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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歌朝阳》by:燕燕于飞

第一章
凤历元和三年,凤京。
二月里的天冷得出奇,屋檐树梢都是皑皑的白雪。凤京的街头却是热腾腾的,街道两边簇拥着无数的人群,都伸长了脖子朝城门那边张望。
“大将军回城啦!才半个月,这一仗打得漂亮!”
“没有大将军打不赢的仗。听说大将军的兵马还没到,叛军就溜得没影子了。”
“那可不?咱们凤朝有了大将军,就像――”
“快看快看,大将军的队伍进城啦。”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场面顿时沸腾起来,人群簇拥着往城门的方向挤去。
朱红包铁的厚实城门向两边缓缓开启,军容整肃的队伍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当先一人白马金鞍,紫衣银甲,墨黑的浓眉下,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嘴角微微向上挑着,透着飞扬的傲气。
百姓们倏地安静下来,推搡着向后退去,让出中间那条宽敞的道路。
紫衣青年扬鞭策马,悬在腰间的长剑,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金。他放马前驰,衣袂飞扬间,整个街道也似明朗开阔起来。
“大将军……”
无数声的欢呼响遏云霄,他略一侧头,蓦然举起手中宝剑,纵马疾驰而去,转眼便消失在滚滚的烟尘中。
街边的酒楼里,二楼靠窗的位置,一名白衣青年慢条斯理地摇着描金折扇,似笑非笑地瞄着楼下情形,眸光闪动,道:“这小子,就改不了那嚣张的性子。”
“呵,还不是您惯出来的。”旁边的锦衣青年笑道。
白衣青年摇了摇头,眸中带笑,道:“回去吧,缺席了他的庆功宴,还不知要怎么折腾呢。”
折扇一翻,墨色的扇面上,隐约掠过一只金凤,又倏地合拢起来。

为大将军顾明非接风的筵席摆在辰仪殿中。
月上中天,摆筵的宫殿仍是觥筹交错,顾明非得胜回朝,一举扫平西巩国叛乱,朝中文武自是争相阿谀逢迎。筵未过半,已被敬了无数杯酒,再加上不绝于耳的奉承话语,心头越发烦躁起来。
要不是因为筵席乃是凤帝所赐,他才懒得在这儿耗着,早就回府睡大头觉了。这时户部尚书又来敬酒,顾明非仰头一饮而尽,心里却更烦闷了,忍不住抬头向上首那人望了一眼,眸中满是山雨欲来的颜色。
迎上他的视线,凤帝眉峰微挑,朝他摇了摇手指,一脸的似笑非笑。
这算什么意思?顾明非疑惑地抬眉,又往凤帝望去。只见那人慵懒地靠在高高的皇座上,手里把玩着只金色的九龙杯,正漫不经心地朝着他笑。
顾明非皱了皱眉,不耐地挡掉兵部侍郎的敬酒,正要扶案而起,却又见凤帝朝他抬眸一笑,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只得闷闷又坐回原位。
凤帝侧了侧头,对身边的侍女览秋吩咐了什么。览秋含笑应了,走到顾明非身边,眨了眨眼,小声道:“小侯爷,陛下让您稍安毋躁,这筵席还长着呢。”
说完抿嘴一笑,转身回到凤帝身边伺候。
筵席还长?那要他在这儿坐耗上多久?顾明非的心一下凉了。越想越不痛快,拼着被凤帝骂上一顿,也懒得陪这些人应酬,更何况那人又不会真的对自己生气。
想到此,顾明非霍地站起,大步来到御案之前,拱手道:“陛下,微臣累了,想要回府歇息,请陛下恩准。”眼睛亮晶晶的,一脸的期盼。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满朝官员的目光都集中在顾明非身上。凤帝钦赐的御宴,主角却要提前离席,这不单是扫兴,更是扫了凤帝的面子。便是凤帝的义弟、官拜震远侯大将军的顾明非,也不该仗着受宠这般放肆。
“哈哈,顾侯爷那么急着回去,莫不是府里有红颜知己候着吗?”户部尚书干笑一声,打着圆场道。
他原本是给个台阶,缓和一下气氛,谁知顾明非却不领情,冷冷瞪了他一眼,朝凤帝拜道:“请陛下准臣先行回府。”
户部尚书的脸立刻青了。
凤帝眯了眯眼睛,唇角犹带着笑意,似乎并未生气,只道:“皇弟那么急着离开,莫非府里真有绝色美人候着吗?”
“皇兄怎么也拿我开玩笑呢?”顾明非面上一红,竟像被人说中了命门一样。
凤帝见他这个样子,心里也是一惊。顾明非性子刚烈,来到自己身边后,战功累累,封侯拜将,被自己宠得无法无天,何曾有过这般情态。莫非真是看上了哪家女子不成?
一念及此,兴致也便去了大半,道:“既然皇弟累了,筵席便撤了吧。”回头又道:“明非,你且留一下,朕有话问你。”
顾明非应了声是,眼中现出快乐的神色,随着凤帝来到御园。他十二岁时被凤帝收为义弟,跟在他身边学习武功兵法,直到如今封侯拜将,可算是凤帝一手调教出来的。在他心中,凤帝的地位是谁都比不了的。
“你就那么急着回去?”凤帝站在亭中,背对着他,墨金的皇袍随风而动,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大哥,你莫不是生气了吧?我实在是见着那群人厌烦。要说庆功,你一人陪我就够了,干吗拉上那么一堆?”顾明非转到他身前,刚开始时还陪着小心,到后来渐渐又理直气壮起来。
“那是祖制,也是典制。”凤帝睨他一眼,“整个朝廷为你庆功,多有脸多威风,就你不知道好歹。”
“我又不喜欢他们,胜仗也不是为他们打的。”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凤帝,道:“顾明非出生入死,就为大哥一个人。”
“你这小子,就一张嘴会说。”敲了记他的脑袋,凤帝在亭中坐下,浅浅啜了口酒。
顾明非则在一边剥着荔枝,一颗一颗送到凤帝跟前,陪笑道:“大哥,别生我气了,我让你教训还不成吗”
“你就不能收敛一下脾气,看看朝廷上下,谁没被你得罪过?”
“有大哥在,我怕什么?再说那些人,没一个能看的。”顿了顿,又郁闷道:“户部那老头儿也太不识相,竟然管起我的私事来。”
“你果然有心仪的女子了?什么时候的事?竟瞒着朕。”凤帝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调侃道。
“唉,我也不知道喜不喜欢。”顾明非抓了抓头,苦恼地道:“而且……而且她也没说喜欢我。”
“震远侯年少风流,功高盖世,女儿家哪有不喜欢的。”凤帝沉睫,唇微微抿着,淡淡道:“是哪家的千金?竟能让眼高于顶的顾大将军折腰?”
“大哥别取笑我啦。”顾明非拿过凤帝手中酒杯,一口饮尽,许是酒气的缘故,耳根竟透着淡淡的红。顿了顿,才道:“其实大哥你也认得她,她是凌家的女儿,叫冕旒。”
“凌冕旒?”脸色沉了下来,凤帝抬眸看他,道:“明非,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凌冕旒,既是西巩国的公主,又是护国圣女,传说她出生的时候,西巩皇宫被笼罩在金色的霞光中,九只五彩凤凰盘旋在宫殿上空。而西巩国之所以叛乱,也是打的凌冕旒的旗帜,说她乃是天降祥瑞,天定的四海共主。
“大哥,冕旒只是个女子,能干什么呢?你明知道西巩那老头子只是打着她的旗号兴风作浪,就别和她计较了成吗?”说到后来,整个人都凑到凤帝跟前,讨好地求道。
“好了,别说了。”凤帝摆了摆手,头微微低着,淡淡说了一句:“你先下去吧,让朕清静一会儿。”
月色透过竹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洒落淡淡的阴影,显得有些沉寂。顾明非心头一紧,抓着他的手,道:“大哥,我好不容易才回来,你就要赶我走吗?”
“你不是急着回去陪那西巩公主吗?”凤帝不冷不热地噎他一句。
“唉,大哥你饶了我吧。何况就是再喜欢,她也比不上大哥重要。”顾明非抱着他的胳膊,眼睛亮晶晶的,道:“要不咱们出宫去吧,这会正赶得上夜市。”
“怂恿皇帝私自出宫,是死罪。你知道?”凤帝睨他一眼,道。
“反正这死罪也不是第一犯啦。”顾明非呵呵一笑。自从十二岁进宫,他软缠硬磨不知多少拖着凤帝,瞒过禁卫溜出宫去消遣,也没见谁降罪下来,自是更加肆无忌惮。
凤帝看了看他,慢条斯理地回到寝宫,摒退了一众太监宫女,从密柜里取出一套白色锦衣换上,又扔了件紫色绣金的袍子给顾明非,便开启了秘道,自顾走了进去。
这秘道原是凤朝建国之时,开国皇帝为皇室子孙留下的退路,谁知却被这任凤帝儿戏似的用来当作溜出皇宫的通道。
顾明非赶紧跟了上去,一边走一边换着衣服,庆功宴上穿着的华丽袍服被扔了一地。
“大哥,自从我十八岁搬出宫去,你就再没出宫了吧。”从秘道的尽头出来,是城东的一废弃宅院。顾明非抬头望天,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凤帝笑而不答,并没有告诉他,今日早晨他凯旋回城的时候,自己就坐在街边的酒楼上迎他。
“宫里多没意思。大哥你真该多出来走走,要不然人都闷得傻了。”亲热地揽着凤帝的肩,顾明非肆无忌惮地笑道。
“你的意思,是说朕傻?”凤帝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道。
一把蒙住他的嘴巴,顾明非左右看了看,低笑道:“大哥,这种地方,你还朕啊朕的,怕人不知道你是谁吗?”
凤帝瞪他一眼,顾明非立刻讪讪放下手来,道:“下回再不敢了。”
凤帝摇了摇头,明知道自己不喜别人碰触,却仍时不时地亲近,眼下更是放肆地用手蒙他嘴巴,实在是嚣张过头了。然而却没有怪罪,眼神中带着淡淡的纵容。
街上极为热闹,一路行去都是人声鼎沸,叫卖声不绝于耳。凤帝难得出宫,自是什么都感兴趣,往往他只是多看了某样东西一眼,顾明非就立刻掏银子买了下来。到最后,竟连街边的糖人都买了一串,凤帝左右看了一眼,却并不吃,直接塞在街边一个卖的小女孩手里。
小女孩儿惊喜地望着手里的糖人,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红着脸抬头:“谢谢大哥哥。”
凤帝朝她一笑,剥着刚买的栗子,栗子壳则都被扔到顾明非手里。走了没几步,那小女孩忽然跑了上来,脸红扑扑的,害羞地送上一朵紫色的,转身便跑了。
低眸望着那朵紫,凤帝笑了笑,招了顾明非过来,将插在他胸前的衣襟上。
“大哥……”苦着一张脸,顾明非左手提着装满零食糕点的袋子,右手的纸包里满是栗子壳,再低头看看自己胸前的紫,真是觉得再狼狈都没有了。
恰在这时,却听到一个清媚柔软的嗓音唤道:“这不是顾小侯爷吗?挽云贺喜侯爷大胜而返,使我凤朝威名远播,四海共钦。”
“哈哈,好久没见,挽云儿你的嘴还是那么甜。”顾明非笑道。
那挽云眼波一转,朝凤帝望去,问道:“不知这位公子是?”
她乃是凤京有名的魁,一双眼睛自是厉害。眼前这白衣公子风神如玉,意态雍容,惟龙章凤姿四字可以形容,绝非等闲的人物。
“这是我……朋友,姓凤,双名景璇。”顾明非原本想说大哥的,然而天下谁不知道震远侯的兄长乃是当今凤帝,于是便改口称是朋友。顿了顿,又接道:“大……景璇,这位是云间阁的魁,挽云儿。”
其实凤帝原名逸天,景璇二字,只是他的字罢了,是以顾明非大哥叫惯了,因此并不习惯。
“原来是凤公子,挽云有礼了。”挽云盈盈一拜,道。
凤帝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并不答礼。他自小便是站在云端的人物,自然不会把一个青楼魁放在眼里。只不过,见顾明非与那魁如此熟稔,心里着实有些不悦。
挽云并不以为忤,嫣然一笑道:“多日不见小侯爷,挽云儿想念得紧。不知小女子有没有荣幸,请两位公子同往云间阁小坐呢?”说完,示意身边的小丫头接过顾明非满手的东西。
“挽云儿真是贴心,叫人不喜欢也难啊。”顾明非顿时轻松不少,笑着夸赞。
挽云抿唇一笑,道:“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谁不知道小侯爷风流倜傥,红颜知己满天下呀。这喜欢二字,不知道伤了多少女儿家的心呢。”身边的几个小丫头顿时吃吃地笑了起来。
“明非,我从不知道,你竟这么讨人喜欢。”凤帝睨他一眼,淡淡地道。
一堆栗子壳扔到他手里,顾明非慌忙接住,却听凤帝道:“给我拿好了,别跑到别人手里去。”又是一整袋栗子扔过来。
愁眉苦脸地看看一旁偷笑着的小丫头,顾明非叹了口气,道:“遵命。”眼神却还是快乐的。
两人一路慢行,那挽云便款款跟在后边,始终温言笑语,殷勤不断。这般走到云间阁的时候,顾明非两只手上再捧满了各式各样的物什,衬上衣襟上的那朵紫,再没有半点风流佳公子的派头。

×××

云间阁,最的那梅小院,就是挽云的居。传说,能进入挽云姑娘寻梅小筑的,凤朝总共不过两人。顾明非便是那两人之一,如今凤帝成为第三个。
窗半掩着,茶香袅袅中,透着寒梅的气息。挽云略一低头,眉目间便是无限风情。纤纤玉手捧起杯盏,笑道:
“凤公子,这第一盏茶,挽云敬您。”
凤帝望了她一眼,点头接过,浅啜了一口,赞道:“好。”
挽云一笑,端起第二盏茶,正要向顾明非送去,却见那人拼命摇头。
“挽云儿,美人儿,你知道顾小侯爷我不喝茶。快把陈年的绿波酒拿出来,让我饱饱口福。”
“知道啦。”挽云抿唇笑道,转身回到外屋拿酒。
“这女子,倒也可人。”凤帝侧头看了看他,似笑非笑道。
顾明非“哦”了一声,拨弄着襟前紫,道:“挽云儿本是富家千金,有名的才女,后来家境败落,被卖进云间阁,受人欺负的时候,我曾帮她一把,这才得她另眼相看。”
“若是喜欢,何不把她赎出去?”凤帝淡淡道。
“要是每个都赎出去,保管比大哥你的三宫六院还多。再说大哥才娶了一个皇后,明非以后也只得一人就够了。”顾明非笑道,眼里亮晶晶的。
浅浅啜了口茶,凤帝低眸道:“朕和梓潼,不是你想的那样……”顿了顿,却没有说下去。
“大哥是说怎样?”顾明非奇怪地追问。朝廷上下,宫里宫外,无人不知帝后情,除了皇后之外,凤帝甚至没有一个妃子。
“有时看到的未必是真。”凤帝看了看他,又道:“没看到的,也未必就不存在。”
顾明非愁眉苦脸地想了一阵子,唉唉抱怨:“大哥,你和小弟打什么哑谜呀。”
丢了颗橙黄的橘子给他,凤帝笑道:“既然知道是哑谜,还问什么?”
顾明非拽着他的胳膊,还待继续缠问,却听见门外轻细的脚步声,眼睛不由一亮,道:“定是挽云儿回来了。”
正说话间,那挽云已推门进来。她亲手端着托盘,盘上放着三只玲珑剔透的水晶盏,浅碧的美酒盛在乳白的长颈象牙瓶中,越发讨人喜欢。
“老远就闻到香味了,不愧是挽云儿亲手酿的绿波酒。”顾明非哈哈笑道。
“侯爷喜欢,是这绿波酒的福气。”挽云笑盈盈地走过来,往杯中斟满了酒,笑道:“挽云儿敬两位一杯。”
凤帝笑笑,浅浅啜了一口。顾明非却已饮了个干净,奇道:“咦?今日这酒,似乎比往日更加香醇,看来挽云儿的手艺更精进了。”
“侯爷过奖了。”挽云儿略一低头,又为他斟满。
凤帝望着那清透碧绿的酒液,心中恍惚掠过丝什么,却怎么也抓不住。酒的确是好酒,没什么不对的,但说不上为什么,总觉得眼前这女子,与方才有些不同了。不似原本的落落大方,反倒有些闪避和瑟缩……
瑟缩――
念头一闪,已伸手按住顾明非的杯子。
顾明非一杯饮罢,正意犹未尽,忽见凤帝如此,不由奇怪地道:“大哥,这是干什么?”
凤帝望了一眼挽云,只见那女子低垂着头,手里酒瓶握得紧紧的,手背上现出淡淡的经脉。这时忽然抬起头来,朝顾明非哀哀唤了一声:“侯爷――”眼泪便落了下来。
“挽云?这是怎么了?”顾明非蹙眉,伸手想去扶她,谁知刚站起来,眼前便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手中杯子“啪”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大哥小心――”顾明非脸色煞白,嘴唇隐隐透着青气,按剑挡在凤帝面前,身子却已摇摇欲坠。
“明非――”凤帝一把扶住他,眼见他脸上的青气越来越盛,片刻不敢迟疑,划开右手腕脉,将鲜血往他嘴里逼了进去。
这时窗户忽然大开,不远的梅树上,竟稳稳站着一道挺拔的黑影。要知道梅枝细弱,稍稍受力便会断折,此人站立在上面,要使梅枝不折,等于便是悬在半空,几乎无法借力的。单凭这份轻功,便可独步武林了。
“传闻历代凤帝都是百毒不侵,身上鲜血更是解毒圣药,看来竟是不假的。”那黑影徐徐开口,声音淡漠得毫无温度。
凤帝并不理他,低头去看顾明非的脸色,只见那青气渐渐褪了,唇色却开始发黑,人也已经昏了过去。
心中又急又怒,勉强压抑着,对那黑衣人冷冷道:“你们想要什么?”
“唉,还是被发现了。”一个穿着红色小袄的女孩子从黑衣人身后走出来,灵动的眼睛瞅着凤帝直看,咯咯笑道:“哥哥你看,皇帝和咱们谈条件呢。”
笑了一会儿,又纳闷道:“不是说,凤帝性子硬得像石头一样,从来不肯低头的吗?怎么这一会儿……”
“把解药给朕。顾明非死了,你们便什么筹码都没了。”凤帝淡淡地道。
“把解药给你,你真的什么都答应吗?”小女孩天真地问。
“你想要什么?”凤帝道。
小女孩连连摇手,道:“我什么都不想要。是哥哥,是哥哥想要。”她的脸红了一下,好像很不好意思,接道:“哥哥想要你的命。你给不给他呢?”
“那就让他来取吧。”一语未完,凤帝身形一闪,已消失在两人视线之内。
“啊,他跑了。哥哥,凤帝居然跑了,快去追。”小女孩狠狠地跺脚,眼中掠过挫败的神色。她一向自认算无遗策,料准以凤帝的身份和性子,定会与哥哥正面交手,也相信哥哥的功力,在朝廷援兵赶来护驾之前,足以取下凤帝两人性命。谁料向来铮铮傲气的一国之君竟这么一跑了之了。
那黑衣人早已掠了出去,足尖在屋顶轻轻一点,身形快如疾风。朝前追出不远,隐约看到一道白影。凝眸望去,只见那白影如行云流水般,纵使怀中抱着一人,身法仍无丝毫凝滞之感。
这么一前一后,追出十几个街坊,眼看再往前就是皇城了。心知一旦近了皇城,便错失了刺杀凤帝的大好机会,黑衣人一掌击向墙沿,身体借力往前飞纵。
凤帝挟着顾明非,毕竟受了束缚,身形不若往常般舒展。这时耳边忽闻衣袂带风之声,便知那黑衣人已然追了上来。眼角余光望去,只见一道霜白剑光掠过,仓促间微一仰头,手中折扇一挡,“嗡”一声金铁交鸣,长剑被弹了开去。黑衣人完全不给一丝空隙,携风雷之势一掌朝凤帝击去。
护着人事不知的顾明非,凤帝避无可避,身体微侧,勉强避开三分掌力,余下七分则硬生生地击上左边胸膛,当即呕出一口鲜血。
黑衣人身子顿了顿,趁势一个纵跃,挡在凤帝前方。
“哥哥好厉害。”红衣女孩站在暗的角落里,鼓掌笑道。谁知笑到一半,却忽然僵住了。只见那黑衣人身子晃了晃,嘴角渐渐涌出鲜血,脸上笼起一层黑气,“砰”一声摔在地上。
凤帝冷眼望着,以手背抹去唇角血迹。方才拼着硬挨黑衣人一掌,启动扇中机关。那人一掌击实,正是志得意满之际,防范必然不若往常严密,这才一击必杀。
红衣女孩尖叫一声,疯了似地扑上去,摇着他的身子,“哥哥,哥哥――”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拂开黑衣人额角发丝,两边太阳穴上各有一点殷红,正汨汨地流着血丝,鼻尖的气息已经全无了。
“哥哥,桐儿一定替你报仇。”红衣女孩用力抹干眼泪,一柄淡红的匕首已握在掌中。只是抬起头来,却早已找不到凤帝两人的身影。

第二章
太医院首座何太医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的。
当执掌秘营,负责凤帝安危的凤使之一,日隐沈栖桐夤夜来到他府上的时候,他立刻就觉得不对了,直觉反应便是凤帝有了闪失。
片刻不敢耽搁地来到凤帝的朝阳宫,却见宫中上下一片平静,凤帝一袭墨金皇袍,未戴冠冕,似乎未见什么损伤。
被沈栖桐轻轻推了一下,何太医不敢多问,只管先拜了下去,道:“微臣拜见陛下。”
凤帝点了点头,指着朝阳殿里那张御榻,道:“震远侯遇刺,似乎中了毒,你快予他诊治。”
何太医抬眼,小心翼翼地朝御榻望去,只见一人唇青面白,气息奄奄地躺在上面,可不正是那神采飞扬、不可一世的少年侯爷顾明非吗?心里咯噔一声,心知若真是遇刺,宫中决不会如现在般风平浪静,却不敢多想,躬身上前为顾明非把脉。
“如何?”凤帝在榻边坐了,问道。
何太医犹豫了一下,却并不回答,只管握着顾明非的腕脉,反复地沉吟,额头鼻翼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
好半晌后,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地叩头道:“臣学艺不精,臣惶恐,无能为陛下分忧。”
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眸中积蓄着磅礴的怒气,却勉强压了下来,凤帝沉声道:“何太医,照你的意思,是无救了吗?”
何太医拜道:“陛下,顾侯爷所中之毒,乃是西域寒夜草。寒夜草本身无毒,取少量酿酒,酿出的酒液醇厚绵长,口感极佳。只是若与腊月梅放在一,便会产生剧烈的寒毒,中毒之人如坠冰窟,五脏六腑逐渐凝结成冰,七日之后,便……活生生地被冻死了。”
“万物相生相克,总是有解药的。何太医,你是药王谷弟子,一代名医,朕不信你没有法子。”凤帝淡淡地道。
那何太医目光一闪,片刻之后,却仍俯下头去:“陛下,寒夜草……无药可解。”而唯一解毒的法子,是万万不能告诉凤帝知道的。
凤帝默然无语,怔怔坐了良久,道:“何太医,朕知道你的顾忌。”
“臣不敢。”何太医慌忙低头。
“朕只问你,用朕的血,能否救得了他?”
“陛下――”何太医膝行两步,哀声道:“陛下万金之躯,怎可为区区一个臣子,自伤身体。何况……”顿了顿,接道:“何况毒已侵入顾侯爷脏腑,即使以陛下圣血相救,也只能勉强拖些时日罢了。”
望着何太医的眼睛,凤帝并不说话,直到那老人禁不住避开视线,唤了一声:
“陛下――”
这才移开视线,淡淡地道:“朕知道了,卿先退下吧。”
何太医叩首告退,小步退出朝阳殿。凤帝望着他的背影,对沈栖桐道:“老太医没说实话,你知道?”
学着何太医的样子,沈栖桐把头一低,装糊涂道:“臣不知道。”
“不知道就一起下去。”凤帝怒道。他自幼与三名凤使一同长大,如同手足兄弟一般,从无疾言厉色过。如今顾明非命在旦夕,日隐沈栖桐却仍刻意隐瞒,就算明白是为了自己着想,却仍忍不住怒气。
这时,却听一声低弱的呻吟,顾明非紧蹙着眉头,额上冷汗淋漓。凤帝伸手一探他的额头,竟是冰得吓人。
握着顾明非的手,凤帝源源不断地将自身内力送入他的体内。冰冷的身子,忽然有温暖的内力送了进来,无意识地便贪婪地汲取着。顾明非渐渐舒展了眉头,唇上的青气也淡了许多。
凤帝原先挨过黑衣人一掌,如今又失了过多内力,眼前一阵发黑,身子禁不住晃了晃,连忙伸手撑住床沿。
“够了,景璇。你要把功力都给他吗?”眼见凤帝的气色越来越差,沈栖桐再顾不得上下尊卑,气急之下,使力拽开凤帝的手。
这一牵扯,凤帝腕上伤口迸裂开来,白皙的手腕血流如注。
“怎么回事?”沈栖桐吓了一跳,转念忽然明白过来,咬牙唤了一声道:“陛下――”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沈栖桐闭了闭眼,着实不明白,顾明非何德何能,竟能让景璇做到这一步,连自己的血都给他喝了。
凤帝回眸望他,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栖桐,今天躺在这榻上的,换成是你,或是凤使中任意一个,朕同样这么做。”
沈栖桐动了动嘴唇,正要说些什么,却听见顾明非模糊的呓语。
“父王,父王……母妃……”顾明非摇着头,神情痛苦地呢喃着,忽然睁开了眼睛,瞳孔却雾蒙蒙的没有焦距,木然道:“凤逸天……杀了,杀了。”眼睛又缓缓地闭了起来。
眸中掠过一丝厉色,沈栖桐毫不留情地一指点向顾明非眉心死穴,竟像是要把他立时击毙一般。谁料刚一动手,却已被凤帝截住。
“栖桐,这是做什么?”凤帝怒道。
“他没有忘,景璇,顾明非他没有忘。让他活着,随时都会伤害到你。”
“他是在说胡话。”凤帝淡淡道。
盯着凤帝的眼睛,沈栖桐疾声道:“就算是在说胡话,至少证明他下意识里并没有把从前全都忘掉。他还记得永王,记得永王妃,记得你这个仇人。”
凤帝侧过头去,脸色煞白,道:“他记不得的。”顿了顿,又道:“你也知道,这几年朕是怎么宠着他的。你杀了他,是要往朕心里扎刀吗?”
沈栖桐望着他的脸色,心中也是不忍,柔声劝道:“景璇,你没有对不住他。顾明非中了寒夜草,本就活不过七天。何况今出宫,本就是他怂恿,害他的人是他所谓的红颜知己,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有眼无珠。”
“莫要说了。你若为了朕好,就不要伤他。”凤帝抬眸,神情已经缓了过来,道:“栖桐,你执掌秘营,对前朝旧事应是了如指掌。”
心知凤帝要问什么,沈栖桐避开他的目光,一言不发。
“朕只问你,当年我朝贤德淑惠皇后被人陷害,剧毒入骨,宏文帝是怎么把她救回来的?”凤朝历代辛秘典籍,都由秘营掌管,凤帝身为君主,也只知道个大概罢了。
沈栖桐抿着薄唇,一声不吭。
“日隐,你是要朕亲自去秘营查吗?”凤帝的声音冷了下来。
听到“日隐”二字,沈栖桐便知凤帝动了真怒,屈膝跪下,低声道:“臣不敢隐瞒陛下,当年贤德淑惠皇后毒入骨髓,宏文帝以‘反哺’之法将剧毒引入自己体内,这才保全皇后性命。”
闭了闭眼,又道:“然而剧毒虽祛,皇后全身经脉却在‘反哺’过程中受损,之后数十年连动一动手指都不能了。陛下,您忍心顾侯爷如此活着吗?”
经脉寸断,丝毫动弹不得,就如活死人一样,如此活着有什么意义?何况“反哺”之后,宏文帝身体日渐衰弱,活不过三十五岁便驾崩了,是以无论何太医也好,沈栖桐也好,都竭力阻止凤帝用“反哺”之术。
“朕知道了。栖桐,你先回府去吧,让朕静一静。还有,明日早朝之后,将记载‘反哺’秘书的典籍带来宫里,朕要看看。”
“陛下――”沈栖桐还待再说,却被凤帝打断。
“回去吧。两个时辰后就该早朝了,朕想歇会儿。”
沈栖桐迟疑了一下,终是低头道:“臣告退。”

