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江湖之所以诡奇复杂,正是由于它容纳了太多的传奇。
剑中之神西门吹雪。
偷王之王司空摘星。
百楼主满楼。
他们都是江湖中的传奇。
可还有一人,他自成与以上几位截然不同的另一番传奇。因为他出了名的多管闲事,因为他名震江湖的灵犀一指,还因为,他与那些可称得上“传奇”的人都是朋友。
他有一个像女人的名字,但他是名副其实的男儿郎。他叫陆小凤。
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可陆小凤现在的状况有点对不起他的名声,从昏迷中醒来,还没看清自己身何,便眼前一黑,喉头一腥,生生呕出一口黑血来。
感觉肩头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扶住,陆小凤抬起头,认真地眯起眼睛,想驱散眼中的昏暗。渐渐清晰的视线中闯入一副清俊的眉眼,神色看似十分紧张。是在紧张他陆小凤么?虽然我们人见人爱见开的小凤凰从没质疑过自己的个人魅力,不过现在也不是过度自恋的时候,待到眼前恢复清明,看清了面前之人的相貌,陆小凤也捋清楚了自己目前的状况:自己中毒,被这个人所救。嗯,应该就是这样。
盯着那人打量:一双鹰眼。嗯,一头不羁的乱发。哦,还有他皮肤好得几乎可以掐出水来,跟他陆小凤也就差了这么一小截――应该可以赞他一句“一表人才,气宇不凡”吧?不过想了想,好像从前有个披着狗熊皮的蠢蛋也说过这么一句,他陆小凤当人不会拾人牙慧,了无新意。于是他只是很“含蓄”地对着眼前之人笑了笑,两个的酒窝就在双颊上蹦了出来。
看到面前的家伙痴呆的脸上终于有了点变化,那好皮肤的男子松了口气,一抹淡淡的笑容便浮现在脸上。那个笑容啊,连陆小凤这种阅美人无数的心浪子看了,都觉得一阵恍惚。而且为什么,陆小凤觉得这男子的笑像是要回应自己一句什么“你也是一派英雄气概”之类的呢?
“兄台中了毒,倒在我这药庐门口,所以在下”男子开口道。
好清朗的声音!对了对了,陆小凤觉得,如果那句“你也是一派英雄气概”说出来的话,也一定是这样的声线。
男子当然不知陆小凤在胡思乱想什么,继续道:“兄台所中之毒,虽然毒性不烈,但药性绵长,不易解除。不过在下已为兄台熬制解药,只要坚持服用,十五日后,便可尽除。”
陆小凤像是对中毒之事毫不在意,吸了一口药庐内的草药味,他忽然道:“能被天魔教教主厉南星所救,实属荣幸之至!”
那男子错愕了一下,道:“你知道我是厉南星?”
陆小凤挑挑眉毛:“结庐南山,采菊东篱,现世还有谁如厉教主这般,怀魏晋风骨,元亮情结?”
厉南星抿嘴浅笑,摇了摇头:“兄台过奖了,不过南星虽是天魔教后人,却从未担任教主之职。天魔教已于不久前被我解散,‘教主’之称还是免了吧。”
看得出厉南星眼中难以明说的情绪,不过陆小凤从没有那条叫做“尴尬”的神经,于是摸了摸他那两条珍爱备至的小胡子,挂起人畜无害的笑容:“那我以后便叫你――南星,如何?”
厉南星显然是没有应付如陆小凤这般自来熟之辈的经验,只抿了抿单薄的双唇,算是默许。接着便转身收拾案台上那些瓶瓶罐罐。陆小凤凝视着厉南星单薄的背影,不由得微微蹙眉――这个人似乎并不懂得照顾自己,身材显得过分瘦削了。不知道为什么,陆小凤隐隐地感觉空气中自己的愤懑――愤懑?他陆小凤一向自信满满,游戏人间,怎么会为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感到愤懑?他不知道,不知道的结果是他不再敢直视厉南星,不敢碰触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气息。该怎么形容?是寂寞么?
“陆兄”:厉南星理好案台,回身道:“你中毒初愈,尽量卧床修养,万不可动用真气。在下到山间采药,去去就回。”
咦?陆小凤讶然,一抬头,便撞上了那对清明的鹰眼,心脏不知怎地登时跳漏了一拍,“你也知道我?”
