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F代] 剑如虹(全) BY 潇潇
(一)
1937年8月初 上海
窗外的天阴蒙蒙的,大团大团暗色的云,像吸饱了水的海绵却被堵死了所有的孔隙,一滴也落不下来,于是这暗云便沉的很低,低的好像压在人的头顶,压在我的胸口,透不过气。
我讨厌这样的天气,要么就痛快点来场大雨倾盆,要么就干干脆脆云开雾散艳阳高照,这样不进不退踌躇不决婆婆妈妈,最让人心烦,就好像现在的上海。
气不过日本人在自己的地盘横行霸道,又下不了决心和敌人决一死战。
随手翻了翻今天的报纸,某政府要员桃色纠纷始末、当红影星为情所困自杀未遂、百乐门舞女轶事……
我想笑,可是笑声哽在喉里,发不出来。
上海就像是一座濒临沉没的孤岛,灯红酒绿,醉生梦死,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垂死挣扎一般,不过是掩盖大厦将倾、民心惶惶的假象。
我为我的那些同行们感到悲哀,一天到晚搞些边新闻,有意思吗?
我抬头看了看编辑部墙壁上的西式挂钟,时间差不多了,我收拾了相机、笔记本、钢笔准备开工。
那只挂钟据说是《申报》的第一位洋老板从瑞士买回来的,它的年龄都可以做我爷爷了,当然,经过这么多年,他老人家内部的零件早就换了个遍,如今保留的只是外面那层壳,否则,它的作用,便只剩下摆进报馆的收藏室供我们这些后来人瞻仰。
而我自己的怀表,先是一意外,外壳摔掉了,后来一外出放在外衣口袋里,淋了场大雨进了水,罢工了。
所以说,我讨厌阴雨天,即使我从小便是在江南水乡的烟雨蒙蒙中长大。
后来从家乡苏州流浪到北平求学,在皇城根儿下生活了四年之后,我竟然习惯了那种干燥的气候,阳光热烈而直接,空气中总有一种尘土的味道,一年四季大多数时间里出门都不用带伞,以至于来到上海,雨水丰盛的季节,我依然总是忘记出门要带伞。
我站在离报馆不远的路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拿把伞,看这天气,迟早是要下雨的,但是我又讨厌出门时手里攥着太多东西。
正踌躇时,四五个人影冲上来围住我,我首先看到的是他们手里握着的棍棒,至于他们的嘴脸,不用看了,当记者将近一年,这种事情见怪不怪。
我猜测着他们第一句话会说什么,是“姓顾的,跟我们走一趟!”,或是“臭记者,敢在报纸上乱写,活腻了是不是?”
果然,某个长得极度影响市容的家伙手里的棒子抖了两抖,气势汹汹的吼了一句,“姓顾的,我们老板请你走一趟!”
这态度虽然差了点,但还会用个“请”字,嗯,算是个有点文化的瘪三。
我习惯性的挑挑右边的眉毛,不笑也不怒,“你们老板是谁?我不认识!”
我发誓我这个挑眉的小动作只是我与生俱来的非条件反射,我不是故意的,我绝对没有仗着自己是个文化人就对这些在社会底层的瘪三露出任何轻蔑与不屑,我也真的不知道他们的老板是谁,我最高的纪录一天访问过五位老板……但是显然,他们误会了。
“臭小子少装蒜了!你拿了我们郑老板的钱,却在报纸上说我们的店卖假货!臭记者,活腻了吧?”
又是这句,拜托你们威胁人也有点创意好不好!我不以为然的笑道,“原来是郑老板,早说嘛!我是拿了他的钱,但是那钱不是郑老板托付我捐给红十字会的吗?是我记错了?还是郑老板老来健忘?至于卖假货――好像我没说假话吧!要不要我叫几个巡捕去查一查,看看究竟是我说假话,还是昨天访问的时候郑老板没有对我说实话!!”
我越说气势越汹,他们说不出话来,理亏的。
我趁胜追击,向前跨了一步,嘴角勾了勾似笑非笑,眯起眼睛在他们脸上扫荡一圈,据旁人说,我这样的表情阴翳的很,拿出来吓人最合适不过。
果然从他们脸上我看到一丝想要退却的慌张,我暗暗得意,但脸上继续阴翳再阴翳,“劳驾诸位别挡我的路,误了与林啸光团长的约,你们怕是担待不起。”
“林啸光?那不是保安团的团长吗?”
我终于看到了他们实质性的退却,继续前进一步,“回去告诉你们郑老板,做生意还是老老实实的好,那些钱就当是消财免灾吧,我会在林团长面前帮他美言几句,不再追究他贩卖假货、收买恐吓记者之事!失陪!”
我大步流星的跨过那几个人形障碍,他们没有追上来,我转了个弯,叫了辆黄包车,坐上车的时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跟他们打架我不是打不过,可万一动起手来,搞得衣服脏了,头发乱了,就没法见人了。有时候,记者的形象还是很重要的。
我跟那个林团长其实一点都不熟,他不过是我今天的采访对象而已,虽然从前也见过几,但都是因为工作的关系,况且保安团是负责上海军事防务的,哪有什么闲工夫去管一个卖假货的商人,但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是一个有权有势的人物,不拿他做挡箭牌岂不浪费!
在百乐门下车的时候,天色已暗,华灯初上,仰望这座号称“远东第一乐府”的豪华舞厅,金碧辉煌的晃眼,我捏了捏口袋里瘪瘪的荷包,幸好,不用自己掏钱。
门卫的绿豆眼在我脸上溜了两圈,咂咂嘴笑得诡异,接着又上下打量着我这一身寒酸的衬衫西裤旧皮鞋,最后才把目光定到我挂在胸前的照相机上,鄙夷的神色才缓和了一下,做了个“请”的姿势。百乐门向来不排斥记者。
我忍下想揍人的冲动,理直气壮的穿堂入室,踏过红色的地毯,一派脂香粉浓,莺歌燕舞,舞台上五光十色华丽耀眼,舞台下昏暗朦胧,笼罩在一片好似红酒一般柔媚的光晕里。
我不由的皱皱眉头,我受不了这里浓郁的脂粉香,那些抚首弄姿的粉黛妖娆让我本能的厌恶。
这虚假的歌舞升平更加让我愤懑。
我眯起眼睛搜寻我的目标。时局易转,这原本是上流社会聚集的场所如今也沦落到投机家、暴发户、白相人、特务、汉奸……各色人物充斥,各种嘴脸,我不想多看一眼。
最后我看到了那只穿着便服的老狐狸,温香软玉抱满怀,坐在舞台下方的左侧。
躲过几个拧着腰肢想要粘上身来的女子,我七拐八拐走过去,老狐狸的手下个个用颇为不满的眼神盯着我,像是要在我身上盯出无数个窟窿,一个小小记者竟然让一个军方政要等,真是够大牌!
对此我无视,“对不起,我迟到了!”迟到就是迟到,我才懒得解释。
林团长倒是一脸笑容可掬的狐狸样,打发走那腻在他怀中的俏佳人,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眯着两眼看着我,“没关系,顾先生请坐!”
我讨厌他的眼神,这让我想起十六岁的时候刚到北平读书,那时候个头没长这么高,跟身边高大粗犷的北方汉子比起来,总是显得文弱了些,于是,我不是被他们极为鄙夷的嘲笑,说我长得像个大姑娘――这话绝对是经过了我用相对文雅的表达方式翻译过来的。要么就是被人用异样的眼神盯着,就好像这老狐狸现在的眼神。但不管前者后者,最后的结果都是――我用我的拳头让他们再也不敢小看我这个“小南蛮”。
所以,此时,若不是看在他是我的采访对象的份上,我会毫不客气的给他一拳。
我在他旁边坐下,耳边爵士乐的声音,不难听但是太吵了,选择这样的地方做访问,那老狐狸不是在敷衍我就是另有所图。于是我靠上椅背,优雅的翘起二郎腿,虽然我无权无势又没钱,但对于某些人,我无需恭敬。
侍应生端上一杯红酒放到我面前,老狐狸笑眯眯的举起自己的酒杯示意我干一杯。
暗红色的液体在杯中轻轻晃动,柔光魅影,我却咬牙切齿,这小小一杯酒,抵得上我半个月的薪水。
我看到不远有我的同行,正搂着几个身段曼妙的女子把酒言欢,我记不清他们是哪家报馆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是拿了有钱人的好写些昧良心的报道,就是根本已经被某个派系收买,做了他们的御用文人,否则,哪里有钱来百乐门吃喝玩乐,比如我,两袖清风的结果便是荷包瘪瘪的只进得去路边的小面馆,还被人嗤笑为清高酸腐臭文人,百无一用是书生。
这世界早已混淆了是非黑白,我却不想放弃我的气节。
我向来都是这么不识时务,“对不起,我不会喝酒。”我果断的又不失礼数的回绝,不留余地,我酒量不好,我很清楚,所以面对不熟悉的人,我滴酒不沾。
老狐狸的手下马上横眉竖眼,瞪着我一副“你小子真不识抬举”的凶神恶煞相。
老狐狸脸色变了变,复又笑道,“没关系,顾先生,那,换一杯橙汁怎么样?”
我点点头,好不容易来一,又有人请,不吃不喝的岂不是浪费!
“顾先生会不会跳舞?”那老狐狸问。
我抿了口橙汁,笑道,“我会不会跳舞不重要,倒是您,日本正不断向上海增兵,您还有这份闲情逸致来跳舞,看来对付日本人您是胸有成竹,又或者,您根本没打算和日本人打仗?”
我跟北平人学会了用这个“您”字,初时,我以为他们很礼貌,对什么人都是您您您的称呼,后来才发现,他们连骂街都是用“您”的,所以,我也学会了用这个看似礼貌的用语来表达某种鄙薄的情绪。
老家伙的狐狸笑终于被我堵回去了,他不悦的干咳两声,然后努力做出一脸正派和大义凛然,“顾先生此言差矣,日本人若敢进犯,我军必当奋起抗击保疆守土,但是――”
我就知道他一定有但是。
“但是,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日寇在兵力、武器装备各方面都强过我们,和敌人硬拼,不是上上之选。”
“那您的上上之选是?”
“战事一起,我同胞必遭生灵涂炭,如果能够通过外交手段与日方协商,并且争取到国联的支持,通过国际调解,战事则是能避则避,我相信上海人都不愿意自己的故土变成战场吧……”
原来如此,这老狐狸分明是要收买我替他宣扬不抵抗卖国言论!中国就是太多这种败类,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我忿忿不平,但不露声色的继续听他演讲,我只是个记者,没有必要跟他争辩什么,我的职责只是把事实写出来,是非曲直交给民众去评判。
我的座位与老狐狸的呈九十度角,我正对的是他的侧面,我的眼睛无意识的向左面瞟了瞟,正好能看到他的后方,后面不远是一堵墙,垂着厚厚的红色丝绒帘幕。
忽然,我浑身紧绷,心跳停了一秒,玫瑰红色帘幕后,一个黑洞洞的枪口,直直的对着老狐狸的后脑勺。
老狐狸的手下坐在我们旁边,但注意力早给舞台上的歌女吸引去了,老狐狸脑后没长眼睛,自然什么都看不到。
我赶紧移开视线,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扭头看那老狐狸,还在口若悬河的宣扬着他的卖国论调。
我确信,那个枪口不是冲我来的,虽然我也写过不少得罪人的报道,但还不至于让那些当事人大费周章的请杀手来做掉我这个小小的穷酸记者,杀手的目标绝对是我身边的老狐狸。
正如我和同事们最近得到的消息,这老狐狸暗中与日本人来往,国民政府对他不满,已经起了“锄奸”的念头。
如果真是这样,看来国民政府已经有意要同日本人正面交锋,想必已有作战部署了。
我真佩服自己,这个节骨眼上我还能脑筋百转千回的分析着政府的态度。
我与老狐狸距离很近,我不想做替死鬼更不想做被殃及的池鱼,恰好老狐狸说完了,正用探询的眼光看着我,我镇静的笑笑,站起来绕到椅子后,退后两步,“林团长,你摆个姿势,我给你拍照。”
“哦,这里光线会不会太暗了?”老狐狸捋捋头发整整衣服问道。
“没关系。”我把镜头对准老狐狸,他靠在椅背上正好高出半个头,我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算不算变相的帮了杀手的忙?我管不了那么多。
我把相机悄悄的向左偏了一点点,我屏住呼吸,然后――其实是非常短暂的几秒钟,我却觉得过了很久很久,一颗子弹呼啸着闯进镜头,我用力按下快门,连拍数下。
“嘭!嘭!”老狐狸的脑袋在我的镜头里开了,血溅了过来,我的镜头了,白衬衫上殷红点点。
我立即放下相机躲在桌椅后,若是那个凶手认为我把他也拍进去了,那么下一发子弹一定会招呼到我头上。
舞厅里一片混乱,枪声、尖叫声、呼救声、哭喊声,还有嘈杂的脚步声。
杀手趁乱溜走了,现在已经变成死狐狸的手下忙着善后,我也趁乱赶紧溜了。
我什么都看见了,如果我出口提醒他一句,或者出手推他一把,他也许就不会死,但是,有些人是不值得救的,特别是汉奸卖国贼。
但是毕竟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么清晰的死在我面前,那副脑浆迸裂的画面让我心悸,沾染的一身血腥味令我作呕。
我忍着浑身的不适跑出门外,下雨了,我在雨里站了一会儿,身上的血点便晕成了一团一团。我叫了辆黄包车送我回报馆,那车夫见我一身是血,满脸戾气,下车的时候钱都没敢收,敢情是把我当成杀人犯了。
第二天,《申报》的独家照片和现场报道轰动了全上海,那一组照片,虽然光线昏暗有些模糊,仍旧可以看得出子弹飞来贯穿头颅的惊悚场面。
这一天,《申报》大卖,发行量突破高峰,主编喜笑颜开的说要加我奖金,我淡然一笑,没说话。
第三天,我们的老对手死对头《新闻报》发表了一篇评论,评论很长,大意就是指责拍那组照片的记者冷血无情、见死不救,说什么林啸光究竟是否亲日派未有定论,记者既已发现危险,人命关天,却还袖手旁观,为求得到轰动新闻,不惜以同胞性命为代价,实在是良知泯灭,还说什么林啸光作为国民政府驻扎上海的唯一军事力量――保安团的团长,他一死,人心势必惶惶,《申报》还如此大肆登出血腥照片,严重扰乱民心,给敌人可乘之机……
我本想一笑置之,这不过是对手见我们报纸大卖,眼红挑刺而已,根本不必理会。但当我看到那个作者的名字时,我就火了。
戚少商!又是他!!
我刚到上海的时候,这个叫戚少商的家伙已经是报界有名的记者,但还没等我找到时机会一会他,就听说这人作为《新闻报》驻前线记者、中央通讯社战地特派员上了绥远前线。
他从前线发回的报道和照片我都看过,我也佩服他能够手无寸铁的穿梭在枪林弹雨中,这种胆量,不是每个同行都有的。
两个月前,据说他受了伤,调回上海休养,由于伤病不能出去跑新闻,就窝在家里给报纸写评论。自那之后,我和他的梁子算是结上了。
这一说我冷血无情、见死不救,好!我倒是想听他说说我到底该怎么救,我赤手空拳对付得了枪子吗?就算我提醒他又怎么样,万一杀手发起狠来,连我一起杀,为个卖国贼,我至于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吗?
上一,我发了一条保安团人员扩充的消息,我的目的无非是告诉读者,政府在积极准备抵御日本人,安抚民心罢了,他却说我泄露军事机密,等于给日本人免费送情报!拜托,我是记者不是间谍,日本人在上海安插了多少特工,他们刺探情报的本事不比我这个小记者强!就算我不说难道日本人就会不知道吗?
上上,某政府官员搞出桃色纠纷后拒绝接受采访,我只好通过那官员的女儿打探消息,他却说什么作为记者应当关注国之大事,不该热衷于揭发他人隐私,更不应该收买当事人亲属……有没有搞错!我哪有收买她,是她自愿把什么都告诉我的好不好!再说,要不是那官员惹上的女人很可能是日本间谍,我才懒得打探谁的隐私!
上上上,我报道了一个日本人在虹口被中国人打死的事件,他又说什么这种事不应大肆声张,否则就给日本人开战的口实。真是好笑,日本人要开战,他们有的是借口,没有借口也会制造借口,这条消息我不报,日本就不打中国了吗?
上上上上……
我是不是上辈子杀了他全家!他犯得着这样针对我吗?
或者,他这个老牌记者看不惯我们年轻人的行事方法?
总之,同行是冤家!
我断定这个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的战地英雄“九现神龙”根本就是个满口仁义道德道貌岸然但实际上迂腐不堪食古不化的烂好人!
叔可忍,婶不可忍!
戚少商,我不管是你神龙还是神虫,我顾惜朝跟你势不两立!
(二)
当我正攥着《新闻报》对着戚少商这个名字生闷气的时候,总编走进来,神色有些慌张,“小顾,保安团来人了,在楼下,他们叫你过去一趟。”
我蹭的站起来,走到窗边望了望,一辆绿色的军车,周围站着几名军装的士兵。
我笑,“军车亲自来接,我还真有面子!”
其实我心里在打鼓。林啸光的死虽然是国民政府“锄奸”,但这种有损政府声誉的事他们绝对不会站出来承认,而且一定会维护那个杀手。而我,当时在现场什么都看到了,尤其还拍了照片,虽然我的确没有拍到杀手的样子,但是政府会怀疑,更担心我会泄密,那么让一个人永远保守秘密的方式……
再者,就算政府不怀疑我,林啸光身在保安团多年,一定有不少亲信心腹,而我,那么明明白白的在报纸上被人指责见死不救,若是他的家人亲信想找人报仇泄恨,我一定逃不掉……戚少商,你害死我了!!!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好,我都预感我这一去怕是有去无回。
所以当我坐在军车里,看着窗外景物飞速倒退,我忽然想,如果我马上就要死了,我最想做的是什么呢?
是见见晚晴吧,想起她,我纷乱的心绪便有了一丝丝安宁。
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一定要见见那个叫戚少商的家伙,我不能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死对头长什么样子,否则我就是变成厉鬼都不知道该找谁算账去!
当然,以上不过是我胡思乱想,自己和自己开玩笑罢了。如果他们真的想杀我灭口,那简直比踩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何需大费周章的亲自派车来请我过去。既然他们没有在上车后就赠我一粒枪子,然后拉我去黄浦江喂鱼,就代表一切还有商量的余地,我就有把握和他们周旋,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
我被带进保安团总部,一名“军装”把我领到二楼的办公室门前,“顾先生,顾团长在里面等你。”说完做了个请的手势,便把我一个人扔在了门口。
顾团长?新上任的?这么快新团长就来了,看来政府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妥了。
姓顾?还是我本家,真巧!
我敲了敲门,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浑厚男中音的“请进”之后便大方的推门而入。
我那本家从书案上抬起头,眼睛跟我的步伐从门口直到书桌前,片刻不移,看得我有些不自在。
他的眼神不同于那个姓林的老狐狸,没有任何猥琐和不敬,而是带着某种讶异和琢磨的情绪,我不知道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他琢磨。
这位新团长应该有四十多岁,但看上去保养的不错,头发乌黑,只有鬓角有一绺银丝,两道剑眉一双鹰眼,显得整张脸很有英气。
想必这位大叔年轻的时候一定迷倒过不少少女的芳心。
大叔指了指书桌前的座位,“请坐。”
“多谢!”我坐下,看着他,一言不发,我想先让他说请我来的目的。
“你叫顾惜朝?”他第一句话这样问我。
我点点头,真是废话!
“是真名?”他又问。
“当然!”我笑道,此时我倒是明白了他上一个问题的用意,“我没用过笔名。”
当前时局混乱,有个笔名掩护身份是有好的,据说大名鼎鼎的鲁迅先生用过1多个笔名,但人家是革命者是文学战士,即使我同样也有指点江山激昂文字的报国理想,但离革命两个字,还远的很吧。
“你不是上海人吧?”
他在查户口吗?我没说话。
他接着说,“听你的口音不像。”
“那你听我像哪里人?”我好整以暇的问,听出来算你本事!
