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笑》by:童茵
26/2/3 19:9 5
【故事简介】
一身褴褛,一只破剑,风潇剑学成下山只为闯荡江湖,岂料江湖还未沾上边,就碰上了天仙美人。咦咦咦──到底是他眼生,抑或仅是梦一场?眼前曾被他又抱又搂又扛早已刻在心版上的好妹子,一夕间成男儿郎!
笑看那一脸的失望懊悔,莫晏本想独自上京一解前尘恩怨;明知路上险恶重重,他仍执意跟随。
一只凤玉,意外勾起两人牵扯不清的缘份,更引来一连串的腥风血雨。宗室残杀、太子暴卒,一切的一切,皆因于十五年前的恩怨情仇。
然,千秋功罪,谁人评说?
【第一章】
「青天高高,白云悠悠,郎呀下山来,寻那多情,伊啊嘿哟……」腰系长剑,口刁枯草的男子一路哼着自编的∏儿?br>
那一身蓝黑长衫,说破倒也真破,罩着壮硕的身子似乎显得过小了些,就连人,蓬头垢面不说,浑厚的下颚尚还留着新生未清尽的胡渣子,浓眉大眼的,虽不俊,可倒另生一股粗犷豪迈。
只瞧他双眼圆睁,满载着好奇朝四打量,浑像个不见世面的乡村野夫,就是路旁的一一草,皆能引起他的注目。
「嘿,原来山下是生得这副模样呀!莫怪师父老爱自个儿下山闲晃打酒,想他老人家肯定是乐不思蜀,每回总独留我一人,真他老子绝,就是吵闹也硬不让我跟。」口里嚼了嚼枯草,一想起他那疯癫的师父,他不由得再多抱怨几句:「说什么他已功德圆满,就径自出走了,上哪儿也不说,直赶人下山,说什么这江湖得要我一人去闯荡──恚也不明说江湖在哪,师父当真老糊涂,以为寻江湖就和挖茅坑一样容易呀!天大地大我上哪儿找江湖去?」一说上了瘾,当真喳呼个没完,他顺道自旁随手摘了根芒草,东挥西舞。
正玩得起劲,远突地传来阵阵哟喝声,接而咚咚咚的脚步声漫天响起。
双眼登时为之一亮,风潇剑停下步伐,睁大着眼朝前方给看的仔细,黝黑的脸庞露出满满的兴奋和期待。
他决定了!闯江湖的第一步就由这儿起先!
打定主意,他拔起双脚,疾如风快如电地往前奔去。
跑跑跑──他听见了喳呼吵杂的人声。
再跑跑跑──晃眼一瞥,哇呜,黑鸦鸦的一群大汉竟团团围着一个纤弱的姑娘。
「唉呀!竟过头了。」光顾着瞧,风潇剑却忘了停下狂奔的双脚,猛回神,早已冲过了。
搔搔头,风潇剑反过身,拔脚狂奔。
这回,终是算清了距离,稳稳当当的立在众位彪形大汉的面前。
只他衣衫破烂,一副乞丐模样,那群少说也有十来人的大汉是瞧也不瞧上一眼,个个露出淫相地盯着跟前的人儿瞧。
其中蓄满髯须的汉子手持连环钢刀,嘿嘿笑道:「哟,这妞儿倒挺倔气的,快摘下帽子让大爷瞧瞧,要是看上了眼,便是你百年修来的福气,包你吃香喝辣一辈子。」
对于周身的威胁,被围拢的女子似乎不惊不惧,只瞧帷帽纱罩下的唇角微微扬起,轻启檀口,用着一种清冷的语气道:「只怕我没那种福气。」
虽见不着容貌,可透出的声嗓温煦平和,不高不低,却极为清亮好听,那汉子闻言,猛地爆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就冲着这句话,本大爷要定你了!」
「话别说得过满,你就不怕我生得夜叉面?」
「嘿,小美人,光是你那嗓音肯定叫得销魂。兄弟们,你们说是也不是啊?哈哈哈──」
他笑的极为猖狂,脸上淫相尽露,尽用一双色眯眯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不去,伴随着众兄弟的调笑,就要走上前去扯下她的帷帽。
就在汉子欲伸手碰触的同时,还没摸着,身后随即响起一声爆喝。
「住手!」
众人纷纷往后一瞧,便见风潇剑英姿飒飒地伫立着,手执一把同是与他模样的破剑,潇潇狂风吹起尘沙,兜得他一头一面,一个没注意,也顺势吃了一嘴沙土。
「呸呸……」
「哈哈,不过就是个臭乞丐,还想学人英雄救美,你若不要命便直说,本大爷绝对赏你个痛快!」朗声大笑,大汉扬起九转连环刀,直朝风潇剑刺了过去。
可刀锋还未近得他的身,只见大汉的手已被剑尖穿透,锵地一声,钢刀坠地,惊得众人拔出长剑,一一朝风潇剑挥来。
「哇哇,小心点儿,这刀剑可是不长眼的──喂!别割了我的衣裳,我仅剩这件啦!」风潇剑左闪右闪,把剑当成小玩意般轻易地挥舞。
起初他原当是好玩,谁知大伙儿越打越起劲,如狂风巨浪急急朝他涌来。没辄,风潇剑索性把脚一蹬,用剑尖在沙土上撩起一阵漫天沙尘,随即趁此提足了力,一哗啦地扫向众人。
不消半刻,便见十多名的彪形大汉个个倒在地面哀嚎,身上全挂了彩,没见血,倒是满脸乌青紫胀,除了为首的大汉捧着鲜血淋漓的手,浑身打着颤,可嘴上仍是恶狠狠地骂道:「呸!他奶奶的,你究竟是打哪来的臭乞丐,胆敢管老子的事!好,你有种就留下名,改日老子绝饶你不得!」
「要打就打,还挑日子咧!我叫风潇剑,也甭改日了,择日不如撞日,现会儿就行了。」
「哈!好大的口气啊!」
「不不,我哪有你的火气大,瞧你唇色发红,两眼无神,脸上尽是疙瘩……啧──」一句话未完,大汉早已气得冲上前,拿刀挥砍,风潇剑见状身形一闪,锋俐的刀锋划过臂旁,登时削断一只袖摆。
来真的?风潇剑瞪大了眼,看着仅存一件的衣裳这下也遭了殃,撇撇嘴,随即提剑冲了上去。
唰唰几下,他也以牙还牙地挥剑削碎大汉的衣摆,正打得兴起,后头冷不防地发出一声惨叫。他把剑反手一刺,迅速解决眼前的麻烦。
他回头一看,只见倒地的一位粗汉子打滚叫疼,额上嵌着一粒碎石子,波波鲜血流得满头满面。
咦?是谁帮了他?风潇剑回身张望,四周无人,瞧来瞧去也只见那名纤弱的姑娘纹风不动地立在原地──莫非,当真是她?
存着疑惑,风潇剑收起长剑,大步走近,咧嘴笑问:「嘿,姑娘,方才可是救了我?」
女子淡笑不语,仅摇了摇头,转身就走。
怎么就这样走人了?风潇剑拍拍衣摆上的沙子,也跟着大步跟了上去。
*****
不知过了多久,走了多远,累得他双腿发软,抬眼一望,竟已日落西山,可眼前的女子仍是不嘘不喘地走着,脚程飞快,一时半刻也没停歇。
「呼呼……」风潇剑十分没用地索性拿起长剑当木杖,左右望了回,这才发现不过三个时辰,他俩竟翻越了两座山头,数算起来,好歹相差个百里之遥。
「姑娘,等等呀!走了这么久了,该歇歇了吧!」
恍若未闻,那女子依旧笔直地往前走去。
咚咚咚,风潇剑立刻迎头赶上,大手一伸扯住那女子的袖摆,抬起疲累的面容,双眉垂成八字,哀求道:「算我求了,好心的姑娘,就停下歇歇吧!」不仅走了整日,还滴水未沾,粒米未进,若然当真不饿不累,实是非人哉也。
透过薄纱,那女子仅是略显惊异地定睛瞧了他一会子,不着痕迹抽回袖摆,径自择了一树荫底下落坐。
见美人动作轻缓地摘下顶上的帷帽,风潇剑不由得好奇凑近,这一路上始终看不清美人儿究竟生得何种模样,现会儿终是拨开乌云见明月,可瞧得庐山真面目了。
吞了一口唾沫,他难掩兴奋地屏息以待,就等着揭开罩纱的那一刻。
风潇剑不掩的心思,那女子哪里不明白,尤其那虎视耽耽的注目,几乎可以想见他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模样。
纱帽下的唇瓣漾出一抹淡笑,那女子有意无意地减缓速度,先是把系绳拉开,再把帷帽拿起,只这一简单的动作,偏上好半天的功夫。
快掀快掀,真真是急煞人了!风潇剑迫不及待地死盯着,瞧她慢条斯理的,害他这急惊风差点儿忍不住直接扑上前替她揭帽。
终至,在他的殷殷期盼下,那女子把帷帽往上一拉,现出了高挺笔直的鼻梁,往上瞧去,慢慢露出一双剪水秋眸,正含着笑意瞧他。
凝神将人给仔细打量个透,风潇剑并没有似常人般露出惊艳的神情,反倒一脸了悟地频频点头,喃喃自语道:「莫怪不能用真面目视人,生得这样的容貌,也是种麻烦。」
听得这话,那女子眼底闪过一讶,却不生怒,只觉这人忒是有趣。
「对了,我叫风潇剑。」见美人一直瞅着自个儿,向来不知羞赧为何物的风潇剑也不免状似害臊地搔着头,想了好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我可没和你提过呀!」风潇剑露出崇拜的目光。
「刚才你提过……」这人确实是有趣的紧。「和那群匪徒。」
「耶?……啊,喔,对了,我是说过。」他了然地点点头,忽地想起什么似地,他猛然气呼呼地鼓起双颊,大声喝道:「这么说你早便知晓我的名,可我却还不知你姓啥名啥?」毕竟是粗人,说起话来口无遮拦。
「在下姓莫,单名晏。」
「原来是莫晏妹子呀……」把眉一挑,对上他眼底的笑意,风潇剑咧嘴笑说:「干脆些,就称妹子吧!你喊我风大哥便行,若不惯,喊我潇剑也行。」
「妹子、妹子……」他似乎喊上了瘾,叫着叫着,仿佛真多了位妹子似的。
莫晏双眉微微一皱,可仅一瞬,随即又恢复一惯的笑。只他不明白,明明身上所穿戴的皆是男人武装衣裳,怎么偏有人将他视为女子。
对于风潇剑的妄自作为,说是恼怒吗?倒也不,就是觉得特为新鲜,想自己自下山后,行走江湖多年,尚未碰得像他这般憨傻直言有趣的人。
萍水相逢,也道是有缘。
「莫晏妹子,以后若有事,风大哥我绝对让你当靠山!」见他没反驳,风潇剑自拍胸脯地朗声大笑:「要是再有人像方才那样欺负你,风大哥定把他劈劈劈成柴火给烧了。」五指并拢,把手一扬使力地上下挥舞。
先是一声声的姑娘,再来是一句句的妹子,就连他自称为大哥,莫晏只拿眼紧紧锁住他的眸,不作声,仍是一脸的笑意。
瞧他看着自个儿笑,风潇剑心底不住打了个突,微微侧首,也跟着发笑道:「妹子,瞧你赶得这么急,是要上哪儿?」
「京城。」睨了他一眼,莫晏轻言道。
「很远吗?」
「不远,只要翻过五座山,越过七条溪河,再经三都城,便到了。」他说得简单轻易,风潇剑却听得咋舌。
天呀!算一算,哪是几天就能到得了的路程,这样难道还称不上远吗?
瞧他一派闲适不以为意的神情,风潇剑扳起手指,忍不住问说:「到底是多远?」
「算不准,其中得经水路、陆路,一般人而言,约莫是三个月的脚程即可。」停顿了下,莫晏略思索了回,「可我想,一个月便能到达京城。」
闻言一听,风潇剑啧地一声,暴跳起身大叫:「哪里不远?妹子,难不成你想日日这样赶路呀?」不成不成,这样没日没夜的赶,是会死人的,尤其像她这样一位弱女子,哪经得起如此的奔波劳累,就是一般的大汉也没这能耐。他抓着头发,朝莫晏又喊又叫:「何需如此匆忙?妹子,缓缓些,哪里不好?偏得在一个月赶到京城,这可不是玩笑,咱们又没飞天遁地的功夫,哪里使得啊!」
「受人之托,不可不从。」莫晏轻轻地摇头,把目光移至他的脸上去,笑道:「一日一座山,不难。」
「虽是受人之托,可妹子你也别拿自个儿的身家性命玩笑,咱师父说做人得随遇而安的好,甭一板子的死脑筋。妹子,你得三思呀!」两眼暴凸,风潇剑激动得一把揣住莫晏的手,怕他真下了个什么胡涂决定。
只不过是把三个月的路成当作是一个月赶,哪里这般夸大?莫晏瞧他一脸惊惧,眸中难掩关切的模样,不觉好笑,想来他真当自己是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了。
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来,他把眼一眨,露出如的笑靥,反让眼前的风潇剑看傻了眼。
吸了口气,风潇剑仿佛下了个重大的决定,两眼圆睁,神色凛然地瞧着莫晏道:「既然妹子执意如此,身为大哥的我又岂能下你不管。」他大拍胸脯,义气干云地朗声道:「妹子尽管放心,就算上天下海,风大哥定一路陪你上京,保你周全。」
呵……说起来,他俩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说是熟稔,也不过是知晓彼此的姓名为何,现会儿竟信誓旦旦的嚷着要伴他上京,保他周全。
真不知该笑他不识世事,呆蠢有余?还是该赞扬他的热心豪气?莫晏再仔细地瞧了他一回,脸上满是热切真诚,并无任何一丝虚假伪意。
「多谢你的好意,可这一路非是平安顺遂的坦途,就怕危机重重,我不愿再多添一名无辜孤魂。」
「哈!这点妹子是多虑了!我这身的功夫虽不是绝顶的好,可也不差,就瞧我方才打跑那群大汉便知。况且我下山就是为寻找江湖好好闯荡一番,咱师父有令,非要我闯出个名堂不可。这一路保你平安,我又可寻江湖闯天下,一举两得。」说着,风潇剑忽地跳出一丈外,挥动手脚,现宝似地耍了几套拳脚功夫,招招耍得虎虎生风,有模有样,非常自信地道:「你瞧瞧,我这武功还行吧?绝对保你有余!」
闻言,莫晏抿着嘴,也不答腔,拿起摆放一旁的帷帽穿戴好,将其面目藏于薄纱下,仅露出玫瑰色的红润唇瓣,斜睨了他一眼,便径自起身。
走了几步,回首瞧风潇剑还傻楞楞的在后头拳打脚踢,频频耍拳挥舞,一双牛眼还不住地往他这瞄来,脸上难掩焦急之色,好似生怕他真就这么把人丢下。
莫晏仰首看着天空,细瞧星月方位,不禁暗地叹了口长气。
*****
趁着半夜摸黑赶路,终是翻过半座山头,风潇剑一抬眼,瞧莫晏的步伐轻盈稳建,并无丝毫的疲累颠簸,反倒是自己,不过是几百里的山路,却已开始脸红气喘。
嘴上犯咕哝,他暗自运了运气,使了一成内力通络全身,忽觉周身的疲惫竟在一瞬间烟消云散,神清气爽,眼前一片光明灿亮。
呵,原来得这么着。以往他都是使着浑身蛮劲,浑不知仅需用上不到一成的内力,便能走得顺畅轻松。
得了诀窍,他突飞猛进地往前冲,一得意即忘了形,啪哒啪哒的,没一会儿便攻了顶,没注意,直把莫晏落在后头。
莫晏一步一步扎实地走着,不急不缓,脚程却快的很;风潇剑忽然如一阵风自身旁呼啸而过,冲过了头,惊觉不对,左右张望后又急急地朝他冲了回来。
「妹子,不是赶路吗?再加把劲咱们就翻过这山头了。」扬着大嗓门,风潇剑急促促地说,瞧他仍是一派轻松,自管用着以往的速度行走,索性道:「不然,我抱着你走,可好?」
不及答话,莫晏忽觉身子一轻,竟腾空起来,风潇剑像扛布袋似地将他安稳地鞍坐在宽广的肩上,拔腿狂奔。
「妹子,不想你个头虽小,身形单薄,倒还有些份量,好在我自小扛柴挑水惯了,就是一棵大树也能徒手撑起。」他翻眼上看,很是得意:「嘿,我很厉害吧!」
莫晏不答腔,只拿一双眼「用力」地瞧他,唇边漾出一抹微笑。
「这还不算什么,小时候我师父也不知从哪儿找来两块大石盘,每日清早硬是把我自暖呼呼的被窝挖起,趁着我还睡得胡涂,就把石盘在我左右手上各挂一个,让我这样站着睡。呼!你晓得那有多沉吗?一个石盘约莫是两个你,算来,我小时就能扛起四个你了……妹子,你是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吗?」
瞧他唇角抖呀抖的,眉间陷成一道沟,风潇剑以为他怕摔着,便加紧搂住他的腰间,却没想象中的细软,不住喃道:「哇,师父总说男人和女人最大的不同是,男子身子是刚硬的,女人身子却似粘土般地细软。说什么腰细如柳枝,香软迷人醉……可妹子这腰怎地如此粗硬,不过比起我来,还算是细软的了……哼哼!师父的话果真不能信,幸好我及早发现,否则不就闹了个大笑话。」
「……」吸气,吐气,莫晏仿佛不在意地浅笑着。
「妹子妹子,你怎都不说话?很闷的啊!我扛着你又跑又说话,很累的,你若不说点话,解解闷,我肯定闷得发慌,一发慌我就没力,一没力我就扛不动你了。」
「……」倘或现下真有个东西可塞住那张喳呼不停的嘴,绝对二话不说用力往他嘴里送去。莫晏再吸了口长气,平缓吐出,脸色不变。
「妹子你光是吸气作啥?」风潇剑四嗅闻,鼻间满是干草味儿,接着抬起手来,往自个儿的手臂下闻去,这才不好意思地咧嘴笑道:「哈哈,几日没沾过水难免有些怪味,妹子你就忍忍,等会儿……」话未说尽,却见莫晏默默地伸出两指,猛然朝他脖梗点了两下,仅剩得大嘴一张一阖,咿咿呀呀的,模样煞是滑稽可笑。
这下耳根总算能清静了。
莫晏叹口气,自他的肩头一跃而下,自管走在前头,任那像只鸭子般咿呀吵闹的男人在后头急急追赶。
至少,他还能够清静两个时辰。
【第二章】
少了某人的聒噪,这一路上果然寂静无声,莫晏完全无视后头的「张牙舞爪」,颇为惬意地欣赏四周的山川美景。
微风呼啸而过,吸一口气,果真是心头烦闷尽消啊。
可惜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待两个时辰后──
「呼……咦?哇──太好了,我终于能说话了,可真憋死我了!」封穴一开,风潇剑难掩兴奋地哇哇大叫,突然把头一歪,很是疑惑地咕哝道:「怪哉,怎么我运气运了老半天,就是跑得快,没能说话?啊,肯定是你那两下,教我当了好一会子的哑巴,莫非这就是传闻中的邪术?」
只见莫晏的脚步微微一顿,转脸反问:「邪术?」
猛地一惊,风潇剑瞪着大眼立刻往后退两大步,抚心大喊:「可不是?不过轻轻点个两下就教人没法说话,这不是邪术是啥?」见她眉头紧皱,以为自个儿说错话将人给惹恼,风潇剑立马捣住嘴,另一只手紧紧护住自己的脖梗,告饶道:「别生气别生气,千错万错全是我的不是,我这就把嘴封起来,不吵你了,能不能……别再对我下毒手?」
毒手?莫晏不由自主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抬眼瞧去,发现他那瞪得有如牛眼的眸子也一直盯着自个儿的手不放,一副紧张的模样,好似手上真染上了什么毒,一碰就魂归离恨九重天了。
「我的手没毒,而且……」他莞尔一笑:「我也不会邪术。」
「妹子,咱师父说过做人呢!虽是三分真七分假,可这话可别胡乱说,所谓……那句什么饭可以多吃,话不能说太多?」
「『满饭好吃,满话难说!』」
「对对对!就是这句话。」识字念书的人就是不同。「嗳,总而言之,妹子你说话可不能诓人,师父说撒大谎的人死后是要被打入地狱受拔舌之苦的,风大哥我怎忍心眼睁瞧你造了口业?可别再说你没用邪术这种话了,施了就施了吧!反正我不痛不痒的,大不了当个一阵子的哑巴,再大不了……呃……也就是一辈子嘛!」他是身高八丈顶天立地威武潇洒铁铮铮的男子汉,这种没打紧的事他才不会放在心上。
莫晏抿唇一笑,眼中透出兴味。 「风兄,尊师没教你点穴?」
「穴?那是什么玩艺儿?」皱起两道粗浓的剑眉,风潇剑朝他比手划脚的说:「不过你这么一提我倒想起,每当我偷懒,师父他老人家时常朝我的脖子、胸口乱戳,接着我就变哑或没能动了!师父说那是他对我施了邪术,施个百以上我就一辈子成了废人或哑巴。往往师父说要教我这玩艺儿,我都已怕得要死了,哪还敢学?更何况这是伤人的东西,我才不学害人的妖法咧!」他插着腰,把背杆挺得狠直,自鼻子哼出两道气来。
原来……莫怪他会有这层的误解了。莫晏对他嘴里的「师父」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不禁笑问:「不知尊师何名?」
风潇剑闻言楞了下,抓抓头,很是苦恼的说:「师父就师父,哪里晓得师父叫啥?」他像是想起什么,忽地把拳一击:「旁人见着他,总是疯和尚疯和尚的叫,每听人这样喊着,我心底总在想,师父就是师父,哪是什么和尚。就是和尚也没瞧他禁荤,酒是大口大口的喝,肉是大口大口的吃,瞧他头顶油亮无毛,喊他疯秃驴还较贴切些。」
只问了一句,拉哩拉杂的回了一堆话也算是他的特色。心里微微一叹,莫晏自动略去不相干的话,仅对紧要细细思索一番,再回忆早先他所使的剑法招式突然了悟,原来他口口声声念念不忘的师父,便是江湖所称「浮生笑癫尽如意」的「疯和尚」?
传闻他是个疯傻、不禁荤食的癫和尚,可武功之高却有如嘴上老念着的禅语那般不可测。
天涯何不相逢,说起来,眼前的呆小子还算是他的……微一瞥眼,莫晏打量着身旁的男人,方面大耳,皮肤黝黑,像是自黑炭里打滚起来似地,虽称不上俊俏,可浑身散发一股阳刚粗野的气息,更像是打从山里出来的野人。
有这样潇洒不羁、无欲无求的疯癫师父,莫怪有风潇剑这样的徒儿。莫晏失笑地摇摇头,紧锁住风潇剑满是疑惑的眸,嘴角依旧绽出浅浅的笑来。
「风兄,我瞧你武功不算低,怎么尊师却未教你点穴这门功夫?」据闻他口中的师父堪称奇人,对他而言点穴不过是一门雕虫小技。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打小就让师父捡了回来,跟了师父十多年,他只教了我剑招和一堆有的没的累人招式,有时我老觉得师父诓人,老叫人做些粗重的活儿,我嫌累不过喊几声他就施妖术把我给弄哑了──你说的点穴,我是连听都没听过。」
他的确是诓你的……莫晏默默在心里想着,却也不想打破这层趣味,只隐隐把话藏进腹,笑道:「这点穴的功夫并不难,只是要学得好也不易。」突地身形一闪,在他措手不及的当口,莫晏即已伸指在肩上轻点几。
乍看之下仅是轻轻碰触,但触及的同时,风潇剑却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道窜人体内,随即抬手试试,谁料竟无法动弹。
「你又对我施法?」风潇剑诧意地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瞧着跟前一脸含笑的美人。
「不是施法。」莫晏指了指他的肩胛,好心地补充道:「我只是点了你的静穴。」
风潇剑张大嘴,只见他接着近身过来迅速地在肩上再点了几下,突觉浑身散了似,一道无形的阻力顿时不见踪影,双手抬起落下,立刻活动自如。
动动四肢,扭扭脖梗,他做起舒筋活骨的功夫来,两眼发亮,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纤长手指,一脸崇拜。「你这手真厉害,随意一掐点,我就不能动了。」他保持着距离,再确认道:「……这真不是妖法?」
「风兄以为我像是个会使妖法的人?」莫晏抬起眼,挑眉扬唇。
风潇剑摇摇头,甭提眼前这样一位嫩央央的姑娘,虽然师父那人疯疯癫癫,老对他说妖术妖术的,可师父也不像是会使妖法的人。
等等,这样说来……「那师父岂不是诓我的?」
闻言,莫晏仅眨了眨眼,唇办紧抿,向上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啥?原来师父真的是骗他的!风潇剑怒气冲冲地怒吼一声,大叫可恶。
风潇剑把满腔的怒火发泄在路旁的一株无辜老树后,转头过去,不意瞥见凝于唇畔的笑,黝黑的脸庞浮起一抹可疑的红晕,竟突然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怎么了?可是我脸上有什么?」莫晏微偏头,眯起眼,笑问道。
「没……没事,这天热,我口渴了……」风潇剑仍是睁大眼净瞧。
真奇怪,他越看,口竟越渴。他不自主地吐舌舔着干涩的双唇,脸面发红发烫,胸口怦怦直乱跳,一颗心像是要跳出胸膛来。
「口渴就喝水吧!瞧,前方不就是一大片湖。」莫晏抬手拉下帽檐,遮去那抹毫不避讳的视线。
听得这话,风潇剑早巳口干的不得了,一拔腿即往前冲去,趴在湖畔便咕噜咕噜猛喝猛灌,顺势把头浸入水里,彻彻底底洗去脸上的燥热。
「呼!」抬起湿漉漉的脸,他奋力摇头甩开满头的水珠。
咧开一嘴笑,风潇剑正要叫他的好妹子也一块来洗涤的当口,只见莫晏慢慢的走至离他有三尺之远的地方弯身汲水。
瞧他仅掬了两把水喝了几口,接着拿出系于腰侧的水袋,待蓄满水,整顿衣裳后,抬眸的同时,两双眼便在空中对上。
只见风潇剑张大眼,瞬也不瞬地直瞅着他瞧。
「该走了,咱们得在天黑前下山。」莫晏面不改色地绽笑:「若你想在此再住一宿,并无不可。」语毕,随即拔腿走了。
除了瞪目,还是瞪目,过了好一会儿,直至身影隐没,风潇剑这才恍然回神。
当真就这样下他了?
眼见莫晏越走越远,一个弯口,徒留他一人。
微风一吹,扬起阵阵沙尘,日头不知何时被浮云给遮了去。
微微打了身冷颤,风潇剑大惊失色,立刻跳了起来,又气又恨的追了上去,爆出一声吼叫:
「妹子妹子,不能下我啊啊啊────」
*****
施展轻功,不到半晌,风潇剑便赶上前头。
一见到那抹纤长的身影,他发狠地鼓足气冲去,扬眉细瞧,岂知莫晏已摘下帷帽,露出那张艳丽非常的面容,安安稳稳地坐在一旁的树荫底下,手里拿着一块圆如盘月的大饼,有一下没一下的咬嚼。
「妹子,你也太狠了,就为了独占这饼,你竟弃我而去。」
莫晏恍若未闻……头也不抬地问道:「风兄不饿吗?」
「饿!」当然饿,打从下山遇见他起,莫名奇妙的一块儿赶路到现在,虽方才灌了一肚子水,可跑了一阵,出了些汗,现下肚里是鼓噪得厉害。
想也不想,风潇剑立刻接过,或许该说是抢去她尚未递出的饽饽,张口死劲地咬。
他咬咬咬、嚼嚼嚼,无奈这块饽饽硬的可怕,好不容易才消了大半,喝着唾液勉强吞下。
「奇怪,这大饼怎么这么硬呀?」不死心,风潇剑又张嘴咬了一大块,死命的含在嘴里咬。把眼一偏,忽见莫晏已将大饼给吃了一半去,拿起腰间的水袋喝了几口,残留的水珠慢慢滑入唇瓣间,似如沾了露珠的儿,娇艳欲滴。
风潇剑呆了呆,连手里的饽饽掉到地上滚呀滚的也浑然不知,只瞪大了眼,像瞧见什么奇景似的,舍不得乜目光。
看着滚落混成一团泥的饽饽,莫晏微微把眉一皱,启声唤:「风兄……」
「嗯?」随应了声,风潇剑仍是直睁睁的望着她。
「你的饽饽掉了。」
「喔……啊――」可恶,这下可亏大了!风潇剑气呼呼的拾起滚成泥团的饽饽,随手拍几下,就这样和着泥沙直接塞进嘴里,边吃边抱怨:「哼!什么鬼东西,把馒头大饼做成石头一般的硬,这东西谁吞的下去?」死命撕咬,扬着怒气冲冲的脸仍是硬吞下肚。
莫晏闻言,失笑地摇摇头,不知是否应告知他,饽饽是要掺着水一同吃,而不是拿自个儿的牙死命咬。和着水,他慢慢咀嚼嘴里化开的饽饽,眼底的兴味越发浓厚。
「呸呸──」风潇剑吐了几口含在嘴里的泥沙,双眼微眯,相中了他手中已贴近唇边的水袋。
莫晏无言,默默地丢了过去。
「知我者妹子也。」他快乐的接过,仰头猛灌,咕噜咕噜喝个过瘾。直至咽下最后一滴水,撇撇嘴,然后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大嗝。
吃饱喝足,他胡乱抹抹嘴,忽然发现莫晏一直注视自己,唇角越扬越高,眸如弯月,眼底饱含别有意的兴致。
风潇剑被盯得毛骨悚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躯,然后抬眼对上他的注目。蓦地睁大眼很是惊慌却隐隐带着欣喜问道:「妹子,你、你不会是……」他连忙捂着自个儿的心窝,支支吾吾地说:「虽然依我这年岁成亲不算早,可这也实在太过突然了,我得多点时间想想。」视线氐侥钦盘一ㄋ频牧车岸,细白滑嫩,让人看了真想摸上一把。
这样胡乱想着,他当真不由自主地凑近,只见那张好看的脸蛋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风兄?」啪地一声,莫晏冷不防截住就要往脸上招呼去的手,眼眉一捎,唇畔绽出的笑掺着一丝丝冷意。
「妹子,你生得真好看,我从没瞧过像你这样好看的人。」风潇剑默默的缩回手,双眼依旧紧盯不放。
「风兄刚下山来,又是见得多少人?」莫晏依旧眉唇含笑,淡淡的话语却隐隐透着嘲讽。
「……也对。」似乎没听出话里的讽刺,风潇剑揉揉被掐疼的手,扬起眉,不以为意地道:「可我就是瞧着你好看,好看就是好看,这和见过多少人有什么关系?就是见过再多人,我也同样赞你好看啊!」
这一番心无城府,真心诚意的赞扬,莫晏却也仅是无谓的笑了笑。
「对了,妹子,到如今我还没问你呢!」风潇剑微偏过头,嘴里嚼呀嚼的,把剩余留在齿缝间的面渣全用舌头清出细咬,尝得最后一丝甜味,然后倒头灌水灌个过瘾,这才开口:「赶路赶得如此急迫,是什么样要紧的事,非得拚死拚活的赶?要是没事,咱们也可四闲晃,悠悠哉哉的走,你见多识广,肯定晓得『江湖』在哪儿,念在我一路护你安全的份上,你就领我进江湖闯闯,也算了了我那疯师父的愿。」
「风兄,江湖是无所不在的。待歇会儿后,你大可闯你的江湖去。」
「咦?那咧?」他一脸错愕。
「我自是一路北上,不敢有劳。」莫晏回眸轻言,十分简洁俐落。
「妹子,你怎么又想下我?」好狠,好无情……风潇剑_目,一双牛眼瞪得老大。
「风兄言重了。咱们就此分道扬镳,你有事,也不好因我而耽搁。」
说到底就是想丢了他自己上路。
「妹子,嫌我吵是吧?」风潇剑颇为哀怨地睨她一眼,摇头叹道:「师父说我上辈子准是鸭子投胎,全身都让人吃了后,就只剩下一张嘴聒闹。那时我觉当只鸭子有什么不好,每日划水聒叫,总比让师父揍的强,所以一练功,我的嘴就停不住了。十二年后,哈!师父也不知是被雷打中还是怎地,竟疯疯癫癫的说要云游四海去,我这嘴也不知该对谁说了……」他自顾自地说着,拉杂一堆,净是些不相干的话。
应当是不堪徒儿的胡话凌虐,这才出走吧……莫晏暗忖于心,既无力又感到有些好笑,不禁为六师叔掬一把同情泪,有这样聒噪的徒弟,还能相十二年之久,也只有六师叔才有这等能耐。
可仔细听来,怎么会不晓得这是他刻意转移话题?说他心无城府,似乎倒不全是这么一回事呵。斜睨那阳刚憨厚的脸庞,莫晏心知肚明,却不点破。
叨叨絮絮了好半晌,似是告一段落了,风潇剑这才意觉身旁静的可怕,把头一转,猛地对上一双带笑的眸子……不知怎地,他竟觉得寒气直冒。
奇怪,是天转凉了吗?他仰头瞧向天际,搓搓发冷的手臂。
「妹子,我瞧天色暗了,咱们还是赶紧找个地方落脚吧!我是没打紧啦,不过你一个姑娘家,夜夜餐风露宿的,总是不好,要是染了风寒还什么怪病,我可治不了你。你也知道,我性子懒,实是不想扛着你找大夫,而且若是染上了病,你也不好受呀!」
「多谢风兄的关心,既是如此,那我就先行一步了,告辞。」莫晏拱手示礼,戴上帷帽,随即起身,就要拔腿离开。
咦?恍然回神,风潇剑立刻上前拉住他的袖摆,不解地问:「妹子,你要上哪儿呀?」
「如你所言,找个可遮风避雨的地方。」
「就一人?」见他点头,风潇剑拿手指着自个儿,急问:「那我咧?」
「风兄,你我相遇即是有缘,一路上真多亏得你,这份恩情,我是不会忘的。」
唇角上扬,他轻轻的绽出一抹笑来,笑得十分云淡风清。「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咱们就此分别,若是有缘,定会再相见。」
「你──」风潇剑微愕,没来由地,一股郁闷渐渐自心底啵啵地冒出,尤其见她说得如此无谓的模样,他竟有点、有点……
要说是气恼吗?说是,也不全然,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绪,宛如一锅汤,加了许多东西,有酸的、苦的、涩的,杂七杂八一堆,硬要分,是绝分不清。
以往在山上,身旁仅有师父一人,不是大哭、即是大笑,再来就是偶尔淘气,掺了些坏心思,常以偷懒、整人为乐,虽然后来总是让师父破解,令他好不气馁──要说人的喜怒哀乐,他全有……可怎么一下了山,这心思也就跟着多了起来?
