每个细节,赵亚每个细微的动作,他希望可以永不忘记。如果有摄像机该多好,可以不断重播,重播。

赵亚比上更用心的装模型,他全神贯注地选择着零件,直到精致的四驱车再重现。

“好了。”赵亚把车递给床上的张瑞,在这瞬间他仿佛察觉异常,疑惑地向门口看去。

徒颜站在门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漂亮的礼盒,不知已站了多久。

“徒颜?”赵亚嗓子发干,无辜地看着徒颜。

张瑞从床上坐起来:“是你的朋友?请进来坐。”又问:“要我暂时离开吗?”

徒颜慢慢走进来,在赵亚面前站着。

“我想,”徒颜的眼睛澄亮,他死死想保持镇定,可谁都知道他快摔倒了:“想把这个给你。”

他把怀里的礼物递给赵亚。

“徒颜……”

徒颜却似乎忍不住了,把头一扭,露出失望而且愤怒的表情:“我走了。”

“徒颜……”

“什么也别说,至少这个时候别说。”徒颜转身,停下脚步,回头一字一顿地说:“对了,差点忘记。”他看着赵亚,轻轻地说:“生日快乐。”他的来去都充满怒气,只有这四个字绝对温柔。

赵亚听他一说,几乎痴了,心头一痛,竟有点摇摇欲坠起来。

张口想叫住他,可赵亚找不到力气,也找不到自己的声音。站在原地,说不出一个字,他又后悔,又羞愧,又觉得无奈和伤心。

一定有人做错事,赵亚想了半天,想不到可以责怪的人DDD除了自己。

徒颜的背影从走廊上消失,赵亚的心仿佛被碎石子压出血来。他拆开礼物,包装纸层层打开,露出外国进口的包装,上面写着几个大字DDDDKK5BW。

赵亚怔怔看看他的礼物,又转头看看床上已经装好的模型,软软伏在床上,无声哭泣起来。

第十二章

快乐的高一(一)副班长又沉默起来。

现在的状态比原先更糟,不但忧郁的眉长蹙,连上课有时候也会走神。赵亚总是怔怔看着某样东西,例如桌上的笔,或者树下的一片叶子,若有人在他身后喊一声,他便象被吓了一跳般震一下,迟钝地转过头来。

他想和徒颜解释,每站在宿舍老大爷拿起电话,手心都微微冒汗。不知道该和徒颜说什么,万一越描越黑,那可怎么办?

而他心里也隐隐有些不满,因为自己并没有确实地做错什么,徒颜为什么不能大方一点。

说出徒颜的名字,等徒颜来接电话的时候,赵亚的心就会怦怦乱跳起来,不禁胡思乱想。他一时觉得这事自己错了,一时觉得徒颜也有错,患得患失让他更脆弱,手里的话筒便渐渐沉重起来。

短短的等待象逐渐绷紧的弦,他会忽然畏惧起来,把话筒猛然往下一盖,似乎挡住了从里面传来的噩耗。

就这样,和徒颜解释的行动功亏一篑。

有时候也打定主意要和徒颜说清楚,赵亚鼓励自己很多,并且警告自己这一定要等徒颜接电话,并且把事情经过都告诉徒颜。可世事往往这么巧,好不容易徒颜接起电话,“喂”了一声,赵亚乱跳的心快蹦出嗓子眼时,张瑞的身影总会从远闪一闪,似乎正打算回宿舍。赵亚呼吸一顿,会反射性地放下话筒。

徒颜一连几天接了莫名其妙的电话,不是接的时候挂断,就是说了一个字后挂断。虽然对方一个字也没说,但他已经猜到是谁。

赵亚的行为让他很迷惑,而且慢慢怀疑起来。难道赵亚打算和他划清界限?那小汽车已经取代了他的地位,赵亚要告诉他,却又不好开口?

他拼命安慰自己这不可能,负面的情绪却越来越严重,以至于连他也不敢打电话给赵亚,怕听到可怕的消息。

两人都有了心结,竟到了互不沟通的地步。

极其艰难地熬过两个星期,赵亚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家了。

到家时静悄悄一片,看来大家都有事出去了。赵亚脱了鞋就回房,房间里也是空空的,徒颜显然没有回来。

他便有点惆怅,不由担心起来。难道就这样完了吗?一想到这,赵亚觉得心仿佛要被绝望的斧头凿成粉末了。他缩在床角落不作声,隔了一会,把徒颜送他的照片拿出来。

照片上的徒颜还在开心地笑着,手里拿着兰苗,两手脏兮兮的。两人在一块的快活情景重现在眼前,赵亚微笑起来。怎么会这么简单就结束?他们是天生要在一起的,看徒颜,第一天晚上来就偷偷瞅赵亚,把心爱的模型送给赵亚。

这样想着,赵亚隐隐觉察出希望来。

他开始计划徒颜回来的时候该怎么和解。首先,解释事情经过吧。然后,和徒颜商量以后考大学的事,高中不能在一起,大学一定要考到一块,最好是一个宿舍。

最后……赵亚的脸泛出点嫩红。最后,要不要让徒颜吻他?

接吻?赵亚的心更剧烈地跳起来,不是乱糟糟地跳,而是唱着快乐的歌似的。瞧张瑞的意思,似乎没有接吻就不算确定关系。和徒颜这么容易生分,难道是因为没有确定关系?

赵亚的小脑子不断转着,挖空心思地想。他已经忘了生气,忘了徒颜恐怕不会回来,如同喝了后劲大的陈年老酒,他有点飘了。

照片上的徒颜笑着,他的笑容有一百种可爱的地方。赵亚越看越爱不释手,仿佛活生生的徒颜就在里面似的。他双手捧着照片,忽然笑着,低头在照片上轻轻吻了。

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心里澎湃,就象真的在和徒颜接吻一样。赵亚陶醉地闭上眼,再低头。这,他地吻了下去,全心全意体验和徒颜接吻的感觉。

太奇妙了,也许和真人接吻也不会这么奇妙。

赵亚几乎要大叫着把心里的幸福宣扬出来,抬头时,眼角微微一跳。他转头,满脸的笑容僵硬了。

若琳站在门口,头发乱乱的,似乎刚刚才从赵亚妈妈的房间睡觉起来。她用不敢置信的瞪大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赵亚,仿佛赵亚已不是赵亚,而是被一个鬼占据了躯体的怪物。

赵亚浑身都僵了。

刺骨的寒流从脚底一路往上爬,簌地钻进心窝。于是手开始发抖,脚开始发抖,唇开始发抖……

一切都崩溃了。

他紧紧攥着照片,希望那张照片从来不曾被若琳阿姨看见。可他知道若琳阿姨看见了,而且看得清楚DD上面的人是徒颜。

时间残忍地静止了,停顿时凸现无声下恐怖的撕裂、翻腾、尖叫。

就在赵亚几乎被若琳的目光逼疯的当口,若琳仿佛也忍受不住似的猛然转身,从房门消失。

赵亚失神地看着空荡荡的房门,已经忘记了思考,他连下床关上房门的勇气都没有,把被子扯到头上,地藏到黑暗中去。

黑暗的颜色多好,可以掩盖一切污浊,可以把人藏得牢牢的。赵亚在被子里发抖,他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冷过,从头到脚,从每一个毛孔到心脏,都是冰一般的温度。

黑暗和沉默总同时存在,没有声音让赵亚安心,又让赵亚想大声哭叫。可他没有作声,这样的事,怎么还有脸哭叫?

不知过了多久,客厅传来声音。赵亚象受惊的小鸟一样,警惕地听着动静。

“哎呀,我快累死了。若琳,你起来了?来,快来帮我拿菜。今天弄顿好吃的给我们两个儿子。”是赵亚妈妈。

“你要买菜,叫醒我一起去啊。”

“你昨晚干活忙了一个通宵,多睡点才行,不然会老。”赵亚妈妈亲切的笑声从客厅传到房间,钻进赵亚的耳朵:“你看你,眼睛都肿起来了,病恹恹的。女人果然不能熬夜。”

屋子热闹起来,凳子刮过地板吱吱的声音,菜刀在砧板上剁骨头的声音,水龙头哗哗的水声。

赵亚头上的枕头,忽然被掀开了。

“咦咦?你这孩子,怎么回来就睡?昨晚复习功课晚了么?”妈妈的脸出现在上方:“快起来,小小年纪可不能睡懒觉。”她把赵亚抓起来,似乎发现了什么似的,吃了一惊地问:“怎么瘦了这么多?倒象骨头多出来两根似的。”

赵亚抿着嘴,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看在妈妈眼里是绝对的可怜兮兮。妈妈立即心疼了,摸着他的脸,嘴里便骂:“一定是你不好好吃饭,离了家就不听妈妈话了,瘦了活该。不要老吃饭堂里的东西,饭堂里的菜都少放油。执信旁边不是有小饭店吗?偶尔上去吃一顿,吃不穷你爸。”从怀里掏出钱包,把里面几张大票捡出来给赵亚,“不要乱。”

赵亚拿着钱,喊了一声“妈”,鼻子骤然发酸,眼泪扑扑掉下来。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妈妈问:“学习考砸了?”

赵亚摇头。

“那到底怎么了?亚亚,你说话呀。”妈妈也急起来。

徒颜的事,赵亚实在不敢说。他说:“妈,我想你。”

妈妈松了口气似的,笑起来:“傻东西,你多大了?亏你还是个男孩子。抹把眼泪,别让你若琳阿姨笑话你。”

赵亚乖乖抹了眼泪,被妈妈带出客厅。

若琳正在客厅里整理茶几上的报纸,赵亚一见她,立即把头垂下,心忽忽地跳。

若琳似乎忘了早上的事,抬头看赵亚一眼:“亚亚起床了?”

“若琳,你看看他眼睛红红的。这孩子,想妈妈了。”赵亚妈妈带着点自豪。

若琳陪赵亚妈妈笑了笑:“我家徒颜性子野,从不想妈妈,这倒和亚亚不象。”

赵亚猜若琳的话里有意思,可想不透里面到底有什么意思,眼前一阵一阵白的云蒙住,一半神智飞到漆黑的地方去,只有习惯性的一半还是清醒的,讪讪跟着妈妈进厨房,帮妈妈做饭。

“亚亚,把这个切切。”妈妈递给他几根嫩嫩的细葱,叮嘱道:“切细细的,煎蛋。小心手。”

正切着,门铃响了。

不一会,听见徒颜喊:“妈,娟子阿姨,我回来了。”

赵亚刀一歪,指头上拉出一道口子,血猛往外冒。他不吭声,用布抹了。妈妈正在油烟里和新鲜的鱿鱼奋战,没注意到赵亚的手,徒颜的叫声她倒是听见了,拉着嗓子应:“徒颜,阿姨在炒菜,你快洗手去,一会就开饭啦!”

赵亚用纸巾在手里围一圈,算暂时止血,忍着疼把葱切好,呆呆站在厨房角落。

妈妈百忙之余瞅他一眼:“愣着干嘛?没事就出去吧,看油溅着。”

客厅里有若琳,如今赵亚最怕若琳。何况还有个状况不明的徒颜。赵亚虽然很想见徒颜,可又不敢出去。

“妈,我今天跟你学炒菜好不好?”

“嘿!想跟妈妈学师啊?”妈妈高兴起来,心窝里满满的都是儿子给的温暖。她越发精神奕奕,一边炒一边传授秘诀。

赵亚听了八分忘了九分,敷衍着点头哼哼,眼角往厨房外扫,看见门外偶尔走动的黑影,心就颤抖起来,怕是徒颜要走进来,又怕是若琳进来端菜。

菜做好了,赵亚装出勤快的模样,殷勤地放碟端菜。跨出厨房,迎头就看见徒颜进厨房拿抹布抹饭桌,见徒颜盯着他仿佛要开口,他轻轻一颤,低头端着汤绕开徒颜,直往桌上走。

徒颜踌躇了半天才敢进赵家的门,故意装着热热络络,可半天不见赵亚出来,心已经不安。这会瞧见赵亚的举动,好不容易给自己打的气立即泄了一半。

吃饭的时候,赵亚爸爸还没回来。

赵亚妈妈说:“别等了,谁知道他又钻到哪家书店去?等他我们非饿死不可。”招呼着各人坐下吃饭。

赵亚一直没吭声,眼睛也只看着脚下。

徒颜暗中观察多时,咬牙想不能就这么拖拖拉拉,还是争取吧,拉过凳子,坚决地坐在赵亚旁边。

赵亚有点吃惊,徒颜已经把张瑞的过结忘记了?如果这是两个小时前的事,赵亚该多高兴啊。可他现在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抬眼瞅瞅徒颜,眼角却扫到若琳的视线,象被刀戳了一下似的,忙把头埋到饭碗里,拼命扒饭。

赵亚妈妈心情最好,不断帮赵亚夹菜:“亚亚,多吃点。”挑了两块顶好的排骨放赵亚碗里。她瞧见徒颜古怪地看着赵亚,笑着也帮徒颜夹了两块:“徒颜别生气,阿姨也给你两块。”

徒颜心不在焉地谢了阿姨,嘴里嚼的排骨吃不出味道,象蜡似的。

大家吃完了饭,都坐在沙发上歇息。

“手怎么了?”徒颜的视线忽然移到赵亚一直暗中藏着的伤口上。

“没……”

赵亚妈妈惊讶地责怪:“刀切了?怎么不吭声呀?”匆匆放下筷子到抽屉里取止血帖。

徒颜接过去:“阿姨,等我来。”坐在赵亚身边,抓了赵亚的手,细致地帖,怕没有弄平复,仔细地碰了碰。

“亚亚,”徒颜慢慢弄着止血帖,轻轻说:“我们和解吧。”

赵亚刹那间觉得昏眩,徒颜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动听。他几乎忘记一切的不快了,但他抬头,赫然发现若琳就坐在一旁,虽然眼角的余光不曾将她的脸色看清,但赵亚已经发寒。

他猛然摔开徒颜的手,仿佛上面沾了世界上最毒的毒液。

徒颜的心骤然下沉。

“亚亚……”徒颜沉着嗓子,尽着最后的努力,低声问:“我们回房好吗?”

回房?赵亚心虚地躲开若琳的眼光。他摇头:“我下午回学校。有事。”

“那……我骑车送你。”

赵亚盯着自己的脚尖,徒颜小心翼翼的声音让他的心纠成一团,可他还是摇头:“不用。”

看徒颜还想开口,他抢先道:“张瑞和我一块走。他有车。”

徒颜周围的空气都冷下来,结了冰。

“我回去了。”徒颜忽然站起来,对自己妈妈无精打采地说了一声。

赵亚一直低着头。

“这么快就走,晚饭呢?”赵亚妈妈刚洗好碗,抹着手出来。

“不了,有事。”

听见徒颜关门的声音,赵亚虚弱得几乎无法呼吸。

门忽然又传来打开的声音,这回赵亚忍不住了,他猛然抬头去看。赵亚爸爸站在门口。

“你还知道回来啊?我们可都吃过饭了。”

“嘿,楼下小王买了部二手摩托车,八成新,才用了一半的价钱。”赵亚爸爸兴奋地对赵亚妈妈说:“改天我借他的车,带你兜风去。”

“你?你多少年没骑车,执照还有用?”

“哈,你当年还不是我用摩托车兜风骗回来的?”赵亚爸爸说:“娟子,我们以后也买一部,老夫老妻,一块兜风去。”

赵亚站起来:“我要回去了,妈,你多给我两件衣服。功课紧了,我这个月都不回来。”啷啷跄跄地朝房里走。

他逃也似的回了校。

古树的叶子在秋天里变成暗绿,微扬着欢迎赵亚归来。赵亚只看到古树色的衰老的枝干。他感觉自己象被魔法封锁在这百年的枝干里,眼看就要窒息而死。

张瑞最近也沉默了许多,似乎被赵亚传染了似的。他和同学们说话还是依然嘻嘻哈哈,可对着赵亚,再也不象从前一样戏弄他。

从前赵亚常躲张瑞,现在是两人互相躲,躲多了,便养成互不在意的习惯。一个宿舍里出入,你坐一角我坐床,连眼神也不来往,若不小心在过道上撞上,张瑞便滞一刻,极有风度地退一步相让。赵亚却更绝,转身换个方向走,往往是本来上楼这会变了下楼,或者本来要去图书馆现在往教室走。

假日同学们都回家,赵亚猜想只有自己提早回来。可推开门,才发现有人比他更早。

张瑞背对门坐着,正盯着书柜里赵亚的模型发呆。他望得有点入神,连赵亚推门的声音都没有听见。

赵亚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更不好过,走进来把书包放下。

张瑞这才发现赵亚回来了,眼里闪过惊讶,快速打量赵亚一眼,把眼光收回来,爬上床午睡。

“怎么没回家?”这许多天赵亚第一主动和张瑞说话,虽然不大流畅,张瑞还是感到令人感动的惊喜。

张瑞从床上坐起来,仿佛精神立即好了很多:“回家没意思,爸又到上海开会去了。”他斟酌着问:“你呢?你怎么回来了?”

赵亚立即闷住了,低头坐下来整理书柜。

张瑞瞧出蹊跷,从床上跳下来。

“你和他……吵架?”他低声问。

赵亚摇头。

“他不肯见你?”张瑞叹气:“要我找他解释吗?”

赵亚摇头,猛地转身,眼睛大大的看着张瑞。

“你坐下。”赵亚象闷够的火气要发泄出来似的,指着床对张瑞强硬地说:“坐下。”他按着不明状况的张瑞坐下,自己也一屁股坐在张瑞身边。

“别动。”赵亚吸一口气,抓起张瑞的手,轻轻用双掌合住。

张瑞愣住了,他微微动了动。

“别动,求你了。”赵亚带着哭音。

张瑞顿时不敢动了。

赵亚握着他的手,轻轻说:“张瑞,我是个怪物。我爱惨了徒颜。”眼泪从脸上滑下来,赵亚说:“我不正常。”

张瑞伸出手,默默把赵亚搂在怀里,一个下午也没动弹。

第二天,赵亚接到了若琳的电话。

若琳说:“亚亚,晚上出来吃饭,阿姨有事和你说。”

对赵亚来说,仿佛死囚受刑的时辰快到了。

第十三章

如果是别人,赵亚可以逃避。但若琳,他是不敢也不愿逃避的。伸头也是一刀,他在约定的时间,双手插在口袋里,缓缓走出校门。

若琳把他领到附近一家精致的饭馆,闲闲问他要点些什么。

赵亚摇摇头,表示没有意见,也许同时表示他没有胃口。

若琳维持着一贯的模样,大人到底是大人,总能露出轻松的姿态理了不起的大事。她体贴地点了几样赵亚爱吃的菜,格外吩咐服务员拿来一罐椰子汁给赵亚。

“都喜欢吗?”菜上桌后,若琳关切地问。

关切让赵亚更抬不起头,他隐隐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暴雨的前奏,定有什么在后面。

当他低头吃菜的时候,若琳用最平淡的声音说:“徒颜的爸爸昨晚打电话来了。是美国打过来的。”

赵亚停下筷子,坐直了,等待决一样可怜兮兮地看着若琳。

若琳还是温柔的阿姨,她爱怜的目光抚摸着赵亚,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怕赵亚受不了似的放缓了音调:“亚亚,徒颜要出国读书。”

赵亚僵住了。

若琳说:“出国读书对徒颜很有好,他总算有机会和爸爸相了。”

赵亚没有答话。他很安静,象玻璃破碎后一地碎屑般的安静。澄清的眼睛看着若琳,眼里没有可怜兮兮,也没有疯狂或者绝望;但那里面也并不是空的,而是盛了静悄悄的悲哀,象被遗弃的小狗在遭遇人道毁灭前望向同情者的目光,轻轻告诉他人“我知道事情会这样”,渗出仅仅一点点无奈。

连若琳也不忍心看赵亚的眼,她无可奈何地叹着气,徒然解释:“这是早就商量好的,为了徒颜的前途。亚亚,你将来也是有出息的。你和徒颜……将来都要……”

“阿姨,”赵亚缓缓站起来。他不大愤怒,也不大惊讶,只是空荡荡的,连声音也满是抓不住的回响。“我和徒颜没有将来。”他轻声说了最后一句话,象用什么东西把自己捣碎了。

时间吭哧一声,溜过了这个难以承受的时刻。

夜回到宿舍,张瑞还是等在门口。

赵亚到了门口,怔怔发呆。

张瑞说:“进去睡觉吧。”

赵亚说:“张瑞,我们完了。”他转身,又下了楼。

走过宿舍,走过球场,走过教学楼,赵亚在执信百年的古树前停下。

他说:“从前一定有人在上面吊死,我可以听见他的魂在哭。”

张瑞跟在后面。张瑞说:“我没有听见。”

“我每走过都可以听见他哭,你没有听见?”赵亚忍着,手垂在大腿两侧直颤。

“亚亚,”张瑞说:“哭吧。”

赵亚闷了半晌,摇头:“总有一天,我会痛痛快快哭。”他颓然坐在树下,用手紧紧搂住头。

第二天赵亚妈妈的电话来了。

“亚亚,徒颜要出国了!”妈妈的语气是惊讶而喜悦的:“哎呀,忽然说要出国,可把我吓了一跳,难为他们手续办得这么快,有关系就是不同。”

赵亚在这边沉默无声。

妈妈只管说自己的:“本来真不该让徒颜随他爸爸,可你若琳阿姨考虑得也对,出国总比不出国好。父母的事可以放一边,最主要是孩子的前途。你和徒颜多聚聚,买份礼物给他。不然他一出国,搞不好三两年就把你给忘了呢。”

妈妈的笑话让赵亚顶不好受,看宿舍的老大爷在旁边瞧赵亚的脸色,还以为他在电话里被妈妈臭骂一顿。

最后一个电话,是徒颜打来的。

徒颜开口就说:“我要出国了。”

赵亚说:“我知道。”

“我可以不走。”

赵亚久已沉寂的心霍霍跳了两下,可这两下只能象回光返照一样稍做挣扎,很快又重复死寂。他说:“出国挺好的,有前途。”

徒颜在电话那边愣住了。

“亚亚,”徒颜隔了很久才找回声音,而音调已经无法控制了。他哀求地问:“我来学校找你好吗?”