厉南星勾起嘴角,语气变得有点轻佻:“四条眉毛,多管闲事的陆小凤陆大侠之名,在下就算久居山,耳目闭塞,想不知晓怕也是一桩难事。”
这语气怎么听起来有种讽刺的意味呢?不过现在的陆小凤已顾不得这些,因为他觉得之前愤懑的气场像是被什么锐器生生地割裂开来,一种微妙的情愫迅速窜上全身,随即迸发作满头满脸的烟霞烈火。脑中回响着厉南星略带嘲讽的言辞,竟是说不出的受用。
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完了,疯了疯了,陆小凤,你一定是疯了!

夕阳西下。
鲜满楼。

每当这个时候,满楼都会在百楼照料他满楼的鲜。纤细的手指抚过娇嫩的瓣,满楼用心感受着朵正在生长的声音。
但今天他的心情并不像往常那么平和。搅得他心绪起了一丝波澜的是现在正坐在他身后桌前心绪同样波澜的他的好友。
平日一向潇洒不羁的陆小凤竟一反常态,在徂徕山停留几日,再到他这百楼上,竟没有像以往一样邀他饮酒,只是一屁股坐在两人常常小酌的桌前,闷闷地托着头发呆,一呆就是半日。
敏锐如满楼,怎会察觉不到好友心中必有愁绪?但睿智如满楼,竟也猜不出陆小凤此时的心思。
可猜不出不代表他会对朋友置之不理。满楼叹了口气,放下手中浇的喷壶,无言地在好友身边坐下。
接着他这声叹息,陆小凤也长长地叹了口气,忽然抬头死死盯住满楼。满楼就算看不见,也仿佛能感受到陆小凤那亮得像是要吃人的眼神。
陆小凤开口了,这是两人见面后他说的第一句话,“满楼,你我是不是朋友?”
“是。”
“你能不能没有我这个朋友?”
“不能。”满楼道。这两个问题他答得都毫不迟疑。
“为什么?”陆小凤追问。
听着陆小凤傻傻地问为什么,满楼不禁莞尔。他悠悠然地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浅呷了一口:“你我若是朋友,这个问题便不成立;你若真心将我当朋友,也会知道,我没有答案。”
陆小凤微笑,一一浅两个酒窝又回到了他的脸上。的确,他和满楼的友情,是不需要注释的。还有他的那些朋友,如果都要为当初的相知去找寻这许多原因,那也不是他陆小凤的作风了。心中释然,嘴上还兀自不服:“你就不会哄哄我,说句什么‘是因为我一派英雄气概’什么的?”(你对这句话的怨念还真不是一般的啊!)
“这种话对别人可说,对你陆小凤不行。”满楼道。
“嗯?”陆小凤饶有兴致地摸着胡子,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因为你是陆小凤,所以没有必要。”
“陆小凤怎么了,陆小凤也是人不是?”
满楼拿过陆小凤面前的酒杯,替他斟满,“陆小凤是聪明人,有些话放在心里不必说,他自己会懂。”
陆小凤一怔,随即大笑,接过满楼递过来的酒杯一饮而尽:“兄说得是,是小凤一时糊涂。”
满楼仍是浅笑。
“可是”陆小凤由阴转晴的脸上又浮现出一丝苦笑,“可是你也知道,他的心你永远都猜不懂,甚至,他永远不需要你去懂!”他说到后来声调提高,像是在控诉什么遭遇似的。
满楼秀眉一蹙,忽然低声道:“你定是又对哪家的姑娘难以忘情不对,这不是姑娘”
陆小凤被满楼的语气吓了一跳,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后更是心慌意乱。他这个朋友虽然眼盲,但常能看透常人所不能看之事,比如――人心。陆小凤忽然有种偷了东西被人揭发的罪恶感,这几日还没有消退的烟霞烈火再灼热起来。
“有生之年竟能让我见到陆小凤如此狼狈之状,看来真该好好感谢厉南星厉兄。”满楼的浅笑化作满眼的笑意。
“你、你怎么知道”陆小凤惊到跳了起来,继而在心中狠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陆小凤你这个笨蛋,你这样不是什么都招了?本来这种事一向没什么,被满楼道破也不是一两,但这回可是关系到自己的性取向问题(这小子这时候倒有自觉了)