风潇剑懊恼地紧皱眉头,不知该气眼前巴不得将他下离去的人薄情还是寡义?总之,心里很不是滋味。
咬咬牙,他闷着声说:「不行!我不能放你一个人在荒山野岭,要知道这儿猛虎野狼特多,一个没注意,当真尸骨无存。咱们兄妹一场,我岂能弃你不顾,就是你赶我,我也不能走!」
瞧他如此执拗,莫晏无奈没法,唯有轻轻一叹,举起手来就要往他肩下三寸碰去,岂料风潇剑更快一步反身箝住招呼过来的手,哼地冷笑:「我虽傻可不笨,同样的戏法再使就不灵了。」
「风兄,我这是为你好。」抽回手来,莫晏抬眼望向漫无天际的彼方,似是说与他听,更似自语。「此去路途险恶,仅为了结一椿恩怨情仇。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何必淌入这浑水里?」
「你有师命在身,天南地北闯江湖,然我亦有师命在身,上京只为完壁归赵。你过你的独木桥,咱们就此各别一方,不也好……」
「你不用说了,总之我是不会走的。」
摆于身侧的拳头握了又松,风潇剑像是吃了秤陀铁了心,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托臂,咬牙切齿地说:「妹子,方才你不也说过,咱们相逢即是有缘,既是有缘相逢,又为何不能一块儿走,师父命我下山只让我闯荡江湖,而你不也曾说过四皆江湖,既是如此,脚长在我身上我爱去哪儿便去哪儿,你上那儿,我便随至。」
这样下去,怕是会招惹更多不必要的麻烦。莫晏将视线叵蛩身后的草丛,有意无意地瞧了回,然后又把目光放回他气愤不平的脸上。
唇角笑意渐浓,甚至溢出声来,可那清脆的笑声中,隐约含着无奈。
星眸微眯,莫晏缓缓朝风潇剑走去,在他起身之际冷不防地把纤长的手指抵住他的唇瓣,示意忌噤声。
「风兄,既然你如此坚持,咱们便一块上路,只是有些话,需同你先说个明白。」莫晏眯着眼,瞧那黝黑的面庞映出一片喜色,唇勾起笑,缓缓地说:「这一路北上,怕是危险重重。风兄你还记得先前我同你说过我是受人之托吧?」
见他睁目点头,莫晏接着续道:「受人之托,理当全力以赴,受托之物虽不是什么金银财宝,可在某些人的心底,却是紧要的紧龋≈慌履切┤嘶岵辉袷侄危此去路途迢远、步步艰辛,本想仅我一人,若然有什么差错,东西让人夺了去,说实话,于我无碍,重则不过赔上一条命,可如果因此累了他人,实非我的本意,死一人便罢,何苦死上两人?」
没风,树影晃动,他仿若未觉,悄悄往上抬手,意有所指地说:「蝼蚁尚且偷生,我实不明白,为何有人为了这不值钱的东西,甘愿赔上性命?」
风潇剑听得这话,张口欲言,哪知莫晏却在说话的当口趁机封了自己的哑穴。他只有瞪大眼,努力瞪瞪瞪,以表内心的不快。
「风兄,你也觉得这样的人很傻是不?世上有什么东西,会比性命重要,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若没命享福,有再多的财不过就和这底下的泥土一样。」
莫晏自然见着他的恼意,状似亲昵地靠向他。瞥见风潇剑因自己的举止而涨红了脸,他遂微微拉开距离,将视线落在不动的树丛上,款款笑道:「说了这么多,风兄是否不改初衷?」
话落之际,莫晏不着痕迹地解开他的封穴。逮着机会怕他反悔,风潇剑立时飞快点头;莫晏却仅微微牵动唇角,去一记眼神,拉好帷帽的遮纱后,自管走在前头。
一连串的举动令风潇剑一头雾水,莫晏的百般举止,似是挑逗,更似警意,眸中不经意流露出的恼怒,他虽未看漏,却也未看清。
到底是怎么样的大事,竟勾得心性淡然如他这般在意?
狂风扫过,风潇剑猛一怔,此风来的特为怪异,徐徐风阵中透着不自然的劲道,沙土尘扬隐约带着毒药刺鼻和淡不可闻的血腥。
心底暗暗浮起一股不甚好的预感,他向前狂奔,忽听得前方铿锵作响,把头一扬,即见沙尘漫天中莫晏已和一群人不知打哪儿冒出的黑衣人过起招来。
招招狠毒,一人难以敌众,黑衣人纷纷出银镳,莫晏凌空一个巧妙旋身,施以掌风挥落,所有蘸了毒的剑镳反向黑衣人射去。
面对千万攻势,他只有施展轻功,抽起腰间软剑挥舞抵挡,于镳雨间穿梭,纤指轻弹,下过眨眼的功夫,已有大半的黑衣人中穴倒下。
可百密仍有一疏,莫晏一个不察,顾着对付眼前迅捷的猛招,剑影交错,岂料一只银镳竟自对方袖内射出。
眼见银镳就要刺中莫晏,风潇剑心一惊,正想冲上前去替他挡下暗镳,陡然惊觉不对,实时止步反身回掌,抬手抓住急攻而来的肘子,借臂挡镳,接而运劲使力,喀地一声,立刻让黑衣人倒地哀嚎。
解决了一个,来的却是一窝蜂。
啧!风潇剑暗斥一声,拔出系于腰间的破剑,脚一蹬,索性直接和迎面而来的黑衣人对上。
风潇剑的武步杂乱无章,略微细瞧,却显得乱中有序,正因如此,让人猜不透他的动作为何,更难以防范,再加上一身的蛮勇之气,几对招,对方竟已渐渐败阵下来。
「喝!」风潇剑爆出怒吼,以指尖截住挥剌而来的剑锋,使出以退为进的方式,待歹人的身子靠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挥剑往头颈砍去。
不一会儿,风潇剑便已将一群黑衣人制服,直把利刀搁在带头人的脖梗上,厉声问:「你们究竟是谁?为何要杀咱们?」
抵不住他的威胁,黑衣人啐出一口血水,哀声求饶:「大、大侠饶命!是……是位宫人给了咱们兄弟十万两,要咱们抢夺一位白衣公子身上的东西。」
「你眼瞎了不成?什么白衣公子,妹子是个姑娘家。就是要抢东西,你也瞧我准不准!」
回想起适才的险战,风潇剑便是一阵愤怒,说着就要提剑用力剌入咽喉,未料一道掌风弹开剑身,风潇剑怒目回首,却见莫晏手覆右臂立于拂扬的尘沙上。
「放了他吧!」听得「宫人」二字,莫晏心里已有了底,想他也不是什么死士,否则绝不可能轻易脱口。更何况,他并非赶尽杀绝之人。
「怎能放了……」 一瞪眼看清他手覆的右臂,风潇剑简值傻了,立时张嘴鸡毛子鬼叫道:「啊――妹子,的血的血……」波波在流啊!
「没什么……」他早已封穴止血,应当是没啥大碍,这流的不过是体内残余的坏血。
话未说完,只见风潇剑发狂似地冲上来,一把将人抱起,拔脚就往前奔去。
【第三章】
「呼,算咱们幸运,幸好有间破庙。」风潇剑把莫晏安然地放在干草堆上,拿着不知从哪儿掏出的打火石,劈哩啪啦地,没一会儿功夫,堆放的柴火立刻窜出火苗,随即啪啦啪啦的熊熊燃起。
「好在记得把石头给带上身,不然现会儿上哪儿找石头去?以前在山上和师父生活时,每每蹲马步蹲到一半肚子饿,我就去猎上几只兔子,随意找个地方生火,饱餐一顿。」风潇剑一面添着柴火,忽地止住了话,缓缓地转过头,见莫晏仍穿著那身血衣,不由得恼火:「搞什么?怎么还不将衣服给脱了!」手里不断拨弄柴火,嘴里不住喳呼道:「妹子,你甭担心,火我都生好了,绝不会让你受凉的。快快把衣服脱下,我替你止血包扎啊!」
「这……」略显苍白的脸庞难得地透出一丝不自在。
「这什么呀?你再不快些,我真怕你血流干,到时真没得救了。快快,若你怕痛,就让我来,一下下就好,忍着点就过去了。」他恶虎扑羊似地跳上前,一径的要拉开那染满鲜血的前襟。
早该晓得,他这从山里来的野人,自然对「男女授受不亲」 一事,不若平凡人般注重,纵使如此,也显少有人会漠视至此……尤其在他口口声声喊他「妹子」的当口。
纵始他无需介怀,可让一个男人强拔衣物,仍是好生怪异……
唉,就算自己极力遮挡,他势必凭着一股子蛮勇,使劲地将身上衣物扒个精光,只是……莫晏暗叹口气,瞪着眼前急忙扒开上衣的双手,满心无奈,也只有任凭他去了。
「你放心,我会很轻很轻,就是不小心弄痛了你,也是一点点,你别放在心上老想着就行了。有我的头撞了一个大洞,流了满头满脸的血,师父瞧我直喊疼便拿出个烧腿来,那时我只顾着吃,也就忘了疼。这样吧!你也就想着一大根烧腿在你面前,正吃得痛快,自然就不感到疼了。」风潇剑说得理所当然,趁此当口,「唰」的一声,一把扒开莫晏的前襟,露出白晰水嫩的肌肤来。
正被眼前的美景弄得眼睛生,他不由自主地把视线往下厝ィ瞧见裸露的半边胸膛一片平坦,他眨眨眼,霎时以为是自个儿眼了。
风潇剑腾出一只手来,死命地揉着眼睛,睁开眼,再瞧──
白皙的胸膛,依然只有「平坦」二字可形容。
他不敢置信地再揉揉眼,这顺道戳一戳,戳到泪流满面,他依旧肯定是自个儿的眼睛出了问题。
「别再戳了,你再戳,是会辖的。」莫晏好心提醒,拿手自袖里掏出一只玉瓶,用嘴咬掉塞布,径自撒药包扎。
幸好,这只银镳没蘸上毒,否则这么一耽搁,毒性恐怕早巳运行全身,一命呜呼了。
「呃……若是我没瞧错,你『那儿』和我的胸膛,好象是……」一样的。风潇剑突地一楞,仿是惊觉自己看见了什么,回过神,捂着双眼鬼叫道:「是我的眼睛瞎了吧?啊啊──我瞎了,我竟然瞎了!呜……我好命苦啊,才刚下山连个鸟蛋都没闯到,眼就瞎了!还闯个什么屁江湖……师父啊,徒儿对不起您,徒儿眼瞎不能如师父的愿了,呜呜……」
对于他夸张的行径,莫晏似乎早巳习以为常,练就一脸不动声色的功夫,眉未扬、眼没抬,自管专心致意在为伤口撒药。
「你没瞎。」只是不肯承认自己眼里看到的真实罢了。
哭叫声顿时停住,风潇剑把头一偏,往那露出的半片胸膛瞧去,再瞧瞧自个儿的胸口,视线最终落在那始终气定神闲的面容上。
良久,他以极度哀怨的语气问出一句:「有没有可能,脸是易容的,就连……」胸也是能易容?
「不可能。」知晓他要问什么,莫晏一口否决了过去。
「你当真是……」
「当真。」事实都已摆在眼前,还能有假?
「最后、最后我仍是要问一句,不问的话我饭是吃不下,晚上也睡不着觉,就是上个茅厕都可能不小心跌到粪坑去──」吸一口长气,他神情认真,反说了句十分愚蠢的话:「那……我还该不该问?」
莫晏强忍住翻白眼的动作,只因他从未遇过这样的人。 「既然这问题会让你『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甚至惹得一身腥』。」他款款一笑:「你问吧!」
「你、你真是个男人?」风潇剑伸出颤抖的手指,抖呀抖的,就连吐出的嗓音,也微微发颤。
莫晏仅淡淡瞥了他一眼,点点头。
「……」
难得地,用不着封穴,风潇剑完全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拿着一双眼,使力地瞪瞪瞪。
*****
难道天真要亡他?
偷觑了下一旁只管疗伤敷药的莫晏,瞧瞧,那白晰滑辙的脸庞,秋水似的眸、桃般红润的唇……反正说有多好看就有多好看,九成八是个女人模样。
怎么,偏偏是个男人?
「妹、妹子……」被淡淡捎来的一眼看得好心虚,风潇剑的嘴里像是含了颗丸子,含糊地唤道:「莫……莫、莫……」
听他「莫」了半天,莫晏只笑问了句:「怎么,不再喊我妹子吗?」
「混蛋!你是男人啊!我怎能将你当成女人喊?」想起之前一遇上他便「妹子妹子」的唤,喊得他被点穴、喊得口干舌燥,他依旧喊得很高兴、很痛快,然后还将他当女人扛着跑。
莫怪……回想起那日手臂上的触感,虽不算刚硬,可也不似师父说的那样柔软啊,怎么,他就没发现「妹子」是个男儿郎?
抱头蹲地,风潇剑一脸难以接受的苦恼模样,悄悄地抬起眼斜睨一副无谓的莫晏,心底是更恼了。
明明前几日还是他认定的妹子,刻在心板上的人,怎么一夕之间,就成了……和他一样的男人?他狂耙着头,随即站起身来,没来由地在原地打转。
走到门口,突感冷风阵阵,脚一顿,他又折了回来,如此反复不知多少回,这才缓缓地踱到在火堆旁取暖的莫晏跟前,但那僵硬的表情,仍看得出他有多么心不甘情不愿。
慢慢地抬起眸,莫晏露出惯有的淡笑,用着一种世间少有随遇而安的悠闲口吻道:「风兄,若你不惯,就是喊我『妹子』,我也无妨。」他说得稀松平常叫仿佛真的毫不在意,反之为此在意苦恼到头疼的风潇剑仿佛同个傻瓜一般。
「怎么行?我就偏要喊!」风潇剑气呼呼的瞪着他,清清喉咙喉后,赌气似地大喊:「莫晏、莫晏、莫晏……」他喊了好一会儿,忽觉还叫得挺顺口的,也就高兴地多喊了几声。
瞧他唤得如此愉快的模样,莫晏仅是噙着一抹笑,颇感兴趣的看着他。
「风兄,这样喊着一个男人的名字,有趣吗?」
「咦?不能喊吗?」倏地住了嘴,风潇剑转过头疑惑的问。
「倒也不是。」注视他一眼,莫晏轻轻地笑了。
风潇剑丈二金钢摸不着头脑地搔搔头,抱臂挑眉思索了好一阵子,脑子都快打成麻结,仍是没个头绪。
撇撇嘴,「碰」的一声,他索性盘坐在地,一双眼依旧紧锁在对边人的身上。
光影交映在精美细致的脸庞,不论何时看,都是那样美得不可方物。他摸摸自个儿粗糙还带有新生胡渣的下颚,眉头紧蹙,心想怎么差这么多?
高挺的鼻、微薄艳红的唇,细致的五官就像是工匠刻上去的,一丝一毫皆完美。说真的,生得这样的样貌,不是女孩家确实可惜了……感叹千万,事实硬是摆在眼前,他就想当个睁眼瞎子也没法。
瞪瞪瞪,风潇剑把视线往下兀不意瞥见那敞开露出半边的平坦胸膛,绑了个很碍眼的东西。
「还疼吗?」凑上前去,风潇剑见到缠布渗出微微的血丝,眉一皱,抬起头,瞧他脸色未变,额旁却凝结了几滴汗珠。
风潇剑沉默半晌,似在打着什么主意,蓦地朝他探出手。
「你做什么?」莫晏一把抓住他的手,不明所以的问。
「你伤成这样,咱们得找个大夫。」夜黑风高的,想找个大夫也是麻烦。
啧了一声,风潇剑正打算把他抱起,却见莫晏挡挡挡,就是不肯顺他的好意。
「不用了,这一点小伤多抹几药就行了。」过招中偶一扯动肩头的伤,莫晏依旧神色自若,可那透出的血迹,却越扩越大。
一见那红艳艳的血光,风潇剑简值傻了,神情慌张的跳起来,抱着头哇哇大叫:「莫晏……血、血啊……」
他当然知道是血……莫晏有些虚弱无力地笑了笑。
可这一笑,肩上的伤是更疼了。扬手欲拆去打结的绑巾,岂知碰到的是一只温厚的大掌,直接格开他的手,主动地替他拆懈开来。
「哇,你是怎么绑的,缠得这样紧?我轻轻的,你忍着点!」说着,风潇剑当真慢慢地卸去覆于伤的布,看似粗鲁的举止,竟意想不到的轻柔。
如此小心异异,再瞧向一脸严谨认真的脸庞,莫晏浅浅一笑,也就搁下手,任凭他去。
见着血肉模糊的伤口,风潇剑不由低喝一声,暗愤掷镳伤他的混蛋。他下意识的摸摸腰间,猛然想起自个儿现是孑然一身,除了一把破剑外,当初嫌累赘,也就两袖清风的下山来了。
该死!早知就把特意藏的酒挖出来带在身边,路上没事可拿来解解渴,一遇上这事儿,正受用着……不过,还不到急用的时刻,他极有可能一时嘴馋就把酒给喝光吧!
嗳嗳,都在这紧要的当口,他还在胡想些什么?风潇剑回过神,突闻一阵浓郁的酒香,偏眼一看――
酒?他没看错吧?他的这位好妹子……不,是好兄弟此时此刻竟自顾自悠闲地喝起酒来。
风潇剑瞪大眼,咬牙恼道:「有酒怎不早点拿出来?」一把将酒给抢过去,凑鼻闻了闻,斜睨着那过于苍白的面容,又把酒壶递还过去,恶声恶气地说:「喝多些!」可恶呀,他也好想喝,如此扑鼻的酒香想必醇厚甘甜。
莫晏仰头灌了几口,比起其它男子,动作略显秀气温雅,但合于他身上却无任何不妥反而十分相衬,或许是酒气的缘故,原本虚白的双颊浮起淡淡的红晕,唇畔沾上的水渍透过火光更显晶亮。
这一幕,教风潇剑看得痴了。
真是美啊……虽他为男子,要长成这样也不是件易事,而且这样的美人还是他的好兄弟……
好兄弟……好兄弟意指是个男人啊!心跳如鼓,就连双颊也莫名的燥热起来,他不禁捣着脸,垂下头,连连唉声叹气。
「风兄?」
「啊?」恍然回神,风潇剑呆呆的把视线投在他温润如玉的脸上。
刻意忽略他眼里的热切,莫晏举壶装憨笑道:「风兄这么想喝吗?若你不弃嫌,尚剩少许的酒,全给你。」
瞪着他手里的酒壶,风潇剑迟迟不肯接过,双眉紧皱,露出挣扎的神色。
「这仅是皮肉伤,早不打紧了。」知晓他的用意是要他喝酒止痛,可该痛的也痛过了,习惯后倒真不觉得什么,尝酒,只是为了驱除体内积聚的寒气。唇角微勾,莫晏将手里的酒壶更加往前一递,巧妙地转移他的注目。
闻言,风潇剑犹豫片刻,立马接过猛灌。一时岔了气,爆出一声巨咳,连带的频咳,可他仍然拚命的喝,就是酒壶尽干,还是以口就壶地喝喝喝。
这模样,像是在掩饰什么。
莫晏依旧眉唇带笑,没瞧见似地自管垂头撕起衣摆来,成一条条的布束。待他包扎好自己的伤口,便见一双眼毫不避讳,直勾勾地注视着。
以往因这过份俊美的相貌,受了多少的指点和注目,甚至为此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他早已习惯,可教人一直盯着,还是无法完全不在意,尤其自同路后,这大刺刺的目光,几乎是无时无刻的……莫晏微微皱着眉头,平静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愠怼之色。
「看不腻吗?」他问,语气平淡。
风潇剑眯起眼,神情专注地道:「兄弟,你真没诓我?」将两人的距离又拉近了些,他伸出手指抚平那微皱的眉头,十足认真的说:「说真格的,你这脸是易容的吧?不然这世间哪有像脸蛋精美到像拼凑起来似的?我师父同我说过,江湖上有种能将人改变容貌的术法,就叫易容,打小我常见师父一会儿变和尚、一会儿又成了老妪,才一眨眼,又变个小姑娘出来,有阵子我还以为,其实师父是我娘。」
摸摸摸,摸着细长浓密的眉,高挺细致的鼻梁,延续而下,见到逐渐恢复血色的唇瓣,突地心中一动,他咽了咽口水,默默收回手,眼里露出钦羡和好奇。「若要真是易容,你这脸皮做的还真好,细皮嫩肉的,就跟个包子没两样。兄弟,你这样功夫哪学来的,也教教我好不?」再往他美艳细致的脸照看一回,他不自觉往自个儿的脸捏上一把。
「只怕风兄要失望了。」他唇盼含笑。
「兄弟,太不够意思了,亏得我还拿你当肝胆相照的好兄弟看待!」竟然连一手也不肯露,就当是让他开开眼界也好。风潇剑扁扁嘴,仍是一脸期盼。
「风兄,绝非是我藏私,藉由你方才的触摸,是真是假,难道还不清楚?」他笑问,笑意未达眼底。「我这相貌,是天生的。」
「你娘定是位美人。」
「我没有父母。」他笑。瘦伶伶的脸庞揉进一抹悲伤,仅一瞬,随即换回惯有的淡笑。
风潇剑闻声的同时,心底一阵缩疼。「胡说!是人都有父母,不然你从哪儿蹦出来的?就是我我这打小让父母给丢的人,也都有爹了。」莫晏颇为讶异地看他一眼,风潇剑仰高鼻头,很是得意的说:「师父,就是俺老子。」
眉头轻锁,莫晏侧首瞧了他一眼,细观眉目、脸型和神态,实在看不出哪里有相似之。
「尊师当真是你爹?」他极想要确定似地问。
「不是常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吗?师父,自然是我爹啊!师父虽疯癫,可若没他,也就没今日的我。师父说,我是他在河边捡到的,他本是想将我送至寺庙安置,要离开时,我却紧紧抓着他不放……」他朝莫晏伸出五指掐捏几下。「喏,他这样搓着手,说师父和我是缘份天定,这一缠,就是十来年了。」他搔搔头,嘻嘻笑道:「就是没父母又怎地,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我倒觉得,有个师父这样管我、骂我、打我,也是件极好的事啊!」
看得出来,三句不离师父,不过几日晨光,听他谈起师父已不下百,嘴上纵有抱怨,可听起来两人间有着浓厚不可分的情感,似师徒更似父子。
「风兄说得不错,师者如父。」笑意未退,莫晏看着火光,幽幽地道:「我同风兄一样,从未见过父母,倒是有五位师父……」话未说尽,即被人抢白了去。
「哇,这么说你不就有五个爹了?」风潇剑大吃一惊,不禁瞪大了眼,像是听见了什么奇事。「啧,我光是一个师父就被操得要死了,你还五个师父,岂不是不成人形了?」
莫晏浅浅一笑:「五位师父各有所长,大师父教我识字读书,二师父传予我内功,三师父负责外功,四师父专替我调养身子,五师父讲道解惑,还有一位六师叔,听说在他十八那年,即云游四海去了,至今我仍未瞧过他。」更不知他还收了位徒儿,以六师叔随遇而安不受束缚的性子,竟收有关门弟子,要是让师父们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思及此,他眼底的笑意渐浓。
「你的五位师父待你可真周到啊!」口气有点酸,像是含了颗酸果子。
「师父们全是亲兄弟,性子却不一,大师父和五师父性子最为温善,二师父沉静斯文,三师父豪爽快意,是个铁打似的硬汉子,四师父性子最为冷然,医术虽高,除了自己人外,皆不理睬,六师叔……」莫晏顿了下,刻意把视线调回风潇剑的脸上去,唇角噙着一抹笑,颇饶富兴味地说:「人人笑他太疯癫,他总笑旁人看不穿。说起来,和尊师倒还挺相像的。」
咦?听他这么一说,细想了下,还真挺像的,虽一种米可养百样人,可世上要找出两个二模一样的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就是同一张脸皮,都可能为两人所有。
风潇剑不疑有他,眯眼看着他的笑,摆手道:「我师父呀从没个正经,整日疯疯癫癫的,要说同是个痴人,不就是疯疯傻傻嘛!哪有什么分别?」
薄唇上扬,莫晏仅淡淡一笑,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
「耶……莫晏,你作啥这样看我,难不成我说错了?」见他仍对自己直发笑,笑意不减,风潇剑摩挲着下颚,皱眉道:「话说回来,你的师父们既全是兄弟,怎么不是六师父而是六师叔?」
「我尚未入门,六师叔就已闲云野鹤去了。」是向来冷若如冰的四师父在大雪中将婴孩的他拾回,据说连发三天三夜的高烧还是由四师父亲自看顾,当时莫不惊了大家一跳。光是想象当时的情景,莫晏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意抚着腰间上的玉佩,冰冷穿透指尖,他脸色微变,随即默默的缩回手,唇上仍是带着笑容,淡不见影。
难得地,一向粗率的风潇剑这回竟没瞧漏那眸底一闪而逝的冷漠,甚至看得一清二楚,眼中满是他惯有的微笑,现下竟陌生的恍如成了另一个人。
「莫晏!」他大喊,似乎想要确定眼前是否为同一人。
「风兄,有事?」
风潇剑仿佛松了一口气,道:「呼,果真是你。」喃喃自语道:「我还以为你不见了呢!」
「风兄,人是不会活生生不见的。」除非是死。垂下的眸略抬,莫晏淡然一笑:「何况,我不会戏法。」
「方才,你好象变了个人似的,嘴上在笑,可你……」风潇剑偷觑了他一眼,直盯着那双清冷的眸子瞧,低声道:「你的眼太冷了,没有温度。」
原来,是自个儿的眼睛泄了底,还以为他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没想到竟把他的眼看得这么透彻。
「我……只是感慨。」
「感慨?」光是感慨会露出如此冷漠的神情?
「我在想,一个人的情感到底有多少?纵是脱离红尘俗世,依旧摆脱不了爱欲纠缠。人的七情六欲,是幸,抑或不幸?」不由自主的握紧腰间的玉佩,莫晏暗自吸几口气,随即又松开手。
庙外雨势渐大,伴随着一声声的雷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此一番话更显凄冷。
然而这个问题,风潇剑答不上来。对于爱,他可说是懵懂无知,是以他也只能张着眼,满是不解地看进含笑的眸里。
大眼瞪小眼,妤一会儿,风潇剑这才缓缓的开口:「什么情呀爱的,我是不懂,可这情感呢,你要多便多,要少便少,完全是自个儿决定的事,哪说得准!……耶,你手里握的是什么?吃的吗?」一联想到吃食,他立刻主动扳开他的手掌,顺道瞪他一眼,暗想这兄弟实在太不够意思,有吃的也不拿出来。
怎么是个玉佩?风潇剑定睛一瞧,黝黑刚硬的面容有着明显的失望。摸了摸上头的刻纹,再把玉佩靠近火焰反复照看,不规律的画纹立即拼凑成形,这上头刻的,好象是……一只大鸟。
「这是凤凰。」见他张着嘴,还未开口,莫晏就已替他解了惑。
「原来这漂亮的鸟叫凤凰啊。」风潇剑了然似地点点头,冲着他笑道:「这么说,你就是这上头刻的凤凰?」
真亏他想得出来,要论凤凰,生下他的人,岂非是不得展翅的凤凰。
可这词,用在他身上,却不甚适宜……
莫晏默然不语,注视他好一会儿,探出手,直接拿回被他放在手里把玩的玉佩,收入腰间的锦囊。
「这不过是他人所托之物,没什么好谈的。」他微颔首,无形中似乎在两人之前拉出一条看不见的鸿沟。
倾头想了想,风潇剑猛然啊了一声,朝他凑近低问:「这不会就是那群人要抢的东西吧?」横看竖看,不过就是块普通玉佩,最多也只能换只烧鸡大吃一顿罢了,有啥好抢的?
莫晏像是没有听见似地,双眼目空,好半天不说话,手里仅是紧紧握住锦囊。去一记不以为然的眼色,风潇剑啧地一声,随手拿起地上的枯草根,放在嘴里嚼呀嚼。
涩味延满舌苔,心底,莫名抽得紧。
良久,莫晏瞥眼一睨,喃喃地问了一句:「风兄……你可还记得我先前说的话?」
风潇剑闻言直点头,虽没法一字不漏的说出,可大致的意思倒还记得。
「风兄,天一亮,咱们便分道扬镳。」
*****
对上他俊秀含笑的脸庞,明明洋溢着微笑,但双眸却无比认真,像是下了什么决定……
强抑心头的颤动,风潇剑不敢置信地大叫:「兄弟,你怎么又要赶我走!」他到
底是哪里对不起他了,三番两的要赶他走!想到此间,他就浑身不对劲起来,尤其胸口更是揪得难受。
「既我非女子,风兄你也不必顾虑我了。」
「可我也说过……」
「你之前所言,是为了护名叫莫晏的妹子。」
「先前是我误会了嘛!」做啥这样计较……性子虽粗,可风潇剑还不至于笨到将这句话说出来,只得改口道:「就算你不是妹子,也是我的兄弟啊!」妹子也好兄弟也罢,他就是放不下心。
「风兄,先前的景况你也瞧的清楚,事已至此,我实不愿拖累你。」
「啥拖不拖累的,兄弟你这么说就太见外了。」他跳到他的身旁,举起手本想拍上他的肩,可突然想到肩头上的伤,随即改轻轻地搭了上去。「我既然认你这兄弟,自然当了生死至交,虽、虽然咱们……」哪句什么来着?啊──管他的!「咱们不是亲兄弟,还是可以当手足呀!你有难,我岂可坐视不管?」紧锁住面前的美目,他是跟定他了!