“听不出。”他很诚实。
哼哼哼!我在心里暗笑,这就对了,当初在北平生活了很多年,耳濡目染久了,便学会了讲官话,但是我不喜欢官话里卷舌音太重、讲话快时舌头打转含混不清、有时候拖着长声痞里痞气……总之我讲的官话是经过我自己改造的,比较字正腔圆,并且一直说到现在――据说二十年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正式确立这种口音为――普通话。
“我是苏州人。”看着他一脸苦瓜相,我大发慈悲的告诉他,反正我孑然一身,无亲无故,不需要担心会有什么报复落到我家人头上。
“苏州?”他脸上又现出那种琢磨的情,我坐等他的下文。
“巧了,我们是同乡呢!”他笑道,我却一惊,我一向认为凡是太凑巧的事必有蹊跷。
他继续笑,笑得很爽朗,“我们既是同乡又同姓,看来我要回去查查家谱,说不定你是我的哪位远亲。”
您还是省省吧!我的名字,进不了家谱的……
我突然想起来,他叫我来究竟为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和我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没心情跟他东拉西扯,于是我直截了当的问,“顾团长,你叫我来,有何贵干?”
“哦!”他好像才醒过味儿来,“顾先生,林啸光团长的死,你当时在场,我想知道你有没有看到凶手的样子,你知道,政府高级官员被暗杀,我们总要给民众一个交代――”
“好了,”我不想听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反正他的用意我早就猜到,“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的确没有看见杀手的样子,更没有拍到他的样子,你若不信,可以去问一下在场的其他人,当时杀手在我左侧至少五米远,而我正在给林团长拍近照,普通照相机的镜头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容括范围。”
“那真是可惜了,”大叔叹道,“如此一来,凶手岂不是要逍遥法外?”
虚伪!我在心里暗骂,亏我刚刚还觉得你一脸正气!那杀手根本就是政府的人,你们明明是要维护他的,又何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我说的都是实话,你若是不信我也没办法,”我摊摊手,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其实给民众一个交代并不是一件难事,我想在这方面,你们一定比我有办法。何况,林团长怎样的为人,不仅你知我知,市民也知道,他死了,就算政府没有交代,市民也不会抱怨,可是,若是他死后没多久,连报道这条新闻的记者也出了事,那市民可真的会怀疑了……”
大叔的一双鹰眼盯了我很久,我也不避讳的直视他的目光,忽然发觉,我和他的眉眼之间,还真有些相似。
也许是看在我们又是同乡又是本家又有那么点相似的种种巧合的份上,大叔没有再为难我,反而露出欣赏的神情,说他相信我,还说了一些称赞我的话,我不以为然,那些虚的恭维对我没什么意义,倒是他后面的话比较实在,“林啸光的家人已经离开上海,他的旧部也由我接收整顿,所以你不用担心会遇到麻烦,当然,平时小心一点也不为过。”
突然间,我的两大危机都迎刃而解,我有些不敢相信。
看在他那句话的份上,我给了他一个真诚的笑容,“顾团长,如果您现在有时间,可不可以接受我的采访呢?”我三句话不离本行。
“啊?”他显然没有想到我会突然反客为主。
我继续很真诚的笑,“今天耽搁了很多时间,一条新闻也没跑,不知道回去怎么跟总编交代,顾团长就当是帮我一个小忙,如何?”
通常我笑得很真诚的向别人提要求的时候,对方一般都不会拒绝,这位大叔也不例外。
于是我得意的恶劣的想,我是上海第一个采访到新任团长的记者,明天的《申报》又可以大卖,这样我就有条件跟总编商讨一下我的奖金是否可以翻番这件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
美中不足,我没有带相机出来,于是我大胆的提议,“顾团长,可不可以给我一张照片,登报用的。”
“可以!”他答应的很爽快,然后指了指书桌上的一只镜框问我,“这张行吗?”
我看了一眼,五寸、上半身、制服、军帽、正脸、板板正正、面无表情,登上报纸一定很像遗照,我忍着笑说道,“换张生活一点的。”
他为难的皱皱眉,“办公室里只有这个了。”
“那,也行!”反正登出来效果不好,别怨我。
我站在路边,手插在裤袋里,攥着那张从相框里抠出来的照片,忽然意识到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我忘记带钱包了。
此时我身无分文,连一个硬币都没有,电车都没得坐,从保安团总部到报馆,从非租界到租界,难道我要走回去?
当时真应该找大叔要车马费的,敲诈穷人那是不道德,敲诈有权有势的那就叫劫富济贫!
无奈,我只有走,就当是散散步锻炼身体。
当我走进租界大门时,两条腿好像快断了一样。听说累的时候转移一下注意力可以减轻疲劳,可是我拿什么来转移注意力?
摸了摸口袋,只有那张照片,拿出来瞧一瞧,大叔那张虽然很帅但是面无表情的脸映入我眼帘,算了吧,越看越疲劳。
我正准备把它放回口袋,两个小孩子追打着跑过来正撞到我身上,结果我毫无防备的手一松,那照片就随着一阵风飘飘忽忽的飘到马路中央了。
我急忙去捡,可刚迈出一步,一辆丁零咣啷乱响的自行车风一般从面前刮过,然后我低头看,帅叔干净板正的脸上,赫然一个大大的轮胎印。
我急了,这张照片可是关系到我的奖金我的国计民生!我拾起照片,愤然的看着那个骑车离去的背影,忍不住的喊了一句,“喂!你回来!”
其实我这样喊真是很无理取闹,但没想到那个人真的停下了,一刹车单腿撑地,回过头来,对上我的目光。
嗬――我吸了一口气,别以为你眼睛大我就原谅你!
我脸罩寒霜,尽量让自己的表情阴翳再阴翳,虽然道理可能不站在我这方,我却摆足了场面气势汹汹。
大眼睛想必是让我的一脸戾气吓到了,怔怔的看了我好半天,才一摆长腿跳下车,推着走到我跟前。
“有事儿吗?”大眼睛笑得一脸纯良,一一浅两个酒窝在他脸上招摇着,我却突然觉得阳光好晃眼。
他发“事儿”这个音的时候卷舌音很重,我猜他八成是打北边来的。
我不由的打量他,圆圆脸,胡茬子,短发被风吹的有点乱,衬衫上两个扣子大开,袖口胡乱的卷上小臂,衬衫下摆放在裤腰外面,黑色裤子,帆布鞋,这身打扮,很有工人阶级的朴实感,想必是哪个码头上的工头。
工头看我不说话,又问,“你叫我有事儿吗?”又是很重的卷舌音,听起来,有点亲切。
我阴着脸把照片递过去,他接过一看,马上露出歉意的表情,不好意思的笑笑,“对不起,刚才骑的太快,没注意到,我帮你擦擦。”说着,他伸出右手食指,小心翼翼的在照片上蹭蹭,刷刷几下帅叔的脸渐渐露出清明的五官重见天日,末了,他还厥起嘴巴呼呼的吹了两下,然后抬起头,笑得酒窝,豪爽无比,“好了,给你!”
我、我、我彻底伤掉了!换了别人,不应该狠狠的反驳我这照片这么小我怎么看的到谁叫你不小心丢在地上的弄脏了活该不关我事吗?他没有,他居然老老实实的认错、爽爽快快的帮我擦,这,反倒显得我小气了。
“谢了!”我只有道谢,息事宁人。
“不客气,本来就是我弄脏的嘛!对了,这个,是你爸爸?”
我本来已经缓和下来的脸色不由自主的变得阴翳,工头的笑脸一下子被我吓回去了。
我不是故意摆出这种表情吓人,我讨厌听到那两个字!
“我没有爸爸!”甩下一句话,我扭头就走,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说出这样等于暴露自己隐私的话。
工头却推着车子跟了上来,歪着头看了看我的表情,试探着问道,“你跟家里人吵架了?”
原来他以为我在闹脾气,我抛给他一个白眼,“关你什么事!”
他被噎的说不出话,沉默了一会儿,开始东张西望,忽然,他放下车子,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扯着我进了一家店面。
“你干什么!”我不满的甩掉他的手,然后发现这是一家书店。
工头又露出他的酒窝,很乍眼,“我看你不大快活的样子,心情不好的话看看书会好很多!”
真是个自说自话的人!我拔脚要走,他却已经利落的从书架上抽一本书,“看看,这个怎么样?”
我看过去,屠格涅夫的《父与子》。
我笑,我冷笑,“我五年前就看过了!”
“啊?”他很受伤的把《父与子》摆回去,然后在书架前认真的翻。
我判断失误,他一定不是工头,是工头的话他一定会拉我去码头扛麻包袋,然后说出出力气心情就会好,但是他却拉我来书店!看看他的胡茬子,那副不修边幅的模样,难不成是个落魄文人?
接着他又抽出一本书伸到我面前,高尔基的《童年》。
我再笑,“这个,三年前看过!”
他继续找,又一本,巴尔扎克,《高老头》。
我继续笑,“两年前看过!”
他又找,这是鲁迅,《狂人日记》。
我笑得快抽筋,“我看过三遍了!”
看他的表情,真不是一般的失落,我本以为,遭受如此挫折他一定会打退堂鼓了,谁知这个家伙又未经我同意,扯住我的手把我拉到最里面最隐蔽的书架旁。
这层书架上摆的多是些发黄的旧书,也有不少薄薄的小册子,从外面看不到书名。
他熟捻的从那些小册子中抽出一本,看样子他是这里的常客。
我很想知道他还能变出什么样,于是接过来看了看,《世语新说》?这是什么?我只听说过《世说新语》。
我好奇的翻翻,里面的字眼,好多的“阶级”好多的“主义”,我便意识到所谓的“世语新说”不过是个伪装的书名,它实际的内容是政治宣传,怪不得这书要摆在这么隐蔽的地方了。
那么这本小册子真实的书名是什么呢?我边翻边猜,直到我看到末页上赫然一句“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我就明白了。
“《共产党宣言》?”我低声问,虽然我没看过,但如此著名的口号我不可能不知道。
“嗯!”他点点头。
我猛地看向他,难道我又搞错了!他不是什么落魄文人,而是――地下党??!!看他的爽朗笑容,的确有那么一点革命者的正气。
他笑得格外扬眉吐气,“看过吗?”
我不以为然,“这种书我不感兴趣!”
我是个坚定的无党派,虽然不管三民主义,还是马列主义,我从报刊杂志上都有所了解,毕竟这是作为一名记者最基本的政治素质,但是,此类政治色彩极浓的专著我是从来不看的。
“是不感兴趣?还是不敢看?”他声音不高但是充满挑衅。
他分明就在激我!我不甘示弱,“谁说我不敢看?”边说边在心里琢磨着这书拿回去是当柴烧还是垫桌角。
把书拿到柜台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他得逞的奸笑,让我很想在他那张貌似纯良的脸上砸上一拳,但很快我想到我根本没钱付账。
最后是他帮我付的钱,我说,“改天还你。”他“嗯”了一声没反驳。
从书店出来,本着记者挖掘真相的职业精神,我悄悄的问他,“喂,你,是地下党?”
“啊??哈哈――”他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笑起来,“怎么可能!”
“那你为什么看这种书?”
“看这种书就一定是地下党吗?你不是也看?”
算了,当我没问。我两腿酸痛,眼巴巴的看着前方,不知要走多久才能回报馆。
“你要去哪儿?我带你吧!”疑似地下党的这句话真是一下子说到我心坎里去了,虽然一个大男人带另一个大男人怪怪的,但我,实在走累了。
而眼前这着个集工人阶级的朴实,文人的落魄,革命者的正气于一身的家伙,应该可以信赖吧。
况且我盯上他的自行车很久了!虽说破的除了铃不响哪都响,但也好过走路啊!
于是,我就这样稀里糊涂的上了贼船。
“你还没说你去哪儿呢?”
我喜欢听他讲话,因为他的口音和我的很像,只不过卷舌音更浓,更北派了一些。
我刚想说去申报馆,忽然想起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很久都没见晚晴了,于是我说,“去红会医院。”
“你要看病?”
“不是,去看个朋友。”
“他病了?”
“她是那儿的护士。”
“哦,是女孩子呀!”
......
我们两人一骑穿街走巷,大热天的,又载着我这个身高六尺体重也不会太轻的大男人,我看到他额头上的汗滚了下来,风吹过来,是一种夹杂着烟草气息的男人味,我不抽烟,但我不讨厌这种味道。
拐进汉口路的时候,一片嘈杂的吵闹声传入耳朵,越往前走声音越响。
“怎么回事?”他挡住了我的视线。
“哦,好像是息氏药行门口有人闹事!”他说着,车子蹬的更快了。
见晚晴的事要泡汤了,我郁闷的想,息老板是上海药业龙头,息家的药行在上海到都有分店,名气很大,而且,息老板的女儿息红泪是近一年来上海最红的明星,有人在息家闹事,绝对是大新闻,不可放过。
我正要跟“车夫”说我不去红会医院了,在事发现场停就好,他就蹭的一刹车,停在了围观人群外。
我疑惑,难道他跟我有心灵感应?
这时他回过头来,脸色有些焦急,“不好意思,不能送你去医院了,我朋友有麻烦,我得去看看。”
去他的心灵感应!难道,他是药房伙计?
我和他一起穿过人群,眼前的状况用一片混乱不足以形容,药行的伙计抄着家伙和十几名穿着和服拿着武士刀的日本浪人打成一团,差不多个个挂了彩,女明星掺着父亲,和药行的几名女职员一起站在门口,又怒又急不知所措。闻风赶来的同行们在不远举着相机咔咔的拍照。
他利落的避过刀光剑影闪到息红泪身边,女明星一见他就无比激动的握住他的手,就差没扑到他身上了。
我,下巴砸地上了,搞了半天,他,他是女明星的――男友??不会吧!!!
我的几个同行已经敏锐的察觉到这一重大新闻线索,凑到他们身边去拍照。我懒得理,我向来不做边新闻,无聊!
我东张西望的找我们《申报》的同事,然后看到了乱虎,他正拿着相机站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
我走过去拍拍他,“就你一个人?”
他见到我,有些紧张的点点头。
真胡闹!报馆的那些老记真是越来越懒散,这么大的新闻居然只派一个实习生来!
“你站在这里是拍不到好照片的!”我数落他,“站近一点!怎么?怕危险?怕危险就别干这行!”
那小孩紧张得不住点头,赶紧向前跑了两步,站到近去拍照。
这时,那女明星的绯闻男友很英雄的捋起袖子,捡起一根不知道是谁丢在地上的木棍加入战斗。
他的身手真是不错,“啪!啪!”两棍下去,两个小日本捏着手腕哀号,手中的武士刀被震飞,“啪!啪!”又两棍,又有两个小日本倒在地上抱着小腿哭爹喊娘。他动起手来又快又准,力道十足,打得酣畅淋漓。
我抢过乱虎的相机,“我来拍吧!”
随后几个同行大概是觉得我站的位置比较好,都挤到我身旁来拍照,一时间镁光灯闪个不停。
小日本却不满了,大概是不想自己狼狈不堪的惨相被我们拍到,开始对我们动粗。
一个同行的相机被砸了,如此妨碍新闻自由的恶劣行径怎么可以放过!我义愤填膺,举起相机去拍,全然忘记了身边的危险。
我听到乱虎焦急的大喊“小心”,同时我在镜头里看到一柄武士刀劈过来,我几乎来不及躲闪,然后“嘭”的一声响,我放下相机,正看到那位绯闻男友一棍对上锋利的武士刀,棍子啪的折成两截。还好,折成两截的不是我的脑袋也不是我的相机。
他看到我,确切的说是我手里的相机,保持着打架的姿势愣了一下,我冲他点点头以示感激,他三两下把小日本打翻在地,然后对我们一群记者说,“各位同行,拍的差不多就回去吧,这儿太危险了!”
同――行――??!!我听到我脑子里有根弦“砰”的断了!受不了了!我这辈子从来没试过,居然有人能在一天之内给我这么多这么多意外的惊――吓!
从工人到文人到地下党到药房伙计到女明星绯闻男友,我为他设想了很多很多的身份,却没想到他是我的同行!!
同行们大多都撤退了,我把相机塞回乱虎手里,把他打发走了,这确实危险,但我不想走,整件事,我除了看到混乱的现场之外,起因、结果完全不知道,这样做不成一篇完整的报道。
所以我站在旁边看着事情怎样解决,也考虑着是不是该上去帮忙,但很快我发现没这个必要,那个……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了,他已经三下五除二把小日本解决掉,这时,巡捕也来了,果然,警察总是最晚出现。
他回头看到我,向我走过来,问道,“你怎么还在这?”
“没弄清事情的始末,我当然不能走。”我一本正经的说。
“哦,是这样的,那群日本浪人说他们的兄弟吃了药行卖的药闹出人命,扬言要砸了药行报仇雪恨。”他向我解释道,“日本人早就盯上了息家的药行,一直以来,明里威胁,暗里收买,使了很多手段想把药房据为己有,都被息老板严词拒绝。药品经销若是被日本人控制,万一打起仗来,中国军民便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息老板下定决心就是拼了老命也要保住上海的药行。好在息老板纵横商界多年,黑白两道上都有些靠山,才能和日本人一直僵持到现在。但如今,看起来日本人已经忍不住,软的行不通,直接来硬的了。”
“原来如此啊!”日本人寻衅的借口总是这么拙劣,我暗自发笑,“你和息家人很熟?”
他点点头,有些尴尬,“还……还好吧。”
我懒得打听别人的隐私,于是转移话题,“刚才,谢谢你!”
这句话让他摆脱尴尬,转而豪爽的笑笑,“没什么,相逢即是朋友,何况我们还是同行呢!”
同行?怕是很难成为朋友的,我突然想。
“可是我还不知道你……”
话说到一半,我们同时在口袋里摸名片,然后递给对方。
我接过来看了一眼,紧接着跳黄浦江的心都有了。
戚少商!居然是他!!他不是在家养伤吗?对哦,都两个月了,什么伤好不了啊!
我抬头看他,发现他的脸也瞬间面瘫。
总是在报纸上批判我,想必他对“顾惜朝”这三个字也没有任何好印象。
我的死对头竟然是他!我居然还收了他的书,坐了他的车,还听他说什么相逢即是朋友!我预感,上了他的贼船一定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失误!
我看到他捏着我的名片的手在轻颤,我更干脆,刷刷刷把他的名片扯个粉碎,手一扬,优雅的抛了个天女散。
然后他僵住的脸动了动,抽筋了。
我忍住内心想狂笑的冲动,保持冷酷到底的表情,扬长而去。
(三)
第二天上午,我翻开刚送来的报纸,果然,几乎各大报的头版头条都是昨天息氏药行的风波,那个什么神虫和日本人打成一团的英姿也频频现于报端,左看右看,这家伙还挺上相的!
只有我们《申报》的头条是新任团长的独家访问,我预感,今天的《申报》又可以大卖,我的国计民生有希望了!
我美滋滋的翻着报纸,要闻版、社会新闻版、时评版,接着是我不怎么感兴趣的文娱版,平时我都是扫两眼直接跳过,但这,我停住了。
某神虫和女明星亲密牵手的大幅照片登在了这一版最显要的位置,旁附大标题,“当红女星息红泪情事曝光――意中人原是‘九现神龙’?”。
我又翻了翻别的报纸,不出意外的,除了《申报》和《新闻报》,其他报纸的文娱版头条也都是关于他们的绯闻。
我一张张的翻,不由的默念出每家报道的标题,“战地神龙热恋上海滩第一美女”,“平民记者攀上当红女星”,“记者勇斗恶徒所为何物――美女还是家财?”“女明星家底殷实,穷记者从此‘嫁入豪门’”!!!
嫁――入――豪――门!!!哈哈哈――要不是编辑部人多,我顾及自己的形象,我真想捶桌子狂笑!
戚少商,你也有今天!!哈哈哈――不行了,忍不住了,我竖起一张报纸挡住脸,趴在桌子上……
正当我尽量不出声的笑得肚皮要抽筋的时候,我的桌子“咚咚”的响了两声,我赶紧憋住呼之欲出的笑,放下报纸抬头看,是主编。
“小顾,你没事吧?怎么脸这么红?”
看着主编关切的神情,我惭愧了一秒钟,呼吸一口,“我没事!”
“没事就好,赶快收拾收拾去虹桥机场!”总编利落的下达命令。
“去机场?”又是哪位军政要员来上海了吗?
“那里出事了,听说有两个日本军官开车冲进机场挑衅,还开枪打死一名保安人员!”
混蛋小日本!我怒火中烧,拳头紧握。
总编接着说,“然后我方还击,击毙了那两个日本军官!”
“干得好!”我不由的赞道,然后马上想到日本人惯用的伎俩,这,一定是他们蓄意制造的开战口实!