满楼继续悠悠然:“如果你没和我说谎,这几日你确是在徂徕山,我想不到那里还有什么世外高人能搅得你如此心慌。我想,他就是那个让你糊涂的人。”
陆小凤幽怨地看着满楼,突然长长地舒出口气。好吧,如果厚脸皮也算优点的话,这应该是他自认最大的优点。既然已经被看穿,反而没有了什么顾忌。用手指绕着鬓角的垂发,陆小凤不怀好意地笑道:“原来,满楼也会八卦。”
满楼道:“何止,和陆小凤相久了,只怕连哑巴也会八卦。”
陆小凤的笑脸立即变成了苦瓜脸:“有时候我还是希望你变成哑巴的好。”

月光清冷,染得整个凡尘像是镀上了一层银。偶有清风徐来,风声中夹带着徂徕河水潺潺的细流声,还有些许瓣飘零的声音。
但对现在的陆小凤而言,月光再好,也不及眼前人万分之一的光华;声音再醉人,也不如此刻耳畔这幽寂的箫声。
人,是厉南星;箫,是厉南星吹的箫。
倚窗而立,月色打在他英挺的脸庞上,将本就精致的五官刻画得更加玲珑剔透。丰润的唇和修长的十指附着那管碧绿通透的玉箫,清悠的音色似浮云流水般流泻而出。他眼中闪动着孤寂、倦意,还似有几分温柔,眼中的情感融入箫乐中,有一种真真切切的傲然之感直入人心。
陆小凤回到厉南星的药庐,推门正待入内,便见到了如此美的一幅“南星月下吹箫图”,忍不住驻足倾听,越听越觉感同身受,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喝了一声彩。
自从被满楼点破自己的心思后,陆小凤也没有了困惑,最初的不确定如今也荡然无存。而且回忆起这几日与厉南星相的点滴,自己对他的了解好似更了:本以为他是武人,不料他时而吟诗奏箫,雅致之至;本觉得他似乎不近人情,没想到他对中毒的自己无微不至,颇具医德。单凭这两点,陆小凤便觉厉南星并非凡俗男子,一种的欣赏之情由衷生出。
厉南星听见身后似有轻响,转过头,悠扬的箫声戛然而止。
月色在他眼中留下的光痕还没有消退,那一份清亮对上陆小凤的双眸,陆小凤只觉一阵恍惚。
“陆兄,”厉南星一笑,空气中又弥漫开柔和的气息,仿佛刚刚那诉说寂寥的吹箫人只是场迷梦中的幻影一样,他有点慌乱地拿起原本就放在桌上的汤碗,陆小凤看见有几滴褐色的液体自碗中溢出,而拿着碗的那只白玉般的手正直直地伸向他,接着他听起来迷离的声音响起:“陆兄,喝药。”
陆小凤依然恍惚,任凭那纤长的手臂在空中悬着。
举着碗的手有些迟疑地慢慢收回,厉南星歉然道:“看我,连药凉了都忘了,陆兄稍待,我去热药。”
陆小凤迷茫的眼神立即恢复清明,暗骂一声陆小凤你这个蠢才后,久违了的两个人见人爱、魅惑无双的酒窝再降临,他笑道:“难不成你在如此良辰中吹箫之时,还有俗心顾虑我这俗人的病势?南星,难道你那七窍玲珑心,真能同时想着这许多事?”
厉南星面上现出几分赧然,但鹰眼明澈:“为医者治病救人乃天经地义,又怎能算俗事?何况南星吹箫,也是因为陆兄夜未归,心中忧虑使然。”
他是为他小凤凰吹箫!陆小凤心中一喜,口气也恢复了平时的戏谑:“你这几天日日为我煎药驱毒,也已尽了心意,若我彻夜不归,未按时服药,暴尸荒野,也是我自己活该,怨不得你。”
“不,”厉南星道,“既然身为大夫就要对病人负责,就算你不配合治疗,你死了,我也有责任”
这个小孩就是什么事都太过认真,陆小凤叹气,再由他说下去陆小凤怕不是中毒身亡,而是被加自己在内的屋内的两个人给咒死了。他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我现在不是回来了么,我回来喝药啦!”说着伸手去接厉南星手中的汤碗。
厉南星退后一步,“不行,这药是凉的,对身体不利。”
“谁说的?”陆小凤紧跟一步,抢过汤碗,一仰头喝了个底朝天,“不是有俗话说‘凉’药苦口利于病吗?何况,一个这么负责任的大夫为我熬的药,当然怎样都是琼浆玉露了。”
听他如此曲解俗语,厉南星也只得忍笑颔首:“陆兄见解独到,南星无话可说。”顿了顿,又道,“陆兄今日出门,可是去见什么人么?”