瞧他一脸坚定,莫晏微微侧开身子,不动声色甩离搭上的大掌,炽热的触戚却仍未散去。「风兄,我说得很明白了。你是个好人,因此,我实不想累你。」
言下之意,就是不把他当兄弟看待了?风潇剑有些气恼,心底更不是滋味,睨了一眼,见他扬起双唇,除了笑,也多了份冷然。
他耙耙头,盘起腿,粗声粗气的说:「莫晏,我知道你不当我是兄弟,从头到尾全是我一头热,可你也知道我的性子就是这样,要改也改不了,我师父以前常骂我不知人心险恶,就连鸡呀鸭的都能称兄道弟……啊──不对不对,我不是要说这个!」
吸了口气,大力呼出,他像是再三斟酌,挑出最好启口的话来。「我晓得你性子淡,自然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我也知道,你肯定想说今日你要是有什么万一,最多不过命一条,是生是死,你绝不在意。」轻叹一声。「有时候我觉得……你还真无情。」也很悲哀。他到现在才发现,那始终挂于唇畔的笑容,原来是对人世间的嘲讽。
听得这话,莫晏不怒反笑,笑容越扩越大,最后竟捂面大笑起来。
良久,似是笑够了,他放下掩面的十指,转头看向一脸愕然的风潇剑,嗤笑道:「有情也好,无情也罢,你就当我是个无情人吧!」不悲、不喜,从不执着,天生性子始然,他改不了,也不愿改。
面对他清冷俊美的脸庞,风潇剑盯了半晌,突然咧嘴笑道:「我不相信世间上真有无情人。拿我师父来说,虽他老疯疯癫癫的,没个正经,是比常人清心寡欲了点,可我还记得有回不小心在肚子上开了个大洞,血波波地流,师父见了只笑着要我自个儿理,想一个孩子能做的多好?我性子又懒,反正痛就让他痛去,只要睡着了什么痛都感觉不到了,于是便偷来师父的酒,自个儿一人喝得大醉,躺在地上一觉到天亮,可当我一睁开,就瞧师父捧来一碗不知从哪儿变来的药,硬逼我喝下,肚皮上也被缠了好几层布,待我睡下再睁开眼,见到师父仍嘻皮笑脸的,可所有的活呢,全让师父一人扛了,那几日我清闲的很,巴不得再伤重点,多躺几日好多贪些快活。」
他眨眨眼,侧过头去偷觑几回,身旁的俊容依捻平静无波,不喜不愠,目光直落在炙焰的火光,仿是一人独自在思索些什么。
「兄弟,回神啦!」风潇剑挥挥手,见那双幽蓝的眸子往他这儿瞧来,不禁嘿嘿笑道:「像我师父那样与世无争,凡事无执着的人,都能有情有义了,要说世间真有无情人,我可不信。」
沉默半晌,眼一稍,莫晏陡然问道:「风兄,你当真不走?」
耶,现在不是在说有情无情的,怎么又跳回这上头?微楞了下,风潇剑点头如捣蒜,挺起胸膛大声嚷叫:「当然!大丈夫一言『十』鼎!」
好个一言「十」鼎呵。唇边泛起一抹笑,莫晏默声不应。
「兄弟,你别光笑啊!咱们一块作伴好有个照应,你之前不也说了,是江湖,与其独身一人,两人一同不是更好,大不了刀剑齐来,全由我来挡。」大脸直逼到他眼前,风潇剑难掩激动的紧握双拳。
真亏得他把自个儿说过的话记得这般清楚。莫晏微微往后退却几步,浅笑道:「那……」他刻意把音拉得老长,实吊足风潇剑的胃口。瞧他按捺不住,眼见就要扑上来,这才缓缓续道:「这一路,有劳风兄了。」
闻言大喜,风潇剑乐的大叫一声,像只野猴子蹦来跳去,猛地一个回身,欣喜若狂地箝住莫晏,在他不及反应,又一把将人给扛了起来,直接往外冲去。
【第四章】
天蒙蒙地亮了,朝阳晨露遍布青翠的叶沿,微风低拂,湖光山影,当真是好风光。
如此一番好景致,风潇剑却无心观看,心底只想着赶路,运足了气,不半天的功夫便翻越了一座山头。
自始至终,莫晏任由他扛着,也不抗拒,只管坐在他的肩头上欣赏沿路美景。
可这一路上,绝非安静无声,一张闲不下的嘴叨念不停,说的全是听来的闲言趣谈,就算他不理不睬,风潇剑也径自一人说得快活。
蓦地,脚步一顿,莫晏心里纳闷,把头微昂,随即听得底下喃喃自问。
「真倒霉,怎碰上岔路了?东西两边,得走哪儿才对?」风潇剑嘴里咕哝着,探头往前一望,东亮西暗,正想往东走,一道清朗的嗓音自顶上传来。
「往西走。此路下去,即进了府城,咱们既然已现了踪迹,何不索性现个彻底?」若仅他一人,倒也无碍,可今偏又多添了这傻子,隐身山林对他们而言实属不利。
「往西?瞧那儿一点光也透不过,当真要走那儿?」
「风兄尽管放心,不利于咱们,同样不利于歹人。」莫晏自他肩头一跃而下,迈行几步,回身瞧他仍是没有移动的意思,唇形微勾,抿嘴笑道:「还是说,你怕了?」
「笑话!有啥好怕的!」
向来粗野鲁莽的性子哪经得人激,秉着一股傲气,风潇剑也不嗦,大步一迈,抢先走在前头,莫晏见状仅淡淡一笑,随同跟了上去。
踏进暗不见日的林子中,迎面而来的是一股厚重的湿气,四浓雾弥漫,白蒙蒙的,眼里所见也成了一片迷茫。
急啸冷寒的风自脸庞拂过,风潇剑浑不知身何,只觉身子轻飘虚浮,宛似坠入五里雾中,眨眨眼,脑袋昏沉,眼皮顿时有如千斤重。
「定神!」
声音自远而近,仿佛从遥远的彼方传来,随即在耳畔响起,风潇剑呆了呆,略回过神,一只温热的手掌立刻覆上他的口鼻。
「这林子满是沼气,吸多了易神智昏乱,若是底子差,便教人迷去心窍。」突闻他倒抽口气,脸上憋得通红,莫晏放下手,轻呵笑道:「用不着憋气,只要注意些,稳住心神就会没事的。」
风潇剑依言运气凝神,小心翼翼的吐纳调息,不假思索,反身拉住莫晏的手,便三步并两步地飞快疾走,不一会儿功夫,即穿越了布满雾气的诡谲林子。
「呼,幸好咱们闯出来了,早知就不拣这条路走了。」
「哪里都一样,另条路,是要见血的。如此,你可愿意?」
这番回话,真令风潇剑哑口无言了。西边的路,满是能惑人心智的毒气不说,遍布的毒虫、蝎子,若一个不注意,大抵葬生于此了,可东边的路虽平稳好走,就是过长了些,连转个三四圈路才下得山来,就因易行平稳,来往的人也多,歹徒乔装成路人是件极易的事……但还有一点,尽管脑子千回百转的,他仍想不通透。
「难道你就不怕他们也同咱们一样择了这条路走?」他回身问道,不觉加重了紧握的力道。
「他们仅是受人之托,犯不着赔上自个儿的命。」脸上的笑闪过一丝清冷。等同料定那一群歹人们绝不会拣选这条路?瞧他说得如此坚定,似乎一切皆在他的掌控。风潇剑是憨直了点儿,却不笨,自然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但也犯不着拿自个儿的命玩笑,既然连歹人们都有此顾虑,这路肯定并非他先前所说的那般安全。 只为了躲避歹人,反教自个儿送了命,岂不死得冤枉?
「我倒宁可见血!」见他一副悠然自在的模样,风潇剑扭曲着一张脸,双眼像是要喷出火来。他咬着牙,恨恨地道:「你这不是诓我的?他们都不肯进来拚命,怎么你偏要走这条险路,非把自个儿的命赔上?」
「赔了什么?」莫晏睨了他一眼,淡笑道:「风兄,我是诓了你不错,可你应当清楚,这条路是你自个儿拣的。」
「胡说!当初我要走的是东边的路子……」忽地忆起先前自己信誓旦旦的要跟定他,风潇剑楞了下,满腔气势顿时去了一半。
双肩垂垮,他烦燥地搔搔头,望着莫晏纱后艳丽的面容,一派轻松自在,仿佛是生是死全不放在心上,世间的一切好似皆没能让他在意牵挂。
「可……你也别把自个儿的命当玩笑啊!」他虎着眼,气愤中更带着切的忧心。
「不这么着,你倒说说,我还能怎么做?」莫晏瞅着他的怒颜反问回去,笑得有些无奈。
「哼!要是我,若真打起来,我肯定赏他们几个苦头吃吃,管他们是死是活,人不犯人,可他们偏要犯我,那也没啥好客气的!」
「人本为私啊……」莫晏细声自喃,忽地发出一声轻笑,抬眼瞧他,「风兄,我瞧你不像是个暴戾之人。」
「……我、我总不能见你拿自身的命当玩笑。」他担心的才不是自个儿的命!而是他啊……风潇剑自鼻子哼了声气,语气酸楚地道:「再说了,你光护着要杀你的人作啥?就是有难,还有……我……我也会在你面前挡着啊!」说到了后,粗大的嗓音越显细微,黝黑的脸颊透出薄晕。
「风兄,寡不敌众的道理你可明白?」美丽的笑在薄纱下若隐若现,「你尽管放心,没七成把握的事,我是绝不做。咱们现会儿不是好好的。」
其余的三成要是成真了,可怎么办?风潇剑张眼直瞪,气得想发语,可一瞧他又是那副随遇而安的模样,满腔怒火只有压下,径自大步往前走,浑忘了他的手正紧拉着人。
「风兄……」
哼,没听见。风潇剑依然以飞快的速度走在前头。
「嗳,风兄啊……」
没听见,不论再怎么喊他就是没听见。
「风兄,可否请你歇歇脚步,或者……把手给放了?」
这话说得极轻,却清晰可闻,鼻头甚至嗅得到熟悉的幽香,疾驰的双腿忽地一顿,风潇剑旋过身,印入眼帘的是一抹苦笑。
「风兄,你的手劲可真大,再不放手,我这手啊恐怕得废了。」莫晏抬起被紧紧握住的右手,风潇剑一见,啊的一声像火烧似地甩开,惊愕的脸赧红一片,连耳根也红透了。
「对、对不住,我……」他拚命耙着发,本就散乱的发丝显得更为杂乱,偷偷觑向薄纱后的脸,几句话在心里嚼着,却始终未能说出口,便改口道:「我……忘了。」
抬眼见风潇剑一脸自责,眼神一会儿飘东,一会儿飘西的,就是没敢瞧他。挑了挑眉,莫晏仅笑而不语,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藏于袖中。
*****
这一折腾,等两人下山,进了都城,日头已然偏西。
昏亮的余晖映照纷扰热闹的市集,来往的人群众多,有赶集,有叫卖的,匆忙的步伐踏在青石板地上,交错出响亮悦耳的声音。
不管是沿街小贩的叫卖、行色匆匆的赶路人,抑或是街头杂耍,一切的一切,皆让首下山的风潇剑大开眼界。
每一样东西都足以引起他的好奇,只见他东碰碰,西摸摸,见到吃的,便冲上去想尝几口,走至杂耍表演旁,也跟着凑热闹硬往人潮挤,就为看个分明,直至日头暗下,市集散去,他这才心甘情愿地踱回。
这段时间,莫晏也就依着他东逛西闯的,倒没出声阻拦。
拣了间位于城东的酒楼,两人一同走了进去。
「两位客倌,想要点什么?」
莫晏偏眼瞧身旁喊了半天渴的人,茶水也不喝,只顾着东张西望,一张嘴张得老大,便径自念了几道菜名,小二直点头,随即赶忙跑去打点。
待他摘下帷帽,四周立刻响起此起彼落的抽气声。
风潇剑同样也让这奇怪的骚动给移回目光,投至已无遮蔽的容颜上,忽地察觉周遭纷纷投射而来的视线和方才的奇怪声音全是因那人而起。
「嗤,他奶奶的!同是男人有啥好看的?」他刻意大声嚷嚷,心里不太是滋味的往四周瞪了几眼,隔桌的年轻公子一触及那如恶虎般的虎眼,面上一白,赶忙垂下头只管吃着桌上的面食。
这景况,莫晏全看在眼里,唇勾起笑,啜了口温热的茶水。
风潇剑老大不爽用力地哼了几声,把腰间的破剑重重地摆上桌面,把杯里的茶水都给震了出来,洒了满桌的茶渍。
瞧周遭的人全垂下头去,再也没人敢往这瞧,唇角高扬,他很是得意地将客栈都给瞧了一遍,在视线落至二楼角落的同时,突见一双亮眼。
「别乱看。」朝他瞥了眼,莫晏依旧气定神闲的喝茶,浅浅一笑。
「为啥?」风潇剑面露疑惑,不听他的劝,挨不住好奇又转头往上看去。
上头坐着两个身穿皂色长衫的男子,左旁的人方面大耳,长相普通平凡,看上去就是一副老实人模样;另一个则多添了几许的书卷味,配上手里的扇子确实和一般满街可见的读书学子无异,可教人起疑的是,他们两人皆有双利锐如刀的鹰眼,那是内力极的人才会有的精亮。
由此可见,此二人绝对大有来头!
难得见到内力这样厚的人,身子的一股蛮劲开始蠢蠢欲动,自下山来,碰见的大多是三脚猫功夫,宛如隔靴搔痒,说什么闯荡江湖,就是挤个名气来,光扳倒些地痞流氓,也不过是市井小民口里瞎嚷的义士英雄。
如今教他遇上了这样的高人,岂能眼睁睁错失这般大好机会?
他是心痒,手更痒,巴不得冲上去和上头的两人好好地大力厮杀一番,要是错过了,那这江湖也混得乱没意思。
就在他要提剑之际,一道沉重的气力硬生生连同手和剑一块抵在桌上,猛抬眼,却见莫晏覆住他的手,笑得一脸灿烂,语气满是调侃。「菜来了。要打,也得吃饱喝足有了气力打。」
他扬眉想了会儿,似乎有些道理,现下正饿着,就是有十成功力最多也拿不出八成。将目光调回送上来一盘盘的菜色,清香扑鼻,可……他惊叫出声:「怎么全是素的?」拿起筷子东挟西搓,把每盘菜都尝了遍,嘴里满满菜香,一丝肉味全无。
「怎么,吃不惯?」莫晏斜睨了他一眼,
「不……」吃了十几年的素,好不容易下山来,才想肆无忌惮的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怎么偏又让他碰上吃素不食荤的人。
虽然眼前的素菜调理得十分精致,嚼一口,满嘴清甜四溢,比起以往在山中胡乱料理的野菜,是好吃太多,可他现刻偏只想吃肉啊!
把筷子咬得卡滋卡滋响,风潇剑抬起眼,露出十足孩子气的眼神来,以几近哀求的口吻道:「我能不能再叫几盘猪呀鸡的,只要是荤的便好。」
「行。」他莞尔一笑,「不过这额外的吃食,你得自付。」食者付帐,天经地义。
啥?风潇剑往自个儿身上摸索半天,良久,什么也没摸着,当初下山除了身旁一只防身用的破剑,可说是两袖清风啊,连身上的衣裳,补丁,就是送人只怕还被嫌破嫌臭。
「唉,我真没东西可换。」他黯然地低头,只好挑起竹箸凑合着吃。
莫晏听得这话,怔忡片刻,随即想起他长年居山林,大多回归以物易物的朴实,和这世道的规矩,怕是有所出入。
他仅淡笑道:「风兄,就是有东西,我想……也不成。」
「啊?难不成这儿吃东西不用给点什么?」
「给。可这给的东西,大伙儿称它叫银子。」也怪道他不明白。淡然一笑,莫晏便自腰间掏出一串铜钱摆于桌上。
「莹子?」塞了满口的菜,风潇剑抬起头来语意不清地问。低头一瞧,即见一个个用条细绳连串而起硬质物,外圆内方,上头还刻着四个大字。
只可惜他大字不识一个,挨不住好奇,索性拿在手里把玩,顺道掂量了下,不看那数来仅有十来枚,倒还有几分重量,可再仔细瞧来,他不禁喃喃自语道:「这有什么?不过就是个破铜烂铁的玩艺儿,怎么这儿的人偏喜欢这不值钱的东西,像咱们山里,砍柴换菜、捕兽易米,得来的全是能填饱肚子、能覆体的衣物,比起这破东西要强得多了。」
双唇一抿,莫晏唇畔泛出淡不见影的笑,欲动筷挟取时,却没料到短短谈话间,桌上的菜几乎被一扫而空。
他微挑起眉,缓缓看向正吃饱喝足大打饱嗝的风潇剑,只见他翘脚哼小曲儿,嘴上的油腻仅随随便便拿手粗鲁地乱抹。
收回目光,莫晏摇摇头,认命似地挟起破碎的菜叶,慢条斯理的吃着盘中所剩无几的余菜。
拍拍饱满的肚皮,风潇剑喝了几口茶水润喉,忙动起脖梗,做出舒筋活骨的工夫,目光移向二楼,却早巳人去楼空。
他忙朝四周来回逡巡,仍遍寻不着两人的踪影,正想上楼探个究竟,甫起身,始终悠然自若的莫晏忽地扳正脸色,神情肃目的道:「甭瞎忙,你不寻,他俩自会找来。」
听得这样的话,风潇剑满头雾水地转过身,一见他的脸色,心中多少有了底,满腔的热度顿时消散无影,立马换下兴奋的脸面,直挺着身子朝外瞧了几回,搔搔头,便又坐了下来。
「兄弟,你早知他们是谁了?可是先前在林子里暗算咱们的家伙?」
「不全然,得交过手才知晓。」
「那你怎能断定他俩自会找上门?」
沉吟一会儿,莫晏缓缓说道:「风兄,我料你也看得出这两人绝非泛泛之辈,是敌是友,尚未分明,切莫打草惊蛇。」
此番风马牛不相及的应话教风潇剑更加疑惑了,心底纳闷,却也不知该问些什么,只撇撇嘴角,拖着腮,又把他所说过的话给细细想了一遍。
怎么,这局面是越发扑朔迷离了?
*****
如此过了十日,一路上竟意外的安稳平顺。
越往北去,越显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俩终于到了京城。
走在长安大街,茶楼酒楼触目皆是,一片丰荣景像,比起曾路经的都城,哪里是可相较比拟?
轻踏青石板,发出叩叩的声响,极为清脆。风潇剑频频转头顾盼,由于新周似同前朝街轻装,风气开放,来往的姑娘们大多身袭一件长衫,肩披薄纱,颊额贴钿,唇上染朱,大胆地露出最引以为傲的雪肤,一路瞧来,倒让不曾见过世面的风潇剑惊红了脸。
打从他懂事起,真没见过这样多的女人,何况还是做袒胸露臂的打扮,正值血气方刚的他,哪里禁得起这样的刺激?
他微偏头偷觑了身旁的人一眼,身旁的莫晏却仍一如往常,像是惯了般,目光只管投向前方,对于周遭来来往往的姑娘,瞧也不瞧上一眼。
面泛薄晕,风潇剑假意东张西望,突地一只东西吸引住他的目光,竟一个劲地往上头的摊贩挤去。
「兄弟,你快来瞧瞧这奇怪的玩意儿。」拿起一只面具,风潇剑难掩兴奋地朝莫晏招手。
「大爷,你好眼光,这是用昆仑奴模样做成的面具,现城内用流行着呢!」小贩赶忙招呼解释。
「这是人吗?怎么瞧起来不像。」翻弄着面具,风潇剑往自个儿脸上一比,大力拍上莫晏的肩,哈哈大笑:「兄弟,你看咱俩一黑一白,站在一块儿像不像是黑白无常?」
对他这样没有分寸的话,莫晏仅淡淡地捎了他一眼,同样也拎了只面具。这样稀奇的玩意儿,仅感到趣味,他当真没见过。
「大爷,您瞧他有眼有鼻有嘴巴的,不同咱们的是,昆仑奴面黑如炭,听说是从别运来的奴仆,您要有机会,可仔细看看一些少爷公子身旁带着的壮汉,倘或脸像炭头般黑,那就是昆仑奴了。」
说罢,前方正好迎面走来一位身着华服的少年公子,身旁除了儿个随侍外,后头的确跟了个人高马大的黑汉子。小贩悄悄地拿指一比,他俩回头瞧了眼,再对上手中面具所刻的宽鼻大眼、厚唇黑脸,称得上栩栩如生。
「嘻,真好玩。」不知从何冒出的小姑娘,站在他俩身后咯咯直笑。
晃眼看去,那姑娘瞧来不过十二三岁,个头娇小玲珑,仍是个奶声奶气的女娃儿,头上扎个望仙髻,粉扑扑的脸蛋嵌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眨巴眨巴的,更显得古灵精怪。
黑亮亮的眼瞳滴溜溜转到风潇剑,一会儿又转到莫晏身上去,咧嘴一笑,娇声道:「你手里的面具,我要了。」才说着,便冷不防地一把自他手里抢走面具,自腰间掏出一枚玉佩,就一溜烟地跑了。
莫晏一楞,心想哪来的丫头?看清小贩手中的玉佩,面露惊慌地道:「小哥,你手里的玉佩,可否借在下一看?」
小贩闻言,迟疑了下,这才把玉佩给递过去。
他致谢接过,风潇剑也一同凑上来看。此玉质温润,上头刻纹百鸟齐飞,显是非寻常物。
若猜得不错,应当是宫里的东西,可这般贵重之物岂会轻易流人民间?况且此玉上头所刻之凤凰雕画细微,栩栩如生。既然是宫中之物,定为后妃所有,又怎会落在一个丫头的手里?
一连串的疑问盘据脑中,莫晏将玉佩还了回去,频在脑里揣想着方才那上头的模样,据其式和雕刻手法轻重,与己身怀中之物,显是出于同一雕工师傅之手……说不得循此查去,真能找出点儿什么蛛丝马迹来?
想得出神了,莫晏一路上只管低头走路,手直抚着腰际,面色古怪,实不像平日模样。
大步跟在身旁,不明白的风潇剑瞧他把手搁在腰上,关切地问:「你这是怎么了?闹肚子啦?」
好半晌,莫晏依然沉默不语,待走到一墙围前,忽地脚步一顿。风潇剑回顾在旁的莫晏,只见他仰首望天,不知在看些什么。
半声不吭,许久,莫晏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冒出一句看似不着边际的话:「看来,今晚得有所行动了。」从何而来,便从何找去。
行动?风潇剑有些纳罕,呆呆地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微偏眼,莫晏淡淡一笑:「夜闯皇城。」
「阿?」
【第五章】
「哇──住在这儿可舒坦了,当皇帝可真好命。」伸长脖梗,风潇剑一入皇宫便像只无头苍蝇直乱窜,要不是莫晏拉着他,早被侍卫给逮了起来,哪能像现会儿这般走在庭院东张西望。
穿越一又一的殿堂,转过后梁,是一条直长的信道,武装的侍卫来来往往的巡逻,守卫十分森严,连素来大意的风潇剑亦能感受到一股压迫。
前方黑鸦鸦一片,冷风微拂,透得刺骨寒。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他搓着发毛的手臂,吞了吞唾液,有意无意地蹭到莫晏的身边挨着人走,低声问道:「兄弟,这儿这么大,咱们要上哪儿去?」
「安静些,跟着我便是。」莫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趁卫兵回绕的当口,立即朝他使个眼色,纵身一跃,眨眼间,已着地在一座大殿前。
风潇剑抬头一看,只见金璧辉煌的殿堂上头挂了一块扁额。可惜他不识字,搔着头正想问这是哪儿,莫晏却已先回答。
「熏风殿。」
仔细瞧了眼这座庄重威严的宫殿,殿内灯火通明,射出的光采如同夜的一盏明灯,将四周照得通亮。昏黄的灯光映在一张白晰细致的俊秀脸孔上,本就带些阴柔的五官,显得格外妩媚动人。
风潇剑看得怔住了,心口怦咚怦咚直跳,心底像是冒出了一些东西,自胸口流窜至全身,燥燥热热的,宛似一股看不见的热流,一点一滴地渗入骨血。
很陌生、很突兀,这样的感觉他生平头感受到。
茫茫然,他有些不知所以,下意识抬手扯住前襟,口干舌燥,似乎连吐出的气亦是浑浊炙热。
风声呼啸而过,带来一阵凉意,他颤抖了下身子,总算回过神来,把眼一抬,但见莫晏眉间凹陷一道沟,专注却又神情复杂地盯着跟前的殿门,似在迟疑。
浮浮荡荡,似悲、似喜、又愁、又伤,眸中映出的百般情绪,不禁教风潇剑暗自吃惊。
素来冷静自持、天性淡泊的他,竟会有这样的表情?或者该说,那淡泊的性子,并非与生俱来……
还在揣想着,身旁不意传来一声叹息,风潇剑闻声转头,莫晏却冷不防地把腿一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闪身入殿。
此突来的举动令风潇剑错愕不已,没多想,提拿着剑,也立即跟了上去。
「草民莫晏,叩见万岁。」
无声无息中突然冒出一道嗓音,本昏昏欲睡的当今新周圣帝赵儒一下子惊醒过来,抬眼看向堂下的陌生人影,只见来人身袭月白长衫,仅管是跪着,浑身却散发出一股冷冽的气息。
「你……你是来刺杀朕的?」自新周开国以来,盛世荣不衰,这一、二十年来倒未曾有剌客行探之事,如今,真可谓是头一遭,怎不教他心慌意乱,这话也就直觉问出口了,赵儒虚白的脸上布满惧意,瞪视堂下,兴许是紧张的缘故,竟淌得满额汗水。
莫晏抬起头来,毫不避讳地仔细打量眼前人。眉须白,已过不惑之年的容颜显得老态许多,可仍瞧得出当年英姿飒飒的风范,只那眉眼鼻唇,隐约掺杂着陌生的熟悉……
他微微一笑,直挺着身子道:「惊动圣驾,实是万不得已,草民受人之托,必忠人之事,仅想将一物呈还于圣上,望圣上恩准。」
人都已闯入宫里来了,哪有准不准的事儿?脸庞罩上一层薄怒,衰败的双目始终教赵儒看不清堂下人究是生得何种模样,只把褶子摆放一旁,沉声问道:「何人所托?」
「待圣上见过此物,自然明白。」单跪在地,莫晏双手抱拳回道。
总之,什么都不愿说就是了。赵儒重重哼地一声,百般踌躇,终于做了个冒险的决定。
「呈上来吧!」
只见莫晏缓缓起身,跨上堂石阶,自腰问掏出―只玉佩连同匣子呈于桌案,接着回到原,面对堂前,淡淡说了句:「草民之愿已了,就此告辞。」
说毕,他把手一拱,随即转身拔腿就走,后头却传来一声急唤。
「慢着──」
然而,莫晏的脚步却未停歇,直到耳畔传入「十七妹」 一语,这才停下步伐,方转身,赵儒竟已亲自至堂上走下,手里紧紧握着那只玉佩,眸底竟是不敢置信。
「你……你是十七妹的儿子?」细看他的双眸,思绪回至尘封已久的过往。那是十多年前的一场往事,一场……令人不堪回首的往事。赵儒望进他一双幽蓝的眸子,音容样貌皆和记忆中的模样十足相似。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抚上那瘦伶伶的脸颊,直喃道:「像……实是像极了!」
不管这眉这唇,都和十七妹何其相似,不细瞧,当真以为十七妹再世,惟这双蓝眸是遗传至父亲,亦是一场不该有的情缘孽证。想到此间,赵儒不禁老泪纵横。
一位新周圣主竟在人前就这般地哭了出来,风潇剑一进来便见到这样的景象,楞在当场,可当他一见到一只手竟抚贴在莫晏的脸上,火气立刻爆了出来。
「放手放手!」他怒气冲冲地冲上前去隔开两人,直护在莫晏身前,仿佛跟前的人是什么豺狼虎豹。
感伤的氛围立刻被这突如其来的闹事给冲散,赵儒已冷静下来,整顿一身庄严,回至堂上,自匣子里拿出一封信,仔细地瞧了一回,再看向那张极其柔媚的脸面,哑嗓轻叹:「匣中的信,你瞧过没有?」
「此乃他人所托之物,草民不得瞧见。再者,此物既呈于圣上,必为重要大事,信中内容为何自与草民无关。」
一声声自称为草民,这话摆明说绝了。赵儒把信放入木匣阖上,直间:「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姓李,名莫晏,无字。」
晏?此名乍闻一般,可暗地多在嘴里嚼念几回,仿佛大有意。赵儒挑了挑眉,再问:「你这名,是谁取的?」
「草民不知,可据草民的师父说取名之人,惟愿淡泊一生。」
「你可明白你的身世?」
莫晏摇头不答,只把唇儿微扬,滑出一抹看似无谓的淡笑。
赵儒地吸了口气,重重一叹,瞧他的模样,说不明白是诓人的,信中所载,他必不可能全然不知,亲人相对,为何偏装陌路人?他抚额叹息:「晏儿,是朕对不起你……」
突来的一句话不免让莫晏震摄住,心头一热,水气急速盈满眼眶,竟差点就要滚下泪来。他低垂着头,硬忍住泪,装作若无其事地道:「圣上之言过重了,草民仅一介平民,实承受不起。」
「你乃浦阳公主之子、朕的亲外甥,这是你真正的身世啊!」赵儒半掩着脸,以 一种十分苍老的声嗓道:「只怪当年朕错信小人谗言,竟铸下这样的祸事来,教十七妹含冤而死,造成皇室操戈,手足相残……十多年了,朕无时无刻活在懊悔中!此为朕心头一大憾事,幸得上天垂怜,至少在朕有生之年,让朕见着十七妹的后人。」他状似欣慰的点点头,极力睁起看不真切的双眸,眯起一道慈爱的目光注视着。
见着了又如何?尽管他说得如此真情真意,可在他眼里看来,更显得惺惺作态。莫晏唇角浅浅噙着笑意,却是掺杂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在他有记忆以来,时常见着一身形挺拔的贵气男子,谈话中,隐约得知男子的身份,而他也明白,自己并非四师父自大雪救起的婴孩,一切只是场掩人耳目的戏码,以此蒙蔽世人、躲避难以免去的杀戮──只因,他是浦阳公主当年与清净庙里的和尚所生之孽子。
可知道了,又能改变什么?唇上无声嗤笑,渐成淡漠。
在旁的风潇剑一见,悄悄挨近他的身畔,莫晏面上一派轻松悠闲的笑,瞧来似乎过于虚浮。
自他俩相识以来,何曾见过他使出这样的笑容?