我迅速赶到虹桥机场,机场大门外已经戒严,一名持枪军警气势汹汹的拦住我,我出示了记者证,他才指指里面,说,“大厅一楼左转会议室。”
会议室里坐了很多来自上海各大报刊的记者,事情已经发生,我们只有在这里坐等当局给我们一个说法。
我下意识的左看右看,这里很多同行我都认识,当然,那不过是因为大家经常一起出席新闻发布会,混个脸熟而已。同行之间的竞争是很激烈的,尤其是我们《申报》和《新闻报》,两家报馆同在一条街,隔着一个路口斜斜对望,如此近的距离,我们和《新闻报》的记者即使彼此相识,却从无业务上的往来。
我看到《新闻报》今天派来的记者是阮明正,做我们这行的女人不多,毕竟整天东奔西跑风吹日晒的,女孩子即使有能力也未必有这个体力。
所以我很佩服阮明正,但是看到她,我的心里还是一阵失落。
那条神虫不是已经伤好了吗?为什么这么大的事件他都不来?难道是因为今天文娱版那些乱七八糟的报道,他觉得没脸见人?
话说回来,那些报道真的很过分,换成是自己被说成那个样子,我一把火烧了那些报馆的心都有了。
我突然间发觉,我竟然因为见不到我的死对头而失落!我是不是疯了?!
我正忙着赶走脑子里这个荒唐想法的时候,几名负责人走进来坐到主席台上。
中间那个带眼镜精瘦精瘦的家伙是外交部驻沪特派员,那一副细弱不经风的身板,顶着两个酒瓶底文绉绉的样子,一看就不是个作风强悍的外事人员,所以我几乎都能猜到他会讲什么。
他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跟总编告诉我的没什么出入,接着他说,“这件事政府会和日本方面进行协商,共同达成理意见。”
协商?日本人会跟你协商?真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他又说,“此事关系重大,所以,请各位新闻界的朋友注意,对此事的报道须注意尺度,不要过分渲染,尽量低调一些。”
低调!又是低调!都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我们还要忍?
“没有这个必要!”我忍无可忍,嚯的站起来,“为什么要低调?我们看到的听到的和将来要报道的都是事实,有什么可遮掩?这件事分明就是日本人的阴谋,日本人早就想进攻上海,如今万事俱备,只差一个借口,这件事我们低调日本人就会放弃他们蓄谋已久的计划吗?不可能的,我们根本避不过!我真的很想知道,到了这种地步,难道政府还没有准备对抗日本人吗?从‘一二八’淞沪抗战到现在,上海人都憋了一口气,政府、军队也憋了一口气,难道还不到一雪前仇的时候吗?”
会议室里静了几秒钟,我屏住呼吸,片刻后,同行们七嘴八舌的炸开了锅。
“顾先生说的对!我也想问一下,政府对日本人究竟是什么态度?”
“如果日本人武力进攻上海,政府将如何应对?”
“日本在上海不断增兵,政府在军事有什么准备吗?”
“华北已经岌岌可危,政府有多少把握保住上海?”
……
面对如此群情激愤和声声质问,小眼镜脑门上开始冒汗,伸出手颤抖着指着我们,“你们……你们这群记者根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如此军国大事岂是儿戏?你们以为动动笔杆子说说大话就能解决得了吗?政府自有政府的主张,我们的一切决策都是从国之大局、民之利益出发,你们新闻界人士,本应是政府之喉舌,如今你们不仅不配合反而作对添乱!你们口口声声说爱国,如此便是你们爱国心之表现吗?”
小眼镜口才不错,只可惜――“你错了!”我大声反驳,“我们不是政府的喉舌,而是民众的喉舌!的确,我们文人的一支笔撑不起家国天下,但是我们的笔下有人命关天,有是非曲直,有毁誉忠奸!我们不是任何权力者的应声虫,我们的责任是为民请命,通达民众之呼声;是传扬真理,于混沌中指清明;是鼓舞民心,于黑暗中指光明!书生报国无他物,唯有手中笔如刀!我们手中一支笔,担得起公理道义,撑得起民族精神!民族精神不倒,我们的国家就不会亡!”
“说得好!!”浑厚男中音突兀的响起,前不久才见过面的帅叔一身军装雄赳赳气昂昂的大步跨进门迈上主席台,一双鹰眼往记者席里扫视一圈,最后落到我头上,“各位新闻界的朋友,我顾裕名今天代表政府和军方向大家宣布,上海之安危关乎国家之存亡,政府已有全面准备、精心部署,请民众放心,上海若有万一,我军势必全力以赴保其周全。当然,一些消息涉及军国机密,在这里不便透露,但是我保证,日寇胆敢进犯,我军誓当与之决一死战!”
“好!!!”齐齐的叫好声伴着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响起,小眼镜和他旁边那几位机场负责人缩在坐位上不说话了,帅叔冲我点头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赞赏,不少同行也回过头,对着我边笑边鼓掌。
我站在同行当中,格外的鹤立鸡群,被人赞赏的感觉很好,我却仍然感到失落。
那一刻的气势如虹慷慨激昂,此时的喝彩欢声风光无限,我那个死对头却看不到。
如果他在场,我一定得意洋洋的给他一个胜利的微笑,要他知道,他错了!我不是他所批评的那样不识大体、不顾大局、良知败坏、冷血无情,虽然有时候我的确年轻气盛、目中无人、无理取闹,但是,我一样是个有责任感、为国为民的好记者!可惜……
记者会结束了,帅叔和外事办、机场的官员商讨国家大事去了,同行们一个个散去,我看到了阮明正,忽然,莫名其妙的嘴巴快过大脑的喊道,“阮小姐,请等一下!”
阮明正狐疑的看着我,而我,有些尴尬,但是,喊都喊了,后悔也来不及了,我走上前去,问道,“阮小姐,那个……戚先生为什么没有来?这么大件事……啊,我的意思是……”我猛然发现,这样问很容易让她误解,以为我看不起她,以为我觉得这种大事件她一个女人不配来,所以我赶忙解释,“我的意思是,戚先生伤已经好了,为什么还没有上班?”
说完我很想打自己一嘴巴,他上不上班关我什么事!
幸好阮明正并未介意我的唐突,反而叹了一口气,“大当家他――”说到“他”字时,她的眼神中有一种悠然神往,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失落。
他的同事叫他“大当家”?这个称呼真是有趣。想想也是,他一直都是《新闻报》的“台柱”来着。
“他今天向主编请调,去华北前线!”
我终于明白阮明正为什么失落了。伤才好这么快又要上前线,这个家伙,难不成是个战争狂?别人都避之不及的前线,他怎么就这么趋之若鹜?我跟他还来得及正面交锋一拼高下,他就要走了?岂有此理!!
“他已经走了吗?”我问。
“还没有,还有些手续要办。”阮明正继续黯然的说,“本来我们已经劝服大当家留下了,可是,他看了今天的报纸,他说他对上海新闻界很失望,他觉得还是去前线更适合他……”
果然,是那些该死的报道惹的祸!昨天被我毫不留情的撕了名片,今天又在报纸上被人那样诋毁,他一定备受打击。
但是如果今天他来了,看到我们这么众志成城为民请命,也许会改变主意的吧?可惜……
于是我对阮明正说,“你回去后一定要把刚才的情况说给他听。”
阮明正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我的意思,爽朗的笑笑点点头,忽而又问,“顾先生,你和大当家很熟吗?为什么这么关心他的事?”
我给了她一个自认为很奥的笑容,“我怕少了个对手,今后的日子太无聊!”
我不知道阮明正回去后有没有对他说那时的情况,也不知道他的同事们能不能说服他留下,说到底,这些根本不关我事,他喜欢到战场上挨枪子是他自己的事,我从此少了一个对头我更应该偷笑才对。我的生活还要继续,我的工作依然忙碌,我根本无暇去想一个跟我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的闲事,更何况我现在正被一伙青帮弟子追得满上海乱跑。
我知道青帮势力很大得罪不得,也知道青帮的头头杜月笙其实是个坚定的抗日派,算是个爱国分子,但黑社会就是黑社会,欺压良民的事我无法视而不见,谁叫我那么恰好的路过,手里还有照相机呢?
所以我不可避免的被他们追赶,本来要打架我绝对不输他们,只是万一不经意失手打死打残一两个,我的结果,好的卷铺盖离开上海,坏的便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但是,只在上海生活了一年的我很难做到对每条街道都熟悉,尤其是在租界之外,结果,一不小心就被堵进了墙角。
一伙人高马大的青帮弟子凶神恶煞的向我逼近,我无路可退,只有捏紧拳头准备给他们点颜色。
一个家伙扑上来,我就知道他们的首要目标一定是我的相机,我迅速把相机掩到身后,腾出一手准备和他过招,然而一拳还没打出去,一声高亢的正义感十足的“住手!”让我和黑社会都愣了一下。
居然是他!这叫什么?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他仍是那身朴实的工头装扮,留着落魄文人似的胡茬子,一脸革命者的正气,趁我们发呆的时候,一个箭步蹿上来,摆出一副标准的英雄救美的姿态挡到我面前。
我摸了摸脸,美是挺美的,可也不需要你这个英雄来救好不好!!我气愤,我极度气愤!我很想飞起一脚,把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直接踹进黄埔江。
这个伟大想法还没来得及付诸实施,他已经和黑社会干上了。
我再一由衷的赞叹他的身手,一会儿的功夫已有几个人躺在地上哀嚎不止。
我站在一边悠然自得看热闹,没防备一只手伸过来要抢我的相机,我急忙去挡,这时九现神龙飞一般的冲过来,一拳往那只贼手上砸过去,那贼倒是躲的极快,而他的拳却力道猛的收不回去,结果――咔嚓!我的相机落在地上,摔成两半。
“戚!少!商!”我忍不住怒吼出声,他,真的是来帮忙的吗?他不是气我撕了他的名片所以来砸我相机的吧?
他看了看碎在地上的相机,愣了一下,大眼睛眨了眨,一脸无辜,撇撇嘴好像在说,我不是故意的!然后又和黑社会打作一团。
我气不打一来,挥起长拳三下五除二撂倒他身边的一票黑社会,然后对准他的圆圆脸砸了过去。
那个相机里有我今天全部的新闻照片,这一下都被他毁了!这让我回去怎么跟总编交代!我的奖金我的国计民生都毁在他手里了!他真是我的煞星!
他全无防备的狠狠挨了我一拳,圆圆脸更加圆润的像个包子,他捂着脸惊疑、不解、愤怒、诧异而且受伤的看着我,我没等他问出一句为什么第二拳紧接着挥了过去,其实我早就想和他切磋一下了。
他急忙招架,只守不攻,我却不依不饶,一拳狠似一拳,最后他怒了,“你干什么!疯了啊?!!”
我想他在心里一定骂了我无数遍你这个无理取闹恩将仇报的家伙,然后他终于开始跟我动真格的了。
被我们两人撂倒在地爬不起来的黑社会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的看着我们两人你一拳我一脚,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似的打得天昏地暗,嘴巴张得能吞下鸭蛋,惊疑的脸上分明打着问号写着两个字:内讧???
我和他拳脚相加打得不相上下,可是我觉得他对我还是手下留情了,毕竟是在战场上磨练过的,力量和敏捷度都是一流。
正当我打得酣畅淋漓痛快无比的时候,忽然他竟然趁我不备,伸过手一把抱住我!
不是吧?光天化日之下非礼帅哥?亏我还觉得他是个正人君子!!!
紧接着我眼前的景物瞬间反转,我竟然被他按倒在地,死死抱着在地上翻滚了两圈。
还没等我抗议出口,“砰!砰!”两发子弹在我们刚才的位置上开了,激起一片土灰。那群黑社会也被吓到了,伏在地上不敢乱动。
我大吃一惊,脑子里电光火石的想,究竟是谁想要我的命,或者要他的命?
这个时候走神的后果是很严重的,幸好我身边还有一个在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惯了的战地神龙,躲枪子的敏捷度更是一流。
他抱着我在地上翻了几翻,子弹紧追不舍的在我们身后留下一排弹痕。
接近路口,他一把将我拽起来拉着我的手飞快的拐了个弯跑上大路。
时值傍晚,马路上人流仍旧很多,我们没有再听到枪响,但仍旧丝毫不敢大意的躲闪着人群一路狂奔。
他的手很有力,我的手被握得生疼,却不想放开。
我从来不喜欢被人掌控,而现在,我被他拉着,不知道他会带我去哪里,不知道前面是天堂还是地狱,我却愿意这样,跟着他的脚步,一直走下去。
真是奇怪的感觉,我想我一定是跑得太累,连大脑都混乱了。
我们跑回租界,这里应该相对安全,但是他仍然脚步不停的一直拉着我跑,直到跑到福州路上一栋中西合璧式的二层小楼的门口才停下来。
我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好久没做过这么剧烈的运动了,我两腿酸软,心跳超速,肺部极度缺氧,胃里反酸,再看他,也是气喘吁吁,满脸通红,看来在养伤的这两个月里,他也是头一跑这么远的路。
我们两个,一身土灰,头发凌乱,大汗淋漓,双手叉腰大喘粗气,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我们看着对方,片刻后,同时爆笑出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哈哈哈……没想到……哈……你跑得还挺快!”他说。
“那当然!”我继续努力的平复自己的呼吸,“我觉得……呼……这根本是做记者的必备技能!”好多遇到危险,要不是我跑得快,那一定会很麻烦。但是,遇到枪击,却还是生平第一遭。
“你……你到底得罪什么人了?”他又问我。
既然他这样说,看来那子弹真的是冲着我来的,可是我到底得罪谁了?确切的说,我得罪的人多了,我怎么知道是哪一个?如果说最近的,那么只有林啸光了。
我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还不是你害的!”
“我?”他指着自己的鼻尖做无辜状。
我最恨他这副表情,“要不是你在报纸上指摘我见死不救,我怎么会这么倒霉的被人追杀!”
他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懊恼,却又一本正经而且理直气壮的说,“我没想到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真的很抱歉。但是,那件事,我确实认为你做的欠妥当,那究竟是一条人命,况且你当时都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林啸光就是个坏人,你就眼睁睁的看着他被打死?你就不怕你万一冤枉了好人……”
“好了,好了……”我不耐烦的打断他,“你不用说了,我跟你,根本就是世界观价值观都不同,你看不惯我的做法我没办法,我也不想和你争论,我要回报馆了,告辞!”
“等等!”他一把拖住我的手,“先到我家里坐坐吧!”他指指那二层小楼的门口。
什么?这是他的家?我仰望这座不高也不豪华的小楼,即便如此,没有一点家底的人也是住不起的。
这么说,那些报道严重失实,他不是什么平民记者穷书生,而根本就是个小资!可看他那一身工人阶级的朴实装扮,不像啊?!
趁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已经把我拉进了房门。
我环视四周,客厅很大,但摆设不多,很简洁,家具看上去都有些年头,很古朴,墙上的几幅字画使整个房间多了一份书香气。
他拉我在红木沙发椅上坐下,然后好似看出我的疑问似的说道,“这房子是我外公外婆留下来的,当年他们做生意,家底还算殷实,后来家道中落,就只剩下这栋房子了。”末了又补充一句,“其实我很穷的,全部家当就这栋房子值钱。”
“哦,”我点着脑袋,故意恶劣的刺激他,“我还以为你‘嫁入豪门’了呢!”
他的脸色果然一下子变得阴森无比,我马上意识到我说了最不该说的话,没有哪个男人受得了这种侮辱,当初我和晚晴在一起的时候,也是不知道遭了多少冷嘲热讽,这种本该是感同身受的痛苦我怎么可以拿来刺激他呢?我不禁为自己的小心眼小小的汗颜了一下。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点了一支烟,紧紧的拧着眉头,喷云吐雾。
他的侧脸很漂亮,微微凸出的眉骨,高挺的鼻梁,尖削的下颌,轮廓分明。豪气干云的气度下,其实他的五官很是精致。
我可以理解为什么女明星会看上他,他有才有貌胆色过人,除了没钱又没权,其实他在上海滩的名声一点都不比他的明星女友差。
空气里弥漫出烟雾的味道,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弥补刚才的胡言乱语,幸好,这时候电话铃响了。
他掐了烟,走过去拿起听筒,“嗯、嗯、哦、好”一连串无意义的语气词之后,他挂掉电话,然后重又坐回我身边,用他不急不徐的语速说道,“刚刚中央通讯社的负责人来电话,新的派遣证批了下来,我很快就要离开上海了。”
我才想起,他还是中央通讯社的战地特派员,如此,他是地下党的嫌疑可以排除了,中央通讯社绝对不会找个“共匪”作特派员的。
看来他的同事没能劝住他,他还是要走。
“前线很危险的,为什么不留在上海呢?”我说。
“如果报馆派你上前线做战地记者,你会因为怕危险而拒绝吗?”他问。
“当然不会!”我马上说道,怕危险就不做记者了,这点职业素质我还是有的,但是,我好像着了他的道了,“可是你不同,我听你的同事说,你是自愿申请上前线的。”
他点点头,“是,本来我都已经打算留在上海了,但是看了那天的报道,我对上海新闻界真的很失望,国难当头,可是你看看这些报纸都在干什么!每天尽是些风雪月、鸳鸯蝴蝶、桃色新闻、无聊八卦!做记者的不求为民请命,不寻救国之路,整天勾心斗角,互相倾轧,人身攻击!够了!做新闻记者一直是我的理想,可是在这里,我所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在挑战我的理想、动摇我的信仰!所以,我不想留在这样的上海,我宁可上前线,哪怕最后马革裹尸还,也好过在这里浑浑噩噩醉生梦死!”他越说越激动,昏黄的壁灯照耀下,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可是你看到的只是一个片面而已,”我不放弃的和他争论,“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说的那样浑浑噩噩醉生梦死,你没有看到那天在虹桥机场……”
“我看到了!”
“啊??”
他笑了笑,两个酒窝露出来,“那天,其实我去了,只不过去的晚走的早,没有人看到我,说真的,那天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些诋毁我的同行……好在,我没有错过你的精彩演讲。”
“你,都听到了?”心里忽然有些欣喜,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那众多赞赏的目光中若是少了他的,总是不完整的。
“是,你的话很鼓舞人心!书生报国无他物,唯有手中笔如刀!说的很棒!”他的眼中果然充满赞赏,我不禁有些飘飘然。
“是吗?”我却挑挑眉毛,摆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不会认同我的话呢。”
“为什么?”
“那我报了一条日本人在虹口被杀的消息,你不是在报纸上批评我,说我不该那么大肆张扬,否则会给日本人开战的口实吗?怎么这你又同意我的主张要高调了?”
“那的事是一个月以前,那时政府和军队的准备还很不充分,万一给日本人找到借口开战,我们仓促应战根本没有胜算,而现在不同了,我从通讯社那边得到消息,张治中将军已经带军队秘密向上海集结了,政府已经做好准备要跟日本人决战,所以对虹桥机场事件我们无须再保持低调!时局不同,对新闻事件的理当然也不同。”他非常倚老卖老的拍拍我的肩膀,“你还是太年轻,经验不足啊!”
我没好气的挥掉他的爪子,心里一万个不服气,年轻不是我的错,怪只怪为什么爹妈没早生我几年!
他看着我气鼓鼓的样子,眨眨眼笑道,“怎么一个月以前的事你还记得这么清楚?你不是这么小气吧?要不要我们把从前的旧账都翻出来一件一件的清算?嗯?”
我想我此时的眼光一定可以杀人了,可是他却当作没看见一样依旧笑得灿烂,“不要啊?真的不要?我很快就要走了,现在不算,以后可没机会了!”
不用你走,我先走!我愤愤的站起来拔脚走人,结果又被他拉住了,“你这个人的脾气还真是……第一见面你为了一张照片跟我无理取闹;后来我给你名片,怎么说在新闻界我也算是你的前辈,你竟然一点面子都不给就撕掉了!今天我帮你,你还打我!……”他揉了揉仍旧有些红肿的脸,“呲――早知道你身手那么好,我就不用多管闲事了!然后我救你,你还用报纸上那些浑话来气我!我还真没见过像你这样……”
“是是是!我年轻气盛、小肚鸡肠,脾气坏到无可救药!可是!这关你什么事!我不用你充什么前辈来教训我!”真过分,我都没有找他算旧账,他倒是先跟我算起账来了!
“呵呵――”他居然还在笑,“我是想说,我还没见过像你这么有趣的人!从前我只看过你的文章,对于你的很多做法我的确不赞同,可是后来见到你的人,我才发现,其实‘文如其人’这句话也不尽然,对你,我想我应该重新认识,尤其是在虹桥机场事件之后……”
“重新认识?”谁稀罕被你重新认识!“你不是都要走了吗?”