赵亚咬着唇:“别来。”

“我不干别的,见一见……”

“不,不要。”赵亚的手颤抖着,话筒的也跟着剧烈颤动。

徒颜象临死前的悲鸣:“我要走了。最后一面,我一句话也不说,就看看。我不麻烦你,你只要出来校门口……”

喀嚓,电话断了。

赵亚把话筒放下,快步跑上四楼。他走进宿舍,用头蒙住被子,死咬着牙。

眼泪,忍不住了。

怕徒颜过来找,赵亚一连两个星期不敢出校门,连自习也拉了张瑞一起去。他知道自己是怯懦的,小说中和电视里所见的勇敢在现实中如此珍贵,难怪总被人们永世不忘的歌颂。

可他只是赵亚,一只小小的无力的昆虫,随便一张世俗的破烂的网,就可以把他彻底困住,直到蜘蛛把他的躯体化液全部吸干。

徒颜离开了,他冲向蓝天,远渡到大洋的彼岸。

赵亚学习成绩开始下滑,他越发清秀,让女孩子们总偷偷看他的脸、他的背影。可徐老师不是女孩子,她并不满意。赵亚的成绩退步了,成绩才是学生最重要的东西。为这个,她私下找赵亚谈了两,但谈话没能让赵亚的成绩上去,只让赵亚更加憔悴而已。

其实赵亚也在努力追赶。

他每天很早起来,每夜很晚才睡。他起早摸黑地学习,状态却越来越糟。英语和语文他背了就忘,数学物理他总忽略了一点点而导致大题尽错。

而期末考试,就快到了。

张瑞暗暗为赵亚着急,他为赵亚找了不少辅导书,替赵亚向赵亚妈妈隐瞒学校的情况,而且帮赵亚补习。

期末考试后赵亚瘦了几斤,张瑞也陪着熬出了两个黑眼圈。

人生总是一个又一个难关,迎接一又一判决。赵亚现在又要面对判决了,这的裁决非常残忍,成绩单上,六门主课三门不及格,全年级第二的赵亚名退到一百七十二名。

这是头顶上一记毫不容情的霹雳。

赵亚从来没有拿过这么糟糕的成绩,他对着成绩单,惊呆了。

张瑞企图开导:“第一个学期,我们还有下学期呢。最重要的是考大学。”他还为赵亚出主意,“我叫我家的保姆来帮你开家长会吧,你妈那,我想办法帮你瞒着。等下个学期成绩好了……”

开导无济于事。

赵亚妈妈每天都打电话来问:“成绩出来没有,全班第几?亚亚啊,这有没有把握拿全班第一?中考可是瑞瑞第一哦,你们不是常常有来有往吗?”

每听见妈妈这样问,赵亚胸膛都冷浸浸一片,敷衍着说成绩没有出来,老师们正统计分数。

敷衍终于渐渐不中用了,今天赵亚妈妈又打电话来:“亚亚,我熬了好汤,今天和爸爸过来看你。”

赵亚心想要露出原形了,听见妈妈在电话里喊爸爸:“你去借啊,快快,我刚才在楼梯口见到小王。他说今天不用呢。”

赵亚回到宿舍,不安地看着张瑞:“我妈和我爸要来了,怎么办?”

张瑞问:“你想老老实实说,还是瞒着他们。你要想瞒,我帮你想办法。”

赵亚想了很久,愣愣地摇头:“还是告诉他们吧。”他叹了声,把成绩单攥在手里,象等待审判的犯人一样坐在床边等父母到来。

赵亚艰难的熬着审判前的寂静,访客很久才到,而且居然不是爸爸妈妈,而是徐老师。

“赵亚在吗?”徐老师气喘吁吁地上来,紧张地抓住走廊上的徐金保。

看见赵亚,徐老师紧张的表情带上一层一戳就破的轻松:“亚亚,跟老师来一下。”她出奇亲切关怀的声音让赵亚打个冷战,一丝不祥的感觉冒了出来。

赵亚把视线转向张瑞,有点惶惶。

“来,跟老师来。”

跟徐老师出了宿舍,远远就看见两个身着交警服装的人正等着。

“他就是赵亚?”警察看着瘦瘦的赵亚,互相对视一眼,似乎有话不好开口。

赵亚紧张地看着他们:“我是赵亚。”

其中一个警察看来决定负担起解释的重任,他站在赵亚面前,露出肃容,沉痛地说:“赵亚,你的爸爸妈妈……”

在听见“爸爸妈妈”这个词时,赵亚耳朵嗡地鸣叫起来。他简直要尖锐地惨叫,让恐怖的声音撕裂校园宁静的天空。可他叫不出来了,他瞪着警察,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直到警察说完长长的事故过程和要他到医院去的要求,赵亚没有眨一下眼。

摩托车,过期执照,汤,爸爸,妈妈,大客车,成绩单……许多东西在眼前浮动,组成一副又一副图画,转眼粉碎。

第十四章

张瑞赶到医院的时候,赵亚已经从太平间出来了。

张瑞赶得很急,在走廊上跌跌撞撞到问人。他额头上都是汗,眼神也是焦急的。张瑞很责怪徐老师。

怎么可以直接把消息告诉亚亚?

他觉得赵亚知道这个消息时自己应该在场,这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他很生徐老师的气,也很内疚。

在迷宫似的医院里兜兜转转几圈,一抬头,忽然看见一群人从另一出来。人人脸上都带着泪痕。赵亚在最后,慢慢地走着。

“亚亚!”张瑞跑上去。到了赵亚跟前,发觉这样的喧哗并不适合,闭上嘴,缓缓地低声说:“我……我刚知道。”

赵亚没有听清楚谁在跟他说话。他仿佛还站在冷冰冰的太平间里,有人对他说:“你认一下。”

他走过去认,看见两张熟悉的脸。

两张冷冰冰的床,发着寒冷的光,血从金属床上渗出来。

血似乎已经凝固了,又似乎还在流动。

这些血,是哪根血管的呢?是淅淅沥沥地滴淌出来,还是在碰撞的瞬间,如被挤暴的葡萄一样,飞溅着散落在满是灰尘的路面?

“亚亚,你还好吧?”

张瑞不知所措,赵亚象丢了一半魂魄似的。

若琳从后面脚步蹒跚地走出来。她已经不住在赵家,这消息是晴天霹雳,把她这个大人也打懵了,赶到医院哭了一场,见到赵亚,又忍不住哭了一场,眼睛竟比赵亚更红。她痛心娟子和赵大哥,更担心亚亚,可剩下来的事千头万绪,总要有人管。

“啊,你是亚亚的同学。”若琳看见张瑞,有点松了口气的感觉。

“我叫张瑞,是亚亚的朋友。”

“我知道。”若琳抹把眼泪,忍着胸里翻腾的痛,平和地对张瑞说:“你帮忙看着亚亚,亚亚家现在没有大人,我要赶紧把一些事办一办。”

“嗯。”张瑞朝赵亚靠近一步。

“张瑞,你要一步也不离地守着他呀。我把事办好就来。”

张瑞点点头,扶住赵亚的胳膊,用他最温柔的声音说:“亚亚,我带你回家。”

赵亚迟钝地转头。

张瑞盯着他的眼睛,重复说:“我们回家。”

若琳晚上七八点时回来了。她很累,眼睛还是红的,头发也乱了。

什么都是钱,医院追医药费,追尸体保管费,殡仪馆要钱,火化要钱,墓地要钱……若琳把能找到的钱都从银行里提出来,可徒颜出国刚刚才了不少钱。

赵家大概有点钱,她不忍心问赵亚,回来一个字也没说,低头含着泪为赵亚煮饭。没有心思安慰赵亚,她知道赵亚需要照顾,可她也快撑不住了。

空荡荡的屋子,幸亏还有一个张瑞在。

赵亚爸爸妈妈的同事来了一群又一群,慰问的话还是那么几句。若琳感激地应付着。

张局长也大驾光临,愁眉苦脸地跺脚:“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哎呀,你说人啊……”

他代表局里送上一笔应急款,又关心地问:“赵家还有些什么亲戚?办这些事靠你一个不行,要不……我从局里调两个人来帮忙?”

若琳叹气道:“娟子还有一个弟弟在安徽芜湖,已经打电话通知了。我看一两天内一定会到。”

张瑞从房里走出来:“爸,我今天不回家,在这里看着。”

“好,好。”张局长点头:“你该照顾一下的。缺什么到家里拿。”

赵亚坐在房里。他不知道张局长来过,也不知道妈妈的同事们来过,也不知道安徽的舅舅什么时候到。

但他知道张瑞在旁边,他也认得若琳,知道若琳在为他们忙碌。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全部是支离破碎的画面,一忽儿听见奇怪的声音,象妈妈在厨房里叫他去端菜。

可他知道,那都是幻觉。

若琳把饭端来,见赵亚慢慢咽了一碗下去,算是放心一点。晚上,她抱了枕头过来陪赵亚,象妈妈一样轻轻拍赵亚的肩膀,为赵亚盖被子。

“睡吧,好孩子,睡吧。”若琳轻声说:“睡一觉,会好受点。”

她转头看张瑞:“你也回去休息吧。”

“我留下。”张瑞拉开书桌前的凳子,把头枕在手臂上:“有事就叫我。”

赵亚的情况还算好,没有过度激动,张瑞甚至觉得他有点过于冷静。唯一的问题,是赵亚不肯睡。第一天晚上他就没有睡,圆圆的眼睛在黑暗中瞪着,一直瞪到天明。

一天功夫,赵亚象瘦了一圈似的,眼睛总瞪着,不肯闭上歇一刻。

若琳一早出去,张瑞更是一秒也不敢离开。

“睡一会吧。”吃过午饭,他劝赵亚。

赵亚摇头,抿紧的唇尽是倔强的线条,执拗地依然睁大眼睛,盯着白色的墙。

“亚亚,你需要休息。”张瑞沉声说:“睡一会。”

赵亚还是摇头。脑子已经不象昨天那样乱,打仗似的纷乱的画面没有再出现,一切都象沉寂下来似的。他可以很清楚地听见张瑞说话,有人在外面走动,汽车在马路上远远地喇叭声,都可以隐隐约约听见。

而房子是空荡荡的,冷冷的空气满屋子游走,盛满没有人气的厨房,没有晒着衣服的阳台。

他想自己该坚强一点,毕竟日子还要继续过,家里只剩自己一个,万一挺不住,又有谁可怜?

他忍着痛吃饭,忍着痛不大哭,只是默默坐着,吞咽着苦楚。喉咙一直梗着,象塞了一块木塞,不能上,也不能下。他不想让若琳阿姨和张瑞担心,尽量坚持。可唯一无法做到的就是闭上眼睛睡觉。

闭上眼睛,他的魂就飘走了,飘到马路上。他能听见那声尖锐的刹车,接踵而来钝钝的碰撞,血色迷蒙。

微笑的脸,是怎么在瞬间载满了惊恐。

丰满的、整天抓着锅铲或者菜篮的手臂,怎么刺耳地断裂,骨头怎么从里面戳出来,露出阴森森的白色。

星星点点的脑浆,怎么从那么硬的脑壳里溅出来……

赵亚无法抑制自己的想象,他第一痛恨人类丰富的想象力,每想象都逼真得令人无法接受,让他锥心的痛。

“睡吧,睡一下。你一晚没睡了。”

张瑞一遍又一遍劝赵亚睡,仿佛他一入睡,便能把所有事情都忘记了。但赵亚无声而坚定地拒绝,仍然瞪大无神的眼睛。

晚饭是楼下的老大妈送过来的,淌着老泪看他们两个男孩吃了,对张瑞说:“你要劝他睡一睡,不睡哪能行?别病倒了,这个时候病倒会落病根,难治呢。”

“他不听啊。”张瑞着急。

赵亚还是坐着,瞪大眼睛。

若琳打电话来:“张瑞吗?我在番禺的千年墓园,这儿的事还没有谈成。我怕今晚赶不回广州了,请你……”

“我今晚还陪着。”

“多亏有你。”

张瑞挂了电话,踌躇一会,打电话把楼下大妈请上来。

“大妈,您帮我看一看亚亚,我一会就回来。”

一小会,他气喘吁吁地回来,手上拿着一瓶五粮液。送走了大妈,他把五粮液倒了一大杯,递到赵亚面前。

“喝吧。”

赵亚疑惑地看着他。

张瑞皱眉:“你喝啊!”他索性不等赵亚,把杯子抵在赵亚嘴边,轻声哄着:“张嘴,喝下去就睡得着了。”

赵亚乖乖张开嘴,一股热辣辣的东西顺着喉咙下到肠胃,呛得他连连咳嗽。

“怎么了?对不起,我倒得急……”张瑞手忙脚乱帮他拍背。他觉得自己的主意似乎不妥,可这也是他唯一可以想到的办法。

赵亚咳了半天,脸却真的红润了点,一阵暖流在肚子里打转。

张瑞正要把五粮液收起来,赵亚忽然伸手,抓住了瓶子。张瑞诧异地看着他。

“这个挺好。”赵亚轻轻说,拿起瓶子,又往喉咙了倒了一气。这有准备,没有再呛。

张瑞愣住,他从不知道赵亚酒量不错。

一瓶五粮液去了半瓶,赵亚把酒瓶放下,扯扯嘴角:“你说的,喝了就能睡。”

“嗯。”张瑞不大确定地点头。

酒劲上来,赵亚仿佛站不稳了,斜斜一靠。张瑞一个箭步扶住。

“亚亚?”

“头晕……”

“我扶你到床上。”

把赵亚扶到床上,张瑞忽然舍不得放手。赵亚靠在他怀里,沉沉的,眼睛半眯着,象一个失了神的小猫。这似乎是盼了许多年的镜头,如今从梦想骤然蹦进现实,连张瑞也生出玄妙的感觉。

他的心跳起来。

“亚亚?亚亚?”他怀着鬼胎低声叫,盼赵亚应,又不想赵亚应。

赵亚呜咽一声,轻轻在他怀里动,似乎要转身。张瑞忙抱紧了,心突突跳着,象有猫爪在心里挠,他低头,缓缓地贴过去。

“你干什么?”赵亚睁着醉眼,迷茫地问。

夜幕已经垂下来,到是黑的。光,从两人的眼睛里透出来。

张瑞问:“我亲亲你好吗?”

赵亚不答,怔怔看着张瑞。他不确定自己该怎么反应,推开他?搂住他?周围死寂一般,黑漆漆的,寂寞的空气包围着他们。

“我想……亲亲你……”张瑞重复着,低下头靠过来。

热气喷到脸上,徒颜的脸从脑子里一闪而过,刺耳的刹车声随之而来。赵亚吃了一惊,猛然推开张瑞。

过分,太过分了。

这是什么时候,死亡还盘旋在这屋里等着他的眼泪,而他居然要和张瑞接吻。赵亚浑身被羞愧热辣辣地烧着。

张瑞一脸惭愧地站在一旁。他乘人之危,不安好心,是个败类。赵亚一定瞧不起他,会认定他开始的关怀和照顾都是有目的的。

“亚亚,我……”

“不!”赵亚象被触碰的水螅一样猛烈发应着,他用异样的眼神瞅着张瑞:“你走,你快走。”

“我……你需要人照顾。”

“我不需要。”赵亚说:“让我安静一会。”他软软靠在墙角,“我醉了,我要睡觉了。”

他的驱赶平日绝不会起效,可这刻张瑞恶毒地痛恨着自己。他觉得自己卑鄙无耻,而赵亚理所当然迫切要他消失。

“请你离开。”赵亚说:“回家去。”

张瑞哆嗦着退了一步,他乞求地看着赵亚,可赵亚还是瞪着他,醉酒的眼睛微微泛出血丝。张瑞忽然绝望,他推开门,啷啷跄跄地逃走了。

大门关上的刹那,另一种寂寞撞上赵亚心头。

关门的余响似乎不绝于耳,赵亚甩甩头,努力把当前的境弄明白。

身边没有人,这会,清冷的空气完全笼罩上来,象敌人围上最后一个没有倒下的战士。而张瑞,竟真的走了。

赵亚忽然发冷,他伸手没有目的地摸索着,想找点暖和的东西,手上一冰,原来抓到了五粮液的瓶子。顺手旋开盖子,他别无选择,贪婪地倒了一大口。

热辣辣和冰冷的滋味夹在一起,却没有丝毫融合,依然辣是辣,冷是冷,人如同浸在半冰半热的水里。

张瑞呢?

赵亚狠狠再喝一口,张瑞真的走了,这个叛徒。不知道为什么,赵亚找到叛徒的字眼形容张瑞。他害怕,寂寞。

瓶子空空如也时,赵亚扔开瓶子,蹲下抱着头,小声啜泣起来。

都走了,没有什么是永久的。徒颜走了,张瑞走了,连自己算起来,都是经不住考验的。最坚实的,该是爸爸妈妈的爱吧,可他们也离开了。

不是人对不起人,就是命运本身对不起人。

赵亚觉得从来没有的失望,而全身都发热、发冷,一阵一阵的。他想大吼着,叫点悲愤出来,最好把这栋楼房给震垮;可另一面,他最想被人紧紧搂着,只要有人肯要就好。

为什么赶走张瑞?即使是张瑞,只要有人陪着,抱着,总也比这样一个人强。恨完张瑞,他开始乱揉着头发后悔。

那么坚决地叫人家走,你又哪里有本事自己活着?

赵亚低声哭着,在自己的哭声中,他忽然听见一声“亚亚”,有人摸他的头。

“亚亚,别哭。”

回来了?

赵亚还是轻声哭着,可他心里踏实多了,他迷迷糊糊地感到安定,象刚出生不久迷路的小猫蹒跚地找回自己的窝。

他哭着,乖乖地让别人把他抱起来。热的唇凑上来,毫不迟疑地吻了。赵亚没有躲,他并没有生气,张瑞要吻就吻吧,其实并不是那么要紧的事。

他们拥抱在一起,吻着,低低说着不着边的话。五粮液的后劲也上来捣乱,赵亚觉得自己象在腾空跳舞,眼前五彩云直飞。可暖洋洋、热情的肢体接触,他是记得的。

总算入睡。

凌晨醒来,赵亚睁眼就发现身边躺了另外一人。腰酸背痛,昨晚的事想不真切,但还是会脸红。他吸一口气,觉得自己终于熬过来了。

“醒了?”