×××

翌日,凤帝如往常般早朝,只是退朝之后,并未去御书房批阅奏折,而是从沈栖桐手里接过一本典籍后,便回了朝阳殿,并钦命秘营高手守在殿外,任何人不得擅入。
至于沈栖桐,则被派去调查云间阁一案,没有查出结果之前,不得擅自入宫。事实上,因为担心凤帝施用“反哺”之法,沈栖桐并没有把真正的典籍呈上,而是甘冒欺君之罪,毁去典籍中的关键几页,声称年代久远,典籍早已残缺不全了。
出乎意料的是,当凤帝拿到这本残缺的典籍,倒并没有动怒,对沈栖桐的说法似乎也没有怀疑,直接便让他出宫办差去了。
然而沈栖桐却如何也放不下心,只想着把差使尽早办完,回宫复命后好守在凤帝身边。谁知走出宫门没多远,就见云间阁的方向涌起滚滚浓烟。等赶到了那儿,偌大的云间阁早已烧得灰飞烟灭。
衙役、仵作、巡防营将云间阁围得水泄不通,雕栏玉砌的小楼一夜间化为焦黑的断壁残垣,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被清理出来。
沈栖桐从人群外围挤了进去,刚要询问详情,忽见一名官员行大礼参拜道:“下官见过日隐大人。”
却正是统辖凤京的恭宁府尹。沈栖桐与他寒暄两句,便转到正题,问起云间阁起火之事。只是那恭宁府尹知道的似乎更少,完全提不出有用的线索来。
如此一来,待到查看完现场,又去恭宁府衙讨论案情之后,回到皇宫复命的时候,已是接近子时了。
一路行至朝阳殿,并没有遇到阻拦,守在殿外的秘营高手都已退去,整座宫殿只有一个凤帝的贴身宫女览秋伺候着。
“览秋,陛下呢?”沈栖桐举目四顾,只见顾明非仍躺在榻上昏睡着,却并没有看到凤帝的身影。
览秋抬起头,眼睛有点红红的,道:“陛下去偏殿休息了。方才……方才……”话说到一半,已经嘤嘤哭了起来。
“方才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呀。”沈栖桐心头一跳,蓦地想到什么,大步走向御榻,将那帷幔一下掀开了去。
顾明非紧闭着眼,睡得并不安稳,唇上的青气却已经褪尽了,显然“寒夜草”之毒已解。
沈栖桐想也不想,立刻伸手探他腕脉,只觉无论经脉还是气血,均无凝滞之感,甚至原本积弱的内息,也变得比往日厚许多,竟似是因祸得福,一夜之间功力大进了。
“该死。”沈栖桐低咒一声,手握得死紧,匆匆往偏殿走去。
谁知到了门口,却反倒迟疑起来,像是害怕什么似的,不敢踏进去。在门外静静站了一会儿,沈栖桐闭了闭眼,沉声道:“臣沈栖桐求见陛下。”
门内没有动静,隔了片刻,才听凤帝道:“栖桐吗?时辰不早了,有事明日上朝再奏吧。”声音极是低弱。
沈栖桐挺直了腰,心头已是怒气勃发,道了句:“臣要进来了。”便径自推开了门。
殿外守卫都是凤帝的近人,私下见惯了日隐的无礼举动,因此并不敢阻拦,竟由着他闯了进去,“砰”一声把门关得死紧。
“日隐,你放肆过份了……咳。”凤帝从榻上坐起来,神情不悦地道。
他只穿了件白色中衣,畏冷似的蜷着手足,把自己整个裹在被子里,衬着张毫无血色的容颜,早已见不到往日的威势。
“你真是不要命了。”望着苍白虚弱的那人,沈栖桐心头都快冒火了,气咻咻地坐在榻边,从被子里把他的手抓出来,细细地把脉。
“朕还没有追究你私藏典籍的欺君之罪,你倒朝朕吼起来了。”把手缩回被子,凤帝不满地道。
“私藏有用吗?”沈栖桐冷笑,“我早该知道,有什么事情是凤帝做不了的?就算没有典籍,照样能命秘营的书记官凭着记忆,抄录一份出来。”
“栖桐,你就非得这么指着朕的鼻子骂吗?”凤帝苦笑道。
“我还不是为了你好。黎泱忙着理曜月国的政务,照影不知去哪里云游了,三个凤使中就我留在你身边,要是你有什么闪失,他们不扒了我的皮吗?"
自凤朝建国以来,凤使向来地位超然,在朝中可谓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历代凤使,自幼都与凤帝一同长大,情意厚。这一代凤使中,日隐激烈,月隐冷淡,星隐温和,却都将凤帝安危看得比性命还重。
凤帝气色不好,心情却很轻松,因此并不计较日隐的失礼,只笑笑道:“是该把照影招回来了,明非的身子要好好调养一番。”
“调养什么?凤帝天纵英才,比宏文帝聪明多了,知道把全部功力渡给顾侯爷,保住他一身经脉不毁。平白得了天下无双的内力,等顾侯爷睡饱了醒过来,保管比从前还活蹦乱跳的。”沈栖桐冷冷噎了一句,手上却豪不怠慢,隔着被子把内力传入凤帝体内,助他化开引入血脉中的寒毒。
“有你们护着,朕要武功干什么?”凤帝漫不经心地道,像是毫不可惜似的。其实以他一身修为,放在江湖上早已是顶尖高手了,只是他生来就是天皇贵胄,自然不像普通武林中人般,将功力看得比性命还重。
沈栖桐沉默了一会儿,道:“景璇,把顾明非送到边关去吧。”
“凤京待得好好的,让他去边关干什么?”凤帝皱眉,
“你现在武功没了,我不放心他留在你身边。”沈栖桐正色道。
“你怕他杀了我?”凤帝淡淡一哂,道:“他不会的。”
“景璇……”沈栖桐咬牙,霍地站起来,道:“你不要忘了,你是凤帝,不单单是凤景璇。”
“好了栖桐。”凤帝挥了挥手,道:“不要逼朕。让朕……让我再好好想想。”他放松了身子,斜靠在榻上,合了合眼。
沈栖桐抬眸看去,只见榻上那人神情疲惫,额上尽是细密的汗珠,显然是累得狠了。只得吞下口中的话语:“那陛下早歇吧,容臣明日再禀告云间阁的案子。”
起身为他熄了灯火,沈栖桐叹了口气,退出偏殿。
凤帝闭着眼睛,拥被坐在黑暗里,眼前却仿佛跳跃着炽烈的火光。九年了,原以为早就湮没的一切,因着顾明非的几句呓语,再翻出台面。
当年永王谋反,欲率领手下近万兵士逼宫,不料事机泄漏,反被月隐黎泱抢先下手,将永王府团团包围。永王负隅顽抗,一夜交锋,永王府灰飞烟灭,自永王以下,包括女眷在内的府中所有人等全部死于大火。
只除了年仅十一岁的永王世子
――顾明非。

×××

“哎哟,我头好晕。”顾明非醒过来时,觉得天地都在旋转,琉璃瓦的殿顶仿佛要压下似的,不由按着额角,呻吟了一声。
“知道头晕就好,说明人还活着。”凤帝正在批着奏折,看到他醒过来,不冷不热地噎了一句。
“大哥,你都不知道疼我吗?”顾明非哀哀叫了起来,坐起身子,抱怨道:“唉,好饿好饿……”
凤帝睨他一眼,吩咐览秋传膳,待他狼吞虎咽地吃完,才道:“牡丹下死,做鬼也风流。你没被毒死,饿死了也是活该。”整整睡了五日,不饿才是怪事呢。
顾明非怔了怔,像是才反应过来,脸色一寸寸地沉了下去。他刚才醒来,只觉得头晕目眩,并没有想起昏睡前的事情。
如今回忆起来,想到视为红颜知己的女子,竟毫不留情地下毒害他,心里着实闷的厉害。又忍不住想,也许挽云儿有什么苦衷,或是受人要挟也未可知,顿时担心起她的安危。
“挽云现在如何了?司刑部去拿人了吗?”顾明非问道。
“朕与你私自出宫,还遭人行刺,你以为能大张旗鼓地让官府知道吗?”凤帝摇了摇头,如看朽木似的看着他。
顾明非顿时说不出话了,不过心中确是感动。凤帝就算私自出宫,又有谁敢说话,到时朝中的议论谴责自然都集中到他的身上。因此凤帝宁肯按捺怒气,也没有让司刑部去查刺客一案。
看他一副想问又不敢的样子,凤帝摇了摇头,也不再刁难,道:“朕派了秘营私下去查,得知云间阁在第二日就被焚毁了,沈栖桐在寻梅小筑里发现了挽云的尸体。”
脸色白了一下,顾明非低下头去,一句话都不说。
凤帝看了他一眼,接道:“秘营调查下来,那两名杀手是一对兄妹,男的叫夜祁,擅长用剑,女的叫夜敏,精于谋划布局,都是江湖上出名的高手。至于刺杀一事受谁指使,却并还没寻出结果。”
听到夜祁的名字,顾明非忍不住惊呼一声:“江湖上排名第一的剑客,从未失手的杀星夜祁?”
连忙将凤帝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忧心忡忡地道:“大哥你没伤着吧?”方才凤帝站得远了,他还没怎么觉得。如今仔细一看,只觉那人容颜倦怠,脸色也比往常苍白,眉宇间总有些怏怏的。
“没什么。这不是把你抬回宫来了吗?”凤帝轻描淡写地道。
“伤了哪里?你别瞒着我。”顾明非越看越觉得凤帝脸色不好,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胸口挨了一掌,栖桐已经替朕疗伤过了,没什么大碍。”凤帝也不瞒他,淡淡道。
先中夜祁一掌,紧接着替明非“反哺”过毒,又散尽了功力,凤帝知道自己气色极差,怕顾明非追问起来麻烦,索性都推倒夜祁身上。好在有日隐不惜功力地替他疗伤化毒,又服用了药王谷的圣药,精神已好了许多。
顾明非抿紧了唇,眉间笼上一层煞气,道:“夜祁夜祁,这一掌早晚让他百倍偿还。”
“他已躲到阎王那儿去了,难不成你要自行了断,去地府找他要债吗?”凤帝不给面子地讪笑道。
“他死了?”顾明非吃了一惊,拽着凤帝的袖子:“大哥,快说是怎么回事?”
凤帝也不刁难,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直听得顾明非啧啧称奇,道:“关键时刻,大哥的那把扇子还真有用。不过我还真从不知道,扇子里竟藏着那么凌厉的机关呢。”
“要知道那么多干什么?什么都不知道,才活得最高兴。”凤帝淡淡地道。
“不过大哥,当时你怎么就夺门而逃了呢?我还以为你一定和夜祁硬拼的,又不是打不过他。”顾明非奇怪地问出夜敏当时的疑惑。他的武功,便是凤帝一手调教出来的,自然晓得自家大哥的功力。
“夺门而逃?明非,你真是会说话。”凤帝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什么?哪个说大哥会逃?”意识到说错话了,顾明非慌忙补救道:“小弟的意思是,大哥您怎么就那么大方,竟想放那夜祁一条生路了呢?”
“当时你昏得人事不知,我敢抛下你和他交手吗?何况挽云还在屋子里,我就不怕她拿你做人质吗?自然要先看紧你再说。”凤帝一本正经地道。
“唉,都是我不小心,连累了大哥。”顾明非垂头丧气地道。
凤帝忍不住一笑,不再逗他,道:“好了,那时夜祁站在窗外,朕要和他交手,必定得从窗户爬出去。”
顿了顿,摇头道:“自从十岁后,朕就再也没爬过窗子了,自然要从门口出去。就算被人说是‘夺门而逃’也只能认了。”
“就因为不想从窗户爬出去?”顾明非不信地道。
“不然你以为呢?还真认为是顾及着你混帐小子吗?”凤帝敲了下他的脑袋,道。
顾明非“哎哟”叫了一声,眼睛亮晶晶的,道:“大哥,我知道你对我好。”
“疯言疯语。”凤帝为他盖好被子,道:“快睡吧,刚醒来别耗那么多精神。”便走到御案前,继续批起奏折来。
过了一会儿,又抬头道:“这几日就住在朝阳殿吧,好好将养着,朕还要靠你这大将军杀敌保江山呢。”
“好啊。”顾明非一口答应,道:“不过大哥你得给我府里通知一声,我怕他们着急。”
凤帝沉眸,淡淡道:“谁会着急?凌冕旒吗?顾侯爷真是多情。”
“呃,我只是想知会她一声。大哥要嫌麻烦,不说也没什么。”顾明非脸红了一下,道。
“朕知道了。”

第三章
顾明非住在朝阳殿里,既不用上朝,也不用应付军务,除了偶尔被凤帝逼着看看兵书策论外,日子过得煞是惬意。只是凤帝国事忙,自然不能时时顾及到他,加上毒伤尚未大好,不能舞刀弄剑的,难免觉得无聊。
凤帝下得朝来,除了召见诸臣工商议国事,便是在御书房批阅奏折,不到傍晚时分,是不会回到朝阳殿的。
倒是顾明非耐不住性子,往往还不到时辰,便吩咐了小太监,去把陛下请回殿里一同用膳。好在他自小跟在凤帝身边长大,从来放肆得厉害,宫人们早已见惯了。
这日小雪初晴,顾明非望着殿外阳光柔暖,风吹云絮,更觉宫中闷得慌,又觉得这几日躺在床上养病,人都养得乏了,便打定了主意,决定出宫逛逛。
“陛下呢?”招来个小太监,顾明非问道。
“回小侯爷,陛下正和兵部李侍郎在御书房议事呢。”
顾明非“哦”了一声,挥挥手让他下去,在朝阳殿转了个圈,心道:这议事也不知要议到什么时候,左右见不到大哥了,不如我便独自出去走走,顺便回府里知会一声,免得冕旒在家担心。
想到凌冕旒,顾明非的眼睛就亮了,心里头涌动着一种雀跃的情绪,恨不得立刻就回到府里去,把她揽进怀里好生温存。
西巩国公主凌冕旒,该是这出征得到的最大惊喜了。西巩圣女,护国公主,十五岁就已领兵十万,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被西巩人称为破军星。
在战场上第一见到她的时候,顾明非便情不自禁地被她的耀眼光华摄住了,之后多交手,更是生出惺惺相惜的感情。
直到最后一战,打破西巩国都城,她一袭白衣轻甲,挽剑站在城头,目光中的悲戚绝望就像利剑一样,扎痛了顾明非的心。
自凤朝建立以来,西巩便是凤朝属国,若不是这一代国主野心勃勃地想要谋反,冕旒将是凤朝最尊贵的女子之一,哪会是现在这样的俘虏身份,被自己偷偷摸摸地藏在府中。
暗自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让大哥答应,赦免了冕旒的罪名,保她下半辈子安乐快活,无忧无虑地当他的侯爷夫人。
主意既定,顾明非立刻精神抖擞地换起衣服,打算再从秘道出宫。
“侯爷,您这是要去哪儿?”随侍的小太监垂手问道。
“哪儿也不去,本侯有点冷,穿件衣服也碍着你?”顾明非哼了一声。
“奴才不敢。”小太监连忙低头道。
“那就快下去,本侯要睡觉了。”顾明非瞪他一眼,作势要把刚穿上的衣服脱下来。小太监赶着要去伺候,却被不耐烦地挥开,道:“不用你们伺候,都下去吧,老在面前晃着也不嫌烦。”
殿里伺候的宫人向来知道这小侯爷霸道,这时见他恼怒起来,便告了声罪,都忙不迭地退了下去。
朝阳殿顿时空荡荡的,顾明非这才高兴起来,随意地扣好衣服,左右顾盼了一下,便要朝秘道方向走去。谁知才走了两步,眉头忽然皱了起来,用力吸了吸鼻子。
极淡的味道,很熟悉,却令他尤其厌恶。兵刃上,战场上,甚至是睡梦里,都少不了这种味道。只是,大哥的宫殿里,却决不该有的
――血的味道。
手不由地探入衣袖,随身的匕首滑落掌中,顾明非顺着气息寻去,只见偏殿的窗棱上,不知何时已沾了几滴梅红,而窗外雪地之中,那红色的血迹尤其明显。
顾明非望了望那血迹,抬头盯着高的屋梁,冷冷道:“什么人?出来吧。”
一边说,一边已握紧了匕首。纵然自己毒伤未愈,耳目不像平日般警醒,一般人也绝无可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偏殿。顾明非目光一凝,恐怕来人的武功,与自己只在伯仲之间。
梁上那人知道已露行迹,也不再勉力掩饰,掩唇轻咳了一声,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大理石的地面晕开。人也略一提气,轻轻跃落在顾明非面前,低声唤了一句:
“大将军。”
那声音低柔婉转,令人情不自禁便心生怜意,然而听在顾明非耳里,却不啻一声惊雷,把他炸得跳了起来,迅速抬起那人下颚,只看了一眼,便失声叫道:
“冕旒?怎么是你?”
只见那人容颜秀丽,雅致高贵,穿在身上的鹅黄色宫女衣衫,左半边已被鲜血染透了,却正是顾明非心心念念的西巩国公主凌冕旒。
凌冕旒咳嗽了几声,一口鲜血从喉头涌了出来,人也斜斜摔倒在地上,低促地喘着气,道:“冕旒忽然出现在皇宫里,又是这般情态,是为了什么,难道大将军还猜不出吗?”
顾明非脸色一变,眉宇间怒气隐隐,然而见她浑身是血,气息奄奄地跌在地上,一口气却怎么也发不出了。
伸手把她扶到榻上,冷冷道:“你这么混进来,是要刺杀大哥吗?皇宫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这么放肆。好在如今没人发现,我立刻送你回侯府去。”
语气是说得重了,袒护之意却也尤其明显。凌冕旒听在耳里,心头一动,道:“冕旒怀有异心,妄图刺杀凤帝,大将军竟一点也不怪我吗?”
“你若伤了大哥,我自然饶不过你。”顾明非哼了一声,接道:“你还是先顾着自己吧,大哥是什么人,会伤在你的手里吗?“
凌冕旒眸光闪烁,低头道:“凤帝自然是了不得的,不到一个月,就把西巩国整个儿打了下来,逼得我父王母后以死殉国……”
“西巩国谋反在先,大哥三派使者招安,都被你父王拒绝,凤朝才不得不出兵征讨,你当时不知劝你父王收敛野心已经错了,如今又来刺杀凤帝,更是错上加错。”顾明非怒叱一句,转头看她,复又劝道:“冕旒,放下吧。安安心心留在我府里,成吗?”
凌冕旒抬眸看他,眼中尽是冷冷的恨意,半晌转开目光,道:“若是有人毁你家国,杀你父母,你能轻易放下?”
见她执迷不悟,顾明非又气又恼,道:“打下西巩国的是我顾明非,率军攻进你们都城的也是我顾明非,你不来找我报仇,却反而恨我大哥?”
“你怎么知道我不恨你?”凌冕旒看他一眼,见他变了脸色,便转过头去,轻声叹道:“可惜你也是个可怜人,就算我不恨你,你早晚也会……”
声音越来越低,任是伸长了耳朵,也听不清晰了。
顾明非却是一怔,他少年时便跟在凤帝身边,谁不是小心翼翼,锦衣玉食地伺候着。到后来南征北讨,封侯拜将,更是风光无限。眼前这个女子,却说他是个可怜人,莫不是伤得太重,连脑子都糊涂了吗?
然而看凌冕旒的表情,却又不像信口胡诌,顾明非惊疑不定,还待再问,却听见门外隐约传来喧哗声,一时间顾不得别的,只吩咐凌冕旒躺着不要作声,便掀开偏殿的珠帘,信步走了出去。
“小侯爷,宫里混了刺客进来,惊动了圣驾,蒙统领奉了陛下旨意,正在各宫各殿巡查着呢。”凤帝的使女览秋推门走了进来,道。
“哦?莫非连大哥的朝阳殿都要搜查吗?”顾明非挑眉道。
那蒙统领垂手站在殿外,道:“还请顾侯爷行个方便,惊扰侯爷的地方,末将先行请罪了。”
“这是陛下的旨意,小侯爷就别为难蒙统领了。”览秋抿唇一笑,打圆场道。
“本侯爷睡觉睡到一半,硬生生被你们闹醒了,还说什么请罪。”顾明非冷哼一声,不悦道:“朝阳殿里会有刺客吗?不知都在闹腾些什么,还不给本侯退下。”
“可是……方才有宫女亲眼看见一条黑影子跃入朝阳殿,顾侯爷您包涵些,陛下的安危可容不得半点差池呀。”蒙统领急得涨红了脸。
他是宫中的老人了,顾小侯爷的厉害自然是知道的。正是因为晓得这侯爷飞扬跋扈,谁都不放在眼里,这才请了凤帝身边的览秋姑娘说项,谁知顾明非竟半点面子都不给。
然而朝阳殿毕竟不像旁的地方,若真让刺客混了进去,岂非就像放了柄匕首在凤帝枕头边吗?这是万万不能的。于是暗一咬牙,抱拳道:
“顾侯爷,容末将冒犯了。”一挥手,招呼了手下禁卫,道:“给我仔细地搜,一定要把刺客找出来。”竟是拼着得罪这权势滔天的骄横侯爷,也要硬搜朝阳殿了。
“放肆!本侯面前容得你们撒野。”顾明非猛然踏前一步,大声喝道。首先冲进殿中的两名禁卫,已被他一手一个扔了出去,跌倒在殿外台阶上。
“小侯爷,您这是干什么呀?蒙统领是奉了陛下旨意的。”览秋急得跺脚道。
“大哥那边,我自己去说。”顾明非冷笑一声,朝蒙统领道:“你们谁敢在这朝阳殿放肆,别怪本侯爷不客气了。”
蒙统领又气又急,道:“顾侯爷,事关陛下安危,您万万不可由着性子。”
“便是由着性子又怎样?”顾明非紧抿了唇,冷冷道。
蒙统领还待再说,却听到不远一个的优雅从容声音,淡淡道:
“顾小侯爷威风够了吗?”墨金的皇袍,并未戴冠,满头乌发只以一支白玉簪束起,凤帝远远走来,雍容雅致得直如画中人一般。
顾明非却是心里一抖,漫天气焰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迎上两步,笑道:“大哥,你不是正和兵部侍郎商议国事吗?”
蒙统领一干人等早已跪了下去,叩头山呼万岁,直等凤帝说了平身,才站起来垂手肃立一旁。
“这宫里都翻天了,还商议什么?”凤帝瞪了他一眼,责道:
“早听说你骄横跋扈,任性妄为,宫里宫外整一个霸王。本以为是旁人夸大了,没想到全没说错。连朕的禁卫你都敢打,还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
“大哥,我知道错了。可他们总不该硬闯啊,也不想想朝阳殿是什么地方。”顾明非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道。
“是朕让他们搜的。有人说,朝阳殿里藏了刺客。”凤帝抬眸看他,不动声色地道。
被凤帝这么一望,顾明非只觉浑身凉飕飕的,勉强笑道:“大哥听谁胡说?我一直待在朝阳殿里,也没见什么刺客。”
“是吗?”凤帝淡淡地看他一眼,对蒙统领道:“既然顾侯爷说朝阳殿里没刺客,那便是没刺客了。你们都退下吧。”
“可是……”明明就有刺客。蒙统领急得汗都出来了。
“好了,难道顾侯爷会包庇刺客吗?”凤帝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他向来御下甚严,蒙统领纵不甘心,也不敢多说什么,招呼着一干禁卫退去了。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览秋笑着走过来,道:“陛下,时辰不早了,便在朝阳殿里用膳吧。”
“啊?”顾明非一惊,想到偏殿里的凌冕旒,忙道:“大哥那么快就议完事了吗?平时不到月亮上天,可是从不见大哥回来的。”
“难得陪你用膳不好吗?”凤帝看了看他,似笑非笑道。
“呃,也不是。”顾明非急得汗都快出来了,堵在门口道:“我还不饿呢,要不大哥陪我去御园走走。”一心给凌冕旒争取时间,让她得了空溜走。
凤帝脸色沉了下来,推开了他,道:“怎么,莫非连朕也进不得这朝阳殿了?朕倒要看看,顾明非你究竟在玩什么样。”
顾明非不敢再拦,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进殿内。愣了半晌,咬了咬牙,快步跟了进去。
主子们面色不善,做奴才的自然会看脸色。览秋暗自吐着舌头,帮他们关了殿门,早招呼了朝阳殿一干宫侍,跑得远远的了。
凤帝走进寝殿,只觉满眼都是乱七八糟。御榻上的被子皱成一团,半个枕头落在地上,茶几上都是蜜饯糕点,瓜子壳堆了一桌子。
“明非,你真会享受。”凤帝漫不经心地道。
“呃,我这就收拾,这就收拾。”眼见凤帝面色不善,顾明非不由暗暗叫苦。
凤帝向来爱干净,看不得丝毫凌乱。平日里圣驾回殿之前,宫女们都会把这些烂摊子收拾了,谁知道今天会被撞个正着呢。
“你慢慢收拾吧。朕去偏殿歇着。”说着,便朝偏殿走了过去。
偏殿?顾明非大吃一惊,直觉就要伸手去拦,却又着实没有理由,眼看着凤帝就要掀开帘子走进去了,才大叫一声:“大哥……”
凤帝回过头来,望了他一眼,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左脚已踏在大理石地面的血痕上。
心知瞒不过他,顾明非垂首道:“你能不进去吗?”
“凌冕旒在里面?”凤帝淡淡问道。
顾明非目光闪烁,半晌低下头去,却是一声不吭。
凤帝一掀帘子,抬脚踏了进去。淡淡的血腥气扑鼻而来,躺在偏殿床上的女子已经昏迷过去,气息奄奄的,眼看就要不行了。
顾明非聊不到她已伤重若此,心痛地冲了上去,唤道:“冕旒,冕旒……”掌心贴着凌冕旒的后背,将一股真力送了进去。
凤帝冷冷看着,目光一瞬不瞬,半晌忽然咳嗽起来,脸色白得吓人,额角隐隐现出青筋来。原来,自己不惜功力尽废,才挽回了的顾明非的武功,竟是用来救凌冕旒这个刺客的。
“你怀里的女人,是朝廷通缉的刺客。”凤帝淡淡道。
“大哥,她已经伤成这样了,你就饶了她吧。”顾明非求道。
“你知道,她要杀朕?”凤帝沉下眼睫,平静地道。
“冕旒她伤不了你,何况这一,她已经得到教训了。”顾明非低头,望着怀中女子一身的鲜血,沉声道。
“呵呵,她伤不了朕,是朕伤了她。顾明非,这是你的心里话对吗?你的女人浑身是血,所以你心疼了,便不顾朝廷的体统,不顾朕的安危了吗?”凤帝冷冷道。
“大哥,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顾明非急道。
“窝藏刺客,包庇叛逆,顾明非,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还记得自己是凤朝的震远侯,国家的大将军了吗?”凤帝怒叱道。
“大哥,明非知道错了。可是……”顾明非双膝一弯,跪倒在地上,道:“明非从来不曾求过您什么,这一,求您饶了凌冕旒吧。明非保证,再也不会让她冒犯您了,成吗?”
说完,叩下头去,道:“陛下,微臣求您开恩了。”
凤帝怔怔地望着他,眼前一阵晕眩。明非向来骄傲,私下里从不向自己屈膝,如今竟为一个女子,这般低声下气地求着自己。
闭了闭眼,踏前几步,将顾明非扶起,道:“罢了,朕答应你。”
“大哥,多谢大哥开恩。”得了凤帝的旨意,顾明非眼睛都亮了,高兴地跳了起来,转身就要去抱凤帝。
谁知便在此时,变故突生。顾明非身后忽然掠起一道白光,直向凤帝刺来。凤帝猝不及防,黑金折扇滑落掌心,身子朝旁微侧,避过凌冕旒的第一刀。
凤帝折扇翻起,不待第二刀刺落,“咯”地一声扇中机关开启,数支银针如电般射向凌冕旒多死穴。
顾明非惊呼一声,头脑还未反应过来,衣袖已朝银针拂去。轻薄的袖子贯注内力,如同缅钢一般,银针撞在衣袖上,叮叮叮地落了下来。
那一头凌冕旒刀锋已至,凤帝功力尽失,此时更是如同傻了似的直直盯着顾明非,哪里还避得过去。顿时被刺中右肋,血流如注。凌冕旒本已伤重,一刀刺中凤帝身体,也是愣了一愣,心神一松便力竭瘫倒在地。
“大哥……”顾明非目眦欲裂,一掌推开凌冕旒,将凤帝紧紧抱在怀里,用力按住那汨汨流血的伤口。
凤帝怔怔望着地上的银针,半晌抬起头来,对顾明非说了一句:“……你好。”拔出匕首扔在地上,也不管伤口鲜血直流,径自推开他的扶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我去叫御医。”顾明非一咬牙,就要朝外冲去。
“叫御医?”凤帝咳嗽几声,冷笑道:“到时候全天下都知道凤帝遇刺,禁军全都涌进朝阳殿里,你心爱的凌冕旒还能有命在吗?”
顾明非愣了愣,眼中出现一丝挣扎。将他的犹豫看在眼里,凤帝的心越来越凉,忽然大笑起来,道:
“带着你的凌冕旒,给朕滚得远远的。”闭了闭眼,一字一句地道:“朕不想再见到你们。”
再也不看顾明非一眼,凤帝转身便往殿外走去,然而这一阵伤伐太甚,又被一刀扎在右肋,走不了几步,脚下一软便跌在地上。
顾明非匆忙赶去扶他,却被凤帝一掌挥开。心头顿时一凉,朝凤帝望去,只见那人脸色寒若冰雪,竟是不带一丝情感。
他自幼得宠,何曾见过凤帝这样的脸色,不由又惊又怕,拽着凤帝的袖子,颤着唇道:“大哥,都是明非错了,要打要骂都由着大哥,你……你莫要气坏身子。”
凤帝却不理他,扶着殿柱站起来,推开殿门,两三步便跨了出去。
顾明非望着他的背影,却不敢去追,只听到殿外览秋惊呼了一声,旋即便没了声音,显然是被凤帝制止了。
转眼间,殿外的太监宫人都如流水般地退去了,整个宫里空荡荡的,不知是谁“嘭”地一声把殿门从外面关了起来,顾明非只觉眼前黑压压的一片,只有殿里的烛火还在跳跃着。
――带着你的凌冕旒,给朕滚得远远的。
――朕不想再见到你们。
――朕不想再见到你们!
顾明非跌坐在御榻上,满脑子都是凤帝临去时冷若冰霜的话语,心里一阵一阵像被针扎似的痛。
大哥被人刺杀,他却把刺客藏着掖着,甚至仗着受宠,死命地替刺客求情开脱。
凌冕旒不知悔改,再欲对凤帝不利,他来不及出手帮助大哥也就罢了,竟还替凌冕旒挡下大哥的暗器,害得他身受重伤。
就连大哥伤了之后,自己都因为顾及着凌冕旒的安危,不敢公然召唤御医,害得大哥伤心失望至此。
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蠢事呀。顾明非抱着脑袋,呻吟似的叹了一声。
这一,想要大哥消气,恐怕真是有得耗了。