他摊摊手,“总要回来的嘛!”
那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了!我不理他。
他却凑近了看着我,温热的鼻息扑到我脸上,“你好像不想让我走?”
“我跟你很熟吗?”我退后一步,不屑的给了他一个白眼。
“哦!那是谁说没有我今后日子会无聊的?”他笑得狡诈无比。
“哼!”我以冷笑回敬他,“我只是不想从此少了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房间里静了片刻,我们四目相对,他面带微笑,我却努力让自己的目光冷点再冷点。
最终他在我冷冽的注视下缴械投降,可是,他居然问我,“你,会不会喝酒?”
“喝酒?”我继续盯着他,想看看他究竟有何居心。
“就当是给我饯行吧!”
他还是要走......
(四)
“你,会不会喝酒?”
“就当是给我饯行吧!”
可是我从来不跟不熟悉的人喝酒。
他看我不说话,扬扬眉毛,大眼睛写满狐疑,“你,不会喝酒???不――会――吧~~~”那语气,那神情,都令我极度不爽。
“谁说我不会!”喝就喝,谁怕谁啊!
“好,你等着。”他笑得两个酒窝格外的,让我有一种掉入陷阱的感觉。
他站起来走里面一个房间,我在想,他是要请我喝啤酒还是红酒?这些我还可以应付。
可是当我看见他提着一个不算大的古色古香的褐色酒坛子,一手攥着两只小巧的青瓷杯走出来的时候,我恨不得找块豆腐撞死!
白――酒――??!!貌似还是至少五六十度一点就着的那种。
这下完了!这就是打肿脸充胖子的后果啊!!
“这……这是什么酒?”我尽量让自己的面部表情看上去比较自然。
他得意的拍拍酒坛,“东北红高粱!我从前线带回来的。”
“是吗?呵呵……”我猜我现在的笑容一定很僵硬。
“怎么?没喝过?”他一定是故意的!
不是没喝过,我在心里悄悄的说,当初在北平的时候,也一时好奇品尝过这种北方有名的烈酒,结果,一口还没咽下肚就全都咳了出来,那咳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感受我至今记忆犹新。
“喝过,这酒――很过瘾!”我不知道我在他面前到底要硬撑什么,但是,那种在任何方面说什么都不肯示弱的感觉特别强烈。
“那就好。”他揭开封盖,一股醇厚酒香扑鼻而入,看来这酒,真的很纯,一点水也没掺~~
他倒满一只青瓷杯递给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小小的精致的酒杯倒是让我心里有了少许安慰,幸好,他没有拿出两只北方人用的大海碗。
干杯之前,我想,既然是给他饯行,总要说点什么吧,于是我礼貌性的没什么创意的说道,“祝你一路顺风!”
他眼神闪了闪,亮晶晶的,的看着我,却不说话。
“嗯――”我又加了一句,“平平安安!”上前线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笑了,满室生辉,“谢谢……干杯!”
两只酒杯轻轻一磕,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他端起来一饮而尽,豪爽的很。
看着那一小杯透明的酒液,我视死如归大义凛然,一仰脖灌了进去。
哎哟,我的胃,快烧着了~~一股火辣辣的热力迅速从胃部蔓延到全身,我额头冒汗,脸也烧得冒火。
不过,有进步,至少这我咽下去了。我一忍再忍,总算没有咳出来,我想此时我的脸一定憋得像烤熟的番薯。
再看他,面不改色,气不长出,好像喝了一杯白开水。彪悍的北方人!我这个小南蛮自叹不如!
他盯着我的脸,“你怎么样?行不行啊?”那副想笑又刻意忍住的表情实在很欠扁。
我呼吸一口,平复一下因这口烈酒而加速的心跳,若无其事的笑,“还好!”其实真的还好,这酒虽然下肚的时候烧得厉害,但回味起来,的确酒味绵长,劲头十足。
“对了,你是北方人?”这个问题我几乎可以肯定,我只是没话找话,多说话的好就是可以少喝点酒。
“嗯。”他点点头,又为我们两个斟上酒,“确切的说,我是半个北方人,我妈妈是上海人,我爸爸是北平人,我是在北平长大的。”
怪不得他那么热衷于上华北前线,那里是他的家乡啊!“七七事变”之后,北平岌岌可危,不知还能守多久。
“真巧,”我浅浅抿了一口酒,不敢豪饮了,“我也在北平住过几年。”
“是吗?”他眼神一亮,很是欣喜,“你什么时候去的北平?住在哪里?”
我想了想,“32年吧,我在燕京大学报学系读书。”
“哦,”他的眼神又暗下来,“那一年我刚刚从北大毕业来到上海,怪不得从来没见过你。对了,燕大报学系?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戚明生的老师?”
“当然认得!”我说,“戚老师是我的班主任呢!”等等……戚老师?难道是……不会吧~~
“哈哈哈――”他大笑着拍拍我的肩膀,“原来是小师弟!哈哈……幸会幸会!”
“谁是你小师弟!”我再挥开他的狼爪,“你又不是燕大的学生!”
“那我总算是我爸爸的学生吧!”他笑得格外恣意,“没想到我们还有这种渊源!来!小师弟,干杯!”他一磕我的酒杯,把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我也端起酒杯一口气灌了下去,郁闷的。
这么说来,我和他的渊源的确不浅,我们同在一个城市生活过,他的父亲还是我的老师,可是,我刚到北平他就去了上海,四年后我来了上海他又去了绥远,又一年后我们总算见到面,他又要离开……人与人的缘分还真是……
“所以说呢,人与人的相逢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到的时候,该遇到的总会遇到,逃也逃不掉……”他又干了一杯酒,脸上的笑容意味长。
难道他能猜到我心里在想什么?我为我们莫名的心灵感应而脸热,我是不是喝多了?
我的酒杯空了,我自己斟上,赶走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我瞟了瞟他微微泛红的脸,撇了撇嘴,“看戚老师文质彬彬的样子,怎么生出个儿子像土匪头子似的!”打击他我向来不遗余力。
“噗――”他一口酒喷出来,无比受伤的看着我,大声抗议,“我爸爸做老师,当然文质彬彬了!我是个战地记者,搞那么书生气干什么!送死啊!?”
知道是送死还要去,这人有瘾吗?我忽然来了兴致,看着他,露出淡淡笑意,但无比真诚,标准的职业笑容,“戚先生,你今天砸了我的相机,我的新闻照片都没了,那作为补偿,不知道你可不可以接受我的采访?”
他笑道,“我有什么值得采访的吗?”
“当然!”我继续真诚的笑,“您是上海著名的战地记者,我想很多读者一定对您的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感兴趣。”
他被我一本正经的样子、满口的职业外交辞令逗笑了,“哈――好啊,我接受。”
他又倒了一杯酒给我,我接过来,想了想,首先问道,“你为什么要做记者?”
“首先,是家庭的影响,我爸爸到大学教书之前就是个记者,这个你应该也知道。再者,十多年前,我亲眼见过著名的报人邵飘萍、林白水被奉系军阀枪杀在天桥刑场......我很佩服他们为了坚持真理而宁死不屈,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真正为国为民的记者就应当是这个样子!”
“那你来上海之后为什么选择进《新闻报》而不是《申报》?你也应该知道,《申报》要比《新闻报》激进的多,似乎更符合你铁肩担道义的理想。”
“很简单,《申报》嫌我是外地来的,不肯要我。”
“啊?”
“当然,他们两个月之后就后悔了,想来《新闻报》挖角,我拒绝了。”
“这么说,《申报》一定是吸取教训,所以我去应聘的时候才没有被拒之门外。看来,我还要谢谢你替我们后来人铺路搭桥。那,既然你的思想那么激进,你有没有加入哪个党派?”
“我一直为中央通讯社工作,但并未加入他们的党派,我觉得,只要是爱国抗日的,哪个党派,不重要。”
“是吗?那最初你为什么选择上前线?是单位的委派还是你自愿?”
“两者都有......嗯......其实呢,我最初想上前线的目的是......”他突然间吞吞吐吐的,“是......逃避结婚......哎,这个,能不能不要写上报纸?个人隐私哦!我只说给你听。”
“好。”我点点头,心里却在坏笑,写不写决定权可不在你!哼哼!天大地大,作者最大!
“我女朋友,息红泪,五年前我们认识的时候她还是个艺术学院的学生,他父亲是上海药业龙头,家业很大,但是没有儿子,只有红泪一个女儿,所以他一直特别想让我们早点结婚,然后接手他的药行,尤其是这一两年,伯父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日本人又虎视眈眈频频向他施压,他年纪大了吃不消,所以更是不断的催我们结婚。我知道,如今时局混乱,息家那么大的家业,他们一个老人,一个女人,根本撑不起来,伯父对我一个外人这么信任,我没有理由坐视不理,我虽然会介意别人的非议,但如果是临危受命我并不觉得可耻。但是,最重要的问题是,我从来没想过要去经商,一直以来,我的理想都是以新闻记者终其身,哪怕一辈子穷酸潦倒,我也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会摇身一变去做大老板,我真的不想放弃自己的理想。而红泪,如今她的事业也正是高峰,我想,她其实也不想那么快结婚,但伯父,见我们一就催一,没办法,我只好躲了。”他很无奈的摊摊手,然后又倒了一杯酒,一口干了。
我也端起酒杯饮了一口,我们这样边说边喝,不知不觉酒劲就上来了,头晕乎乎的,好在思维还算清醒,我想了想,又问,“你爱息红泪吗?”
他转着酒杯,垂着眼皮,貌似在慎重思量,半晌才抬起头,做了个肯定的点头动作。
我暗自发笑,爱或不爱,这么分明的事需要考虑这么久吗?我又饮一杯酒,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和她结婚?大丈夫不应该齐家、治国、平天下吗?”
“哈――”他笑了,眼睛一亮,看着我,“没想到,你的思想还很传统呢。我猜,换作是你,单身一人自由自在还是成家立室,你一定选择后者。”
“呵――”我也笑出来,很自嘲的,“我倒是想,可是,目前我还可怜的窝在报馆的员工宿舍,连自己的住都没有,还谈什么成家立业!”
“这么说,”他的大眼睛放射出八卦的光芒,“你已经有对象了?是红会医院的那个护士吗?”
“呵呵――”我又笑,我肯定是喝多了,不然不会这样失态,我瞪着眼,手指着他,“你的观察力也够敏锐!”
“当然,我也是个记者嘛!”他自豪的说道。
我才意识到,我被他反采访了,郁闷!
都是这酒惹的祸!可是,我却发觉,我似乎是爱上这种烈酒了,那种味道和冲劲,热烈而直接,真的很过瘾。
当然,若不是我们一直在不停的说话,其实喝的并不多,我恐怕早就倒下了。
然而酒后吐真言,我的话比平时多了不止一箩筐,竟是什么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
“哎,要是你真的想结婚,”他又说,“我把房子让给你一半,反正这么大的房子还是两层,只有我一个人住,也挺浪费的。”
我才不信他会这么好心,再说我更不需要别人施舍什么,“我才不稀罕!”我喝上了瘾,一杯接一杯不停,“再说,有房子又有什么用!我可没你那么好命,未来岳父那么看重你!我呀,就是我再努力做出再多成绩,人家也看不上我!”
“为什么?”
“人家是高官,我出身低微,怎么配得起?”
“出身低微?”他瞪大眼睛疑惑的望着我,“那个顾团长不是你爸爸?”
“废话!!”我灌了一口酒,没好气的喊道,“我说过了,我没有爸爸!”
他的眼神里有瞬间的惊讶,但很快,他微微蹙眉,一贯明亮如星的双眼看着我,揉进了淡淡的――怜惜。
他当然明白我话里的意思,如果此时他的眼神是鄙夷,我会一笑置之不予理睬,如果他的眼神是同情,我会干脆的给他一拳,可是,那种疼惜,却柔柔的触动了我的心底,从来没有人的眼神能让我感到如此的温暖。
于是我对着他笑,眼神迷离,嘴角微扬,发自内心的笑,然后我看到他的眼神变得痴痴的,那么怔怔的看着我,目光片刻不移。
我的醉态这么好看吗?
还是他也醉了?我看到他的脸也红的不正常。
稍许的沉默之后,他突然问我,“你真的叫顾惜朝?不是笔名?”
又一个这么问的,我笑,“当然了!我都叫了二十多年了,还能有假?”
“呵呵......”他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只是觉得,你的名字......很有诗意......朝朝频顾惜,夜夜不能忘......”
只怕我是名不副实吧,我暗笑。
“还有你这个人......”他接着说,“第一见你,我就觉得......你身上有种江南烟雨一般的诗情画意......你是苏杭人吧?”
真肉麻!我鸡皮疙瘩掉一地。但是他的眼神,认真又刻的让我无法忽视。
我点点头,举起酒杯邀请,“一杯今朝酒,销尽明日愁!干!”
他碰了碰我的酒杯,豪气的笑道,“好!今朝一尊酒,莫惜醉离筵!”
后来我们喝了多少,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后来,我终于记起我的工作还没做,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时间不早了……我要回报馆……写稿子……”
头晕的要命,我一个踉跄栽下去,幸好一双有力的手及时托住,我浑身无力,不自觉的靠过去,那结实而温暖的胸膛让我安心的垂下眼皮,渐渐的模糊了意识。
当我的意识飘飘荡荡终于游回我的大脑,已是天光大亮,窗外的阳光刺眼,我头痛欲裂,难受的眨眨眼睛,强撑着睁开眼皮,一阵模糊之后视觉回归,然而眼前那张放大的包子脸差点让我惊叫出声。
这到底是什么状况,我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被另一个大男人抱在怀里!
而那个人,兀自睡得香甜,似乎根本没有察觉他的狼爪正紧紧的扒在别人的腰上。
看看我们身上,衣服虽然皱的像老树皮,但至少整整齐齐,幸好幸好!
小时候听《白蛇传》,有句话叫做,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可是,我和他,居然见第一面就同车坐,第二面就共床眠了!
这、这……许仙、白娘子,你们惭愧去吧!
我揉揉发胀的脑袋,发誓以后再也不乱喝酒了!
(五)
我对着那张包子脸,义愤填膺的想着该怎么跟他算这笔非礼帅哥的帐,眼睛不经意的瞟到墙上的钟,九点半了!!!
紧接着,我想起另一件极为严重的事,我昨天,半篇稿子都没写!
做记者一年,我从来没有迟到过,更没有做过拖稿这种根本有违职业精神的事!
一想起总编教训起下属来那张苦大仇的脸,我就觉得天空一下子灰暗了,再想起我的奖金怕是要泡汤了,整个世界都灰暗起来。
戚少商!你真是我的煞星!我的半世英名算是毁在你手里了!
我眼睛冒火,可是这煞星依然睡得不省人事,看不到我的满腔愤怒,我伸出唯一活动灵便的右手,照着他的圆圆脸狠狠的捏了上去。
他哀叫着睁开眼,挡开我的手,迷迷糊糊的叫道,“你又发什么疯!”
他的爪子终于从我身上挪开了,我蹭的坐起来,居高临下,怒目而视。
他讪讪的爬起来,揉揉脸上被我捏过的地方,龇牙咧嘴,“哎哟~刚才我正做梦呢,梦见怀里抱了一只毛绒绒的小狗,我正高兴,它就一口咬上来……”
“你――”竟然把我比成小狗!?我气得说不出话,整张脸都阴了,从前只有别人被我噎得说不出话的份,现在,我真是遇到克星了。
他看着我涨得通红的脸,居然还在笑,“你昨天醉的太厉害,我只有留你在我家睡了。”
“你家这么大这么多房间,你干吗要跟我――”我本来是想大声质问的,谁知说到后面竟没声了,脸有点发烧。
“你以为我想啊!”他扬扬眉毛,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神情,“还不是你,喝得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都不老实,我过来看你的时候,你都快翻到地板上去了,我去扶你,你就拉着我不放,还不停的叫我不要走,我只好委屈一下和你挤一床了。”
什么?!!我竟然做过这么丢人的事!!不可能!坚决不承认!!
我蹭蹭爬下床,没时间和这个煞星胡搅蛮缠,还是赶紧回报馆想想怎么向总编解释比较实际。
“喂,你要去哪?”他居然还拦我。
我回头瞪他一眼,“废话!当然是去报馆啦!”都是你,害得我稿子都忘了写!
“稿子我昨天帮你写了,十二点截稿之前送到了《申报》,你不用担心啦!” 他居然又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帮我写了?”我惊问,“你写的是什么?”
“九现神龙戚少商的专访咯!”他说的理所当然。
自己给自己写专访?!这人的脸皮什么做的?
接着,好像验证我的想法似的,他厚颜的蹭上来,笑道,“你不必感激我,我也是记者,当然知道拖稿的后果有多严重!”
“谁感激你!”我冷冷的瞪他,拖稿的事可以不提,那害我迟到的事该怎么算!
他又好似感应到我的想法一样,抬头看看表,“你可以跟总编说,早上有突发事件,你赶去采访了,所以没有去报馆。”
我不屑的冷哼一声,“突发事件?你说的容易!拿不出稿子还不是照样穿帮!”
“你可以说,是报料人给了假线索或者说去了现场才发现那条新闻不值得做……”他皱着眉头想借口,我不由的叹道,不愧是老记,为迟到旷工找借口的经验都这么丰富!
但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指给我一条能够保住奖金的康庄之路,所以我决定暂时不跟他算那笔非礼帅哥的帐,先奔回报馆挽救自己的国计民生。
好在总编一向信任我,那个煞星教我的谎话真把总编给唬住了,只是总编盯着我那身皱得像树皮似的衣服、还有身上那未散的酒气,那神情,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拿起今天的《申报》,对着那篇署名“顾惜朝”的戚少商专访哭笑不得。
我这么敬业的记者,居然有一天也会让别人捉刀代笔,那个人居然还是我的死对头!
诡异的人生啊,我该怎么解释?
正当我长吁短叹感慨着世事无常的时候,总编又幽灵似的悄没声息的出现在我面前,敲敲我的桌子,“小顾,去趟红会医院,听说那边发现了传染病病人,你去看一下是怎么回事。”
“好!”我利落的应道,红会医院?这倒真是份美差,好久没见晚晴了。我美滋滋的低头收拾东西,忽然,我又想起一件极为严重的事实,我抬起头来看着总编,极力的扮出真诚和无辜,“我的相机……那个……昨天摔坏了……”
“啊?”总编的脸立刻变成苦瓜,“那――有没有拿去修?”
“修?”我想了想,那相机,当时遇到枪击只顾着逃命了,哪还顾得上把它捡回来!我也很无奈呀!我继续做无辜状,“不知道丢在哪了……”
总编的脸不出意外的抽了,“小顾啊,你从前不是这么迷糊的!你最近是怎么了?就拿昨天的事说吧,你那么晚都没来交稿,我差点以为报纸要开天窗了!后来竟然是你的采访对象自己把稿子交过来!早上你又迟到!说是去采访一条新闻都没带回来!你在搞什么呀!”
我冤哪!我看着窗外,阳光灿烂,如果能立刻风云突变来场八月飞雪,那一定很配合我此时的心境。
我从前的确一点都不迷糊,我认认真真兢兢业业从不让自己出差错,可是,自从遇上那姓戚的煞星,我的人生就变得又迷又糊,糊得昏天黑地,一发不可收拾。
幸好他要走了,但愿他走得越远越好,再也别让我看见他!
总编唠叨了一番,最后一声叹息,“现在报馆里没有多的相机给你用,摄影记者都派出去了,你先去,拿篇文字稿回来就行了。”
还好,他没说要我赔偿,否则这笔帐一定要算在那个煞星的头上。
说起算账,我才想起,那本什么什么宣言的书钱我还没还给他呢。
我跟他,算是扯不清了。
我先飞速跑回宿舍换了身衣服,然后马不停蹄的赶到红会医院,利落的结束了在传染病科的采访。看了看天色还早,我转去外科找晚晴。
小护士看着我,一脸痴笑容,“刚刚有人来找晚晴,他们现在应该在园。”
有人找?晚晴在上海朋友不多,谁会来找她呢?
我狐疑的走到医院大楼后的园,仔细搜寻晚晴的影子,然后,我看到了我这辈子最不想见到的两个人。
然而,他们却是晚晴的父亲和表哥。
他们,终于找过来了!
我站在距离他们十米远的地方,犹豫着究竟要不要走过去。
正踌躇时,黄金麟那双无比聚光的小眼睛便扫到我身上,我一阵恶寒。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他拔高声音以便让远的我也听得到,“顾惜朝,既然都来了,干吗不过来?”那副鼻孔朝天的模样真令我作呕。
我冷着脸走过去,你们有什么了不起!别以为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嘴脸就能让我退缩!