身边的人转过身,温柔地撑起头看着赵亚。视线交碰,赵亚蓦然一震。

“是你?”赵亚脱口而出。不到十万分之一秒的时间里,他已经为这两个字极度后悔。

徒颜满脸的温柔被这两个字打得七零八落,太快的反应,令开始的微笑还恐怖地保留在嘴角。

气压骤沉。

世界若终免不了遭受上帝的审判,也许选定的时间就是此刻。

徒颜的神情充满了惊讶、愤怒、悲痛、失望。

“那该是谁?”半晌,徒颜勉强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脸部的肌肉不成比例地扭曲着。

赵亚说不出话。脑袋转不动,只会嗡嗡作响,嘴唇干燥得不象话。

隔了很久,他问:“你怎么从美国回来了?”

徒颜盯着他,目光刺得他不禁萎缩。他一字一顿:“我不该回来的。”猛然从床上翻下来,把衣服往身上一罩,快步出了房门。

“徒颜!”赵亚的心紧缩起来,他跌跌撞撞追出客厅:“别走,徒颜。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

客厅的门忽然从外打开,露出若琳疲倦的脸。她刚从番禺那边赶回来。三双眼睛碰到一块,世界顿时静止了。

“徒颜?你……”若琳的脸色,说不出的吃惊。她说了两三个字,声音忽然象被人关了喇叭似的全然失去。她看见徒颜乱七八糟的模样,看见赵亚脖子上脸上的痕迹,什么都明白过来。

“天啊……”若琳小声呻吟着,软软一倒,靠在门上。

徒颜看见妈妈,脸上的曲线柔和了一点,小心地扶了若琳到沙发坐下。

“妈,我昨晚的飞机赶回来的。”徒颜说:“今天就走。”他的神色不容人反对的冷然。

赵亚心中一疼,闭上眼睛,摸索着回房,把门死死反锁上。

一切都完了。一切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体育中心的草地,蓝天里的云,夜空的星,抚人的风,所有的过去与未来,都已经不见了。

舅舅终于在追悼会前赶到,一到殡仪馆,就大声着嚎哭起来,用劲拍打着存放尸体的玻璃棺,似乎要把死人拍醒。

赵亚脸色发青地站着,象有点痴痴的。舅舅哭过姐姐姐夫,一把抱住赵亚,男子汉大丈夫哭得比谁都凶。邻居们,来追悼的朋友们都一个劲地劝。

哀乐响起来,忙了多日的若琳总算有机会大哭一场,对着娟子和蔼的脸哭得一塌糊涂。她心里痛着,不仅仅是好友的死,还夹着对孩子们的不放心。难言之隐这四个字在她心里钻来钻去,捣得她疼。要是娟子没死该多好,什么事都可以商量。两个妈妈,两个儿子,一块好好把事情解决。

“娟子啊!娟子啊!”她哭得噎气:“你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能说走就走?”

赵亚什么都听不见,他觉得眼前这些都是梦,要伸一伸手,去戳一下,也许会立即都象肥皂泡一样破掉。他真的伸手,打算把装着爸爸妈妈的玻璃棺材戳破。触手冰凉,玻璃是真的。死亡,也是真的。

张瑞远远看着赵亚,赵亚的模样比前两天更糟糕,他认定是自己的责任,所以不敢上前安慰。万一他的出现刺激了赵亚,那赵亚父母的追悼会算是被他搞砸了。

时间无动于衷地流淌,一切不那么真实的事渐渐过去。

若琳理好丧事,把后面的一一交代给赵亚舅舅,无声地消失了。哭过一场的邻居同事都认为尽到了责任,也慢慢消失。

客厅更寂静几分,同学们偶尔打个电话,让赵亚知道他还有学业要继续。

徒颜、张瑞、爸爸妈妈、若琳、模型……象曾经存在,象另外一个离开多时的世界。赵亚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以为这是伤口痊愈的象征。

舅舅是托熟人买站票赶来的,连衣服也没带一件。

追悼会的第二天,舅妈随后到来,打破了所有肃穆的寂静。

“房子就这么小啊?”这是舅妈到屋后的第一句话,她放下沉甸甸的行李,四看了一遍,啧啧道:“连我们芜湖的前院都赶不上。”

见了赵亚,舅妈忙表示亲热,又哭又笑一番,连说赵亚可怜,从行李里拿出一个半新的笔记本,说是礼物。

“这是你表弟,他出生时姐到乡下看过他一眼,现在都这么大了。亚亚,你不认识吧?”舅妈把身后一个矮小的七八岁男孩推上来:“豪壮,叫哥!”

赵亚看那个小东西。小眼睛乌溜溜地到转,一脸的顽皮恶劣,见母亲吩咐,极不情愿地吼了一声“哥!”,转身要去开客厅的电视。

舅妈给他一巴掌:“少碰!弄坏的!”

豪壮立即一点也不豪壮地哇哇大哭起来,客厅里吵得让人皱眉。

见了舅妈,赵亚不到三分钟就逃回房间。

第十五章

赵亚在很久以后,始终不承认自己当时于行尸走肉的状态。

他仍是活的,鼻子里喷着热气。而脑子里总出现许多许多的图画,时而是一片好看得叫人流泪的天空,时而是一桌香喷喷的饭菜,当舅妈尖利的嗓子叫起来时,所有的一切轻轻的“轰”一声,散了。于是,他的目光,又静静停留在雪白的墙上。

“我说亚亚啊,你们广州有没有什么职位顶替的规定?”舅妈笑得很热情。

“顶替?”

“就是说,家里人在单位里干活,现在人不在了,单位得把这工作给这家子里面的人。”舅妈叹口气:“你知道,你舅舅刚出来,现在找工作不容易。”

赵亚冷淡地说:“我不知道。”他不大在意舅妈的脸色,他总忍不住侧耳倾听附近的动静,因为有时候不知不觉,在某个角落里会传来妈妈熟悉的声音,叫着“亚亚吃饭”“亚亚乖,来帮妈妈端菜”,而客厅里隐隐约约传来电视机里的声音,那是爸爸最喜欢看的英文节目。

“啊?”舅妈失望地叨叨:“这算怎么回事?我们那儿……”

赵亚忽然站起来,跑出房间。

“哎?你这孩子怎么回事,舅妈还有事跟你商量呢!”舅妈扯着嗓子叫起来,脸色难看起来。

赵亚忽然在走廊站住,他迷惘地看着客厅。电视机没开,豪壮正穿着鞋子在沙发上尽情地跳着,活泼得象一个刚从地底爬出来的老鼠。他怔怔朝厨房那边看了看。

空空的,没有人。

“亚亚,赵亚!你回来,我还有事……”

舅舅从主人房里探出头,皱起眉:“你嚷嚷什么呢?孩子心里烦,你让他消停点。”

舅妈两道稀稀拉拉的淡眉一竖,哼道:“消停?我还不是为了你。住下了,要吃要穿,什么都要钱啊。要是没工作,不如回家耕田!”

豪壮从沙发上跳下来,精神奕奕地建议:“妈,要回老家去,可要记得把电视带上。”

舅妈“啪”地给他一个嘴巴:“给老娘闭嘴!”

豪壮大哭。

赵亚见识过一,现在倒也习惯了。他不大在意这家人,静静在客厅走了一圈,把被豪壮碰倒的凳子扶起来。走进厨房,他缓缓打开橱柜,把被舅妈翻出来的油盐酱醋瓶轻轻放回原位。

“你敢跟我吵?姓陈的,你别闹。有本事,你动手打啊。反正出了城,隔老家千里万里的,打了老婆没人知道!”

“你说什么呀你?”

舅妈高亢的声音无不在地挤进来:“我说你没本事,你是个王八!一辈子的穷光蛋!”

“你……”舅舅的声调也高起来:“我……老子我……”

“你打呀?敢动手是不是?”舅妈放声大哭起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到广州才两天,这没良心的就动手打人了!”

外面的混乱让赵亚下意识地不想进入战场,他默默把厨房的门关上,让自己沉浸在厨房的味道里。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努力地清理过去一段时间的记忆。记忆并没有完全失去,有的模模糊糊,有的很清晰。他记得徐老师老找他,记得第一眼远远看见两个警察等在门外。还有张瑞,影子一样跟着。哦,若琳阿姨,哭得厉害。

还有徒颜。

可爸爸妈妈呢?

他的心猛然缩起来,象被人用劲挤进一个小小的罐头里。罐头很小,挤得血都溅出来了,可那手还在不留情地往里压,往里压。

将要长成而未长成的世界摇晃个不停,赵亚忽然发现自己还很小。他曾经无数盼望搬出家住,他已经够大了,不需要爸爸妈妈唠叨不休,规定他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规定什么时候吃饭,吃饭前一定要喝汤,不许喝汽水……

可他毕竟还是那么小。爸爸妈妈一旦不在,连自己的房子也变得可怕起来,象可以随口把自己吞掉的怪兽。

“亚亚,亚亚,”妈妈的声音在耳朵里钻来钻去,簌地进了脑子,钻进脑髓,穿透了神经。

什么张瑞徒颜,都模糊了。

“我们儿子就是本事。”

“重点中学,省重点。”

“将来比你爸爸本事,考博士!”

赵亚把身体紧紧贴在墙上,仿佛想嵌进去般。他瞪大眼睛,希望能把这些声音听仔细点,可集中精神,声音反而全都不见了。

空荡荡的厨房,死一样的寂静。

“呜呜呜……”豪壮的哭声挤了进来。

没有爸爸,没有妈妈。只有舅舅舅妈,还有一个爱哭的老鼠。

“到底怎么了?”赵亚自言自语地问:“世界到底怎么了?”他扶着墙蹲下,靠在角落里。

孤儿,他居然成了孤儿。

赵亚努力地清理着思路,但思路竟是越来越乱的。

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才遭到报应?一个念头窜进来,赵亚蓦然一震。他和徒颜,他和张瑞……赵亚连连摇头,不应该的。这事虽然不对……他打算帮自己辩护,可那天晚上的事忽然浮出来,象可恶的小恶魔一样提醒着赵亚的道德。

出了那样的事,当时你在干嘛?

喝酒,作乐,做不可告人的事。

“亚亚?亚亚?”有人把他拍拍他的脸:“亚亚,醒醒。”

赵亚回过神,张瑞蹲在面前。

张瑞问:“你在厨房干嘛?幸亏厅里有备用钥匙,不然我要砸门了。”

赵亚答不出话。

“来,我们到房里去。”

张瑞的心也很乱。他的心乱和那瓶五粮液紧紧联系在一起,可心乱不能和完全放弃赵亚做比较。如果赵亚不在意的话,如果他不在意……

舅舅他们已经不在客厅。

张瑞把房门关上。

“要不要喝点水?”

赵亚摇头。

“那……我们说点什么吧。”张瑞坐下,努力找着话题。任何可以分散赵亚哀伤的话题都可以:“我计划了一下,寒假我们早点回学校,我帮你补习两个星期。”

赵亚看着张瑞在身边轻轻说话,说不出的亲切感泛上来,可那温暖的感觉触及神经,忽然引起一阵思考。

会不会连张瑞也离开呢?

说不定,那天晚上他不是离开了吗?

于是,赵亚把思考延伸过去。

永恒,这个词又蹦了出来。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爱自己的人,或者自己爱的人,可以永远陪伴着吗?

妈妈爸爸是爱自己的,刹那,就走了。

徒颜,想起徒颜就想起划过蓝天的飞机。难怪,他本来就喜欢蓝天。

张瑞……

赵亚忽然伸手,摸摸张瑞的脸。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就可以去找徐老……”张瑞被伸过来冰凉的手吓了一跳,闭上嘴,观察赵亚。

赵亚摸了摸白皙的脸颊,又轻轻碰碰他的头发。

“是真的。”赵亚说了一句可笑的话。

张瑞不觉得可笑,忽然间,他只觉得热泪盈眶。

“是的,是真的。”张瑞说。

赵亚给他一个淡漠的笑容。

张瑞也会离开。血肉之躯,没有不受命运摆布的资格。

而他们,他和徒颜,他和张瑞,这样的关系,本来就不是命运的宠儿。

赵亚觉得自己明白了。

“张瑞,回家吧。”赵亚说:“不要再来了。”

张瑞不解地看着他。

“那天晚上,徒颜回来了。我们把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赵亚看着张瑞的脸渐渐失去血色:“你已经失去了唯一的机会。”

他的话是威力无穷的子弹,准确射中目标。

张瑞僵住了。

赵亚片刻觉出残忍的快感。他知道自己不用再为三心二意发愁,也不用再为某人离开自己而心疼。

晃动的世界不再晃动了,静止下来,一切已经变了样子。

但他留下一扇窗,让最后一丝光渗进来。

“走吧。”赵亚说。

张瑞颓然地站起来,他会说话的眼睛亮亮地看着赵亚。

“再见。”赵亚对他说。

张瑞扯扯嘴角,他打算笑一笑,豆大的眼泪忽然从半空掉下来,砸在地毯上。

赵亚送走张瑞,躺在床上。

我大概已经死了,或者,我已经长大了。

也许呀,长大就等于死去,得到自由就等于失去比自由更珍贵的东西。

赵亚得出自己的理论,但同时又怀疑着。所以他留着门,小小一扇门。

假如,是说假如。假如张瑞再来找,再来叫他一声“亚亚”,那么,就在一起吧。

假如命运真的无所不能,而人有勇气对抗所有不幸的话,那就来吧。

只要张瑞还来,赵亚就确定他不会象徒颜一样离开。他将凭这个确定张瑞比徒颜更好,张瑞比徒颜更爱他。

可,凭一个测试来比较爱的程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游戏?又是谁发明?

一连多天,张瑞不曾出现。

春节来临,烟的日子,空中弥漫着欢乐的味道。看在赵亚爸爸妈妈的份上,舅舅被公司收为职工,舅妈给豪壮换上了新衣服。

赵亚得到徐老师诚恳的电话慰问,顺便得知他的成绩,虽然经过老师的努力求情,还是注定要在下学期调离重点班。

“亚亚,寒假回来补习吗?张瑞已经回校预习下年的功课了,你也回来,让他辅导一下?”

赵亚没有仔细考虑这个建议,感激地说:“谢谢老师,不用了。”

大年初三,孩子们到讨红包的日子。

赵亚为自己留的一扇门,被自己亲手关上。

没有人知道赵亚经历了什么。大家不约而同地感觉赵亚变了,不再恍恍惚惚,说话也精明了许多,似乎伤痛已经过去了,知道要好好继续过日子。

好心的王大妈放下心来,舅舅也觉得对姐姐有所交代。

舅妈的态度越来越冷淡,自从知道赵家剩余的存款才不过几千块,脸色便比原来的难看了至少十倍。

“哼,还说是城里人呢,买了套房子,什么余钱都不剩。”天天窝在房里不吱声的赵亚也招惹了她:“我就是给人当老妈子的命?当陈家的老妈子,还要侍侯赵家的人。”

舅舅要她少说两句,她立即叫得更凶:“我哪里说错了?扫地洗碗做饭洗衣服,你们一家老老少少哪个不是翘着脚等我侍侯?”

房门忽然打开了,赵亚拿着一个大书包从房里出来。

舅舅问:“亚亚,去哪呢?”

“回校补习。”

看着赵亚出了门,舅妈从鼻子里哼出来:“一副少爷模样。”

开学前三天,赵亚无声无息回来。他仿佛倦得很,一进客厅就坐在沙发上。舅舅从房里出来问:“回来了?吃饭了没?”

赵亚摇头。

舅舅便喊起来:“豪壮他娘,给亚亚弄点吃的。”

舅妈的尖声从房里传来:“我这又不是饭馆,三刻五时侍侯着炊火。都什么时候了?他要吃的是午饭还是晚饭哪?”

舅舅无可奈何地摇头,对赵亚呐呐地说:“冰箱里该有菜,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下……”

赵亚不吱声,自己动手开了冰箱,看了看,把里面一大碗稀饭拿了出来,要找腐乳。

“腐乳中午吃完了。”舅舅不好意思地笑笑,转头朝房里喊:“中午的咸蛋呢?你放哪去了?”

“我哪知道?要吃自己找。”

“就是找不到才问你啊。”舅舅说:“不然,你去煎个鸡蛋过来吧。”

房里听不见回应,看来舅妈动了脾气。

舅舅对老婆向来怕三分,这会也不敢再问,想自己给赵亚煎个鸡蛋,回头一看,赵亚不知从哪找了一小碟咸菜,已经吃起来了。

“亚亚……嘿……”舅舅搓着手站着。

赵亚倒不在意,对舅舅微微笑一下,爽快地把整碗冷粥喝下肚,似乎已经饱了,自个收了碗筷,进房关了门。

半天,赵亚拎着一大袋东西出来,分量竟比上拿走的更多。

他没有立即就走,到客厅把行李放下,对舅舅指指沙发:“舅舅,您请坐。”

舅舅不解地坐下。

赵亚开始谈话。

“舅舅,你们打算留在广州?”

“哎,工作有了,你舅妈也找了份临时工。”

“那弟弟呢?”

“正为学校着急呢。”

赵亚低头想了想,从身上掏出一叠钱,放在舅舅手里:“广州要钱,找学校也要给钱,这些钱你们拿着。”

舅舅一看,沉甸甸一叠,恐怕有上万的数目,吃了一惊:“这……这……”

赵亚说:“舅舅,我的重点读不下去了,所以这几天奔走一下,联系了一家广州外县的学校。他们不但肯要我,还免我的学宿费。”

“你要到外面读书?”

赵亚点点头,站起来拎行李:“我今天就走。你们好好找工作,好好地找个地方住下。”

“找个地方?”

“嗯。”赵亚临出门,回头淡淡说:“这房子,我已经卖给楼下王大妈了,她今年娶媳妇,不舍得儿子离太远,价钱算公道,应该够我完成学业。”

舅舅整个愣住了,他抬头看看雪白的天板,似乎一切都在摇晃。

赵亚温柔地看了他一眼:“舅舅,别发愁。世上没什么是永远不变的,何况住的地方?”

他背起行李,象走出一个困住许久的天地似的长长吐了口气,步出家门。

从今天,似乎没有家了。

天不大蓝,新年的气氛还在冷冷的空气中暄腾。

赵亚走在路上,尝试着微笑出来。脸上的肌肉不大习惯笑容。

行李很重,里面都是昂贵的模型,如果倒卖出去,也该值不少钱。

王大妈对赵家很熟悉,不用来看看房子,已经决定买下赵家的房子。契约已经签了,赵亚先收了一半的头款,一部分寄给若琳阿姨,赵亚猜她为爸爸妈妈的事了不少钱;一部分给开始在广州闯荡的舅舅;剩下的尾款,就存起来,当生活费和将来大学的学费。

他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但心里沉沉的,仿佛压了一块太重的石头,心脏几乎支撑不住这样的重量。

张瑞直到开学,才从徐老师那里知道赵亚退学的消息。

第十六章

赵亚的新学校并不在广州市内,那是一所在番禺算不错的学校,那里最上进的学生的心愿是重新参加中学考试,以进入执信或者华附这样的名校。

赵亚隐瞒了自己本来的校园,只有张老师和校长知道这个学生来自执信,他们都坚信赵亚的水平可以带动本班的平均成绩。

同学们都很友善,对新来的插班生充满兴趣。女孩子们常常在赵亚身后窃窃私语,眼里闪着爱慕的目光,男孩子则整天想找机会和赵亚打打球或者一块出去玩。但赵亚总是孤单的,孤单才象他最好的朋友,即使在他挤在人群时也一样,谁都会第一眼看见赵亚,也会第一眼就认定这是个孤单的人。

一层淡淡的类似保护罩的东西围绕着赵亚,让同学们想和他亲近,又心中觉得无法亲近。

赵亚对这些一概不在意,他老实地读书、上课,唯一让他不安的时候是晚上。当同宿舍的同学都睡着后,一屋的漆黑和寂静会忽然让赵亚精神集中起来。

他躺在窄小的床上,大而亮的眼睛在黑暗中睁着,耳朵总不自觉地搜寻着某种声音。这个时候,他的思绪会忽然飘出几万里,在时光的激流里被上下颠覆。

他想起爸爸妈妈,想起徒颜,想起张瑞,偶尔也想起若琳阿姨。一切那么遥远,象上个世纪的事情,但偏偏很清晰,连自己房间里墙壁上挂着旧布娃娃,布娃娃身上的衣服,靠右的一侧被铁丝勾出一个小洞的模样都能记得仔细。

学校的生活,用糟糕一点的比喻来说就象清澈的死水。

赵亚努力忘却自己曾经拥有的东西。他必须自己照顾自己,钱的时候一分一分地数着,他不愿意刻薄自己,却也明白银行里的存款一天一天在减少。这是世界上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不象其他学生,出了意外可以跑回家哭诉。

那是一种令人心寒的孤单。

他在孤单中总忍不住想起一些温暖的玩笑话……

“这是我的布娃娃。”

“男孩子也爱玩娃娃?”