“是去见一位朋友。”陆小凤道。
“陆兄归来之时,周身弥漫香,直到现在还未散尽。香气馥雅而不浓郁,却又悠久绵长,想必陆兄这位朋友,是懂之人。”
“没错。”提起他的朋友,陆小凤颇有些自得,“世上无人能比他更懂,他就是的心、的魂,甚至他连姓氏都姓。他叫满楼。”
“百楼主满楼”厉南星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一直久仰其名,可惜无缘一见。”
“哈!”小凤凰神采飞扬,“现如今,你是我的知己,我是他的知己,你们要相识有何难?”
知己?看着陆小凤真挚的神情,厉南星忽然觉得有一种感觉在撞击自己的内心。那是什么时候?对了,在结识金逐流之时,那个单纯赤诚的少年也给了他这种暖意。少年现今已成为一代大侠,而自己,依然是魔教之后,为人不齿。本想不问世事,做个闲云野鹤的秘医,也算未折煞了自己的本性。谁知上天让他遇见了陆小凤,看着他的形象和多年前那个模糊的身影渐渐重叠,听着他用他特有的轻浮语气郑重地说,知己!
以为自己的心早已经凉了,以为自己再也要不起这样的恩赐――是的,恩赐。这种在普通人看来极寻常甚至不屑一顾的东西于他,竟成了一种恩赐!而他的潜意识却连这唯一的温暖都要拒绝。
“南星?”见厉南星怔怔出神,陆小凤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事都想呆了?”
然后他见那双陷入思的眸子渐渐回魂,却蒙上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霜。
“陆兄。”厉南星迟疑着,“你我刚刚结识,尚未相熟,就互称知己,这”
“哎!”陆小凤打断他的话,“我陆小凤认谁为知己,只凭感觉,哪里来得这么多顾虑。若是朋友,便一同喝酒聊天;若成敌人,陆小凤也有自信不至于被追杀得丢了性命。而且就算你我成了敌人,我还是拿你当知己。”

厉南星直视着陆小凤,他的神情似乎比平时认真,又好像与平时一样,但出乎意料地让人看着觉得心安。“那倒是的,”厉南星抿嘴一笑,融化了眼中的冰霜,“就像当年紫禁之巅决战的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他们即使为敌,也难掩知音之情。”
“对对对!”看到厉南星稍稍卸下防备,陆小凤连四条眉毛都雀跃起来,“其实西门他也是个妙人,而且他也擅长医术,你们还挺有共同话题的南星,我跟你讲”
听着陆小凤自我陶醉般地滔滔不绝,厉南星受了感染一样地弯起嘴角。也许,自己应该再放开一,再接受一
“嘭!”一声巨响,打断了陆小凤的唠唠叨叨。
厉南星神色一肃,“门外有人!”
陆小凤点了点头,起身迅速拉开房门,正提防有什么暗算,就见一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
不,准确地说,那不是一个人。
是半个死人。
他周身泛黑,眼球突出,眼眶瞪得几乎要眦裂,浑身抽搐着,喉口发出难听的呜咽,鬼哭狼嚎一样,已说不出一句连贯完整的话。细听之下,像是在说:“厉公子救我”
“是青丹道长!”厉南星大惊,“陆兄,帮我将他抬到床上,或许还有救。”
他更半夜出现在这里,形态诡异,着实奇怪。而且被毒成这样,即使治好也只怕会留下后遗之症,一如行尸走肉。更何况,若是你也染上这毒,可如何是好?陆小凤心中百转千回,可话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因他明白,医者父母心,厉南星在这方面的执着是谁也劝不动的,就像他最初救自己一样,也是没有理由、没有所求,但绝不放弃。陆小凤只有默默地听从厉南星指挥。现在的他,只管救人,只争朝夕!