第四章
凤帝遇刺一事,被暗中压了下来,并没有流传出去,朝野上下一派平静。只是之后的几日,凤帝破天荒地罢了早朝,说是春节将近,诸臣工辛苦了整年,便各自在家休养生息罢,等到新年过了再恢复早朝。
自从凤帝登基以来,从未罢过一日早朝,如今有这等好事,大臣们自然欢天喜地,然而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凤帝之所以罢朝,实是因为伤重无力支撑。
而那日顾明非回到府中,妥善安置了凌冕旒后,便一门心思地想要入宫请罪。只是每进宫都被拦在宫门外面,只因凤帝严旨:震远侯顾明非,未经宣召,不得擅自进宫。
于是顾明非便只得杵在宫外,不得踏进半步。其实照他从前的性子,早就肆无忌惮地硬闯了,那些禁卫哪里是他的对手。只是如今却不敢胡来,凤帝正在气头上,万不能再闹出什么事来。
如此在宫外等着,内侍每隔一个时辰,便为顾明非去凤帝通报一声,得来的回话却都是:不见。
傻愣愣地站了两天两夜,顾明非冻得两眼发直,浑身僵硬,夜里的寒气凝起来,在发梢结了冰珠。要不是有内力傍身,早该活生生冻死在宫外了。然而宫里传来的旨意却仍是“不见”二字。
“大哥,你真是好狠的心。”搓着冻僵的手,顾明非瞪着宫门念念有词,终是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回到侯府,换了湿漉漉的衣服,洗了个热水澡,整个人就像要飘起来,感到从未有过的舒服。下人们早已将膳食准备好了,恭恭敬敬的奉上,顾明非饿了两天,自是风卷残云一扫而空,之后便趴在床上睡去了。
然而睡到一半却醒了过来,像是猛然想到什么,一拍脑袋,抓起衣服跃了起来,往城东的方向跑去。
一路跑,一路抱怨:这真被大哥吓得惨了,脑子整个成了木鱼,竟连城东秘道都忘记了,白白在宫外冻了两天两夜。
他十二岁起,从秘道进进出出不知多少了,自然轻车熟路的。只是这却未免心虚,走到秘道的尽头,忍不住便停了下来,不敢推门进去。踌躇了一会儿,悄悄凑近了门缝,朝朝阳殿里望去。
凤帝轻袍缓带,侧卧在御榻上,精神看来还好,正在与沈栖桐下棋。
日隐沈栖桐向来和顾小侯爷不太对盘,平日里有事没事都要刺他几句,何况这顾明非闯了大祸,照理更是决不会放过的。既然日隐在此,顾明非自然更不敢走出秘道了。
“景璇,你心不在焉呀。”沈栖桐落下一子,若有所思道。
“是你棋艺长进了。”凤帝望望棋盘,白子早已占据泰半江山,胜败之间毫无悬念。于是扔下手中黑子,淡淡笑道。
“从前你可不会认输,想法设法都要赢的。”沈栖桐拂乱了棋盘,抬头望他。凤帝向来骄傲,不管做什么都不甘败在别人手上,棋盘上更是从未有过败局。而这一,却偏偏兵败如山倒,明显是心乱了。
“拐弯抹角的,不像你的性子。”凤帝靠在榻上,漫不经心地道。
“照我的性子,当时便把凌冕旒斩了,顾明非投进天牢去,哪容他们放肆。”垂眸望着手中棋子,沈栖桐冷冷道。
隔着道石门,顾明非听在耳里,心中一沉,忍不住就朝沈栖桐瞪去,直把他祖上八代都骂了个遍。
正憋着一口怨气没发泄,却听凤帝道:“为了个凌冕旒,值得把明非赔进去?他要真是喜欢,把凌冕旒赏了给他也不是难事。”
沈栖桐吃了一惊,道:“景璇,你想明白了?赏给了他,就容不得你后悔了。”
“朕后悔什么?难道还和一个女人争吗?”凤帝冷哼一声,抬眸道:“他年纪大了,自然会有喜欢的女人。凌冕旒容貌武功都配的上他,只是心思阴沉了些,恐怕难以对他一心一意。”
沈栖桐一拍额头,受不了地看着他,道:“你还管那凌冕旒是不是一心一意?要不是早知道你的心思,还真以为你只把顾明非当成兄弟宠着,连终身大事都替他操心。”
顾明非却是听得一愣,大哥从来都把他当兄弟宠着,难道还有假的不成,为何听沈栖桐的口气,却好像大哥对他的好,竟是有着别的原因。
正想着,却见览秋端着药盏进来,屈膝道:“陛下,是时候用药了。”
何太医跟着走进朝阳殿,手里提着个藤木药箱,恭恭敬敬行了礼后,垂手侍立在一旁。
凤帝接过那药,皱眉饮尽了,虽没多说什么,脸色却是不善。顾明非看在眼里,着实心虚得很,大哥向来讨厌药味,这害得他受伤用药,自己实在难辞其咎。
他这边在愧疚,览秋这边却是心里着慌,她自小伺候凤帝,自然知道主子的脾气,每伺候汤药都是战战兢兢的。就算明知凤帝不会迁怒,然而光是看他不悦的脸色,就足够从头凉到脚了。
“这是怎么了?何太医,你不是来换药的吗?都愣着干吗呢?”沈栖桐摇了摇头,着实看不下去,不就是用药吗?何至于这样呢?
何太医连声称是,趋步上前,却是不敢看凤帝的脸色,只管埋头换药。白色中衣下,纱布一层层地解开,露出一道血红的狰狞刀伤,莹洁的肌肤不复完美。
顾明非只看了一眼,便禁不住移开目光,不忍再看。心里一阵阵地抽搐,满腔的后悔涌了上来。对于凤帝遇刺一事,他下意识里都是不相信的。即使那日看到血涌出来染湿皇袍的那刻,仍是不愿承认那血竟是大哥的。
直到此刻亲眼看到横亘在右肋的血淋淋的伤口,才蓦然醒悟到,即使是天下至尊的凤帝,也是会伤会痛的。而带给他伤痛的,却偏偏是自己。一念至此,忍不住闭了闭眼,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等回过神来,览秋与何太医已经退了下去,沈栖桐却还留在殿中,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棋盘。
“天暗了,你不回去?”凤帝淡淡道。
“陛下这是要赶微臣吗?”理完最后一枚棋子,沈栖桐笑道。
“朕有些乏,一会便睡了,可没人陪你下棋。”凤帝半闭着眼睛,道:“或者你去偏殿歇着,览秋自会伺候好你。”
“总之就是要赶我走。”沈栖桐摇了摇头,起身拱手道:“那臣就告退了。陛下好生安歇。”
“呵――”凤帝睁眸,望着他道:“没外人在,你竟这么多礼,真是怪煞了。”
沈栖桐哈哈一笑,道:“多礼是好事呀。不然你怎么肯睁眼送我?”
凤帝睨他一眼,懒得理会这疯言疯语,只道:“早些回去歇息吧,这几日也够你忙的。”
凤使三人只有沈栖桐一人留在凤京,如今他伤重不能打理朝政,担子自然就落在日隐身上。再加上接二连三地出现刺客,秘营的责任便更重了。
沈栖桐走到门口,忽然转身道:“对了,前日你对我说,只要顾明非在宫外站满三天三夜,你就放他进宫,究竟是真是假?”
凤帝“嗯”了一声,道:“自然是真的。只是按明非的性子,断然等不了三天的。”
“你倒是了解他。”沈栖桐扬眉一笑,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出了门去。
顾明非听得他们对话,却是悔得肠子都青了。三天三夜,只要站满三天三夜,大哥就会放他进宫,就不用这么战战兢兢偷偷摸摸地躲在门口。要是自己有点耐心,再忍上一天……
唉,他可不可以现在回去,重新站上三天三夜呢?这般想着,立刻就想转身回府,不想却听凤帝淡淡道:
“出来吧,什么时候变得鬼鬼祟祟了。”
顾明非心里一抖,下意识地就像溜走,人却不由自主地推门走了出去。等到完全反应过来,已经是垂着脑袋愣愣站在凤帝面前了。
凤帝坐起身子,看他一脸胆战心惊的样子,心里也跟着不是滋味,沉默了一会儿,指了指床榻,道:“站着做什么?坐吧。”
顾明非眼睛一亮,立刻坐在自己的老位子上,叫了一声:“大哥――”
凤帝却没有看他,只道:“你这讨伐西巩国有功,朕还没有赏你。”
顾明非哪敢要什么赏赐,连忙道:“不用不用,只要大哥原谅我这就成了。”
“你才满二十,已经是一等侯,又拜大将军,朕再赏你也是为难。凌冕旒是西巩王族,照例是是要废去武功收为宫奴的,既然你喜欢她,便赏赐给你,并赐她一品夫人,算是对你的封赏吧。”凤帝淡淡地道。
顾明非没想到竟会是这个赏赐,推辞的话顿时再难出口。要知道,西巩国叛乱在先,凌冕旒刺杀凤帝在后,无论哪一桩都是灭族的死罪,如今凤帝金口一开,等于便全部赦免了,更赏了一品夫人的位阶,等于是名正言顺地替两人赐婚了。
夙愿得偿,然而望着凤帝,顾明非却发现自己并没想象中的快乐,心里反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又酸又涩憋得难受。
自从凌冕旒刺伤凤帝,对于这个女子他已说不出是什么感情了。似乎仍和从前一样喜欢,但一见到她,便想起她手上沾了大哥的血,忍不住就厌恶起来。然而真要放下,不再理会她的生死,却也是做不到的。
虽然知道顾明非必是满意这个赏赐,然而此刻见他闷不吭声,不像方才般推辞的时候,凤帝仍觉心里扎了一下,面上却是分毫不露,道:“你回去准备着吧,等过完年,朕便替你们赐婚。”
顿了顿,又道:“西巩国公主与震远侯联姻,毕竟是件大事,对于西巩国民心的稳定,也是极有利的。只是记得看好你的妻子,别再惹出什么事端。”
顾明非低着头,怔了好一会儿,才应了声:“是。”
“还有……”凤帝抬眸看他,缓缓道:“你既然娶了西巩国公主,再将兵符留在身边,就不适合了,如今便交给朕吧。”
闻言之下,顾明非霍地抬头,怔怔盯着凤帝,动了动唇,却一句话都说不出。交还兵符,难道大哥竟是不再信任自己了吗?不单是不原谅,而且竟是――
――竟是连信任都不再有了!
闭了闭眼,顾明非单膝跪地,自袖中取出一方镂凤玉牌,双手举过头顶,“兵符在此,请陛下……”
话到一半,却说不下去,只是一叩首,眼眶禁不住热起来。
凤帝接过兵符,伸手将他扶起,道:“你也不必难受。凌冕旒是西巩护国圣女,又曾经参与谋反,你娶了她自然不能再掌兵符,不然如何杜绝朝廷上下悠悠众口。”看了看他,接道:“等过几年事情淡了再说吧,朕不会放着你这将军不用的。”
顾明非低着头,怔怔道:“是。”
凤帝看他一眼,知道他并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却也不想再说什么,只道:“既然明白了,你便退下吧。”
“是。”顾明非站起来,身体晃了晃,却立刻站稳了,忍不住望了望凤帝,却见那人眼睛已经闭了起来,并不理会自己。一阵伤心失望,慢慢退出了朝阳殿。
直到朝阳殿里再无一人,凤帝这才睁开了眼,垂眸望向手中兵符,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顾明非走出宫门,只觉头脑晕沉沉的,浑身没有力气,一路上遇到相熟的大臣与他打招呼,也是视而不见,只顾埋头往前走。
不多时便回到侯府,正想回房静静躺着,却听见竹梧苑一阵喧哗,不由地一惊。自从凌冕旒来到侯府,便一直住在竹梧苑的,莫非是她出了什么岔子?
如此一想,立刻便往竹梧苑走去。才到了门口,却见侍女端着一盆血水出来,心中不祥的预感顿时更盛了。
“怎么回事?”拦下那侍女,顾明非问道。
那侍女忽然被人拉住,猛地吓了一跳,等看清眼前之人,眼泪顿时“哗”地流了下来,抽噎道:“大将军,公主她被人射了一箭,太医说……说是不成了。”
“胡说――”顾明非眉峰一凝,推开她走了进去。
素洁的帐幔里,凌冕旒紧闭着眼睛,气息似有似无。伤口已经包扎上药了,然而胸前的白绸上,却仍缓缓晕开鲜红的血迹。
太医正在就着清水净手,看到顾明非进来,连忙擦干了手,躬身一礼道:“下官见过顾侯爷。”
顾明非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压抑着问:“怎么样?”
太医摇了摇头,道:“箭虽然不是正中心口,但这位姑娘原先便已内伤沉重,如今恐怕……”
“难道就没别的法子?”
“下官已经尽力了。”太医叹了口气,拱手告辞。
顾明非站在屋里,整个人都凉透了。缓缓在榻边坐下,去握凌冕旒的手,却发现那手比自己更冷,毫无一点生气。
床头放着一支箭矢,已经洗净了血迹,漆黑的箭头幽幽地闪光,如同啮人的利齿,残酷而阴沉。这是支纯铁打造的箭矢,想要射出这支箭,不知要用多大的臂力。冕旒早已不是西巩国的公主,怎么引来这等高手取她性命?
“顾……明非。”不知何时,凌冕旒已醒了过来,低弱地唤道。
望着她苍白如雪的面容,顾明非心中一酸,道:“冕旒,别说话,好好歇着。”这是她第一唤顾明非的名字,从前都只叫他大将军的。
透过交握的指掌,将至纯的内力送入她的体内。凌冕旒却松开了手,摇头道:“别耗费心神了,没有用的。”
“告诉我,是谁?”无论对手是何人,他必不会放过。
凌冕旒摇了摇头,道:“我没有看清,那箭……太快了。”
“冕旒,你会好的。陛下答应了我,过完年就替咱们赐婚,只要撑过这一关……”顾明非触了触她的脸颊,柔声道。
“明非,你是真喜欢我吗?”凌冕旒忽然轻笑起来。
“还有假的吗?”顾明非皱眉道。
“可是,你看我的时候,并不像看一个爱人。”凌冕旒抬眸看他,低弱地咳嗽:“倒像是……看着失而复得的妹子。”
“冕旒,你在说些什么?别胡思乱想,好好歇着,我就在这儿陪着你。”顾明非轻声道。
“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凌冕旒吃力地抬手,从颈上取下一方描凤玉环,递到顾明非手中。
“这是……”顾明非一怔,只觉无限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凌冕旒叹了口气,缓缓道:“永王府有一对凤凰玉珏,凤珏传给长子,凰珏传给女儿。你都忘了吗?明非哥哥?”
低弱柔软的声音,听在顾明非耳里,却不啻惊雷一般,头剧烈地疼痛起来,依稀间支离破碎的场景在脑中掠过,却模糊得厉害,怎么也看不清晰。
“明非哥哥,你的凤珏哪里去了?”恍恍惚惚的,听到有人在耳边问道。
怔怔从腰间锦囊中取出一枚圆玉,碧绿的玉身雕着九凤盘舞,与那凰珏玉环合在一起,顿时透出淡淡的绿芒,波光流转中,玉上凤凰想要腾空而起般,飞舞盘旋着。
顾明非闭了闭眼,脑中一片混乱。其实他并不知道凤珏是什么,然而听到凌冕旒问起,却下意识地拿出这枚圆玉来。
望着凤凰玉珏,凌冕旒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道:“你总是说,灭了西巩国的人是你,冕旒该恨的也应是你,但是……明非哥哥,我怎么会恨你呢?”
顾明非惊疑不定,望着眼前的女子,明明十分熟悉的面容,却又无比的陌生,默然半晌,道:“你到底……到底是谁?”
凌冕旒沉下眼睫,道:“你还猜不到吗?凰珏在我身上,我自然便是永王府的小郡主顾兰织……”
她身体极是虚弱,额头冒着冷汗,却仍强撑着说下去:“九年前的那天晚上,母亲把我和七妹兰晔藏在王府的地窖里。我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叱喝声惨叫声,我怕极了却不敢出去。后来地窖里越来越热,我热昏了过去,等到醒来爬出地窖,才发现永王府已经烧成灰烬了。”
凌冕旒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一下,眼泪却落了下来:“晔儿那时才五岁,我带着她躲躲藏藏,就怕被人认出来。只是……咳咳,两个孩子却连吃的都找不到,差点就饿死在街上了。这么过了几天,西巩国主找到了我们,让我顶着公主凌冕旒的身份活下来……”
“在战场上,我几乎立刻就认出你是永王世子顾明非,是从小宠爱着兰织的明非哥哥。可是……可是你却都忘记了。”
“不要再说了……”顾明非蓦然打断她。
“你不信吗?”凌冕旒看着他,凄然道:“明非哥哥,我本来并不想要告诉你这些,只希望杀了凤逸天,保你一辈子安安乐乐的。但是……但是我就要死了,你又和他走得那么近,我好担心……”
顾明非脸色煞白,眼底波涛汹涌,半晌道:“冕旒,你累了,好好休息。”说完,僵直着身子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走。
“明非哥哥……”凌冕旒撑起身子,竭力叫了一声。
顾明非蓦然一震,正要跨出门的脚步停了下来。他听见身后凌冕旒低弱的声音道:“明非哥哥,带我回永王府吧。”
她低低叹了口气:“永王府的人,怎能死在外面呢?”