“亚亚小时候就喜欢哇哇大哭。”

“哈,哈,还是我儿子最厉害。执信呀,省重点!”

有时张瑞可恶的模样会在记忆中忽然探出个头,从前觉得讨厌的种种,也不自禁从欣赏的角度去看。

他不由念着张瑞的许多好。

如今,赵亚已经明白了以前太多不明白的事。

他回想当初对张瑞的态度,多少觉得有点内疚。然后他自己微笑起来,人要不回头看,怎么知道自己曾经拥有了这么多东西?

高一下学期很快过去。

高二、高三,学习开始渐渐紧张。赵亚在同学中显得最从容,他还是象平常一样上课、自习。大学入学考试的成绩下来,赵亚的分数过了录取线不少,但离重点大学分数线还差一分。

要是从前,他一定会为没有考上重点大学而自尊受损。现在他很平静地收拾了行李,对大家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象两年前,用同样漂泊的脚步进入普通的大学。

学费、书费、生活费,他开始家教。

一个最平凡、最平凡的大学生,赵亚这样对自己定义。

凡人啊。他享受凡人的生活,众人在他身边来来去去,这么多的人,可没有一个人会停下脚步看看自己身边的人。没有人会特别关心自己,嘘寒问暖,爸爸妈妈远远在天上。

亚亚,天冷了,要穿衣。

亚亚,准时吃饭,不然会有胃病。

亚亚,别睡晚了。

咳咳,糟糕,快点吃药。

自己不再是某人的中心,也没有人会来当自己一切思想的中心。他没有被人牵挂,也不牵挂他人。

赵亚觉得这挺有意思。

他这样挺有意思了四年,大学毕业了。

毕业时同学们喝得大醉,赵亚微笑着看着大家东倒西歪,互相用劲拍打对方肩膀,说好将来飞黄腾达时如何相见。

“来来,赵亚你也喝点!”平日再觉得无法亲近,此刻被四年的相累积起的感情也占了上风。

赵亚知道会被人灌酒。

四年,他从来没有在聚会中喝过酒。这会男生豪迈地看着他,女生期待着看着他,赵亚淡淡笑了,露出嘴边挺漂亮的一个酒窝,把满得几乎要溢出的酒杯端起来:“我会记得大家的。”

他慢而轻地说,每个字都钻到同学们耳朵里。不知为何,竟有好几个人觉得哽咽。热闹的毕业聚会骤然安静不少。

仰头喝下一杯,他又说:“我不会喝酒,今天例外,喝三杯,祝大家前程似锦。”赵亚自己找酒瓶,斟满了,果然连续喝了三杯。

众人看不出他这样爽快,轰然叫好。

聚餐后杯盘狼藉,又商量着去唱KTV。醉醺醺的男孩,夹杂着打扮过一番,斯斯文文的女孩,好不容易找了一家价格不错的,包了房间开始唱歌。

赵亚趁人不注意,从可以把人耳朵震聋的包房里退出来。

夏雨刚刚停,夜风凉爽,马路上的霓虹都神气起来,争先恐后吸引人们的眼球。他的耳朵被过响的喇叭荼毒后,还有点轻微耳鸣。

毕业了。

赵亚闭上眼睛,他开始盘算找工作。

辛苦不要紧,但要能长本事,能挣钱,最好包住宿。想着,他忽然莫名其妙地嘲笑起自己来。

书中、电视中最不惹人注意的小人物生活,快开始了么?

如今大学生找工作没有以前容易,听说上一届的师兄有几个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工作。

赵亚认真地查了银行的存款,幸亏他一向节省,而且不时做做家教,可能的话还顺便在辅导的学生家里把晚饭吃了,可以省一顿饭的钱。这样下来,直到大学毕业存款还没有成为个位数,万一找不到工作,节省点可以撑半年。

广州最大的人才交流市场,每逢大学生毕业的时节都会准备专门为企业招收毕业生的人才交流会。

宽大的会场,横横竖竖摆了几十道高大的展板,每一行分划为十几个展位,每个只有五六个平方。招聘企业的负责人穿得整整齐齐挤在桌椅后面,挑剔着送上门来的应聘者。学生们了更多的钱去打扮,小心翼翼地在只能看见黑糊糊一片人头的海洋里伸长脖子寻找自己的机会。

人多、通道窄,虽然有空调,但空气浑浊。浑浊的空气里满是希望和将来,也许还有两三个小偷在找生意。

乱哄哄的场面。

这人才交流会,有几个企业最受关注。东胜设计就是其中之一。

和其他企业不同,东胜设计把招聘人员的薪水待遇明白地写了出来,金额几乎是其他企业的15%,福利优厚,每年还有假期。

这样的待遇,应聘的人当然不少。东胜设计的经理亲自坐镇,在人才交流会上当着众人的面亲自面试。

等待面试的人和看热闹的人,围了里外三层。

“你先回去,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如果经理最后那么说,周围围观的人都知道没有希望了,而应聘者会站起来让位,挣扎着作出不在意胜败的笑容。

面试了十几个,找不到一个当场可以拍板录用的。经理不耐烦了,刚打算暂停一会,抬头看见接着上来面试的人。

“您好,我想面试贵公司的室内设计助理。”

赵亚穿着一套新买的西装,高挑的身子象衣架似的,显出精神奕奕,又有朝气又干练。大家一看,心里都不由喝了声彩。他落落大方送上简历,厚厚的一叠。

与众不同的厚度让经理起了兴趣,对他温和地笑笑:“请坐。”低头翻开简历,发现封面是赵亚自己做的,简简单单,没有现在大学毕业生喜欢弄的许多样,里面一叠调查报告吸引了经理的视线。

“广州市室内装修市场调查报告?”

赵亚黑亮的眼睛仿佛会笑似的看着经理:“我自己做的。”

经理用心地看了第一张,轻轻“嗯”了一声,再翻后几张,其中一页居然是关于广州市内几家著名的室内装修公司的优势对照。他瞧赵亚一眼,貌似不经意地问:“怎么会想做这个对照?”

赵亚嘴边的酒窝微微露出来,张开口要回答时,经理敲敲桌子:“行。你明天到公司来。我姓张,这是我的名片。”他递来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张林总经理。

众人轻微骚动,赵亚也愣了一会,他想不到面试这么快就结束,才问了一个不算问题的问题。

“谢谢。”

“不要迟到。”

第二天赵亚一早就到了公司,还是张林总经理面试,这问的问题也不多,要他实际操作表现一下动手能力,再问问待遇要求是否满意。不一会,张经理就站起来,认真地对赵亚说:“欢迎加入东胜。”他伸手和赵亚有力地握了一下,忽然笑起来:“满手都是冷汗?哈,我就说刚毕业的学生怎么这样老成。”

吃饭睡觉有了着落,赵亚算松了口气。一松气,他又开始暗自讥笑自己庸庸碌碌,将来要为五斗米折腰。

沈秘书将他领到一张新的办公桌前,上面已经配好了电脑。沈秘书的酒窝是双边的,笑起来象个洋娃娃,似乎留过学,身上带着很的西味:“这就是你的座位,第三设计部有三个人,这是戴老师,设计拿过不少奖。”她指着一个胖胖的四十多岁的男人,又指旁边一个正努力打字的年轻女孩,“这是小陈。戴老师,小陈,这是新来的赵亚,设计助理。”

戴老师对赵亚友善地点点头,小陈正忙着看荧屏,随便点点头就把注意力转回电脑上去了。

“你们了解一下吧。”沈秘书交代一句就走了。

陌生的环境让赵亚有点拘束,办公桌是空的,电脑里面只装了系统,戴师父正闭着眼睛想事,小陈忙着干活。他转头四周看了个遍,外面的走廊上人影不时闪动,似乎大家都有自己的工作。

他忍了一会,觉得为了自己的温饱,必须保住工作;而保住工作,必须在第一天好好表现。

“嗯,有什么我可以帮忙吗?”他露出讨人好感的学生般的表情。

戴老师仿佛这才想起部门里多了一个人,睁开眼睛:“哦,那个……赵亚是吧?”

“是。”

“能帮我把这个图纸拿去复印吗?复印室出办公室右转,第三间就是。”

“好,我现在就去。”

戴老师的方位说明似乎太简单了,赵亚出了办公室,转了两三圈也看不见复印室,不得不请教身边经过的陌生同事,问明白了,猛一转身,居然碰到身后的人。

“哎呀,对不起。”手上的图纸散了一地,他忙着低头去捡:“不好意思,我刚来。”

好不容易复印完成,赵亚抱着满怀图纸回到办公室:“戴师父,复印好了,一共十二份,全部按页数订好。”

“啊,忘了叫你顺便传真一份给客户。你看,就这个地址。”

“那我现在去传真。”

传真了图纸回到办公室刚坐下。

“传好了?”

“嗯,传过去了。”

“打电话给客户确定过了?”

赵亚愣了愣,他刚到公司,还不知道公务上有这样的步骤。

小陈手指还在键盘上滴滴答答的敲着,回头细声细气地说:“有时候传真中途会出现意料不到的故障,也许客户没有收到,所以每传真,都要打电话过去确定客户收到了传真。”

赵亚站起来:“我去确定。”

琐碎的事不少,赵亚来回几趟,在公司里钻来钻去。大家都知道来了个新员工,而素来“德高望重”的戴师父又多了个使唤佣人。

赵亚再回来的时候,戴师父似乎满意地点了点头,温声说:“你也累了,饮水间里有给员工饮用的饮料,去喝点东西吧。”

赵亚想坐下歇息,正想摇头说我不渴,小陈忙里偷空把头稍稍一转:“能顺便帮我倒一杯红茶吗?谢谢你,赵亚。”

戴师父也加了句:“我要咖啡,多加点奶。”

赵亚只好再出门去问饮水间的位置。

饮水间在三楼。东胜不愧是设计公司,首先就在自己的办公地点把设计思维用得无不到,彻底体现楼宇房间通道设计的多层美。赵亚又问了两路,才找倒饮水间。

饮水间无人,他为自己倒了一杯冰水,仰头灌进喉咙里,感觉舒服许多。

“什么助理?根本就是打杂的。”找了张看起来挺舒服的沙发坐下去,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嘀嘀”响起来。赵亚拿来一看,原来是短信,大学同宿舍的同学何兵旗发的DDDD老板说我乡巴佬,老子不干了。

赵亚无声发笑。何兵旗家在农村,最恨人说他是乡巴佬,偏偏他一身的泥土味,脾气又倔。他是班上学得最好的,工作找得快丢得快,每辞职就发狠说“老子回家种田去,乡巴佬不受老板气!”,可他老爸老妈每打电话来要他回家,他又咬牙不肯,定要在广州扎根。

“是你吗?”身后忽然传了声音过来,沉沉的、低低的。

赵亚震了一下,第一天上班就被人发现偷懒可不妙,他不是何兵旗,没有老爸老妈回去靠。猛然转身,对上身上一套整齐高档的西服,再延着宽阔的肩膀往上看那人的脸,赵亚愕然。

“真的是你。刚才被撞一下,我就觉得熟,可是觉得不可思议……”

赵亚嗓子忽然干涩起来:“张瑞?”

六年不见,张瑞黑了不少,鼻子还是挺直,越发有男人味了。敲着赵亚,张瑞的表情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反正哭不是真哭,笑也只能算了挤出来的苦笑,盯着赵亚,半天挠挠头:“你不是出国了?”

见张瑞挠头的模样,赵亚才骤然找回从前的感觉,不由亲切起来,奇怪地问:“我什么时候出国了?”

“你不是和徒颜……”张瑞忽然刹住,装出来的从容露了点馅,脸色的神色凝重起来。

“徒颜?”赵亚眉角一跳,象脚下的地随时会裂开把他陷下去似的。他不自在的笑起来:“你说什么呀?我能出国,还会回来当打杂?”他避开张瑞的眼睛,走到摆放饮料的餐柜前,搭讪着问:“你怎么也在这里?也是员工?那好,咱们是同事了,我在第三设计部,戴老师的助理。我该回去了,戴老师正等着咖……”

一股大力忽然从背后涌来,赵亚被撞得琅呛,正准备装咖啡的空纸杯离了手,掉到地上。

“那你到哪去了?”张瑞压着赵亚,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张瑞脸上还算平静,就是手下力道特大,冷冷地问:“你不声不响走了算怎么回事?”

赵亚睁大眼睛看着张瑞。他开始有点惊惶,过了片刻,镇定下来:“我考试成绩不好,转学了,转到番禺的中学去了。”

“徒颜呢?”

“干徒颜什么事?”

张瑞被赵亚顶了一句,眼睛透出点火气。但他似乎沉稳了许多,依照压着赵亚,死死瞪着他,邃的眼睛象有火光在闪烁,半晌,他似乎松了口气,声音不再发冷,轻轻地说:“亚亚,我挺想你。”

一声“亚亚”飘进耳朵里,赵亚不知为何眼睛立即模糊了。

张瑞的脸在模糊里慢慢变,象又是从前那嚣张可恶的小白脸。赵亚无目的地哼哼两声,才找回自己的舌头:“我又没出广东省,你要找我其实不难。”

张瑞的表情象吃了一只苍蝇。

“我……我……”他恶声恶气地说:“我要知道你没有跟徒颜,我早就找了。”

赵亚再冷静也忍不住脸红:“闭嘴。谁跟徒颜?你少胡说八道。”

“你胡说八道?”张瑞不服气地瞪大眼睛:“要不是你那天……”他忽然闭上嘴。

六年养成的心性看来不大可靠,霎时见了张瑞,又提起徒颜,就象平坦的地里仅仅露出一个小头头的生藤被人猛地一扯,什么都从土中带着黏黏的黑泥被连根抽了出来。

赵亚红了眼睛,头一低,无声无息把脸埋在张瑞肩膀上。

张瑞顿时没辙:“亚亚?亚亚?”

“别老压着我好不好?”赵亚闭着眼睛说:“会死的。”

张瑞立即松了手,赵亚靠着他,他自然地搂住赵亚。

“到底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

“徒颜呢?”

赵亚闷住。好半天,他极不甘心地问:“你知不知道要我亲口告诉你,我不知道徒颜的消息,会让我很不好过?”

这会轮到张瑞闷住。

“亚亚,你老实多了。”张瑞隔了很久吐出一句话。

赵亚抬起头,把张瑞保持距离似的推到一边:“我聪明多了。说那么多谎干什么,自己憋自己。”

“那我要告诉你,”张瑞乌黑的眼睛亮起来:“我现在就要告诉你……”

“少煽情,干活去。”赵亚弹弹手指,连戴老师的咖啡和小陈的红茶都忘记了,就这样出了饮水间。

回到办公室才发现自己的心砰砰乱跳个不停。赵亚坐下,小陈回头看了他空空的双手一眼,戴师父轻轻咳嗽一声,提醒赵亚的咖啡。

赵亚也许真的没有听见他们的暗示,眼盯着电脑,开始玩挖雷游戏。

戴师父得不到回应,又咳嗽了两声,小陈扭回头,键盘敲得很响。

地雷挖得不顺利,一会就爆炸,要重新开始一盘。赵亚觉得这些雷好像炸在自己胸口里,硝烟还无可散,憋闷着。

戴师父还在咳嗽,连小陈都受不了了,放弃了自己的键盘,长舒一口气,伸个懒腰,象已经熬了个通宵:“戴师父,我要去喝杯红茶,给你带咖啡?”

“好啊,谢谢你,小陈。”戴师父故意大声答谢,小眼睛朝赵亚瞟了瞟。

赵亚忍着心烦站起来:“我去倒。”

“不用不用。”

一朵乌云笼罩上来,赵亚闷着坐下。不满的声音在肚子里绕来绕去,他想起自己的专业,想起张经理简直是求才若渴的目光,但……打杂?

原以为会过得美好的一个早上,被破坏得体无完肤。中午只有一个小时吃饭,小陈忙着打电话订饭,偏头对戴师父说:“今天还是苦瓜牛肉?我也帮你订了。”不好意思对赵亚太过分,也转头问赵亚:“你呢,吃什么?我们中午都吃盒饭,餐馆送过来。”

赵亚很干脆的回答:“最便宜的那种。”

小陈帮他订了。

送饭的整整一个小时才到,而且手上居然只拿了一个饭盒。

戴师父早饿得肝火旺盛,小陈和送饭的理论。

“就是只有一个。”送饭的看看手上的纸条,再对小陈确定:“一个盒饭,给第三设计部姓赵的。”

赵亚说:“给戴师父先吃,我们再订。”

戴师父眼眉高兴地跳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摆手:“这怎么行?不行不行,”走过去低头看,“这个也是苦瓜牛肉?”

张瑞这个时候却忽然从外把头探进来:“送来了?”

办公室里三人同时抬头。

赵亚明白过来:“饭是你送的?怪不得……”

小陈从座位上跳起来,热情地说:“坐,请坐。”脸上笑开了。

戴师父忽然忙起来,放弃了赵亚的盒饭,低头就拿起笔画图。

张瑞和大家打个招呼,随意地拉过椅子,坐在赵亚对面:“晚上吃饭好不好?”

“吃饭?”赵亚眼角一瞅,小陈和戴师父交换眼神的镜头正巧进入视线。他笑起来:“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张瑞另有意的反问:“你说呢?”

赵亚故意沉默。

张瑞却似乎有些不耐烦,撇了撇嘴角:“没空就算了。”站起来,赵亚在身后说:“你中午请了我盒饭,晚上该我请你。”

“那说定了。下班我找你。”

下午多云转晴,戴师父的亲切和小陈的友善相得益彰。赵亚不动声色:“张瑞是公司哪个部门的?”

“你不知道?”小陈惊讶地看着赵亚。她绘声绘色说:“出名的才子,清华设计专业刚刚毕业,听说许多大公司争着请他呢。”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DD“他是老板的儿子。”

“哦,张局长也下海了。”赵亚明白过来。

下班后戴师父和小陈挺有默契的一起加班,六点过五分,张瑞出现在办公室。

“呵,戴师父,你们加班啊?”

戴师父比上班时更忙,头也不抬,严肃地说:“这些图纸一定要今晚完成。”

“很努力啊,加油。”张瑞宽慰两声,对赵亚扬扬下巴,两人出了公司。

电梯直下地下停车场,赵亚惊讶:“你有车?”

“嗯。”

崭新的奔驰停在一角落,张瑞招呼赵亚上车,合上车门,隔绝外界一切没有意义的声音。沉甸甸的空气被挤压在狭小的车厢内,赵亚忽然肾上腺激素剧增,心跳加快。他警惕地看了张瑞一眼。

“第一天上班,感觉如何?”

“啊?还好……”赵亚问:“你怎么知道我第一天上班?”

“打个电话问人事部不就清楚了?戴师父有没有欺压新人?”

“没有?”

张瑞手搭在方向盘上,似乎并没有开车的打算。地下停车场一片寂静,昏暗的光孤独地游离着。他斜赵亚一眼,嘴角扯起一抹轻笑:“说谎。”

赵亚无言。

“你什么时候学会撒谎不脸红的?”张瑞眯着眼睛打量赵亚:“我记得,从前你撒谎,脸红得象猴子屁股。”

赵亚冷静回答:“第一,人是时刻进步的;第二,听说有些品种的猴子屁股并不红;第三……”他没有继续数下去。

张瑞强壮的身体已经在司机位上朝助手位压了过来,缓缓的,把赵亚控制在下方。

“嗯?”赵亚困难地皱眉,看着上头蛮横中带着微笑的脸。

“你说的对。人是时刻进步的。我也进步了不少,亚亚。”张瑞沉着嗓子,发亮的眼睛象荒原中寻找猎物的狼:“我以前真笨,连接吻的勇气都没有,多少机会白白去了。现在不同,我长大了。你看,你也变了。从前我这样靠近你,你会怕得发抖,象受惊的小兔子,现在你镇定多了。”

炽热的空气在胸腔里燃烧,赵亚本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现在发现自己根本准备不足。他伸手挡住张瑞逼进的唇。

“是不是太快了?”