躺在床上的青丹道长像是有了点知觉,抬起一只手臂,口中念叨着什么。厉南星附耳倾听,一脸困惑,“什么琴?前辈,先别着急说话,当心动气。”
陆小凤抱着肩站在一旁,忽然觉得被一种孤寂笼罩了。一刹那,以前不自知的事情一下子明晰起来,全部脉络分明地在他心中呼啸而过。原来,他一向是这么大仁大义,救死扶伤;原来,他救陆小凤这个笨蛋的原因和以往的每一都一样;原来,陆小凤和那个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人毫无区别。
原来,自己并不是他的唯一。
3
果然……猥亵……
满是横肉的四方大脸,顶着一头不知该说是鸡窝的蓬发,两条宽大的粗眉,右边眉毛还缺了一角,上边附着扭扭曲曲的疤痕,眉毛下是是一双三角小眼,接着,酒糟鼻,接着……呃,不介意描写有所夸张的话――血盆大口?
那张嘴还在说话:“厉南星,你这恶贼,还我师父命来!”
厉南星还未答话,陆小凤已皱起了眉头:“你是谁?”
“本大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闫名良良是也!你与厉南星同流合污,同仇敌忾,同……总之,不配知大爷姓名!”那张大嘴吼道。
“可是你自己已经告诉我了。”陆小凤忍笑,方才的火气烟消云散。他想起来,这粗鄙汉子人称“五招阎罗”闫良良,原是一方土匪,占山为王,青丹道长游历江湖之时,见他烧伤掠夺,无恶不作,便出言劝阻,并以武力将之降服。为免他再为非作歹,无门无派、仙游江湖的青丹道长破例传授他修身养性的功夫,又恐他在辈份上耿耿于怀,因而认他做了个挂名师弟。这闫良良出身草莽,故而说话颠三倒四、辞不达意,也不奇怪。
陆小凤满脸好笑,厉南星却难轻松。他正色道:“你师兄非我所杀,想报仇也莫要找错了地方!”
闫良良脸色一沉:“他死在你这里,你杀了他把他埋了,正说明你心里有鬼,着急毁尸灭迹。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
“喂喂喂,你有没有搞错啊,人死了当然要尽快入土为安,难道放着当摆设么?”陆小凤导。他这一插话,闫良良倒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四条眉毛……啊,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个什么四条眉毛的陆小凤。我一直当你是个侠士,没想到和这恶贼成了一伙!”
厉南星可没有那么好的耐性与这胡搅蛮缠的莽夫争辩,轻哼一声,冷然道:“凭你也配向我兴师问罪?清者自清,你只凭臆测污蔑于我,却不去查找真正的凶手。哼,怕是和凶手狼狈为奸,嫁祸于人,也未可知!”
闫良良本就是粗暴脾气,经厉南星一激,如何受得了?拔出腰间兵器便向厉南星刺来,陆小凤大惊,上前接招,却发现这闫良良使的是剑,轻盈的剑身与笨重的身躯格格不入,甚是可笑。不过他很快便笑不出来了,这闫良良出招的姿态虽然不堪,招式也只是最简单的剑招,但臂力蛮横,带过的风也刮得人脸颊辣辣的发痛。看来是低估了他,陆小凤正想请出灵犀一指,闫良良却意外地停了下来,这一发一收间,只用了剑式中最基本的“批、砍、崩、截、刺”五招。
陆小凤正疑惑,却见闫良良收剑肃立,拱手道:“我师兄告诉我,不可随意伤人,凡是打斗都只用五招为止,绝不多战。”
听他这番言语,陆小凤哭笑不得:要伤陆小凤,恐怕还没那么容易吧?不过看闫良良态度诚恳,不像是狂妄之徒,看来的确是脑筋死板,不知变通,唯师兄之命是从,其实并无恶意。只好稍稍正色道:“原来兄弟‘五招阎罗’的名号便是这么来的,果然英勇盖世!”想再调笑几句,忽觉头晕,摇摇晃晃已站立不住。
“陆兄!”厉南星一个箭步冲到他身边,号了他的脉,皱眉道:“你体内的残毒未清,刚才动了真气,导致毒血回流,快要好的伤,恐怕又要迟几日痊愈了。其实”他顿了顿,“陆兄又何必为我”

陆小凤心中一暖,摆摆手表示并无大碍,向闫良良道:“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闫兄弟若是信得过在下,不如让在下插手管个闲事,将凶手绳之以法,你看怎样?