心底纳闷,无视新周帝君在前,更没想接下来的行为让人瞧来是有多么暧昧,他随即出手朝莫晏的脸庞轻拍下去。
突如其来的举动令莫晏一怔,笑容即敛,只拿眼一扫,便把目光调回堂上,面不改色地道:「皇上圣明,草民此番前来只为一偿他人宿愿,其余之事,皆与草民无关。」故将「他人」二字说得极重,随即就要拱手拜别。
闻言一听,赵儒顿时面有恼色,望着他良久,语气净是难掩凄然:「晏儿,你这可是在责怪朕?」
「草民不敢。」
「你可知,你这声『草民』听得朕心底难受……」
莫晏沉默不语,连唇边最后一丝笑意都散了。
自始至终,风潇剑仍理不清究竟是发生何事,这一来一往的对谈,就像打哑谜般,越听越不解,唯一听清的是,他的这位好兄弟,似乎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唔……不过这也都仅是跟前的老人信口说说,是真是假,也未可知。况且这身穿黄袍的老爷子是怎么回事,一见到人,便哭得不能自己,直道些他听不仅的话。
搅不清是怎么回事,风潇剑搔着头,挨至莫晏身旁,低语道:「兄弟,我瞧这老爷子挺可怜的,他要认你,与其让他苦缠着,你就允了,反正多个亲人,对你也不妨事,就当是行善积德吧。」
行善积德?真亏他想得出这样的话来,不过……这也就是他。莫晏轻瞥了风潇剑一眼,微露笑意,心中那团不散的积郁似乎渐渐澄明,宛如拨云见日。
心感微讶,说也奇怪,因他这一句话,确实是舒坦多了。
「晏儿,朕是明白的,你之所以不愿面对,是心底扎了个结,而这结却是朕亲手系上的,如今,朕想亲手解开此结,可这结太实太紧,光凭肤一人之力,怕是无法……」赵儒特意昂脸睨他,欲自神色揣测心思,可惜他隐藏得太好,脸上仍是一贯的笑。「难不成,你真非逼得朕以皇喻令之?」见莫晏迟迟不语,他真是有些动气了。
「皇上,前尘之事皆成过往云烟,纵能回去过往,焉得扭转乾坤?时也、命也,既已成过去,何必再提起?草民……」莫晏倏地住了嘴,唇边的笑渐成苦涩,改口道:「莫晏望皇上切勿自责。」
赵儒闻言,怎会不知话里的意思?既自称其名,表示街有转圜的余地,这梗在心底长达十多年的结,终是可解了?
喜不自胜地走下堂阶,赵儒再将人细细打量了一回,口里连声说「好」,拉起莫晏的手开始细问过去,是否识字?念书没有?家内还有什么人?仿佛要将十多年他未来得及参与的过去一一问个明白透彻。
这一番忘情的恳谈倒把风潇剑给晾在一旁,他很不是滋味地瞧着跟前一老一少,心底像是沾了初生未熟的青梅子,又酸又涩。他张口欲言,却始终插不上话,眉头紧皱,整张脸黑得跟木炭似的。
「晏儿,你就在宫中住下吧!你的亲生娘亲既是浦阳公主,自流着咱们新周皇室的血脉,也算是咱们赵式一族的人了,怎能埋身民间?朕也该替你留个身份……可什么才适当?」赵儒烦恼地来回踱步,灵光一闪,脑中突然有了主意,随即回身欣喜道:「是了是了,朕就赐你个青光禄大夫,也算是补了你母亲夫家的缺位。」
「皇上……」面有难色,莫晏欲开口推辞,却被赵儒抢白了去。
「嗳,你甭推辞,朕怎会不明白你的心思?虽你和姚家毫无干系,可你母亲毕竟为姚家入祠媳妇,身份名义上,你仍是姚家后人,这官位由你来补任,是最适当不过了,也可堵天下悠悠之口。」赵儒挥了挥手,示意他勿再多言。晃眼一瞥,这才注意到他身旁的高大汉子,疑惑笑问:「这位是?」
「他是微臣的……义兄。」莫晏别有意地睨了眼,笑道:「这一路上,是风兄护微臣上京。」
赵儒闻言朝人打量几回,瞧他方面大耳,皮肤黝黑,整体瞧来浑身散发着一股极为浓重的草莽之气,可眉宇间不畏的英气却教人赞赏,一看即知是个练家子。他虽非江湖中人,更非习过武,光瞧自是分不得武功高低,但看整身气势,这好坏倒还分得清楚。
思量再三,细瞧两人眉目,他抚着白的长须缓缓笑道:「护你安然上京,也算是大功一件,朕就封他个随侍之职,你们俩就一同在此住下吧!」
*****
一灯如豆,在此偌大的寝殿,更显清冷。
软榻丝被,就连躺着的床板都是上好的檀木制成,雕刻精致,不时飘散幽香,这是常年以天为帐以地为床的风潇剑哪里睡得过?
如此一尘不染,反教习惯脏乱不拘的他辗转反侧,夜已沉,耳旁传来更漏声,以往此时他早睡成死猪样,如今不知是走了啥好运,让他有幸睡上一顿好觉,该死的双眼却怎么也闭不起来。
反正睡不着,他突然呼了一口长气,闲着无聊,一张嘴也就闭不住了。
「兄弟,你睡了没?」他翻过身去,只见躺于对边的莫晏同样睁着眼。
想他是醒着,风潇剑因此也没了顾忌,打开话匣子。
「兄弟,你说这老爷子奇不奇怪,叽哩咕噜说个不停也就罢了,还封啥什么的青光劳什么大夫、侍卫的,当他是谁咧……」更过份的是竟直拉莫晏的手,瞧得他是又气愤又……羡慕。风潇剑越想越不对劲,把眼一偏,「兄弟,你听见了没,我是在和你说话啊!好歹也应我一声。」
「风兄,你说的那位老爷子,可是当今皇上。」
「皇上?啥劳什子的?」
「皇上乃万民之首,天下大事,甚至生杀大权,全捏在皇上一人手中。」
「哇,好大的权龋】晌仪普狻夯噬稀徊还就是一般的老头子,又不是神,怎么边人的生死都能掐着?」想不透,风潇剑挑起一边的眉。
「啧,不过就同你说个话,好歹也多瞧人一眼,怎么又闷不吭声的?」垂下眼眸,嘴里嘟哝着,偷偷觑向烛光下的侧脸,卷长睫毛如扇,眨呀眨的,不知在瞧些什么。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墙上挂着一幅仕女图,画中女子有着如般的艳丽脸庞,身后为似锦的牡丹园,一片g紫嫣红,比肩瞧来,明媚的丽容犹胜三分。
女子无忧无愁,手捧牡丹于园中嘻笑,似乎能听得见那银铃清脆的笑声,只灯光昏暗,看不真切,风潇剑索性翻身下床走近,脸几乎对上画轴,眯眼仔细观。
这一瞧,当真目瞪口呆。
图中的女子,怎么好生眼熟啊?眼熟到他拚命揉着眼睛,又想弄瞎自个儿的眸子了。
风潇剑回头望去,正想问个究竟,却巧地对上莫晏的目光,朝他微微笑说:「图画中人便是浦阳公王。」微仰脸,用着一种世间罕有的清冷语气道:「也是我的生母。」声调极缓极轻,对映脸上的笑容,化为讽刺无情。
闻言惊愕,风潇剑再把视线放回图像上,比较两人神态眉目,当真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只他眉宇间多了份难以言喻的惆怅,纵使唇上挂着无谓的笑。
「风兄,你可曾见过自个儿的亲生爹娘?」
这突来的问话不免教风潇剑楞了楞,方回神,不觉皱着眉头道:「啐,你说的这是啥话?我从一睁眼,见的人就只有师父一人,我爹娘是生是死、何种模样我哪里晓得。」
「是了……对不住,算我一时错嘴。」莫晏轻轻一笑,神情显得恍惚。
「兄弟,你这是怎么啦?怎么净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沉默好半晌,莫晏这才幽幽开口:「风兄,我同你说个故事可好?」
「故事?好哇,我最爱听人说故事了,快说快说,我掐耳听着呢!」风潇剑难掩兴奋地凑了过来,伸长脖子直往他靠去。
侧身背对他,莫晏把睑搁在手臂上,动也不动,发出低沉却又清晰的嗓音:「十五年前,苏州下了场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雪,有日清早,天还未亮,远地便走来了个人。说也奇怪,这位男子模样秀朗,一身华服,却衣衫残破,但仍不掩与生俱来的贵气,他走到一户人家,怀中抱着熟睡中的孩子,他睡得极熟,甚至让人下了也不自知。可当孩子一睁眼,已是三日后的事了,当初抱着他的男子已查无踪影,眼里所见,即是他日后的师父们。」
顿了一下,瞧风潇剑听得认真,他继续说道:「因此男孩就在这户人家住了下来,拜了五位师父,之前的一场大病,让他几乎记不得所有前尘往事,所有的记忆皆是师父们替他拼凑齐的。在他过了八岁的那日,突然来了一位身穿战甲铁俚哪凶樱什么话也不说便急忙将孩子给带走了。那自称是孩子三叔的男人抱着他骑上快马,低头定定地望了他一眼,只说:『你大了,越发像你母亲了。』说着便落下泪来,之后不再说话,直来到一宅大院,走进荒废的园子,他将孩子牵到院落的一间厢房,他睁眼一看,只见里头躺着一个女人。
莫晏眯起眼,像是亲眼所见般娓娓说道:「那女人很美,瘦伶伶的脸蛋十分艳丽,只眼窝陷,映出两团黑,面唇苍白如雪,尽管身着朴素,仍流露出不凡的高贵气息。他把孩子带了进去,对着床榻上紧闭双眼看似睡着的女人,似是自语又似说与她听:『十七妹,我将你和莫意的孩子带来了,你瞧,都长得这样大了,这面容多么像你呀!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快,就是身子骨差了些……』他转头看了下孩子迷惘的小脸,嘴上嗤着苦笑,抚摸孩子的细发,缓缓地说:『三哥知道,这孩子是你唯一放心不下的遗憾,当莫意走的那刻,你的心魂早巳不在世上,终日宛如行尸走肉,就是让人无端按上个叛国罪名,你也甘愿受了……从小到大,什么事三哥都依你,可这回,三哥错了、错了──』他懊恼地抚在女人的身旁痛哭,哭了一会儿,似是麻木了,抬起眼来睁睁地瞧了许久,他忽地拉住男孩,像疯了似地大吼:『孩子,这是你的母亲!你要记住!』……」
说到此,莫晏忽地住了嘴,把眼移向墙上的挂像,在风潇剑的疑惑中说出一句更数他惊愕的话。
「那程子,是我第一见到我的生母,同样地,也是最后一。」垂下眉睫,他像是呓语般喃道:「不……合该说,那是我对她仅有的印象。」
「她是一个天生的美人,身份尊贵无比,因此多少沾染上皇家儿女的娇气。她心高气傲,俾睨一切,仿佛天底下的人都该在她裙下臣服,可再怎么样高傲的女人遇见心中至爱,同样无可自拔──偏偏教她遇上个和尚。」
转头瞅着风潇剑震惊的脸庞,他自喉头发出低笑:「当时,她躺在一荒废的院落里,四周飘散淡淡的恶臭,我知道我就站在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前,紧闭的双眸就像是睡着般,翠眉凤眼,纵始心魂不在,她依旧艳丽无双。我站在那儿静静地瞧着,对我而言她仅是个陌生的女人,可心头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甚至我几乎肯定,在遗落的记忆中我曾见过她,一同生活,耳旁似乎还传来遥远缥缈的讼经声,那样的熟悉、那样教我移不开目光……」
莫晏仰首望着画中人,幽幽一叹:「不怕不惧,不悲不泣,我足足望了一日一夜,直到泥土将她美丽的脸面覆上,从头到尾,我就那样睁大眼直睁睁地看着,甭说是泪了,就连一丝难过悲伤,我也感受不到。」偏过脸,唇角扬起淡淡的笑容,他用种很轻很轻的声调说:「她是我的生母,可我一滴泪却不曾替她流过……」
「那一夜,自称是我三叔的男人流着泪,细说所有前因后果,这是一段很长且悲哀的故事,可当年仅十岁的我哪里明白,我只傻楞楞地听着,看着他脸上的泪水,心底只想,这亡故的女子究竟是谁?什么公主、什么和尚、什么争权互斗,一切的一切,又与我有何干系?」没来由地,他叹了口气,仍浅浅笑道:「直到大了,心头渐渐开明,方才明白……或者该说,更早之前我就已明白所有的事──早在三叔告明的当口……」
「为何当下我不愿面对?爹娘的死,为何人所致?就是到了现下,对于她的死,我依旧不感到难过……」十五年了,他参不透、理不清,却又不得不想,惟有埋尘封,视而不见,久了,也就成了过往云烟。
可……为何,他仍记得如此清楚,三叔的一字一句,就像是刻在心版上,地烙印着,那股沉重的落寞始终挥之不去。
悠悠地,他带着笑意再轻叹,绵远而流长。
明明是悠然的笑却显得格外悲凉,风潇剑不住抚上他紧拧的眉,粗声粗气地说:「皱啥眉头,心底有不舒爽的事大声说出来就是了,何必要强装着笑?」
「没的事。」莫晏一楞,轻轻格开他的手,笑得一脸云淡风轻。
「明摆着呢!你当我瞎眼不成?」幸幸然地缩回手,风潇剑索性跳到他的床上盘腿坐着,朝他的背影道:「莫晏,这一个多月的相,你老摆着一张笑容,早也笑,晚也笑,时时刻刻无不笑着,倒真不妄这名,老教我以为你的脸是给粘上人皮面具了。那时我真想不透,啥事有这么好笑的?可现会儿,我终于明白了……」
「笑容,就是你的人皮面具。」他咧嘴划出一个大笑容,随即把脸一正,难得肃目道:「往日相,素来我也只当你性子淡然,无欲无求,甚至可说是到了无情的地步,但现在跟前的你,爱恨极重。我倒觉得,这样的你,才是真正的你。」
莫晏但笑不语,把眼淡淡一捎,嘴上嗤起一抹不明所以的笑。
这人,面上粗迈不拘,怎地有这样的七窍心思?
赞他观察入微吗?不过才短短数日啊……竟能自他的笑,将他看得如此透彻……或者该说,在他面前,是自个儿不知觉地泄漏过多的心绪……
但心绪这玩艺儿,岂是用肉眼瞧得出的。对于风潇剑的一番言语,莫晏仍选择沉默以对。
寂静中,悄然溢出一声叹息。
「夜了,睡下吧。」说罢片刻,便隐约地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见他闷不吭声,以为是睡了。风潇剑伸出手,轻轻推了他一把,见他动也不动仿真是睡熟了。他不禁张嘴轻唤:「兄弟、兄弟……」唤了好些声,背对的人依旧毫无响应。
自上头往下看去,双眸紧闭,当真是睡沉了,风潇剑怔怔地注视着他的睡脸,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细忖方才之事,回忆他是如何说着自个儿的身世境遇。
这是他首听得莫晏说了这般冗长的话。
以往,莫晏虽不至奉守沉默是金,可也非多言之人,若无必要,绝不赘语。据这些日子相以来,多少知晓性子为何。
他说,他不悲伤,甚至到了现今再提起往事,亦无所觉……若真是如此,那唇角的笑为何掺满了哀凄?难道他不知,自己说话时一张脸上全是哀凄之色?托着腮,风潇剑暗暗思忖,心头没来由蓦地一痛。
「爹娘吗……」他梦呓似地自喃,伏下身,仔细再把悠然的睡容瞧了遍,不自觉地拿手扫过拧起的双眉,眼底浮出心怜。
想他自小也是没爹没娘,当年一场大水冲散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满目皆是,好在他福大命大,一个襁褓孩儿就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中活了下来,兴许是命不该绝,没多时便让师父捡回去,砍柴烧水和习武,日子过得好不惬意,逍遥快活又自在。
同样无父无母,他也不曾为素未谋面的爹娘伤心难过。转脸看了眼墙上的画像,再低首瞧身旁的人,双目紧闭,发出的呼吸声均匀绵长。
真不够意思,当丢下他一人独自梦周公去了。
眼看窗外天色已蒙朦亮起,风潇剑精神仍大好,百般无聊之际,只频频盯着背影看去,竟盘坐榻上呆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
想着呆着,丝丝倦意袭来,他索性向后倒去,直接就在莫晏身旁的空位躺下,没一会儿功夫,便呼呼大睡起来,睡得十分香甜。
听着忽高忽低的鼾声,本该睡沉的人竟星眸微张,一滴泪,不问情由,缓缓地自眼梢溢落,滑过脸庞,渗入枕榻,终至了无痕迹……
【第六章】
直至日上三竿,风潇剑这才被刺眼的阳光给热醒。
一觉起来,身子上却多了件丝绸软被,偏头看去,身旁的人早巳不在,四周寂静无声,整个偌大的宫殿里,似乎只剩下他一人。
耙着杂乱的头,随即翻身下榻,转过一面牡丹绣屏风,却见一人直挺挺地坐在那儿,跟前搁了把琴,缕缕清烟在周围盘绕散去。
还想是谁?定睛一瞧,竟是莫晏。
轻步走过,瞧他闭着眼,双唇紧抿,打直背板正襟危坐在浦团上,神情安祥悠然。
像是没发现他似的,莫晏突然抬起手来,将十指抚在琴弦上,突地一声鸣响,倒把风潇剑惊了一跳,抬眼看去,却见抿直的唇角,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然而,两人谁也不开口说话,只让沉默一直延续着。莫晏再挑了几根弦,指尖流畅地在弦上抚动,奏出一段段哀凄的旋律。
风潇剑闭上双眼,随着高起迭荡的音律,似是沉浸其中,待一曲终了,好象刚从梦中醒来,迷迷惘惘的。
他慢慢地睁开眸子,看着眼前专注弹琴的男人,仿入无人之境,曲调越显越慢,面容也越发哀凄,一双修长细致的手拂过琴弦,蜻蜓点水般地细挑慢捻调出如流水小涓的曲儿。
他虽为一介武夫,不懂琴曲的好坏,可在这样的氛围里,他仿佛亦能自其中探知些许弹琴人不愿呈示的情感。
譬如,思念……
纵使莫晏不愿说出口,可那尘封心底久积的怨愤仍掩不了孩提浓浓的渴望孺慕,而这样的情感,造成的是莫晏不愿正示面对的思念──甚至连他自个儿,也毫无所觉。
风潇剑一手撑托着腮,静静地聆听。自他的神情、举止,听着他从不诉说的言语。此刻,他的心底浮上满足及说不出的愉悦。渐渐地,心神也一同弛放了,待曲终,环室归于寂静,风潇剑仍旧一手托腮,盘着腿坐在原地上楞楞地痴痴傻笑。
抚平琴弦,摆下双手,莫晏长吁了口气,把眼一捎,跟前人竟痴痴傻傻的直冲着他笑。
菱唇微扬,划出一道姣好的弧线,他随意一摆袖,大袖扫出的阵风含着淡淡熏香直扑上风潇剑的脸面,如此轻风一拂,倒真把人惊醒了。
在他街不及回神之际,莫晏已径自走出殿门早不见人影。
乍惊之下,风潇剑立刻拔腿冲了过去,嘴里直嚷道:「兄弟、兄弟你去哪儿呀?我肚子饿得直打鼓哩,哪有东西可吃啊?……嗳,兄弟,慢点慢点,等等我啊!」
奔出门外找了好片刻,就是连个衣角也没瞧见。
「好样的,他的轻功何时这样好啦?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人了?」
追丢了人,风潇剑独自一人在这陌生广大的地方就像只无头苍蝇似地,哪里传来食物的香味就往哪儿跑去。
奇的是,沿路上的内侍们也就随着他,不见阻拦。
这一阵乱闯乱逛竟走入了不知何的内院里,只见似锦,一朵朵盛开硕大的牡丹迎风摇曳,其间伴随着女孩银铃般稚嫩的笑声。
笑声?抬眼仔细往前瞧,这一见却使他呆住。
一个不知打哪来的奇装异服男子颇自得其乐地在丛间笑嘻嘻地旋转着,头戴用布帛缠起的帽子,腰系一条大粗绳,脚踏高而尖耸的皮长靴,身旁的宫女只立在一旁静候,所有人的眼里全带着笑意。
风潇剑有些惊奇的看着这一幕,待那人转过身来,竟是一张青春娇嫩的脸面,这分明是一张属于姑娘的脸蛋儿,怎么又偏生在一个男人上头?
鼻是鼻,眼是眼,唇是唇,虽稚气了些,五官倒十分匀衬,可仔细瞧来,同是男身女相也没他兄弟来的好看。
他看来看去,这一路来也瞧了许多各式各样的人,说真格的,兄弟的那张睑可说是压倒众生哪!虽比一般男子阴柔许多,可也有着男子该有的气魄及威势,刚柔兼并,更形成另一番风味。
只教他好生疑惑的是,这年头怎么男人全长了副娘儿们似的脸蛋?美则美矣,但身为挺天立地的男子汉就该是身强体壮,有着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豪迈,这样才算是个男人,然而秀里秀气的,尤其像眼下的这个人,当真只能用「不男不女」四字来形容。
啧,就连声音也像个娘儿们似的!
听着传来的阵阵笑语,风潇剑有些不以为然地耸耸眉,本想偷偷溜走找他兄弟去,怎知一回身正巧撞上后头的莫晏。
一抬头,印入眼里的便是适才还在脑海里缭绕不去的俊容。
「呼!兄弟你可真把我给吓死了!」他瞪大眼极力拍抚着胸膛,把眼一瞥,往莫晏身旁四周前前后后都给瞟了瞟,见他仍是一身月白长衫直瞅着自己笑,两手空空啥东西都没有。他不禁皱眉问道:「兄弟,你怎没替我拿些吃的过来?」啧,真没情义。
「风兄,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午膳时间已过,自然没吃的东西,我实在爱莫能助。」莫晏微笑以对。
「啥?他奶奶个熊!这儿地方那么大怎么连个吃的都没有?这不存心教人饿肚皮吗?」
「嘘,小声点儿。」莫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问道:「风兄,你怎会到牡丹阁来?」
牡丹阁?「我哪里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只晓得现下我肚子正饿着,得找个东西填填肚皮才行。」
风潇剑毫不避讳地东瞧瞧西看看,突见十步外正有一座凉亭,亭子里的石桌上摆满了许多绿绿的东西,虽不知那是什么,可光闻味道,甜甜的香气充塞鼻间,肯定是吃的东西!
「哈!兄弟你竟诓我,瞧那里不就一堆吃的吗?」话音未落,他已大步直往亭子走去。
莫晏见状,尚不及上前拦阻,就已听见自亭子那头传来的争吵声。
「喂,你是哪来的野人?竟跑来这儿偷吃东西!」一身胡人装扮的女孩立刻冲进凉亭,眼见一桌子的东西不一会儿就快被人扫个精光,气得浑身发颤。
可恶!这一桌子上的芙蓉蒸糕、沉香乌梅冻、枣梅凉@……等等甜品全是御膳房特制的,她一口都没尝过,却教一个不知打哪来的粗人给吃下肚去了。
正吃得不亦乐乎,忽闻耳边传来叽叽喳喳的吵闹声,风潇剑抬起头来,淡淡瞥了眼站在跟前的胡人,定睛看去,终是瞧清了她的脸蛋。
啐,他还当是谁?原来是那日于市集里抢人面具的小丫头!
往她气得红通通的脸蛋巡了一遭,风潇剑撇撇嘴,又拿了另一块紫糕塞入嘴里,鼓着脸颊含糊地说:「啥野人,我瞧你才是个不男不女哩!再说了,我哪是偷吃,你瞧见没有,这天亮得刺眼,正大光明的咧。」他朝上指了指,露出一个无赖似的笑,继续埋头苦吃。
见他一个个把甜糕塞入口中,不一会儿功夫整桌的甜点只剩空盘子,再听他竟说她是不男不女,女孩更是气得直跺脚,冲到他的面前叫嚷道:
「你、你竟敢……你可知我是何人?」她插着腰,扬起鼻头,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却用着嫩央央的娇嗓斥喝,让风潇剑听了不住皱眉。
「我管你是『河人』还是『山人』,现下我只管着我的肚皮。」他连眼都懒得抬,依旧故我地大口吃完满桌的甜点,随意拿袖抹嘴,顺势打了个饱隔。
噗,这人倒是有趣,竟把「何人」给听成「河人」了。待要笑出声,女孩急忙捂嘴憋住笑,扳起一张脸,正经八百地道:「你难道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吗?来人啊……」才一抬手,身旁随即走出一人阻断了她的话。
只消一眼,莫晏早认出眼前这位便是上回在市集里的小姑娘,依四周侍卫宫女恭敬的模样,遂躬身拱手行礼:「臣叩见承平公主千岁千千岁。」
承平定定地望着他,立时认了出来。「喔,你就是父皇新封的青光禄大夫?」
莫晏微怔了怔,随即从容答道:「是的。」
「你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在宫里,没有什么是秘密的。」似是看穿他的疑惑,承平冲着他笑得像朵,孩子般的容颜说出的话却十足沉。
这一句不经意的话使莫晏有些惊异,跟前的这位小公主不过才十二、三岁左右的年纪,应当是稚弱不晓人事,可她所表现出的竟是泱泱大度的气势和智能。心底忖想着,他低眉垂眼,依旧沉默无语。
「这么说来,你是皇姑姑的儿子,也是我的表皇兄?」承平眨眨灵活的大眼,想把人给看透似地在他周围转了转,一脸稚气地学着大人们的声调,扬起下颚,甚是有模有样地道:「你把头抬起来,让我瞧瞧。」
莫晏依言抬头,承平立刻凑近,一双秋水似的眸子往他脸上咕溜溜地转了一遭,立刻恢复小女孩应有的顽皮任性,拍掌惊呼:「果真和皇姑姑生得一个模样呢!」她大大地弯起唇角,笑得极为天真可爱,轻快地问道:「你叫什么?」
「微臣莫晏。」
「莫晏……那我叫你一声晏哥哥如何?」她笑嘻嘻的接上一句,忽地转过头,双手插在腰际上,朝身后的汉子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神气哼笑:「你呢?又叫什么来着?」
「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风潇剑是也!」风潇剑挺直身子,声如洪钟,回答得忒有气势。
闻言,承平呆了一下,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
真是个有趣的人呢!从小在宫里眼里所见皆是一张张森严冷峻的面孔,个个见了她莫不是恭敬喊着「公主千岁」,就是一个笑都没敢露,甚至连老是跟在太子哥哥身后的少年是如此。
难得地,宫中竟来了个这样好玩的人。眼儿眨巴眨巴的,承平往两人脸上来来回回看了好些趟,忽然抿嘴一笑,立刻凑上前去,冷不防地就拔起系在风潇剑腰间的长剑。
风潇剑大吃一惊,立刻抢回小手中的剑,瞪眼大喝道:「你做什么?」
被他这么一喝,承平缩了缩头,垂下肩,小嘴一扁,委屈地泛红了眼眶,低声说:「我见了好奇嘛,拿来使使也不行吗?我是个公主呀,父皇母后就连后苑的白鹿都赐给我玩了,不过一把剑,就你宝着,小气些什么?」
「嗳,你一个女孩儿哪里知道剑要怎么玩?」见她泪都挂在脸上了,风潇剑没辙地皱了皱眉,把手一甩,剑即握在大掌中,哼气道:「看好,这剑是要这么耍地!喝――」
他简简单单地自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形,把玩似的耍了几招,一个翻身打挺,亭子后边的草草全被削去大半,成了落缤纷。
一时间漫天瓣点点,承平乐得拍手嘻笑,撒了满身满手的儿,始终垂手以立的莫晏同样也洒上一身的瓣儿,笑看着玩乐的两人。
似是玩够了,承平抹去额上、鼻头直冒的汗水,毫无预警地走到莫晏身旁,没来由地便往他的手臂一抱,抬起粉扑扑的小脸,撒娇地叫唤:「晏哥哥,你净呆在这儿做啥?同咱们一块儿玩呀!你瞧,这剑使得多好看啊!」
一听这话,见他俩目光一道往自个儿瞧来,风潇剑便耍得更加卖力,手持破剑比画过来,又比画过去,一个缩剑回身,顺势带出几套拳脚功夫来,顿把长剑耍得虎虎生风。
本是玩笑闹闹,岂知一动了剑,耍上几回后,他竟认真起来了。
剑锋所及之,厉风四起,莫晏见状,心觉不妙,身形一闪,巧妙地以身护住犹在嘻笑玩乐的承平。
「风兄,剑使久了,该是歇歇了。」
待将承平安置在一安全的边上,他立马上前,悠然地顺着挥舞的剑锋,只用两指便紧紧地掐住剑身,另辅以手反身覆上那使剑的大掌,一瞬,一把剑便好端端地让他给握在手里。
风潇剑惊愕地看着空荡荡的掌心,怎么才一眨眼这剑就落在他的手上了?又他是几时学得这样一身的好武功?
满满的疑问如排山倒海般涌来,在脑中混搅成一团,风潇剑耙耙头,自他手中接过自个儿的剑,似是责怪地问:「兄弟,你有这等的好功夫怎不早说?」
「仅是三脚猫功夫,不过拿来护身,有什么好说的?」
啥?若这叫做只是三脚猫功夫,那他岂不是成了二脚猫了?风潇剑不服气地将剑朝他一指,倒眉竖目地喝道:「咱们来比比就知道了!」
「风兄,刀剑无眼,这些日子来,我的武功你也见识过不是,好坏优劣,都仅嵌上个马马虎虎,说好听些,就是多个护身之名罢了。」
「是好是坏,得比过才知道。」纵使他说得头头是道、句句有理,可风潇剑仍不改初衷地坚持已意,瞧他手里无剑,远边正好来了几位巡视的侍卫,便飞身夺来一把利剑,硬是塞入他手中。
「哎,风兄……」怔怔地望着手里的长剑,莫晏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怎么,你是怕我伤了你不成?」早巳摆好阵势、准备大显身手的风潇剑不由挑起一边的眉,有些老大不爽地说:「别像个娘们似磨蹭了,快提起剑来,我等着呢!」
莫晏沉默不语,只管唉声叹息,实则是怕自己一个大意误伤了他,可见他一脸雀跃、满腔热血的模样,该是如何推阻?
他不由得挤出一抹苦笑,把剑往旁一搁,即沉着脸道:「风兄,比试非是儿戏,恕我难以奉陪。」
怎好端端的,竟生起气来了?一见他恼了,风潇剑反倒慌了,完全手足无措,只得收回手里的剑,有意无意地蹭过去,还不时往他脸上照看好几回。
侧过身去的莫晏怎会不知他的心思?虽本无怪他之意,可这面上的气,还是得演得登样。他遂摆正面孔,却闻一丝丝窃笑声自周遭传来,抬眼望去,却见承平捂起小嘴,躲在一旁偷笑。
「平儿,你又胡闹了是不?」一群人自远缓缓走近,由宫娥簇拥而来的正是当朝美丽尊贵的新周皇后。
踩着轻慢的步伐,凤后抬眸睨着眼前垂首躬身的两人,一脸肃然地扬手道:「都抬起头来吧!」当两人双双抬起头来,就在她看清其中一人的相貌,明艳的丽容陡然闪过一丝惊惊愕。仅一瞬,她立时又恢复庄重的神态,沉声相问:「你……就是莫晏?」
「微臣即是莫晏。」
「真是好多年了……」瞅着那极为相似的面容,打量好半天,无端地,凤后柔媚一笑,点头喟叹:「我想想……是多少年了?有十五年之久了吧?想那程子你还是个小孩儿,一转眼,长得这样大了,要是浦阳公主泉下有知也该知足了。」忽地转脸过去,看见站在跟旁一身胡人装扮的女孩,森严的目光立刻柔和下来,换成一张属于母亲的面容笑问:「平儿,见过你表哥哥没有?」
「早见过了,母后您未来前我就和晏哥哥还有这粗汉子一块儿玩呢!」承平调皮学着胡人掩抑躬身,朝凤后行了个礼后,遂把身子凑近直接挨在母亲身旁嘻笑道:「母后,您怎来了?平儿还想过去同您请安呢。」
凤后笑笑,并不答话,只将目光调回莫晏的身上,温柔且至诚地说:「莫晏,既你已入得宫来,日后也不必拘礼,平儿孩子气重,就怕要给你添乱了。」一手抚着承平柔软的发丝,牵起小手低头吩咐:「平儿,去将太子请来。」
听得这话,莫晏心知这是凤后有意将人遣开,抬眼上看,正巧和一双清冷的眸子碰上。接过眼色,他转而淡笑道:「皇后娘娘,有话但说便是,这位是我义兄,不妨事。」
「咱们找一僻静的地方谈谈吧!」凤后望着他良久,溢出一声叹息,随后唤来紧跟的两名太监内侍,便自管往水榭中央的亭台走去。
*****
亭台内,摆上一桌的好酒珍馐。
正当两人落座时,风潇剑隐约感到事有蹊跷,偏眼环视,方才那两位内侍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再向周围看去,竟无人察觉有异。
他扯了扯莫晏的袖摆,挤眉弄眼好半刻,得到的是对方拧眉不解的目光。
将眉垂成八字样,他啧了一声,心想索性自己悄悄地溜去,瞧瞧看那两名内侍葫芦里卖的是啥药!