“这是快速的时代。”张瑞推开他的手。

赵亚再拦阻:“等一下,我没有考虑好。”

“考虑什么?徒颜?”张瑞摇头:“别耍赖,你肯跟我出来,就表示你不想等他。本来,他就不值得你等。”

赵亚说不出反驳的理由,他眨眨眼睛。张瑞已经强势地咬上他的唇。

属于张瑞的气息全数占领赵亚的口腔,舌头横扫牙床,停车场的灯光配合地黯淡两分,制造浪漫情调。

有东西在脑中制造混乱,赵亚呼吸困难中认真地思索这是否算他的初吻。他忽然想起,那夜在房间应该已经和徒颜吻过,虽然不清醒,没有记得任何感觉,但那算不理智的初吻,这个算是理智的初吻……什么乱七八糟的?

“专心点好不好?”张瑞的口气有点糟糕。他动作并不温柔,至少不象赵亚想象中的温柔,象捣蛋的孩子倔强又不厌倦地翻腾着别人的玩具箱。

“气闷……”

“等下更气闷。”张瑞加强攻击。

“嗯……嗯……停……”

煽情的压抑的声音在车厢中无可去,钻进自己的耳膜。赵亚感觉下身忽然被谁的手紧紧握住了:“呀!”

反射性的,他用尽浑身力气,把张瑞往外一推。

激动中的张瑞骤然受到真正的反抗,后脑撞在方向盘上。他愣住,几秒内,意乱情迷的神色彻底降温到零下二十度。

张瑞把手环在胸前,视线转到车窗前方。

冷冽的态度触动赵亚,他有点不安地蠕动嘴唇,看着张瑞。

“你到底打不打算跟我在一起?”张瑞宛如被人泼了冷水一样,冷冷地问。

赵亚低头,选择沉默。

张瑞并不饶他:“打算跟我就别拖拖拉拉,不打算跟我就别上我的车。”

赵亚被张瑞的咄咄逼人激怒了,他猛然抬起头,不满地盯着张瑞:“你什么意思?”

“我还想问你什么意思呢!”张瑞转过头,喘着粗气:“你明知道我对你怎么样,你让我傻瓜一样在你身后当了四年跟屁虫,然后象鬼一样消失六年,接着出现,打算继续玩若即若离的游戏?赵亚,别把人家当傻瓜!”

“你……你……”赵亚呆了,他找不出适当的话,反复用愤怒的语气说着同一个字,漆黑的眼睛凝在张瑞脸上。

张瑞轻蔑地笑起来:“你以为自己很纯真?你是个骗子,是个无赖,是个没有心的家伙。你什么都装不懂,其实什么都明白。”他轻轻地一字一顿地说。

赵亚连“你”字也说不出来了。

张瑞看着他苍白的脸,不知是否想起往事,冰冷的目光渐渐出现一丝暖意。他放软了声音说:“亚亚,世界已经变了。象我这样死心塌地的人不多,我劝你不要错过。”

他脸上有着少见的认真,赵亚迷惑地看着他。

张瑞又说:“我有时候,很恨你,厌恶你,恨不得打你几个耳光,在你脸上吐口唾沫然后扬长而去;可我总有点放不下从前。有时候,我更恨我自己。我有锦绣前程,可我是个不能见天的同性恋,还要从小爱上一个可恶的人。”

沉默占据了狭小的空间,赵亚连呼吸都可以隐藏起来。

“我知道你喜欢徒颜。”张瑞苦笑:“但得不到就是得不到,你死等什么?没有人会觉得你忠贞,他们只笑你傻。我和你说的都是实话,大实话,人就是这样,你看透我,我看透你,看透了再在一起,大家心里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慢慢的,你不太计较,我也不太计较。”

“我……不懂……”

张瑞沉吟:“简单点说,我喜欢你,我想抱你。但我没有心思慢慢和你玩游戏,我腻极了猫抓老鼠。你老实给个答复,不要再耍我。”他沉默着,叹气:“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知道你的徒颜已经不见了。”

赵亚的心被他戳了一下:“你少拿徒颜做靶子。”

“你少转移话题。”张瑞强硬起来:“给个答复。你留下,咱们就在这车上成交,你走,我现在开始当从没认识你。”

赤裸裸的话让赵亚无法接受,他愣愣看了张瑞半晌,咬住了牙:“车上成交?呸,你这个禽兽。”

张瑞不为所动,听了赵亚的话,随手一按键,车上四扇门的保护锁同时开启,发出整齐一致的“簌”声。

“下车。”张瑞看着前方,灯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

赵亚没有犹豫地打开车门。他的脚有点软,象踩在棉上面。一种长久以来暗藏在的信念,今天第一发觉,接着三言两语间完全粉碎。世界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发生崩溃,赵亚慢慢朝出口走着。

他其实挺高兴的,当今天回头看见张瑞的瞬间。

他甚至,会主动把头埋在张瑞肩膀上哭泣。

他还准备大方地请张瑞吃饭,虽然银行存款不多,工资还要下个月十五号才见影子。

他甚至,不抵抗地让张瑞吻了。

做了比从前更多的让步,为什么结局比从前糟一百倍。酸酸的味道弥漫五脏六腑,他想哭,又觉得再哭未免更加不值。

他只是太需要一个拥抱而已,这不算什么大错。

他模糊的眼睛看着出口,前面是漆黑的夜,冷冰冰的单人房,无声无息睁在夜晚、没有焦距的眼睛。他痛恨这一切,畏惧这一切。

上床,或从不相识。张瑞给的好选择题。

“哔……”身后的奔驰忽然惨烈地鸣叫起来,尖锐的喇叭声一只持续,飞旋在整个地下车库里,几乎让车库摇晃起来。

赵亚停下,他挣扎着不要转身,可身体不听使唤,不但硬转了身,还迫赵亚啷呛地向奔驰走去。

隔着车窗,可以看见张瑞。他双手环成一圈,整个趴在方向盘上,脸埋了起来,一动不动。方向盘上的喇叭键也许被他哪个地方压住,高昂的喇叭声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赵亚开了车门,重新坐了回去。

张瑞还是趴着。

赵亚平静地看着前面,那里还是一片漆黑,说:“起来吧,保安快过来骂娘了。”

张瑞似乎听见了,从方向盘上抬起头,慢慢地坐直身子。喇叭声总算停了下来。

他疲倦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不走了?”

“我累了,”赵亚说:“等一会再走。”

张瑞沉默,忽然,他猛地转过身,倒在赵亚怀里。

赵亚吓了一跳:“喂!”张瑞抱住他的大腿,把脸藏在赵亚西装裤的布料里。这动作怪异极了,却充满了张瑞不为人知的苦楚,赵亚手足无措地低头看了半天,打定主意还是让他占占便宜算了。不一会,赵亚忽然叫起来:“你咬人!”他推开张瑞。

张瑞总算肯重新坐起来,咬了赵亚大腿一下,心情似乎开朗起来,他恶劣地笑:“你可以报仇啊,来。”伸出手臂,横在赵亚眼前。

赵亚清澈的眼睛瞪着他。

张瑞更高兴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无声无息滑了下来,他用袖子擦了擦脸,柔声对赵亚说:“亚亚,亚亚,世界上没有人象我一样爱你,这是老天注定的缘分。”

赵亚发现,自己已经全身无力了。

他没有办法拒绝张瑞温暖的拥抱,就如他没有办法忘却自己爱的徒颜。

第十七章

菊又开了。

还依稀记得儿时妈妈唱过的歌。

“菊菊几时开,今日不开明日开……”

“搬来住吧。”张瑞说:“我房子挺大。”

“以后再说?”

“以后是多久?”

寂寞追在身后,我慌不择路,撞上谁的怀?

“张瑞,你太急进。”

张瑞幽幽盯着他,挤出个苦笑:“我等够了。”

还能说什么?说什么都是口不对心。你我眉、目、鼻、唇,都彼此相知相熟,已经够了。

这个时代不讲心。

赵亚怔怔。他扯着嘴角笑:“抱我一下怎样?”

“谨遵圣命。”

顿时满怀温暖。

他闻着张瑞的味道,想起午夜的荒淫无度。脸不会红,他记住肢体相触的瞬间,被人渴望的感觉。

“搬来吧。”张瑞的声音徘徊在耳边,象低沉的歌声。

他敷衍:“再说。”

懒洋洋,什么都不想说。失了新鲜感的工作没有任何预期的美好,他日复一日坐在办公室中,听沉闷的键盘声和戴师父的自吹自擂。

“亚亚,亚亚,你知道吗?我从小就喜欢这样叫你的名字。你的名字真好听。”

“我也觉得。”

“其实我名字也不错,瑞瑞。你叫。”

“瑞瑞,瑞瑞。”赵亚被张瑞的无聊逗笑了:“瑞瑞……”

“搬过来。”张瑞数好:“我给你做饭,叫你起床,帮你洗衣服,给你端洗脚水。”

赵亚打量着他满怀梦想的脸孔,忽然问:“奇怪,这么多年,你怎么没碰上另一个喜欢的人?”

张瑞开口便驳:“你怎么没碰上另一个徒颜。”

愉快的气氛忽然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两人都沉默,却偏偏要装出不在意的脸色。

赵亚低头看报纸,张瑞拿出公文包找文件。

对上张瑞,赵亚似乎总比对上徒颜坚持得久一点。

张瑞要求了许多,他还是不肯答应搬过去。张瑞只好每天往他狭窄的单人宿舍跑。

“连独立浴室都没有,算什么宿舍。”

“我大学四年,都是公共浴室,习惯了。”

“那不都让人看光了?”

“对,我经常裸着身子在公共浴室里走来走去。”

“走来走去?”张瑞一脸醋意。

赵亚忍着捉狭的笑,一本正经地点头:“借肥皂啊。”

不满的吻扑上来,张瑞叫着:“以后不许你在公共浴室洗澡!”

赵亚大笑起来,搅动小房中透明的空气。两人纠缠着,砰,沉闷的响声传来,一起从沙发滚落到地上。

生活原来很简单,只是我们太复杂。

吃饭、睡觉、工作、娱乐,已经包揽了一切。

钱,到手就吧。珠江的夜景越来越美,四十多元一张船票,就可以安安稳稳吹着江风畅游一回。

赵亚做的菜不怎么样,张瑞做的更不怎么样。两人厨艺半斤八两,造成的后果就是两人争着下厨。

“这是我煮的,你不吃完就是没义气。”

一盘发黑的炒蛋放到桌上,做菜的人洋洋得意。

另一个可怜巴巴:“一起吃?”

“不行,专为你做的。爱的晚餐,哈哈。”

你来我往,来来去去,你我存在。

张瑞很快学聪明了,到亚亚家总自备晚餐。饭店里新鲜滚热的小炒,街上烧腊店香喷喷的烧鹅和白切鸡。

“喂,瞧我犒劳你。”拧着几大塑料袋的东西兴冲冲开了门,发现地上一片狼藉:“干嘛呢?”

赵亚趴在地上,全神贯注:“整理旧东西。”

快磨破的袋子打开,里面又是一个一个小袋,包裹着什么分门别类地放得整齐。

“什么破烂?”张瑞放下吃的,也蹲下来。

“不许说他们是破烂。”瞪他一眼,赵亚小心翼翼把小袋子按顺序取出来。

打开了,是完整又精致的模型。

几年过去,有的胶部件微微变色。赵亚拿着,轻轻呵气,用湿毛巾仔细地擦拭。

“你都留着?”

“嗯。”

不经意一回眸,看见那日,回忆满袋。

赵亚把它们都取出来,一个一个,孩子气地摆满一地。

当年,赵亚在宿舍里认真地装KK5BW的模样跳进眼帘,那么近,仿佛伸手便触。张瑞扬唇,生了感慨:“亚亚,你知道吗,我其实不喜欢模型,我不会这些东西。”

“我知道,”赵亚低头捣腾着模型:“我现在知道了。”他抬头,皱着眉问:“我说……我们当年怎么就那么笨?”

大袋里还剩两个蒙着纸袋的模型,张瑞帮忙拿出来:“我帮你。”

三两下拆开,先一愣,柔情渗出眼底,淌泻一地DDD是那台KK5BW。他温暖地看赵亚一眼,又掏出最后一台:“这个呢?”

拆开,和方才那台一模一样DDDKK5BW。

张瑞不说话。

“一台你送的,一台徒颜送的。”赵亚把模型分成一堆,中间一条空道壁垒分明:“这些都是你当年给的,在执信;这些……徒颜送的。”

“你都留着?”

“你觉得我该都扔掉?”

目光又胶着在一起。赵亚试图分析目光中的意思,徒然无功。

满满一地,横七竖八,是曾经拥有的过去,再珍惜,阻不住发黄的时间。

空气无声无息凝固了,世界仿佛只剩一地模型,那昨天的困惑羞涩和恍惚,在窗外游荡。

赵亚在沉默中开口:“你还不知道,从前我们管你叫小汽车。”

“我们?”张瑞挑着字眼:“哼,我们。”他笑,形状矫好的薄唇勾着苦涩。

“你不高兴?”

“不,我很高兴。”张瑞站起来,似乎要放开所有沉重往事般地大吐一口气,倒在沙发上,轻声喃喃:“反正现在只有我和你。我和你,张瑞和赵亚,才是我们……”平日锐利的眼神失了光彩,怔怔盯在满地的模型上。

赵亚有点不安:“不是要吃饭吗?我去做,你买的是什么,烧腊?”他站起来,把手在裤子上蹭蹭。

张瑞仿佛被惊醒般,猛然站起来。立足不稳,一个趔趄,脚下传来“喀喇”的清脆声音,象什么被踩断了。

两人低头,视线都停留在那部挨了一脚的KK5BW上。

尾部醒目的徽杆,承受不住张瑞的体重,已经从中间凄惨地断裂。

“这是我送的。”

“嗯。”赵亚点头。

张瑞叹气:“那也好。”顿了顿,他无动于衷地想起:“我今晚要加班。”

“那……”

“晚饭你自己吃吧。烧腊在这里。”他把胶袋塞在赵亚手中,忽然对赵亚微笑:“不给我一个告别吻?”

赵亚靠过去,张瑞却忽然偏开头。

赵亚愣住了,乌黑地眼珠瞪着张瑞。

张瑞淡淡说:“我走了。”

他从赵亚身边走过,小心翼翼不再踩到满地模型。

门轻轻的,在赵亚身后关上。在空气中寂静等待着时机的恐惧悲哀,在只剩赵亚的房间中嚣张起来。

走了走了。

精灵在空气中得意洋洋地唱着歌,奚落地围绕着赵亚飞旋。

走了走了。

赵亚浑身发冷,他清楚地记得这种滋味。心被磨成粉,再加点眼泪,黏呼呼掺和起来,做出一个心的形状,重新摆放在原来的地方。

用手一捏,就会散开来,碎屑一地。

他无助地想找个角落缩起来,用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

喀喇!又一声传来,脚底梗着什么。赵亚仿佛踩到炸弹似的,惊惶地低头。

还是刚才挨了张瑞一脚的那部车,上端的车顶已经陷下去了,鞋底的污迹印在上面,带着划痕。

赵亚蹲下来,模型无声地呆在那,用最完美的静默控诉着。

“对不起。”赵亚对模型道歉。一开腔,热气冒上眼眶,他连忙用手背蹭眼睛,湿漉漉的水气到了手背,肌肤在灯光下泛着冷冷清清的光。

“没什么好哭的。”他把模型挪到沙发上,那是个不容易踩到的地方,转而安慰自己。转头看看空荡荡的宿舍:“没什么大事。”

胸膛里面象宿舍一样空,空得发疼,空得让人不安。赵亚努力想事情在什么地方出了岔子。不管怎么说,应该都是他自己的错误。

张瑞?张瑞没错。

张瑞活得潇洒,真实。赵亚佩服他。

门此刻忽然打扰赵亚的思考,它被人推开了。

身后有人,轻轻走到赵亚身后。他不作声,赵亚却似乎知道他每个动静似的,直到他过来,跪下,从后环住赵亚,缓缓收力,牢牢把赵亚锢在怀中。

“谁?”赵亚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

“你想是谁?”

赵亚觉得安心,往后放松着自己的身体,靠在他怀里,回忆着说:“我和徒颜的那天早晨,我醒过来,发现旁边睡着人。我回头,说了两个字。”

“哪两个字?”

赵亚晶莹的眼睛忽然颤动起来,他在张瑞怀里身体似乎受到攻击一样紧绷着。“我说……我说……”他象秋风中的树叶一样簌簌起来。咬着牙,死死盯着洁白的天,记忆中翻滚的两个字挣扎着不肯被挤出嗓门。

泪已经下来。

张瑞安抚着他的脊背,轻轻吻着他后仰的脖子,把他圈得更紧。

赵亚放弃了,试图稳定自己的情绪,垂眼。过了片刻,他低声说:“我常想,没有血缘的人,怎么可以相爱。从不认识到认识,喜欢,爱上,心可以连着心,象一个人似的,这怎么可能?那些天崩地裂乃敢与君绝,那唐明皇夜梦杨贵妃,还有梁山伯祝英台化碟,多大的勇气,多的爱情。到了现在,为什么找不出一个来?”

张瑞叹气:“傻亚亚,你以为那些事,真的曾经存在?”

亚亚懵了,他瞪着空白一片的房顶。

窗外已经全黑,掩盖月色星光的霓虹灯亮起来,而曾经在窗外游荡的属于他的回忆和梦想,本来张着翅膀悠哉游哉飞着的梦想,象忽然石化了一样,从半空中沉甸甸地摔下,变成无数碎片。

赵亚放声大哭起来。

“别哭,亚亚。”张瑞把他翻过来,为他抹眼泪,把他搂住。

赵亚止不住哭声,他没法不哭。

他曾经以为唯一就是唯一。

他曾经以为爱情就是爱情。

他曾经以为天地变幻的东西无数,但至少有什么可以永恒。

他曾经认定一个人,可现在哭倒在另一个人的怀里。

赵亚憎恨自己,他开始明白张瑞对他刻骨铭心的恨。张瑞恨他,并不是嘴上说说,张瑞是真心的恨,就象真心的爱一样。

赵亚哭:“我残忍、无情、负心、懦弱。”

张瑞轻轻抚摸他的脊背,为他顺气:“你只是贪心。”

“对,我贪心。”

断断续续的哭泣继续发泄着说不出的伤痛,张瑞抱着他,只是静静抚摸他的背。

这瘦骨嶙峋的脊梁,苍白无助的脸。

偎依着过了半夜,直到赵亚哭不出来。两人动作迟缓地收拾一地的模型。

一件一件,放回陈旧的袋子里,等待着再度封尘。

“我一直以为自己很爱徒颜。”

“现在呢?”

“那个时候的我,真知道什么是爱情吗?”

“那现在呢?现在就知道了?”

赵亚恼怒地抬头,恰好撞上张瑞的脸。张瑞移一下,咬住他的唇。

“嗯……”

“不要想了。”

急促的喘息,起伏的胸膛。男人和男人的搏斗,缠绵激情。

一个饱满的袋子遗留在地上,不再被注意。

“什么都不要想了。”

只要红唇仍在,热吻仍在,肌肤触碰热乎乎的感觉仍在。

不要费心。

不用找心的方向,也许心这东西,我们本来就没有。

越寻觅越迷茫,越笃定越不安。

“亚亚,你永远不会真心爱我。”

“嗯?”

“我知道的。”

情人间的底语,在耳边徘徊。

身紧紧贴在一起,却依然陌生。

我们,不过是凡人。什么地老天荒,什么海枯石烂,轮不到我们。

“但我们在一起。”赵亚脸颊的温柔,如灯:“我和你,赵亚和张瑞,才是我们。”

往日的体育中心,绿草已不如荫。太多人曾舒服地仰躺在上面,看过星,笑过,唱过,践踏过。

忘记徒颜,没有悲壮的歌声相伴。

孤独和寂寞,才是最大的敌人。

“我好寂寞。”

“我也是……”

拥抱,热吻,缠绵,让我们一起抵抗,冷冷清清,寂寂静静的孤独,那难熬的一分一刻。

只要有人在身边,不管是谁。

是你?