刚才与之过招,闫良良也对陆小凤的身法由衷钦佩,略微沉吟半刻,点头道:“我信得过你,你以前破过很多大案,是个聪明人!不过”他手指厉南星,“我不信他。”
厉南星沉默不语,只是紧咬嘴唇,面若冰霜。
“陆大侠,你不是我,自是不知魔教的可恶。我全家人都是被天魔教的人捉去试药害死的,否则我又怎么会沦落为土匪?要不是师兄侠义心肠,恐怕我早就沦落成一个恶人。师傅把他当朋友,告诉我什么君子要心胸宽广,可我不是君子,现在师兄死了,做君子还有什么用!厉南星说他是无辜的,哼最好是这样,否则我拼了命不要,也要他给师兄一个交代!”
“我倒觉得厉公子不像是大奸大恶之人。”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陆小凤和厉南星皆是一怔,这才注意到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一直站在闫良良身边,只是方才只顾和闫良良交涉,竟是谁也没发觉。但见那少年生得俊朗出尘,落落大方,让人见了打从心底涌上无限的舒服,比那闫良良不知亲切了多少倍。
“师叔,厉公子既然是师父所信之人,品性自然毋庸置疑,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待他和陆公子查明真相吧。”
一大早上终于听到了一句人话,陆小凤打心底将少年赞了数遍,同时心生疑惑:青丹道长一向闲云野鹤,什么时候在破例收了个师弟后又有了个徒弟?
陆小凤心情好起来并不代表皆大欢喜。闫良良一张臭脸依旧铁青到底,“哼,这个‘师叔’我担不起,还是省省吧。不过也对,你和那恶贼都是魔道同人,当然护着他,为他说话。”语毕,气冲冲地转身便走,那少年也不辩解什么,只回首望了厉南星一眼,便跟在闫良良身后匆匆而去。
偌大的庭院又只剩了陆小凤和厉南星两人。
陆小凤担心厉南星受闫良良恶语相向的影响而情绪低沉,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又担心自己不小心触到他的痛反而弄巧成拙,正在脑内做说与不说的天人交战,反倒是厉南星打破了尴尬的氛围。
“陆兄?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如春风般和煦的笑颜迫近陆小凤眼前,接着带着温暖的手又搭上了陆小凤的脉搏。陆小凤一直奇怪这么一个平静如水的人怎么会有如此温暖的手掌。
“你的脉象很乱,不会是刚才毒血攻心了吧?”
对着那双双清澈的眼睛,陆小凤暗道不妙,再这样下去,恐怕是要气血过旺了。连忙倏地将手抽回,慌道:“没事没事,我还想问你有没有事呢。”
“我能有什么事?”
“那个那土匪说话不经大脑,但没什么恶意,你千万别多想”
“我还以为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呢,”厉南星失笑,“不管怎么说我确是天魔教后人,遭人误解也是难免。不过,只要心中磊落,不做有违道义之事,还有什么好忧心的?”