“永王府起火?”凤帝一早醒来,得到的便是这么个消息。
“是,恭宁府尹已经前往置了,火势并没有蔓延,只不过……”沈栖桐看了看他,难得支吾起来。
“直说吧。莫不是有人烧死在永王府里?”凤帝面沉如水道。
沈栖桐蓦然瞪大了眼睛,像看神仙似地看着他,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凤帝反而一怔,他原本只是信口胡猜而已。要知道永王府荒芜了多年,早已人烟罕至,忽然起火已是怪事,若还烧死了人,那就真是奇闻了。
只不过,若烧死的只是普通人,沈栖桐不至于一大清早便郑重其事地来扰人清梦,于是问道:“死的是什么人?”
盯着他看了半晌,沈栖桐缓缓道:“――凌冕旒。”
凤帝心头一跳,站起来走了两步,蹙眉道:“明非人呢?”
“没见人影。”沈栖桐摇了摇头,道:“不在震远侯府里,永王府……也没有。”
“派人去找了?”凤帝眼神暗了暗,道。
“秘营已经去找了。”沈栖桐点了点头,又道:“但那是顾明非,他如果真的想躲,要找到他也不容易。”
“他这几年的确长进了。”凤帝语气很淡,不喜不恼地道。
“顾明非失踪,你不着急吗?”沈栖桐打量着他,饶有兴味地道。
“号称神鬼莫测的秘营,若是连个人都找不到,朕才真该着急了。”凤帝笑了笑,侧头看看沈栖桐,道:“日隐,你说是不是?”
“微臣一定竭尽所能,将顾小侯爷找出来。”被他看得背脊一寒,沈栖桐立刻道。
隔了一会儿,却又担心地皱眉:“当年永王谋反,西巩国主暗中支持,没少借兵借粮。如今凌冕旒又离奇死在永王府里,这事恐怕不简单。”
“不外乎有人暗里出手,想将九年前的旧事翻出来。”凤帝冷冷一笑,道:“那就让他翻吧,能成多大气候呢?”
“我只怕将那顾明非搅进局里,平白惹你烦心。”沈栖桐摇头道。
“凤景璇也好,顾明非也好,早已都是局中之人。”凤帝沉睫,语气淡淡地道:“凌冕旒一死,明非必定伤心得很,你让秘营的人小心留意,不要出什么乱子。”
沈栖桐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便又议起别的事情。
然而到了晚上,秘营却依然没有带回顾明非的消息,这让凤帝与沈栖桐都十分诧异。要知道秘营成员都是万中选一的高手,专司消息情报的搜集,要找一个人对他们来说是再容易不过的了。顾明非失踪不过半日,必定还在凤京附近,然而却让秘营费尽心机都寻不到他行踪。
沈栖桐眉峰皱得紧紧的,告了声罪,便先行离去了。凤帝也不留他,知他觉得面上无光,定是回秘营亲自主持寻人之事了。
合上手头的奏折,凤帝觉得头有些晕,用了药后便在榻上躺了,倦乏地合上眼睛。右肋伤口偶尔仍有刺痛,嘴里隐约的药味也闹心的很,再加上忽然死在永王府的凌冕旒,还有那个不知所踪的顾明非……
凤帝只觉一阵心烦,说不出是着急还是气怒,只是暗骂顾明非不争气,搅得秘营都不得安生。心神不宁地在榻上翻了个身,知道今晚是肯定睡不着了,索性披衣站了起来,继续看那些没批完的折子。
览秋听得殿中动静,轻步走了进来,见凤帝竟又起身批阅奏折,忍不住张了张口,然而心知凤帝的脾气,便又不敢多说,只静静为他沏一壶茶,退到殿外伺候了。
凤帝心绪不好,手头一份折子偏偏又是天马行空、夸夸其谈,直看得心头上火,御笔一挥,冷然批上“不知所云”四个大字,便把那折子扔一边了。
正烦闷时,忽然闻到淡淡的茶香,正是最喜欢的“紫檀翠漠”,不由地取过杯盏啜了一口。醇澈清逸的味道在齿间晕开,仿佛带着江南的水气,雅致而淡远。
望着杯中一片隐带紫纹的碧绿茶叶,忽然间又想起当年的明非。十二岁的孩子,刚从沉睡中醒来,什么事都记不得,什么人都不认识,对身边的人就像刺猬一样竖起尖刺,谁都不让靠近。
已经忘却了,自己究竟用了多大耐心,才让他敞开心门的。只记得有一,那孩子午睡时做了恶梦,竟哭着抓起手边的瓷杯掷出去,正好砸在他的头上。记忆中似乎不是很痛,只是有血顺着额头流下来,却把那孩子整个吓坏了,从此在他面前乖得像只小兔子。
隔了一年,明非得了机会四游历,回宫后便带来了这“紫檀翠漠”,说是为从前的事儿赔罪。然而问他哪里买的,却怎么也不肯说,只是之后每年都会把新茶送进宫里。
“明非――”凤帝叹了口气,想想最近这些事儿,心里着实疲倦。就着案头闭上眼,浅浅的睡意便涌上来,思绪也朦胧起来。
模模糊糊间,竟隐约听见有人在叫“大哥”,身子一颤,蓦然惊醒过来,却只见朝阳殿里烛火摇曳,分明一个人都没有。
凤帝眸中光华流转,霍地站了起来,唤道:“览秋,朕要出宫。”
览秋吓了一跳,忙道:“陛下,您要去哪?”
“去震远侯府。”凤帝淡淡道。
览秋着实有点犯迷糊,顾小侯爷下落不明,陛下却在这时摆驾震远侯府,却不知是什么道理。然而纵使奇怪,凤帝的旨意却不能不遵,立刻去吩咐准备御辇。
这时天未大亮,东方只隐约露了丝白,雪纷纷扬扬地落着。御辇虽是帘幕厚重,又左右各摆一只暖炉,凤帝却仍觉手足冰凉。想到天寒地冻,顾明非孤身在外,不知折腾成什么样子,眉峰禁不住便拧了起来。
行至宫门,值守的禁卫早已接到旨意,恭然肃手侍立道路两侧,接着又分出十二人来,将御辇紧密地护持起来。
览秋朝那统领点了点头,正要招呼起驾,却忽然听到纷踏的马蹄声,忍不住眉头一皱,叱道:“什么人那么大胆……”
刚要说下去,却看见凤帝撩开帘幕,竟从御辇中走了下来,慌忙取来厚暖的狐裘为他罩上。
远马鬃飞扬,一匹墨黑骏马扬蹄奔来。映着皑皑雪光,隐约可见马上侧卧一人,苍白的手指紧紧握着马缰,有些不自然的僵硬着,脸却埋在下面看不清晰。
凤帝却是脸色一变,快如鬼魅般掠了过去,转瞬便已抓住缰绳。那黑马仰头嘶鸣一声,在宫门口刹住马蹄。
凤帝内力已失,虽仗着身法控制住马缰,却仍被奔马前冲的势头带出好几步,一阵晕眩一阵冷汗,嘴唇都透了白。
他身法太快,从纵掠出去到拉住马缰,不过瞬间之事。一干禁卫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激棱棱打了个寒颤,慌忙冲上前去护驾。
“都给朕退下。”凤帝冷叱一句,怔怔望着俯卧马背上的那人,半晌伸出手去,拨开他额前散落的碎发。
那人身子似是一颤,缓缓抬起头来,年轻飞扬的脸上一片憔悴。紧握马缰的手蓦地松开了,无限疲惫地唤了一声:“大哥――”
便直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沉入无限的黑暗。

第五章

朝阳殿的四角,各摆燃了一只熏笼,炭火暖暖的烧,将刺骨的寒意隔在了外头。凤帝亲自替顾明非换下湿衣,又用温水帮他拭了遍身子,这才把他裹进被子里。

探了探他的额头,好在并没有发烧,这才略微放下心来。紧接着却一阵恼火,堂堂一个朝廷将军,一等侯爷,竟为个女子将自己折腾着这副样子,简直可恨至极。

真想把人狠狠摇醒过来痛骂一顿,或者索性外放出去,离得远远的,再碍不到自己的眼。然而望着眼前这张憔悴而倔强的脸,一口气偏又憋在心里,怎么也发不出来,反倒是心疼得厉害。

“大哥,你在心里骂我了?”不知何时,顾明非睁开了眼,撑起身子坐起来。

“你现在大了,翅膀硬了,还怕朕骂吗?”凤帝心里恼怒,毫不客气地道。

顾明非扯了扯嘴角,抬眸望他,缓缓道:“冕旒死了,她知道伤重活不成了,在永王府放了把火,把自己烧死在了里头。”

“她去永王府做什么?居然还放了火?”凤帝蹙眉道。

“她说自己九年前就该死在永王府的火里了……”忽然笑了一下,顾明非接道:“大哥你可想到,凌冕旒的真正身份,竟是永王府的小郡主顾兰织?”

凤帝心头一跳,脸上却不露声色:“明非,这事你不用多想,朕会派人去查。”

顾明非沉默半晌,抬头望向凤帝,道:“自从十二岁起,明非就跟在大哥身边。但是十二岁前呢?真像您说的,因为意外摔下了马,撞到头后失去记忆了吗?”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有人对你说了什么?”凤帝抬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冕旒说我是她哥哥,是永王府的世子。”指尖轻轻颤抖起来,顾明非哑着嗓子道:“但是我什么都不记得,十二岁前的事,全都模糊成一片,有时会忽然梦见火光冲天,到都是血……”

说到后来,语言逐渐凌乱起来,眼神也恍惚的厉害。凤帝一皱眉,扳过他的肩,迟疑了片刻,展臂抱住了,在他耳边轻道:

“你不是什么永王世子。永王府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凤帝抚着他的背,语气淡而坚定:“明非你记着,你是凤朝最尊贵的震远侯,是纵横沙场的大将军,是凤景璇最亲近的义弟,明白吗?”

顾明非拽着他的手臂,激烈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恍惚间仿佛回到少年时,每被太学的师傅罚了,或是练武时受了伤,大哥都是这般温和地圈着他安抚。

“大哥,我觉得害怕。冕旒点了我的穴道,我眼看着她点了火,人却往着了火的屋子里走。”吸了口气,半闭着眼睛,顾明非接道:

“我看着那火,头痛得像要炸开。好几告诉自己,不要怀疑,不要信她说的,但是偏又想不起自己的父母是谁。”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都是从前的事情,你在执着什么呢?”凤帝拍着他的背,淡淡地道。

“十二岁前,我是什么人?为什么我会待在皇宫?还有我父母是谁?我已经没有丝毫印象了。”只知道自己是世袭的震远侯,从小父母便亡故了,所以被凤帝带到宫中教养。然而这一切,却都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

“有许多事情,不记得比记得要幸福得多。你只要明白,再怎么样,朕都不会害你。”凤帝缓缓地道。

顾明非默然,一抬头,对上凤帝的眼睛。墨玉似的瞳眸,澄澈而邃,不知沉着多少东西在里面,让人怎么也看不透彻。

慢慢坐直了身子,顾明非牵动嘴角,“大哥,你为何对我这般好?”

凤帝被问得一怔,忽然一笑道:“多少人看出来了,就只有你糊涂。”

“什么?”顾明非呆呆的,完全摸不到头脑。

“对你好,自然是喜欢你,想让你一生快活。”凤帝语气淡淡的,却微微侧过了脸,避开了顾明非的视线。

顾明非却仿佛听到“轰”的一声,脑中似乎有什么忽然炸开了,脸上热得像有火在烧,愣愣的半晌说不出话。

凤帝虽然宠他,亲密的话却是极少。这突如其来的“喜欢”二字,若要说是兄弟间的亲善,却是着实不像。然而若要往旁的地方想,又觉得好生亵渎。

这时又忽然想起沈栖桐的话:要不是早知道你的心思,还真以为你只把顾明非当成兄弟宠着,连终身大事都替他操心。

大哥的心思,又让人如何猜得透呢。顾明非琢磨了许久,仍是不敢轻下定论,索性低头道:“大哥向来宠我,明非都知道的。”

凤帝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中似乎翻涌着什么,沉默着一言不发。

顾明非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怔怔叫了一声:“大哥――”

凤帝像是在想什么,微蹙着眉,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隔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道:“你早歇吧,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上一觉。”

“大哥,你要去哪?”顾明非支起身子,问道。

凤帝被问得一怔,一时间也没想好去哪,只是有些事没弄明白,想独自静静地想一想。

“若没要紧的事,陪我一会成吗?我心里……乱得厉害。”顾明非抬头,眼神有点暗。

凤帝点了点头,和衣在他身边躺了,道:“睡一觉就好了,别胡思乱想的。”

顾明非应了一声,挨着凤帝的身子,安静地闭上眼睛。

×××

顾明非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呵欠,眼睛却懒洋洋地闭着,半点没有起身的意思。他从没觉得床上这么舒服过,温温热热的,怀里就像揣着个暖炉,还隐约带着淡淡的松香气息。身子越发贴了过去,手臂也收紧了些……

温暖而让人心安的味道,就像少年时偎在大哥怀里。

大哥――

顾明非一个激棱,蓦然睁大眼睛。

凤帝的睡颜近在咫尺,自己正整个贴在他身上,手臂紧紧地圈着他的腰侧,头偎靠着那修长颈项,一条腿更嚣张地横压着眼前人的膝盖。

顾明非吓了一跳,慌忙抽回手脚,规规矩矩地不敢乱动。他初进宫时,精神崩得极紧,对凤帝更极尽依赖,连睡觉都不肯放手。

凤帝不爱让人近身,偏偏顾明非睡相极其不好,一觉醒来往往便是手脚并用,章鱼似的缠在他身上。只是积习难改,虽说不知被教训了多少,却仍学不乖觉。

好在大哥没醒,不然见到眼前情形,必然又要被教训一通。顾明非暗吁了口气,越过凤帝的身子,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没想到衣摆一撞,竟把榻边一只青玉狮子拂在地上,发出“啪嗒”一记清脆声响。

“你吵什么?”凤帝揉了揉眼睛,语气恹恹的,分明还没有睡醒。

“没……没什么。”慌忙将那玉狮子摆回原,顾明非扔下一句:“大哥你歇着,我先回府里去了。”便脚底抹油地溜了。

凤帝按按额头,支着身子坐起来。览秋早已备妥了热水,这时见凤帝起身,便伺候着他洗漱净脸。接着又去柜子里取了件凤纹白锦袍,替他穿戴妥贴。

凤帝有着她系着腰带,忽然问道:“览秋,你说怎么才算对一个人好?”

览秋一怔,继而抿唇笑道:“陛下说的是顾小侯爷吗?”她自小伺候凤帝,这些事儿自然看得清楚。

凤帝蹙了蹙眉,似乎有些苦恼,道:“你向来知道朕的心意,栖桐早已看出八九分,为什么就他顾明非不明白呢?”

踱了几步,接道:“或者,是朕做的不好?可是也没人教过朕,该怎么去喜欢一个人。”

凤帝抬了抬眸,漆黑的眼睛带着丝沉郁,像个懊恼的孩子。览秋跟了他多年,从没见他这个样子,心头禁不住一软,道:“陛下对顾小侯爷,那是没得说了,怎会做的不好呢?只不过……”

凤帝看她一眼,道:“只不过什么?你但说无妨。”

“只不过陛下是君,顾小侯爷是臣。陛下的恩宠,在顾小侯爷看来,只当是君主对臣子的赏赐,想不到别的地方去。”览秋轻缓地道。

只当是君主对臣子的赏赐?凤帝听得一怔,独自想了许久,终于豁然开朗,道:

“朕明白了。”

×××

顾小侯爷府上,这几日来极是热闹。

第一天,是日隐沈栖桐牵着两匹汗血宝马,黑着一张脸找上门来。侯府守卫只当是顾小侯爷又得罪了日隐大人,谁知见了顾明非的面,沈栖桐只把马缰往他手里一塞,道:

“景璇送给你的,好生喂养着,别饿死了。”脸上阴晴不定,看着顾明非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妖怪。

顾明非一愣,奇道:“大哥赏赐的?宫里派人传旨就成了,何至于要日隐大人亲自送来?”从前也不是没受过赏赐,向来都是宫里传了旨意,侯府大开中门跪迎领赏。

“不是什么赏赐。是景璇送给你的。”沈栖桐哼了一声,也不管他有没有明白,扔下马转身就走了。

留在顾明非一个人,抓着缰绳怔怔地发呆。

第二天,城北最出名的玉楼五方斋抬来一棵半人高的珊瑚。那珊瑚状似凤凰,通体晶莹剔透,流转着淡淡的红光,用水缓缓浇淋,便会发出清越的的声音,若雏凤初鸣。

五方斋的老板亲自将那珊瑚送来,说是客人指明要送到顾小侯爷手里。顾明非心里纳闷,问起客人姓名,那老板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拿出一个锦袋,说是顾小侯爷看过便知。

顾明非打开袋子,抽出一张纸来,定睛一看,盖的竟是凤帝御印。

第三天,震远侯府门外来了个胖胖的中年人,两个精壮汉子推着板车,小步跟在他身后。中年人挥一挥手,两个汉子就站上了车,开始卸起货来。

侯府门卫凑上头一看,只见成捆的药材食材被一一抛下车来,山参、野雉、鹿腿、菌菇……最后还抬下一大缸子鲜鱼。

那中年胖子拱了拱手:“麻烦通报一声,小的邬道临求见顾侯爷。”

顾明非出来一看,只觉得这人望着眼熟,仔细打量一番,脱口道:“这不是御膳房的邬大厨吗?”

邬道临一拜到底,“主子爷说,顾侯爷喜欢老邬的菜。若是还蒙侯爷看得起,从今往后老邬便在侯府替顾侯爷掌厨。”

眼见邬道临吆喝着将野雉鹿腿鲜鱼山参抬进府里,顾明非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第四天……

第五天……

第六天……

每天都会不同的东西送上门来,明明都是奉着凤帝的旨意,却决口不提赏赐二字,只说是主子爷送给顾小侯爷的一片心意。

到了第七日,宫里来了车驾,览秋掀开车帘子,指挥着宫人们抬下一个箱子,对顾明非道:“小侯爷,这些都是新进贡的爆竹,主子说送给小侯爷您过年。”

“览秋,大哥这是怎么了?往年可从没这样。”连着几日的“惊喜”,让顾明非完全摸不着头脑。

览秋倾下身子,凑在顾明非耳边道:“侯爷您还不明白吗?陛下这是把您放在心里,不想用上下尊卑压着您。”

说完,便笑盈盈地放下帘子,掉头回了宫去。

顾明非还没反应过来,马车却已经扬长而去,只得吩咐下人把箱子抬进房里。

明儿个就是初一了,按照凤朝的规矩,从年初一起,民间就会开始放爆竹,声音震天似的响,意味着辞旧迎新。而到了夜里,宫里头便会点上烟,不知多么绚烂夺目。

顾明非把玩着一箱爆竹,心里空落落的,忽然想念起凤帝来。然而年前凤帝需祭拜历代先皇,外臣是不能进宫的,只有等到初一凤帝赐宴群臣,才算解了宫禁。

何况自己也并不很想进宫,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西巩国叛乱,凌冕旒身死,再加上九年前的永王府旧事,直搅得人心力憔悴。从前的人,从前的事,都变得模模糊糊,完全看不真切。

顾明非闷得厉害,只觉得什么都不称心,索性跨马出了侯府,到外头独自消散去了。

谁知才过街角,却听身后有人含笑唤道:“顾小侯爷这是要去哪里?”那声音清清淡淡,听在耳里说不出的熟悉。

顾明非拉住马缰,回头一看,却见一人白衣宽袖,怡然站在五步之外,正对他淡淡而笑。

心头一热,顾明非脱口叫道:“大哥――”

凤帝哈哈一笑,拽过缰绳一跃上马,落在顾明非身后,催马便往城外跑去。

出了城门,眼前顿时开阔起来。那马本是千里良驹,载着两人毫不吃力,一路向前疾驰,顾明非只听到耳边风声呼啸而过,两边景物飞般地倒退,说不出的恣意畅快。

不知跑了多久,那马忽然嘶鸣一声,扬蹄停了下来,却是被凤帝拽住了缰绳。顾明非回过神来,发现不知何时已到了城郊一山脚。

“这是什么山?”凤帝抛镫下马,问道。

“叫掩月山。不过山路难走,很少有人上去过。”顾明非跟着跃下马来,续道:“凤京地势低平,城外方圆百里,就只有这么一座山了。”

凤帝“哦”了一声,道:“咱们上去看看?”虽说是在询问,却已经往山上走了。

顾明非连忙跟上去,道:“大哥你不回宫吗?明儿个是初一,可有得你忙了。”

“有什么好忙的?那些事儿,自然有人办得妥贴。朕……”顿了顿,满不在意地道:“我只要到时露一下脸就成了。”

顾明非也就不再多说,陪着他一路往山上走。开始的山路还算平坦,过了半山腰,却逐渐艰难起来。凤帝自幼养尊优,兼之内力已失,不多时额头便冒了细汗。

“大哥,你伤势还没大好,咱们别上去了。”想到他内伤未愈,顾明非不禁有些着急。

“哪儿那么多废话呢?还不快跟上来。”凤帝这辈子还没爬过山,正是兴致大好,哪肯听他的。

顾明非无法,跟着他又走了一段,终于可以隐约望见山顶了。只是越往上走,山势越是陡峭,临近山顶约五丈,索性连路都没了,只垂下一条长长的藤蔓。

凤帝伸手扯了扯,倒是结实得很,习武之人中途借一下力,并不难攀上山顶。可惜他轻功虽好,却无内力支持,若是中途略一失足,恐怕便得成为凤朝第一个落崖而死的皇帝了。

他亲政近十年,自然知道轻重,这时已打消了上山的念头。然而眼看就到山顶了,却不得上去,心里总有些不爽快,脸色不由沉了下来。

顾明非见凤帝停步不前,只当他伤势未愈,不宜催动内息。眼看他脸上露出失望神情,心头一动,脱口道:“大哥,我背你上去。”

只要眼前之人高兴,别说只是短短五丈距离,就是五十丈五百丈,也要带着他上去。

凤帝却是听着一怔,眯了眯眼:“你背我上去?”他长怎么大,还是头一被人这么放肆,竟然说要背他,只是心里却分明没有着恼。

顾明非“哎呀”一声,这才发觉自己逾越了分寸,正不知如何收场,却见凤帝拍着他肩,道:“不是说要背我,怎么还不蹲下?”

连忙矮下身子,让凤帝伏上背脊,提气纵身跃去,甚至不用借助藤蔓,只用足尖在山壁一点,便顺势跃上了山顶。

将凤帝放了下来,顾明非转过头去,微微地喘气,耳根也有些红了起来。凤帝看着奇怪,道:“五丈的高度,你就那么吃力?一身武功都白学了?”

顾明非摇头,窘道:“大哥你别取笑了。”

凤帝淡淡一笑,举目望去。只见不远耸立一方巨石,用朱砂写着“掩月”二字,笔力苍劲挺拔,历经风雨而毫不褪色。

山顶风大,吹在身上寒意刺骨,顾明非便把身上的白狐坎肩脱下来,围在凤帝身上。迟疑了一下,又握住他的手,催动内力替他驱寒。

凤帝知道自己受不得寒,也便由着他去。好在山上洞窟众多,不多时两人便在一背风的洞穴里坐了下来。

“大哥,我去寻些柴火回来,顺便找些吃的。”顾明非道。

凤帝看看天色还早,便点头道:“你自己小心些。”

顾明非答应了声,身形如风似的,转眼就不见了踪影。过不了多久,便抱着一大捆枯枝走进来,手里还拎着两只洗干净的兔子。

新鲜的兔肉透着嫩红,纵使洗得干净,仍隐约看得见血水,凤帝眉头一皱,下意识地离得远些,视线也自动移到了别。

顾明非随军多年,自然不像别家的世子少爷,三两下便升起了火,将兔子架了上去。油星子吡剥作响,浓郁的肉香弥漫开来,不一会儿功夫,两只兔子便被烤得金黄酥脆。

顾明非扯了只兔腿递过去,道:“大哥,给你尝鲜。”

“我不用,你自己吃。”凤帝皱了皱眉,摇头道。他倒不是不饿,只是一想到眼前的兔子,在半刻钟前还是血淋淋的样子,便忍不住倒了胃口。

顾明非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哈哈笑道:“大哥,你每日里吃的,没下锅前还不都是这样的……”

“顾明非,你有完没完?”凤帝瞪了他一眼,冷冷道。

顾明非立刻噤声,只管闷头啃着兔肉,犹不忘啧啧赞道:“好吃,真是好吃……”

凤帝也不理他,静默了半晌,忽然问:“明非,这几日我让他们送来的东西,你还喜欢?”

顾明非心头一跳,骨头差点噎到喉咙里,低头道:“大哥的赏赐,自然是喜欢。”

“不是什么赏赐。他们没把话传明白吗?”凤帝一皱眉,道。

顾明非头垂得更低,沉默着一声不吭。凤帝的心意,他若到现在还不明白,那真成了痴子了。却正因为知道,才更加不知所措,甚至逃避着好几日都不愿进宫。

男子相恋之事,军中从来都是最多的。顾明非自从十五岁随军,便没少见过这一类事。他所亲近倚赖的副将林念,结亲的对象也是军中同袍,因此并不以为惊世骇俗。

从前征战南北,寂寞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远在宫中的大哥。曾经不小心撞见林念与其爱人亲密,面红耳赤地迅速离开,脑海中却情不自禁地浮现出大哥沐浴时的身子。当时便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竟对敬如神明的大哥这般亵渎,简直是不可救药。连着在冷泉里泡了半个时辰,终于压下了对大哥不敬的念头。

从此游戏人间,红颜知己满天下。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谁都知道顾小侯爷风流倜傥,四留情,恨不得将倾国名全都揽到怀里。只有那些女子知道,再是不拘小节,轻薄调笑,顾小侯爷总守着最后一道礼数,从无人能真正近得了他的身。

若放在往常,凤帝说喜欢他,顾明非恐怕早就欣喜若狂,毫不犹豫地投奔而去了。对于他来说,凤帝是主君,是恩人,是兄长,是他立誓追随一生的人。无论是兄弟也好,爱人也好,只要能让大哥高兴,他没什么不能做的。

只是眼下这个时候,凌冕旒尸骨未寒,自己身世不明,大哥又扑朔迷离地让他看不透彻。顾明非着实不能,也不敢回应凤帝的感情。

只因,他连这感情是真是假,缘何而起,都完全分辨不清。

“明非,你可是觉得,我委屈了你?”眼看顾明非缄口不言,脸上又是阴晴不定,不知转着什么心思。凤帝心里顿时一沉,眼神渐渐暗了下去。

顾明非连忙摇头,隔了一会,咬牙道:“大哥,你让我去守西疆吧。”

凤帝猛然抬头,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寒声道:“你说什么?”

“陛下,臣恳请前往驻守西疆。”顾明非跪地道。

“你宁愿去西疆,也不愿留在我身边?”凤帝冷着脸,一字一句地道。

“臣恳请前往驻守西疆。”顾明非叩下头去。

“好,好。”颤着声,凤帝连说两个好字,蓦地站了起来,指着山下道:“你便去守西疆吧,这辈子都不要回来。”

说完这句,只觉得浑身脱了力似的,手脚都是冰冷,眼前黑沉沉的一片,身子一晃便倒了下去。

第六章

凤历元和四年,凤帝忽染风寒,病势沉重,乃罢朝两月。复朝之日,顾明非请旨驻守西疆,凤帝准奏,并加封其震西将军。

凤历元和五年,秘营查东流国、南泗国、北狄国私设兵营,屯兵自重。且凤朝边境时有流寇作乱,各地守将不胜其扰。惟西疆顾明非,奔袭百里,歼贼寇六百余人。

凤历元和六年,东流、南泗、北狄等三国国主,托前朝皇室宗亲之名,言凤帝血脉非为正统,乃举兵叛乱。顾明非星夜驰返凤京,三请旨发兵平乱,皆不准。

凤朝幅员辽阔,除朝廷直辖的七州十九郡外,尚有皓日、曜月、辰星、云孟、风曦、东流、南泗、西巩、北狄等九个属国。其中东流、南泗、西巩、北狄四国,皆是皇室宗亲的封地,向来不干涉军政朝事,只在皇家的宗庙祭司时,国主才赶来凤京露一下面。

而今西巩国叛乱在先,东流、南泗、北狄三国又打着质疑凤帝血统的旗帜相继起兵,朝廷上下顿时引起轩然大波。先皇一生都无子嗣,于是在皇室宗亲中过继了一名男童,封为太子以承大统,便是而今的凤帝。

先皇当年病重,当着上一代三位凤使,以及七名重臣元老的面,亲笔写下传位于凤帝的诏书,更是决不会有假的。而今三王竟以凤帝血统为由,公然起兵叛乱,怎不叫人惊异莫名?然而只有少数宗室老臣知道,这其中确有不为人道的秘辛。

“东流等三国叛乱,你怎么看?”凤帝漫不经心地翻着折子,文词并茂,慷慨激昂,通篇都在叱骂三国国主狼子野心,暴戾无行,华丽辞章直看得人眼缭乱。

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沈栖桐道:“三个跳梁小丑,成的了什么气候?倒是当年的事又被翻出来,终归有点麻烦。”

看了看凤帝,又道:“我早就说过,你把那祸害留着,总有一天要吃苦头的,现在可看到了?”