是你?

那天清晨,两个字,通彻心扉。

工作在忙和不忙中兜兜转转,你勤快,工作便不断的来,慢的,反正催的人也不大凶恶。

赵亚学会在工作中找调剂,他能在缝隙间悠闲地享受一杯咖啡,滋味在唇齿间散逸。

“蓝色会比较好。”

“可客户的母亲大人比较倾向红色。”赵亚把文件摊在书桌上:“红木家具,似乎是他们的传统。”

“这样一来,弄得不中不西,完全没有美感。”

“美感是靠我们创造的。”

张瑞半倚在书桌上,屈起指端扣着木桌:“美感也要依靠科学的审美观。”

赵亚笑起来:“方案我已经写好了,刚刚打印,你看看。”

接过递过来的方案书,对里面的图纸只扫了一眼,唇边帅气的笑勾起来,手轻轻挽,搂住面前的人。

“张瑞?”

“我想抱你。”

赵亚双手抵着:“看方案。”

“看过了,很好。”张瑞说:“你昨天加班睡着了,手里还拿着这东西的初稿。别忘记是谁把你抱上车的。”

“你这个骗子,呜……”

“我是骗子。”

骗与被骗,只要心甘情愿。

他爱赵亚,这离开他便孤孤单单的背影,一人行走时总蓦然回头似乎寻找什么的小东西。

亚亚,这名字真好听,多少年,念在嘴里象咀嚼槟榔,余味无穷。

他的亚亚爱呆在风里,听雨将下的声音。亚亚常手摸着路边苍老的树干,低头沉思。亚亚的小脑瓜,总有许许多多烦恼。张瑞总觉得那些烦恼有趣,象诗人一样多愁善感的亚亚,象水晶一样透明的亚亚。

“我们永远在一起。”

赵亚仰头问:“有永远的方法吗?”

“也许有。”

“也许而已。”

张瑞冲动着,想吻住淡红色的唇:“只要不分开。”

“如果我们是一男一女,就可以领结婚证。至少保险一点。”

“呵,你这个丧失安全感的家伙。”张瑞晒然:“一张纸条可以给你安全感。”

“有纸条总比没纸条强。”

叨叨着,不过柴米油盐。婚姻和工作,爱情与面包,不容于世,他们彼此明白。

“好想要个保证,贴身而藏,知道你已经被我套住。”

张瑞眨眼:“总不能送你一枚戒指。”

“为什么不能?”

“你又不是女人。”

赵亚点头:“是啊,不是女人。”再纤细,肩膀、腿、腰、眉,都是男人。应该知足,他经受的世俗压力比预计的少,张瑞保护着他。

时光渐过,赵亚毕业已经两年。个头没有长,脸色却慢慢红润起来。午夜在床上温存着商量了一会,隔几秒一个烫热的吻贿赂下,他答应搬到张瑞家。

赵亚说:“搬家不简单,要请假。”

“你这地方能有什么东西?家具都不要,破破烂烂的,收拾几件衣服就行。”

赵亚斜躺着,勾起唇角:“最好只把人带走?”

张瑞眉眼一挑,学着京腔点头:“妙计妙计。”露出诡异的笑,抱住赵亚的腰,让他贴在自己身上,沉声说:“我们再来。”

“我要睡了。”赵亚闭上眼睛。

“那好。你睡,我主动就好。”张瑞贼笑。

“抗议。”

“抗议无效。”

“喂!我呜呜……唔……”火热覆盖上来,赵亚忙着找喘气的空隙:“少来,又出一身汗。睡觉!”

“乖,一会儿我帮你洗澡,擦背。”

春宵,热气蒸腾。

被子蹬下床,让出足够翻滚的空间。低鸣和呻吟合奏,装饰汗滴点点。

我们,我和你,张瑞和赵亚。身已经化了。

但仍不够。再贴近一点,直到你在我中,我在你中。

“明天想吃什么?”

“你的手艺我看就免了。”

“最近有进步……”

喘息也是甜的,浸透了笑的味道。每一块骨骼,被丝绸般的肌肤包裹着,蜿蜒着优美的起伏。

猛一阵受力,逼得眼前泛出白光。

“啊!”

赵亚叫起来,后仰着脖子,身子仿佛僵硬般弓起来。看着床顶几秒,才缓缓放松下来,大口喘着气。

“我迟早死在你手上。”赵亚抱怨。

张瑞低头,咬在他又爱又恨的身体上:“你不死我手上死谁手上?”

赵亚觉得好笑,弯着唇,抬手抚摸张瑞额头上湿漉漉的发:“有道理。”

张瑞翻身,和他并排仰躺着。

“亚亚,我们小时候的事,哪一件你印象最刻?”

“你惹我的事,都记得。”

“嘿,还记仇?”

“当年我被你整得多惨?”

“哪有?我可是时时刻刻护着你。”

“骗我参加你的生日聚会,我妈还叫我带健康液送你。结果你逼我喝掉。”

“那不是为你好嘛。”

赵亚给他小腹一拳:“这拳也是为你好,让你懂得人生道理。”

“呜……”张瑞夸张地捂着肚子缩起来:“肠子都断了。”

“哈,活该。”

“哈哈,我要报复。”张瑞猛坐起来,俯身压住赵亚。

赵亚横他一眼:“要不要我大叫救命配合一下?”

“不要嘴硬,待会看你怎么求饶。”

笑吧,笑吧。

霓虹灯闪烁的远,何缺了笑声?

喧闹,不过是人生苦短一杯解愁酒。

夜了,漆黑的房间里,余波已止,平复了呼吸,怕冷似的偎依一起。

“知道我最怕什么吗?”张瑞问。

赵亚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张瑞,不要把弱点暴露给别人。”

张瑞沉声说:“亚亚,我会永远陪着你。”

“怎么忽然想起给我个承诺?”

“有承诺总比没承诺好。”

悠长的沉默。

“我们都是无根草。”赵亚叹气:“你那边,有人知道了?”

“你别管。”张瑞说:“兵来将挡,能把我怎么样。”

赵亚无言,眼帘蓦然一闪,跳回熟悉的执信校园。

执信大门外,那老而绿的大树,郁郁苍苍。对面坐着若琳,桌上都是赵亚喜欢的菜色。

徒颜要走了,徒颜要出国了。

赵亚记得,因为他吻了徒颜的照片。照片上的徒颜多帅气,象一个发光的天使。

情不自禁,真的情不自禁。

白皑皑的云一朵一朵飘过心,呼啦拉变成棉,堵着。

喘不过气来。

“亚亚,怎么了?”张瑞翻身,一只手撑着头。

“没……”

第十八章

真的请了两天假准备搬家,赵亚打电话给张瑞:“明天早点过来帮忙。”

“我今晚就过来帮你收拾。”

“别,你过来是收拾东西还是收拾我?少胡闹了,明天,记住啦。”

清早起来,心情额外的好,清凉的绿草气味飘在鼻尖上,赵亚贪婪地闻着,环视小小的单人间,平时觉得拘束狭小的空间,现在可爱不少。

人都是贪心的,得了这个,忘不了那个。

舍不得三个字,耽误了多少人?

要收拾的行李不多,首先把装模型的大袋子找出来。看护这袋子似乎已经成为赵亚的一种本能,离开家门,到中学,到大学,都是这个大袋子陪着。

张瑞和徒颜的模型还放在里面。赵亚想张瑞也许会不高兴,但,就让张瑞不高兴去吧,他的要求并不过分,只是一个小小的安置袋子的地方。

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张瑞还没有出现。赵亚不得不打他的手机。

“您拨叫的用户现已关机……”

张瑞自己买的房子也没有人接听电话,公司里,同事说张瑞请假了。赵亚心里微微收缩,不祥。

“您拨叫的用户现已关机……”

来来去去,都是这把叫人腻味的声音。

关机,关机,赵亚焦躁地继续拨,还是关机。

他放下电话,天气晴朗得不成体统,赵亚厌恶起那灿烂的阳光来。

他站在窗台前眯眼睛:“晒!”心神不灵地放下窗帘,遮挡半壁光亮。

不祥的感觉再三触动他的神经,他感觉自己缩成一团,虽然咒骂可恶的阳光,可他又觉得冷。

出事了,张瑞出事了,出事了,情绪对理智这样说。

早知道的,这是应该的,早该想到的,理智这样对情绪重复。

他在狭小的房中转了两圈,忍不住猜测。发现他们的是谁,张瑞的父母,张瑞的朋友?他们会采取什么行动?

好端端的平静要被打破了,赵亚觉得自己不该答应搬家,他和张瑞太天真,这世界本来就不允许他们在一起,怎么可以光明正大搬到一起?

活该,谁叫你们百无禁忌地挑战呢?

无人的冷清,直叫人恐惧。看不见该来的人,四周的一切都活了似的,幸灾乐祸着张着眼睛看好戏。

赵亚的心越缩越紧,钟指到九点。

每张瑞说来,一定在八点以前,他有早起的好习惯。

赵亚不安地抬头,蓝色的天空让他更加不安。

飞机划过天空的景象在眼前掠过,那自由的远去的机器鸟,载着众多的希望一去不回。

张瑞会来吧?

钟慢悠悠走着,走得再慢也移到十字上了。

赵亚又拿起电话,按下重拨,悦耳的按键声自动响起。

“您拨叫的用户现已关机……”

广东话、普通话、英语,都重复着同一个意思。

时间太任性了,它开始忽快忽慢,赵亚艰难地熬着每一分钟,可猛一抬头,已经十二点。

被抛弃的感觉那样强烈,无法忽视。

于是一切出奇安静,象地震前最温柔的一刻。

心空荡荡起来,赵亚皱眉,他憎恨自己的不安,也憎恨自己无法压抑的胡思乱想。

张瑞为什么要关机?

也许他不是自愿的,谁能关了张瑞的手机?也许有某人要和张瑞谈谈,不受外人打扰地谈谈,象当年若琳阿姨和徒颜那样谈谈。

赵亚不知道若琳当年是在哪里,怎么样和徒颜谈的,但他能清晰地感受那份沉甸甸。

现在,轮到张瑞。

什么时候谈完?赵亚再三抬头看钟,指向三了。

三点,张瑞等于已经消失一天。赵亚答应他搬家,请了假,结果他失踪了。

赵亚自嘲地笑,笑声干涩。

秒针滴答滴答走着,每当无人的时候它便嚣张,在赵亚肉呼呼的心上轻轻松松地走着,毫不把赵亚被煎熬的样子看在眼里。

张瑞会不会,就这样从此消失?一个念头闯进来,赵亚认为这个念头真可笑,但他猛然打个寒战,转身朝房门跑。

消失,忽然消失的张瑞……虽然不可思议,虽然昨晚才笑着通了电话,虽然有那么那么多的甜言蜜语,但要断裂,也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赵亚毫无安全感。

谁能保证张瑞不会忽然打个电话过来,沉声说一句“亚亚,对不起,我准备出国。”

或者张局长打个电话来:“赵亚,我家张瑞已经上飞机了。”

现代交通发达,现代人行动果断迅速,谁也说不准。

干脆点的,连电话也不用打,潇潇洒洒去吧。

赵亚被这些盘旋在太阳穴的想法逼得喘不过气,他不知道该去哪,但用力地扭动门把。

刹那间眼帘一跳,某个身影恰好出现在门外,似乎正在按门铃,门忽然打开,那人愣住了。

张瑞?惊喜在心里闪电似的为焦躁撕开一个宣泄的裂口,赵亚的眼睛来不及露出笑意,即刻沉淀出不安和愕然。

不是张瑞。他失望地呆站着,而且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阿姨……”蠕动着嘴巴,赵亚没有精神控制自己的表情,他怀疑自己的面部曲线正在扭曲。

不速之客。

居然是她。

若琳还是若琳,属于阿姨的温柔气质始终没变,连扫在赵亚脸上的目光都还是那样慈爱,充满感情。

隔着一条看不见的线对视许久,若琳才喊了一声:“亚亚。”包含了许多东西在内的两个字。

为什么会忽然出现?赵亚困惑地看着若琳,他浑身不自在地后退,显得手足无措:“请进。”

若琳轻轻跨进门,打量乱糟糟的单间。

“我正打算搬家,很乱。”赵亚心虚地解释。

也许不是心虚,他只是不安,这个时候,若琳只会代表不祥。他清楚记得若琳曾经扮演什么角色。

“请坐,喝点什么?”赵亚把报纸从沙发上扫开:“冰箱里只有啤酒,没有人喝果汁,所以没有准备。茶……哦,还有一点茶叶,我去泡。”

若琳柔和的目光一直停在赵亚脸上,她象有许多说不出的话,不得不借用目光表达。看见赵亚慌慌张张翻找茶叶,若琳才开口:“亚亚,让阿姨好好看看你。”

赵亚讷讷地靠近。

乱糟糟的房子,乱糟糟的心情,老天爷总爱让一切高潮迭起,不是死水一潭就是浪头一个比一个高的打过来。

张瑞不见踪影。

而徒颜……徒颜两个字蹦得那么快,赵亚想挡也挡不住。他偷瞥若琳,害怕她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

“好久不见,阿姨还好吧?”赵亚左手搓着右手:“一直没有空,没有去看望您。我也是刚刚毕业,比较忙……对了,阿姨怎么会知道我住的地方?”

他瘦削的下巴还带着小时候的影子,却长高了不少。若琳认认真真看着,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她仿佛代替娟子在打量赵亚,可想起娟子,她一点也不感到欣慰。

娟子,你该多恨我。

“你一走,好多年了。”

赵亚惭愧地点头,闭着嘴。随意一个字,都会牵扯起当年的心痛心碎。

若琳也找不到话说,她相信娟子在天有灵,一定会痛恨她唾弃她。

“为什么一声不响地离开?”

赵亚略略回神,转动眼珠看着她,那目光象针一样刺到肉上,若琳居然不自禁退了退。她苦涩的,认罪似的笑:“我……一直没有真正的找你。”

赵亚的目光太清澈,象鞭子一样抽打着。

“我收到你寄给我的钱,可你已经走了。房子卖了,学也退了,我好几天站在你们家楼下,想看看你会不会回来拿东西……”若琳觉得赵亚眸子里尽是了然,尽是冷冷的讥讽,她忏悔似的伸出双手,握住赵亚:“可我知道,我并没有真正地打算把你找回来。我本该好好照顾你的,那个时候……”

“阿姨,别说了。”

“不不,不是的,亚亚,你听我说。”若琳含着忧郁的眼睛闪着朦胧的泪光:“徒颜那时天天打电话回来问,他偷偷跑回来一趟,我打电话去要他爸爸看着他。我对他说,你和你的同学张瑞在一起,我说你过得很好,我说你并不想见他。我知道应该找你回来,好好照顾你,可是我害怕见到你,你不会明白我有多矛盾。我象心里烧着一盆毒辣的火,我无法再忍耐下去,我跟自己说要找到你,把一切都告诉你。”

这算不算开门见山,坦然心交,在这么漫长的啷啷跄跄后。

赵亚微微蹙眉。

他的心并没有针扎一样的疼,象被人施了麻药搬上手术床,他睁着眼睛,无动于衷地看着医生划开自己的肚肠,挑穿血管。

一点也不疼。

“亚亚,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娟子。”若琳无法控制地掉下眼泪,赵亚的印象中她一向坚强,温柔,可现在她哭得如此哀伤,仿佛得不到赵亚的原谅她会一辈子这样哀伤:“请你原谅我。”她滚烫的眼泪滴到赵亚手上。

赵亚轻轻抽回被若琳握住的手,扯了一条面纸递给若琳。

他平静地说:“您说的没错,我和张瑞在一起了,我们很好,很快乐。”

若琳似乎得到安慰,抬头看着赵亚。

这是一位母亲,不过是一位母亲。而且,她是徒颜的母亲。

保护一个,舍弃一个,原本就天经地义。

“你原谅阿姨吗?”

“这些事,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赵亚从容地看钟:“张瑞也该下班了,要不要一起吃饭?”

“不,我该走了。”

若琳在门口再握住赵亚的手,盯着他的眼睛问:“真的不恨阿姨?”

“不。”

“一点也不?”

“一点也不。”

“亚亚,阿姨希望你可以永远快乐。你真的快乐吗?”

赵亚认真地说:“真的快乐。”

若琳长长叹气:“那样的话,我就放心了。我以后,能常常来看你吗?如果不方便的话,我可以……”

“阿姨。”赵亚忽然轻轻打断她的话:“徒颜要回国了吗?”

若琳表情微滞,她看着赵亚,抿嘴,郑重地点了点头:“对,那孩子要回来了。”

“他还好吧?”

“跟着他爸爸,毕业了,发展得不错。”若琳带着点小心地说:“他……也许会带个女孩子回来见我。”

赵亚凝视着若琳,忽然淡淡笑起来。

“阿姨,你看,”他在若琳面前倜傥地转身,让若琳看清楚他高挑的身子,然后面对若琳站直,带着骄傲说:“亚亚已经长大了。”

“对啊,孩子们都大了。”若琳用微不可闻的声音感慨。

“见到徒颜,告诉他我很好。”

门关上的声音很清晰,锁咯噔一声,清脆得近乎悦耳。

赵亚用背抵着厚实的木门,面对若琳的最后一丝微笑僵硬地残留在唇角。

抬眼,时针已经指到六,夜幕低垂,吞了太阳,眼看要吞没这个小房间,连同赵亚和他眷恋的那袋子旧模型,也要一同吞没。

他失了力气,缓缓挨着房门瘫在地上,惘然地靠意识编织一条无从知道的线索。

徒颜走了,他被爸爸看住,他打电话回来……

亚亚很好,亚亚和张瑞在一起,亚亚过得很快活。

一切天经地义,一切理所当然,所有的所有,都风和日丽。

赵亚所经历的孤单和寂寞,凄凉的空气、淡漠的悲怆,原来都被幸福包装起来,送到远在异国的徒颜面前。

夜越发欺近身边,凉浸浸的,赵亚在黑暗中睁大的眼睛渐渐有了焦距。

盯着对面的电话,他象找回力气似的蓦然站起来。

张瑞,你在哪?

颤抖的手指拨着熟悉的号码,他慌乱地寻找着。

永恒,你又在何方?

当血管失去血液,当身体失去温度,为何灵魂依然不灭,而仍懂得哭泣?

我不想哭泣。

我的愿望如此卑微,不过是一枚戒指一朵鲜一个目光一个微笑,只要其中任何一样可以让我永远保留。

可永恒,你在哪?

赵亚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摸索到他的大袋子。他伸出双臂紧紧拥抱着他的模型,轻轻地情地抚摸它们。

不管你是谁,请不要离开我。

凡人歌 第十九章

他哭泣着睡去,哭泣着醒来。

窗外黑暗已经过去,灰白占据了天空。有人拍他的肩膀,赵亚抬头,看见张瑞温柔的眼睛。

“对不起,我迟到了。”

赵亚懵懵懂懂地看着他,轻声要求:“张瑞,送我一枚戒指吧。”

张瑞邃的眼睛看他许久。

“好。”张瑞点头。

赵亚长长地,舒了口气。

人如果是全知该多好,那将不会有许多的不确定,也不会随时随地无法拥有安全感。

赵亚唯一知道的是张瑞回来了,张瑞眉目间的疲倦藏得很,可逃不过赵亚轻轻一瞥。

他的张瑞,打赢仗回来了。

受伤否?

“我们……暂时不搬过去。”

赵亚一点惊讶和疑问都没有:“嗯。”

“亚亚,”张瑞搂着赵亚沉吟:“我们换个工作吧。或者自己弄个小小的工作室。”

“吵翻了吗?”

“我妈病了,爸和我都不想她知道这事。放心,我会解决的。”

赵亚不安地寻求着张瑞的气息,在他怀里仰头努力让视线穿越云层。

主宰冥冥的天啊,他静静在心里述说,张瑞回来了。

似乎一切没有改变,午饭还是简简单单,男人的手艺炮制出来的各种以鸡蛋为原料的菜肴,长长短短的青菜往开水里一扔,倒点盐和味精,搅成一团就端上桌。

房间很安静,他们默契地摆放筷子和碗,装汤或者勺饭,手偶尔碰上,彼此交换一个叫人温暖的眼神。

“什么时候给?”

“什么东西?”