傅宗书依然是那副百年不变的笑里藏刀的神情,黄金麟也还是那样对我从来丝毫不加掩饰的鄙夷。
“顾惜朝,一年没见,你怎么还是这副穷酸相?”黄金麟精光四射的小眼睛在我身上溜来溜去,阴阳怪气,“看来上海滩的名记者也不过如此。”
“表哥!”晚晴叫了一声,对他是责怪,对我却是明显的维护。
“哼!”我冷笑,“我这个卖文为生的穷书生自然是比不上你们这些高官厚禄的达官贵人!我真是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来上海,北平正打仗打得厉害,多好的捞油水的机会!你们竟然放过?哈,难道是因为我?当初把我从北平逼走还不够,又想把我赶出上海?劳你们这么费神,还放弃发财的大好时机,我真是受宠若惊!”
别以为冷嘲热讽就能打击到我,你们当我还是几年前那个青涩的大学生吗?被你们讽刺几句就痛不欲生?你们太小看我了!
我得意的看着大小两只黄鼠狼吃鳖的表情,真想放声大笑,挖苦人,我才是祖师爷好不好!
“惜朝,我爸爸和表哥是奉命调职到上海的。”晚晴看着我们剑拔弩张,努力的打着圆场。
我知道晚晴夹在中间很难做,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压抑自己的情绪,“调职?”我脸上露出的鄙夷绝对不输他们,“怎么?害怕北平保不住?害怕子弹不长眼丢了性命?哈,那你们可来错地方了!上海很快就要开战了!我建议你们最好去武汉、去广州,或者干脆去香港、去国外,那些地方可比上海安全多了!”
“顾惜朝!”黄金麟气急败坏的冲上来揪住我的衣领,“你这个臭书生有什么好得意的!我们都没说你什么,你倒是舌头带刺不依不饶!要不是看在晚晴的面子上,你以为我们真的不敢把你赶出上海?”
“好啊!”我大声回应,“你要赶走我?随便你!你尽管去跟上海所有人说,说我顾惜朝是个表子生的下贱货,说我攀上高官的女儿吃软饭!可是你不要忘了,这里是上海不是北平,上海滩看中的是实力,不是出身!你尽管诋毁我好了,看看那些流言蜚语能不能把我逼走!”
“你――”黄金麟的脸憋的像一只烤熟的螃蟹,无言以对。
“你错了!”老黄鼠狼终于开口了,他走到我面前,笑得老奸巨滑,“上海滩看中的不只是实力,还有权力!你一个小小的记者一介平民,想在这里出人头地,总要找棵大树乘凉才好。况且,做记者出的只是名,无权又无利……惜朝啊,你是个人才,和晚晴的感情又那么好,不如,考虑过来帮帮我,也许以后我也可以帮你谋个高官厚禄,不比一辈子做个穷酸书生的要强百倍?”
什么?这老家伙居然拉拢我?也对,他初来乍到,要为自己的声名造势,拉拢一个新闻界人士是最好不过的选择了。
哼!真是好笑,当初从来不正眼看我恨不得把我踩在脚底下,如今又来拉拢我?人,都是习惯这样见风使舵吗?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挑挑眉毛,斜睨着眼睛,趾高气扬的样子不是只有你们会!“可惜,惜朝只是一介书生,身无长物,只会写几笔文章糊口,那种点头哈腰做叭儿狗的事情我做不来!”
老头的脸立刻挂不住了,“哼哼,顾惜朝,做了记者果然更加伶牙俐齿了,可还是跟从前一样的不识时务!”
我勾起唇角,淡淡的笑,“顾某只识公理,不识时务!”
(容偶借用一下75里展大人的这句话~~~~)
然而,姜还是老的辣,老家伙重又露出算计的笑容,“难道你不想和晚晴结婚吗?”
我不得不承认,这句话比一千一万句嘲讽都让我倍受打击,我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不由的看向晚晴,她一身白衣天使的模样,让我心里一阵阵的痛,我当然想和晚晴结婚,只是目前我的状况,的确还没有能力撑起一个家。
其实记者想发财太容易了,我的同行里,在舞厅、在赌场、在豪华西餐厅挥金如土的大有人在,可是我不想为了钱出卖自己最看重的东西。
我看到晚晴脸上淡然的微笑,眼神里却是浓浓的期盼,我心里一暖,坚定的说,“我会凭自己的能力给晚晴一个家!”
傅宗书和黄金麟的眼中瞬间闪过的仍是鄙视和嘲讽,老家伙又笑了笑,“好,你记住你说的话,晚晴是我女儿,我不会让她受委屈,如果你做不到,我会带她走,让你以后再也见不到她!”说完,他们拂袖而去。
我的心里刮进一阵冷风,寒意透心彻骨。
晚晴脸色苍白,满眼哀愁,我知道,夹在我们中间左右为难,最可怜的人是晚晴。
当初我被迫离开北平,我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晚晴,没想到一个月后,晚晴竟然奇迹般的出现在我面前。
原来晚晴是跟着国际红十字会来到上海的,接着又去了红会医院工作,对此,她的家人是知道的,因为北平时局混乱,而晚晴一向很独立,傅宗书便没有反对她来环境相对稳定的上海。
想必当时她的家人并不知道我也在上海,而我的工作性质偏偏又是名声招摇,《申报》在全国都很有名,在外埠也有发行,很快我们重逢的事情便掩藏不住。
我以为,他们得知这个消息,一定会马不停蹄的赶来拆散我们,可是出乎意料的,他们只是不断的催促晚晴回去,而晚晴坚决不肯,他们竟没有再逼她,就这样放任我们将近一年。
但我从来不会乐观的认为他们真的接受我和晚晴在一起了,他们早晚会找过来。果然,今天,他们就来了。
我和晚晴,依然前路茫茫。
我轻轻拥住晚晴纤弱的身体,喃喃说道,“对不起,晚晴……”我的确欠她太多。
从医院回来,我一直恍恍惚惚的不在状态,应付了今天的稿件,我便向总编请了假,回到自己的住,倒在床上胡思乱想。
我想起我和晚晴的第一相遇,想起我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想起她的家人得知我们的事后,千方百计的查我的底细,不遗余力的诋毁我打击我,想起我面对流言蜚语的无奈,被人冷眼相看的悲哀,想起我被迫离开北平离开晚晴的痛苦,本来这一切都该在我彻底离开之后划上休止符,然而,我却根本逃不掉。
这一年来,我努力的让自己忘掉过去的一切不愉快,拼命的工作,努力的想要出人头地,事实上,我也做到了,如今的上海只要是读报纸的人没有人不知道我的名字,但即使这样又如何?改变不了我的出身,改变不了我仍然是个穷酸书生的事实,在他们的眼里,我仍旧配不上晚晴。傅宗书说的没错,在这里不仅要实力,还要有权力。然而,在我的理想抱负里,偏偏权力是我最不愿意低头屈服的东西。
我的心情一下子跌入了低谷,我只有蒙头大睡,但愿睡着了就可以忽略这些令我烦恼的事。
第二天,我被派去火车站,听说昨日张治中将军的部队开到了上海,更多人确信上海会打起来,成批成批的人忙着离开以逃避战乱。火车站一向人多拥挤,今天更是人满为患。
我和站长交谈了一阵子,情况了解的差不多了,我便准备回报馆写稿子交差。我讨厌人多嘈杂的地方,让我本来就混乱的心境更加乱七八糟。
然而,我不经意的向人群中瞟了一眼,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人生的际遇真是很奇妙,如果没有这一眼,以后发生的很多事也许会很不同。
我看到了戚少商,他高高的个子在人群中很是显眼。我才想起,他是准备离开上海的,只是我从来没有问过他,他到底要什么时候走。
这简直太巧合,若不是我今天被派来火车站采访,也许他就这样悄无声息的从我的生命中走开了。
我忽然有些生气,是他口口声声说相逢即是朋友,可今天他要走,居然说都不跟我说一声,让我连送行的机会都没有,他真的有把我当朋友吗?
我的心里竟无端的升起一种挫败感,最近倒霉透了,被总编数落、被晚晴的家人奚落,如今我的死对头要走,我居然也这么失落!
我不是一直当他是煞星,巴不得他走得越远越好吗?我已经搞不清自己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了。
这时候,我看到他转过头,目光跋山涉水穿越重重人群,最后落到我头上。
他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显然,看到我,他也很意外,似乎还有那么一点惊喜。
我们隔着人山人海四目相望,耳边嘈杂的声音忽然变得宁静,我似乎能听到他向我走来的脚步声。
他站在我面前,放下笨重的大皮箱,笑得两个酒窝,“小师弟?你怎么来了?”
“工作!”我面无表情,冷淡的回应。
他似乎是看出了我为什么不高兴,敛起了笑容,神色变得有些忧郁,“本来我是想告诉你的,但是――”他停顿了一下,认真的看着我,眼神里是一种让我猜不透的情绪,“我怕,我怕看见你,我就不想走了。”
这,算是什么理由!我却忍不住心跳突然加速。
“怎么你的同事没来送你?”受不了他灼灼的目光,我避开目光转移话题。
“我们在报馆已经话别过了,”他说,“是我叫他们不要来的,免得离愁别绪的,怪伤感。”
“哦。”我无意义的应了一声,目光随意的扫过他的脸,才发现,今天的他竟是一扫落魄文人的潦倒气质,头发梳得整齐油亮,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怪不得从看到他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再往下看,也不是惯常的那副工头打扮,一身衬衫西裤穿得笔挺,看起来,竟像个富家公子哥,这么正式的装扮,一时还真让我不习惯,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家伙穿正装,真的很有型。
我不禁笑道,“你不是说做战地记者不需要文质彬彬的吗?怎么今天穿成这样?”
他不好意思的捋捋头发,“下了火车要去北平分社报道,样子当然不能太糟糕了。”
“恭喜你,终于可以回家乡了!”我的话怎么听怎么有点酸。
他盯了我好一会,忽然咧开嘴笑嘻嘻的,“不如你跟我一起走?回北平看看你的母校、老师和同学?”
“开什么玩笑!”虽然北平那地方有很多令我心酸的回忆,但对于戚老师还有不少友好的同学,我还真的有些想念,只是,哪能这样说走就走!
他呵呵的笑起来,显然是在开玩笑,我不悦的瞪他一眼,忽然想起我还欠着他的书钱。
我在口袋里胡乱的摸了摸,没有零钱,于是我拿出一张十元钞票递给他,“还你的。”
他愣了一下,没有接,“我没零钱找给你。”
“那,就当利息吧。”我不喜欢欠人家的,哪怕一分钱也不愿意。
“我又不是放高利贷的!”他很无奈的笑,“这样吧,那书,就当是我送给你的好了,反正你都收下了,留作纪念吧……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说不定……就一去不回了……”
“别乱说!”我急忙制止他的胡言乱语,本来他喜欢去前线送死是他的事,可我,就是莫名的心里不安。
这时,“呜――”的一声汽笛长鸣,笨重的绿皮火车吭哧吭哧的驶进站来。
“是这趟车吗?”我问。
他点点头。
站台上有人蠢蠢欲动,但大多数还是安静的站着或坐着,没反应。我突然想到,北平正在打仗呢,这个时候,傻子才会去。
然而眼前这个人就是少数傻子中的一个。
“惜朝――”他好像还是第一叫我的名字,他看着我,伸出右手,迟疑了一下,郑重的说道,“后会有期!”
我也伸过手去握住他的手,“后会有期!”
他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放,目光紧紧的锁着我的双眼,似乎有很多很多话要说,他忽然手上一用力,竟是把我拉进了他怀里,给了我一个革命同志式的友好拥抱。
“保重!”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的时候,我的眼眶竟是一热。
我绝对没有舍不得他,我只是比较多愁善感而已!(= =llllll)文人的通病~~自我催眠中……
他放开我,目光却片刻不离,那么专注的看着我,看得我心里一恸。
我们四目相对,交缠着,踌躇着,空气中弥漫着沉沉的离愁别绪。
我们这是在干什么!人家梁山伯与祝英台也不过是十八相送,我们两个大男人在这里磨磨蹭蹭拉拉扯扯的算怎么回事!
于是我爽快的笑了笑,“保重!火车快开了!”
他的眼光闪了闪,然后豪爽的露出两个酒窝,冲我点点头,俯身提起皮箱。
然而,他转身的瞬间,我的心,却突然间空了一块,那么明明白白的失落,让我行动快于大脑的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转过头来,又是狐疑又是欣喜的看着我。
我却窘得脸上一阵阵发热,我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我的意识我已经不能控制。这到底是什么状况!!
我们不前不后的僵持着,气氛有些尴尬。
“轰!轰!――”两声连续的爆炸声响起,震耳欲聋,仿佛地面都跟着颤了两颤,站台上越发人声鼎沸,一片惊呼慌乱之声。
我们俱是一惊,下意识的向远看,一片硝烟弥漫,那边是闸北的居民区。
“轰!轰!”又是两声,火车站里顿时乱作一团,吵闹声更甚。
还是这个战地记者比较有经验,戚少商脸色沉重,“日本人对上海,开火了!”
这么快?虽然早已料到这一天的到来,但枪炮声响起的时候,心里的焦急和愤怒仍是无法自抑。
这一天,是1937年8月13日。
火车仍旧咕咕的冒着黑烟,却停在原地没有动,似乎不知该去该留,或许,炮火很快就会蔓延到这里。
耳边仍是轰鸣不断的炮声,我才发现我一直抓着他的手腕没放开,一片喧嚣中,我张了张嘴,破釜沉舟的对他说了四个字,“不要走了!”
他猛得睁大眼睛,周围很吵,“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六)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虽然周围很吵,虽然他的神情看起来很认真,但我百分之百的确定他在装蒜!
真是得寸进尺,当我说出那句话很容易么?!!
所以我二话不说,霸道的拉了人就走。
“喂!”他大声喊,“我要是不去,怎么跟报馆交代?”
“《新闻报》炒你,就跳槽来《申报》!”这么简单的事还用问!
“可是,中央通讯社那边呢?”
“中国只有一家通讯社吗?”
“可是那是中央的!”
“你不是战地特派员吗?反正上海也变成战场了,想去前线的话何必跑那么远!”
“可是我好几年没回家了!”
“大丈夫先国后家!再说上海也是你半个故乡,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和上海共存亡!”
“可是――”
“你可是够了没有?!!”我忍无可忍。
“呵呵――”虽然耳边炮声不断人声嘈杂,但我还是清晰的听到身后那人嗤嗤的笑声。
我气冲冲的回过头去,果然看见那人给点阳光就灿烂的欠扁笑容,一对酒窝的满含欣喜,还带着那么一丝得逞和戏虐。
又被他耍了!这混帐根本就是故意的!
他保持着那副戏虐的表情把脸凑近,我们几乎鼻尖对着鼻尖,近距离的陷进他明亮又缱绻的眼神里,我的呼吸为之一窒。
“这么舍不得我走?”
“开玩笑!”我极力反驳,挑挑眼角瞟了瞟冒着黑烟蠢蠢欲动的火车,“车要开了,想走随便你!”
“我留下!”他忽然收起玩笑的表情,眼神变得无比认真,“为了你!”
最后三个字声音不高却很清晰,我有些恍惚的看着他的眼睛,心里不禁升腾起一种异样的情绪,虽然不坏,但是怪怪的,于是我理智的将它赶走,“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上海,为了中国,为了我们的新闻事业,为了民族大义……”为了什么都好,反正――别为了我……
他又笑起来,他的眼神总是很亮很敏锐,好像一眼便能看透我的口是心非,这让我相当的有挫败感。
“好!为了民族大义,为了我们的新闻事业,”他说,“我们不能在这里耽搁了!跟我走!”
这下换成是我被他拉扯着,穿过慌乱拥挤的人群,来到候车室,他把行李寄存在车站,只取出相机、钱包和证件,就和我一起马不停蹄的往事发现场赶。
生长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对战乱我一点都不陌生,逃亡、拥挤、叫嚷、哭闹、远的炮声,乱世的悲鸣。我想起当年大革命的时候,我年纪还小,家乡兵荒马乱,我也曾经这样,挤在惶恐喧嚣的人群里,身不由己的被人推搡着,不知将要走向何方,那种惊慌、悲哀和无助我至今记忆犹新。
所以我特别能体会路上那些蜂拥而至向租界方向奔逃的人们的心情,战争,对于普通的老百姓来说,总是让人恐惧的,能避则避。
所以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对于战争的印象,就是这样在炮声隆隆中,逃亡,避得越远越好。我还是第一,明知道前方炮火连天,却还要往前冲。
但是我心里丝毫没有恐惧,也许是我本性就喜欢冒险,也许是因为前面那个人,以避免人多走散这样拙劣的借口,硬是拉着我的手死也不放。
汹涌人潮中,我们握着彼此的手,向着同一个目标前行,这种感觉,真的不错。
人群中,只有我和戚少商走的方向是和众人相反的。我们顺着炮声传来的方向往被轰炸的闸北民区赶。
逆流的人海中,未知的危险面前,我的心情却是慷慨激昂,跃跃欲试,毕竟战地记者的体验还是人生头一遭。
然而我的心情却在一路上越来越沉重,闸北的民区,街道很窄,两边是低矮的平房,烟火色的外墙,迎风招展着不少小商小贩挂起的布幡,平日里熙熙攘攘,如今却是一片混乱吵闹,居民们弃了自己的房子,拎着大小包裹拖家带口的往租界那边逃,每一声炮响引起的惊慌喊叫,听在心里真不是滋味。而不远,是不断升起的烽烟弥漫和火光冲天,炮声已经近得仿佛就响在耳边。
戚少商放开我的手,拿起相机准备拍照,我才想起我现在没有相机可以用,人去了现场却一张照片也拿不回,这样的采访是绝对不圆满的。
“戚少商!”害我不能圆满完成工作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当然不能放过,我理直气壮的挡在他的镜头面前,他放下相机无奈的望了我一眼,“怎么了?”一副我在工作你别捣乱的模样。
“你拍的照片,要全部多洗一份给我!”是你砸坏我的相机的,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他一愣,我马上想到我们《申报》和《新闻报》是竞争对手,在业务上从无往来,何况哪家报纸不希望自己的图片是独家,谁肯跟别人分享呢?
在我以为他会拒绝的时候,他却笑着点了点头,“好!如今国难当头,我们新闻界早就应该‘停止内战,一致对外’,国共都要合作了,我们两家报纸不妨也合作一,联合发稿怎么样?”
“嗯――这个提议不错!”我不禁笑道,“你的这番言论可以写进‘今日时评’了。”
他却忽然皱皱眉头,“既然我们都要合作了,反正你也没有相机可以用,不如……不如你先回去?我自己就可以了。”
“回去?”离战场只有一步之遥,我怎么可能在这里打退堂鼓!
我瞪起眼睛,一脸阴翳,“你小看我?”
“没有没有!”他慌忙摆摆手,生怕我误会。
“你怕我给你添麻烦,当我是累赘?”我继续恶意的“误解”,他那副被我瞪得惊慌无措的表情实在让我心里很爽。
“没有没有!”他急了,忙向我解释,“我绝对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你,前线可不是闹着玩的,毕竟你没什么经验......”
我当然知道他在担心我,事实上我自己心里都有一点没底,我的确没什么经验,而那个地方是前线,枪炮不长眼,但是,既然他可以做到的事我为什么不可以?
“经验是在实践中积累起来的!”我给了他一个自信的笑容,抢先向着那片冲天火光的方向跑去。
没经验怕什么?反正身边有他这个经验丰富的,我莫名的感到安心。
但我对他如此不设防的信任又让我隐约有一丝不安。
但很快我没有任何心情再去想自己的事,眼前的废墟瓦砾、哀鸿遍野让我这个头一接近炮火前沿的人禁不住浑身轻颤,悲愤交加。
这一带的民房在日本人的炮火中夷为平地,不少房屋、树木着了火,和硝烟的气味融在一起,呛得刺鼻。不少平民被炮弹炸伤,满身血污的倒在废墟里,哀叫连连。大批居民在遍地开的爆炸声中慌不择路的逃窜,不远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浑身脏兮兮的,坐在倒塌的房屋旁,大声哭着喊妈妈。
小日本真他妈的混帐!那么多军事据点不去打,偏偏要袭击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
而我们军队的人呢?怎么连影子都看不见?!!