“你怎的什么都往他身上扯?”凤帝淡淡地道。

“你可别对我说,你真相信三国叛乱与他顾明非无关。”沈栖桐摇着扇子道。

“朕宁愿相信他什么都不知道。”凤帝合上折子,眼神有些疲惫。

当年先帝驾崩,宫中却忽然传报,皇后娘娘竟已怀了龙种,七个月后更诞下一名男婴。然而先帝已年过六十,宫里也没有皇后半年来受幸的记录,因此这男婴究竟是否先皇血脉,也就扑朔迷离起来。

再加上当时凤帝已正式受封太子,是先皇遗诏中的继位人选,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诸位王爷为了朝廷的稳定,便将皇后产子一事压了下来,并将男婴过继到永王府上,便是当年的永王世子顾明非。

谁知永王暗怀野心,竟妄想凭借顾明非的身世,谋夺凤帝之位,却功败垂成,反落得个灭门的下场。而十一岁的顾明非,就此被凤帝带回宫中照顾。

只是顾明非眼看亲人惨死,整个人都在仇恨恐惧中,几乎夜夜难得安眠,才几个月便已病骨支离,眼看便要不成了。凤帝怜他身世,便请星隐韩照影替他施针,将他之前十一年的记忆全部封了起来。

“他恐怕早就知道了,而且还知道的不少。”沈栖桐冷冷一笑,接道:

“若是没他支持,三王敢这么轻易谋反?别说是兵力不够,就算真的夺了帝位,他们又到哪去找个比你血统更正的真皇帝来?”

几个老王爷早已不问世事,三国国主得知这个天大的秘密,自然蠢蠢欲动,再被人稍加挑拨,立刻便形成了而今的局面。只是这幕后操纵之人,却大不简单。

凤帝沉默一会儿,忽道:“明非再三请战,却一直被朕驳回。这朕想答应他。”

“你是疯了吗?”沈栖桐顿时跳了起来,再顾不得翩翩风度,急道:“三王谋反,顾明非九成是掺和进去了。你再让他领兵平乱,不是白白将兵马送给叛军吗?”

“你先别急,朕自然有所打算。”凤帝沉吟一下,道:

“如今朝廷兵马三十万,大多派往驻守四疆,皇城可用之兵不到十万。平叛兵马至少七万,若顾明非反领着这七万大军包围皇城,再加上三王的兵力,凤京必定不保。”

“既然明知他心怀企图,你竟还想答应他?”沈栖桐不解地道。

“朕……只是想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凤帝望着窗外,目光悠远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沈栖桐皱眉道。

“明日,朕便赐顾明非兵符,命其率兵七万,前往平叛。你则赶往西疆,接手那边的兵马,切不可让人有可乘之机。”顿了顿,凤帝接道:

“若是顾明非果真谋反,东南西北四疆兵马共近十五万,再加上黎泱持有月隐令牌,足以调动各属国全部兵力,届时攻下凤京扫平叛逆重塑朝纲,乃是易如反掌。”

沈栖桐点了点头,道:“恐怕不到顾明非真个谋反,你是决不舍得动他的。至于那些借着他名号,暗中图谋不轨的野心之辈,趁这个机会正好一并解决了。”

“看来你是胸有成竹了?”看他一眼,凤帝似笑非笑道。

“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沈栖桐微微一哂,忽又正了脸色,道:“还有一点,顾明非若反,凤京必定大乱,景璇你需先行避开,我才能够放心。”

“朕就留在凤京。他还不至于会杀了朕。”凤帝淡淡地道,从案头取过一份黄绫诏书,递给沈栖桐道:“只不过,明非不是当皇帝的料子。若朕真有闪失,你凭着这份诏书,替朕好好守着这片江山。”

言下之意,竟是要让沈栖桐自行称帝了。

沈栖桐悚然一惊,手中诏书竟如火般滚烫,半晌咬牙道:“凤景璇,你这是在折腾什么?你自己的江山,别指望我来替你操心。”

说完,恨恨将那诏书摔在案上。

“好了好了,朕会好好照顾自己,成不成?”见他动了真怒,凤帝不由地好言安抚,诏书却不忘再塞进他手里,道:“你先收着,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

沈栖桐摇头道:“这顾明非究竟是什么妖怪?我实在弄不明白,你倒是看上他哪里?”

凤帝淡淡一笑,转头看向别,静静地像是回忆起什么,却迟迟没有说话的意思。正当沈栖桐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凤帝忽然开口道:

“他十八岁那年,有一喝多了酒,醉醺醺地跑到朕的寝宫,搂着朕说了一通胡话。只不过隔天醒来,他便立马什么都不记得了。朕当时气他放肆,还曾狠狠教训了他一顿。只是他说的那通胡话,却总是缠在朕心里,绕了这么多年,竟是再也放不开了。”

凤帝淡淡叹了口气,仿佛又看到十八岁的少年,踏着无数盏宫灯跑来,用力地抱住自己,仰头吻住他的唇,模糊却又认真地说:

“大哥,你知道吗?我好喜欢你。”

“大哥,我要一辈子陪着你,让你开心快活。”

“大哥,顾明非替你守着江山,不许任何人侵占。”

“大哥,只要你开口,我可以为你去死,真的……”

沈栖桐怔怔地听着,半晌反应过来,叫道:“竟是他先招惹了你,如今却又……”咬了咬牙,得出一个结论:“这顾明非果然是只妖怪,可恨!”

×××

“宣震远侯顾明非觐见――”

凤帝端坐在皇极殿的御座上,内侍略尖细的宣召声一阵阵传入耳中,心中禁不住有种陌生的感觉。皇极殿是历代君主召见大臣的宫殿,只是像黎泱、沈栖桐或韩照影之类的天子近臣,却常是在御书房,或者朝阳殿面君的。

而顾明非,自小便得了“御前任意行走”的恩旨,向来想进宫便进宫,想见驾便见驾,根本用不着内侍层层通报上来。

因此散了早朝,见内侍捧着顾明非的牌子,道是震远侯求见陛下,正在殿外候旨的时候,还真是愣了一愣。本想按例传他到朝阳殿的,却不知为了什么,下旨的时候却改作了皇极殿。

顾明非踏进皇极殿的时候,整个殿阁都好像暗了一下,隐约笼上一层压迫感。他步履严谨,衣饰周整,一举一动都带着历经沙场的威势,与三年前那飞扬跋扈的少年,完全是两个人的样子。

“臣顾明非拜见陛下。”单膝跪地,眉目略微低垂,礼仪上做得一丝不苟,却是淡漠而生疏。

凤帝见他进来,唇角下意识地便扬了起来。这时看他如此作态,直如兜头一盆凉水淋上来,整个人都冷了。

顾明非这回京,并不是凤帝的旨意,而是他多上书讨逆未果,擅自跑回来的。凤帝气他无法无天,连着数日不曾召见,只让他待在府中好好休息。事隔三年,这倒是两人头一见面。

道了声免礼,凤帝淡淡一笑:“明非,这三年历练,你果然长进不少。”

“谢陛下。臣少年时骄横莽撞,荒诞不经,陛下不曾怪罪,是臣万幸。如今每日自省,再不敢像从前般荒唐,徒惹陛下烦心。”顾明非略一低眉,沉声道。

凤帝看着他,只觉眼前之人分外陌生,明明是一模一样的眉眼,却让人完全不认识了。从前的顾明非,神采飞扬,骄傲锐利,就像出了鞘的宝剑,锋芒毕露。而眼前之人,威势凛然,含而不露,低垂的眼眸中不知藏了多少东西,让人完全看不透彻。

“当初,朕实不该答应,让你驻守西疆。”凤帝走下御座,微微一叹。

“陛下为何这么说?莫非是臣让您失望了?”顾明非眉峰一蹙,道。

凤帝摇了摇头,道:“你做得很好。或者说,做的太好了。”

“臣不明白。”顾明非垂下视线,道。

“你的成长,已经超出朕的想象。”凤帝语气很淡,似是不喜不恼。

顾明非像是一怔,抬眸望了凤帝一眼,又迅速沉下眼睫,道:“谢陛下谬赞。”

凤帝看了看他,忽然岔开了话题,道:“你多上书,想要带兵讨逆。朕仔细想过了,这征讨三国,朝廷上下诸多将军,你确实是最合适的那个。”

顾明非心头一跳,忍不住抬起头来,道:“陛下的意思,是准了臣的请战吗?”

“你擅自离开西疆,不就是为了此事?若是朕没有准奏的打算,早就派人押你回西疆了,还会留你在凤京吗?”凤帝睨了他一眼,道。

顾明非闻言,顿时谢罪道:“臣忧心叛军作乱,未得陛下旨意,便擅自回京,还请陛下降罪。”

凤帝忽然一笑,道:“朕这见你,还真以为你变稳重不少。谁知骨子里还和从前一样,想要什么便不计后果。你擅自回京,真以为朕不会降罪吗?”

作为将领,擅自离开驻地,若真追究起来,可说得上是砍头的大罪。只不过三王作乱在前,顾明非是最有希望领兵平乱的大将,而且凤帝也并没有追究的意思,这才没有掀起多大波澜。

“等到三王之乱平定,臣当负荆请罪,任凭陛下置。”

望着他的眼睛,凤帝静静地道:“告诉朕,你不会让朕失望。”

顾明非抬头,眼中蓦地闪过一丝暖意,用力点头:“是――”

凤帝拍了拍他的肩,朗声笑道:“好。朕等着你的捷报。”手中兵符递出,接道:“这七万兵马,以及朕的性命,便交托到你手中了。”

双手接过兵符,顾明非顿觉无比沉重,一瞬间心头转过无数个念头,脑海中却反而一片空白,竟不知如何反应。半晌,才单膝跪地,道:“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开了口,才觉得喉咙干干的,谢恩的话,竟是接不下去了。

凤帝伸手把他扶起,道:“你这回来,怎么变得那么规矩?让人好不习惯。”顿了顿,又道:“今晚留在宫里用膳吧。三年不曾见你,隔几天又要出征,朕……有些想念。”

顾明非心头一热,反手握住凤帝的手臂,动容道:“大哥,等到这回来,我就守在凤京,再也不回西疆了。”

凤帝听在耳里,也分不清他话里有几分真心,却仍是觉得高兴,揽着他的手臂,笑道:“若你这平乱立功,朕便送你一样东西,保管你会喜欢。”

“是什么?”顾明非眉峰一扬,好奇地问。

“现在可说不得。”凤帝摇了摇头,含笑道。

照顾明非从前的性子,定是纠缠着追问到底的。如今却只是哈哈一笑,谢了恩后,便不再多问。

凤帝交给顾明非兵符以后,心神反倒松了下来,与顾明非一路走回朝阳殿,眼里都带着淡淡的笑意。毕竟分别了三年,两人心态上都有变化,刚相见时总觉得有些生疏。然而相下来,渐渐便放开了心胸,在对方身上寻到从前的影子。

朝阳殿里,酒菜早已准备妥当。览秋迎了上来,替凤帝除了皇袍冠冕,换上轻软的便袍。末了,看了看顾明非,从柜子里取出一套紫色袍子,抿唇笑道:“小侯爷,奴婢伺候您更衣?”

顾明非一望,却正是自己的衣袍。从前他时常宿在朝阳殿里,衣物用器比侯府还要齐全。事隔三年,再看这些旧物,心里竟有几丝泛酸,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览秋见他没有说话,只当是默许了,自顾上前替他换下厚重的朝服冠带,福了福身子,便退到殿外伺候去了。

顾明非在凤帝对面坐下,只见面前菜色大多都是自己喜欢的,不由笑道:“大哥费心了。”

凤帝摇了摇头,道:“御膳房谁不知道顾小侯爷的口味,还需要朕费心吗?”笑着替他斟了杯酒,递了过去。

晶莹的琉璃杯中,盛着淡红的酒液,淡淡的酒香溢出来,渐渐弥漫了开。顾明非眼前一亮,望着那酒,道:“大哥,这莫非是宫中珍藏的东君酒吗?”

东君酒,据说是百年前宫中的酿酒师用桃酿成,却不知用了什么手艺,酒液醇香宜人,气韵悠长。只是自那酿酒师谢世之后,就再无人能酿出相同的滋味了。而历经百年,宫中存酒早已不多,便是顾明非也不曾尝过。

见他目光欣喜,心神全被那酒吸引住了,仿佛又成了当年那满是赤子之心的孩子,凤帝忍不住一笑,道:“正是东君酒。你要是喜欢,便带一些回府去。”

“多谢大哥。”顾明非也不推辞,将酒一饮而尽。

醇厚的酒香在齿间溢开,胸腹间涌起些许暖意,醺醺然的,酒劲温和而绵长。顾明非扬眉一笑,正要开口称赞,腹中却蓦地涌起一阵绞痛,短促而尖锐。忍不住伸手往桌上一撑,人已站了起来。

“明非,这是怎么了?”凤帝奇怪地望着他。

怔怔望了眼桌上的东君酒,顾明非转开视线,道:“陛下,臣忽感身体不适,容臣先行告退了。”

竟不等凤帝说什么,掉头便退出了朝阳殿。

一路朝宫外走,腹中越发痛得厉害,脸色都透了青。顾明非扶着宫墙,缓缓催动内息,腹中的绞痛感渐渐弱了,右手指尖却透着浓厚的紫。

割破指尖,血一滴滴落下来,透出淡淡的昙香气。顾明非身子微晃,只觉浑身冰冷,眼睛里都是悲凉。

血色带紫,血香如昙!自己身上中的,岂不正是宫中至毒“优昙”吗?

“优昙”之毒,一旦植入体内,便再无化解之法。只有每半年服用一解药,才能暂时保得性命。传说前朝君主,为了控制座下死士,在其身上种下“优昙”,若是一旦背叛,只需扣住每半年一的解药,便可让人形如疯癫,经脉寸断而死。

不知何时,已经走出了宫门。不远,侯府的下人正牵着马,朝他迎了过来,“侯爷,回府吗?”

顾明非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平静。

跃身上马,漠然道:“回府――”

×××

“八月十七,顾明非灭南泗。南泗国主率残部远逃东流。”

“九月初八,东流国破,顾明非擒东流、南泗国主,斩于城头,曝尸三日。”

“十月二十,北狄国主阵前自刎,北狄国降。居五日,顾明非班师,三王之乱平息。”

一封封捷报,堆满了御案。兵部、吏部、吏部,也都递了奏章上来,请求重赏平乱有功的将领。秘营的折子,隔两天便递上一封,说的都是震远侯在此役中如何骁勇善战,对待叛逆毫不留情。

在朝在野,顾明非的将名,已随着这一战,达到了巅峰。忠诚、善战、果决、坚忍、勇烈等令名,都冠在这年轻侯爷的头上,可称得上风头一时无二了。

顾明非声势见涨,凤帝是极其乐见的,这将为他下一步的动作带来极大的方便。这班师回朝,等待着他的,将是至极的荣耀和无上的尊贵。

自顾明非出征以来,每一封捷报传来,凤帝皆是心绪翻涌,久久不得平息。顾明非与三王勾结,欲谋凤朝江山,这本是他确信了的。这拜顾明非为将,令他出兵平乱,与其说是顾明非一个契机,不如说是给自己一个死心的理由。

多少年了,都被这段感情牵着,揪心揪肺的,着实累得厉害。然而若说放手,有许多东西却又割舍不掉。于是由着性子把这选择权抛了出去,权看顾明非如何做法。

然而,全歼叛军,三王授首的结局,却是凤帝始料未及的。要知道,顾明非的身世,知道的人本就不多,支持他以嫡子身份夺位的人就更少了。三王一死,顾明非等于失去了宗室的支持,想要名正言顺地登基,几乎全无可能。

明非已想起前事,欲举兵谋反,这个被凤帝确信着的念头,随着东流、南泗、北狄的破国,渐渐变得苍白无力,再站不住脚跟。

接踵而来的,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和胸腹间蒸腾着的蓬勃热意。滔天的喜悦压下来,猝不及防间,撞进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曾经的患得患失,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陛下,早歇吧。”览秋轻悄地走过来,低声道。

明日是顾小侯爷回朝的日子,陛下必定要召见的,宫里又摆了庆功宴,指不定怎么忙呢。这几日陛下身子也不舒爽,精神总不见好,更加经不得劳累。只是自己做奴婢的,却只能平白心急,说不上什么话。

凤帝似是并无睡意,闻言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继续看手头的节略。近日来他比从前更是勤政,往往黎明即起,直到夜才回寝宫。就像要把多少年的政务,都在这几天理完了似的。

览秋见他没有就寝的意思,心里着实无奈,只得重新添上了茶水,安静地在一边伺候。

不知过了多久,凤帝抬起头来,揉了揉额角,道:“明非,是在明天回京吗?”神情倦倦的,像要确定什么似的,眼神却很亮。

览秋忙道了声是,忽然想到什么,又摇了摇头,道:“陛下,已经过子时了。小侯爷该是今日回京才对。”

凤帝似乎一怔,望了望外面,道:“这么晚了?”从案前站起来,舒展了下身子,便摆驾回了朝阳殿。

想是这几日累得狠了,几乎一沾枕就睡了过去。只是睡梦里并不安生,到都是顾明非的影子。一会儿是他戎装骏马,神采飞扬地朝自己而来;一会是万盏宫灯,他醉态可掬,一步三摇地展臂搂住他的颈;一会儿又是御园里,他执着认真,立誓般地道:顾明非出生入死,就只为大哥一个人。

凤帝睡得迷迷糊糊,天色微亮的时候,却立刻醒了过来,从床上坐起身子。眼神极是清明,想在期盼着什么,熠熠生辉的。

“陛下是做什么好梦了吗?睡着的时候一直在笑呢。”览秋见他心情极好,大着胆子笑道。

凤帝也不见怪,眼睛弯了一下,笑意直透进了眼底。由着宫人们伺候着更衣用膳,看看时辰还早,便遣退了众人,独自来到御书房里。

抬手打开秘柜,从里面取出一方小小的印章来,印面上篆体的“明非印”三字已经刻完,另外一字刻到一半,隐约可看出“凤”字的轮廓。

凤帝微微一笑,凝定了心神,慢慢地在那印面上磨刻。那“凤”字渐渐清晰起来,一笔一画都透着弥足的尊贵。

最后一笔刻完,凤帝静静望了那印一会儿,又把它放进秘柜中去。晨曦的阳光照进窗棱,掠起柜中一缕金芒。簇新的墨金皇袍压在柜底,刚刻好的印章便放在皇袍上,旁边还搁着一方九凤玉玺,印面上却还未刻字。

看着这几样东西,凤帝眸中浮起淡淡笑意,半晌关了秘柜,仔细地锁了起来。踏出了御书房,正好看到览秋匆忙跑过来,气喘吁吁道:

“陛下,小侯爷已经快到城门口了。”

“朕要往城头亲迎。”凤帝目光透亮,无限欢欣地道。一来,皇帝亲迎,对于将领来说乃是极大的荣宠,对于顾明非的声势威望都会有极大的帮助。二来,他出征至今,自己也确实想念,能早见一刻也是好的。

御辇很快就到了城门,凤帝下得车来,只见朝中半数官员竟都已经到了,禁卫营早已将城门附近方寸之地围得水泄不通。

一时间黑压压跪了一片,齐声山呼万岁。

凤帝道了句“平身”,便率先登上城头。极目望去,远官道烟尘滚滚,依稀看到“顾”字大旗猎猎飘扬。浩荡的大军巨龙般蜿蜒地向前,马蹄声渐渐清晰起来,当先那面大旗越发显得庄严肃穆。

身后不知是谁低唤了一声:“大将军。”凤帝心头一震,只见万千兵马潮水般两边散开,整齐地分成两列垂手肃立。惟有一名紫衣银甲的青年策马向前,却在临近城门时蓦然扯住缰绳,引得座下骏马一声长长的嘶鸣。

“凤逸天――”顾明非仰起头,霜刃般的视线与凤帝对个正着。那眼神锐利冷漠,刀锋似的直直扎入凤帝心底。

场面蓦然静了下来,鸦鹊无声!

忽然有什么在脑中炸开,凤帝缓缓地抬眸,眼神里所有情感都沉了下去,只余一片迷离的空蒙。他握了握僵直的手指,恍惚间有些奇怪,明明浑身都凉透了,掌心却有汗水冒了出来。

所有的喜悦,在这一刻灰飞烟灭。所有的期盼,都成了一场笑话。整个人就像是从云端落下来,摔得千疮百孔,却已经感觉不到痛,只是落落的空。

城下似乎有个幕僚模样的人站出来,捧着一纸黄绫,抑扬顿挫地念着檄文:“谨以大义告天下:今伪帝窃国,欺天罔地,乾坤倒置,罪恶充积……”

“伪帝窃国……”凤帝口中默念一遍,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望着顾明非道:“朕是伪帝,朕欺天罔地,朕罪恶冲积。写得好,好极了。”

顾明非被他眼神刺得一痛,随即挺直了脊背,冷冷道:“凤逸天,你不认吗?”

凤帝负手站在城头,望着城下刀光剑影,面上一片淡漠。身后文武官员,数千禁卫,却无他这般涵养,早已乱起阵脚。

平乱凯旋的功臣,战无不胜的将军,转眼竟倒戈相向,领兵包围了皇城,直叫人惊得呆如木鸡。要知自从顾明非带走七万兵力,凤京守军便只剩下不足两万。更何况猝不及防之下,城中防卫简直不堪一击。

想起顾明非平乱时对付三王的手段,在场官员几乎同时打了个寒噤,目光忍不住朝凤帝望去。

凤帝目光悠远,逐一扫过数万大军,最后停留在顾明非脸上。

良久,淡淡道了一句:“开城门――”

第七章

顾明非不是第一踏进皇极殿。从前上朝、议政、述职,乃至最后一从凤帝手中接过兵符,都是在这大殿之上。只是这一,心却跳得尤其厉害,手心密密的都是汗。

带兵包围皇城的时候,他冷静逾亘,一步一步计划得周密细致。而眼下明明占尽了上峰,却偏偏觉得极不踏实,恍然就像是在梦中。

凤帝一身墨金皇袍,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端严而尊贵。看见顾明非按剑进来,既没有惊怒责问,也不见慌乱失措,只缓缓站了起来,道:“你来了。”

语气不惊不恼,平静的完全不像一个都城刚被攻破,性命安危都握在人手的亡国之君。

“我来取回自己的东西。”顾明非冷冷地道,面上毫无表情。

“朕欠了你什么?”凤帝像是有些奇怪,又像疲倦得很。

顾明非看着他,眼里忽然现出一抹讥诮,“用得着问我吗?陛下,您该最清楚才是。”

“朕视你如珠如宝,从来都是爱惜珍重,却不知你竟这么恨我。”凤帝微微扬唇,笑意却全然不达眼底。

“爱惜珍重,如珠如宝!”顾明非冷笑一声,道:“杀我父母,夺我名位,封我记忆,甚至谋我性命,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惜珍重,如珠如宝吗?”

“谋你性命?”凤帝诧然。杀永王,封记忆,甚至是所谓的夺位罪名,他都可以认下。然而自己待他,就差没有掏心挖肺了,怎会舍得谋他性命?

顾明非摇头一笑,道:“其实,走到今天的地步,你唯一做错了的,便是那一杯毒酒。若是出征前夕,你果真对我推心置腹,而非以优昙之毒制我,我当亲手为你取了三王首级回来,再不离你左右。”

他不是没有想过放手。即使无数个夜晚,都被梦中的熊熊烈焰炙醒;即使明知眼前之人夺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帝位;即使东流等三王多以他身世相胁,逼他起兵夺宫,自己却终究下不定决心。

总想着那人是他大哥,回忆着这么多年来,他对自己多么纵容爱惜。曾经那么厚的感情,若有一日必须亲手抹杀,何止是痛彻心肺。

然而所有的执念所有的犹豫,都在凤帝亲手递上那杯毒酒之后,被彻底击得粉碎。原来自己在他心中,与那江山帝位比起来,简直不值一哂。

那一刻,才真正下定决心,必要夺下属于自己的帝位。并非眷恋那无上的权势,只为了让眼前之人后悔曾经做的。

凤帝默默听着,虽是不明所以,却大致听出了端倪,心头陡然一惊,下意识地急问:“你中了优昙之毒?”

忽然想到,顾明非曾得自己鲜血疗毒,又得了他全部内力,早已是百毒不侵的体质,纵使优昙之毒伤得了他一时,最终都会渐渐化解。

顾明非望他一眼,嗤笑道:“那毒不是陛下亲手赏赐的吗?如今又何必做出这等颜色?”

“你以为朕会杀你?”凤帝抬眸道。

“自然不会杀我。只不过是让我一辈子靠解药活着,没命背叛罢了。只不过顾明非再没出息,也不屑过那任人控制的生活。”

“你就认定了是朕害你?”凤帝一生骄傲,从来都是尊贵惯了的,如今被他一再讥刺,早已冒了心火上来。然而却仍勉强压着性子,只希望解开他的心结。

谁知顾明非却无知无觉,冷冷扔来一句:“陛下精通帝王之术,明非向来知道。”

精于帝王之术,却又何曾想过用在你的身上!一时间,凤帝只觉心灰意冷,再也无心与他争辩,道:“你既然都认定了,那便是朕吧。”

顾明非目光一暗,半晌道:“我只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既然我不是永王的孩子,那我的母亲端静皇后呢?”

“端静皇后生产不久,便得病死了。”凤帝淡淡地道。

“是什么病?”顾明非眸光闪烁,惊疑不定。

凤帝看他神色,知他在想什么,心里顿时凉透了,缓缓道:“你是不是怀疑,端静皇后的死,也与朕有关吗?或者索性就是朕杀了她。”

“是你吗?”顾明非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凤帝一仰头,漠然道:“你若说是,那便是了。”

顾明非瞳孔蓦然收缩,手指紧紧握了起来,半晌拂袖道:“好得很。既然你什么都认了,眼下我取回自己的东西,也不算对不住你。”

一击掌,立刻就有座下将领走上殿来,手里端着一只紫檀木托盘。上面端端正正搁着一卷黄绫、一方玉玺、以及一只酒杯。

目光一一掠过这三样东西,凤帝忽然笑道:“这卷黄绫,可就是朕的退位诏书吗?”

顾明非微微一哂,颔首道:“诏书早就准备妥当,只等你按上玉玺了。”

“那真是劳驾了。”凤帝掀开黄绫,略微浏览一下,道:“写得倒是不错,辞章华丽,对仗工整,将来记载在史书上也不算寒掺。”

回头看着顾明非,手指摩过玉玺,接道:“朕的玉玺,既然落在你的手里,你自己按一个御印就可以了,何必让朕亲自动手。”

“我便是要你亲自落印。”顾明非直视着他,道:“帝位既是你夺了去的,自然要由你亲手归还。”

“说得好!”凤帝豁然大笑,回头看向那酒,道:“朕再猜上一猜,这酒杯里盛着的,莫不是朕从前赏给你的毒酒优昙?”