打定主意,风潇剑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此尾随上去。
凤后淡淡一捎,仿佛没察觉两名内侍与风潇剑离去似地小啜了口茶,始终沉默不语。
静谧的气氛就在两人之间流窜,徐徐凉风拂掠起裙幅沙沙作响着,更为这死寂的氛围中平添几许诡谲。
「这十五年来,你过得如何?」凤后率先打破沉默,拿着一双关怀备至的眼眸瞅着坐于对边模样清俊的男人。见他眉眼含笑,她微微敛下美目,低垂着头,扯着嘴角苦涩道:「当年你母亲可是先帝的掌上明珠,是先帝割舍不去的心头肉啊!怎么也万万没料到,竟让歹人的几句谗言给害了……」稍顿,将双目叵蛩,她用着凄凉却隐带尖刺逼人的声调说:「可你,为何又要回来?」
「微臣仅是受人之托,完璧归赵。」
闻见「完璧归赵」四字,一向沉稳自重的凤后陡然激动了!
明艳动人的面容显得苍白无色,双手不住发颤,直到触及像是从四周传来一道道疑惑惊异的目光,她几乎是咬紧牙根地问:「何人之托?」她舒了口气,徐徐再问:「是……浦阳公主吗?」
「所托之人,是微臣的师父。」
这么说来,应不是她……凤后像是放下心头大石,长长地舒了口气,逐渐和缓脸色,紧抿着唇角亦染上些微的笑意。
「莫晏,在这儿说话只行家礼不行君臣,甭微臣长娘娘短的,我听着烦。」她垂下美目,拿手抚着杯盏边缘,有意无意地问道:「东西你交于皇上了?」
「是的。」
「你可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一只看似价值不菲的玉佩。」
「玉佩吗?」凤后拖着腮,摆出一副佣懒姿态,冷冷笑问:「你对你的生母究竟明白多少?她虽贵为公主,却与和尚私通,作出悖于伦常之事,这事你可晓得?」
乍耳听来,一言一句像是在责怪他身为人子竟对母亲不闻不问,有失孝悌之礼,可仔细推敲话中含意,似乎又不全是这么一回事。
念头转到这儿,心中已有计较,她一番连问,非是一般闲话家常,倒像是有逼问口供的意味。
所以,原本不是难以脱口的问题,然莫晏此时却刻意沉吟未答,支吾几句后,仿是不得不老实答道:「微臣只闻知一二,其中细末,再无旁人告知。」
难道赵义从未透露任何只字词组?见此情形,凤后自然感到有不对劲的地方,可眼下又未能实际点出疑惑所在。于是,她状似感慨地点了点头,「也难怪你不明白,当年你不过是个小小孩儿,又怎会清楚所有原由?尤其宫中出了这样大的事体,怎好传出去……」
突然一阵默然,她随即强笑了笑:「但我明白……浦阳她死得冤啊!因她恨,恨皇上不顾兄妹之情,恨整个新周无她的容身之,也恨我当初没能救她……」往事再提,她不禁无声地叹了口气。「只怪皇甫少仲急于宣旨,要不她也不会含恨而死。」
接着,凤后将所有一切前因后果娓娓道出。
莫莫晏的生母――浦阳公主,乃是先帝章宗最为宠爱的十七公主,不仅因她美丽似同生母,更因她自幼丧母故更使得章宗宠爱,并将浦阳许配于当朝右相之子。
父母之命的嫁娶,纵使贵为公王之尊也不得违抗,因缘巧合下,亦或许是天意使然,浦阳偶遇一名法号莫意的和向,进而与之相恋。
可惜好景不常,浦阳以公主身份出入寺庙本非寻常事,一旦数多了,更教人无法不起疑,大伙儿频频猜测,常停于清静庙外的华贵车舆,究竟是哪位贵人所有?蜚语流转,谣言尘嚣直上,随同传入了太子和皇三子赵羲的耳里。
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公主与和尚私通相恋顿时闹得满城风云,此等悖伦丧德一事终于还是让先帝章宗知晓了。
莫意执意不愿相见,浦阳没法,只好将太子偏妃好意赠予的凤玉以作为此心不变的信物,恳请小和尚转交,顾不得此人是否可靠,仅附上一句:「见玉如见人,宁可玉碎,不愿瓦全。」遂伤心离去。
莫意与浦阳公主私通一事登时曝光,光凭与公主私通大罪,足可行以五马分尸之刑,弃于荒山野岭。
然民间传言,浦阳公主乃死于自家兄弟之手。
起因肇于当时章宗尚未病殁,皇宫内即开始了皇子争权,其中大皇子赵承嗣、皇三子赵羲、皇九子赵儒各有拥臣。按祖宗惯例,应立嫡长子为太子,可惜太子承嗣性好嬉游,是个标准的纨子弟,身旁时有一俊生随伺在侧,过度沉迷男色为章宗所不喜,加上拥立九皇子之宰相皇甫少仲进谗,趁章宗病卧榻上神智不清,得了圣喻领兵血洗东宫,太子被废,流放边疆抑郁以终,改立九皇子赵儒为太子。
可群臣有所反异,认为以弟为嗣,伦理不合,有悖于祖先宗法,又皇三子赵羲智勇兼俱、刚明果断,而太子赵儒虽性情柔顺,殷勤敦厚,可说是个至情至孝之人,但往往优柔寡断,难以坚持,加上常为偏听,容易为人所利用──这正是皇甫少仲极力拥戴的主因。
此等皇子争夺帝位之事,本与浦阳公主毫无干系,事情症结在于章宗在位时,看似疼惜浦阳这个小女儿,实则是将她作为功臣的赏赐嫁入宰相府里,并封其驸马为青光禄大夫。可他哪里晓得,在他这最惹人喜爱最美丽的小女儿心中,已有个男人身影,那便是她的三皇兄赵羲。
一是美若天仙,一是潇洒风流,尽管彼此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液,浦阳仍是不由自拔地恋上他的温文尔雅。众兄弟中,唯有九皇子赵儒和三皇子最与她亲近,尤其是三皇子赵羲,她视他为亲人,在那一片不可名状的情感中,她更视他如爱人。
在浦阳嫁人姚府后,整日郁郁寡欢,几回与道羲的相聚并不能满足内心的寂寞,且各皇子均封王在外,此时拥戴新立的太子赵儒只能留于东宫,赵羲却远居江南封地,来回更是不易。
有日,浦阳终是忍受不住漫漫长日的痛苦煎熬,就在霜叶红于二月的秋,灰蒙蒙的天色飘落细滑如丝的小雨,鞑鞑马啼踏破属于清晨的寂静,她带着如死灰般的心走入再无人居住的宅子。
,她望见一双幽蓝阴郁的眸子,与此同时,便注定了她这一辈子至死难休的爱恨别离。
一身侩袍袈裟的男人无端出现在齐王府中,浦阳却无暇去思想,只瞅着那一双蓝眸,唇线弯成温柔弧度,很美很美地笑了。
她不去辨别他的身份,因为她眼里所见,是一个单纯安详的男人,纵使他身穿袈裟,俨似和尚,可她心里隐约觉得,他并非寻常人。
岂料,没来由的猜测,竟然成真!
于章宗崩天后,职掌朝政的皇甫少仲便将赵羲的存在视为非除不可的肉中刺,怕他伺机造反,图谋篡位,把自己多年来极力拥戴的傀儡挤下帝位。所以他在等,等赵羲自投罗网的机会,而这一天,终是让他逮着了!
或是机缘凑巧,或是命定劫难,在多年后同样是落叶转红的节令,皇甫少仲无意中取得浦阳作为偷情信物的凤玉,不仅将当年闹得一时沸汤的悖德丧伦再现于世人面前,更实实在在的掐住了赵羲与身为前朝皇族贵俚哪意密谋叛国的罪证──即便是假,可又有多少人知情。
天下人所耻,是浦阳与莫意的不伦之情;天下人所恨,是赵羲和前朝皇子通敌谋反。
皇甫少仲热衷享受精心布置下的收获,小心异异地捧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立刻要求赵儒绝不可姑息逆贼,逼迫降旨与此事有所牵连的皇室子孙自尽谢罪,以杀一儆百,但向来老谋算的他却不见隐于赵儒身后的那双娥眉下的英雄气,螳螂捕蝉在前,黄鹊早巳伺机在后,早年埋下的杀机已如春芽滋长。
就在他执行肃清大业之际,仅是后宫才人的凤后料准时机,义无反顾地奏请皇帝顾及手足情义,道出皇甫少仲的狼子野心,而这自然是为她自己打算。
赵儒本是心慈良善,只一时为小人蒙蔽,经凤后一言,忽心有感慨,惟事已难以挽回,遂将皇甫少仲一干人等尽皆死。
说穿了,整件事不外是一场借刀杀人的戏码,她密谋筹划长达十多年,只为巩固赵儒帝位,待时机成熟便能假借皇甫少仲之手铲除异己,然后顺顺当当地将他按上个残害皇族宗室的千古罪名。
她自认做得天衣无缝,可百密仍有一疏,凤玉即是当年唯一留下的罪证。
这是她的大意疏忽,在享受爬上皇后之位的得意使她彻底将这桩尘年往事诸脑后。如今凤玉重现眼前,她自当不能等闲视之,尤其在这当口,她更要冷静自持才是。
凤后细说了早巳编派好的一套说词,可疑之,说得面面俱到,极为漂亮,几乎挑不出任何不妥的地方。
「而无端造就一场祸孽的凤玉,就是当年本宫交予浦阳的。因我实不忍见她为情伤神的模样,同为女人,我岂会不明白她的苦?」仿佛沉溺于回忆中,凤后摇摇头,神情显得无限唏嘘。「没想到,却因我的一片好意,害死了她……」眼里嗤着泪光,她略显激动地抬眼看向莫晏,抽抽噎噎的问:「你说说,是不是我害死她的?」
「那天夜里,宫里静得可怕,本宫拿着好不易才向皇上求得的赦令正要托人赶往宣旨,无奈天不从人愿,皇甫少仲却已……我、我始终慢了一步。」说到此,艳丽的容颜上已是一片清泪。
听着凤后至情至性的陈述,满目感伤,莫晏不知该作何感想?她所言之事,尽管字字恳切,哀婉动人,但听在耳中犹如他人之事,与自身毫无干系,有的仅是陌生、萧然,更多的一种言不由衷的感受,却又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恻恻的,这也让他一时之间,难辨何种滋味。
「如今皆已成为前尘过往,既是往事难追,天后又何需介怀至此?」莫晏依旧一脸泰然,从容的像是没事人般。
这般仿佛事不关已的神态倒教凤后更为惊疑,心下思潮起伏,面上却丝毫不露地哽咽道:「早知如此我实不该、不该……」她揪紧胸口抽搐着、呜咽着,几乎泣不成声。
哭了好一会儿,满腔的痛楚长伤似巳随泪流尽,凤后抚着胸口调整自己的气息起伏,眨了眨眼,睁起一双含忧带泪的眸子苦笑道:「对不住,是本宫失态了。」
「相信浦阳公主在天之灵,见皇后如此惦念定然万分欣慰。」
「你说的是,都已成过眼云烟,我何必再提这些伤心事?」哭声是停止了,但仍泪流不住,凤后拿起帕子拭去眼角泪渍,顶着一双红通通的眸子,啜了几口茶缓过气后,这才轻启檀口:「对了,都只顾着说这些,方才本宫听你说仅略知一二,那么这些事又是谁同你说的?」
「是微臣的师父。」
「那……你的师父又是哪位高人?」见他面无表情,凤后微微仰首,眯起的双目闪动着冰雪似的清冷。「本宫只是问问,并无他意。当年这桩事闹得满城风雨,要堵天下百姓悠悠之口,是绝不可能的事,本宫仅是好奇,为何你师父会知道你就是浦阳的孩子?」她转脸笑问,盈盈笑颜中再无先前般和煦。
这是有心试探,也是想究的语气,莫晏自然明白,毫不迟疑地接荏道:「因为……微臣的眼眸。」他顺而补上一句:「微臣的瞳色与常人不同。」
眼眸?凤后楞了下,当真倾身仔仔细细瞧着莫晏的眼瞳,看似邃的黑褐却隐约带着幽蓝光芒。这是异邦人才有的特征,而莫晏的父亲莫意为前朝皇族余孽,一双幽蓝似海的眸子正是前朝皇家贵俚闹っ鳌
「是了,你父亲是异族,本宫虽未曾见过他,可往日常听浦阳提起那双蓝的眸子总似时时含着忧伤、悲凄,仿佛心里头有千千万万颗大石沉甸甸地压着,却又邃的像是要把人的心魂给吸进去,也就是那样的一双眼睛,她看不清、望不透,宛如不似尘世中人般的神圣,敦她无法自拔,心甘情愿地陷落了……」她凝神回忆着,仿曾亲眼所见,倾俄望向跟前的一双蓝眸,感慨至地说:「你也同你父亲一样,有一双细致漂亮的眸子。」
然则,那颗心,是否也同莫意般动荡不安,就犹未可知了?
心里这样想着,凤后却不启口相问,反而嘴上漾着满意的笑容,连番点头算是结束了这不下多时的长谈。
她举杯喝了几口热茶润润略干的喉头,瞥见盘中糕食未动半毫,不禁笑问:「咱们都说了这么久的话,怎么不见你动筷?这儿虽是宫中,可也算是你的家,既是自家人也就毋须客气了。」说罢,她也挟了一口糕点放入嘴中,忽然脸色大变,帕地一声将铜制的箸子用力摔在瓷盘上,媚眼一捎,面布寒霜的喝道:「还不快把玉华这贱婢拿下?」
环伺周旁的一个宫女闻言立时跪下哭饶,嘴里频频喊冤求娘娘饶命等语,侍卫拿着木棍趋前,就在众目睽睽下一棍棍结实地打在跪倒的身子上。
尖刺的喊叫哭泣不绝于耳,凤后面容严地瞧着底下已焉焉一息的宫女,把眼微瞥,大出意料之外的是那清俊的脸上只是显出淡淡讶异,莫晏始终冷眼旁观安坐在位,不发一语地沉默着。
直至最后,乱棍下的人已没了气息,在凤后的默示下侍卫们将再也不动的身子拖走,足尖点地,留下一道蜿蜒绵长的血痕,教人瞧来着实触目惊心。
这场突然的事件无不令在场的宫女太监们个个噤若寒蝉,凤后没来由的一喝,便教一个活生生的人血淋淋地笞死跟前,大伙儿彼此你看我我看你,一个大气也没敢出。
「母后!」姗姗来迟的太子赵管急走上前,一脸惊慌地问:「适才……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不值再提。」凤后一副不愿追究的口吻,反皱着眉,语气严厉地说:「我让平儿去请你,怎地这样晚来?还不快见见你皇姑姑的儿子?」
「天子殿下万福。」莫晏率先起身供手行礼,赵管亦同躬身回礼,转向凤后g道:「母后,这位是?」
「你还瞧不出吗?仔细看看他像谁?」凤后自亭台上走了下来,瞅着赵管发笑:「不就是你小时常常叨念的画中美人儿。」
轻啊一声,年少白晰的脸上蓦地红了,眼前一身圆领长衫打扮的男子不论眉、唇,甚至那高挺小巧的鼻梁,都像是精心刻画出来的,堪称巧夺天工。
赵管瞧着,不觉呆了。
犹记得当在他还是孩童时,有日不知怎地,胡闯乱逛一遭后便走入一座久无人居的宫殿,八盏精致鲜艳的宫灯散出七彩光芒,璧纱隔扇后供俸的是一幅女人画像,他好奇地走上前倾头细瞧,图中画的是一名身着华丽宫装女子。
月白素衣绣着朵朵盛开的牡丹,映出她乌黑秀眉、双眸寒潭般清,如玉般的肤色显露在外,带上她眉唇含笑,犹似牡丹绽放迎人,裙幅袖摆自身后垂曳到地,飘扬飞起,宛如就要凌空飞升的仙子。
她的一颦一笑,眼波流转,粉腮淌着少许的晶莹泪珠,更似晓含露,愈发神韵动人……似嗔似笑也似悲,画中人像是拥有介于神凡两界的情思,此情此景便长久地留在他的心底。
那程子,他以为那是一幅天女舞戏人间图,为天而喜,为情所伤,再行经走过,却偶然听得年迈的宫娥坐在阶前埋首理供,口中不断轻吟低唱:「寥落古行宫,宫寂寞红,偏生彩凤无双翼,一曲相思难相守,牡丹不爱宫墙柳,只叹前缘误终身……」
后来,方始知晓此宫殿是先帝为浦阳公主兴建,特赐名玄阳,而宫中所供之画像即是浦阳公主,亦正是他的皇姑姑。
如今,当年思思念念所想的画中人就在眼前,教他怎能不心慌意乱?
颤巍巍地伸出手,他急促呼吸着,胸臆间翻江倒海,犹如万马奔腾,乌黑的眼透出内心极度的紧张和不安,怕立于眼前的仅是一场幻梦。
触及的x那,突来一阵凛然狂烈的疾风忽地匆促掠过,赵管吃痛地收回手,再仰首时,一张黝黑刚毅的大脸登时立现在不过两指间的距离,正挑起一边的眉,瞪大眼,面目狰狞地瞧着他。
「你想做什么你?」风潇剑因寻无所获,百般无聊之际又绕了回来,谁知在偌大的御园找了半天,刚走对路子好不易寻得莫晏,竟看见有个不知打哪儿来的浑小子居然想趁机轻薄他的好兄弟!
「风兄,不得无礼。」莫晏喝斥了声,朝赵管歉然一笑。「殿下,实是对不住,这位是微臣的义兄,倘或有任何冒犯之,微臣在此向您告罪。」
「兄弟,何必对他这般客气!什么殿下不殿下的,我明眼就瞧着他要对你不规矩,哪里晓得长得还人模人样的,连个男人也碰!」
这不明摆拐着弯骂人是衣冠禽兽吗?幸亏他目不识丁,所知有限,这也才说不出什么难听话。莫晏不由摇头失笑,满腹歉意地说:「微臣的义兄初入宫中,未识礼数,多有得罪了。」
站于身侧的风潇剑一听此话还想开口辩驳,却让莫晏抢先一步捣住他的嘴,以免又招惹祸端。
「不,这位兄台豪爽率性,想来是位热血忠义之人。他说得不错,确是我一时忘形失礼了。」想起方才之事赵管亦感到有些羞惭,若不是风潇剑突然闯入他方始大梦初醒,岂不是在众人面前徒惹笑话吗?
堂堂一位新周太子、未来的储君竟做出此等逾礼的举止来,甭说教人笑话,就是向来承贯帝王教育的他更不容许自己有任何差池,倘或看在母后的眼里,又会怎么想?……
母后!思及此,赵管浑身一震,猛地转身过去,一双黑溜溜的眸子如寒潭冰石,更像闪着寒光的利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朱唇微勾,眉目带笑,可笑意却未达眼底。
「母后……」赵管面无血色的垂下头,鹊厍峄揭簧。
凤后仿佛恍若未闻,秀眉一拧,仅仅一瞟便将目光亓丝,投至风潇剑粗矿的面容,随后瞅向莫晏,轻言道:「果真是条血性汉子,只这儿是宫中,不比市井乡野,莫晏你得多多提点你这位义兄,要是哪日不意顶撞了皇上,可不是掉脑袋就可了的。」语毕,便自管走了。
怔怔地望着母亲离去的身影,赵管不住叹气,轻轻摇了摇头,心底随即涌起一股不安,面上掺有焦急之色,回身道:「或许我这么说有失人子之情……可容我奉劝一句,待在宫里生活,你俩得时时小心提防,母后她──」
说到此,他忽然停了下来,神色相当复杂,只抬起眼来,欲言又止地望了莫晏一回,随即摆袖一挥,满脸忧虑的转身离去。
「是怎么了?」风潇剑不解地搔搔头,看着隐没的背影,又再转头瞧瞧身旁的莫晏。 见他也是一脸不知所以,风潇剑愈发好奇,忍不住挨身过去,兴致勃勃地问:「啥?到底是怎样?方才你和那女人还有那自称是殿下的小子都说了些什么?」
莫晏睨了他一眼,叹道:「说来话长。」
「什么话长话短的,甭管多长你就说吧!兄弟你别这样见外,就快说给我听听嘛……咦?兄弟你要去哪儿?是不是哪里有好吃的?喂喂……等等我,别走这么快啊――」
【第七章】
回到玄阳殿已是日正当中。
此时正是八月桂香,喧腾上涌的热气倒不比三伏天弱,纵是位于北面,却也没凉爽多少。
哇,这样热的天真亏得他喝得下去。低头看着捧在面前的冰镇梅子汤,再抬眼偷觑莫晏手里烟雾袅袅上升的热茶,心里不由万分赞叹。
「方才你上哪儿去了?」没来由地,莫晏开口问道。
这话问得突然,风潇剑闻言一楞,险些打翻手里的梅子汤。
「呃……咦?你怎么知道?」本以为自己溜得神不知鬼不觉哩!没想到还是让他知道了。他盘起一只腿坐在软榻上,挨着中央高起的隔垫,眼珠儿滴溜一转,左右张望了一会儿,倾身向前,凑近耳边道:「我觉得,事有蹊跷。」
没头没脑突然蹦出这样的话来,莫晏平静的脸面露出一丝诧异,瞟眼再问:「何以见得?」
「就皇后身后跟着的那群人啊!你还记不记得咱俩在酒楼吃东西时,坐在楼上的两个汉子?」见他点头,风潇剑扬起笑,很是得意地说:「你说得不错,咱们不去找他们,他俩自会找上来。当日咱们见的那两人就在这里,也就是那啥劳什么皇后后头的侍卫。在你和她说话的当口,他们趁机神神秘秘地往后溜走了,我瞧着古怪,就跟上去瞧瞧。」他眼睛一亮,对此发现心里似乎很乐。「嘿!早说了,让我和他们过挝两招也不是坏事,现下好了,他们俩真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喔,那你瞧见啥了?」莫晏似乎颇有兴致地罢下茶碗,嘴上漾着一抹淡笑。
「啥都没瞧见。」大口饮尽,风潇剑仿若舒适难言地吁了一声长气,开始比手画脚。「我看他们左绕右绕的,我也跟着左转右转,走着走着来到一很大的废园子,也不知那里是什么地方,就听他俩和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孩子低头吱吱喳喳,像蚊子叫似地,然后我嫌着无聊一闪神,人就不见了。」
孩子?他挑眉再问:「人怎么可能平白不见?」
「是不可能,可我哪晓得他们上哪儿去了。」这一点,他百思千想也想不透。
总而言之一句话──「你跟丢了?」莫晏无奈的下了结论。
「嗳……」风潇剑不好意思地搔头笑了笑,随即又回复痞赖的模样打哈哈说:「人是跟丢了,不过不打紧,反正咱们知道人在这儿才是最紧要的不是?」
莫晏淡淡捎去一眼,神色未变,可不知为何,风潇剑不由得打了一身冷颤,挥手低声叫嚷:「好啦好啦!算我不对可以吧?可至少没让他们知道我在后头悄悄跟着啊!」
或许,不是没人发现,就怕这是有心人特意设下的局,只为请君入瓮。
经过一番长谈,对于凤后,他虽然无法通盘了解,可从理路上论是非的把握还是有的,她倘或真有要事,绝不会明目张胆地当面嘱附,可能请君入瓮,亦可能是在他俩面前虚晃一招,抑或是单纯试探他俩人的心性,是否为安份守己、不招是非的人?
莫晏想来想去,突然感到她这一举动并不如预期中的简单,背后的用意无法一时通盘厘清,下一步路也就更难走了。尤其兹事体大,诚如凤后所言,在宫里生活,但凡一言一行,得时时小心注意,一个不慎,甭说落足陷,项上人头能否保全真得看天意了。
但此般道理,就算说与他听,也未见得能明白……暗自思忖,话本已到嘴边,莫晏却把一切全又咽了回去,表面不露地淡问:「还有呢?」
啊?还有什么?风潇剑皱眉想了好半天,嘴里喃喃:「除了这事外,就没别的了 。」
莫晏默默喝了一口酒,停顿好一会儿才说:「风兄,你说他们是当日在酒楼里的人,你没认错?」
「当然!就算他们化成了灰我也认得!」风潇剑索性翻身下榻,拉了一旁的凳子挨近过去,猛拍胸脯大笑:「兄弟你太小看大哥我了,我这人啊没什么本事,就是一双眼利得很,只要让我瞧过一眼,绝对不会错认。」
莫晏把杯沉吟,像是别有他事在心头盘绕,暗自打量斟酌。过了半晌,方始开口:「倘或他们易了容呢?」
「易容?」是说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吗?摩挲下颚,风潇剑自语似地说:「还是有法子,易容仅是脸变身变,可内在仍是不变的,而且武功步法更是难以更改,打上一回不就明明白白了。」
「风兄,这儿是宫中,千万别做出鲁莽事。」他很是谨慎地提点。「虽动或求福,可静则祸止,在宫里,一动不如一静。」
「啥动不动静不静的?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双眉打成八字结,风潇剑双手飞摇,顺势比了几招拳上功夫,胸有成竹地嘿笑道:「我只晓得兵来将挡,他们若是先出手,我是绝不会客气的。」
「大内之中,高手如云,一个大意疏忽,便再难挽回。」莫晏想也不想,顺口脱出。
什么?这话是啥意思?咬文嚼字的,风潇剑实在听得模糊,慢慢把他的话仔细体味一番,终是理出话中之意。
「兄弟,你这是在担心我吗?」他好感动,感动到眼眶发热,原来兄弟这么在乎他!「你放心,我绝对会小心再小心,要是失手了,我就是撑着最后一口气,拚了命也要赶来见你。」
「你瞎说什么?」没料想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甚至是脱口而出的,竟引得他如此激动。莫晏不禁有些啼笑皆非。「我宁可你好好活着,也别去拚个你死我活。」若是为他而死,那真的是他的一大罪过了。
「我师父常说『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不枉咱们是生死至交,有你这句话,就算我身中千刀万剑,也在所不辞!」感动到爆泪!风潇剑冷不防地跳起来抱住他,紧紧搂在怀里,像是对待什么珍贵宝物。
千刀万剑,那可成什么样子?不就变剑猪了……心里胡想着,一个没注意正巧让他搂个实在,频频拿脸磨蹭,就算莫晏再心性淡然,对任何事不放于心上,可这般从没有过的亲近,亦不免惹得一向悠然的俊颜略显窘态。
不着痕迹挣扎几下,无奈风潇剑力大如牛,把他紧紧揽抱,身上宛如套了捆仙锁,当真动弹不得。
没法,他只得叹道:「风兄……你、你先把我给放了。」幸亏偌大的殿堂只有他们两人,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可不是什么好招人说嘴的事。
「啥关系!咱俩好兄弟、好哥儿们啊!」
哪怕是寻常亲兄弟也未见得这般亲密。搁在心里不便说,莫晏仅是淡淡问上一句:「风兄,敢问你多大岁数了?」
「你忘了,我打小就是个孤儿,哪里晓得自个儿多大?我只知道师父是在十八年前捡到我的,那阵子我还是个襁褓中的孩子,至多不出二十……嘿,要不,你瞧我多大我就有多少岁数啦!」风潇剑有些摸不着头脑,完全不察莫晏已趁机悄悄挣脱了去。
「那你咧?又多大了?」瞧他这模样必定不过十八。
「你说呢?」莫晏神秘地一笑。
「我说啊……」眼珠儿往他全身上下仔细地打量一遍,端详个实实在在,风潇剑挺起胸膛,很是自信地笑道:「肯定比我小上个两、三岁。」
莫晏把唇微抿,划出一道极为好看的弧度,并不答应,反问道:「你觉得这儿如何?」
这儿?风潇剑倾头上下左右全都瞧了回,满目皆是雕梁画栋、金璧辉煌,出娘胎到长大,从没想过自个儿有朝一日能住在这样宽大漂亮的屋子。
他老实地说:「我瞧挺好的,就是冷冷清清,没啥人味,大虽大,可住起来实是不甚自在,要比起来,我还是喜欢同师父在山上住的地方。」
一提及师父,风潇剑不由得想起过往种种,那些相依为生的日子,兴许穷困了些,可他一点也不以为苦,清早砍柴练身,偶尔下山采买,这般惬意的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而今跟着莫晏一路上京,吃得好,住得更是好,可不知怎地,心头隐隐有那么丁点的不踏实。
「怎么,想家了?」毕竟初入市井,难免多少感到不适也无可厚非。见他眼眶微微泛红,莫晏并无任何取笑之意,仅是关切的问上一问。
「才没!你少胡说,我又不是三岁孩儿怎会想家!」风潇剑往脸上瞎抹一阵,没多想即冲口而出:「你自个儿还不是老想着你娘!什么浦阳、和尚,那不都是过去的事了,净揣着烦又有啥用?」
话一脱口,风潇剑才意觉自己竟口不择言说上一堆不该说的话,如今再多的懊恼悔恨也是覆水难收。
「是啊……你说得对极了,说什么过往云烟、前尘俗事,到底是我挣不开、想不透……」
「莫晏……我、我真是无心的,方才的话,你就当作没听见好不?」
「风兄,我并无责怪你的意思。」话虽如此,细致绝美的容颜却苍白如雪,莫晏目空仰首,苦涩一笑:「人生如戏,不过梦一场,纵然生得富贵,住得高宅大院、喝的是琼浆玉露,吃穿不外锦衣玉食,然你道世间最苦的是什么?有人说是『求不得』,可他们哪里晓得,有时求得了,才是最苦的。」
「兄弟你别那样笑啊!」笑得他心里难受。
「我能不笑吗?」莫晏、含笑……笑尽世间百态,更笑浮华虚邈。莫晏像疯了似地抚额大笑,眸中星光辗转,不知是悲是喜。「那自称是我三叔的男人曾言,取名莫晏,惟盼望沉冤昭雪,她能有含笑入地的一日,可四师父却只愿我无忧淡泊一生,什么都不求,什么也不去想,就此终生。」
可人非草木、亦非太上,焉能忘情?纵她无母子之情,他也不能作出有违母子之义的事来,父母的血海仇,身为人子的他不得不报……
良久,终是止住不绝的狂笑,他茫然睁大眼看着风潇剑,神情越发恍惚,接着微微侧身,犹如梨初绽一般漾出抹清淡柔情的浅笑。
「是我说错话,你就是骂我、打我,我决计毫无怨言……但你何必要强拗着自个儿咧?你要真心想笑,我陪你大笑一场,你要想哭,我也就在这儿伴着你……」风潇剑不知该作何表情,更不知该说些什么。面对眼前笑得一脸无谓的男人,他只感到心头一阵揪疼,往前跨进一步,以几近哀求的口吻低着嗓说:「你别这样,好不好?」
莫晏摇摇头,自喉间发出一阵阵的轻笑。
那笑是如此的低沉婉转,仿佛含着说不尽的悲凉、凄苦,许多感慨、许多无奈都溶在这一阵淡然的轻笑声中,听在风潇剑的耳里,别是苦涩难言,心底又是一痛。
「你别笑了、别笑了……」
「你看见了吗?一个好好的人……就那样死了!」愁肠百结,心比絮乱,莫晏抬目上望,突然扯住他的手,面容显出狰狞,神情激越地嘶吼,完全不见平日悠然清朗的模样。
「狠狠把人笞死了!」话音方落,胸臆间陡地翻腾激荡,忽然喉头一股血气上涌,他不禁往后踉舱一几步,微倾身,鲜血顿时撒的满地赤红。
「莫晏──」
风潇剑惊见,立马冲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只觉手中湿滑一片,仿佛有液体淌过,小心扳过莫晏的身子,却见他嘴角缓缓流下一行血水,竟毫无止歇之意。
蓦地一楞,风潇剑简值呆了、傻了,不自觉越发将人紧搂,猛力摇着他的肩头,拚命大喊:「兄弟你醒醒,别吓我啊!兄弟、兄弟……」
他唤了无数声,怀中人依旧没有清醒的迹像,只清楚得看见底下胸口急剧地起伏着,随着每一回的颤动呕出一口口掺浑黑丝的血水,如一道永不断绝的溪流自唇角潺潺蜿蜒而下,光可鉴人的玉石地迅速积成一滩血洼。
见此景况,风潇剑当真手足无措,一手撑着莫晏的身子,另一手则是努力捞接嘴角流淌落下的鲜血,急得像是要哭了出来。
「兄弟,你可撑着点,别有事啊……」说着,他愈加狠狠抱紧不停呕血的莫晏,黝黑粗犷的脸上不知何时布满点点晶莹,拔腿往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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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闪烁,衬得如泼墨一般黑的天际染上层层彩云,宛似日落西山,夕阳映照残霞,渲成一片艳红。
身着浴血战袍的男子站在一小院前,嘴上微微嗤着一抹浅笑,动也不动地,仅是扬首凝望茫茫大火失神。
「从今日起,你就改名叫莫晏,以此名慰你娘在天之灵。」忽地,男子轻抚过孩子细嫩的脸蛋,黑曜石般冷然的眸子掠过一丝伤感,指着前方炙热火焰,目光不移道:「你要好好记住眼前的一切,有朝一日,势必讨回!」
幽蓝色的眸子眨了眨,男孩抬眼上看,但见男子似笑非笑的神情大有恨意,眉间却无牵挂,红光交映的平静面容缓缓淌出晶莹。
悄悄地,滴落下来。
豆大的泪如雨洒落,男孩忽然感到背后一阵冰凉,心底微惊,顿时明白了那一滴滴的泪水究是含着多少说不出的空寂感伤。
即使是满天绚烂的此刻,也宛似镜水月,转眼成空──男子仿佛悟出这样的道理,眸中煞气随着火焰逐渐地灭了。
他放开孩子的手,缓缓往大火走去,停住脚,头也不回地说:「晏儿……你娘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女人,纵她是我的亲妹妹,可感情一事,岂能以理平之,我知道,这千古大错的事,我到底犯下了。」
森冷的语气转为温润,脸上一片凄凉,他提着疲累的身子蹒跚走近炽焰,目光直盯耀眼灿烂的赤红,那其中似乎立着一名女子,朝他绽出牡丹一般娇艳的笑容──颈间缠绕着素帛,那如梦般的笑显得无奈且讽刺。
男子眯起眼,现出一片痴迷,俊容恍惚地笑了,眼梢的泪却不断溢出。
「浦阳,你原谅三哥了吗?」他莫名的伸出手来,似乎要拉住什么人,就连火星染上衣角亦无所觉,只是朝着火堆又哭又笑:「你的冤、你的仇,恕三哥无能为力……原谅我、原谅我……就让你的孩子为你报了!」
话音方落,硕长的身子蓦然跃入,如同漫天飘散的灰烬,清风吹拂,一生的恩怨纠缠、情迷爱痴,转瞬隐没虚无。
「喝!」幽蓝的凤眼儿直睁睁地望着罗帐顶,一脸迷茫,仿若不知身何地。
是……着魔了吧?