那小男孩不停的哭,撕心裂肺的让我一阵阵心酸,我走过去,蹲在他身旁,温言劝道,“小弟弟,别哭了,这里很危险的,跟那些大人们一起走,好不好?”我指了指那些成群逃亡的人们。
小孩子看看我,吸吸鼻子,大滴大滴的眼泪又滚下来,“不要......我要妈妈......”
他的妈妈?我看了看那倒塌的房子,只怕已经......
我喉头发紧,眼眶一热,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了,我只有伸手去抱他,先带他离开这个危险之地再说。
这时,我听到身后一声焦急的大喊,“惜朝!小心!”,然后我和小孩一起被人扑倒在地,紧接着“轰”的一声巨响炸在耳边,我一阵头晕目眩。
四周扬起一片尘土,接着又哗哗的落下来,打在我的半边身子上。我睁开眼睛,看到身旁的小男孩手臂擦伤了,混着土灰血肉模糊,但他似乎给吓的不轻,愣愣的睁着眼睛哭都哭不出来。
我动了动,发觉身上分量不轻,我突然想到,刚才听到的那个声音,好像是他,救了我们。
我赶忙扭头向上看,这一看,吓得我心脏差点罢工。
戚少商满身尘土,左臂上尽是弹片炸出的伤痕,汩汩的冒着血,脸上也有道被刮伤的血痕,闭着眼睛,昏迷不醒。
我急忙翻身坐起来,抱着他的头,大声叫,“戚少商!戚少商!你醒醒!醒醒!”
没反应,我急坏了,他好歹也是在前线上摸爬滚打过的九现神龙,不会就为了救我这个菜鸟,就这样挂了吧?
我使劲摇他,“戚少商,你不要睡啊!快醒醒!你不能死啊!”不然,我会很内疚的......喊着喊着眼睛竟有点模糊。
“咳咳......你别摇了,再摇我真要死了......”他的嗓音有些沙哑,但听到我耳中,却无异于天籁。
我惊喜万状的拉他坐起来,他呲牙咧嘴的摸摸脸上的伤,“这下惨了,破相了。”
我却扑嗤一下笑出来,这个时候了,他还有心情开玩笑!看着他不住流血的左臂,我不禁又担忧起来,“你的伤……”
他豪气的笑笑,“没事,小伤而已。”
“小伤?”看来这大片血红远没有脸上的小伤口给他的打击大。
“在前线的时候,这样的伤都是家常便饭。”
“总要理一下吧。”
“这太危险了,先离开这儿再说。记着以后别站在这种暴露的毫无屏障的地方,很容易被炸成炮灰的!――幸好,那炮打得偏。”
我向一边看了看,大概三米远外的地方被炸开一个大坑,想想还真是后怕。再偏一点,恐怕他就......
“这个我当然知道,我又不是笨蛋!还不是因为那个小孩。”我不服气的说着,然后走过去抱起受惊过度好半天一言不发的小男孩,拉起戚少商,带着一大一小两个伤员,准备离开。
“等等,我的相机!”他挣开我的手,弯着腰睁大眼睛搜寻他的宝贝相机。
“哈哈!”当他的宝贝相机从土里刨出来的时候,我听到了他开心的笑声,“哈哈,幸好没摔坏!”
“呵呵!”我也笑,“你的相机,跟你一样生命力顽强!可以走了吧?戚大侠!”
他乐呵呵的跟上来,用他那只没受伤的胳膊一把揽住了我的肩膀,把我和小孩都护在了怀里。
“喂,你干什么?”这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看紧你啊!”他一脸理所当然,“免得你又乱跑,炮弹来了都不知道躲!”
“那是我没经验!你别总是倚老卖老的好不好?戚大叔!!!”最后三个字我故意加了重音。
他马上瞪起眼睛抗议,“我有老到那种地步吗?”
我们跟着人流一起撤,边走边扯皮,那好半天不说话的小男孩突然开口了,他指着戚少商的胳膊,“叔叔,你的手也受伤啦,痛不痛啊?”
戚少商赶紧露出两个酒窝,摇摇头。
小孩转而看向我,“哥哥,我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噗――哈哈――”我真的不想笑的,我不想在他备受打击的时候还火上浇油,但是看到他瞬间抽搐的脸,我实在忍不住。
“小朋友!”他皱着眉头做苦大仇状,“为什么你叫他哥哥,叫我就是叔叔?我们差那么多吗?”
我抢着说道,“这就叫做事实胜于雄辩!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尤其是童言无忌!”他受打击的样子实在是太有趣了。
但很快,那家伙就从郁闷中恢复过来,揽着我肩膀的手紧了紧,他狡猾的笑着问我,“你看我们,像不像一家三口?”
这混账!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帅哥!我瞪他一眼,说,“像!――祖孙三代!”
他的脸又抽了,我的便宜可不是那么好占的!
这时那小孩又说话了,“哥哥,你长得这么好看,不如嫁给叔叔做媳妇吧,你们好般配的!”
我吐血三升,这什么跟什么呀!
“哈哈哈――”这回换戚少商狂笑了,他无限扬眉吐气的笑得不怀好意,“哈哈――看见了吧?事实胜于雄辩!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童言无忌!不如,你考虑一下?嗯?”
“你闭嘴!”我一吼,脸上一冷,吓得一大一小脸上都没了笑容。
他看看我,又回头望了望身后的硝烟弥漫,嘴里轻轻念道,“落飘零烟霞,烽烟逐云烈火中。”
“你说什么?”我纳闷,这个时候他还有心情吟诗作赋。
“你的脸啊,”他认真的看着我,“烟霞烈火,真好看!”
我……我……当我什么都没听见……
走了一段,终于离开轰炸中心,我们在一个巷口遇上了赶来救援的医疗队。
遇到我们这群“难民”,医疗队兵分两路,大部队赶去现场救人,一部人留在巷口边一所空弃的民房里,救治我们中间的伤患。
“现在才来?你们的反应还真是迅速啊!”医护人员忙着给小孩和戚少商包扎伤口,我站在一边打个下手,嘴里忍不住的埋怨。
戚少商马上冲我挤了挤眼,示意我说话别那么刻薄,我懒得理他。
一位看上去资格比较老的军医看了看我,却没有生气,反而很无奈的叹道,“我们也很想早点去救人,可是日本鬼子的炮火太密集了,我们就是去了,也救不到人,反而白白送死。现在你听听,”他指了指窗外,“炮声的间隔很长,我们一发觉敌人的轰炸弱了,就立刻赶来了,能救多少算多少吧。”
好吧,他的解释我可以接受,可是,“我们的部队呢?日本鬼子这么嚣张的狂轰滥炸,怎么都没见我们的部队反击?”
老军医又说道,“我军的一个团在宝山路遇到鬼子的陆军,打起来了,听说在横浜路、八字桥好多地方也有部队和鬼子交上火了。”
“一个团?这么说我军现在还只是小规模的还击,没有全面进攻了?”我简直不能理解,日本人已经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起战端,闸北被炸得残破不堪,平民百姓伤亡惨重,究竟军队还在等什么!
“唉!”老军医只是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惜朝,你别急。”倒是戚少商开口试图平息我的怒火,“我想,我们的海军应该已经在黄浦江上和日本人交火了,日本军舰遭到还击,闸北这边的炮火就少了很多,不是吗?”
“早干什么去了!”我还是愤愤不平。
等戚少商的伤口全部理好,我们把那个小男孩交托给医疗队,准备赶去宝山路前线。那孩子好像很舍不得我们走,但是,我们实在没办法带着一个孩子。看着那孩子哀痛的眼神,我也只有一声叹息无能为力。看看戚少商,也是一脸黯然神伤。
临走前,我对小孩说,“乱世里,没有人可以再是孩子,每个人都只能靠自己活下去。”有点残酷,但我当初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接着我们去了宝山路,拍了一组我军与日寇巷战的照片,然后又赶去黄浦江前线――日本军舰炮轰闸北的基地,但黄浦江沿线附近已经封锁戒严,记者除非有政府的特别批准否则不得进入,我们只能远远望到双方军舰大炮互有交锋,但规模不大。
总之,一系列的见闻让我得出一个结论,我军部队根本就一直在被动还击!而且,反击的力度也不够强。我有种感觉,貌似当局决策者还在犹豫,究竟要不要和日本决一死战!
都这个时候,竟然还在犹豫!他们在拿老百姓的生命开玩笑吗?
答案只有军方可以给我们,但军事基地我们进不去,即使戚少商有中央通讯社的派遣证也不行,因为他的证件的通行范围是华北,在华东不顶用。
“看来,我需要向中央通讯社申请,换一张派遣证。”戚少商笑得很无奈。
得不到答案我总是不甘心,忽然我想到了一个人,或许我们可以采访的到。
于是我对戚少商说,“我们去保安团总部,那个顾团长应该不会拒绝见我。而且作为唯一常驻上海的军事力量,我想军方的消息他一定都了解。”
其实我也不是十分的自信,我只是凭直觉感到,那个顾团长,看在我们一场老乡又同姓的份上,总该卖点面子给我。
果然,我赌赢了。
我们被人带进团长办公室,大叔看看我又看看戚少商,然后指着戚少商问道,“这位是……?”
“我是《新闻报》的记者戚少商。”他边自我介绍边递出名片。
大叔接过名片看了看,马上礼貌的笑道,“久仰大名。不知二位今天来是……”
“我想知道,我军目前有多少兵力在上海?”我劈头盖脸的问。
大叔愣了愣,没接茬。
戚少商在一边捅捅我,小声提醒,“喂,那是军事机密!”
“我当然知道那是军事机密!”一天来,我的胸膛里一直憋着一团火,不吐不快,“可是我想知道,所有上海市民都想知道!我们的部队不是已经在近几天向上海集结了吗?张治中将军带的三个主力师团不是在昨天已经到达上海了吗?南京方面不是前不久才发表了《告抗战全军将士书》,号召全民抗战吗?政府和军方不是早有准备打算先下手为强吗?目前我军的兵力,照我的估计,在数量上绝对不输给日本人,如果我们先发制人,抢得先机,上海的民众不会有那么多伤亡!好,就算我们失了先机,可是在日本人已经开始炮轰闸北的时候,我们仍然没有全力反击!我想知道,是不是要等整个上海都被日本人的大炮夷为平地的时候,你们才打算进攻?!”
“顾先生,”大叔面露难色,“有很多事情你不了解!”
“不要拿这句话打发我!”我仍然怒气未消,“我知道我只是一介书生,你可以当我的话是纸上谈兵!但是我是个记者,我要知道真相,我们的报纸要给上海民众一个交代!你说,目前这种状况,你要我们的报纸怎么写?!”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真相,”大叔出人意料的爽快,让我和戚少商吃了一惊,“但是,要在报纸上怎么写,你们新闻界必须听从军方!”
“这――”我刚要反驳,戚少商却一把按住我的手,给了我一个稍安勿躁的眼色,然后对大叔说,“好,你说吧。”
“其实顾先生分析的没错,我们的确有准备也有足够的兵力先下手为强,张将军本来决定在今日拂晓对虹口、杨浦的日军据点展开全面进攻,但南京统帅部昨天突然来了命令,令我等不得进攻!至今我们仍然没有接到南京方面批准进攻的命令,所以我们只有等,所以在日军开始炮轰上海的时候,我们只能被动的展开反击,无法全面进攻。我们的确已经丧失了战斗先机,但,我无能为力,上面的命令我必须遵守。唉――”大叔无奈的叹息声让我一时也发不出火了。
“那么,据我所知,南京方面早有准备和日本决战,一雪当年一二八之仇,为什么会突然命令不得进攻呢?”戚少商问道。
“这个――”大叔犹豫了一下说道,“这大概是外交方面的原因,据说英美法等国驻上海的领事们组成了上海外交团,为避免战事殃及租界,也许他们使用了什么外交手腕建议政府避免战争……这个,我真的不太了解了。”
我已经无力生气了,“又是洋人在捣乱,难道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事一定要他们来左右吗?!对了,目前在上海负责外事的是哪位官员?”
“是新近从北平调来的傅先生。”
“原来是他!”我就知道他一来绝对是来坏事的!
“你认识他?”大叔和戚少商同时看着我咬牙切齿的模样,异口同声的问道。
“我认不认识他无关紧要!”我赶紧转移话题,“那么现在政府打算怎么办呢?日本已经首先挑起战事了,我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个……其实打响第一枪的不是日本人,是我军。”大叔轻描淡写的说,听在我们耳朵里却是石破天惊。
“在日本人炮轰闸北之前,我军一个营在虹口附近搜查时遭遇日本陆军小分队,结果双方交火了,是我们先开的枪。交火的规模不大,所以你们身在远可能根本听不到枪声,在那之后,日本军舰才开始炮轰闸北。所以,这就是我们要求你们新闻界统一口径的地方,我希望你们在报纸上一定要一口咬定是日本人先开的火,我们必须把战争的责任全部推到日本人身上,那么我方就是自卫反击,这样我们就可以在国联会议上争取到国际的支持!”
原来如此!可我仍然觉得好笑,这时我听到戚少商说,“难道我们首先开枪是我们的错吗?日本人侵占东北,进犯华北,害死我们多少同胞!难道我们就连在华东首先打他们一枪都要受谴责?真是太可笑了!”我们居然又想到一块去了。
“总之,在这件事的理上,你们新闻界一定要配合当局,大局为重!”大叔又说,“包括今天的战况报道,虽然我军的反击还不够,但是我们尽了力,请你们在报道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分寸,多讲一些正面的消息,甚至夸大一些也无所谓,我们必须给民众一颗定心丸。稍候我们会知会上海其它各家报纸,统一口径。”
“唉――”我觉得我的叹息都那么无力,上面办事不利,就要我们新闻界帮忙遮掩,甚至要欺瞒民众,隐瞒事实。
戚少商握着我的手又紧了紧,一种无言的安慰让我的心里稍稍平静了些。
戚少商对大叔说,“好的,顾团长,你说的我们可以照做,我们会配合上面维持大局,但是我也希望你能给我们一个保证,我军不会无限期的任由日本人横行霸道,对不对?”
“是!”大叔很坚定的点点头,其实就算他说不是我们又能怎么样,我们根本无力左右。
临走时,大叔忽然叫住我,“顾先生,虽然你的作风急进了些,但我看得出,你很有政治才能,只做个记者实在埋没人才,你有没有考虑过,到军政方面工作?”
我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您太抬举我了,惜朝一介书生,只识得咬文嚼字侃侃而谈,只爱得一挥拙笔写江山,其他的,我没想过,也没兴趣。”
大叔有点失落的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出了保安团的大门,我仍旧感到无力,对国家命途无力,对民众安危无力,甚至对自己的工作,对自己手中那支笔,都无力掌控。
“有句话说,民众对思想情绪负责,决策者对国家前途负责,”戚少商说道,“而我们新闻记者,既要对民众情绪负责又要对国家前途负责,我们夹在两者中间,有的时候妥协是必要的!说假话也好,夸大其词也好,在大局面前,我们的职业精神只有退居位,因为,民族大义高于一切!”
他怎么又知道我在想什么!
(七)
我们半天内几乎绕了大半个上海,戚少商的行李还留在火车站,但是我们已经没有力气过去拿了,索性继续存着吧。
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我们准备从外白渡桥过苏州河回租界,不出所料的发现外白渡桥上早已拦起了铁栅门,阻挡不断涌入租界的难民。
我们面前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后面的人看不到前面的情况,只管没命的往前挤,远每传来一声炮响,人群中就一阵骚乱,女的哭,男的叫,夹杂着被挤倒在地上的孩子的被践踏的惨叫声。
前面,是一队手持长枪的巡捕站成一线,阻挡着汹涌而来的人潮。
明明是中国人的土地,中国的百姓却只能生生的被铁栅门挡在外面。
一桥之隔,一边是地狱,一边是天堂。
我的心脏和这些绝望愤怒的同胞们一起,发出了悲鸣。
我握紧了拳头,战火、伤亡、同胞流离失所,我却只能站在一边做个旁观者吗?甚至还要在报纸上写些大话假话欺骗民众!
如果不能做点什么实际的事,我心里的火都能把自己烧得体无完肤。
我看了看戚少商,他眉头紧锁,中间拧成了一个的川字。
“我们想想办法帮他们进去。”我说。
“好!”他点点头,此时的我们都忘了做这么大胆的事会遭到什么后果,但我们管不了这么多,我看得出来他的心里也憋了一团怒火,正发泄无门。
只要我们能够让那些巡捕打开那道铁门,我们的同胞至少暂时有个避难之所,于是我们奋力挤进人群。
但还没有前进几步,就在人浪里被挤得左摇右晃,好像浪头冲打的帆船,身不由己的随波逐流。我们真是小看了人海的威力。
戚少商的手摸索着过来握住我的手,喧闹中我听到他说,“别走散了。”
我扭头看了看他,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我们努力的见缝插针、跋山涉水,不一会儿就挤得浑身是汗,前后左右,人贴着人,那混杂在一起又闷又腥的空气让我的心口一阵阵的难受。后面的人仍是不断的往前拥,要不是前面厚实的人墙挡着,我也极有可能被人推倒在地踏成肉饼。
这样的经历,一辈子一就够了!真是难受得无法言表……
好在前面有戚少商,他握紧我的手,费力的拨开重重人群,一步一步艰难的往前挪。
不知道挤了多久,就在我的胸口严重呼吸不畅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前排的巡捕,不少难民在央求、在争执,一片混乱。
挤到巡捕跟前的时候,前后左右密密实实的压迫感总算消失了,我们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如释重负。
然而我却看到戚少商左边的袖子上,大片鲜红的血迹晕出来,包扎过的伤口被这样一挤,又裂开了。
“你怎么样?”一定很痛吧,我不由自主的伸过手去,有点颤。
“没事!”他轻描淡写的挡开我的手,眼睛瞟了瞟那些巡捕,示意我,我们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我们走过去跟巡捕亮明身份,告诉他们我们是报馆的记者,必须要回租界。
但是,看到我们两人灰头土脸身上都沾着血迹狼狈不堪的模样,他们不禁露出怀疑的神色,幸好我们身上带着证件。
一个头头模样的巡捕看看我的证件,看看我,看看我的脸,又看看证件上的照片,来回比对了好半天,我心里不由的窝火。
却没想到是戚少商先不满了,他皱着眉头瞪着眼睛向那个巡捕头抗议,“你看够了没有!”语气……嗯……酸溜溜的……
他酸个什么劲儿!奇怪……
说一出口,他自己似乎也觉得不妥,于是又补了一句,“照片失真一点有什么奇怪!”
那巡捕头理亏的把证件还给我,又看了看戚少商的证件,挥了挥手,巡捕们让开一个缺口准我们过去。
身后的人群又开始闹起来,显然是不满我们为什么可以进租界而他们不能,我听到不少人骂骂咧咧的,埋怨这个世道不公平,骂我们是洋人的走狗……说什么的都有。
被自己的同胞这样骂,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
幸好我们早就准备要做点什么,否则怎么对得起我们的父老?
当两个巡捕过来替我们打开铁栅门的时候,我和戚少商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一人一拳迅雷不及掩耳的撂倒两人,真爽!
其他的巡捕反应过来立刻冲上来,这些巡捕,不过就是些流氓混混,会两下子三脚猫的功夫,自然不是我和戚少商的对手,但是他们人多,而且手里有枪。
幸好,身后的人群看到铁栅门开了,他们像在黑夜里看到希望的曙光一样疯了似的涌上来,巡捕们赶忙去阻拦,自然遭到人们的奋力反抗,人多力量大,不少人跟巡捕扭打做一团,我和戚少商也轻松了好多。
人群像决堤的水冲开防线,涌上外白渡桥,巡捕们急了,那个头头竟然推了推枪膛准备开枪!