赵亚往嘴里塞一块炒鸡蛋:“戒指。”

“哦,”张瑞忽然提出:“有来有往,你回送什么东西给我?”

“你要什么?”

张瑞动作蓦然一滞,他轻轻把筷子放下。

“我要你爱我。”

赵亚愣住了,他眨眨眼睛。

张瑞诚恳地看着他,隔着桌子说:“亚亚,我要你爱我。”

空气凝结成一团,仿佛有了无形的压力。

浓密的睫毛上沾了水汽,变得沉重起来,赵亚似乎被别的什么东西控制了心神,远远躲在远,看见自己认真地说了三个字:

“我答应。”

“象天崩地裂乃敢与君绝,象唐明皇夜梦杨贵妃,象梁山伯祝英台化蝶?”张瑞严肃地问。

赵亚不得不感叹张瑞过人的记忆力。

“这些东西,真的存在吗?”

张瑞皱眉,沉吟着,半晌,浓眉舒展开来:“至少,我们,我和你,张瑞和赵亚,真的存在。”

神秘的在上面窥探俗世的天啊,崩溃的世界要重建了吗?

更结实的支柱,更广阔的天地,更宏伟的气势,更辉煌的蓝图?

“对,至少我们存在。”

“而且,至少我们希望彼此相爱。”

“我怕,我怕压力。”

“汤冷了。”

“我去热。”

凡人歌 第二十章

赵亚没去想象张瑞家宛如炸弹尚未爆炸前紧张压抑的气氛,按照张瑞说的,他用心写了一张辞职信,打印出来,装进信封。

“给我吧。”张瑞自己那封也弄好了。

“一起去公司?”

张瑞上下打量赵亚一番,笑笑:“别去了,我帮你递。”

赵亚暗中松了口气,他真不想回去面对知道内情的总经理,更不想迎头撞上老板张局长。

他潜意识地回避危险和尴尬。

张瑞没多久就回来了。开门进来,把手上捧着的一个大纸盒放在角落,脸上带着和出门时一样的笑容。

“脸怎么了?”

“没怎么。”

赵亚偏着头皱眉:“谁打的?”

“老头子,他挺给我留面子,关上门在总经理室动的手。”

赵亚轻轻伸手碰他微肿的嘴角,张瑞眯起一只眼睛挣了挣,忽然抓住赵亚的手。

“别动。”张瑞沉声说。

赵亚不解地抬头。

“亚亚,就这样站着。”张瑞满足得直想笑:“多站一会。”

赵亚果然站着,象标枪一样直,可他怎么也无法和张瑞含着笑的目光对视,头渐渐低下去,视线落在张瑞的鞋尖。

凡人歌 第二十一章

那夜赵亚并没有揣揣不安,若琳来访的事他对张瑞守口如瓶,象尽量模糊一张曾经印有清晰图案的纸。

他上床,用肘子碰碰张瑞:“睡过去点。”

张瑞挪动一下,赵亚爬了上去。

“让我靠一下吧。”赵亚又用肘子碰碰他。

张瑞半闭着眼睛翻身,开放胸膛的位置,把手放在赵亚腰侧。

赵亚似乎安心下来,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做梦么?梦中有鸽子,灰色的翅膀,呼啦呼啦一群。

鸽子飞走了,穿过云层,瞧不清下面的芳草依依。

就这么飞着,发出叫人迷惑的尖声,那是鸽子的叫声吗?自由的翅膀,却有一副凄厉的嗓门。赵亚在梦中始终抬头,他担心鸽子飞不高,却又不希望它们离开自己的视野。

“我们先悠闲几天吧。”张瑞的声音低沉地钻进耳朵,赵亚迷迷糊糊搂紧身边的温热,不肯放手。

但温热动弹着,耳朵上忽然痒痒的,似乎被什么轻轻咬了。

“早上想吃什么?”

赵亚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梦,鸽子呼啦呼啦全不见了,他睁开眼,看见窗外明朗的青色。

张瑞笑着用鼻子蹭他:“睡死了。早上想吃什么?”

赵亚皱脸,嘟囔着:“只要不是你做的,什么都成。”

他翻身,被张瑞强制着翻回来:“就这么看不起我的手艺。”

“咱们俩这方面半斤八两,都有点自知之明吧。”赵亚索性搂着他再睡。

张瑞抓开他的手:“看来得给你显显本事才行。”干劲十足地跳下床。

厨房里开始奏起一阵锅碗瓢盆曲,可惜旋律不大优美,不时有类似勺子撞击地板的超高音传来。赵亚终于睡不下去,坐起来挠挠头,磨蹭着挨到门边:“做什么呢?”

张瑞咧嘴笑:“等下你就知道了,保证你以后求我做给你吃。”

递个不大信任的眼色,赵亚自去洗脸漱口。

隔了半个多小时,厨房合奏曲算了到了尾声,赵亚坐在桌子上,看见张瑞黑着脸出来。

“早餐呢?”赵亚明知故问。

张瑞无言,坐下来,才开口说:“我下去给你买油条。”

赵亚瞅他半晌,呵呵笑起来:“早猜到啦。”从桌下拧了一个大袋子上来,里面装的都是油条和盒装的稀饭豆浆。

他递给张瑞一根油条,问:“你到底想弄点什么?手工面条?”

张瑞摇头:“算了吧,没什么。等下弄出点样子再给你吃。”

“东西呢?我不吃,我看看。”

“倒马桶了……”

气氛忽然凝住似的,赵亚收敛了笑,低头。

两人默默啃着油条。张瑞一鼓作气喝了两碗豆浆,总算回复生气:“嘿,还是楼下那两夫妻卖的豆浆带劲。亚亚,我琢磨过了,先玩几天再找工作。最近挺多公司请人,不用担心。来,把这稀饭喝了。”他把开了盖子的稀饭推到赵亚面前。

赵亚的手,忽然轻轻覆上他的手。

这动作太温柔,温柔得仿佛叫人触电般,象把心脏里的一些东西顺着脉搏传递过来。张瑞敏感地抬头,看着赵亚。

赵亚说:“我知道你对我好。”

简单的一句话,掺了几种调子和心情,缓慢地淌出来。

金色的光渗透了青涩的天,一轮红日伏在东侧,矜持地表白态度:我要升起来了。柔和到不可思议的色彩在简单的房间内流逸。

张瑞在瞬间几乎想大哭一场。他不自在地哼哼两声,想过去狂热地搂住赵亚,最终,却,只是轻轻将赵亚的手反握在自己掌中。

他们开始欢乐的过日子,赵亚说:“别去太远的地方。”

番禺、三水、桂林的游,福建、珠海、圳的玩,一边欢乐一边倒数。

“该找工作了。”

赵亚终于想起,这个世界运转如初。

银根并不紧,但坐吃山空,何况张瑞的房和车目前都被家中收回。一个本科,一个未毕业的研究生。

张瑞信心百倍:“我认识挺多人,有以前的工作经验在,找兼职一点不难。”果然,过了几天真找到兼职,张瑞让给赵亚,“这活在家里做就行,你的资质也是够的。我再找。”

但张瑞的求职并不顺利,他习惯了被人重视,寻常的小职位不入他眼。

赵亚在家里和兼职的公司策划部联系,往往见张瑞西装笔挺,带着履历出门,有时不一会就回来,有时过了十二点也不见影子。

偶尔半夜醒来,会看见张瑞闷坐在床头吸烟。

“别担心,”赵亚坐起来,点了根烟放在自己嘴里:“你的本事我清楚,良禽还要咳咳咳咳……”

张瑞一手拔掉他嘴里的烟:“不能抽你就别抽。”

“你也少抽点。”

“我能抽。”

“那我不是成天抽二手烟?还不如自己抽一手呢。”

张瑞猛把自己嘴上的烟也拽下来按熄,对赵亚扬扬下巴:“睡觉去。”

第二天张瑞有一早出门。赵亚做完了自己的工作,伸着懒腰站起来,走到窗边打算晒晒太阳,一个熟悉的身影跳进眼帘,差点让他闪了腰。

骤然放下伸懒腰的双手,浑身僵硬了。

僵硬着,如融化一半的冰,例外夹带着水,脆松松的,硬而虚,用手一捏就发出清脆的冰屑声。

两个字,撕心裂肺喊不出口。赵亚站在窗边,低头与树下的男人目光交缠。

男人,已经是男人了。

你的手,大了不少。

赵亚隔着玻璃窗凝视,凝住的一刻,哀伤的乐声飞过头顶。

铃…………

电话铃忽想,震碎了一切,赵亚霍然转身,颤抖着手拿起电话:“喂?”

“亚亚,我路上碰到一个挺熟的大学同学,约了他今晚吃饭,你来不来?”

“你去吧,我不来。”

“真不来?”

“工作还没做完。”拿着话筒,心虚地瞥向窗户方向。

“晚上带点消夜给你。”

“行。”

匆匆放下电话,赵亚犹豫着靠过去。窗外,一点点的,树梢看见了,树枝看见了,远大街上走动的人看见了,再靠过去点。

树下空荡荡,没人。

赵亚浑身鼓荡的气瞬间泄个精光,颓然坐下,说不出放松还是怅然若失。

那是徒颜,一定是徒颜。赵亚确定着,一会后又疑惑起来,真的是徒颜?多年没有见了,就真能分清楚?或者长得象的另一人,太阳晒了,站在树下。

不不,应该是徒颜。

赵亚懊悔,心里似乎塞了只挠爪子的猫,该冲下去,为什么不冲下去?冲到他面前,摸他的脸,握他的手。

徒颜的手,那么热热的,赵亚想起他们仰躺在草地上,手不知不觉得触到一块。

该告诉他一切,撕开若琳设的诡计,痛痛快快闹一场。赵亚快意地想着。

叮咚……

门铃蓦然想起,再度打碎了一些东西。

谁?赵亚瞪着门。张瑞?他说今天不回来吃饭。徒颜吗?

心砰砰乱跳起来,他小心地靠近,门上为什么没有猫眼?他痛恨自己当初省了这么一点功夫。

门外站的是谁?

叮咚……门铃又响一下。赵亚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缩回搭在门把上的手。

徒颜,是徒颜!赵亚不安地搂住自己。

不能放他进来。张瑞不在,开门让他进来是什么意思?而且,徒颜来的目的,不是明摆着吗?他顺道来验证母亲说的话,拿出一副被负心者的面孔,可他自己还带了女孩回来见母亲呢。赵亚怨恨起来,他盯着木门,仿佛他怨恨的人就在面前。

叮咚、叮咚。门铃锲而不舍的响着。

开门,或者不?令人无奈的选择题横在亚亚面前,左手紧紧握着右手,他缓缓向后退,把脊背贴到冰冷墙壁上。

谁会这么锲而不舍的按一个陌生人的门铃?柔和的音乐掺和在叮咚铃声中,节奏悠扬地亲吻空气,就那么简单的触动回忆。

亚亚盯着木门,徒颜,两个字就能牵动一个人、一生的回忆。

开门,开门,然后热泪盈眶。呀,徒颜。

画面疯了似的涌到眼前,鼓励亚亚朝门走去。打开,把门打开。

门外的是徒颜,那个曾经笑倒在草地上的男孩,那个骑着单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男孩,那个在漆黑中说“亚亚不要哭”的男孩,那个离去前流着眼泪打电话的男孩。

如今他长大了,他站在树下,静静仰望某个窗,凝视某个人。

走马灯在脑子里不断的转,沸水般的热度笼罩了赵亚,他开始挪动脚步。仿佛踩在棉上似的,每一步都不稳,每一步都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迈出。

开门吧,徒颜,徒颜就在门后。

每挪动一步,就有一个画面跳出脑海,他们曾拥有的每一分快乐随之归来,赵亚咬着牙,走到门前。

“我答应。”最后一刻,三个字清晰地蹦出。

赵亚猛然抖了一下,他疑惑地皱眉,仔细凝听周围的动静。门铃还在响,叮咚、叮咚……

“我答应。”

我答应……我答应……我答应……

回荡在耳边的声音从脑子里跳出来,赵亚蓦然发现这是自己的声音。他吃惊地捂住自己的嘴。

对对,是他曾经说过的三个字。

“亚亚,我要你爱我。”

“我答应。”

我答应,象天崩地裂乃敢与君绝,象唐明皇夜梦杨贵妃,象梁山伯祝英台化蝶。

张瑞的脸冲破暴风般的旋转画面,占据赵亚的思维,象泰山忽然从地下冒出来一样,巍峨地涨满了赵亚乱跳的心。

“别按了。”赵亚站在木门前,轻轻开口。

门铃犹在响呀,叮咚、叮咚……

“别按了……”赵亚用尽自己的力气喊起来:“别按了!别按了!”他近乎愤怒地擂可恶的木门。

他们只是凡人,为何要承受命运恶意的捉弄。

徒颜就在门后,把手搭在门把上的前一秒钟,赵亚发现张瑞的名字划过脑海就象刀子穿过心脏一样剧痛。

“别按了!”

门铃不再响了,四周,里里外外骤然死一样安静。

他不能开门,那是背叛。他无法背叛张瑞的爱,虽然他是那么那么渴望可以抓住徒颜已经长得好大的手,抓住他的爱情。

赵亚怔了片刻,他把脸贴到木门上,冰冷的触感缓解了他的激动。

“徒颜……如果你是徒颜,”他贴着门,无力而艰难地吐出喉咙里的字:“如果你是徒颜,请你走吧。”

“我很好,我知道你也很好。”

“我和张瑞在一起,我们很幸福。”

“如果你是徒颜,请不要打搅我们。”

象你曾经从若琳阿姨口中知悉的那样,一切如被包装的礼物般美好,我很好,非常的好。

不曾孤独,不曾寂寞,不曾挣扎,不曾哭泣。

门后寂静,无从猜测那里是否矗立一人,徒颜?

夜并不凄清,月仍在,淡放光华。

人也并不凄凉,至少口中承认着自己的幸福。

赵亚靠在门后,无助地重申自己的幸福,当安静越来越让他不安时,他怔怔看着仿佛隔离了两个世界的木门,终于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他最纯真的、最心爱的、最美好的,回来了。

又归去了。

赵亚被移动的门推醒的时候,天还未亮。

灰色的天空暗藏着未来的光明,朦朦胧胧,象赵亚刚刚睁开眼时一样。

张瑞奇怪地问:“怎么躺在这?等我的门?”他蹲下去,把在地板上缩成一团的赵亚抱起来,扔在床上。

“去了一个晚上?”

“夜宵加KTV,就这么耗了一个晚上。”张瑞随意地回答着,俯下端详赵亚:“脸色有点怪怪的。”

赵亚看着张瑞的眼睛,刹那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梦很诡异,他梦见徒颜回来了,并且在按门铃。

梦中他的反应也很诡异,他居然没有开门。徒颜就在门后,而他竟唤着张瑞的名字睡着了。

“在想什么?笑得这么古怪?”张瑞捏他的鼻子。

赵亚甩头逃避张瑞的手指,他翻身在床上缩成一团:“没什么。”闭起眼睛,可心跳不知不觉加速。

为什么不开门?心里的波浪和表面平静的睡态截然相反。

他依稀记起徒颜在树下凝视自己的目光,太沉,让心重重一顿。

“张瑞,睡吗?”赵亚又翻过身来,看着张瑞。

张瑞在衣柜里找衣服:“先去洗个澡。你这破宿舍,洗澡还要去公共浴室。”

“别洗了。”

“怎么?”

“明天在洗吧。”

张瑞停下动作,坐到床边:“有话和我说?”

他离得好近,只要伸手就可以给赵亚一个安心的拥抱。他的呼吸笼罩着赵亚所在的地方,眼光的相遇不过咫尺之间。

看着张瑞的脸,赵亚忽然涌出一股把一切都告诉张瑞的冲动,他撑起上身,靠近张瑞,紧紧盯着张瑞总是闪烁着光芒的眼睛。

“我……”赵亚吐出一个字,可他忽然发现要说出后面的话是多么的难。首先,他根本不知道该对张瑞说什么。

徒颜,赵亚无法阻止这两个字在心田上烦躁地跳动。同样,他也无法让自己停止想念,他放不下。

“想对我说什么?”张瑞温柔地诱导。

“我……”赵亚咬着唇。

假如他可以对张瑞说,赵亚已经已经拒绝徒颜,那张瑞该多高兴啊。可赵亚明白,他并没有完全拒绝,他关了门,开了口,但他的心还在霍霍乱跳。

这心不是仅仅属于张瑞的,赵亚为这分不纯洁愧疚。

张瑞饶有兴致地等着,聚精会神地等着赵亚接下来的话,赵亚停了很久,他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赵亚喉咙梗住般,他无法直视张瑞邃的眼睛,视线缓缓往下滑。滑过张瑞的肩膀时,视线顿了顿。

“这是什么?”赵亚伸手拨开张瑞的领子。

张瑞垂眼看了看,一脸平常地说:“没什么。”

“纱布?”

“吃饭时隔壁桌的人喝醉了,说话不清不楚,起了点小纠纷。”

赵亚问:“受伤了?”

“啤酒瓶破了,划了一下。”张瑞打个哈欠,显得不想再讨论这事:“已经包扎了,没事。”

“厉害吗?”

“说了没事!”

赵亚愣了愣,张瑞也觉得自己口气重了,有点不知所措,他站起来,隔一会,才放轻声音说:“真的没事,真的。”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散在房中,不知道发自何人。

赵亚闭了嘴,仿佛他又累了,要继续方才中断的一觉,翻身靠到床的一边去了。张瑞不是滋味地站在房中半天,瞅着赵亚似乎真的睡着了,小心翼翼地重新坐在床头。

他已经没了洗澡的心思,而且脖子上的伤口也不适宜碰水。

身边的赵亚安静地睡着,张瑞低头端详,熟悉的背影还是单薄得叫人心疼。他开始带点傻气地想象。

他想象赵亚会忽然翻身起来,抱住自己喊“瑞瑞我爱你。”

他想象赵亚会和他并肩站在徒颜面前,给徒颜一个淡淡的笑容。

这些都是不可能的,他只是想象而已。

赵亚开始并没有真睡,乱糟糟的心情让他无法入睡。他闭着眼睛,感觉张瑞坐在床前。张瑞的呼吸如此沉重,比徒颜的目光更使人心乱。

我该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办?

赵亚真想做点什么,可他无所适从。

假如可以彻底的舍弃回忆,那该多好。忘记徒颜,或者忘记张瑞,仅仅选择其中一个。赵亚也带着傻气地想,假如他们中的一个从来不曾离开,假如他们中的另一个从来不曾出现。

无法带着徒颜的痕迹爱张瑞,无法带着张瑞的痕迹爱徒颜,赵亚所求的,不过是一份干干净净的,不受干扰的爱情。

可干扰偏偏纠缠不休,来源于自己。

他不安地思考着,渐渐模糊了意识,最后终于睡着了,并且睡了一个好觉。

“瑞瑞?”

醒来的时候,张瑞已经出门了。赵亚爬起来,看见饭桌上的一张纸条DDD我出门有事,微波炉里放着稀饭和油条。

“又是稀饭和油条。”赵亚对着纸条温柔地笑了笑,笑容很快凝住了。

他又想起昨晚的事,不禁又把徒颜和张瑞两个的影子从心底翻了出来。

“怎么办?”赵亚自言自语。

他爱徒颜。

可他答应要爱张瑞。

感情和理智总在较量,为什么爱的人和应该爱的人总不是同一个?

他欠张瑞太多,即使不可以给张瑞完整的爱,也应该报答张瑞的保护。

他把纸条放下,没有去管微波炉里的稀饭和油条,换好衣服后,拨了一个电话。

“张伯伯,我是赵亚,我想见见您……”

见面约在一家比较安静的酒店,赵亚出发前并没有想好自己该做些什么。他潜意识地打电话,潜意识地提出邀请。

直到张局长阴沉着脸出现,冷冷坐在对面时,赵亚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大胆的举动。

“张瑞,昨天受伤了。”赵亚盯着表情没有任何改变的张局长,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张局长用一种令人战栗的威严目光瞪着赵亚,他坐得笔直,象训练有素的军人面对敌人,而他的目光表示他会用尽一切方法打倒对方。

赵亚也觉得惊讶,面对张局长犀利的目光,他本该胆怯的。可他却忘却了胆怯,用清澈的眼睛看着张瑞的父亲:“为什么?”赵亚再认真地问。

张局长内心也有点惊讶,赵亚并不是如此大胆的孩子。他相信张瑞才是占有主动权的一个,知子莫若父,他知道张瑞的倔强。只要张瑞肯回头,赵亚再缠也没有用。

他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做出这样丢脸事的人,一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他看着长大的“好”孩子,居然敢用清澈的、毫不畏惧的目光面对他这个为父者。

“他是你的孩子,为什么要伤害他?”