莫晏松开捏紧的拳头,正要翻身下床,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吵闹。
「我说,肯定是你让晏哥哥受气,要不怎会闹成这样?」说话的是嗓音极为好听的姑娘,突然一阵衣服磨蹭拉扯声,她语带责备的_道:「唉,别别,御医不都说没事了,人正在里头歇息着,你就这么瞎闯岂不添乱?」
「没事个屁!我亲眼瞧着他呕出那么一大缸血,要不你吐看看,我就不信你也没事!」
「你、你真是个粗野人、鲁汉子!太子哥哥都让人请来宫里拔尖的御医了,也用上乘珍材去熬药了,你穷担心个什么劲儿?你怎不多想想,晏哥哥这时最需要的便是好好静养,你偏要去扰,这不存心不教他好过吗?」
「你──小丫头片子,我懒得同你说!」
说毕,风潇剑随即推门进入,却见莫晏倚床而坐,面无血色,唇角仍是挂着熟悉的笑容。
「好端端的不躺着,起来作啥?」粗黑浓眉倒成八字样,风潇剑急忙走了过去拿起软枕放至他身后,大剌剌地坐在床沿顺手便往那珠玉般的脸庞抚去,仿是松了口气道:「看样子气色是好多了。」
他忽然侧身瞎摸一会儿,不知从哪儿变出两颗包子,递到面前。「你肚子饿了吧?」他笑嘻嘻的说:「喏,兄弟我啊特别替你留几个包子起来,熨在肚皮边上,就盼着你醒。你瞧,还挺温热的,快吃快吃,把你吐的血全给补回来。」
「真脏!你当自个儿的肚子是蒸笼啊?」原站在一旁的承平此时也凑了过来,捏着鼻子面显夸张地道:「晏哥哥,你千万别吃,要吃下肚去只怕到时呕的不止是血了。」
「你少瞎说,本大侠的东西哪里脏了!」去一记白眼,风潇剑转脸笑道:「兄弟来来,我保证吃了不仅没病没痛,还能强身健体哩!」
见他俩一来一往、彼此互不相让的模样,莫晏暗笑在心,接过包子颔首:「多谢风兄。」
但接了不吃,难免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在一双牛眼的注目下,他勉强咬了口,果真余温尚存,只外皮上似乎多添了味儿。
他笑笑,不以为意,直把整颗包子吃个精光,风潇剑又把另一颗塞到手中,这才面有难色的推搪:「够了,身子刚妥,实是再吃不得了。」
「也对,你身子才好上一些,是不适宜吃得太饱。」风潇剑倒也干脆地取走,直接往自个儿嘴里丢,一面嚼一面说:「兄弟你知不知道,你这一下可真差点把我给吓死了!」
「是啊!晏哥哥你睡着了不晓得,这鲁汉子抱着你没头似的乱闯,频在宫里打转,幸得遇上的是太子哥哥,要不他这脑袋早搬了家,哪儿还能在这儿闲扯。」承平嗤笑几声,桃似的小脸随即换成一副正经。「御医说了,晏哥哥你这是一时郁气滞结,只要少忧少愁,好好静心休养便会没事。」她往旁瞟了一眼,意有所指地道:「谁道某个鲁汉子偏要闯进来扰,一点儿也不让人安生。」
风潇剑哼地一声,嘴里不住咕哝:「我这叫关心,谁晓得你那太子哥哥趁咱们不注意时动了什么手脚?莫晏是我的好兄弟,我自要护他周全又有啥错。」
「你就爱净瞎编没有的事儿,太子哥哥心慈人善,才不会做这等事呢!」看风潇剑依旧是一副不服气的神情,承平气得一踱脚,朝他比个鬼脸便跑了。
「正好,她再不走,我当真要出声赶人了。」长长吁了口气,风潇剑眉头舒展, 一回头,却见莫晏满脸疑惑,眉宇间似有责怪。
「我又没说错,打从一开始我就瞧那太子没安什么好心眼。」他低下头,忽然想起什么,转脸惊问:「兄弟,你身子真没事了?」
「没事,让风兄担忧了。」
「这就好,看你寻日没病没痛的,身子稍嫌瘦了些,可还算健壮,咱们之前没日没夜的赶路也不见你喊声累,怎么……」风潇剑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个透,一头乌黑秀丽的青丝垂放两旁,衬得脸更白了。尤是想起先前满地鲜血的场景,他不禁凑过身去,有些将信将疑:「真没事?」
莫晏不由得失笑道:「能有假吗?」不自觉地抚上胸口,「这心疾是打小患上的,以往调理得当,十多年从未发作过,哪里晓得……」说到此,他便摇摇头,不再 说下去。
「怎么得的?有药医吗?」话听到一半更令风潇剑急切不安。
「说来奇巧,我这心疾和一般相异甚大,只要伤心动情,哪怕一个动念,乱了气,心口仿佛有千针穿刺、万蚁啃噬,却偏偏药石罔效。」相比他的急燥,莫晏反是一脸平静,好似在说他人之事般。「四师父说了,此心疾并非得自母胎,而是在我八岁那年落下的病根。」双目直盯台上烛光,小小火簇随风摇摆,遥想前尘,眼前的光景也是那样赤红、火热。
「风兄,你可还记得我曾身染重病的事?说什么感染风寒以致心脉虚沉,其实不然。至今我才想起,也才明白,原来我这心疾并非患病所致,乃肇因于我看见了……」
究竟看见也不说清楚,风潇剑不由得心里着慌,催促道:「到底瞧见啥?」
「他要我记得,牢牢地记着,皇甫少仲不仅逼我娘自尽,更欲赶尽杀绝。当年皇甫少仲手刃的孩子,便是他使的偷梁换柱。」莫晏倾头看了他一眼,神情似笑非笑:「他让我看尽天下悲哀,手足相残、人伦败坏、骨肉分离……你想,一个才八岁的孩子,尽管多么懂事识理,能忘得了吗?」敛下眼眸,语气十分云淡风轻:「我没忘,自始至终我从没忘记过。」见过、听过的东西是绝对忘不了,遗忘仅是一时,兴许落在心的某、边上,抑或是最毫不起眼的一角,可它确实永永远远地存在。
记得容易,遗忘却是世间最难的事。
他说得简单轻巧,风潇剑仔细听闻其中变故,先是困惑,然话里透出的惆伥悲凉实是教人难以忽视,听在耳里犹如惊涛骇浪,更觉惊心动魄,一颗心由升而沉,直坠落下,就像荡在无底洞中,恍恍不知所措。
他不禁觉得有些恻恻,但奇怪的是,这些明明与自己不相干的前尘往事,却隐约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仿佛曾置身其中却又不尽然,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悄悄地揭开了。
满腔疑惑陡然涌向嘴边,他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更不知该如何天口,所有的话化为一片朦胧,嘴唇嚅动几下,终于还是咽了回去。
似是看穿他的心思,莫晏仅朝他笑了笑,继续说:「因此,四师父总要我修习安神定心的功夫,不大笑、不大哭,不狂喜、更不许伤悲,只要目空一切,自是淡然事,这些年来我做的好极了,几乎以为淡泊无执真为天性使然,未料,竟是我自个儿过于天真了……」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声音已有些嘶哑:「这心有着太多不该有的情感,扎得根蒂固,四师父说,我的爱恨情仇太重,重的他无法弭除,终有日我定会为此送命,这就是我的命,哪怕是大罗神仙也无从改变。」
脸色苍白如许,两颊却红润动人,他抬脸看向风潇剑,轻声道:「是故,我总学着淡泊世间,无奈终是表面虚像,篮打水一场空……」心念一动,一道腥甜不住涌上喉头,鲜血自嘴角缓缓流下。
「莫晏!」风潇剑大喝一声,赶紧扶住他的身子,慌乱地拭去唇畔的血渍,将人强压在床上,急切切的说:「别再说了,你快歇着,我去找大夫来!」
说着正要拔腿奔走,莫晏拉住他,风潇剑一个身形不稳,幸亏他眼明手快,踉舱之际急忙以手撑住自个儿的身子,这才没压到底下的人。
「吓死我了!作啥突然拉我?好在我手脚快要不就压死你了!」他惊魂甫定地喳呼抱怨,定睛往下一瞧,却彻底傻了眼。
但见那双狭长凤眸微敛,卷长如扇的羽睫扬呀扬,肤白俊美脸庞光滑如丝,细致得像是工匠手下的巧作,风潇剑呆呆地瞪视着,这张漂亮绝美的脸蛋不论看多少都不禁教人感到惊叹世间竟有人生得如此一张好脸皮,实在让他忍不住想……
内心突然一阵澎湃翻腾,他感觉到全身热血沸腾,脸热烘烘的,一颗心胡乱跳得厉害,简值难以控制,_目的眼珠就这样直盯着人瞧,黝黑的两颊难得地现出十分明显的红晕。
淡淡的,越发有扩大的趋势,想不教人发现也难。
莫晏缓缓睁开眼,见到那双瞳眸中倒映的身影,感到无奈,也有些好笑。
这般明显不过的情欲和痴恋,他并非首见着,然心里更是明白,往往也仅止于对表相的迷惑罢了……
他笑了笑,竟是异常苦涩。
然,仅因这一笑,便是杂念再起。心思浮动不安,闭眼再张时,他极力压住喉头悉的腥甜,以透着世间罕有的清冷语调道:「你还要瞧到什么时候?」
闻言,风潇剑愕然回神,发现自己的半个身子正压在他身上,脸面登时红得像烧烫的炭火,阵青阵白,万万不敢直视,嘴里喃喃念着:「我、我……」支吾好半天仍是吐不出完整的话来,觑眼瞧了他几回,便急急地夺门而出。
去如一阵疾风,恍一眨眼,立时不见人影。
英晏睁眼远望,空对袅袅炉烟,幽幽敛目,唇上犹似带笑,嘴唇张阖,仿若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第八章】
潇潇风起,漫天落飞舞,素纱纷飞,将偌大空旷的寝宫殿上吹得沙沙作响。
穿著一袭轻羽薄衣,千千万万的薄纱包裹着婀娜多姿的窈窕体态,一身的雪白将承平白里透红的肌肤衬托得更为水嫩,赤足套上银钏儿,随风婆娑起舞,扭摆挽如水蛇般的腰肢,一颦一笑皆是荡漾着无限风情。
好一会儿,舞累了,不顾额前汗珠,她笑嘻嘻地拉起裙摆,跑到铜镜前,向后退却几步,仔仔细细地审视镜中人的窈窕身躯。
微仰起瘦尖的下颚,学起当日凤后的一脸傲气,她拉着裙摆徐徐地转了一圈,倾身面向铜镜,瞧镜里的人儿同样一身坦肩露背,不如往日的大袖束腰,仅着一件连身的素染牡丹裙。
果真好看。承平满意地抚着身上这件由女红坊手绘上千朵盛开牡丹所缝制而成的衣裳,转身就往殿外跑去,迎风吹拂拖曳的裙纱,撩起些计落下的发丝。
「母后、母后……」
宫外甬道上传人一声声急促的呼唤,坐在妆奁前的凤后似乎有些错愕,放下手里反复翻瞧的玉佩,抬头微扬,只见小小的身影越显越明,冷寒如霜的面容渐渐有了笑意。
「母后您瞧……」奔入殿内,承平蓦地一怔,瞅着凤后泛红的眼眶,疑惑地问道:「母亲,您怎么了?好象不开心似的,是谁又惹您生气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昨夜睡得不甚安好。」刻意撩开话头,凤后眯眼瞅着女儿天真无邪的脸蛋儿,柔声笑间:「平儿,你穿的是什么衣裳?」
「母后您瞧,这是我让人特别为我制的衣裳,您说好不好看?」承平高兴地垫起脚尖,身一转,小手撩高,学着宫宴上的胡姬随意跳了胡舞。
舞姿如梦,扭摆着水蛇腰,那天生姣好的身段随着她的舞动展露无遗,顽皮天真的稚容,时而嗔、时而笑,完全透出属于小女孩的纯真。
「好看。把我如似玉的女儿衬托的像朵牡丹似的,瞧瞧,多美龋
如此直言不讳的夸赞惹得承平有些羞赧,两颊浮起淡薄红晕,娇憨一笑,反是扭捏起来,害羞地垂下头,毫无预警便一头撞进凤后的怀中。
「嗳哟」一声,凤后笑搂着她,知晓女儿是让自个儿的话给臊了、害羞了。轻抚露出的双肩,她拿出半枚木梳,轻柔地替她梳着披落的发丝。
「咦,怎么母后也有这只玉佩?」认出母亲手里的凤玉和方才所见有些相似,承平自管放在手里把玩,眨眨大眼,仰头笑道:「方才我在晏哥哥那儿也见到一模一样的玉佩呢!」
凤后闻言一楞,心下思潮起伏,脸上却仍是温柔地笑着。「兴许是平儿你错眼了。」
「才没呢!平儿确确实实见过这玉佩就在晏哥哥的榻上。」瞅着上头雕刻精湛的凤凰百鸟,栩栩如生,宛似就要从玉中展翅翱翔。越瞧越发喜爱,承平抬眼瞅向母亲,轻扯袖摆笑问:「母后,这只玉佩能不能给我?」
「不行!」凤后大喝一声,倏地惊觉自己的失态,勉强笑了笑解释道:「这凤玉是太子适才不小心留下的……平儿,待会儿替母后拿去东宫还给管儿。」
以为凤后是在为当日赵管的失态而气恼,承平不住猜想手中的玉佩也是那日留下的吧?莫怪母后见了心烦。
「母后,您、您别生太子哥哥的气了,我想太子哥哥不是故意要惹您生气的,近来我也瞧他不太好,身子都瘦了一大圈,怪吓人的……母后,能不能别让太子哥哥担任监国一职?搅得太子哥哥茶饭不思、夜寝不安,整日就像只受惊的鸟儿,再强的人都难撑得下去。」
凤后淡笑不语,仅是将太平舞得凌乱的发髻拆下来,流泄一头青丝,重新为她梳发,打个结结实实的望仙髻。
「母后,我求您嘛!那日我偷偷去东宫那儿,就瞧见太子哥哥自己一个人对着镜子说了好多好多的话,还哭了呢!」一向温和坚强的大哥竟哭得跟泪人儿似的,那日她瞧见了也不知该怎么出声安慰,只有一直躲在门后偷觑,现会儿想来,她仍感到惊异,全然懵了,脑子里尽是他脸上那不甘心的片片泪。
「是吗……」持梳的手乍止,瞬时敛去唇角的笑意,凤后有些怔楞地望着太平无辜又委屈的小脸。长呼了口气,她勉强一笑,「平儿,监国一职是太子必须熟悉的本份,岂能说换就换……」她敛下眉睫,目光邃幽远。「你可知太子代表着什么吗?」
「唔……未来的皇上?」承平嘟起小嘴猜测,见母亲露出微微笑意,也就更加确定地道:「对!就和父皇一样。」
「是的,太子即是未来的皇上、新周的国君,身为储君比起任何人更应该以身作则,担起监国大任,无论他是否承受得了,都必须撑下去,身为治理国家的君王是不可懦弱逃避,更不能有私自的喜怒……平儿,你懂吗?」
似懂非懂地咬着唇,太平仍是满脸担忧的说:「可我见太子哥哥老苦着一张脸,总有天会垮的!谁说太子必须做啥监国,才能当好皇上,像母后您不就是从没当过皇后,可您却把新周皇后做得称职极了!」甜甜一笑,双颊漾出个浅浅的梨涡,模样一派天真。「平儿觉得,母后您甚至比父皇还要好,比父皇更像皇上。」
闻言一楞,凤后面沉如水,带着些微的吃惊和意外地瞅向自个儿的女儿,一双大眼眨巴眨巴,显出孩童特有的无邪纯净,看似别无心机。
于是她转以缓和的笑,抚着承平乌黑细软的发丝徐徐地说:「别净胡说,君臣父子,这是圣贤之道,也是千古不变的道理。母后既是皇后,就永远是你父皇的皇后,如此而已。」覆述起当日赵儒于议事殿外的一番话,一字一句似有弦外之音,教她永难忘怀。
「不是吗?太傅曾言『龙凤呈祥比翼飞』,帝者为龙、后者为凤,皇帝虽是万民之首,可身旁若无凤凰扶持,焉能当空不坠?又何以不得凤在上、龙在下?」小脸现出疑惑,承平万分不解。
低喟摇头,凤后只当是孩子戏语,并不放在心上,不过据方才的话听来,心底倒生出了几分主意。
承平说得不错,凤为玄鸟,是为天下之母,然能浴火重生的只有凤凰,她原姓氏为凤,自跃升皇后起,便是重生的一刻,更往高,惟有追喙天龙,取而代之。
何况,赵管的确不适监国之职,自立他为太子,赵管每每进呈的白发素衣和一番冗长沉重的进谏,隐隐约约地让她感到一股没来由的逼迫,而这起源竟是出于亲生儿子身上。
凤后对于太子赵管本是亲情淡薄,要说关系,充其量不过是她的亲生骨肉,然而她却奢望赵管能以母子的亲情相待,尽忠尽孝。
可数月来,的争锋相对,言语暗讽,甚至于扯出十年前的宫闱争斗,硬生生将埋于心底的疮疤再揭现出。旧恨未平,却又增添上这么一桩新仇,他简值教她失望透彻。
然而,再过两日即是特地为莫晏举行的庆贺大典,到时他是否依旧为天下百姓谏言?
儿子大了,终有日为王、为君,她这位母亲又何来立足之地?
蓦地微楞,眸泛阴灿,嗤起冷寒刺骨的混沌笑意,凤后一下又一下地抚着承平的脸庞,将满腹的决定藏于心底,终是静默无语。
「母后,您怎么了?」瞅着母亲脸上的笑容看似慈祥和蔼,可隐约地,那一双凤眸细目似乎洞察一切,不禁拿手摸上她的唇边直至眼畔。
「没事。母后仅是想,或许平儿说的对,这监国一职确是累了管儿,他太过敏感且急燥,身为太子储君,最紧要的是沉稳、仁德,及勇于承受磨难的领悟,太子……不,管儿他毕竟年少气盛,过于敏锐的心思实非议政之幸。」凤后吁了一口气,眯眼转向承平,严厉的目光缓慢趋于平静,露出慈爱宠溺之色:「好了,平儿,快将玉佩送还给管儿,想必他已等得心急如焚,要是耽误了,可不好。」她拍拍承平露空的后背,唇上嗤着一抹莫名的笑遂径自起身走开。
望着母亲进入内室,空落的门扉上雕砌一对脚踏浮云、展翅飞舞的凤凰,宛若就要冲天而去,轻纱飘荡交错更显得如梦似幻。
承平丢了魂似的怔怔站着,突觉眼前的一切似乎均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意涵,邈邈茫茫,掌心里的凤玉仿佛正隐隐发烫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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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身着单衣的男子临窗而立,双眼放空注视着窗外的一景一物,继续低喃:「忧从中来,不可断铯……」待吟到此,肩上陡然沉重,一股清馨异常的熏香袭人鼻间,他回眸一笑,望进身后那双满载关切忧心的眸子里。
「子矜……」他朝身后有着一张粉白如玉脸庞的少年伸出手,笑得像个孩子。
身袭天青长衫的少年有些惊异地望着眼前的男人,姣好的面容满布迟疑,如女人般秀丽时柳眉皱了皱,最终仍是不发一语地牵起他的手,将人带至镜台前。
摇头低吟,喃喃自语,卸下玉冠后的赵管仿佛沉浸在自个儿的幻梦里,唇上始终挂着满足的笑容,眸中神采闪动,可一行清泪却无声无息滑过面颊。
「殿下?」子矜蓦然一惊,不知何故,心头忽然突突跳着,是紧张,也是感伤。
泪水赫然停止,赵管敛下笑颜,面无表情地阖上眼眸,依旧不发一语。
四周静谧得可怕,子矜抿着唇,默默做好自己的本份,为他篦发、修鬓,春风和煦般轻柔地抚过面颊,纤长的指间拦起一束束的发丝,尽管忧心忡仲,面上依然是温润的笑。
好片刻,似是感受到子矜不言语的宽慰,赵管悄悄睁开眼,粗嘎地问道:「现是什时候了?」
「刚过午时……」
「谁问你这个了!」没来由的失声叫嚷,话一脱口赵管即察觉自己的失态,眸底闪过一丝歉意与尴尬,眉睫低垂,特意放柔声调,轻问:「从『那日』起,是多久了?」
细观他的神色气度,子矜霍然明白,双手又开始在发上游鼗疃,恭敬地答道:「自殿下担任监国,已有五日了。」
五日……才五日吗?为何他却感觉长远得像一辈子。赵管喃喃自语,恁是亲近如相贴身后的子矜也听不得任何只字词组。
他再长吟一大串词句,破碎且杂,唯一让人听清的仅有「莫晏」两字。
内心满是困惑,想问,却开不了口。子矜依旧一篦一篦地梳着发,细长的发丝穿过指间滑落,如同与生俱来的性子,柔顺温驯。
「人云,父母爱子天经地义,俨似百官爱民如子,亦是同样的道理,可母后她为何就不能明白?」赵管望着镜中病态般苍白俊秀的面容,双眉紧蹙,含忧带怨的凤眸承载着天下间无数的不平和愤意。
一头青丝流泄,任由纤长柔细的双手打理,他微叹了口气,抬眼上看,嘴唇颤动地说:「你说她怎么能?纵然她是我的母后,是新周天下的国母,如今天降多年灾祸,朝野流言纷纷,人心浮动,民间百姓苦不堪言,此时此刻,正须统治天下掌权者的仁政啊……」
他忍地揪住梳理发束的手,一只半月梳子掉落在地,立于身后服侍的子矜似是被吓住了,不知所措地呆楞。好片刻,他将视线慢慢调回镜中俊秀无神的容颜,低唤了声:「殿下……」
「子矜,你陪着我……我要你永永远远地陪着我……」赵管像是溺水之人于波涛大江中好不易才捞得的一块浮木,紧紧揪攀不放。他将脸倾在温热的掌心上磨蹭,哑着嗓哀求:「不要放我一个人,在这偌大的东宫中,甚至是整个宫里……不,我这一生,也只有你了……」
从未看过如此脆弱的赵管,子矜俨然是怔楞住了!以往,身为太子的他总是保持着一身王者的气度与风范,尽管内心诸多苦闷无诉、多少忧国忧民的情怀,他到底都忍了下来,均不曾在人前示弱。
而今,他一直以来忧心的事果真实现了。
究竟是受了多少委屈苦楚?让一位高高在上的太子去宁可尊严和骄傲失声痛哭,子矜实在无法去揣想,同样地,心里很是明白,这也非自己所能过问的事。
是以,他只能抚着那颤抖不已的后背,紧紧地抱着哭得不能自己的男人,默默收纳包容所有的痛苦和伤悲,体会他的孤独寂寞,理解那向来不为人知从不诉出的难,纵然他仅是个卑贱的奴才,充其量是永远见不得光只能长久隐没东宫内的娈童,可此时此刻他是他最需要的人。
不发一语,子矜仅是静静地陪伴身旁,为他难过,为他伤悲,甚至为他落泪。
他切的希望,太子只是累了,如此而已,但他却极其明白,怀中那素来优雅不示弱的太子如今已不得再承受,哪怕一丝一毫,都是不允的。
「子矜、子矜……」赵管胡乱叫着他的名字,抬起头来,彼此泪眼相对执手,随即拢起眉尖,疑惑地抚去他眼旁的泪滴,轻问:「为什么哭了?」
「子矜没有哭,这泪,是殿下您的……」
听得这话,赵管苦涩一笑,偏头看向镜面映出互相扶持的两人,喃喃述说:「你知道吗?我始终以为母后该是慈爱贤淑,她是高尚尊贵的皇后,也是极顶聪慧的女人……有时,她总教我害怕,她看我的目光从不是一位母亲瞅着自个儿孩子般和煦,我宁愿是个无知昏庸之辈,可有太多太多的事埋藏不住,为何偏偏要让我明白呢?」赵管缓缓将将目光调至子矜那张年少懵懂的脸庞,恍惚地笑了起来。「那日瞧见他,我是欣喜愉悦的,他像极了我所恋慕的画中人。」
「他有着同你一般秀丽的面容,一双细长上挑的凤眼儿,还有温润朱红的唇瓣,不同的是,他的眸子却如黛青般湛蓝……」抚过眼梢、鼻、唇,赵管苍白如许的脸颊透着异样的绯红,俯向子矜略显惊讶的脸蛋,把两人靠得极近,细细低语:「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皆在眼前活生生地展现,我心疼他的过往,本该是锦衣玉食却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但这一切,竟是母后一手促成的!」
「母后是个女人,你说,一个女人能掀起什么风波?」他轻声一笑,倏地推开满眼焦虑的子矜,登时起身,以一种鄙睨天下之姿俯看着他,扬起的嘴角溢出几许冷笑:「是我把一切都想简单了,早该醒悟,能在权力翻滚下的宫中生存,绝非平凡。太多的同室操戈,数不尽的手足相残,更多的是宫闱斗争。这里的一砖一瓦是用多少人的血肉彻成的?我不知道,也不愿明白,可我清楚的是,在宫里忍让是嫉恨,你退一步,总有人逼近一分,那人可能是你的手足,更可能是你的父母,抑或是你最至亲至爱的人……」
闻言一楞,这番话看似平常,又仿佛别有意。子矜嘴唇嚅动几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可一对上他激愤的目光,好半晌,终究无言以对。
不知是否察觉他的异样,赵管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紧锁住那双不敢直视的杏眸,随即俯下头将冰凉的唇瓣熨贴上去。
子矜惊慌地瞪大眼,却毫无挣脱之意,眼神复杂的看着突然情欲狂放的男人,任凭他卸去一身衣衫,感觉那浓郁沉重的鼻息渐趋逼近,一点一滴慢慢地侵夺自己的身子。
平面光滑的镜面映照出彼此交缠的肢体,厚重急促的喘息声充塞整座东宫,此时此刻他们眼里只有彼此的身影,浑不知半掩的门外有着一双漾着惊异的眼睛正目睹了一切。
承平悄悄躲于门后,只露出睁得奇大的眼儿,目不转睛地看着镜子所映出的影像,顿觉整张小脸热呼呼的,心头也直怦怦乱跳,像是要跳出胸膛似的。
早知太子哥哥和这俊俏少年是这般关系,可亲眼瞧来仍不免教她万分震惊。她喜欢太子哥哥,也喜欢那看似温柔秀丽的子矜,有他在,太子哥哥显得不再孤独冷漠,可同样地,她厌恶他抢去太子哥哥的目光和全然的心思。
喜怒交杂,她无从分辨,心里只明白一件事,他已不再是从前的太子哥哥。
承平怔怔地望着、瞧着,唯有哑口无言。
所谓非礼勿视,她应当走为上策才是,可一双脚不听使唤,因此痴痴地看了好久好久,眼前满是两人密不可分的身影。
猛然地,身后突然传来一句:「在看啥?」
她惊了一跳,回头竟发现满脸困惑的风潇剑无声无息地站在身后,连忙收起落寞含妒的神情,咬唇嗔骂:「真是个鲁汉子!」忽地想起什么,对他招了招手,遂往内一指,神秘暧昧地笑道:「你自个儿瞧瞧就知道了。」
剑眉微挑,风潇剑当真走上前去,才一凑近虚掩的门扉前,鼻间忽地闻到掺有情欲的熏香。
一瞧之下,他简直傻了。
半开的大门内,是满室的凌乱。
只见两个赤条条的身子交叠纠缠,伴随着喘息呢喃就地燕好,如此情欲狂放耳并厮磨的情景看得他脸红心跳,莫名一阵心慌,往后退上几步,竟飞也似地逃了。
「喂、喂──做啥抓着我啦!」他跑他的,她瞧她的,各不相干,何必硬是把她箝在腰间狂奔?承平气得又跳又叫,好不易才挣开他强力的手臂,往四周一看,这鲁汉子居然带着她跑到一座早巳荒废的园子里。
「都是你啦!硬扯上我,人家还没瞧到好戏呢!」承平恨恨地往旁一瞪。
风潇剑像是三魂去了七魄,傻楞楞反问:「什么好戏?」
「就……」她捂着小嘴嘿嘿嘻笑,用双手比出个下流的姿势来。
「你、你一个小姑娘哪里晓得这些?」这回风潇剑反应不差,立刻明白那手势代表的是什么,脸面登时像烧烫的炭般火红。
纵未曾经历男女之事,可身为男人的他又岂会不明白,不解情事,并不代表毫无所感。
心思纷乱,方才一幕幕光景频频在脑中缭绕不去,加上承平刻意撩拨,风潇剑只觉心口越发火热,犹如翻江倒海一般激荡。
晃眼四周,荒草丛生的此不就是当日跟踪而来的地方吗?一闪即逝的片段情景不意合对上,突觉于赵管身下悲喜交替的模样很是熟悉,那眉唇及那清俊实是像极了某个人……
没来由的,脑子里浮起一张始终淡然平静的容颜。
「我问你,刚和太子一块儿的那人是谁?」好熟好熟啊,实在眼熟到像是方才不小心压在身下的人,让他忍不住开始怀疑起那人是不是有个流落在外的小弟。
倘或真如此,倒也是喜事一桩。
「子矜吗?」承平楞了下,抬眼见到他两颊漾出的可疑红晕,小嘴随即弯起姣好的弧度,甜甜笑道:「他是太子哥哥早年纳入宫的娈童,向来同枕同寝,太子哥哥可溺着他呢!」瞥眼过去,她刻意捧起自个儿的脸蛋,用足以让他听见的音量喃道:「我猜,他们肯定每日都这么相好。唉呀,浓情蜜意的,真像对小夫妻,着实令人羡慕,你说是不是呀?」她转脸嘻笑。
「你还说、你还说!」他激动得大吼,努力克制想捣住她嘴巴的冲动。
「这有什么说不得的?」她是宫里长大的孩子,除了耳畔常闻的诸多宫闱秘辛,此等私情淫秽之事也见得不少,何需这般大惊小怪?满脸的不以为意,承平自鼻间哼出一声气,自管坐在长满青苔的石凳上,撩高裙摆摇晃小脚,不时把未能交付出去的玉佩放在掌心把玩。
一见那眼熟到不能再眼熟的玉佩,风潇剑立刻夺拿在手,睨眼哼道:「好哇,你偷东西!」
「才不是!这玉是母后给我的,本公主要什么有什么,做啥偷你的破烂东西?」承平发急地冲上前,鼓起腮帮子,怒气冲冲地朝他伸手喝斥:「快还来!」
「别蒙我了,这玩意儿明明是我兄弟的,怎么说是你母后给的?」风潇剑压根不信,只把玉随手系在腰间,高声带笑地说:「总之,我拿走了。」身形一跃,双足几乎不点屋瓦亦毋须任何东西撑持,转瞬间,便消失无踪。
「不行不行,那是母后托我还给太子哥哥的──喂,你不能拿走,那是太子哥哥的玉啊!」承平仰头大喊,可惜早巳人去楼空不见影,徒留闷气在心头。
这下可怎么是好?玉不见了,她得拿什么还给太子哥哥?紧咬下唇,承平捻弄着袖摆的系带,心里不住暗自恨骂。
【第九章】
淅沥淅沥,漫雾薄雨打落一身,那人却丝毫不以为意,将剑高空去,一个回身倾仰,把剑牢实地握在手中,丢弃了以刺、斩、劈为主的招式,反着重于挡、回等基本路子使气,合上极厚的内力,不以豪猛为首,亦有石破天惊的威力。
随着丝丝雨点滴落,莫晏始终闭眼凝神,仿入无人之境,银光璨粲的长剑到他手里仿佛活了一样,挥撒自如,左右横扫,硬生生当空划出一道水痕。
身形灵巧飘洒,如同飞燕更似疾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弹起剑尖上的水珠,一旁的大石竟应声碎裂。
收回剑身,他仰首望天,纵是绵绵细雨,天仍晴明如许,打在脸上的雨,依旧是这般柔和,所有躁动纷乱似乎逐渐平息下来。
他吸口气,再张开的眸显得一片澄明,无欲无求,唯独唇边嗤着淡不见影的笑意。
「好功夫!」没声没响的风潇剑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朗声喝采,自腰间抽出自己的那口破剑,直盯着他手中的剑不放:「既未入鞘,咱们何妨不来比试一回?」
淡然的眸子往他雀跃的脸上一扫,莫晏微微勾唇:「练剑只为强身健体,不作逞凶之斗。」
「没意思,就当陪我玩玩也不成?」风潇剑不掩失望的直瞪着他。
莫晏摇摇头,只无声的笑了笑,便轻巧地将剑收入剑鞘。
剑一入鞘,何时再出?学剑练剑,为的不就是切磋磨练,怎知这一点施展拳脚的机会他也不给。风潇剑唯有提着剑,径自练了起来,高来低去,一时腾空而起,一会儿又扫向地面翻起阵阵沙尘,晃眼看向立在一旁的莫晏,见他眉唇含笑,眼中精亮,似有激赏之意,心下大喜自然是练得更起劲了。
约莫一个时辰后,风潇剑满头大汗的走到莫晏跟前,自腰间摸索一阵,随即朝他丢了过去。「喏,你的。」
定睛看清掌心上的东西,莫晏不觉笑了。同样是百鸟朝凤,雕功精湛,质地温凉,的确是块好玉。
可仔细瞧来,却有些微不同。
他带着笑,五指紧握,细白的粉末顿时自指缝落下。
「兄弟你……」两眼瞪得奇大,风潇剑惊愕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假的。」这正是当日献给皇上的匣中之物,没想到竟会让他拿了回来。
「怎么可能?」风潇剑闻言立马冲了上去,扳开他的手指想瞧个仔细,哪还有什么玉,只见一滩细碎的白色粉末,一阵大风刮来,真个什么都没有了。
「真的始终在我身上。」见他犹是不信,莫晏自怀中掏出一模一样的凤玉,笑问:「这假玉是你从哪儿弄来的?」
风潇剑似是大感意外,怔怔地望着他,难以置信的说:「怎会有假?我明明是从那丫头手上抢来的……好哇!肯定是臭丫头瞎蒙我,说什么是母后给她的这才教我着了她的道!」一连数哼,忽地想起什么,他仿是恍然大悟,拍额道:「啊!我想起来了,临走前我好象听她喊啥这假东西是要还给太子的,又说什么是皇后给的,那究竟是谁的东西?我都给搞胡涂了。」他搔搔头,一脸困惑。
「风兄,你可还记得当日咱们在市集里见到的那枚玉佩?」见他点头,莫意抿唇笑问:「你仔细瞧瞧,你手上的玉和当日的玉又有何相似之?」
风潇剑依言拿在手上掂了掂,打量好一阵子,像是发现什么,倏地惊呼:「这上头刻的大鸟和我上回看到的简值一模一样!」
「不错,可你只说对了一半。」莫晏拿手指着凤凰刻纹,详细地解释道:「看清楚,这两枚玉不仅同样刻有凤凰,依其刀法、纹路,甚至是出于同一工匠之手,故应当可断定,两枚玉亦皆为一人所有,这也正是我为何要入宫的原因。」倘或十五年前,因凤玉而揭露出浦阳公主和莫意私通一事,此玉自为铁证,绝不可能流人民间,可现今凤玉却在他身上,是何道理?又为何在多年后,皇甫少仲能自宫中取得凤玉再起祸端?