“你他妈的是不是中国人!!”我一把扭住他的手腕,劈手夺了他的枪,“你这个没良心的洋鬼子的走狗!”我气愤的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上,端起枪。
“饶命啊!大爷饶命!”那混账忙不迭的求饶。
那时我真是气愤的想给他一枪,但是,我犹豫了一下,不是因为我想给他机会改过自新,而是――头一拿枪,还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llllll)。
算他走运,再说我也不想乱来,搞出人命,自己也会很麻烦。
看戚少商那边也迅速搞定了好几名拦路的巡捕,人群已经势不可挡的涌进租界,大势已在我们这边,我们立刻见好就收,跟着人群一起跑回租界。
租界迅速调出了另一批巡捕,但是毕竟租界当局要和中国政府保持友邦关系,再怎么也不能向手无寸铁的老百姓随便开枪,最后在阻拦无效的情况下也只能放难民进来,具体怎样安置我就不知道了,我和戚少商要赶回报馆写稿。
我们走到汉口路和望平街交叉的十字路口停下来,在这个路口的南边是《申报》,北边与它斜对望的是《新闻报》。
戚少商看了看表,说道,“九点半我们在这里见,交换照片和稿件。”因为要联合发稿的缘故。
“好!”我点点头,然后我们各自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回到报馆,我先向总编汇报了一下今天的情况,然后提出两报联合发稿的建议,总编竟然没有反对,看来他也认同戚少商所说的我们新闻界要“停止内战,一致对外”的建议。
之后我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埋头写稿,我和戚少商把今天的各采访做了分工,每人写一部分,然后交换。
提起笔来,却感觉到握着笔的手无比沉重,这一天来,我第一与战争如此近距离的接触,硝烟和血腥至今让我的心里回荡着一种难以言表的痛楚,同胞遭遇的苦难更是让我感觉到一种切的无力,我不知道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文人,只凭手里的这支笔,究竟能给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同胞带来多少力量和希望。
我感到我的人生在悄悄的改变,因为这场意料之中的战争,也因为,与那个人不期而至的相遇。
与他携手并肩穿越炮火硝烟人山人海的感觉,是我这一天当中,唯一的一点安慰。
九点半的时候,我准时出了报馆,一眼便看到戚少商已经等在路灯下了。
他像是感应到我的到来一样,转过头远远的看着我,眼睛特别亮,一对酒窝若隐若现。
我快步走过去,他笑着迎上来,交换照片和稿件的时候,我又看到了他受伤带血的手臂,看上去只是胡乱的包扎了一下。
“你的伤,”我忍不住说道,“还是去医院看一下比较好,小心感染。”
他点点头,“我会的!”接着扬扬从我手里接过的稿件,“不过先要把工作做完。”
“是啊......”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那......我回去工作......”
“哦......好......”他应道,“那......明天见......”
不知为什么,经过一天的携手并肩患难与共,不过只隔了一个小时,再见面竟然有些尴尬,确切的说,是有种特别奇怪的感觉萦绕在心头,让人心里痒痒的却说不出是为什么。
我的心里乱七八糟的,只好以工作为借口匆匆与他道别,但是刚转了个身,一对巡捕蹭蹭从四面八方的涌上来,把我和戚少商团团围住。
我才想起,那个巡捕头头看过我们的证件!
当时真该一枪崩了他!
殴打巡捕,扰乱治安的罪名可不算小。更何况租界当局正为没有拦住汹涌而至的难民而生闷气,自然要找人出出气。
我和戚少商转回身,无奈的对望一眼,看来我们今晚要在巡捕房过夜了。
我们好说歹说才劝服巡捕帮我们把照片和稿件送回报馆,然后我们乖乖的跟他们回巡捕房。
他们人多,手里有枪,此时又没有大批群众给我们帮忙,拒捕的话被打死了都活该,我们只有投降。
好在租界警察对我们新闻界人士还算客气,没有将我们直接丢进牢房,而是把我们当作嫌疑犯关进了巡捕房一楼角落里的审讯室。
可能是因为天色太晚,并没有人来审讯我们,只是把我们暂时关押了事,他们甚至没有给我们带手铐――当然他们很自信,我们根本没办法从这间审讯室逃出去。
审讯室是一个装着厚重铁门的房间,窗户上是坚硬的铁栏杆,除非我们是大力士,否则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房间不大,里面只有一张桌子和两张椅子,桌上摆着纸笔和一盏昏暗的台灯。
唉,真是可怜,忙了一天,连张睡觉的床都没有!我在心里哀叹,这一天,真的让我疲累不堪,最后还落在这种田地。想想当时,我们真的太莽撞了,只是当时压着一腔怒火,实在没办法让自己理智。
不过,幸好,他们把我和戚少商关在了一起。
我们一人坐在一边的椅子上,隔着一张桌子对望。
没想到白天还和他一起奔赴前线慷慨激昂,晚上就变成嫌疑犯沦为阶下囚了。
他真是我的煞星,每遇到他,总是很不平静,和他在一起,我的人生轨迹诡异的无法用常理解释,我想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了他的!
“一般租界巡捕抓了人,事无大小,第二天都会见报。”戚少商自嘲的笑笑,“这我们可扬名了。”
“你不是早就在上海声名远扬了?”我恶意的笑道,暗指上的“嫁入豪门”事件,“可惜了我的名声~~今后要和阶下囚连在一起。”
他知道我是在开玩笑,并没有生气,只是托着腮看着我,眼里满是戏虐的笑意,“没想到沦为阶下囚,还有一个‘好看的哥哥’陪伴,我戚少商真是不枉此生了!”
想起那小男孩说的话,我的脸刷的一下就热了,昏黄的灯光映着,我想我的脸此时一定就像他说过的那个什么――烟霞烈火。
果然他的眼睛盯着我不放,瞬间形成了一种很痴迷的表情,我狠狠瞪他,“戚大叔!你不枉此生,我可觉得冤枉!下半辈子和你这个煞星关在一起……”
“呵呵呵――”这煞星居然笑起来,“下半辈子?呵呵……我们犯的这点事儿,顶多被关个把月……还是你想……下半辈子都和我在一起?”
我真是服了这个人,被扣押了还这么谈笑风生顺带调戏帅哥!
“个把月我也不要!”我的大好青春半分钟也不想浪费在这里。
“我也不想。”他收起玩笑的表情,“我们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我们站在民族大义这一边,道理就站在我们这边,我们报界的同行一定能够帮我们制造舆论压力,这样我们就不会被关得太久。”
虽然上海报界平时互相倾轧的厉害,但每到关键时刻,还是能够同仇敌忾的。舆论,是我们记者手里唯一能够掌握的与权力对抗的力量,至于能不能起作用,似乎还要看我们的运气。但想到这点,至少让我们心里稍稍升起了一丝希望。
不管明天会怎样,此时的我又累又困,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今晚,只能趴在桌子上眯一宿了。
他却推推我,“惜朝,惜朝!”
没事别叫那么亲热!我跟你很熟吗?我不悦的抬起眼睛,“干什么?”我真的很困。
“惜朝……”他的眼神很认真,我不得不暂时赶走瞌睡虫,强打精神听他说话。
“你说我是煞星……你……是不是很后悔认识我?”他踌躇着,小心的问道。
我一愣,这个问题让他很介意吗?哈,报仇的机会来了!我挑挑眉毛,说道,“你不是说过,两个人相遇是命里注定的缘分吗?”我看到他的眼睛亮起来,我恶劣的笑笑,话锋一转,颇为无奈,“唉!我不是神仙,不能让时光倒流……”
他的脸瞬间垮下来,我趴回桌子上,嘴里含糊不清的咕哝,“啊……困死了……别再吵我…”
我猜此时他的表情,一定特别有趣。我心满意足的进入梦乡。
迷迷糊糊的不知睡到什么时候,身上一阵阵的发冷,我被冻醒了。
虽然是八月份的天气,但半夜里什么都不盖,呆在这个一楼又阴又潮的房间里,还真是凉意沁骨。
我勉强睁开眼皮,仍旧困倦不堪,昏黄的灯光没有了,可能是他临睡前关掉了台灯。周围一片寂静的黑暗,对面的人睡得正熟。
我动了动趴了太久已经僵硬的胳膊和后背,开始犯愁,这么冷,下半夜该怎么办?
我抬起手在胳膊上来回的搓,用最原始的方法摩擦生热。寂静的房间里,手掌摩擦衣料的声音,很轻却很分明。
然后我看到他动了动,一会儿抬起头来,眯着两眼看着我。
真奇怪,四周一片黑,他的眼神,还是那么亮。
他看着我瑟缩成一团的模样便了然,我以为他会建议我做做运动或是干脆叫我忍一忍,没想到他起身搬着椅子绕过来,坐到我身边,二话不说就伸过手来把我搂进了怀里。
我知道他这个人一向是这么自说自话,但……这样被一个大男人抱着,实在是……
我下意识的挣了挣,他的手臂却紧收不放,他的声音低低的在我耳边响起,“这样,是不是暖和了好多?”
的确,很温暖……
倦意难敌,又舍不得放掉这份温暖,我不再顾及许多,往他身上蹭了蹭,舒舒服服的把头靠在他的肩膀,合上眼睛。
温热的体温传到我身上,暖暖的,很舒服,我的意识很快模糊起来。
朦胧中,我听到他轻声说,“惜朝,就算你后悔认识我,我也不会后悔遇到你,今生有你这位患难知己,我便是要死,也无憾了......”
空荡荡的房间里,他的声音带着轻轻的回响,一下一下敲着我的心,跳得厉害,患难知己,我喜欢这四个字。
他一定以为我睡着了,才这样自言自语,我偷偷的笑,动了动身子,梦呓一般的喃道,“认识你,我顾惜朝也不枉此生......”
“惜朝......”他叫着我的名字,声音里满是惊喜,我听到他的心跳声,忽然间加速。
我便枕着他的阵阵心跳悄然入睡。
清晨,我是被炮声惊醒的,那炮声并不大,应该是从很远地方传过来的,但是连绵不断,不绝于耳。
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天还没有大亮,灰蒙蒙的。
“我们的军队开始进攻了吗?”我重又闭上眼睛,模糊的问了一句,仍旧很困。
“是吧。”一个声音清晰的响在我耳边,低低的,我猛然想起了什么,慌忙睁开眼,抬起头,便直直的对上他的眼睛,仍旧是清明透亮,却多了不少红红的血丝,看来这一夜,他肯定没怎么睡好。
而我,依旧十分“小鸟依人”的(= =llllll)靠在他怀里,我的手还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死死的搂上了他的腰,这......这......真是太丢脸了!
我赶紧抽回手想要坐直身子,他却手上稍稍用力把我挡了回去,我的嘴唇差点撞上他的脸颊,好险好险......
“天还早呢,再睡了一会吧。”他的声音很是温柔,我却哪里还敢再睡,我双手按着他的肩膀硬是把我和他拉开一点距离,我脸上发热,“我不困了......你......你放开我吧......”
“哦!”他倒是很爽快的松开手,我坐直身子,眼睛不经意的一瞟,看到他的上衣,肩膀、胸前、腰部都皱皱巴巴的,我觉得脸上更热了。
他顺着我的目光低头看了看,笑道,“没想到,你没有喝醉酒的时候睡觉也这么不老实......”
我的脸一定可以烧出火了,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我尴尬的站起来走到窗边,隔着铁栏杆向外望,“真是可惜,我们不能上前线看我们的军队打日本人......”
“放心吧,我们很快就会出去的。”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有些疲惫,却让我安心。
天大亮的时候,铁门吱哑一声被打开了,一小队巡捕闯进来,端着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们,一个留着小胡子的警官模样的人从后面走进来,挥了挥手,便有两个巡捕走上前给我们分别带上手铐,然后分别押我们去审讯。
当我和他在被巡捕带向两个不同方向的时候,我的心第一感到一丝惊慌失措,我回头看他,他也正回头望着我,眉头拧成了一个的川字。
于是我冲着他勾起嘴角笑笑,我不想让他为我担心,但我还没来得及看到他的回应,便被巡捕一把扯走了。
我被带到二楼的一间审讯室,负责审讯我的就是刚刚见到的那位小胡子警官,看起来他是巡捕房里级别较高的少数中国人之一,说起话还比较和颜悦色。
对于我做过的事,我供认不讳,小胡子似乎很满意我的合作,不住的点头贼笑。
“你没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吗?”他问我。
“当然有!”我不加犹豫的说,“我帮助那些难民进租界,是不想我的同胞在炮火中没有一个容身之,你也是中国人,你认为我这么做有错吗?”
小胡子摸摸胡子,想了想又说,“可是你不该殴打巡捕!”
“如果那些巡捕是讲道理的,我还用得着和他们动手吗?再说,很多难民都和巡捕动过手,大家都是迫不得已,法不责众,当时的情形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但是,我竟然看到巡捕中有人想要向手无寸铁的平民开枪,作为一个执法者,你认为他们这样做是对的吗?”
小胡子抖了两抖,“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会影响中国政府和租界政府的友好关系,尤其是你还是新闻界人士,怎么可以蓄意制造这种混乱!”
“友好?”真是天大的笑话,我嗤之以鼻,“如果租界政府和中国友好的话,就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中国的难民无家可归,还要设关卡阻拦!洋人不都是口口声声的讲人道主义吗?见死不救就是他们所谓的人道主义?作为一个新闻记者,遇到这种不公正不人道之事,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他被我辩驳的无言以对,最后只有无奈的挥挥手,一个小巡捕把我带出门,然后押我到二楼角落里的一间屋子,也就是一楼那间的正上面,我忽然感到很失望很担心,看来他们是决定要把我和戚少商分开关押了。
一个人坐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心头刮起一阵阵冷风,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也不知道一个人这样坐了多久,又有人打开门,说有人来看我。
先是总编和报馆的同仁,大家信誓旦旦义愤填膺的说一定会帮我主持公道,联合上海新闻界逼租界当局放人。
我不怀疑他们的话,因为我知道他们帮的不只是我,还有公理道义,中国人的尊严以及我们新闻界的声誉。
不管怎样,他们有这份心,我就很满足。
接着是晚晴,看着她憔悴不堪的面容,我很是心痛。
“惜朝――”晚晴看着我,神色温柔而哀伤,“我问过巡捕,他们说...说你情节严重,不能保释,但是我想...或许,我...可以找父亲和表哥帮帮忙......”
“不要!”我不假思索的一口回绝,晚晴微微叹了一口气,黯然的垂下眼皮。
“对不起,晚晴。”看到她为难的样子我于心不忍,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她也不想我出事。
“晚晴,你放心吧,”我握住她的手好言安慰,“我很快就会出去的,你相信我......晚晴,不到万不得已,别去求他们,好不好?”
“好。”晚晴柔柔的点点头,她明白我的尊严不允许我向他们低头,晚晴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之一......那个之二便只有戚少商了,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惜朝!”晚晴的呼唤拉回了我的思绪,我竟然在她面前走神了!想的居然是他......
“惜朝――”晚晴又叫我的名字,她眉眼含笑,抿着唇,带着淡淡的羞涩看着我,吞吞吐吐的,“惜朝......我...我想......”
“想什么?”我好奇的追问,这副腼腆的模样着实惹人怜爱。
“我想,等你平安出来,我们......”她又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一般说道,“我们结婚吧。”
“啊?”我的反应先是一惊,然后是迟疑和慌乱,“怎么...突然说这个...”
不知是不是我的反应让她失望,她的神色怨艾,垂头喃道,“结了婚,父亲他们就没理由分开我们了......”
原来如此,我的心忽然间很痛,我知道晚晴对我好,为了我她不惜离乡背井一个人来上海,为了我不惜和全家人作对,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亏欠的、绝对不可以辜负的人唯有她,可是,“晚晴,我当然想跟你结婚,很早以前就想,可是...我现在的状况...我不想让你跟着我受委屈......”
“我不怕!”晚晴立刻扬声说道,“我愿意和你同甘共苦,而且,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让我幸福的,对不对?”
“嗯!”我用力点点头,我当然要给她幸福,从认识她的那一天起,我就发誓要给她幸福,我不可以让她失望......
可是,我真的不想承认,当晚晴说“同甘共苦”的时候,我想起的却是寂静的夜里,戚少商那一句带着轻轻回响的“患难知己”。
晚晴走后,我的心里特别混乱,寂静的房间里,隐约听到远传来的枪炮声和路人的熙攘声,以及报贩们大声的叫卖。
“号外!号外!张治中将军发表抗日宣言,‘和平确已完全绝望,牺牲已到最后关头,御侮救亡,义无反顾,本军所部全体将士,与暴日誓不共戴一天’!号外!号外......”
很好!但愿政府那些饱食终日的官员能和军队将士们一样有这样的决心!
这么振奋人心的时刻,我却只能被困在铁窗里,心前所未有的迷乱。
我看不到自己的前路,看不清与晚晴的未来,甚至弄不清自己的心,到底想要什么。
桌子上摆着纸和笔,我很想写点什么,却发现,我的手上戴着镣铐。
算了,太远的事情不要想,而眼前,他在哪里?
不知道他是不是仍被关在楼下的房间,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见到了许多前来探望的亲友,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像我一样站在窗前听着报贩的声声叫卖。
不知道人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是特别容易感到孤独,我竟然,非常非常想见他。
中午,巡捕送来饭菜,我拿着筷子翻了翻,还好,没有蟑螂石头老鼠屎,勉强可以下咽。
吃过饭,又感到有些困乏,我趴在桌子上睡午觉。
不知睡了多久,开门的声音把我吵醒,迷迷糊糊中,我真的好希望来的人会是他。
可是走进来的居然是黄金麟!
晚晴刚走不久,他就来了,但我相信晚晴并没有去求他,那他为什么会来?
我打起精神,一手托腮斜睨着他,对他,我无法和颜悦色。
“哼哼!”他冷笑,脸上还是那种我再熟悉不过的鄙夷神色,“顾惜朝,才几天不见,你就从名记者沦落成阶下囚了!你真是让我吃惊啊!”
“劳黄先生大驾光临,顾某更是吃惊!”我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斜眼看着他,“有什么事就快说,没有的话请你出去!我没工夫招呼你!”
“你这是什么态度!!”黄金麟一拍桌子怒气冲冲,“我是来帮你的,你就这样招呼我?!”
“帮我?”我冷笑,“您还是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你――”他强压怒气坐下来,“顾惜朝,你不要不识抬举,其实你想出去,只要舅舅一句话......”
“那么条件呢?”天底下会有免费的午餐?笑话!
“很简单!你是个新闻记者,帮我们做做宣传造造舆论还不是易如反掌?”
果然,还是想收买我!
见我不说话,黄金麟继续说,“只要你做的让我们满意,以后要钱要权力要地位要晚晴,不都是易如反掌?”
“那真是可惜了!”我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那张令人厌烦的脸,“我除了晚晴其他的都不想要!”我手指一指门口,“你可以走了!”
“顾惜朝你不要忘了……”黄金麟依然不放弃的游说。
“我没忘!”我大声打断他,“您黄先生要说什么话,我可以倒背如流,所以,您可以省省你的口水了!走吧!”
“顾惜朝!”黄金麟咬牙切齿,“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你这么死硬清高我们就拿你没办法了吗?我告诉你,我早晚会叫你乖乖的对我们俯首称臣!哼!”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我暗自发笑,上海滩这么多名记者,他们干吗盯着我不放?因为晚晴吗?
胡思乱想中,天很快黑了,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吗?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我们还要被关到什么时候?
好像老天要回答我的疑问似的,小胡子警官带着一队巡捕推门而入,巡捕们个个腰里别着枪,手里握着警棍,气势汹汹,我不明所以,该招的都招了,该认的也认了,他们还要做什么?
“顾惜朝!我问你!”小胡子一改白天时候的和颜悦色,满脸蛮横跋扈,“你昨天晚上在外白渡桥是不是抢了一名巡捕的枪?”
“是,”我不加否认,“但那是因为我要阻止他向无辜百姓开枪。”
“哼!”小胡子冷笑,“所以你就开枪打死了那名巡捕?”
“什么?”我一惊,忽然意识到他们来的目的难道是要诬陷我?“我根本没有开枪!如果那名巡捕因为什么桃色纠纷私人恩怨被人打死了,拜托不要赖在我头上!”
“你休要狡辩!”小胡子脸上露出凶狠的表情,“我们有同事亲眼看到你开枪杀人!你还想抵赖!”
我横眉冷对,“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看来,不给你一点颜色看看,你是不会老老实实的招供了!”小胡子阴着脸挥挥手,我终于知道这些巡捕带警棍来是要做什么了。
两个巡捕带着从骨子里透着残忍的笑容向我走过来,凭我的身手,就算双手被铐着,我都有把握打倒他们,但是,我看到巡捕们腰间的枪,我忍住了。
一个人高马大的家伙把我从椅子上拎起来,然后一把将我推倒在地上。
一丝担忧一闪而过,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也这样对待戚少商?但很快,我脑子里想起了一个人。
“等一等!”我声色俱厉的大喊一声,扬起的警棍停在了半空。
我瞪着小胡子,眼光锐利如刀,“你告诉我,是不是黄金麟要你这么干的?”
他明显的一惊,我冷笑,“哈,果然让我猜到了!”他想用这种龌龊方式逼我向他低头?哼!他以为我在这里受点折磨就会乖乖的向他求饶?真是好笑!
还好他们要对付的只是我自己,戚少商他,应该不会受牵连吧?