陆小凤有些痴了,眼前的厉南星仿佛又不是他所认识的厉南星了。在这几日他看到了很多厉南星不同的侧面:淡漠的厉南星、傲然的厉南星、寂寥的厉南星、体贴的厉南星、孩子气的厉南星,还有现下这个洒脱的厉南星,汇成一片无际的星空,交替地闪烁着,只要抬眼凝望就能寻得某个方向的璀璨,可依然隔离着影影绰绰的朦胧。到底哪一片光芒代表真正的厉南星?连陆小凤都不禁迷惑。他交友无数,也自认为阅人无数,可眼前这个人却永远让人摸不清猜不透。陆小凤感到又回到了最初的困扰,像是沉入渊般的困境越来越,急于像抓住一根稻草救命,却苦于慌乱之中无法自拔,一种命悬一线的无力感漫布全身。
可是可是,陆小凤对自己微笑,他的南星并不似他想象般那样脆弱,他有足够的坚强和豁达保护自己。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本来以为将要平静的一天,又因几声敲门声而起了涟漪。
厉南星开了门,略微一怔,门外站的正是清晨跟在闫良良身边的白衣少年。
“我姓秦叫秦诉,早上与厉公子见过面的。”厉南星还没发问,少年已先开了口,双眼弯弯笑得一派天真烂漫,模样十分讨喜。早晨的照面只是匆匆而过,并未看清少年容颜,现在细看之下,才觉得这少年灵目柔肤,粉雕玉琢,不仅是容貌俊俏,甚至可用“漂亮”来形容了。
“你”不知来人用意,厉南星还是习惯性地以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对人。
但那秦诉仿似对厉南星的冷漠浑然不觉,满脸的笑意盈盈丝毫未见消退:“之前师叔得罪了厉公子,我特来代他向厉公子谢罪。”
厉南星叹气,一个两个都是这样,热情――或者说迟钝到让人想不到理由拒绝。无奈让开一步:“谢罪就免了,进来小坐片刻吧。”
秦诉一进门,就看到了原本坐在里面的陆小凤。感觉到陆小凤在看他――不,应该说,盯着他。那是一种不太友好的眼神,但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谁会仇视刚见过面,连话都没说过一句的陌生人呢。一定是自己太过敏感了吧。向陆小凤轻轻颔首,算是招呼。
陆小凤也回点了一个头,不过感觉还是不太愉快的样子。
“坐吧。”厉南星添了个竹椅,示意秦诉坐下,“我和青丹道长关系匪浅,也只隐约知道他有位师弟,却不曾知他还收有弟子。”
“不瞒厉公子。”秦诉悠然落座,“家师收我为徒只是怜我孤苦。我自幼父母双亡,漂泊无依,江湖中人又因我双亲是‘邪魔外道’,刁难。家师是为了护我,才在名义上认我做弟子,让我有一安身之地。”
厉南星心中一痛,只觉秦诉所言像是和自己的身世重叠交错。身不由己的“邪魔之后”,个中孤苦只有亲身承受过才能体会。遭到的“刁难”又岂止是只言片语的几个字带过就能完全释怀的?这少年究竟要在心埋藏多少的恐惧与挣扎,才能化作脸上灿然纯净的笑容?厉南星承认,连他也做不到如此。

秦诉还在满足地笑着:“可是我也爱慕英雄豪杰,我知那些刻意为难我之徒都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
“哦?”厉南星颇觉有趣,“那你说什么是真正的英雄?”
“真正的英雄是像师父那样,还有还有厉公子这样的人。”秦诉一脸天真,“对了厉公子,你可有情意相投的英雄朋友么?”
“有”厉南星看了陆小凤一眼,见陆小凤也在看他,又把眼神移开,只直视秦诉,“我们刚结识时,他和你很像。他姓金,名逐流。”
“金大侠的确是个义薄云天的大英雄,他和史红英史姑娘这对神仙眷侣,真是羡煞旁人!没想到竟和厉公子是朋友。”
“嗯不过他忙于江湖事务,我们已有很长时间未曾见面了。”厉南星垂下眼帘,过去的一腔热情,付出的真心,辗转到最后所换得的一切,虽说早已放下,但若说不寂寞、不遗憾,也只能作个表象蒙蔽旁人,却骗不了自己。
“只因‘忙于江湖事务’就无暇与朋友相聚?这算什么兄弟情义!枉我从前还当他是个人物。”秦诉忿忿地道,“若是我的话,可不会这般无情无义。厉大哥呃,我可以叫你厉大哥吗?不知怎么,我一见你,就觉得亲切的紧,全然没什么顾忌,就”
厉南星犹豫着,但见少年瞳中期盼的光彩,又怜他与自己相仿的运途,想到青丹道长一死,少年只怕又将陷入孤苦无依的境地,终是不忍拒绝,点头允道:“好吧,从今日起你我兄弟相称。我这药庐,随时都为你而开。”
他没有看到他的这句话让少年展开了笑颜,因为他的眼神鬼使神差地扫向了一旁,这时他注意到:原本应该坐在那里的陆小凤,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