然其中,有段不为人知的真相是,在十五年前天后仍为太子偏妃时,确实将此凤玉交由浦阳公主,浦阳虽以为信物交由外人转交于莫意,可莫意却将凤玉退还浦阳,此玉一直都在浦阳身上,故可推之,当年所揭出的凤玉,应为有心人特意另行打造的假凤玉,又眼下却意外出现了三枚相似的玉佩,能将其打造得如此难辨真伪,自是由同一匠工所为。
如此想来,事情应当很明白了。当日他刻意献给皇上的是块假玉,而今假玉竟落入凤后手里,难道她真不辨其真假?反当成真凤玉要承平交还给太子赵管,其用心何在,教人不发疑也难。
莫晏不禁恍恍忆起几日前凤后的一言一句,竟能将已尘封十五年的往事诉说得如此讵细靡遗,其中委婉曲折更是无不殆尽。
那程子只觉她言词恳切,表面万分哀凄,所以也就没一层去想,而今凝神细思,再行回顾,不仅有异,且是大大的不对劲。
骤然间,不意想起了凤后无故笞死宫娥的情景,脸上的狠绝凶残岂会是一个心慈的人所有?接着连番的片断景况一一拼凑起来,事情走向越发显明,所有疑裁登时浮上心头。
难不成,一切的一切,全是由凤后一手作成的?心里陡然涌起这样的猜测,莫晏看着掌心上的凤玉,忽觉异常沉甸,一时间不觉又落入冗长的思绪。
「啊──对了!」风潇剑突然大喝一声,牛眼望向他,好奇地问:「你是不是还有个兄弟?」
「兄弟?」这话问的太突兀,莫晏不禁楞了下,随即挑眉笑说:「风兄你不就是我的兄弟吗?」
「不、不,同样是兄弟,可我说的是有着亲生血缘的骨肉兄弟。适才在太子那儿我瞧见……」话才脱口,抬眼一见那张俊美到毫无天理可言的容颜,他猛时止住,神情显得十分古怪。
「瞧见什么?」
「我看、看到……」风潇剑涨红着一张脸,像猫儿咬去舌头,张嘴咿咿呀呀的,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只频频咽着口水,双眼乱瞟,就是不敢对上他的眸。
瞧那吞吞吐吐窘迫的模样,莫晏看了着实感到有些好笑,虽不知发生了何事,可想来应不是什么紧要大事,所以也就不去追辨了。
英晏仰起脸望了望天色,举步就要进屋,岂料风潇剑冷不防凑上前,扳住他的肩头低吼:「你不能走啊,好歹听我把话说完,你不听肯定会后悔一辈子的!」
喔?这倒有趣,什么话不听会让他后悔一辈子?莫晏回过身,地看了风潇剑一眼,嘴角带上一抹兴味。
红脸依旧,风潇剑连忙撇开视线,咳咳几下,好小声地说:「就是我看见……」 啊!甭管了,那段当作他瞎眼啥也没瞧见。「太子那里有个孩子的模样同你有个七八分像,乍看下,我差点以为真是你同胞兄弟呢!」
「名有相同,貌有相似,实在不足为奇,风兄你忒是大惊小怪了。」
「你别不当回事啊!保不定他真是你的亲兄弟,世上多了个亲人,也是一桩好事,至少还有个相依相靠的人,心有牵挂,总比心无G碍的好。」说着说着,朝他觑了几眼,依旧是一副凡事淡然的模样,风潇剑不住激动起来,声音亦不知不觉跟着扬高:「我知道你师父要你平平淡淡过一生,可你又不是个和尚,无情无欲、无欲无求,是要做给谁看?你是人,是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啊!没了七情六欲,还叫人吗?」
这一吼,连他自己也怔住了,脸上有些讪讪的,刚抬眼看去,却碰上一双紧盯不离的凤眸。
「我、我说错了啥吗?」他知道莫晏长得好看,是他这辈子见过生得最好看的人,可也没必要直勾勾地盯着他吧!
「不,风兄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像是猜得他的疑惑,莫晏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味意长的笑:「我只是好奇,你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我担心你啊!」风潇剑挺起胸膛,一睑坦然。「你是我兄弟,就是一辈子的情份了,我怎能眼睁睁看你去做了和尚。」
莫晏略微失笑,反问道:「谁说我要去当和尚了?」
「不是吗?无情无欲,那是和尚才会干的事,你既不做和尚,何必强拗着自个儿,想笑就笑,想哭便哭,都随你高兴。」他话锋一转。「对了,你究竟有没有兄弟?那孩子会不会是……」
话还未说完,莫晏立刻拦过。
「不是。」语气相当肯定。
「真不是?你再多想想,兴许是你一时忘了。」
若真是自家兄弟,岂会轻易遗忘?莫晏笑笑,不愿去与他辨分明,仅是简短地道:「没有,多年来,我四师父从未提起。」随即瞟眼一捎,语带调侃的问:「不知风兄何以如此关心?」
风潇剑懔艘簧,拿手耙耙头,嘴里小声叨念:「嗳,我原是想,你若多了个同胞手足,或许能够活得自在些,有个兄弟让你记挂着也好。」
这番话,莫晏是一字不遗地听入耳中,万般滋味点滴在心头,此般溢于言表的关怀之意,纵是铁石心肠,焉能不动情?想了好一会儿,他只觉心绪一时复杂难办,千言万语,唯有挑上一句最为平实的话,至诚地说:「风兄,多谢了。」
看似简单平淡的一句话,却包含着许多道不出口的心思,可惜风潇剑体味不出,但见宫灯下的容颜,有种从未见过的神采,菱唇微扬,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知是否为错觉,风潇剑感到脸上有些烧热,不由自主摸上自个儿的脸,竟傻楞楞地笑了起来。
此时门外天色更迭,彩霞满天映得一片橘红。
差不多是时候了。
莫晏笑笑不作声,走进内室脱下身上湿透的衣裳,再回来时,已换得一身圆领靛紫常服,头顶双梁冠,脚踏锦靴,手里还多了另一套打叠方正的衣服。
风潇剑诧异地走到他身旁,拿着一双牛眼东看西瞧,像是把人给打量个透后,炭头似的黑脸旋即浮上一抹奇怪出神色,疑惑地问:「你怎么这身打扮,是要上哪儿去?」
「自然是赴宴去了,皇上的一片心意,我能不领受吗?」莫晏依旧眉唇含笑,气定神闲地拉整衣袖。
闻言一听,风潇剑冷不防的一把捉住他,急道:「别!我瞧这儿的人个个稀奇古怪,准没安好心眼,你就别去了,要出了事,叫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不只我去,你也得去。」
「我?」风潇剑拿手指向自己,一睑迷惘。
莫晏去一记「除了你还会有谁?」的眼色,清朗笑说:「你是我的侍卫,你不去,谁来护我周全?」移近过去,他刻意打趣再问:「还是说,当日的话你全忘了?」
他当日所言,句句皆是出自肺腑,岂能轻易忘怀?经这么一激,所有雄心大志全都涌了上来,风潇剑大拍胸脯,豪气干云地喝道:「好!就由风大哥陪着你,有我在,你尽管放心!」
莫晏看了他一眼,却无他话,仅仰首望了望窗外天色,随把手上的衣冠递过去,催促道:「时辰到了,快去把这身衣服换上,咱们一块儿进殿。」
于是风潇剑当场就换了起来,只把湿透的外衣褪下,便直接套上袍衫。但衣饰甚杂,他弄了许久,不是前襟交错,就是领未翻起,顾此失彼之下,怎么样都穿不好,偏在此刻合璧宫已来了人迎领。
见此景况,莫晏转身走至他的背后,抬手抚平不整的衣面,却不意感到底下有道高起的软肉,自肩胛一直延伸至腰际,微露出一条色的疤痕。
他不动声色将领项外翻,眼见伤痕颜色甚,看样子时间已然久远,开口俐落,俨为刀刃所伤,又隆起部份凹凸不平,不难想象当时情形,几乎是伤能见骨的程度了,足见持刀人下手之狠绝凶残。
「你这伤是怎么来的?」
「啥?」风潇剑转脸过去,呆了好半晌,方知他指的是背后那道疤,眨眼笑道:「喔,你说背后的那个?天晓得,我只知道打小就带着了,以前师父还骗我背上的是只大娱蚣,吓得我连忙在地上滚了老半天,想拚命压死它,后来我才知道那定道很长的伤疤,至于是怎么弄来的,就不得而知了。」
曾受如此重的伤,怎么可能一点印象也没有?回忆过去,他曾言十八年前尚在襁褓时便让他师父给拾了回来,一切种种,全是他师父所言,从不是自个儿谈起,然倘或一个不足岁的婴孩受了这样严重的伤,又怎活得了?
十八年前……真是个切实的时间吗?
莫非,六师叔是有意隐瞒?──
「疼吗?」莫晏试探性的问。
「哈哈,我都记不清了,哪里晓得疼不疼?不过总归是个伤嘛!我想那当口自然是会疼的。」察觉不出他的困惑,风潇剑大笑几声,对于背后的伤丝毫不放在心上。
「我瞧这伤得极,你真一点儿也记不起?」
风潇剑想也不想大力摇头,反而扬起得意的神态,扬唇朗笑:「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我浑身上下多的是咧!」话音甫落,他拉起袖子露出一截肘子,一道道伤疤清楚可见。
莫晏百般思索,隐约地,总觉事有蹊跷,可一切仍在渺茫中,是想不透也说不清的事。想不停当,索性丢开,又不相干地问上一句:「风兄,你信得过我吗?」见他点头如捣蒜,不由轻笑一声。「那好,把嘴张开。」
风潇剑即刻张大嘴,只见他屈起两指,尚看不明,突觉有东西弹进喉间,下意识便咽了下去。
「咦?你让我吃了什么?」苦味泛散,延漫整个舌面,风潇剑眉头紧紧揪起,作了个吐舌的动作,直拿手向嘴边,模样看似极为难受。
「既然信得过我,又何必多问呢?」凤眸玩味地眨呀眨,在步出内室前,莫晏站定身子,头也不回地问:「风兄,你之所以下山是为了什么?」
这还用说吗?剑眉微扬,风潇剑爽快的答道:「当然是为了闯荡江湖!」
「那你得好好睁大眼,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宫里的腥风血雨可不比武林逊色。」他回身一笑,便率先走了出去。
*****
「愿圣上万岁、天后千岁。」一入合璧宫,莫晏在众人的注视下,躬身行礼。
阶上的赵儒和凤后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微抬起手,凤后颔首说道:「同是自家人,不必多礼。」长卷羽睫一忽扬,环顾殿内,她侧脸朝着赵儒笑道:「既然主角儿来了,咱们就开始吧!」
这是一个很亲昵的口吻,完全不似君臣对话;在皇族贵倮铮纵是夫妻,尤其是皇帝和皇后,依旧为不容越矩的君臣关系,而今凤后俨是以十足家主派头,一一发话张罗,身为新周皇帝的赵儒却仅在一旁吃酒赏舞,神色泰然自若,仿佛已经很习惯似地。
莫晏将这一切全看在眼里,唇畔微扬,一旁的风潇剑却顾着埋头苦吃,抓起盘中美食一把把往嘴里送,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粗鲁之举看得对边的承平抿嘴强憋住笑,拉拉身畔的赵管小声说:「太子哥哥,您瞧他……」她晃眼过去,却见赵管张着忧郁惆怅的眸子紧盯前方不放,不知在瞧谁?
承平带着好奇与不解顺着目光看去,柳眉紧皱,脸上的困惑更了。
「今儿是咱们的家宴,难得大伙儿同众一堂,尤其莫晏的归来,更让新周添上一名有力的人才,实在是值得庆贺的大事。皇上,您说是不?」
挨过眼色,赵儒顿时回神,「是、正是。皇后说得不错,今儿的确是个值得庆贺高兴的日子。」高举酒樽,「莫晏,朕敬你俩。」说毕,他一饮而尽,身旁的凤后亦举起酒,朝他俩点头示意。
「谢圣上、天后。」以袖袍遮掩,莫晏小啜一口,舌尖略感剌麻,心知有异,再细观杯中酒色,澄清无浊,香味噗鼻沁人心扉,但也是这股过于浓郁的酒香教人心疑。「风兄……」他立马转头,本想悄声提醒,岂料风潇剑早喝到半滴不剩,甚至贪嘴得向一旁的宫女频频讨酒。
眼见他一盅接着一盅,喝得不亦乐乎,莫晏暗自叹了口气,探手一伸,立时封住他的运行主脉,拦下堵在唇边的酒杯,眨眼笑道:「别多喝了,得当心点儿。」
「你放心,我是越喝越精神,这点酒算得了什么,我还不放在眼里!」格开他的手,风潇剑不听劝,兜头又灌了一盅,酒味扑鼻,面上已缓缓泛出淡淡红晕。
「灌了几盅猫儿溺……」莫晏摇摇头,连个眼色也懒得使了,幸亏之前先给他吞了药,暂时应无大碍,但再这样不知节制的灌下去,只怕毒性积聚过,到时解毒不易就麻烦了。「行了,你喝得忒多了,『贪杯误事』不知风兄听过没有?」他一正脸孔,话里有着恫吓。
几杯黄汤下肚,兴许是拿酒当水,喝得过于急燥的缘故,风潇剑已是两眼朦胧,醺醺然地瞅向他,胡乱摆手道:「哎呀呀,你怕什么,我这叫千杯不醉,打小我就跟着师父吃酒,一喝到天亮是常有的事……」停顿了下,他结结实实打了声酒嗝,突然眯眼朝桌案看去,指着盘中不减的美味珍馐,拉着嗓子问:「咦?这么好吃的东西你怎么连尝都不尝一口?」
「你瞧你,才说着呢!真个喝得胡涂了。」眉心拧起一个结,莫晏很是机警地假作无可奈何的模样,大摇其头,然后抬眼上看,迎向一道紧盯不离的注目,露出个歉然的笑来。
「本宫见莫大人丝毫未取,是不是不合口味?」凤后微微一笑,仍是一贯的温和慈祥。
「此等膳宴自是人间美味,只不过微臣向来粗茶淡饭惯了,吃不得这样好的膳食,还望天后恕罪。」莫晏毕恭毕敬的站起身,假作一个不慎,竟撞倒一桌子的美酒佳肴。
「不打紧。」轻描淡写的带了过去,凤后使个眼色,几个宫娥立刻收拾干净。「既然莫大人不吃,那就把它撤了,吩附下去,让御厨多做些合莫大人口味的膳食。」遂摆手一挥,又是一道道清淡餐点呈了上来。
话刚完,始终坐在一旁闷头吃酒的太子赵管却矍然而起,借着几许酒气,缓缓地走至阶下。
「母后!」他拱手揖拜,照礼请个安,便沉默不语,凤眸圆睁,面色显得有些阴晦。
这一声轻唤包含着许多压抑肺腑不愿说开的情绪,凤后不免心有所疑,却仍含笑凝视。「太子,有事不妨直言。」
「儿臣恳请母后把那些饭菜留给儿臣。」
不明白他用意何在,凤后当真惊了一遭,诧问:「你这是做什么?」
「长安百姓日夜饥寒,甚见食取人肉,母后不如将此饭菜留予儿臣,让儿臣施予天下,以彰天后恩德与仁慈。」
眉头渐舒,凤后浅浅笑问:「我朝自开国以来,太宗皇帝励精图治,造就太平盛世,如今四海升平,物饶丰荣,岂有饥寒等事?」
「母后有所不知,我朝太平固然,可连年干旱少雨,作物不长,然天灾却未从此消弭,儿臣自任太子监国以来,私服巡访,长安城依然华如昔,眼见之,皆是丰衣足食、安平和乐,但有谁知道,路旁暗巷内,不乏挨饿受冻的百姓龋
一席话颇有唱高调的意味,听在赵儒耳里很不是滋味,面容明显地暗了下来,拿手拖腮,并不表示任何意见。
凤后见皇帝脸色难看,轻拍扶在椅把的手,双眼却看着阶下揖拜的儿子,赞许似的一笑,面露欣慰之色。
「很好,足见你观察入微。」她随即柳眉竖直,沉声道:「可太子有没有想过,长安百性千万,为何独独他们挨饿受冻?纵你拿了饭菜给予他们温饱,仅止于治标不治本,而作成这一切的原因又是什么?」转瞬换上属于慈母般的面容,眼神温和而无奈,以一种关切忧心的口吻道:「母后明白你急欲彰显仁慈德性,也晓得几日来的监国大任让你受累了。」
咬紧牙,赵管把心一横,扯开颚项的系绳,缓缓摘下梁冠,仰起头来,毅然决然地道:「那么……儿臣恳请父皇、母后卸去太子监国一职,请恕儿臣无法担起如此重大的责任。」微侧身,他满脸悲伤愤恨缓步走到莫晏的案前,将梁冠摆在桌上,回身跪倒。「儿臣愿将太子之位让予莫晏,以为补偿,乞求二圣成全!」
一听「补偿」二字,再看赵管的神色,凤后恍然明白了。什么讨食饭菜,全是兜圈子,这虚晃的一招主是要探测自己的心思,毕竟纸包不住火,想来那一桩陈年旧事,瞒得了天下人,终究瞒不了自个儿的亲生儿子。
事已至此,千万不得失了方寸,更不能疏忽大意,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例子她见的太多了,她知道赵管是个奉行孝d的人,掐着这一点,倒不必怕失了脸面,先仔细睁眼瞧着,把情况看明再想法子也不迟。
思及此,惊诧逐渐转为平静阴暗,凤后反而镇定下来,抿唇沉默,但身旁的赵儒却沉不住气地拍案喝叱:「说让便让!你把『太子』当成了什么?」
「皇上暂别动气,太子向来不会胡言乱语,口出此言定有他的道理,不妨听听再说。」凤后幽幽地说,神色泰然自若,只拿利刀般的眼色紧勾着他,话里并无一丝热气。
「相信父皇肯定记得,当年浦阳公主陷以通敌叛国之罪赐其自缢身亡一事,实属天大奇冤,父皇明白,母后更是明白,儿臣以为……」
「此一事,彼一事,岂可混为一谈?」赵儒怕他说出什么浑话来,立马截断,紧接着问:「皇儿难道不知太子代表什么吗?」
被父亲一顿抢白,赵儒怔了怔,明知是个硬钉子,可话已出口,不得不碰,只好老老实实地拱手回答:「儿臣何能不明白,太子是新周的储君,意味着承担天下大任──」
「好!」赵儒气得脸色发白,突觉额边泛疼,不由得抚额搓揉,连声冷笑:「可见你清楚得很!」
「父皇……」赵儒见父亲神色不对,似是旧疾复发,心下顿时感到万分歉疚,许多话也就僵嘴边。
他搓着手,吸了一大口气,沉思好一会儿,正想开口,此时坐于堂上的凤后见机发话了。
「好了,有话明日朝堂再说,别再惹得你父皇不快。」凤后转脸看着一脸怒容的赵儒,试图缓和地说:「皇上也甭把孩子的话放在心上,今儿难得热闹,多喝个几杯吧!」
赵儒一听,点了点头,但见赵管落寞不欢,满眼愁郁悲怆,便是一阵火气直窜。「罢了罢了,一人向隅,举座不欢!你教朕怎么吃得下去?」旋即摆袖一挥,赵儒怒气冲冲走的下阶,随侍太监立刻大喊「摆驾回宫」,独留一脸漠然的凤后。
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是在场任何人都预料不到的,大伙儿彼此相顾不语,场面静得可怕,唯有莫晏始终气定神闲地静坐不语,而风潇剑更仿若事不关己地大快朵颐,面前的好菜全教他吃得干干净净。
凤后一声不响,只拿着一双凤眼儿朝堂下转了圈,最后定在赵管忧郁且惶惑的脸上,地叹了口气,用着不愠不火,却是极其失望的语气道:「皇儿你辜负了你父皇,也辜负了我……母后总以为,你是个明世理、仁德至孝的孩子,如今你却……」说到此,她摇摇头,又是一声轻叹。
这句没有说完的话是「如今你却如此大逆不道」,赵管心知肚明,也是怏怏自责,明知此刻不合时宜,但想起所知的种种事迹,越发痛心疾首,这般转念下,也就不顾一切了。
「母后!」他提起勇气抬眼迎向那沉的目光,略显激动的说:「就因如此,儿臣更无法遮掩良心,去做那欺世盗名之事──所谓父债子偿、母债子还,儿臣、儿臣……」
一语未完,不知从何窜出的黑衣人突然举剑刺来,硬生生在赵管臂上划了一道口子,风潇剑见状登时甩落手中的鸡腿,摸向腰际就要提剑上前,莫晏却搭上他的手腕,严正嘱「你的奇经八脉已被我封住,记住了,用武行,可千万不能动了真气!明白吗?」
不动真气?意思是叫他只准用拳脚功夫?眼前情势危急,风潇剑不辨其意也懒得去问义随意「嗯」了一声,嘴里说知道了却看也不看,立马拿剑在手,不待多想纵身跃起,便是一掌直往黑衣人胸口打去。
一见那跃跃欲试、喜不自胜的表情,莫晏不由得摇头叹息,可见他并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好在他脉像平稳沉着,内力略有小成,一时半刻尚不成问题。
他默默按着腰间的凤玉,不意瞥见阶堂上的凤后,神情慌张失措,像是受了惊吓却又极力摆出镇定的姿态,只那一双剪剪水眸不断眨动,嘴畔现出一丝诡秘沉的笑意。
心头一凛,莫晏夺去侍卫手中的剑,此时正与风潇剑打得难分难解的黑衣人竟转扑过来,利刀朝外,杀得通红的眼对准阶上毫无防备的人。
不妙!