赵亚诚恳的语气,让张局长开口。

张局长森冷地反问:“你不知道原因?你知道他昨天晚上对我说什么吗?那些……那些混帐话!”

“因为他喜欢我?”

“我费了一辈子的心血,我唯一的孩子。”张局长问:“他爱上了一个男人,疯了一样。为了一个男人,什么都不要了。难道他没有伤害他的父母?”

“瑞瑞爱我。”

“我不允许。”张局长暴怒地大喝一声,抽搐着面部肌肉说:“什么爱呀?你们不害臊吗?我绝对不允许,有这样的儿子,我宁愿亲手把他打死。”

张局长呼呼喘着粗气,他已经懒得去理四周服务生和客人们诧异的眼光。

赵亚低头,往后靠在椅背上。

“那你昨晚为什么不下手?”赵亚忽然抬头。

“……”

“昨天,为什么不索性亲手打死他?用破啤酒瓶割破他的脖子?”赵亚表情平静地说:“你知道他不会回头。”

“你……”张局长被堵住似的愣了一会,随即变得更愤怒:“你这什么话?张瑞是我儿子!我……”

“可你把他打伤了。我知道张瑞,你对他动手,他不会反抗。”赵亚淡淡地微笑,带着一点点骄傲:“可他就算死了,还是爱我。”

“赵亚!”张局长怒吼一声,猛然站起来,居高临下瞪着赵亚。

赵亚悠闲地抬头看他,这一刻,仿佛张瑞的不羁和倔强流入了赵亚的血液,赵亚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么疯狂和镇定的一面。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父亲可以这样伤害自己的骨肉。”赵亚苦笑着抬头:“我们爱错了人,周围一切最美好最亲密的关系都将因此而扭曲?你尽心思要断我们的路,又是否曾经为我们想过其他的出路?”

“我是为了瑞瑞好。”

“他离开了我,就会好吗?”

“是。”

“否则就生不如死?”

张局长吸了一口气,沉声说:“赵亚,如果你父母还在,他们也会这样做。不择手段把你拉回正常人的世界,这是每个父亲都会做的事。”

赵亚怔住,片刻他的表情就象在梦中一样。

他渐渐缓过神来,抬头盯着张局长,轻轻而坚定地摇头:“不,我的父母不会伤害我。”

“亚亚,”张局长凝视他许久,忽然叹气,换了一种慈爱的语气:“我知道瑞瑞很爱你,但你真的爱瑞瑞吗?”

真的爱瑞瑞吗?赵亚仿佛中了一颗子弹般僵住。他几乎有点手足无措,对,他爱张瑞吗?

“如果你不爱他,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为什么不去找你爱的人?为了瑞瑞,为了你自己,离开他,去找你属于你自己的幸福。”

“不。”赵亚叹息似的吐出一个字,他低下头。

无法离开张瑞,张瑞付出的太多,赵亚无法逃离。他信,赵亚的爱在徒颜那儿,但赵亚的人却无法离开张瑞。

精神和灵魂的分离,原来都是在命运轻而易举的摆弄下,凄凉的无可奈何。

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得到赵亚否定的答案,张局长痛心地摇头:“赵亚,你太自私。”

“我和张瑞,只渴望得到一点点。”赵亚站起来,和张局长隔桌而对。

原来,他已经高到足以和张局长平视。

“张伯伯,我们都不过是血肉之躯。你、我、张瑞,每一个凡人想争取的幸福,其实都是点微不足道的东西。”赵亚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缓慢地、认真地说:“可是为了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幸福,我们都要牺牲很多、很多。”

“因为哪怕是我们身边最亲密的人,也会不允许我们得到这一点点幸福……”

赵亚记不清他如何出了酒店,不但如此,他似乎连这交锋谁胜谁负都不了解。

他只知道,他面对了该面对的。

张瑞不会随便在外面打架,他从来不是鲁莽好斗的人。

赵亚终于发现自己陷入一场战役,这种战役他曾经参与,当时徒颜是他的战友。他们努力地抗争,充满渴望和期待,可他们最终被逐个击破。

现在,张瑞成了他的战友。

他不想参与战役,却无法忍心让张瑞孤军奋战,失去赵亚的张瑞等于没有盔甲的士兵。

赵亚在街上无目的的游荡,他并不觉得自己今天做了什么大事,这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确定。

赵亚又不禁问自己,确定什么呢?确定张瑞已经是他要保护的人,或确定张瑞已经占据了徒颜的位置?

他的脚步有点落寞,因为他无法挥挥衣袖就忘却一切。他最真挚的、最纯洁的、最美丽的时候遗留在徒颜身上。

象一张白纸,只有越来越不纯,纵是涂上一层又一层的白色,又能如何?

落寞的脚步带着他回到宿舍,踏上楼梯,他还在思考着徒颜和张瑞。

人生是一条直线,无法返回的直线。

最开始的纯洁的爱,到后来朦胧至无法绎释。

他多渴望保留那份纯洁,踏踏实实的,只爱一个人。

假如他够无情,一个念头象猛虎一样从不知扑出来,让赵亚停住脚步。假如,赵亚不安地想,假如他够无情。

离开张瑞,而回到徒颜身边。

这个念头太过可怕,那是无法用歹毒来形容的。可赵亚的心在乱跳,这样会幸福吗?至少赵亚和徒颜会幸福吧?

幸福,幸福!这看不见影子的小东西,赵亚渴望着,恨不得用生命求来,可他不知道幸福的模样,不知道该往哪求。

站在走廊的尽头,他听见门铃声。

下意识的,赵亚挪前一步,从墙壁的这边探头过去,可以看见自己的宿舍前站着一个人。

心跳!

赵亚慌忙缩回去,藏在阴暗。他的手不知道该搁哪儿,他的膝盖有点发软。

叮咚,叮咚……

徒颜,你为什么又来?

赵亚几乎颤抖着悄悄把视线投出,不错,是徒颜。

赵亚认得他的眉、他的脸、他的已经变得高大的身躯。

心慌意乱!

赵亚不敢出去,他从来不应该怕面对徒颜,当初离开的人是徒颜,受苦的是赵亚。

可赵亚不敢出去,前一天赵亚还有怨恨的念头,可此刻他觉得对不起徒颜。

命运把赵亚逼到一个尽头,不是背叛徒颜,便是背叛张瑞。

赵亚欲哭无泪。

请你走,请你走。

徒颜还在按着门铃,他从小就有一股倔劲。

门打开的声音让赵亚的心跳几乎停止。

张瑞在家。

“你找谁?亚亚今天不在……徒颜?”张瑞的声调完全变了,他愣了片刻,终于放松下来:“你是徒颜。”

“张瑞?”徒颜的声音也变了,比以前低沉。

赵亚几乎想痛哭出来。

“不错,我是张瑞。”张瑞说:“亚亚不在。”

“亚亚住这儿?我可以进去等等他吗?”

张瑞态度强硬地回答:“不可以。”

徒颜沉默,他对张瑞的不友好可以理解:“我只是想看看他。”

“如果你只是想看看他,更加不应该来。”张瑞冷冷地看着徒颜。

赵亚躲在暗,静静听他们对峙。

徒颜,你为什么回来?

徒颜说:“那我在门外等。”

“随便你。”张瑞爽快地关了门。

赵亚舒出一口气,他探头,徒颜真的靠在墙边等着。

出去,或者不?

荒谬的感觉,就象又回到昨天叫人发疯的境地。

幸福,幸福!恶魔在脑子里扇着翅膀。赵亚茫然看看四周,选择哪个会得到幸福?他颤着唇,觉得自己自私,可他渴望着幸福,渴望着美好的归宿。

天,原谅他,不过是个凡人,怎能没有凡心?

“亚亚,你贪心。”张瑞曾经这样说。赵亚这时候觉得张瑞说的很多话都有道理。他确实贪心。

谁不贪心呢?

选择题面前,谁能镇定自如?他只是凡人。

出去,或者不?命运还在得意洋洋等待赵亚的答案。

哪一个答案后面都藏着更多的变数。

赵亚还没有给出答案,门锁忽然又响了。

张瑞打开门,徒颜站直身子,看着张瑞。

张瑞唇边勾起微笑,清晰地说:“亚亚现在还爱着你。”

徒颜愣了愣。

“所以我不喜欢他见到你。”张瑞说:“不如我们现在就把事情解决吧。”

赵亚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他探头,看见徒颜和张瑞面对面站着。两个高大的男人,静静看着对方。

选择谁?爱谁?爱的应该是徒颜吧,那为什么离不开张瑞?只要够无情。

或者随便哪个都好,只要可以给他幸福。

“解决?”

“放心,我不会找你决斗。”张瑞犀利的目光停在徒颜脸上。

“你有多爱他,徒颜?”张瑞问:“你占着他的心,可丢下他的人。你说你爱亚亚,你知道爱他代表什么吗?”

“我知道。”

“你不知道。亚亚比你想象中脆弱,比你想象中更缺乏安全感,他需要的不是你的一点点爱,而是全部的爱。假如你不能为他放弃你的所有,你就没有足够的力量爱他。我做好失去一切的准备,你做好了吗?”张瑞叹气:“我不希望你的到来让亚亚动摇,他好不容易开始有那么一点点爱我。”

开始?有一点点爱?赵亚在墙后摇头。不不,瑞瑞你错了,我爱你吗?不不,我爱的是徒颜。那时的阳光,那时的草地,那时的单车和电话,我时时刻刻想起。

徒颜许久没有开口。

“这么多年,亚亚一直和你在一起吧?”徒颜终于问了一句。他低头说:“我希望亲眼看一看他,知道他到底过得好不好。”

这轮到张瑞愣住了。

“亚亚一直和我在一起?”张瑞用极低的声音喃喃:“他一直和我在一起?谁和你说的?”

徒颜表情一变,猛然抬头,跨前一步,急切地问:“什么意思?你刚刚说什么?你们不是从高中就在一起?那……那我妈……”他忽然咬住唇,不再说话。

张瑞露出明了的表情,恍然问:“你妈说亚亚一直和我在一起,所以你留在美国。”

徒颜面无血色地点了点头。

张瑞却冷笑起来:“那你就相信了?”

徒颜又点了点头:“是。”

张瑞叹息:“一个谎言就让你放弃。”他的目光变得冷冽。“我不能把亚亚交给你。”

徒颜反射性地抬头:“可我爱亚亚!”

“你爱亚亚?”张瑞轻轻的重复。

“爱。”

轻轻一个字,撞得一旁的赵亚心头炸开一蓬血。

爱,凡人哭喊着追求的一个字眼。

“你的爱连一个简单的谎言都抵抗不过。你的爱只会伤害亚亚。”

“我不会再伤害他。”徒颜说:“如你所说,亚亚到现在还爱着我,如果你爱亚亚,为了亚亚的幸福,就该放手。”

“而你呢,徒颜?如果你爱亚亚,就不该在他终于安定下来的时候骚扰他。”

赵亚站在走廊尽头,看他们如敌手般,用对方的爱作武器。他忽然觉得这一切真荒谬极了,他似乎成了多余的一个。

赵亚转身下楼,快速地穿越大街,把宿舍抛在脑后。

他甚至是快意的,在另一,有两人在决斗,他们的胜负将决定赵亚未来的方向。赵亚一直犹豫不决的选择题,现在不必自己作出答案了。

选择一个,抛弃一个,赵亚把题目扔到脑后。

赵亚随意走进一家酒吧,并且点了一杯烈酒。

“一杯一杯的给我加吧。”他把所有的钱递给酒保。

酒保接过钱:“心情不好?”

“相反,心情好极了。”赵亚把呛人的酒倒进喉咙,他的酒量看来是天生的不错:“你知道吗?这个时候,有两个人正在为我决斗。”

“都是你的情人?”

“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但……你不知道我是一个多贪心的人。我从来没有忘记他们任何一个,没有打算放弃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赵亚点头肯定地说:“我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所以他们都很辛苦,都注定被我的优柔寡断伤害。”

“两个都喜欢的事也很常见。”

赵亚傻傻地笑了笑,怔怔看着酒杯,自言自语说:“这一定要选择一个。我不想做贪心的人。”

当我回去的时候,谁留在那里,谁就是我的选择。

赵亚举杯敬天。

老天爷,你总算眷顾,给赵亚一个解决的机会。

谁留在那里,谁就是选择。

他恨透了犹豫不决。

酒保又为他添上一杯。赵亚一饮而尽,扔开杯子,俯台痛哭。

他想保护某个人,而不是伤害某个人。

他想找回最早的纯真的,却发现一切努力只让从前离现在越来越远。

命运不允许他洁白无暇地爱一个人,他和张瑞,他和徒颜,都被时间染上痕迹。

微不足道的幸福,他竭尽全力争取。

不能无暇,至少一心一意。

“你爱的还是徒颜,我知道。”张瑞对他这样说。

如果回到徒颜身边,徒颜也许也会问:“你真能忘记张瑞?”

记忆不是粉笔,可以伸手一抹,化为飞尘。

赵亚不知道这是多情还是无义。

“人最看不清的,是不是自己?”

“还要一杯?”酒保尽职地添酒。

“我那些动摇的感情根本不足回报。”赵亚抬头看着酒保,寻求答案:“我爱徒颜,我忘不了。爱情重要,还是理智重要?”

“很多人都不明白,你不是唯一一个。女人更糟糕,她们往往要等爱的人结婚了或者死了,才能明白过来。”

赵亚笑了笑,他重新俯倒在台上,安静下来。

当他再抬起头来,酒吧已经比他进门的时候热闹了许多。小姐们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咯咯声时而传来。

“醒了?”酒吧微笑着问:“你的钱还有剩,再要一杯?”

赵亚半眯着眼睛摇头,视线有点摇晃,头脑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记起自己的决定。

谁留在那里,他选择谁。想到这个他莫名其妙地轻松下来,仿佛所有的难题都解决了。假如没有人留下呢?假如两个都留下呢?赵亚根本没有想到这个,他踏着不稳的步子往家走。

撑扶着墙壁踏上楼梯,在走廊的尽头,他看见房门透出的光。

门没有关,大开着,象是特意等待他的归来。

谁,谁在里面?

赵亚没有多做猜想,他准备听上天的安排。

如果是凡人,只管接受安排,不要多做徒劳无功的事。

他静静走过去,房中家具慢慢进入眼帘,厅中有人。

厅中的人正站在窗边看天色,猛一转身,看见亚亚,露出惊喜的表情:“亚亚!”

亚亚站在门口:“是你?”

判决出来,亚亚原本以为自己准备好了。

徒颜跨前一步,走到亚亚面前:“是我,徒颜!”

“是你?”亚亚呆滞地重复这两个字,他依稀记得很多年前,因为这两个字,他失去了生命中极重要的人。

是你,是你?

两个字,让那人一去不回。

亚亚对徒颜视若惘然,痴痴地问:“张瑞呢?”周围空荡荡一片。

徒颜愣住,不是滋味地问:“亚亚,你不想见到我吗?”

“张瑞呢?”一股恐惧紧紧掳住赵亚的心,他前所未有的感觉寒冷:“瑞瑞呢?瑞瑞,瑞瑞!”赵亚不安地寻找起来。

他朗朗跄跄闯进厨房,茫然看着无人的厨房。

冷冰冰,凄清清,没有张瑞的地方。

“亚亚,你不要急。”徒颜追进来。可赵亚转身,发疯似的的要跑出去。

徒颜一把拽住他:“亚亚,你要去哪?”

赵亚似乎想起自己的决定,他霍然转身,看着徒颜:“徒颜,是你吗?”他握住徒颜的手,如想象中温暖,还有一点点茧子。

“亚亚,是我,我回来了。”徒颜温柔地笑着,让赵亚握着自己的手。

徒颜,他的爱,赵亚的爱回来了。

可赵亚还是觉得冷,象浸在冰水里一样的感觉。

不不,这不是他憧憬和渴望的,不是这种感觉。他端详徒颜的脸,还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可旧日的时光并没有回来,那时的阳光草地,为什么还是如此遥远?

他到底想要什么?幸福到底在哪里?赵亚松开徒颜的手四望。

“他走了?他走了吗?”赵亚惊惶地问,他绝望地看着徒颜,呼吸渐渐平缓,仿佛冷静下来。可下一刻,他猛然冲到窗边,对着漆黑的天空大喊:“不,不!我错了,我不是这样的意思。”

“亚亚,你安静点。”

“不,不!我不接受这样的安排,我不接受!”赵亚愤怒的对着天大吼:“你不能替我选择!你不能!”

他开始痛哭,不顾一切地痛哭,忘记了身边的徒颜。

他的幸福,他的幸福无声无息走了。

赵亚终于发现,这道二选一的题并不那么难做,可他竟白白丧失了答题的资格。

他怎么可以那么傻,爱上过去的回忆,仅仅是回忆。

他怎么可以那么傻,那些稀饭油条,那些炒得漆黑一团的鸡蛋,那些傻气的低语,怎么会不是爱?

那些细细的飞灰似的现在,怎么会不是爱?

“我错了,我错了!”

他爱徒颜,他以为他爱徒颜,从开始到现在。

但,鲜远去,阳光远去,绿草远去。

当最洁白、最美好、最初的理想远去,不纯真的爱也需要珍惜。

爱不在过去,而在未来。

“亚亚,别哭,别哭。”徒颜手忙脚乱地为他擦眼泪。

“对不起,徒颜。我对不起你,我爱张瑞。”赵亚哭着不断道歉:“我真的,不知不觉,就这样无法离开。”

不象天崩地裂乃敢与君绝,不象唐明皇夜梦杨贵妃,不象梁山伯祝英台化蝶。

没有阳光草地,此生不再的美好回忆。

仅仅是最最简单的,最最微不足道的,可这,就是属于他们的幸福。

他们辛辛苦苦捍卫的一点点幸福,被他若有若无的犹豫毁灭,被一点点贪心毁灭。

徒颜不断劝着,试图拥抱亚亚:“亚亚,别哭。”

“总象在沙滩上堆城堡,多大的努力,只要一个小小的浪头就可以推倒。”赵亚无力地跪倒在厅中,含着泪轻声问:“为什么我们的力量是这么的小?”

月亮躲在天上,不敢言语。

静,只有低泣。

这个时候,他被一双臂膀从后缓缓、紧紧地抱住。

熟悉的,不敢置信的怀抱。

“我们的力量虽然渺小。” 张瑞的声音钻进耳里:“可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他顿了顿,抬起赵亚的脸,看着赵亚惊讶的眼睛,张瑞笑了:“亚亚,我只是去公共浴室换块纱布,就在走廊的另一头。”
赵亚痴痴看着张瑞,他松口气,倦极了,靠进张瑞怀里。

“我怎么会离开,把你扔在这个没有我的地方?”

你总是如此脆弱不安,谁能给你最坚定最安全的爱?除了我自己,无法信任旁人。
“徒颜,我现在很好,非常的好。”闻着张瑞熟悉的气味,赵亚把视线转向徒颜,唇边带着微笑:“若琳阿姨没有骗你。”
徒颜良久开口,怔怔点头:“好,很好。”

赵亚轻声说:“祝你幸福。”而我,我已经找到幸福。

“还会有属于我的幸福吗?”

“会……”

过去的,其实早已过去。
最美的,总藏于回忆。
我们只是凡人。
我们离回忆太近,离自由太远。
我们想要的东西太多,得到的幸福太少。
我们知道,这一点点幸福要牺牲许多许多。
我们更清楚,要毁灭我们这一点点幸福,并不需要命运太大的力气,一意外、一回头、一胆怯,足以让我们拥有的烟消云散。
也许我们的分别、重逢、被爱和相爱,不过如轻尘坠入水中,激不起半点涟漪。但我们还是要唱着属于凡人的歌,静静前行。
我们只是凡人,我们不断犯错、犹豫、彷徨。
唯一的,唯一的安慰是,不管我们的力量多么渺小,我们从来没有想过DD

DD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