“陛下百毒不侵,我又怎会用毒酒自讨没趣?”顾明非冷冷一笑,道:“不过溶了些化功药物罢了。陛下功力湛,留您这身武功,明非到底忌惮得很。”

凤帝闻言一怔,望着那酒只觉怆然。为了眼前之人,他一身功力早已散尽。如今事隔多年,那人反而想要亲手毁他武功。真真可悲亦复可笑。

顾明非见他神色有异,似悲似笑,忍不住踏前一步,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凤帝面寒如雪,却并不理他,慢慢端起那酒,忽然冷笑一声,蓦地朝前泼去,淋漓的酒液全都洒在殿下台阶。

“要废朕的功力,顾明非,你还不配。”

顾明非脸色立变,望着地上那一片湿濡,半晌压制了怒火,道:“既然陛下不愿用药,那就先按了这枚玉玺吧。”

说话间,已探手握住凤帝手腕,将那玉玺印面朝下,生生按向黄绫。

凤帝左手被他按着,只觉箍着铁钳一般,丝毫使不上力,眼看着御印一寸寸落了下去。他素来性子强硬,这样陷旁人掌握,任人予取予求之事,是从来都不曾有过,禁不住又惊又怒,右手疾电般朝顾明非腕脉点去。

顾明非眼看他一指点来,竟避之不开,手腕顿时麻成一片,蓦地松了开去。眼睁睁看他举起玉玺,用力掷在地上,“啪”一声砸得粉碎。

缓缓抬头,正对上凤帝淡淡嘲讽的视线。胸中无限积郁,此时再也按捺不住,一掌便朝凤帝拍了过去。

他是气得狠了,明知以凤帝功力,便是自己全力施为,也只败多胜少,何况急怒之下,早就失了高手过招时的冷静。谁知预料中必定落空的一掌,随着一记清晰的骨裂声,竟生生击实在凤帝胸腹间。

顾明非回过神来,早已不及撤手,只见眼前漫开一蓬血雾,凤帝顺着掌风的余势力,整个人如断了线的纸鸢,斜斜摔飞了出去,撞在殿前的圆柱上。

“大哥――”顾明非看着他缓缓倒在地上,口中鲜血汨汨地涌出来,蓦然惊出一身冷汗,整个人都像脱了力似的,半晌缓过了劲,陡然一个寒噤,叠声叫道:

“太医,快传太医――”

顾明非踏进朝阳殿,下意识地便寻找起那个熟悉的身影,然而映入眼底的,却只是空荡荡的一座宫殿。这才想起,早在自己攻下皇城的那天,便将凤帝的寝宫从朝阳殿迁了出去,改在了南边的辰仪宫。

周围熟悉的用器摆设,都没有动过,就和凤帝在时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只是宫殿的主人换了,就像这万里江山的主人换了一样。

顾明非独自坐了一会儿,只觉得四面都空落落的,说不出的冷清寂寞。一时间满目的华丽尊贵尽数化作了厌烦,拂袖便走了出去。

一路走过曲径回廊,所到之,宫人侍卫全都跪成一片,伏着身子不敢抬头。心里不由厌倦更甚,脚下越发走得快起来。不知不觉地,就已经到了辰仪宫的门口。

辰仪宫戒备极严,四可见巡逻的侍卫,皆是顾明非领军时的亲信。这时看到顾明非进来,皆是俯首山呼万岁。

凤帝身子才刚好些,勉强可以起身罢了。他原本倚着床榻,正昏昏欲睡,忽然听到一阵喧哗,太阳穴顿时狠狠抽了一下,只觉头痛得厉害。

顾明非推门进来,就看见凤帝面白如雪,冷汗丝丝从额头渗出来,一手撑着床沿摇摇欲坠。心头蓦然一阵惊痛,大步过去扶住了他,急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凤帝缓缓摇头,勉强推开了他,道:“没什么。”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这些日子,顾明非几乎每天都来这边,早已习惯了他的淡漠。只是扶着他躺了下去,掖好了被子。

自从重伤了凤帝,顾明非一时愧疚,一时又是痛恨,两种情绪纠缠起来,竟是不知该拿眼前之人如何置。郁结心头的怨恨积怒,也随着凤帝倒下的身子,瞬间变得淡了。

当时自己的那一掌,蕴了十二分的功力,又是正中胸腹要害,若非凤帝贴身穿着天蚕宝衣,化去了大半的掌力,早已魂归九重天了。

即便如此,头几日仍煎熬得厉害,昏迷中不停地咳血,隔不到一个时辰,衣服便被冷汗浸得湿透,气息若有若无的,好几都差点醒不过来。十几名太医整整守了三个日夜,这才略微缓了过来。

又隔了两日,总算睁开了眼睛。只是醒来之后,身体却如江河日下,怎么调养都补不会来了。人一日日的瘦下去,精神也越见不好,一天中倒有大半时间是睡着的。

太医说他功力早已散尽,多年来身子耗损得厉害。顾明非惊疑不定,然而问起凤帝,却只得了一句:“不关你事。”便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想要追问下去,碍着他沉重的伤势,也不敢随意招惹,便按捺着性子,自己派人去查。谁知十几日过去了,却没有查出半点端倪,只得作罢了。

顾明非每来辰仪宫看他,他总是毫无波澜的样子,眼神平静得如死水一泓。平日里也是他吃便吃,要他睡便睡,要他用药便用药,再没见过一丝激烈的情绪。

“今天接到军报,说是月隐黎泱已经点兵三十万,自曜月国起兵勤王了。”顾明非坐在床沿,慢慢地道。

凤帝抬眸看了看他,道:“黎泱执掌天下兵马,又是天生的将星,你守不住这片天下。”他神情淡漠,事不关己似的。

顾明非听着,虽觉并不顺耳,却知他说的乃是事实。黎泱手中兵马是他数倍,兼有沈栖桐、韩照影两人襄助,仅凭凤凰三使的名分,便足以让各州郡属国云集响应,举兵相从了。

何况还有一个凤帝!

顾明非心里明白,他这率兵逼宫,之所以轻易成功,依仗的不过是“措手不及”四字而已。

要知道凤京地凤朝疆域的中枢,除边境四疆重兵守护之外,临近更有五个州郡,以及皓日、曜月、辰星三个最强盛的属国。

可以说,除非凤朝举国沦陷,否则凤京绝无可能被外人攻下。就算有人想在凤京发动内乱,也需顾虑着临近州郡属国的兵力。只因即使拿下皇位,至多三个月的时间,勤王大军就会攻入京城,顷刻间便可平定叛乱。

如此一来,自然不会有人和自己的性命过不去,就为了当几天必然下台的皇帝。

然而纵是心头透亮,却仍有些不是滋味,道:“黎泱反了,你很高兴?”

凤帝听在耳里,差一点笑出声来。明明是他自己谋反,到头来竟变成黎泱反了。还真是改不了那无法无天,霸道自我的性子。

看了看他,摇头道:“你不适合做个皇帝。”疲倦地闭了闭眼,又慢慢道:“我说的是实话,你不要生气。”云淡风轻的,也不是讽刺,

顾明非竟点了点头,道:“你的确比我适合。”不单是适合,而且游刃有余。帝王之术,恩威并施,让人明明恨透了,却又硬不下心恨到底。

望着凤帝,接道:“我一出生,就不是你的对手。就算不是先皇亲生,你也是光明正大的太子。而我却只能顶着永王世子的身份,被带入永王府抚养。若得这样浑浑噩噩过一辈子也就罢了,你却一把火毁了整个永王府。你既然忌惮着我的身世,又为什么不趁机一起把我杀了呢,却把这祸根留了下来,而且还是留在了身边。”

“你想说什么呢?”凤帝安静地倚着床榻,神情淡淡的,眼底却都是倦意。

“这阵子,我心里一直不好受。这江山握在手里,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也不知道在瞎折腾什么。”顾明非摇了摇头,苦笑道。

凤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那你还要怎么样呢?江山已经还给你了,能不能守住,都由得你自己。至于我自己,现在就是你要杀我,我也无力反抗的。”

说到这里,忽然咳嗽起来,额头都渗了细汗,半晌缓过来道:“已经这样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顾明非看他咳得厉害,心里就像针扎似的,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拍抚他的背脊。谁知却被凤帝避开了去,淡淡道:

“你不是恨我吗?何必这么惺惺作态?”

顾明非被他噎得一愣,脸色变了又变,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隔了一会儿,才道:“你就非得这样,不能好好和我说话吗?”

凤帝唇色透白,倦倦一笑道:“怎么才叫好好说话呢?陛下?”

一声陛下,听的顾明非心头一震,蓦然抬眸去看凤帝。却见那人眼睫低垂,眉目淡漠,全然看不出情绪。

气氛一下子凝滞起来,顾明非只觉有什么重重地压在心头,几乎喘不过气来。蓦然闭了闭眼,再也不愿待在这辰仪宫中,掉头就往外走。

然而踏到门口,却听榻上那人问道:“我一直想不明白,既然要当这个皇帝,为什么又杀了三王?”

若是三王不死,以他们的身份,联合起一些老臣,当可证明顾明非的身世,逼宫自然变得名正言顺起来。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四被人按上乱臣贼子的罪名。更何况三王手头兵力不弱,若是果真为顾明非所用,称得上是难得的助力。

“顾明非还不屑于凭借别人成事。”顾明非微微一哂,转头看他,道:“何况,你手中的江山,岂能便宜那些老匹夫。”

三王均是野心之辈,助他起兵的条件便是:得江山后,天下四分。

如此的妄念,顾明非怎能容得。又恨他们位高权重,却不知感激圣恩,妄图颠覆社稷,便亲手送了这三人归天。

凤帝心头一动,缓缓道:“你可知,若无足够的名分,这皇位你坐不下去?”

“知道。”顾明非毫不讳言。

“那你是自己送死了?”就为了把他囚禁在这辰仪宫中,自己当几天皇帝过瘾吗?那未免太过可笑。

顾明非身子一僵,却没有回答,径自踏出了门去。

×××

正月十五,上元节。

宫中大宴群臣,远远的有歌舞声传来,透着热闹的喜气。

凤帝半坐起身子,朝窗外望去。宫里仿佛一下子空的许多,平日里来来往往的太监宫女,如今几乎一个都看不到,想是都被调到前殿伺候筵席了。

就是辰仪宫的守卫,也远不如往常严密,隐约有淡淡的酒香透过来,忽然“啪”的一声,像是酒瓶砸在了地上,紧接着就听人骂骂咧咧地吵了起来,话里夹杂着些方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凤帝听着心烦,勉强站了起来,将窗密密地关上。等到回了榻上躺下,额头已经冒了冷汗,浑身都没有力气。

倦极地低眸,正望见搁在被上的手,苍白的肌肤紧紧贴着腕骨,淡青的筋脉分外清晰。手指慢慢地曲起来,极简单的动作,指尖却轻微地颤抖着,不胜负荷似的。

眉峰紧紧地蹙了起来,凤帝支撑着扶墙站起,挺直了背脊,顺着寝宫边沿慢慢地走。偌大的宫殿,绕着一圈走下来,整个人都像脱了力,只想在床上躺着。

凤帝身子一晃,却立刻稳住了,怔怔望着远,就是不肯躺下去。隔了一会儿,竟又慢慢地往前走,全然不顾冷汗已经湿了内衫。

“你这是在干什么?”忽然耳边传来一声低叫,随即身子被腾空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床上。

凤帝蓦然一惊,紧接着一阵恼怒,望清了来人,不悦道:“我走得好好的,你来凑什么热闹?”

忽然觉得冷风从顶上灌进来,抬头一看,屋顶上竟凭空多出一个窟窿,眼前之人――堂堂日隐沈栖桐,便是从那个窟窿里跳下来的。

沈栖桐好不容易避开侍卫,潜入这辰仪宫中,谁知一进来就见他毫不顾惜自己,由着性子在那里折腾,心里不禁有气,道:“你如今什么身子,不好好躺着将养,是嫌伤得还不够重吗?”

“难道就躺一辈子吗?”凤帝冷冷地道。连走几步路的力气都没有,成天只能躺在床上,想起来心里极不舒服。

沈栖桐虽已得了密报,早知凤帝挨了顾明非一掌,伤势尤为沉重,却全没想到竟是折损至此,整个人都形销骨立的,瘦的像是只剩一把骨头了。

心里一痛,柔声道:“景璇,我这就带你出宫。只要好生调养,不多时就会好的。到时候要跑要跳,还怕没机会吗?用得着现在折磨自己?”

凤帝看了看他,好笑道:“你这是把我当孩子哄了?”轻轻咳了几声,接道:“不是让你去西疆了吗?怎么反而来宫里了?”

“西疆的兵马已经交到黎泱手里,自然用不着我操心。勤王大军已从曜月发兵,用不了多久就该兵临城下了,自然不能再让你留在顾明非手里。”今天乃是上元佳节,辰仪宫的防卫远较往日松懈,又有内应借着皇帝旨意,送了御酒犒劳侍卫,天时地利人和之下,正是救人的最好时机。

只是想到凤帝伤势,眉间禁不住透出煞气,咬牙迸出一句:“姓顾的小子竟敢伤你,我定饶不过他。”

凤帝微微一哂,道:“这里毕竟是皇宫,你以为那么轻易就闯得出去?”

“唉,好歹也是师出同门,你就这么信不过我的武功?”沈栖桐抱怨地看着他,好像多么的委屈。

凤帝摇了摇头,道:“我这样的身子,你怎么带我出去?”

“抱着,背着,扛着,怎么都行。要不你挑一个。”认真地想了想,沈栖桐道。

“怎么都不行。”凤帝面色一白,毫不犹豫地道。

沈栖桐眼睛一转,忽然哈哈笑道:“你眼下可不是皇帝,我可用不着听你的。”

凤帝还来不及恼怒,已经被他抱了起来。沈栖桐蓦地提气跃起,转眼便穿过头顶的窟窿,站在了琉璃瓦的屋顶上。

守着宫门的侍卫,早已喝得醉醺醺的,地上还有一只摔破的酒罐,谁都没有发现宫里的动静,更没有发现宫里的人竟已到了屋顶上。

沈栖桐呲牙一笑,顺着屋檐一路纵跃,凤帝被他护在怀里,竟感觉不到丝毫颠簸,眼前景物飞也似地倒退着,转眼间已能望到皇城北门。

皇宫的北边,是一片残破的宫墙,从前是冷宫的所在。凤帝登基之后,冷宫里前朝的妃子都被遣散了去,或发还回乡,或出家为尼,这里也就荒芜下来,因此北门的守卫向来最为薄弱。

只要出了皇宫,外头自然有人接应,到时候行事便方便许多。沈栖桐转过一死角,借着侍卫换班的机会,正待悄然逸出宫门,忽然足边一记轻响,脚下琉璃瓦竟“啪”地一声落了下去,在地上砸得粉碎。

沈栖桐目光一转,隐约望见一人宫女装束,似是朝这里迅速瞥了一眼,转瞬便失去了踪影。紧接着远便有女子高声叫道:“抓刺客,北门有刺客……”

北门的侍卫早已涌了上来,沈栖桐当机立断,一手抱紧了凤帝,袖中暗器齐出,瞬间便有四个侍卫倒了下去。足下用力一跃,眼看就要跃出皇城,耳中忽然听到箭矢破空之声,但见一支漆黑的铁箭朝自己射来。

沈栖桐避无可避,身子蓦然向后一仰,虽是脱出箭势范围,人却力尽落下了地。宫里的禁军已经赶了过来,将宫门围得水泄不通。四面都是明晃晃的刀剑,数十名弓箭手隐在暗,早已将弓拉得满弦。

廊下一人墨金皇袍,面寒如铁,正缓缓收起手中巨弓,望着沈栖桐沉声道:“堂堂的日隐大人,什么时候竟改行当了刺客。”

“堂堂的震远侯大将军,不也改行当了乱臣贼子。”沈栖桐淡淡一哂,立刻回以颜色。

看了眼他怀里的凤帝,顾明非眸光一沉,道:“带着他,你以为你出得了皇宫吗?”摇了摇头,冷冷接道:“放下凤逸天,我立刻让你离开。”

沈栖桐哈哈一笑,将人护得更紧,道:“顾明非,你是没睡醒吗?竟开始说起笑话了。”

“刀剑无眼,你也不想伤了他,是吗?”顾明非缓缓地道。

沈栖桐面色一沉,再不说话,朝前跨出一步。数百禁卫立刻哄然一喏,应势逼近一步,兵刃破空而出,掠起一道道寒芒。

那边已有侍卫捡起方才那支铁箭,单膝跪地,递到顾明非手里。

顾明非抚着手中黑箭,忽然道:“沈栖桐,你还记得这只箭吗?秘营的暗羽箭,从箭头到箭羽,都由寒铁冶炼。三年前,凌冕旒便是死在这铁箭之下。”

沈栖桐奇怪地看着他,道:“你的意思,该不会是秘营的人,杀了你的凌冕旒吗?”

“你可以告诉我不是。”顾明非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推开沈栖桐的护持,凤帝缓缓站了起来,道:“顾明非,你何不来问我呢?”

顾明非被他问得一怔,迎上他冷漠的眼神,忽然间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狼狈地转过头去,却听凤帝淡淡地续道:“这辈子,我最对得住的人,就是你了。无论你怎么想,我已问心无愧。”

一时间胸中翻腾,无数情绪涌了上来,顾明非握紧了手,望着他漠然的神色,一阵悲哀一阵绝望,半晌说道:“无论如何,我不会放你离开。”

一言既出,场面顿时凝滞下来,沉寂得让人发慌。

凤帝忽然目光一闪,定定望着顾明非的右手,眼中掠过一丝怔忡。隔了一会儿,在沈栖桐的耳边说了什么。

沈栖桐脸色立刻变了,抬眸朝顾明非右手望去。掩在衣袖下的手里,隐约可以看见一颗圆珠,淡淡红芒波光流转。

“我就不信,他真下得了手。”沈栖桐恨恨地道。霹雳堂的雷火珠,一旦引爆,方圆五里灰飞烟灭。然而顾明非不是疯子,为了留住凤帝,竟不惜把自己的命都赔上去吗?

凤帝缓缓抬眸,只说了两个字:“我信!”

沈栖桐顿时无言,隔了一会儿,回了两字,“我走――”

第八章

好端端的宫宴被搅得彻底,宫女侍卫文武大臣,眼看着沈栖桐飘然逸去,一个个都噤若寒蝉,不敢去看顾明非的脸色。

唯一神情自若的,便只有凤帝了。顾明非看他安然闲适的样子,想到自己方才的愤恨绝望,顿时气不打一来。一把拽过他的手腕,紧紧地握住了,这才真正心安下来。走的只是沈栖桐,而他仍握在自己掌心。

凤帝并没有挣扎,由着他握住,只觉紧贴的肌肤都是冰凉。不禁伸出另一只手,触了触顾明非的指尖,果然凉得吓人。

顾明非迅速抽回手来,恼怒地瞪他一眼,转头吩咐宫人送凤帝回宫,自己一声不吭地拂袖走了。

待到登上车辇,凤帝已是倦得厉害,一路半睡半醒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车子停了下来,竟是到了朝阳殿。

凤帝面上刚露一丝异色,已有机灵的宫人迎上来,恭敬地道:“主子,陛下吩咐说,辰仪宫住不了人了,从今往后您还住在朝阳殿里。”

好好的宫殿,屋顶上平白多了一个窟窿,自然不能再住人了。只不过凤帝往后住在朝阳殿里,那顾明非自己又住到哪里去?这个问题却是没人敢问的。

凤帝闻言一怔,只是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自顾走进了寝殿,却忽然闻到淡淡的桃酒香。只见顾明非独自站在窗前,手里握着一只琉璃杯,正闷头喝着东君酒。

目光自他身上掠了过去,凤帝也没心思理他,倦极地往榻上一躺,眼睛已合了起来,片刻功夫便沉沉睡了过去。

睡梦里仿佛有谁凑近了过来,轻悄地触了触他脸颊,手指顺着眼睫掠过,有点微微的痒。恍恍惚惚的,颈间激起一阵酥麻,像有什么攀了上来,醺醺然带着温热的气息。桃般的酒意在方寸间弥漫开来,似有似无地携来一缕甜香。

“放肆――”凤帝睡得沉了,迷迷糊糊地轻叱一声,随手拍了出去。谁知竟“啪”地一声,结结实实地落在某人脸上。

凤帝蓦然惊醒过来,睁眼就看到顾明非放大的脸,左边脸颊犹带着淡红的指痕,想来正是方才自己一掌打的。

顾明非靠得凤帝极近,一张脸便在他上方不到一寸距离,几乎就要压上他的唇。只是熟睡着的人忽然醒了过来,还顺手给了自己一掌,这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一瞬不瞬地望着凤帝,顾明非瞪大了眼,显然还没反应过来。两个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凤帝终是忍不住道:“你发什么疯?还不给我起来?”

顾明非眸光一闪,忽然低下头去,蓦地含住凤帝的唇,舌尖用力一顶,纠缠着吻了上去。凤帝脑中一片空白,竟由着他长驱直入,在自己口中翻搅缠绵。等到回过神来,牙齿猛地一咬,耳边听到“哎呀”一声,随即尝到淡淡的血腥气。

情生意动之际,忽然被咬了一口,顾明非自是又惊又恼,立刻沉下了脸,恨恨地瞪着凤帝。片刻之后,忽然凑上了唇,在他耳垂轻轻啮了一口,眼神蒙蒙胧胧的,像是无限情意无限委屈。

凤帝侧头避过,望着顾明非的眼睛,知道这人恐怕已是醉得彻底。心头蓦然一沉,随即凉透了。他十八岁那年,也是醉得糊涂了,跑到自己面前说什么喜欢,使得他全然沉溺下去,至今不得解脱。

而今又是一醉,醉得人事不知,醉得放浪形骸。然而自己却是清醒着的,绝容不得他这般放肆无状。一念至此,毫不犹豫地一脚踢了过去。顾明非身子一翻,竟跌下了床,怔怔地摔在地上,绝世武功全不知忘到哪里去了。

隔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忽然扑上了榻,压着凤帝的手脚,整个人凑了上去,像只大狗般轻舔一下凤帝的唇,紧接着眼神暗了下来,伸手去解他的衣襟。

凤帝大吃一惊,蓦然挣扎起来,膝盖向上一顶,正好撞在顾明非的下腹。

顾明非面色立白,抬手压着他的膝盖,动作却是小心翼翼的。他自从重伤了凤帝,害得他几死还生之后,便时刻记得决不能与眼前之人动手。眼下虽是醉得厉害,面对凤帝决不还手这一条还是记得牢牢的。

顾明非一手压着凤帝膝盖,一手仍不忘去解他衣襟,却忘了凤帝武功虽失,认穴却是极准,便是他全然清醒的时候,也不一定能避得开去,何况如今醉得糊涂。

凤帝手腕一脱桎梏,立刻朝他睡穴点去。顾明非正忙得不亦乐乎,忽然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便意识全无地倒在凤帝身上。

凤帝惊魂未定,好容易缓了过来,抬脚便把顾明非踹了下去。闷头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想想又是恼恨,站起来踱了几步,望望趴在地上睡得人事不知的顾明非,狠狠照他屁股上踢了两脚,才算稍微解气。

然而看他蜷在地上的样子,又觉得可怜,抱起床上的锦被,裹在他身上。自己则从柜子里取出一床簇新被褥,和衣躺下睡了。

这时早已过了正月,天气冷得厉害,朝阳殿里虽是四角点着熏笼,地上却仍寒气逼人。凤帝闭着眼睛,想到下面躺着个顾明非,就怎么也睡不安稳。翻身起来,摸了摸他被子里的手,果然凉得厉害。

索性揭开了被子,勉强扶起他的身子,吃力地把他往榻上拖去。不料才拖到一半,手却忽然一松,整个人忽然脱了力,一身冷汗地跌在地上。眼看着顾明非身子一斜,“咚”地一声撞在床头。

谁知这么一撞,竟将封着的睡穴撞开了去。顾明非身子晃了晃,睁开了眼睛,一眼望见了凤帝,忽然弯眉一笑,叫了一声:“大哥……”

凌厉的轮廓立刻柔和下来,像个无辜的孩子。

凤帝心里恼怒,望着他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大哥吗?”扶着床榻勉强站起来,却忽然一阵晕眩,身子晃了晃,眼看又要摔倒下去。

“小心。”顾明非急忙踏前两步,揽臂扶住了他,却觉怀里的身子凉得吓人,忍不住皱眉,一把将人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紧紧盖上被子。随即爬上了床,连人带被一起搂进怀里。

凤帝被他弄得一愣,只觉这人今晚没一刻正常,索性闭上了眼,由着他去胡闹。

谁知隔了一会儿,被子竟掀开了一角,一个温热的身子钻了进来,紧紧贴着他的背脊,嘟哝了一声:“好冷啊。”手臂已经圈上了他的腰。

“你做什么?”凤帝侧头望他,皱眉道。

“睡觉。”埋头在他发间,顾明非理所当然地道。

“你睡在这里?”凤帝一怔。皇宫那么大,不知多少宫殿楼阁,犯得着两人挤在一张床上?又想起他方才放肆的举动,更加不肯留他睡在身边了。

“是呀。”顾明非完全不会看人脸色,毫不犹豫地点头。

凤帝眉心一蹙,拨开缠在腰上的手,抛下一句:“你睡这里,我去偏殿……”转身就要掀被起来。

谁知话没有说完,顾明非已经扑了上来,把他身子压得严严实实,大声道:“不准去……”低头望了凤帝半晌,接道:“以前不也是这么睡吗?从没见你赶过我,现在怎么就不行了?”