料准歹人的目标是凤后,莫晏不假思索冲上前去,挥剑格开他的攻击,谁料剑锋反转,使劲攻向旧伤未愈的右肩。
此巧妙变化仅在x那,莫晏闪避不及,心知躲不过,欲咬牙接下这一剑,耳边竟传来兵器碰撞的铿锵响音。他定睛一看,一抹庞大的身影突窜至面前,硬是替他挡了下来。
「风兄!」莫晏大喝一声,集聚内力于掌心,趁此机会结结实实地拍向黑衣人的胸口,立时将人击出门边。
一阵兵慌马乱,黑衣人似乎自知得胜无望,大力拭去嘴边的血丝,抬头向阶上望了一眼,随即往外飞身跃去,人影直没入黑夜。
「他奶奶的,别跑──」风潇剑见机不可失,一点足竟也提剑追了上去。
*****
冷风扑面,风潇剑不禁打了个哆嗦,大脚踩在屋脊上,张眼逡巡,净是一片漆黑,甭说人了,啥都瞧不见。
该死!这家伙可真会躲,他就不信揪不出人来。
他啧的一声,撇撇嘴,忽闻劲风自身后疾速掠过,他旋身一闪,连忙举剑相挡忽地朗声大笑起来。
笑得突然奇异,黑衣人委实楞了一下,就在迟疑之间,风潇剑张手朝他脸面一抓,罩子尽夺手中,终可一睹庐山真面目。
「原来是你这小子。」不想他个头小不隆咚,浑身乳臭末干竟有这等功夫在身。惊讶之余,风潇剑像抓小鸡似地攒住他的衣襟,哼哼冷笑:「好哇,可终于让我逮着了吧,你真有本事,跟咱们跟到这儿来了!」
黑衣人只呸了一口,并不答话,扬手就是一掌,风潇剑早料到有此一招,登时退开两大步,得意之际竟忘了莫晏的谆谆告诫,一个聚气凝神,用着弯身上提的力道攻得人措手不及,俨然胜负已分。
「说!是谁派你来的?」风潇剑一手将人掼在地上,另一手拿剑抵住他的胸口,接而移至脸上,威胁道:「再不说,我就挖去你的双眼,挑断脚筋,顺便替你这漂亮的小脸划上几道口子,让你成个十足十的废人。」
「哼,就凭你?」黑衣人抓起一把沙往他睑上撒去,趁风潇剑惊愕的瞬间,拔脚开溜,一转眼即不见人影。
未有此防,风潇剑当真兜头吃了一嘴的沙,好不易逮在手中的猎物竟逃得无影无踪,怎不教人气馁。
风潇剑本想赶追上去,哪知方才动到真气,这一使力,全身由冷转热,胸臆间气血翻涌,倾身便呕出一大口血。
脚下突然虚软无力,他凭着最后一丝气力提剑重重地往地插去,才勉强撑起身子,不至摊倒。
放眼所及,皆是一团迷茫,他只觉脑子昏昏沉沉的,腥味充塞整个嘴里,想呕又呕不出,吸上几口凉气,岂知到了体内竟越发热烫难当。
冷汗直流,风潇剑终于无力地软瘫在地面,直赶上来的莫晏一到,见到的便是这种情形。
【第十章】
夜三更,玄阳宫内却灯火通明。
全无外伤,仅是动了真气罢了。一一检视完毕,「望闻问切」首字心底已然有数,可宫内,闻问皆不得,莫晏唯有拿手搭在脉上,凝神细诊,脉象虽有些纷乱杂错,倒还平稳,心中的大石算是卸了一半。
而另一半教人悬心的是,夜宴上饮入过多的毒性已快速漫行全身,身子极烫,脸面烧红,但静观神色却完全没有中毒者该有的灰败之相,模样看上去应非中毒,倒像是……
莫晏再替他切了切脉,反复推敲,赫然发现酒中之毒,并不似寻常毒药。
风潇剑所中之毒,乃是一种名为「鸠蛊」的药,是毒也非毒,端看如何调配使用。无色无味,唯一的特点便是掺入酒食中越能提发浓香,若只有少许倒还无碍,仅是可提振食欲,藉此让食用者无所节制,待药性凝聚散发,中毒者先是虚软无力,两刻钟后身子宛似火烧般滚烫,只需一个时辰,立刻揪心难当,吐血而亡。
然他为何会变成这样子,原因乃出于之前的那颗救命药丸上。
怪只怪他不肯听劝,夜宴上吃喝太多,单凭先前的那一颗药丸最多仅是抑制作用罢了,哪知他又动了真气,毒性漫散全身,也幸好主脉未能教他冲破,一时间倒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可余毒未解尽,残留体内,与药性相合,竟意外转成销魂蚀骨教人难以忍受的春药了。
眼下的景况是他从未预想到的,现风潇剑中毒已,到时春性大发,再不想个法子,他必狂燥至死。
于是莫晏掏出一粒药丸放入水里摇散,待尽溶水中,成了墨黑般的色泽,一手扶起风潇剑的头,一手灌药。
无奈药汤沿着嘴边尽流而下,眼看是浪费了。
这下向来沉着的莫晏亦不免急燥起来。这心里一急,倒急出一个计较,他把药丸放入嘴里,接着含上一口水,先是略撬开紧闭的牙关,俯身凑近,便毫不迟疑地将唇瓣覆了上去。
约莫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但见眉睫微微扬动,似有苏醒之兆,莫晏不由得越发凑近身子,俯倾在他上头,屏息注视。
「风兄,你觉得如何?」
一睁开沉重的眼皮,听得便是这句极为关切的话,风潇剑用力甩甩头,是想令自己清醒的表示,莫晏会意,取来早备在一旁的巾子替他拭脸,又自被褥拉出手来,再切切实实地诊了一回。
平稳多了。莫晏不禁宽心一笑,不多想,遂把水递了过去。「风兄,喝些水醒醒脑,只要能熬过这夜便好了。」
哪知鸠蛊厉害之就在遇水则强,哪怕只有丁点儿,一碰水即是药性大发,犹如石灰沾水越发热烫,方人喉,风潇剑便觉似火烧灼,铿地一声,手里的水已洒了一地。
「啊啊──热死人了!」不过眨眼的时间,风潇剑只觉身燥如焚,竟像头发狂的猛兽朝天暴吼,躺在榻上滚来滚去,胸前衣服被瞎扯得难以蔽体,身子内像是有把火在烧,烧得人六神无主。
翻腾了好一会儿,似是力气用尽,他宛如张软蛇皮瘫在榻上喘息不停,两眼涣散,直睁睁盯着帐顶。
见此景况,莫晏心里暗叫不好,急忙搭手切脉,望了望他的神色,顺势拿手熨贴上去,竟真如火一烧烫。
药一入喉,已然性命无忧,本想在旁静观守候,等毒性发尽,自然无碍,可见他难受成这个样子,心中着实不忍。
耳旁不时传来低喘呻吟,莫晏眨眼不响,心绪颠乱翻转,盘算许久,终是不敌似地勾起几许复杂无奈的笑。
忽尔,他站在床沿,俯身下来,用着十分轻捎的声调低问:「风兄……你是喜欢我的,是吗?」
床榻上的人压根不知他问了什么,只是微侧过脸来,眯起通红的眼,瞅着那张令人心醉的面容,伸手探出,冷不防地便紧扯住他的衣摆。
既然如此,那就无所顾忌了……莫晏叹了口长气,脸上似笑非笑的,欺身上去,封佐他的静穴,嘴里频频自喃:「这可是你自个儿愿意的,到时千万别怨我。」他又叹了声气,却是笑叹,双手并无半刻停歇。
转瞬间,屋内的灯芯尽熄,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是一片旖旎风光。
*****
翌日晨光大好,日头刚升,便照得满室明亮。
热辣辣的光线劈头洒在脸上,床榻上的人左右来回辗转几回,把手放摊,不意扑了个空,凉得他立刻缩回手,人也跟着清醒了。
昨夜,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他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风潇剑真正是丈二金钢摸不着头,直拿手搔着后脑,半点头绪也没有。
只隐约忆起昨夜吃得痛快极了,好酒好菜尽摆眼前,全是他打出娘胎来从未见过尝过的山珍海味,接着在他恰好吃得太撑想好好磨练拳脚之际,一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黑衣人竟闯了进来。
一阵打杀,从殿内打出外边,夜黑风高月正明,他一个回旋反刺,轻而易举就把人给制服了,之后……
之后?之后……他到底是怎么了?
眉间紧皱,千回百折绕来绕去仍回到原点,风潇剑拍向自个儿的脑袋,迷迷糊糊地坐起身,忽地一阵强烈的痛楚袭卷而来,疼得他是眼泪鼻水直冒,差点没哭爹喊娘的叫出声。
老天爷!他的屁股怎么这么疼啊?
风潇剑忍着痛,只得隔靴搔痒似的在腰椎又搓又揉,万万不敢往下造。
『风兄,你是喜欢我的,是吗?』
于此同时,带着几丝困惑,几丝笑意,飘邈如幻的轻语呢喃在耳畔响起,他不禁傻楞住了。到底是自己犹在梦中?还是真有这么一回事?
一脸迷茫,仿佛心神未归,他呆了好一会儿,也不知消磨多少辰光,这才小心翼翼地掀被下床。
方穿好靴子,他一抬眼,便见到莫晏一身轻装素衣的走进门。
见他手里提着剑,额上街有薄汗,看样子是刚练完剑回来。
风潇剑本想开口招呼,可那句话又在耳边回荡不去,张嘴立闭,反是莫晏见他已翻身下床、精神奕奕的模样,立刻眉头舒放,唇边漾出一抹极淡的笑容来。
看上去浅淡的微笑,映在风潇剑眼里,却是种极为刻的感受,让从不知羞涩为何物的莽汉野夫此刻竟臊红了脸,牛眼睁得老大。
莫晏含笑走近,拉来一张凳子坐了下来,伸手便往他手腕一抓,将青葱如玉的指腹贴上去。凝神细思,忽觉一道炙热的视线直盯不放,他抬头笑问:「风兄,身子觉得如何了?」
「好、好得很!」风潇剑叉腰大笑,仿是要证明所言不虚,一面说一面比手划脚,虎虎生风、拳拳有劲,大拍胸脯显得十分得意。「哈!你瞧我健壮如牛,区区一个臭小子哪能伤得了本大爷一根毫毛。」只、只是他屁股痛得很龋∥匚亍…
「不……」莫晏见他神态扭怩,透着些许的不自然,随即把视线下兀不知该不该问出口,尽管沉醉之际能够实时回神放轻劲道,可毕竟自己未经人事,对这档事也是头一遭,下手的轻重拿捏是否妥当,是真个「冷暖自知」──唯有受者心里才明白。
迟疑片刻,他终究还是将那句话问了出来:「风兄,你那儿还好吧?」
「啥?」风潇剑莫名奇妙的瞅着他,楞了许久,顿时发现他一个劲儿的直往自个儿身后看去。
猛然意会,他只觉一道响雷直劈脑门,轰得人乱糟糟,张着嘴结结巴巴的说:「没……没事,一点事儿也没有。」就在此刻,昨夜的缠绵回忆纷纷回笼,他朝上吸了口气,难得一本正经。「你甭担心,我身强体壮,这点儿苦算不了啥,由我来受就好了。」
俊颜微窘,却是一闪即逝,他神色泰然的说:「不到紧要关头,不出此下策,昨夜你中毒过,实是情非得已……咱们同是男人,自是明白那种……煎熬的滋味,你要是介意,就当被山老虎咬了口,便罢了。」
好哇!一句话将他撇得干干净净。
「我介意,简直在意的要命。」盘坐在床榻,像有些负气似地,片刻后他又把脸偏了回来,一双牛眼在莫晏脸上绕了绕,嘿嘿笑道:「可我知道,你也是在意得紧。」
「兄弟啊兄弟,你就老老实实承认呗!」单手拖腮,他嘻嘻笑说:「你是喜欢我的。」脸上尽是得意欢喜,指着自己的脑袋瓜子,挤眉弄眼地说:「你别当我睡胡涂了,昨夜的事我是全记得清清楚楚。」
「好了,暂不去说它。」莫晏别过脸去,摆出不愿再提此事的神态。
怎能不说?好不容易逮着剖露衷曲的机会,当面锣敲当面鼓,非把他的意思弄明白不可。
打定主意,风潇剑伸手揣住他,一脸痞赖地笑道:「我非要提。你若不在意,为啥昨夜还要多问一句『风兄,你是喜欢我的,是吗?』……」他刻意学得怪腔怪调,偏偏硬要扯着这话题打转。「你若不喜欢我,就不会这样好心了。」
莫晏仅是冷冷一笑,不置可否。
「我师父常说,隔层肚皮隔层山,一个人的脸皮生得如何那是他爹妈的事,就是人心最难测,长得漂亮的人,未必有个菩萨心肠。我想了很久,现会儿终于想明白了,兄弟你呀──有个菩萨脸,倒没菩萨心。」牵丝攀藤好些日子下来,他前思后想,将所发生的种种一切囊括融合,倒理出一套「独门心思」,此刻正好说上一说。
「之前咱们在山上遇上一群歹子,你不让我杀了他们倒不是你心软,而是留着活命于你有用,再说后来那皇后不是在你跟前笞死个人吗?你会如此伤心难过只因触景生情,自始至终你只为己喜、为己悲,从不为谁,可现在你却替我担心了,你若不是喜欢我,图的又是什么?」
他两手一摊,仍是嘻嘻笑着:「我啊,是粗汉子一个,无财无权更无名,我晓得你老嫌我吵,做事太过莽撞,净惹些麻烦事,碍手碍脚的,但你自己有没有想过,为何要揽个像我这样的麻烦在身旁?如果是为了好玩,实在没有这个道理。」
长篇大论,为的就是问他这个?
「呵,你真把我看透不成?」莫晏把剑握在手里,唇畔勾起有趣的笑来,语调却是异常清冷。「不过,你倒提醒了我,留个无用的人,确是麻烦。」
不惊不惧,风潇剑丝毫没有闪躲的意思,反把胸膛一挺,「这有啥不好,我看透你,日后你也看透了我。」他嘻嘻一笑,抬手握住剑身,领至自个儿的心窝,十足认真的说:「如果我说错了,你尽管下手,最好一剑把我给杀了,我这条命是捏在你手里了!」
「你真是个傻子。」莫晏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倘或我要杀你,又何必费尽心力救你性命?」说什么一条命交到他的手中,要他当真狠下心来,此时的风潇剑早成了一具死尸。他收回剑,沉着脸冷冷地道:「以后,别再拿自个儿的命开玩笑了。」
「我说过,我一条命都在你手里,天下间,也只有你能取我性命。」
把命交到他人手上,自是任凭宰割,也只有到了至情至性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明知他的心思为何,莫晏仍不免觉得好笑,故意问道:「你这话倒有趣,我要你的命做什吗?」
这下,风潇剑反倒楞住了,一句句出自肺腑,哪来多余的心思去琢磨,情到,水到渠成,自然而然便脱口而出了。
他支吾了好半天,猛抓头不知该作何回答,心里一急,竟猛然抓住莫晏的手将人揽进自个儿怀里,兜头就把嘴凑了上去。
两片嘴唇准确无误地贴上略显冰凉的薄唇,压得紧紧的,莫晏不曾想他会有此一举,很是愕然,但最教他吃惊的是,自己并无任何怒意,反而别有一番说不上来的万般滋味,似水流淌,悄悄溢人心头。
好半晌,四片相合的唇办终是分开来,风潇剑不言不语,只拿着一双眼紧盯着那被自己吻得有些红肿的双唇发楞,眼底情欲未散,整个人却像丢了魂似的。
相较风潇剑的傻样,莫晏倒是一脸镇定,抿抿嘴,仿佛刚才之事从未发生,开口便问:「昨夜那黑衣人,你可看清他的模样?」
风潇剑仍在回味留连,被他问得一楞,抬头想了会儿,眉头霎时揪结成块,以一种不屑的口气说:「嗟,什么兄弟,竟是仇人!」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抓不着影儿,莫晏只得这么猜测:「你指的是那两个侍卫?」
「不是,你想是谁?就是太子身边的那小子。」
此言一出,莫晏恍然明白所谓「兄弟成仇人」作何意,却也越觉困惑,不由再问:「那少年是何身份?叫什么名字?」
「我听那丫头说,好象叫子矜,是……是……」脸红紫涨,风潇剑窘迫的频抓头,粗声粗气道:「反正是和太子相好在一块儿,我哪知是啥身份?」
了然于心,莫晏笑笑不响,随又扳正脸色,沉吟不语。如此听来,那名叫「子矜」的少年绝非寻常侍童,既与太子同寝同起,关系自是亲密,到底有何缘故要加害于太子?
反复回忆当时景况,他转念一想,兴许从头至今,子矜要杀的人,并非太子,此举不过是声东击西之策……不!这也不对,倘如对像不是太子,又是何人?
陡然想起凤后轻捎不经意的一瞥,莫晏似乎有些明白了,可一切仍在猜测中,并无真凭实据。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太子好歹是她的亲生骨肉,为了名利权位,难不成真这般狠心绝情?
……然这一切若真是凤后一手谋划,用意何在?
思潮起伏,他想来想去,总觉欠缺情理,细思下去,也是徒劳,不如分开去厘清,首要便是子矜与太子的关系,再来则是凤后这一层,多方疑难加在一起,仅是片刻功夫,反教他领悟些道理来。
莫晏忽然脸色异常难看地回望已穿好衣物的风潇剑,把人一抓。
「风兄,你快随我来!」
*****
终究来迟了……
当风潇剑和莫晏一同踏入东宫寝殿,即见一身盛装的男人倒在镜台前,光璨的玉石板淌着艳红刺眼的血迹。
风潇剑见状大惊,不禁倒抽口气,扬起头东瞧西看,自语似地问:「怎么啦?当真死了不成?」
莫晏不答,自管走上前,弯身拿手一探,人已然没了气息,面容苍白如雪,双眼爆凸,似有不甘,顺势轻触略感冰冷的脸庞,看样子早是气绝多时了。
「别碰他!」
抬眼一望,只见一名身形纤瘦的少年当门而立,双眸含泪,宫灯透出的幽幽火光,映照在稍嫌稚气的脸庞流转着,不知是悲是恨,手里提一盏油灯默然地朝他俩缓缓走来。
不问即知,眼前的少年必是风潇剑口中的「子矜」。
一见到俩人,那少年并不意外,也像是早料定他俩会到此,随意搁下手里的油灯,然后蹲下身,紧紧搂住已冰凉不动的身子,将手覆上不愿阖闭的双眼,就此沉默,仅是静静地看着底下的男人,泪水一滴滴地滴落在再也不能对他笑、对他说话的脸庞,好半天不发一语。
见此情景,一时间,莫晏竟说不出话来,只默默拿眼打量。良久,方才开口:「是你杀了太子?」
闻言,子矜像是听见什么趣事,哧地一声,忽而仰首狂笑,俊秀的小脸却净是悲凉之色,泪水更是成串地淌了下来,哑着嗓细喃:「这世上唯有太子爱我、疼我,也唯独他将我当人看待。」他把头一侧,启唇笑问:「他待我这样的好,你说,我为何要杀他?哥哥……」
这话犹如一记响雷,莫晏浑身一震,略带惊愕的面容倏地转为冷绝,眯起眼,淡然的神色中有着不掩的困惑。
「看这模样,想来你从不知,原来在这世上你还有个亲生手足,是吗?」迎上那如炙打量的目光,这发现让子矜嘴角的笑意越发浓厚。「忘了、你全忘了吗?忘了我这个与你有着血缘、同母所生的弟弟?」凛然的面孔蓦地浮上一抹肃杀之气,眉耸如山,眼斜如勾,恶狠狠地朝莫晏瞪去。「那时,你已是个十岁的孩子,我也不过五岁,可我却记得清清楚楚,你是我那切不断血缘的兄长!」
莫晏闻言,慢悠悠地把视线投放在他的脸上,肤白滑细,五官精巧,唯独那一双黑曜石般的水眸明亮如星,并不似自己的幽蓝眸子。站在身旁的风潇剑来来回回朝两人对看多,除去那双眸子外,倒觉真如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正欲开口接话,却让莫晏一手挡了下来,冷然道:「世间容貌相似主人何其多,单凭相貌,不足为断。」纵有相似之,也仅是巧合罢了。
「不足为断呵……咱们是同母兄弟龋你亲爹是那六根不净的和尚,然你道我亲生父亲是谁?就是三皇叔赵羲。」子矜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双邃黝亮的眸瞬也不瞬地盯着莫晏,牙关咬得格格作响,恨恨道。
「十五年前,皇甫少仲为了将赵氏一族赶尽杀绝,假传圣喻领了大批御林军闯进驸马府,一夕间,红天盖地,手起刀落便是为地府添了一百二十余口的无辜鬼魂,那些人全杀红了眼,一个活口都没留下。赵义早知有此一劫,多日前便将你悄悄地带了出来,使上偷梁换柱之计,邻镇恰遇灾劫,多是无母无父的孤儿,遂在路旁随意挑了个与罗势形相仿的孩子,将我和他一块儿藏于后院的一间柴房里,可他却看也不看我 一眼,只定定望着那当成替罪羊的孩子,好半天,溢出一声叹息──纵我是他的亲生骨肉,他却连一眼也不愿看我──唯有一回,那是在大军杀至后,我和那孩子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冰冰凉凉的,就如夏日常喝的冰镇梅子汤,凉爽极了,此时身上的伤已不疼了,耳旁再无人声,渐渐地,我以为会这么死去,残破的门竟被人轻轻地推了开来,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赫然出现在我跟前,我吃力的伸出手,只想抓住那飘忽不定的影子,哪怕是一眼也好,我希望能在死前看一他的笑容,但终究是我奢望了……他是个无情的男人,仅是冷冷地瞧了我一眼,举步自我身边掠过,抱起另一个孩子,转身就走了。」
「那阵子,我的心死了、绝望了,也什么都明白了,只因为我身上流的是他的血,我的存在便是他悖逆伦常的罪证,在他眼里,是肉中刺,是比畜牲还不如的东西!」
往事历历在目,虽前尘梦断,可他那最后嫌恶的眼神,是永远忘不了,也挥之不去的伤痛。
眼红如火,子矜面无血色地恨声道:「我恨!我恨凤后仅为一己之私赶尽杀绝,我恨那男人的绝情,我恨你受尽他的呵护与怜悯,如此用心良苦,拚死就为保你一命,只因你是他最爱的女人为她最爱的男人所生的孩子,只因保有你等于成全他的感情……然,老天让我活着,k要我留着一条命去杀尽我所恨的人。」
停顿了下,他两眼望空,像哭又像笑的说:「可是……他死了,早在十二年前就随他最爱的女人去了,至于天后,我杀不得……所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子就此死去。总有日,她会后悔杀了自个儿的亲生骨肉,这是一个作为母亲最大悲哀,我也要让她尝尝亲手s子的滋味──」
子矜不断低笑着,越发高亢尖刺,似幽似怨,是极为不甘心却又悲凉万分的声调,令人听来不觉浑身寒颤。
他只手抚上起伏甚大的胸口,忽然扬起森然冷笑,抬头便是手特白刃狠狠地朝莫晏刺去。
「兄弟!」
风潇剑惊叫出声,身形一闪,紧要关头之际为他挡下这直逼要害切切实实的一刀,划破长衫,背部霎时刻出一道血痕。
那子矜反应绝快,知未能得手,立时往后掠去,看着离有十步之遥的风潇剑,心里恼愤不已,可一见背上露出多得数不清的伤疤,他先是一楞,随即像是疯了似地仰天大笑:「哥哥,你真幸运,当年的替罪羊想不到今日仍是你的替死鬼。」
风潇剑朝他啐了一口,连连冷哼:「闭上你的臭嘴!我背上的伤是打小便有的,哪里是啥替罪不替罪──就算真替兄弟送了命,也是老子心甘情愿,关你啥屁事!」瞥眼见莫晏向来淡然的面容竟掺有一丝黯然之色,他赶忙吼道:「兄弟你甭听他的,男子汉大丈夫,死有啥好怕的!我说过,我这条命是捏在你手上了。」
听得这话,子矜浑身一震,缓缓地抬起眼来,那拚死护卫的神情,宛如守着什么天下奇珍,心头一荡,垂目瞅向倒卧在镜台前的人儿,清秀的脸庞登时现出恍惚,喃喃道:「他……也曾和我这么说过……」
锵地一声,他放下手中利刃,身子霎时无力似地瘫了下来,一双眼是眨也不眨地望着躺在地上的男人,抿唇笑道:「我不恨他,却也不能救他,因为他是她的儿子,我只能看他死……可他死了,谁来陪我哭、逗我笑,即使我仅是个侍童,他却疼我如兄弟、惜我如爱人……」那声音像柔得出水,他一下又一下地抚着赵管冰冷的脸庞,突然惨笑起来:「但他死了、死了!永远再也不能陪我了、我也再听不得那句话了……」说到此,清秀小巧的脸蛋已是挂上两行清泪。
他错了吗?
不……他没有错!错的是这一切,错是老天爷为何要留下他这条命,若然那程子死了,前事尽忘,均归尘土,该有多好?
事已至此,一连串的迷团终于渐趋清明。
对于眼前该是自个儿的亲生手足,莫晏心里真不知应作何滋味,是以他选择冷眼旁观,只想开口问个明白:「如此说来,这一切全是你一手策划的?」
「不错!早在你拜别师门起,我便差人暗中跟踪,管是跋山涉水,走遍名川河山,甚至你行脚到了哪个镇、哪间客栈落脚,我也了如指掌。」子矜冷冷一笑,睁起一双愤恨的眸子,仿佛惋惜地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龋∧睦镏道仅是一群乌合之众,不堪―击!」
「他娘的!原来是你臭小子要杀咱们。」风潇剑冲动地向前跨进,不意竟让莫晏抬手挡了下来。
「不,单凭他是绝不可能,背后定有原因。」莫晏头也不回地解释。
「哥哥,你可知道为何我杀不得天后?」子矜忽然回眸一笑,却是掺着苦涩。「不是我不愿,而是没能,当日你在客栈中见到的那两人,便是我的师父。」
听到这里,莫晏全然懂了。他之所以下不了手,乃因那两人正为凤后所用,若然到时背上叛主之名,他定无活命的机会,也就只得含恨而死。
说到底,他不过是借刀杀人,利用凤后夺玉的计策,继而主导整件事,这般几近天衣无缝的杀人计谋,必是反复推衍之下而生。
如今,终是真相大白了。
然,他如此费煞苦心,仅是为了一平心中之恨。
思即此,莫晏不由得长吁一叹,默默看着俨如陌路人的亲生弟弟,忍不住问道:「你又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我既杀不了你,我便要让你知道,好教你记挂一辈子,这辈子你将承受我的恨活着!」说完,子矜搂着赵管的身子仰天长笑,嗓子竟是粗嘎难闻,面颊泪水奔流,笑到后来已不知是笑还是哭。
「你──」唰地拔出长剑,风潇剑气得浑身发颤,恨不得在他身上剌个大窟隆,未料莫晏竟牢牢箝住他的手腕,使力之大不禁让他低呼了声痛。「兄弟你做什么?为啥不让我一剑杀了他!」
「再多的恩怨情仇,此刻也该了结了。」莫晏自语似的说着,眼神柔和地看向子矜,幽幽叹道:「这十二年来,你费尽心思,得到的又是什么?除了恨意益,再无其它。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时日,韶华轻弹即逝,你何苦如此执着只为一泄胸中长达十多年的怨恨,却赔尽一生,赔了爱你的人的性命,值得吗?」
子矜闻言不语,仅是苍白着一张脸,双目空茫地望着怀中的男人,面色渐渐惨淡起来,终于不住嚎啕大哭。
莫晏看着抚尸痛哭的子矜,掩不住一脸落寞,半晌,转脸朝风潇剑低声道:「咱们走吧。」
*****
层层薄纱随风飘荡,凤后坐在幔帐里,映照微弱的火光细看平躺于木匣内的一束发丝。
「启禀天后,太子已死。」
两名尽忠的死士跪于阶前,她挥挥手,瞧也不瞧,只说了声「知道了」,便将人遗下,拿起匣中的发束,摊于掌心轻抚。
她……还是下手了。
几番挣扎、几番踌躇,她终于下了个天下间最为残忍的决定──她,亲手毒杀了自个儿的骨肉。
身为一个母亲,她犯下了滔天大错,可身为一个只想拥有权力的女人,她是胜利的。
捏紧发束,凤后愤而扫去几上的香炉,一滴滴的泪水自脸上流淌下来,不住掩面哀泣。
她成功了,不是吗?可此刻为何她竟觉哀痛万分,心头像是被剜去一块,痛得她恨不得就此死去。
不知从何溢出一声细微的叹息,凤后茫然地抬起头,便见帷帐外隐约现出一道硕长的身影,哀绝的面容倏地一凛。
「谁?」
冷风依旧吹拂,影影绰绰间,只见一张昔日的容颤恍然出现眼前,她惊了一跳,随即认出那双幽蓝的眸子,怒问:「你来做什么?」
「十二年前的恩怨,我已不愿再提,可最后,只盼天后为草民解惑。」
「有什么话你就问吧!」
莫晏当真直言不讳。「天后为何要杀了太子?」
凤后冷笑一声:「你不会明白的。」外人,水远不会明白。
「我的确不明白,究竟是何等的仇恨,竟让一个母亲亲手s子。」莫晏偏头低睇,微微冷笑道:「当日您将假玉让公主交给太子,为的就是让我误认假凤玉实为太子有心夺取,好教我对其生疑,是吗?此等栽赃嫁祸的作为,若非是仇人,一个身为母亲的人又怎么狠的下心来对自个儿的亲生孩子下手?」
「住口!」她扬声大怒:「你怎么明白活在宫里的苦?我在宫里生活了二十多年,这儿是龙潭虎穴,哪怕错上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尸骨无存,百般的无奈,种种的身不由己,又岂是你一个外人所能明白的?不是生,即是死,唯一能保命的就只有权力地位!」
以色侍人者,色衰爱弛,这是身为女人的悲哀,在她除去前皇后亦是亲姊妹的同时,内心那未被满足的欲望愈发烈炙,纵登上极至之位,可毕竟仍是一人之下,她要的是毫无局限的权力。
于是,她再亲自扼杀了身上和她流着相同的血的骨肉。
然,已是不可悔恨了。
凤后合上眼,脸上愁戚尽褪,甚至不见一丝悲伤,摆出以往的庄严,低喟道:「至少,太子远离了凡尘是非,不必活在充塞血腥杀戮的争斗中,他永远平安喜乐了……」
无声一叹,莫晏摇摇头,拔下腰间的玉佩,搁在几案上,抬眼望向一脸平静的凤后,缓缓地往后退开几步,转身走至门口。
「凤玉,我已物归原主了。」话音甫落,人已大步离去。
凤后木然地看着案上的凤玉,恍然明白,以往自许的胜利,怎料是为人所利用而不自知,早在她故作聪明将假玉充作凤玉时,莫晏即晓得,当年那场悲剧是由何人一手促成。
偌大的寝宫,唯有灯火辗转,凤后默默地抚摸玉面上的凤凰雕刻,十五年的恩怨在此时此刻,终是尘埃落定。
而眼下,因此再起风云。
随着一声悄然叹息,代表她摒弃身为母亲的身份、去女人的幸福,只为追喙天龙。
数年后,凤后当真登高伫立,不再居于人下,终是取而代之。
至此,万人之上。
【尾声】
「真久!」
看着漫步走来的身影,风潇剑呸去嘴里不断咀嚼的杂草,黝黑的大脸虽有怨怼,一见来人逐渐走近,不禁咧开一嘴的笑。
「让你久等了。」
拍拍身上的尘灰,风潇剑没好气地说:「你可终于来了,那里又不是啥好地方,作啥还待着不走?」
莫晏净是笑着,却不答话,回首望向被层层高墙阻隔不见的天际,自喃道:「我还是不明白,若一切的始点即是个错误,闹得这会儿,这七错八错,究竟是错在哪儿了?」
三叔要他为母报仇血恨,以求她含笑九泉,可复仇,当真能了结一切恩怨?
满心不解,风潇剑也好奇地跟着仰头望了望,忽见远仿佛火光窜燃,焦味随风飘至鼻间,急忙拿手指去:
「兄弟你瞧,宫里失火了!」
循声看去,东南方果真大火炽燃,而那地方,正是太子东宫。
『我不恨他,却也不能救他,因为他是她的儿子,我只能看他死……可他死了,谁来陪我哭、逗我笑……但他死了,永远再也不能陪我了,我也再听不得那句话了……』
一字一句,清晰鲜明地在耳畔缭绕,莫晏像是明白什么了,沉默许久,终是不住摇头叹息。
兴许……四师父说得不错,尽忘前尘,无欲无求,才是最好的了结,人的欲念执着往往造就的,是祸端。
蓦地,他转过身去,朝风潇剑浅浅一笑,颇为玩味地问:「如何?这便是你所向往的江湖。」
「啐,这江湖一点儿也不好玩,我再不想碰了。」不由得露出个嫌恶的表情,风潇剑忽而侧脸过来。「兄弟你……」
话未完全脱口,便被莫晏笑着抢了去。「你还只当我是兄弟?」
「啥?」不当兄弟还能当啥?难不成做兄妹吗?
「初见时,你总喊我妹子,之后知道我是个男人,你便改叫我兄弟,可现会儿……」莫晏笑笑,故意不再说下去。
皱眉思索,风潇剑「啊」的一声,似有领悟,用力击掌道:「我知道了!」他笑嘻嘻地大声叫喊:「莫晏!……」咦?怎么听来怪怪,好象哪里不太对劲。他又试喊了一:「晏儿!」好似又太亲昵了些,叫起来怪别扭的。
「你果真还没想通透……」莫晏见他脸色多变,不禁摇头失笑,意有所指地朝他睨了一眼,薄唇漾出一抹饶富兴味的笑,好心提点道:「你还记得我有个六师叔吗?」
「记得、记得。」风潇剑点头如捣蒜,兴致勃勃地凑了过去,_眼瞅着他半天,莫晏却只是含笑不语,最后总算耐不住性子张嘴催促:「甭卖关子啦!到底是怎么了?你快说啊!」
莫晏慵懒地去一记「你真要听的眼色」,轻咳几声后,便道:「若我没记错的话……」他顿了顿,刻意俯在风潇剑的耳边,细细低语:「我的那位六师叔,也叫疯和尚。」
这么说来,他的六师叔不就是自个儿的……「师父!」风潇剑瞪眼大叫。
「错了,你应当喊我师兄才是。」说罢,他随即朗笑大步走开。
好半晌,呆若木鸡的男人登时恍然会意,高旷的天际再传来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惨叫,立马拔腿狂奔,所经之翻起阵阵沙尘。
唇勾起淡淡笑意,莫晏不禁抬头仰望。晴朗蓝天,白云高挂,今日的天气真是好的令人心旷神怡取
──全书完──
《刀剑笑》by:童茵 [荷泽有鱼] 186K 2-3 19:9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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