“从前你还不是皇帝。”凤帝伸手推他,淡淡地道。

顾明非一窒,忽然用力拥住他,闷声道:“别走……”抬起头,眼睛黑黝黝的,仿佛无限委屈。“这阵子你不理我,我心里实在难受。”

凤帝被他看的心里一软,身子放松下来,任他贴着自己,静静地不再说话。他其实心里明白,眼下顾明非醉糊涂了,说了什么都当不得真。

这人从小就是这样,一旦喝得多了,就像变了一个人,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然而一到第二天,却立刻把前事忘得精光。

顾明非见他不再坚持要走,心里顿时一喜,轻轻扳过他的身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眼里都是欢欣喜悦。

“你看什么?”凤帝奇怪地道。

“大哥生得真好。”顾明非扬唇一笑,伸手抚上他的脸,描过眉峰眼角,顺着面颊停在嘴唇,忽然倾身吻了上去。

这却学了乖,握住凤帝双腕,眸中带着得意的笑,低声道:“不准点我穴道。”抬起掌中的双手,压在唇上亲了一下,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

顾明非弯着眼睛,小心地握着那一双手,俯下头又在凤帝脸上亲了一下,眼底全是毫无掩饰的快乐和满足。凤帝看着心里一跳,一时间竟没有抗拒,由着他轻薄放肆,等到回过神来,却觉浑身都软了下来,没有一丝挣扎的力气。

望着那双单纯的满是幸福的眼睛,仿佛又看见了当年,少年衣袂飞扬着朝自己跑来,漆黑的眸子盯着自己,无限认真地说:“大哥,我要一辈子陪着你,让你开心快活。”

不知何时,衣襟已经被解开,褪到了手臂上,身子被侧翻过来,中衣就这么缠在下臂,手腕挣了一挣,竟是无法挣脱。立刻瞪大了眼睛,恼道:“顾明非,给我松开。”

顾明非抿了抿唇,无辜地看着他,摇头说了一声:“不行。”拉上了锦被,将两人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被子地下的手却极不老实,沿着锁骨一路摸索,在凤帝腰间停了一下,摩娑着旋了几圈,弯眉一笑,朝那人下身探去。

凤帝身子一僵,手腕无法动弹,曲膝便去撞他,怎知顾明非略一侧身,便闪了过去,陡然身下一凉,衣物已被脱了干净。

顾明非屈膝分开他的双腿,指掌抚过腿侧柔嫩的肌肤,缓缓朝他后庭探去。凤帝眼前一黑,咬牙道:“顾明非,你敢!”

顾明非像是一怔,垂眸望了望他,皱眉道:“大哥,你生气了吗?还是不愿意呢?”

看着他无辜的眼神,凤帝脸色变了又变,开口就要骂他,谁知嘴唇却忽然被封住了,温润的舌尖探了进来,抵着他的舌绕了一圈,才意犹未尽地退了出去。

恍恍惚惚的,只听顾明非道:“大哥,你要是不愿意,就闭上眼睛。”

凤帝睫毛颤了一下,几乎立刻就要闭眼。然而一只手掌蓦地覆了上来,整个蒙住了他的眼睛。

“大哥睁着眼呢,我摸得到。”顾明非得意地道。

凤帝眼睛闭得紧紧的,心里暗骂:摸得到才有鬼。只是跟一个醉鬼,又哪里说得明白,只得忍气吞声,道:“明非,你把手拿开。”

这一,倒是听话得很,手立刻移了开去,眼前顿时亮了起来。紧接着就听顾明非高兴地叫:“大哥,你果然睁着眼呢。”

凤帝心里一惊,想要闭眼,已经来不及了。身下骤然一阵剧痛,原是顾明非狂喜之下,抬高了他的腰,已肆无忌惮地顶了进来。

整个人都绷紧了,身子一阵阵地抽搐,额头的冷汗渐渐迷了眼睛,望出去一片迷迷蒙蒙的。顾明非得了甜头,更是不知节制,不停地亲吻着他汗湿的发鬓,一地翻搅着顶入。

凤帝被他折腾得狠了,昏昏沉沉的,只觉四面都不着边,整个人就像落在悬崖上,随时都能一脚踏空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体内又是一阵灭顶的激痛,凤帝挣开湿漉的眼睫,隐约望见顾明非沉溺情欲的眉眼,禁不住一股怒气涌上来,用力一口咬在他的肩头。

“哇――”顾明非痛得浑身一抖,蓦然痛呼一声。

“我都没叫,你鬼叫什么?”凤帝松开了口,冷冷地道。

顾明非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眼前之人满头冷汗,面白如纸,嘴唇都透了青。心里陡然一惊,慌忙退出了身子,只见被子底下都是鲜血,淋漓地晕在床单上。

身体蓦然一颤,紧紧抱住了凤帝,转头就要去唤太医。谁知被凤帝喝住,“不准去。”低低咳嗽了一阵,接道:“起来,我要洗澡。”

顾明非立刻乖乖起来,抱着他踏进浴池,洗净了身子,换上一袭柔软干净的衣袍,又裹上一层狐裘大氅,小心地护在怀里回了寝殿。

凤帝已是昏昏欲睡,这时却见床上换了崭新的被褥,脸色顿时又是一变,然而无力再说什么,只是蒙上了被子,淡淡对顾明非道:“你去别睡吧,不然我睡不安稳。”

顾明非看着他,不清不愿地点了头,替他掖好了被子,道:“我就在偏殿睡,你要是不舒服,叫一声我就过来。”

凤帝摇了摇头,忽然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道:“今夜的事,睡一觉就忘了吧。”

“为什么?”顾明非蓦然激动起来,道。

“你醉得厉害了,明非。”凤帝牵了牵唇,慢慢接道:“纠缠到今天这一步,咱们早就回不去了。忘了,也许才好些。”

“――我不会忘的!”顾明非盯着他的眼睛,说了这一句,转身朝偏殿走。然而走到门口,却回过头来,强调似的重复了一遍:

“我不会忘的,决不会!”

×××

那一夜后,凤帝便开始发烧,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冷一阵热一阵地煎熬着,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动一动手指都难。太医来了又去,一帖一帖的药开出来,烧却怎么也退不下去。

顾明非在床边守了三天,总算盼到凤帝睁开了眼,立刻激动地凑上去,道:“觉得如何了?要不要我叫人……”

话说到一半,却见凤帝眼睫沉了下来,呼吸轻轻浅浅的,复又睡了过去。暗自一叹,伸手摸了摸凤帝额头,似乎不再那么烫了,才略微放下心来,靠着床头合了合眼。

好不容易有了七分睡意,内侍却来提醒道:“陛下,该早朝了。”

顾明非点了点头,任人伺候着换上朝服,望了望榻上沉沉睡着的凤帝,脚步略微一顿,便朝殿外走去。

谁知刚踏上回廊,却看见芳凝宫的宫女桐儿气喘吁吁地朝自己跑来,泪盈盈地拜倒道:“陛下,求您救救公主吧。”

这桐儿原是凌冕旒的贴身侍女,凌冕旒亡故之后,就一直跟在顾明非身边。她口中的公主,便是顾明非名义上的妹妹,永王府唯一幸存的七小姐顾兰晔。

凌冕旒临去之前,恳求顾明非念着当年情意,务必照顾顾兰晔周全。这逼宫之后,顾明非本不想把这个妹妹接到宫里,谁知顾兰晔却怎么都不肯离开兄长左右,于是便封了公主安置在芳凝宫里,由桐儿悉心伺候着。

如今桐儿这副模样,难道是顾兰晔出了什么岔子了?

一念至此,顾明非蹙眉道:“怎么回事?你起来说话。”

那桐儿却是不肯起来,伏在地上哭道:“公主今早忽然胸口剧痛,接着便呕出一大口血,立刻就晕了过去。太医方才已把了脉,说是寒毒入体,再不救就要晚了。”

“那就赶紧去救。还有,这宫里哪里来的寒毒?”顾明非皱了皱眉,接道:“等下了早朝,朕就去芳凝宫看她。”

桐儿目光一闪,见远一个太医正匆匆往这里赶,头埋得更低,道:“陛下,这太医院多是前朝旧人,有些个珍贵药引,奴婢怕他们不肯拿出来。”

“你多虑了。”顾明非淡淡地道,随手抛下一块玉牌,道:“你拿着这个,要什么药,自管去太医院取。跟太医说,该用什么药就用,不必吝惜那些死物。”

话刚说完,已听到早朝钟声响起,于是不再多言,转身往皇极殿而去。

那老太医匆匆赶来,远远叫了一声“陛下”,却见顾明非的身影已经转过回廊,再也看不见了。

桐儿拍了拍膝上尘土,款款站了起来,圆圆的眼睛弯了一下,煞是稚气可爱。她举起掌中玉牌,晃了晃道:“何太医,奴婢已经拿到陛下手谕,该是去取药引的时候了吧。”

何太医定睛一看,只见那玉牌镂着九凤祥纹,背面篆刻“如朕亲临”四字,不由浑身一颤,口中却道:“姑娘,这万万使不得。”

“难道由着公主毒发,就使得了吗?”桐儿冷下了脸,咄咄道:“你们眼里除了那前朝废帝,还有当今皇上吗?”

何太医蓦地抬头,眼里掠过一丝愠色,强硬道:“姑娘好大一顶帽子。公主的病症,老朽等自会全力诊治。只是取血一桩,却是万万不可。”

桐儿唇角一弯,道:“奴婢既已得了陛下手谕,自然不劳何太医您费心了。”不再与他多言,带着芳凝宫一干侍卫,径自往朝阳殿而去。

见她走得远了,何太医猛一跺脚,招来一个小太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这才忧心忡忡地跟了上去。

第九章

凤帝自沉睡中醒来,一眼便望见览秋。只见她眼眶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这时看到凤帝醒来,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眼泪却禁不住又落下来,叫了一声:

“陛下――”便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凤帝摇了摇头,道:“别这么唤,小心惹祸。”握了握她的手,微微一笑。

望着他虚弱的容色,览秋心头一酸,抿唇道:“小侯爷不会见怪的。再说览秋心里,从来只认陛下一个。”

抹了一把眼泪,小心翼翼地服侍他坐起身子。拧了把温毛巾,轻手轻脚地伺候着他洗手净面,随即端了碗热粥过来,吹凉了送到他口中。

凤帝只吃了几口,便微皱了眉,胃里翻腾得厉害,于是不肯再用。览秋着实没有法子,只得暂且撤了下去。紧接着便有太医进来,手里捧着汤药,淡淡的药味立刻在空气里弥漫开。

览秋暗地里吐了吐舌头,接过那药走到床前,果然看见凤帝脸色沉了下来,身子往后靠了靠,显然不怎么愿意用药。

抿唇一笑,览秋正待开口劝说,却听殿外一阵喧哗。随着纷杂的脚步声,门外珠帘被“倏”地撩了起来,几名侍卫模样的人率先闯了进来。

“什么人?竟敢擅闯朝阳殿?”览秋蓦地站了起来,扬眉叱道。

要知朝阳殿是皇帝寝宫,历来最是戒备森严。无论是凤帝当年也好,或是顾明非当政也好,从没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闯进殿里。

“奴婢奉的可是陛下旨意,怎么能说擅闯呢?”随着一声银铃似的轻笑,桐儿捧着一只银盘踏了进来。她一身宫女装束,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

览秋并不认得她,只知道决不能扰了凤帝安歇,立刻踏前两步,道:“陛下有旨意,竟容得你们这般放肆?”

桐儿弯了弯眉毛,抬高那方玉牌,一字一字地道:“兰晔公主身中寒毒,奴婢奉陛下旨意,取凤公子鲜血一用。”

掀开银盘上的红绸,但见摆着一只洁白瓷碗,另有一柄薄如蝉翼的匕首,闪着幽幽的寒芒。

览秋闻言,只觉从头冷到了脚,急声道:“不可能,陛下决不会下这种旨意。来人――”

转身就要叫人,却被侍卫一把拉住了,用力蒙上了嘴。览秋奋力挣扎起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眼泪已经急得落了下来。

凤帝大病未愈,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眼看着两名侍卫逼上来,紧紧按住他的手脚,却全无反抗之力。

桐儿贴近了他的耳朵,轻轻笑了一声,“公子,您念着陛下往昔情意,救咱们公主一,成吗?”

凤帝看着她的眼睛,淡淡道:“顾明非让你来的?”

“这么大的事,奴婢难道敢自作主张吗?”桐儿侧头一笑,锐利的刀锋已经贴近凤帝腕脉。

“他为何不自己来?”凤帝闭了闭眼,勉强压下一波晕眩。望着桐儿“如朕亲临”的玉牌,心一寸寸地灰了下去。

“陛下对您情意厚,怎会忍心亲自取血?只有由奴婢代劳了。”桐儿轻声笑道。

凤帝听在耳里,胸中骤然剧痛,仿佛一把尖刀用力扎了进去,将一颗心刺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的。

然而心头一阵绞痛之后,却逐渐变得麻木,只余下一种钝钝的感觉,喉头忽然涌上腥甜,轻轻咳嗽一声,蓦然呕出一口鲜血,溅在雪白的衣襟上,越发显得刺目。

他慢慢眨了下眼睛,望着桐儿,缓缓道:“我若是不愿意呢?”

“那奴婢便只有得罪了。”掌中匕首掠过,在那苍白的腕脉上割开一道口子,触目的鲜红便从苍白的手腕溢出来,一滴一滴落在瓷碗里。

凤帝望着自己手腕,脸上忽然露出奇怪的神色,眼神渐渐凝了起来,静静地转向帐顶。眼睫垂了下来,默默运起天心诀,顿时心中一片宁静,全身血脉逐渐凝滞,手腕的伤竟不再流血。

桐儿看了看那瓷碗,又看了看凝结的伤口,忽然叹了口气,道:“公子,您又何苦自找罪受呢?”

毫不留情地划下第二刀,一滴血珠缓缓地渗出来,慢慢落在碗里。接着又一滴渗出来,第三滴,第四滴……到第五滴的时候,伤口便又凝了起来。

于是又一刀划下,伤口极,几乎割断了腕脉,然而血仍流得极慢,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整个朝阳殿里鸦鹊无声,只有血滴掉进瓷碗的轻响,望着眼前的场面,几乎所有的侍卫宫女都觉浑身发凉,手臂上一阵阵起了寒栗。览秋早已泪流满面,眼睛紧紧地闭起来,身子抖得如风中落叶。

一刀一刀划过,转眼间无暇的手腕上,已布满了狰狞的伤痕,凤帝半合着眼睛,却像全然不知道痛,毫无知觉的样子,脸色却已白得像纸。

“这是在赌气吗?有什么意思呢?”望着碗中浅浅一汪鲜血,桐儿摇了摇头,接道:“这么尊贵秀致的一双手,难道真要奴婢砍了它,才能取了血替公主解毒吗?”

匕首已经举了起来,方要重重落下,却听殿外蓦然一声大吼,“住手……”紧接着便有人疾风般冲了进来,劈手夺过了匕首,猛地拽起桐儿摔了出去。

桐儿只觉劲风掠过,整个人便撞在了墙上,等到回过神来,只见原该正在早朝的顾明非,不知何时已赶回了朝阳殿,正颤抖着将凤帝拥入怀中,猛力扯下皇袍内襟,用力压在凤帝手腕伤,眼眶竟已湿了,不停地叫:

“大哥,大哥……”整个人都像是傻了。

凤帝缓缓抬眸,望了他半晌,低低地道:“顾明非,你要我的血吗?”

顾明非浑身一个激棱,用力地摇头,“不是……”咬着牙,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凤帝心头一松,慢慢拨开压在手腕的衣襟,淋漓的鲜血立刻涌了出来,转眼便已盛了半碗。转头看了看他,倦极地闭上眼:“去救你的公主吧。”

手腕无力地垂落,鲜血肆流……

×××

钟鸣十二声,公主薨逝。

桐儿蜷在掖庭墙角,头靠在膝盖上,嘴唇都冻得发紫,眼里却毫无仓皇害怕的神色。远远的听到钟声响起,她抬起头来,朝窗外望了一眼,忽然露出一抹畅快淋漓的笑容。

顾兰晔死了。寒毒发作已经一天一夜,就算有凤帝的血,也救不回来了。

她曾眼看着那娇弱女子在剧毒的折磨下翻滚哀嚎,却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同情。直到算准了时辰,料定再救不回来时,才装作仓皇失措地招来御医。

凌冕旒、顾兰晔、顾明非,再加上凤逸天,只有他们死绝死透了,哥哥的亡灵才可以安息,而她也能再无牵挂地追随哥哥而去。

她已经等得够久了,也许今天这一切就能结束了。桐儿仰起了脸,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又露出孩子般稚气的纯真笑容。

门外传来悉娑的开锁声,冷风蓦然灌了进来,镶在壁上的火把倏地暗了一下,桐儿心腔一缩,只觉一股强烈的压迫感朝自己逼了过来。还没回过神来,下颚已经被人抬起,对上一双冷得摄人的眼。

顾明非静静盯着她,一时间竟无法相信,这么一张孩子般稚气纯真的容颜下,竟生着如此狠毒的一副心肠。

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松开了手,道:“兰晔是喝了你端上的参汤,才忽然中毒的?”

桐儿弯了弯嘴角,点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没错,毒就是我下的。”毫不避讳地一口认了下来。

她认得那么爽快,倒是出乎顾明非的意料,立刻紧接着问:“你是冕旒的近人,为什么竟毒害她唯一的妹子?”

桐儿咯咯一笑,摇头道:“我要是告诉你,连凌冕旒也是我害死的,你是不是更加不敢相信了?”

望着顾明非瞬间煞白的脸色,她笑着接道:“那天秘营的箭射中了她,她只道是凤逸天容不下她,临死之前把什么都跟你说了。为了刺激你恢复记忆,我让她去永王府纵火自尽,竟然也毫不犹豫地照做了。却不知道那支箭,正是我亲手射出去的。”

顾明非面色如冰,指尖都透了凉。顾兰晔一死,他已知这桐儿绝不简单,然而凌冕旒之死,竟会是她下的手,这却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为什么?”良久,嘴里迸出一句。

“因为我恨死她了。”桐儿眼里透出刻骨的怨毒,“要不是她的命令,哥哥就不会去刺杀凤逸天,也不会被凤逸天杀死。哥哥死了,她怎么还能活下去?何况你只当是秘营杀了她,心里自然怨恨起凤逸天来,这么一举两得的生意,我怎么舍得不做呢?”

“原来你竟是夜桐。”顾明非脑中一闪,想起当年云间阁的案子。那时刺杀凤帝的夜氏兄妹,兄长夜祈死于凤帝手中,妹妹夜桐却逃得销声匿迹,没想到竟一直潜伏在自己身边。

桐儿笑了一声,望着他道:“其实有一阵子,我绝望得都快疯了。凤逸天是不世出的奇才,而且还是个皇帝,身边不知多少能人异士,想要透过这层层卫护取他性命,简直一点希望都没有。”

顾明非整颗心都沉了下去,夜桐话里的意思,他已经完全明白过来。

守护在凤帝周围的所有力量,已经随着他的谋逆分崩瓦解,这时再想伤他便轻易许多,就如昨日朝阳殿中……

顾明非看着她,手指禁不住握了起来,整个人都开始发抖,却奇怪自己声音竟仍能那么平静地问:“你既然那么恨他,为什么不趁此机会,一刀杀了他呢?”

“杀了他?”桐儿重复了一遍,摇头道:“哪有那么便宜呢。记得取血的那把匕首吗?那上面的毒,会逐渐在凤逸天的体内蔓延开,直到他看不到,听不见,动不了,一辈子只能像活死人一样。我要他慢慢地死,一点一点地死……”

话没说完,已经被一掌击在右肋,呕出大口的鲜血。她按住伤,望着顾明非愤怒的眼睛,呛咳着笑道:“顾明非,其实我心里一直感激你。看似毫无弱点的凤逸天,竟然有你这么个命门,真是没有想到。”

用力拽过她的手腕,顾明非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你杀了冕旒,杀了兰晔,自然也放不过我。既然想要我生不如死地后悔一生,还有什么都一并说出来。也好让我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么罪无可赦。”

桐儿掩着唇,鲜血一口口溢出来,眼睛却亮得摄人,道:“还记得优昙吗?我不过在里面合了味药,让毒延迟到你进宫之后发作,你果然便以为是凤逸天做的,毫不犹豫地举兵谋反了。”

顾明非身子一晃,指甲陷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一丝丝渗出来。目光沉沉地望着她,一字一字地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桐儿抬起头来,忽然露出一抹甜甜的笑,“我已经很累了,早就想去陪哥哥了,现在终于是时候了。”牙关一合,咬碎齿间蜡丸,人已仰面倒了下去,脸上笼起一层黑气。

“很快你们也会下来的。很快……”眼睛缓缓闭了起来。

×××

顾明非从掖庭出来,整个人都像被抽空了,浑浑噩噩地往前走,不知不觉就到了朝阳殿。怔怔地站在门口,殿里殿外明明只有一步距离,却怎么都不敢踏进去。正踌躇中,门却朝里打开了。

览秋捧着喝了一半的药碗出来,险些撞在顾明非身上,抬起头来眼睛肿得厉害,矮身拜了拜,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顾明非看着她的样子,心里顿时一紧,越发不安起来,拦了她问:“怎么样?”

“药喝下去,全都呕了出来,剩下了半碗说什么都不肯喝了。”览秋看了看他,半晌鼓起勇气,哑着嗓子接道:

“您这会儿能别进去吗?主子情绪不好,怕要冲撞了您。”

陪着小心的一句话,听在顾明非耳里,却不啻一把利刃,整颗心都翻搅起来,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腿了干净,身子往旁边一让,沉沉地点了头,眼睛却仍往殿里探望。

览秋看着他的样子,心里也是难受,却又怨恨他的绝情,害得陛下遭这等罪,掉开目光转身往外走。然而刚踏出两步,忽然转头道:

“有一桩事奴婢心里藏了好久,如今是再也忍不住了。当年主子为您过毒,失了内力之后,身子就一直不太舒爽。您念着他过往情意,就别再折腾他了成吗?”

“你说什么过毒?”顾明非瞳孔猛然收缩,背脊湿湿的一片冷汗,隐隐有什么在脑海中跳动,却又本能地恐惧着,不敢去想。

“那您与主子私自出宫,回来时却昏迷不醒,太医说中毒已,是救不回了。主子却喂了您鲜血,并用内力护住您的经脉,将毒过到自己身上,这才救下您的性命,自己的内力却散尽了。”

这事凤帝本不准她提,但这朝阳殿的惨事却是她想都想不到的,再加上月隐黎泱即将兵临城下,届时难保顾小侯爷不会挟天子以令诸侯,陛下的身子是再禁不起摧折了。

顾明非顿觉眼前一黑,晕眩得厉害,险些就要栽倒,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声音都带了颤,“这些事,从没人和我讲……”

说到一半,却又顿住了,恨起自己来。原来早在当年,大哥的内力就已散尽了,难怪那一阵子他的脸色总是不好,凌冕旒一刀刺来竟至闪避不过,而自己的内力却骤然充盈起来。如今回想起来,到都是蛛丝马迹,却都被忽略得彻底。

正恍惚着,忽然听见一阵喧哗,一个太监模样的少年被推搡着扯了过来,而押着他的那人正是自己从前的副将,而今的殿前侍卫统领林念。

“陛下,这奴才在御书房偷了东西,趁着混乱想要溜出宫去,被西门的侍卫拿下了。”将那小太监一把推倒在地,林念单膝跪道。

顾明非心里乱得厉害,就差没一头撞死谢罪了,哪还有心思理会这等琐事,皱眉道:“这都需要问朕吗?照着宫里的规矩置就是了。”

林念抬起头来,摇头道:“若是偷了别的东西,属下自然不敢惊扰陛下。但这奴才所盗之物太不寻常,属下着实置不了。”

双手平举一只黄绫包裹,恭敬地递了上去。

顾明非接过,解开明黄的缎子,一方九凤玉玺顿时出现在日光下,另有一枚小小的印章掉在地上。

览秋惊呼了声:“陛下的御印……”矮身捡了起来,翻转了印面,却忽然露出异样的神情,“啊”了一声,攥着印章怔怔盯着顾明非看。

顾明非自然知道,她口中的陛下指的必是凤帝,然而看她脸上神情,顿时觉得奇怪,伸手取过印章,翻过来一看,脸色立刻变了。

印面上赫然刻着“凤明非印”四个小篆。

“你说这是大哥的御印?”顾明非回头去看览秋,一字一字地问。

览秋浑身一颤,摇头道:“这印章奴婢看见主子刻过几回,但不知道印面上刻了什么。”她并不知道顾明非身世,望着印面上的刻字,也是惊疑不定。

“这枚玉玺呢?也是大哥吗?”托起掌上的九凤玉玺,顾明非闭了闭眼,声音都透着干。

帝王用玺,却并未刻字,这种情形只可能在新帝登基之前出现,因为那时帝号还未正式议定,自是无法刻玺的。再加上象征自己身份的刻着“凤明非”名字的御印……

顾明非简直不敢再想下去,蓦然退后了一步,浑身都凉透了。

“奴婢不知道。”览秋望了一眼玉玺,却是全无印象。

林念犹豫了一下,道:“陛下,御书房里还有几样东西,与这两样东西放在一块儿的。”

“什么东西?”顾明非定了定神,凝眸道。

“一纸诏书,以及一套皇袍。”林念低声道,一卷黄绫递了上去。

顾明非只展开看了一眼,便立刻捏紧了,手背上青筋绽露,身子颤抖得如风中落叶一般,几乎摇摇欲坠。林念骤然一惊,下意识地上前扶他,却被一把推开了。

一脚踏进朝阳殿,“啪”地一声把门关得死紧,所有的人都被隔绝在外。顾明非靠着殿门,再也撑不住跌坐在地上,泪水如泉水般涌了出来,到后来眼里竟流出血来,目光却是空得厉害。

隔了许久,用力抹了抹眼睛,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往寝殿里走。他其实并不知道见了凤帝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只想着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就算只望一眼也是好的。

凤帝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榻上,也不知睡着了没。右手搁在被子外头,腕上裹着一层层的白纱,隐约有淡红的血迹渗出来。

顾明非一颗心都纠了起来,一阵悔恨一阵悲戚,蓦地一口咬在手背,这才将涌到喉咙的哽咽压了下去,轻手轻脚地走到榻边。

凤帝似乎听到动静,朝外翻了个身,睁开眼睛道:“览秋吗?”

半晌没人应声,不由蹙紧了眉,缓缓撑起身子,声音冷了下来:“什么人在这里?”

顾明非怔怔望着他的眼睛,又望望明亮透彻的朝阳殿,骤然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伸手在凤帝面前晃了晃,黑如点漆的眸子却毫无一丝反应。

“那上面的毒,会逐渐在凤逸天的体内蔓延开,直到他看不到,听不见,动不了,一辈子只能像活死人一样……”

桐儿怨毒的话语蓦地在耳边响起,顾明非沉沉望着榻上那人,身子冻住了似的,一动不动站在那儿,整个人就像陷在冰窖里,血都凝成了冰,喉头却忽然热起来,有什么呛了出来,慌忙用手按住,却接了一手的红。

这时凤帝已坐直了起来,朝顾明非的方向转过头来。他也并非完全看不见,隐约望到一片黑乎乎的人影,轮廓却是分辨不清。

“顾明非――”面沉如水的,唇线微微抿了起来。

顾明非听他叫自己的名字,气息顿时一乱,一时间竟不知如何面对,下意识地侧身往墙壁一靠,转头就要冲出殿去。怎知忙中生乱,肩膀撞在壁角的八宝熏炉上,发出“咚”一声闷响。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出声?”身后传来淡淡一句。

顾明非脚下一顿,僵直着转过身来,挨着御榻矮下身子,轻轻触了触凤帝眼睫。凤帝似是一怔,皱了下眉,侧头避开了。

“大哥,你……”顾明非张了张口,才觉声音哑得厉害。然而抱着渺茫的希望,仍咬牙问了下去,“你的眼睛怎么了?”

“你既然看出来了,何必再问我。”凤帝靠在榻上,不冷不热地道。

顾明非心里一凉,仍不死心,“真的一点都看不见吗?”

眼睫颤了颤,凤帝冷淡地道:“看不见也好,免得成天对着你闹心。”

顾明非脸色煞白,身子猛然晃了晃,胸中血气翻涌,眼前猛然一黑,差点便一头栽倒下去,连忙抓着床柱稳住了身子。

良久没听他出声,凤帝觉得有点不对,皱眉问:“你怎么了?”

顾明非摇了摇头,忽然意识到他看不见,勉强开口道:“没什么――”

然而话一出口,喉间逆血再也克制不住,蓦然呛了出来。等到缓过气来,只见凤帝雪白的中衣上,早已溅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浓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凤帝脸色顿时变了,朝着顾明非一伸手,只觉面前之人气血紊乱浑身冰凉,禁不住又惊又怒,叱道:“你发什么疯,还不立刻凝神调息,是不要命了吗……”

话未说完,却被人一把抱住,似有什么透过衣服渗进来,渐渐化成一片湿凉。顾明非埋头在他颈间,哽着嗓子重复着:

“是我错了――”

“是我错了――”

“是我错了――”

第十章

凤帝自从毒发之后,精神便越来越差,加上眼睛又看不见,情绪更加不好起来,大半时间都冷着张脸,不怎么搭理人。

然而自从知道顾明非呕了血后,毕竟怕他激动太过,伤伐了身子,刺人的话是再也不说了。只是要像从前般亲近,却也是做不到的。

至于体内剧毒,太医会诊之后,谁都说不出什么名目,惯用的解毒方子也完全没有效果,眼看着身子一天天衰弱下去。这么拖了近十日,何太医忽然带来一个年轻人,说是药王谷的嫡传弟子,名叫星宸的。

那年轻人进了朝阳殿,刚搭了脉眉头便紧皱起来,入定般地呆坐了半天,忽然眼睛亮了起来,招呼笔墨纸砚,洋洋洒洒写了千来字,列下七十九种药材,吩咐太医院备齐了,捣成粉末兑上初冬泉水,贮存在半人高的白瓷缸里。

“下毒的人煞费苦心,七十九种毒物相生相克,纵是百毒不侵的体质,也难免顾此失彼。何况。何况这么差的身体底子,竟不知道好好调养,是嫌命长吗?”星辰语气冷冷淡淡的,听在耳里却总有些嘲讽的意味。

凤帝眼角一跳,抬起头来就要说话,却被人一口打断。只听那星宸用平板的声音说:“每日在药泉中浸泡一个时辰,并以内力催开药性,当可克制这些毒物,你自身血液便能慢慢将毒性化解了去。”

顿了顿,又道:“不过催化药性的内力,必须与你一脉相承。你如今身子积弱,不是什么样的内息都承受得起的。”

“没关系,这个我可以做。”顾明非毫不犹豫地道。

“你知道要把毒性化尽了,需多长时间吗?”星宸冷冷地道。

“需要多久?”顾明非问。

“我也不知道。”星宸摇头,慢慢接道:“也许十天,也许二十天,也许等你内力耗尽了,熬得只剩一把骨头,都还没有完全解毒。”

说完,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全然不像寻常人面对皇帝时的诚惶诚恐。

顾明非迎上他的目光,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半晌答了一句:“你可以放心。”

星宸至此留在了皇宫,每日以汤药替凤帝调养,傍晚时则在朝阳殿后的浴池里溶入药泉,用温水浸泡着沐浴。

如此几天下来,凤帝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昏睡的时间也不像往日长了,虽然眼睛仍看不见东西,但毒性毕竟没有继续蔓延。

顾明非自是大为高兴,心里渐渐安定下来。然而每日折损内息疗毒,对身体的伤伐立刻便显现出来,不多时整个人就瘦了一圈,眼眶都陷了下去。

他却毫不在意似的,心绪反而渐渐开阔起来。对顾明非来说,能对那人有所补偿,纵然要用这条命去换,也是极为乐意的,何况只是些许的内息。

这一日听完军报,看看日头已经西落,便让那些将军各自散去,自己则合上奏折,起身便往朝阳殿走。想到马上便能见到凤帝,眼里不觉露出淡淡的喜悦。

“陛下……”才踏出御书房,却被林念叫住了。

“怎么了?”顾明非停下脚步,问道。

林念脸色沉重,道:“陛下,明日黎泱的勤王大军就将抵达凤京,您却既不驻兵守城,又没弃城离去的意思,属下心里实在担心。”

顾明非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不必担心。到时候集合了城中兵马,只管降了黎泱。你只说是受我胁迫,一心带着军中将领暗里协助月隐平叛,他也不是赶尽杀绝的人,当不至于过分为难你。”

“那你呢?”林念心里着急,一时间也忘了再用敬称。

“我?”顾明非望了他一眼,摇头道:“亏欠得多了,总是要还的。”

“可是……”林念还待再说,却见顾明非挥了挥手,已经自顾着走远了。

其实那日看到星宸,顾明非便知黎泱不久就要到了。高绝的医术,冷漠的性子,清秀的容颜,就算从没有见过星隐韩照影,也多半不会认错的。

照说此刻韩照影本该随着勤王大军才是,却忽然冒险来到宫中,只怕便是知道凤帝情况危急,这才率先赶到凤京。

明日黎泱就要攻城,到时候必然会好好照顾大哥,总比留在自己身边好些。顾明非心里一酸,眼神顿时暗了下来。然而却知道已将那人伤得太,恐怕再怎样都无从弥补了。

患得患失地想着,不知不觉已穿过御苑,踏进朝阳殿后侧的浴池。氤氲的水气里,隐约立着只彩漆描金衣架,衣物斜斜地搭在上面。而浴池里的人,却被周围的珠帘帷幔遮住了,只留下一个浅淡的背影。

顾明非掀帘走了进去,一眼望见凤帝浸在水里,赤裸的手臂撑在池沿,水面上长发漂浮,越发显得漆黑湿润。脸上却是忍耐厌弃的表情,显然并不怎么高兴。

顾明非摇了摇头,知道他不喜欢药味,如今却要每天在药泉里浸一个时辰,心里自是不乐意的。悄然走了过去,却见池中之人皱了皱眉,忽然抬手一拍水面,顿时水四溅,顾明非猝不及防,闹得一脸的湿。

抹了抹脸,却不敢吭声,在池边坐了下来,握住凤帝的手,将内力源源不断地送了过去。

其实以内力疗毒,最好的法子是两人同时浸在药泉里,肌肤相触自背后送入内息,然而面对眼前之人,顾明非第一就几乎把持不住,差点又要失礼冒犯。从此便再也不敢下水池了。

静默无语,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凤帝抽回手来,淡淡说了一句:“够了。”便闭上了眼睛。

顾明非却不放心,又要去握他的手腕,却被避开了去,不由急道:“照星宸的意思,一个时辰里,都需以内力催化药性。这才多少时间,怎么就够了呢?”

“我自己的身子,用不着你操心。”凤帝冷淡地回了一句。

顾明非被他噎得一愣,半晌没有说话,闷头等足了一个时辰,替他拭干了身子,裹上白狐大氅,小心抱着回到朝阳殿。

凤帝也不说话,由着他摆弄,直到一勺汤药递到了嘴边,厌恶的神色一闪而过,侧过头道:“拿开了,我不想喝。”

顾明非怔了一下,全没想到他会拒绝。纵是再不喜欢,凤帝用药也是一口饮尽,就算脸色难看些,总不至于让伺候的人为难。

眼下这般情形,顾明非又不敢迫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勺子举在半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半晌低声劝道:“大哥,你就算气我,也别和自己身子过不去。”

隔了一会儿,看那人毫无反应,站了起来,哑着嗓子接道:“你要是不愿我在这,我……这就去唤览秋伺候。”

“谁都别唤,让我一个人歇会儿。”凤帝接过那药饮尽了,把碗还到顾明非手里,皱眉道。

顾明非坐在榻边,看着他缓缓闭上了眼,忽然问道:“大哥,你恨我吗?”

“――不恨。”凤帝摇了摇头,淡淡道。

顾明非心头一跳,却听那人慢慢接道:“但是,我也不会原谅你。明非,你让我灰心透了。”

×××

凤帝睡得并不安稳,耳边像是一直有人说话。

似乎都是道别的话语,什么就此赔罪,什么再不能相见,什么心里很舍不得……

一句一句,说得他心烦意乱,只想立刻醒来,狠狠封住那人的嘴。然而用尽了力气,却也无法撑开眼睫。

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身子被人紧紧地抱住,唇上忽然一凉,有什么压了下来,蜻蜓点水般触了一下,立刻便移开了。

隐约有人替他掖好被子,轻轻地说:“大哥,我要走了……”

顿时心慌起来,带着沉沉的恐惧,伸手就想把人拉住,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

――不准去!

――给我回来!

心里不停地喊着,意识却陷在沉的黑暗里,不能说不能动,像是被什么紧紧地束缚着,任是冷汗湿了背脊,也完全睁不开眼来。

不知过了多久,神智渐渐清明起来,依稀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陛下,景璇,你可算醒过来了。”

费力地睁开眼,满目都是昏暗的烛光,竟像已经入夜了。沈栖桐坐在榻边,紧紧地盯着自己,一脸的惊喜激动。

凤帝眨了眨眼,忽然觉得不对,闭上双眼又睁开,面前景物清晰地映在眼底,竟是一觉醒来,眼睛已然大好了。

星宸站在一侧,冷淡的脸上似有淡淡笑意,踏前了两步,搭了搭凤帝腕脉,道:“毒已祛得差不多了,好好调养一阵子,便能恢复得很从前一样了。”

沈栖桐瞪大了眼睛,望望凤帝,又望望星宸,忽然见鬼似的叫道:“韩照影,你不是说景璇看不见吗?我看他一双眼睛清明得很。”

“看不见又怎样,我难道不会治吗?”韩照影淡淡地道。

“可是你刚才还说……”沈栖桐额头都冒了汗,要不是一攻进宫,就从韩照影口中得知凤帝失明的消息,今日皇极殿上也不至于弄成那样。

“我只说了陛下眼睛看不见,可没说就治不好了。”韩照影睨了他一眼,道。

“你们闹够了没?”凤帝撑着身子坐起来,四望了望,道:“对了,黎泱呢?怎么没见到他?”

“曜月国出了点事,似乎和他太傅有关。他已星夜赶回去了。”沈栖桐答道。

凤帝点了点头,道:“栖桐,你让秘营注意着,黎泱那边有什么需要,尽全力帮着他。”顿了顿,接道:“这平叛,各州郡属国可有什么异常?”

“各州郡属国倒是没什么异常。唯一奇怪的是,一路上咱们几乎都没遇到抵抗,就是凤京的驻军,也是一见到黎泱的帅旗,便纷纷归降了。”沈栖桐摇头道。

凤帝心头一震,抬眸道:“顾明非呢?”

沈栖桐沉默下来,避开凤帝的目光,半晌都没说话。

“我问你,顾明非呢?”心顿时沉了下去,想起睡梦里诀别般的话语,再看沈栖桐如今的样子,不祥的预感从涌了上来。

朝阳殿里一片沉寂。

沈栖桐低着头,仍是一声不吭。

凤帝望着他,淡淡道:“他是受了伤,还是下了狱?或者已经逃走了?”蓦然拔高了声音,“你倒是说话呀……”

沈栖桐一咬牙,霍然抬头:“顾明非死了。”

“你说什么?”凤帝缓缓地问,眼睫沉沉眨了一下,像是没听明白,脸色却已经褪尽了。

“顾明非死了。城破的时候,他撞在侍卫的剑上,看来是故意的。”沈栖桐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

“死了……”两个字在舌尖绕了一圈,凤帝慢慢闭上了眼,脸上一片空白,全然看不出情绪。

半晌睁开了眼,转过头来,沉沉地道:“死得好。也免得我置他。”人已支撑着从榻上站起来,身子晃了晃,脸上不见一丝血色。

沈栖桐慌忙扶住他,“景璇,你这是要做什么?”

凤帝竟朝他一笑,道:“你不用担心。我只想送他一程。”手指紧紧扣住沈栖桐的手腕,慢慢接道:“栖桐,你带我去看看他……”

沈栖桐看着他平静的样子,心里强烈地不安起来,反手握住了他,道:“顾明非是逆犯,死后如何还能留在宫里,这时都已经下葬了。”

“葬在哪里?”凤帝转头看他,沉沉地问。

隔了片刻,也没见沈栖桐答话,眼神顿时暗了下来,道:“你不说吗?好,那我就自己去找。”一把推开了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沈栖桐追上两步,缓缓道:“我带你去。”

一辆马车从皇城北门出了宫,车轮辘辘地响,绕过七八个弯,在凤京西郊的一坟地停了下来。

这里都是荒坟,没有墓碑没有铭文,埋骨的大多是些犯了事的罪人。或者有些穷的实在无钱安葬,家人便用草席裹了,埋在此。

凤帝裹着厚裘,从车上掀帘下来,一眼便望见不远两个侍卫模样的身影。

那两人半蹲着,正往一座新坟上堆土。一捧一捧的泥土,混着草屑碎石,渐渐地隆起一个小土丘。

土丘的一侧,似有什么熠熠地闪光。定睛望去,却是一把凤鞘佩剑。

“大哥,这把剑送我成吗?”

“你越来越大胆了,朕的佩剑都敢讨要。”

“送给我吧。带着它在身边,就好像大哥陪着一样。”

“拿去吧。可别替凤吟剑抹黑!”

“我会永远佩着它,除非我死……”

怔怔望着那剑,凤帝眼前骤然一黑,按着胸口栽倒下去。

元和六年的叛乱,在短短几个月间彻底平定下来。然而叛乱的因由,以及与涉官员的置,朝廷却是讳莫如,一丝一毫都没有透给外面知道。

一个月后,凤帝病体初愈,重掌朝政。恢复早朝后的第一道诏令,便是过继十二岁的安湘侯凤清越为养子,接入宫中亲自教导,隔了半年,又加封太子。

诏令既下,朝野上下立刻掀起万丈波澜,明里暗里涌动着无数猜测和臆想,沈栖桐更是直截了当地拦住凤帝,当面问道:“你还没到三十岁,怎知将来必定没有子嗣,急着立什么太子?”

凤帝只是淡淡地说:“有道是夜长梦多,某些事还是早做了好。”说完,便径自走开了。

沈栖桐还想追上去,却被韩朝阳一把拉住了,道:“他既然已经决定了,你再说什么都没用。”

“照影……”沈栖桐拉着他走到一边,低声道:“你老实告诉我,景璇的身子究竟如何了?他伤伐成那样,我不信短短半年就能大好了。”

韩照影摇了摇头,道:“不过是用药勉强压着罢了,哪里好得完全。”

“那你还不想想法子,就由着他胡来?立凤清越为太子,才多大的小孩,就每日带着他上朝听政,恨不得立刻调教出个皇帝来。简直就像是在准备后事。”沈栖桐急道。

“还不是你做的好事。”韩照影冷冷看了他一眼,道:

“景璇的性子你不明白吗?顾明非死了,他要是痛哭一场,发泄过去也就算了。就算呕几口血,我保管也能帮他补回来。但现在是什么情形?他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里,哪天撑不住了一并爆发出来,就是神仙都救不回来。”

“我就不信,少了顾明非就不成。”沈栖桐恨恨地咬牙,忽然眼睛一亮,想到什么似的,一击掌道,“有了――”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转身就往外走。

隔了几天,凤帝下了早朝,刚要回朝阳殿,却在御苑里看到几个锦衣华服的少年,眉目清朗俊秀,都是二十左右的年纪。

沈栖桐笑呵呵地迎上来,指着中间一个白衣少年道:“陛下,这是吏部曹尚书的公子,自幼博学强记,读遍诗书,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子。”

凤帝奇怪地挑了挑眉,道:“是要替他荐官吗?你觉得他哪个职位适合,只管安插就是了。”

沈栖桐嘴角抽了一下,拉过左边那个黑衣桀骜的,道:“要不你看看这个,何将军的独子,十六岁就随父征战,如今已经是个参将了。”

“栖桐,你究竟要做什么?”凤帝觉得有点不对,皱眉道。

沈栖桐唉了一声,凑近了他,道:“景璇,这些都是家世清白的人中龙凤,你就选一个留在身边,伺候伺候笔墨也好。”

凤帝看着他亮晶晶的眼,总算明白过来,声音沉了下来,道:“沈栖桐,你莫不是在替朕选男人?”眼底已有风暴凝聚起来。

沈栖桐犹是不知死活,附在他耳边道:“你放心,他们都是自愿进宫的,绝对不会觉得委屈。”

凤帝一把捏住他挺拔的鼻子,冷冷地道:“沈栖桐,你就不能给朕安份些。”松开了手,扔下一句“荒唐!”,拂袖便走了。

一路回到朝阳殿,脸色已经气得发白,脱了力似的坐在榻上,望着凤吟剑怔怔地出神。半晌缓缓地站起来,手指抚过剑鞘,冰凉的触感透着指尖传来,一直冷到了心底。

脑子里乱哄哄的,无数过往的影子纷沓着撞来,头痛欲裂却不得纾解。白蒙蒙的日光透过窗棱照进来,隐约凝成一个人影,正朝自己露出明亮的笑容:“大哥――”

“大哥――”

“大哥大哥――”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凤帝整颗心都热了起来,颤抖地叫了一声:“明非……”朝那人影伸出手去,却抓了个空。一阵惊急,慌忙往前追去,那人影却总是若即若离,明明就要碰到了,转瞬又离得远了。

好不容易一把抓住了,凤帝握紧了手,温热的触感令他安定下来,然而追了那么久,心里着实恼怒,抬头叱道:“顾明非,你跑什么……”

话到一半,却怔怔地停了下来,望着面前的清俊容颜,浑身都凉透了。

沈栖桐看着他慢慢松开了手,心头一紧,叫道:“景璇――”

凤帝摇了摇头,淡淡笑道:“是朕恍惚了。对不住。”

“你就这么忘不了他?”沈栖桐握紧了手,沉沉地道:“只能是顾明非,别人就都不行吗?”

“栖桐,你不明白。顾明非是朕心头的一根刺,扎着隐隐生疼,拔了却是痛彻心肺。”

凤帝侧过脸去,静静地望着窗棱,接道:“朕这两天总是做梦,都是些从前的事情,原以为早就忘记了,谁知睡着后反而记起来……”

“景璇……”沈栖桐蓦然打断他,道:“你是凤朝的皇帝,该关心的是天下千千万万的子民,而不只是一个顾明非。”

凤帝垂下眼睫,沉默了一下,道:“你的意思,是朕不够勤政吗?”

沈栖桐暗骂一声“见鬼”,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凤帝决不是个失职的君王,亲政以来甚少疏失,凤朝在其治下政通人和,海晏河清,可算开创了承平盛世。

然而这盛世想要继续下去,凤帝就决不能有什么闪失。若是没有凤帝压着,到时幼主登基,新一代凤使却未选出,再加上诸多王爷虎视眈眈,恐怕朝局又是不稳。

一念至此,心中已有决断。

正月初一,宫里照例大宴群臣。

凤帝多饮了几杯,苍白的脸颊染了抹淡红,有些微微的头晕。望着座下觥筹交错、笑语欢言,竟忽然觉得心里豁了道口子,冰凉地抽痛着,忍不住握紧了杯子,仰头将酒饮尽了。

竟是再也无法忍受殿里的热闹辉煌,站起来淡淡说了一声:“散了吧。”

众大臣还没反应过来,御座上的人已走了出去,连背影都望不到了。

“陛下,奴婢去吩咐御辇。”览秋跟在凤帝身后道。

“不必了,朕自己走回去。”凤帝淡淡地道。

览秋没法子,只得顺着他的意思。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小太监送来白狐大氅,轻手轻脚地替凤帝披上。

一路回到朝阳殿,览秋呵着掌心,只觉浑身都冻僵了。好在殿里燃了熏笼,不多时便暖和起来。于是伺候着凤帝换下皇袍冠冕,用温水拭净了脸,又端上一盏清茶,这才退了下去。

凤帝觉得有些乏了,舒展了下身子,便朝床榻走去。谁知手指刚碰到帐幔,脸色便沉了下来,冷冷地道:“什么人在里面?”

轻纱的帐幔里,竟是有人卧躺着,隐约透了个轮廓出来,身形高瘦颀长,明显是个男人。手指微微一拨,便看见一截小麦色的肌肤,被子只在腰际搭了一下,底下的身子完全一丝不挂的。

凤帝吸了口气,眼底有火在烧,胸中翻涌着磅礴的怒气。

他堂堂凤朝君主的御榻上,竟然躺着一个赤裸裸的男人,简直是荒唐透顶。

想起前阵子沈栖桐替他找的男宠,眼下更是大胆地将人送上了床,凤帝只觉整个朝阳殿都赃透了,恨不得把那张御榻一把火烧得干净。骤然摔下帐幔,一拂袖就要往外走。

手却忽然被人抓住了,帐幔里的男人使力一扯,竟生生将凤帝拉倒在榻上,紧紧地圈在双臂之间。

凤帝又惊又怒,万万没想到这人竟如此张狂,正要有所动作,却听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叫道:“大哥……”

身子顿时一颤,霍然抬头,面前青年剑眉飞扬,星辰般灿烂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面颊明显地消瘦下去,却还是神采奕奕的。

竟是早该入土半年有余的顾明非。

凤帝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忽然用力去掐他的脸颊,皱眉道:“你究竟是人是鬼?”心跳得很快,胸口很热,僵直的身体却已放松下来。

顾明非只觉掐在脸上的指尖一片冰凉,心里顿时一酸,将那手紧紧握入掌心,道:“怎么是鬼呢?你看我的手比你热多了。”

凤帝抽回手,怔怔望了他半晌,把他抱得死紧,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呼吸也变得不稳。

“大哥,我没事,真的。”顾明非被他抱得生痛,心头直如刀搅一般,反手拥住凤帝,不停地抚着他的背脊。

静默良久,凤帝缓缓推开了他,挺直了身子,道:“说吧,给朕好好地解释,你是怎么死了又活过来的。”眸光一闪,隐隐有怒气聚集起来。

他乍见顾明非还魂,自是惊喜交加,激动得什么都忘了。这时缓过神来,却慢慢觉得不对。往事历历在脑海掠过,眉峰缓缓蹙了起来,脸色也变得冷淡。

顾明非一看他的神色,便知道大事不好,诈死之事必然是瞒不过的,现在唯一要想的,便是如何让大哥消气。

于是连忙解释道:“大哥,那时黎泱攻陷皇宫,本来想要擒下我后,让你亲审的。可是沈栖桐却说……”

话到一半,窗外忽然轻轻“啪”了一声,像是折断了什么东西。

凤帝唇角一扬,淡淡看了顾明非一眼。转身就往前走。

顾明非心里着急,只当他是仍在责怪自己,慌忙就要追上去,谁知刚爬起来,就觉浑身凉飕飕的,这才想起没穿衣服。立刻抓起枕边的衣物,胡乱地往身上套。

这时凤帝已经走到窗前,一把推开了窗。只听一声惨叫,沈栖桐按着额头站在窗外,手里犹拿着根折断的梅枝。

“陛下,景璇――”沈栖桐干笑两声,指着顾明非道:“怎么样,这大年初一的礼物还满意吗?”

“你都变成神仙了,死人都能弄活过来,朕怎么不满意。”凤帝淡淡看着他,似笑非笑道。

“不关我的事。”沈栖桐连连摇手,道:“是那小子以为自己中了毒,只有半年好活了,不想死在你面前,才求我把他藏起来的。我是看他可怜,一时心软才帮了这个忙。”

三两句就把自己撇干净了,完全对顾明非的怒目视而不见。

“你真是好心。”凤帝看了他一眼,不喜不恼地道。

“人没死就是好事,景璇你何必计较那么多呢。”沈栖桐退后几步,笑着接道:

“人人都道顾明非死了,他这小侯爷自然再做不成,不如就在秘营当个暗卫好了。你武功因为他没的,让他保护你一辈子也不吃亏。”

说完,也不管别人答应没,挥挥手径自跑掉了。

望着凤帝挺直的背影,顾明非慢慢地走过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的腰,这才发现面前之人竟已清减到何等地步。狠狠地闭了闭眼,缓声道:“大哥,对不起。”

“你说哪一桩呢?谋反?夺位?还是诈死?”凤帝不冷不热地道。

他其实心里明白,沈栖桐与顾明非向来势同水火,必是想法设法都不愿让他留在自己身边的。正逢这傻子自行提了出来,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可称得上一拍即合了。

“哪一桩都是。大哥,我知道我对不起你的事情太多了,你能原谅我吗?”顾明非身子都绷紧了,全是忐忑不安。

凤帝并不说话,淡淡地垂眸,忽然神色一变,拉下顾明非圈着自己腰的手,盯着右手肘一大片烧伤问:“这是怎么回事?”声音已经冷了下来。

“不小心被御膳房的油锅烫伤了,并没什么。”顾明非摸了下伤口,不以为意地道。

“你去御膳房做什么?”忽然灵光一闪,瞪大了眼,道:“这半年来,沈栖桐不会都把你安置在那里吧?”

“犯了错,总是要罚的,何况是谋逆的大罪。日隐已算是手下留情的。”顾明非微微一笑,接道:“何况每天准备大哥的膳食,我心里高兴着呢。”

他说得轻松,凤帝却是心头一紧,像被什么狠狠扎了一下。

曾经那么骄傲那么跋扈的少年,从来没受过什么委屈,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却在那等油烟嘈杂的地方待了半年。

“那么今天呢?也是沈栖桐让你脱光了在榻上等我?”

顾明非尴尬了一下,半晌答道:“这是他放我见你的条件。而且沈栖桐说,这么做你一定高兴。”

凤帝淡淡一笑,拉了他的手在榻上坐下,“那你就让朕高兴吧。”低头吻上他的唇,轻轻地啮了一口。顾明非身子顿时热起来,顺着他慢慢倒向了床榻,紧紧地拥在一起。

帘幔垂落下来,只听到轻微的喘息,间或有几句话传出来。

“你还没说,是不是原谅我了。”

“没有。哪来那么容易。”

“大哥――”

“做什么?”

“那我就用一辈子赔罪,好吗?”

沉默良久,“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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