小胡子脸上的阴狠缓了一缓,开始对我循循善诱,“识时务者为俊杰,顾惜朝,你不过是个小小记者,怎么斗得过那些官呢?不如识相一点,也免了这些皮肉之苦!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我冷冷的看着小胡子,咬咬牙,“哼!你要么放了我要么杀了我!否则我会让全上海的人知道大人你勾结官僚诬陷良民滥用私刑!”
小胡子彻底怒了,颤抖着手指指着我,“你...你以为你一个小小记者会写几篇文章很了不起吗?好!我就先废了你的手,看你以后还怎么写!给我动手!!”
(八)
坐以待毙从来不是我的作风,更何况当我意识到这一切都是黄金麟的阴谋时,我便确定他们一定不敢要我的命,我也不需要再惧怕他们手里的枪,所以当警棍当头砸下来的时候,我敏捷的一个滚翻起身,飞起两脚啪啪两下把那两个意欲对我用刑的巡捕踹翻在地。
我的举动显然在他们意料之外,他们惊了片刻后才有了反应,七八个人挥着警棍向我包抄过来。
我不慌不忙的攻守进退,开始还能应付自如,渐渐的就有点吃不消,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我的双手还被手铐锁着,而他们七八个十几只手,我手无寸铁,而他们个个手里都有警棍,结果一个不留神小腿上重重的挨了一下,顿时痛的好像骨头断了一样,我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几个人立刻上来按住我的肩膀,我动弹不得。
小胡子满脸戾气,“你这个人真是难缠!弟兄们给我好好教训他!”
如果我的双手能够活动自如,我一定不会这样被他们欺负,可是现在,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只有闭上眼睛,男子汉大丈夫一点皮肉之痛总是能够忍下来的吧。
然而警棍还没落到我身上,审讯室的大门嘭的一声被人踹开了,所有人向门口望去。
虽然我现在的样子很是惨淡,虽然我十分不想让他看到我这副被人押着的狼狈相,但是,当我看到他怒气冲冲的闯进来,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目光炯炯的透着愤慨,看向我时又是满满的担忧和心痛,我真的很高兴,不是因为他的到来也许能够救我于水火,而是,我想见他,从我们被分开审讯的那一刻开始,一直都想,想见他,仅此而已。
“你们在干什么!滥用私刑吗?放了他!”最后三个字他吼得格外有气势,众人都被震得愣了一下。
“你……你……”小胡子指着戚少商,好像见了鬼似的,“你……怎么跑出来了?!你还是个嫌疑犯,居然私自出逃!罪加一等!”说着向巡捕们使了个眼色,“把这个逃犯抓起来!”
巡捕们留下两个看住我,其余的全部向着戚少商涌了过去,接着很快被戚少商一拳狠似一拳的打得东倒西歪。
我才发现,戚少商的手上竟然没有手铐,这个人还真是神通广大,他怎么跑出来的?
手上没有任何束缚的戚少商自然是所向无敌,一双眼睛冒着火,把这群巡捕当成仇人似的狠命的揍,不一会儿巡捕们就个个挂彩溃不成军。
这时,我却看到小胡子悄悄的把手伸进腰间,他要拔枪!
我吓了一跳,他们不会要我的命,却不一定不会要戚少商的命啊!
“少商!”我大声喊叫,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站起来,挣开了那两个按着我肩膀的巡捕,飞快的跑过去。
戚少商一手稳稳的揽住飞奔而至的我,另一手刷的从腰间掏出一把枪,猛然指向小胡子警官。
而小胡子的枪口也正直直的对着我们。
接着,所有能站起来的巡捕都齐刷刷的掏出枪,黑洞洞的枪口围成一圈,好象只要我们一动,就会立刻被射成蜂窝。
而我们,只有两个人一把枪。
可是――“喂,你哪来的枪?”虽然周围的环境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我还是忍不住问道。
“废话!当然是抢的!”他不以为然的答道,神气的很。
“白痴!干吗不多抢一把给我!”我忿忿不平的用胳膊肘杵他。
“我这不是急着赶来‘英雄救美’嘛!”说着他扒在我腰上的手用力一带,我便不由自主的往他身上撞了撞,距离近得几乎脸碰着脸。
我明白了,准是这个家伙不知道从哪个倒霉的小巡捕哪里听说我这边的情况,于是就恶从胆边生动手抢了人家的枪又逼人打开他的手铐,然后再一掌把人劈晕,接着赶来那个什么英雄救美了。
我白他一眼,这混帐,什么时候都不忘占我的便宜,“我看你现在还怎么逞英雄!”人家那么多人那么多枪,我们明显的势单力孤。
“放心吧!”他扭头看着我,目光坚定,“至少,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哪怕是赔上我的命!”
“少商……”这个时候,说不感动是假的,患难知己,生死相交,我相信他说过的话不会是骗人的。
他却把脸凑近,笑意浓浓,两只的酒窝溺毙千千,“再叫几声,我喜欢听!”
去他的见鬼的感动!要不是眼前的状况实在不适宜搞内讧,我真想给他两拳踩他两脚!
而一时间被我们当成空气的小胡子和一圈巡捕,瞠目结舌,眼珠子快掉出来了。
小胡子的脸抽了两抽,“你们……你们……还是束手就擒吧!戚少商,要说你之前只是私放难民进租界还有情可原,说不定关你几天我们就得乖乖放人,可如今你私自出逃抢劫枪支袭击巡捕,这个罪名你是无论如何也洗脱不掉了!就算你有本事逃出巡捕房,你有本事逃出上海吗?”
小胡子的话倒是给我敲了一记警钟,若是因为我害的戚少商要蹲几年大牢,我会非常于心不安的!
可是显然戚少商并不在意,他仍旧用枪指着小胡子,笑得云淡风轻,“这个世界早就混淆了是非黑白,我是不是有罪你说了不算!但是,我也不是不识时务的人,我来不是要和你们拼个你死我活,我想和你谈个条件!”
“条件??”小胡子瞪了瞪眼睛。
“对!你放过顾惜朝,不要再为难他!”戚少商表情淡定,说话时一边的酒窝若隐若现,“作为交换,我愿意束手就擒!”
“你凭什么和我谈条件?”小胡子鼻孔朝天。
戚少商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没错,我只有一把枪,”他的眼睛里却瞬间露出让人不寒而栗的光芒,“逃出去是难了点,不过,打死一个人还是很容易!”
“你――”小胡子果然被吓住了,一脸菜色。
看小胡子还在犹豫,戚少商动了动手指,扣动扳机的声响不大却格外清晰,“不信?我们试试?看谁先倒下?”他的眼神很亮,满是自信的光芒。
“你……你敢开枪……”小胡子握枪的手开始抖了,“你……也不会有好下场!我们有这么多枪对着你……”
“没关系,反正有你陪葬!”戚少商笑得酒窝格外的,“怎么?你怀疑我的枪法?”
小胡子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我……我……好!我答应你!”小胡子终于妥协了,“我们不为难顾惜朝,但是你――你这个危险分子,对不住了!”小胡子又神气起来,“既然你要束手就擒,我们只能把你关进大牢!”
“随便你!”戚少商放下枪,无所谓的说道。
小胡子也放下枪,向身旁的巡捕使了个眼色,那人就要走上前来准备把戚少商带走。
“等等!”我忽然间大声喊道,那巡捕停住了脚步,没敢走过来,我看着小胡子,笑道,“我也有条件要跟你谈!”
“你?!”小胡子一脸不可思议外加十分受打击的看着我,好像在说,居然连你也敢跟我谈条件!
我挣开戚少商的手,向前走了两步,微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们拿了黄金麟的好就这样无功而返似乎有点说不过去吧?”
小胡子愣了,不明白我为什么讲这些。
于是我很好心的向他释疑解惑,“你可以去告诉黄金麟,我愿意见他,有什么事我们可以当面谈。”
“什么?你愿意?!”他惊讶的下巴砸地,更加诧异于我的态度怎么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是!”我非常肯定的回答他,“但是,我有条件!”
“你说!”小胡子的模样颇有点忍无可忍又不得不忍。说白了这个人根本就是个纸老虎,稍稍用点脑筋对付他就易如反掌。
“忘了戚少商今天做过的事,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不要把他关进大牢!”我说。
“你……你们……”小胡子气急败坏的指着我,“你们不要太得寸进尺!”
“答不答应随便你!不过我真的很为你担心!”我皱皱眉,做出十足为他担心的好人模样,“黄金麟这个人来上海没多久,你一定不怎么了解他,我跟他可是熟的很,他这个人,对于让他了钱了功夫却办事不力的人,向来都是……”
“都是怎样?”小胡子的声音打颤。
“这个……还用我细说吗?”我挑挑眉毛,“用脚趾头也想的到啊!”
“这……”看他那副贪生怕死的模样,我心里暗暗高兴,这把我赌赢了!果然他又无奈又沮丧的说道,“好吧!今天的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但是――”话锋一转,又气势汹汹起来,“我也有条件!你们两个给我老老实实的呆在这不许再闹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小胡子装腔作势的甩下一句狠话,没收了戚少商的枪,带着一队巡捕锁了大门扬长而去。
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戚少商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钥匙,帮我打开了手铐。他怎么什么都有?八成是抢手枪的时候顺便抢来的。巡捕房里手铐的钥匙都是通用的。
我揉着手腕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的事的?”
“哦,有个小巡捕给我送晚饭的时候随口说,‘你有晚饭吃,你的朋友可没那么好运气了’,我就猜到你这里一定有麻烦了,接着......”
接着怎么样他不说我也能猜到了,想起刚才的剑拔弩张,我禁不住数落他起来,“你也太意气用事了,要是他们真的给你定个什么私自出逃抢劫枪支袭击巡捕的罪名,你恐怕下半辈子都要在大牢里过了,多不值......”
“谁说不值?!”他马上反驳,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双眼直视着我,“士为知己者死,为了你什么都值!”
他的眼神,真的很――让人沦陷……
“傻瓜!”我不禁嗔道,却不由自主的伸手给了他一个革命同志式的拥抱(潇:小顾坚持说这是革命同志式的拥抱~~),“谢谢你!”
他却一把把我搂紧了,说道,“不用谢我,你不是也帮了我吗?对了――”他的手在我的后背上摸了摸,“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有没有弄伤你?”
“没有!”除了腿上挨了一下,当时痛得很厉害,但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是吗?”他不相信,一双大手我背上蹭来蹭去,好像在“验伤”,“你别瞒我。”
“我真的没事!……喂!别乱摸!……好痒!哈...放手!”
都说身上痒痒肉多的人有人疼,可是我从小到大也没见谁疼过我,但我怕痒却是千真万确的。
“你好不容易投怀送抱一,我哪里舍得放手!”这无赖答的特别理直气壮,继续毛手毛脚上下其手。
他根本就是故意的!借验伤之名,行非礼帅哥之实!于是我怒了,“戚!少!商!”
在我的一声怒吼之下,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稍稍放开我,伸过头来看我,皱着眉,撇着嘴巴,颇为失落的样子,“喂,你刚才不是这么叫的!”
“刚才?”我挑挑眉毛,“不好意思我忘了!”
“忘了?”他眉一挑,脸一阴,我立刻预感到大事不妙,可还没来得及躲,他的狼爪就迅雷不及掩耳的伸到我的腋下、腰上,绝对隔靴搔痒一样不轻不重的又摸又抓。
完蛋了,那两个地方比后背上还要敏感,我难耐的笑出声来, “不要…哈…… 好痒……啊……哈……放手……”
我连忙用力推他,转身欲躲,可这无赖又迅速从背后伸过手来,爬上我的小肚子。
“啊哈……不要啊……哈……”腰腹那里更是酥痒难耐,我受不了了……
我控制不住的笑出声,眼泪都憋出来了,我一边拼命忍笑一边躲,可他,好不容易抓住我的弱点,自然是不依不饶。
这我真的被整惨了。
“不要了……哈……求求你……”最后我只有求饶,“放手……快放手……我投降我投降!”
直到我忍受不住缴械投降,他的手才总算离开了那些怕痒的地方,扳着我的肩膀让我转过身来,睁着一双貌似纯良却分明满含戏虐的大眼睛看着我。
我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脸涨得通红,本来对于他这种趁人之危抵暇蹈隙的恶劣行径,我应该用我正义凛然的目光狠狠的谴责他,可是刚刚笑得厉害,现在依然眼泪汪汪,所以我原本正义的谴责的目光看在戚少商的眼里却变成了水光滟艘怀卮核风情万种~~(顾:是那个无赖神龙坚持要这么形容!!)我原本咬牙切齿骂出的一声“混账!”也因为尚未平复的呼吸变得软绵绵的毫无威慑力。
也真奇怪,从前若是有人敢对我这样胡言乱语毛手毛脚,我一定对他不客气,可是对于戚少商,我竟然能容忍他一而再的胡闹却没有把他打成猪头?!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
于是,这就造成那混账得寸进尺的眯起眼睛靠近我,眼里分明是威胁的目光,“你叫我什么?”
我马上想起刚刚被整的惨状,在熟知自己弱点的“敌人”面前还是老实一点比较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忿忿不平的万般不服气的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少……商……”
可事后他却坚持说那时我的声音又温柔又羞涩!!!(= =llllll)
于是也就造成他的神情从戏虐瞬间变得情款款。
虽然我不得不承认,他眼睛里情的光芒很是动人,简直就是高倍“桃电磁场”,高压电噼里啪啦的……只是……我跟他,应该是,同性相斥……吧?
于是我在那双“桃电磁场”的高压辐射下,脸很热,心很乱,也终于意识到问题症结之所在,我和他之间,有点不对劲。
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情款款?这怎么可以?!!太荒谬了!!
我看到他嘴唇动了动,好像要说什么,可我,真的害怕他会说出什么,于是我果断的别开视线看窗外,“外面炮声好响!难道日本人连租界也炸?”
我听到他低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他退开一步,也看向窗外,“也许吧。”
诡异的气氛终于烟消云散,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但是,我和他之间,仍然有些尴尬,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话。
我默默的坐下,手撑着桌子,发呆。
他默默的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景物,发呆。
屋内一盏昏黄的台灯,满室的朦胧。
好久之后,我胸口闷得快要窒息,他才终于开口,“那个黄金麟是谁?”
“他?”想起这个人我就气不打一来,但也成功的驱散了我纷乱的思绪,“他是政府外事部的官员,想收买我做‘御用文人’。”
“外事部?不就是那些受外国领事怂恿主张把上海变成‘不设防城市――自由口岸’以保中立避免战争的人吗?原来如此!”戚少商大步走到我对面,双手撑着桌子俯身看着我,“那你还答应和他见面?”
我不假思索的回答,“我不答应,他们就要把你关进大牢……”我顿了一下,他的嘴角弯了一弯,我不禁又有些尴尬,“再说,我只是答应见他而已!”
他皱了皱眉,“如果你当面拒绝他,他不知道又会使出什么龌龊的手段对付你?”
“我管不了那么多,走一步算一步!”我胳膊交叠在胸前靠在椅背上,有些疲惫。
“还好,他们把我和你关在了一起,”他说,“不管再发生什么,至少我都可以帮你。”
我看了他一眼,重新趴回桌子上,把头埋进自己的臂弯,对他的暧昧言语只当耳旁风,闭上眼睛,“我困了……”
我却听到他说,声音带着轻微的回响,“你这样睡,会冷的!”
会冷的……是啊……会冷的……
他把我从桌子上拉起来转移到他怀里的时候,我没有睁开眼睛,却听到他说,“你心跳的很快,我感觉的到。”
…
第二天,意外的黄金麟并没有来,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人家要忙的事多的很,怎么可能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我身上。
更出人意料的是,傍晚的时候,巡捕过来打开铁门,对我们说,“你们可以走了!”
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快就没事了?
但既然他们要放人,我们当然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个魔窟,至于原因出去以后再追究也不迟。
《申报》和《新闻报》两家报馆的同事分别来接人,两家报纸唯一的一合作因为我和戚少商被关押而中断,因此这时彼此的关系仍是不冷不热,所以,我们两个只是互相看了一眼,没来得及道别,就被各自同事拉走了。
但这两天两夜,我想我无论何时都不可能再忘掉了。
听同事们讲,我们被关的这两天,报界同仁一直在帮我们制造舆论声势,谴责租界当局拒绝收容难民的反人道主义行为,强烈要求当局释放两名爱国记者,给租界政府造成很大压力,但最后,我们能够这么快这么轻易被释放的关键力量,却不知道是谁,就连我们报馆的同事都查不出究竟是谁在背后帮我们斡旋。
其实我们做记者的,经常可以接触到许多权力人物,但是能够交的几乎没有,当然只是在我这一方面没有,戚少商那里就不好说了,说白了,我和他,认识不过几天,他的许多事情我并不了解。
但不管怎样,不管是哪位仁兄一时好心或别有所图的帮了我们,我都懒得理,反正离开了那个魔窟就好,以后的事,还是那句话,走一步算一步。
回到自己的住,洗去一身的污秽之气,躺在自己的床上,简直舒服似神仙,连续两夜都没有睡过床了啊!
忽然想到,那两夜,我都是被他抱在怀里,用体温取暖的,我的脸不由的发烫。
不行!我不可以想他!我用被子蒙住头,我不可以想我们携手并肩穿越前线,不可以想我们同仇敌忾对付巡捕,不可以想黑夜里那一声带着轻轻回响的患难知己,不可以想他对我说为了我什么都值得赔上命都可以,不可以想他恶意的胡闹弄得我酥痒难耐只有求饶,不可以想他温暖的体温,情的目光……总之什么都不可以想!
若不是天色太晚,我真的很想去见晚晴,非常想。
(九)
总编给了我一天假让我休养生息,于是我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总算弥补了这几天来的困乏疲劳。接着我去红会医院见晚晴,她还不知道我被放出来了,见到我自然是惊喜万分,而我的心里却更加乱了,迷茫于我对晚晴的承诺,更迷茫于我心里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情绪。
所以我放弃了假期,下午就回去报馆报到,工作起来总能让我心里平静。
然而,总编却告诉我,既然我和戚少商都平安出来了,我们两报的联合发稿计划可以继续了。现在上海华界很多地方都变成战场,而报馆没有足够的人手――确切的说是没有足够的人愿意以身试险――在每个主要阵地都派驻前线记者,所以如果两报同时派人前往不同地点采访然后再互通有无,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此项任务里,我和戚少商自然是主力。
唉,还真是逃不掉啊!
我翻看这两天的报纸,发现我军果然对日发起总攻,还出动空军轰炸日本人的军舰,看上去战果还不错,但是,作为新闻界内部人士,我太了解战时的报纸究竟有多少可信度。此外,日本人不禁轰炸华界,还把炮弹投向了租界,怪不得这两天的炮声那么响。也好,这群洋鬼子不吃点苦头受受惊吓,就只会袖手旁观,毫无国际道义可言,只是,这却是以无辜中国人的生命为代价,前天日军炮弹轰炸南京路,死伤上千人……
报纸上满眼都是抗日救亡的大声疾呼、对日军暴行的强烈谴责、对我军英勇抗战的热烈赞扬……我看得出我们报界同仁的一颗颗救国之心、热血拳拳,可是,我仍旧感到心情沉重,甚至有些迷茫,虽然只有一天在前线的经历,我却切的感觉到,如果我们的政府、我们的军队支撑不住国家的脊梁,我们报界即使再卖力的宣传,又有多少能力去撑起民众的精神。
但是戚少商说的对,民族大义高于一切,所以,我选择相信我们的国家不会那么容易被打倒,而且,越是逆境,我们报界越是要撑起这面民族的精神旗帜不倒!
我们要做的还很多很多。
第二天,我被报馆正式委派为前线记者,我们和《新闻报》的分工是由两家编辑部决定的,我被派去闸北,而《新闻报》那边,也就是戚少商,被派去虹口。
由于我们的工作都是听从编辑部分配,我和戚少商一直没有碰过面。
直到出发前,报馆对我们前线记者特别照顾,专程派车送我们过华界,我在两家报馆相隔的那个路口,看到了戚少商。
他抱着胳膊靠着汽车,似乎在等什么,看到我,他快步走过来。
他握了握我的手,只说了一句话,“九点半在这里见,不见不散!”
我明白他的意思,前线枪炮无眼,而我们,无法再互相照应,但无论如何,他都要我活着回来,见他。
于是我点点头,“不见不散!”
我也要他活着回来,见我。
然后我们各自驱车离开,坐在车里,我脑子里浮现的却是他骑车带我穿过喧闹熙攘的小巷,他拉着我的手跑过车水马龙的大街,我们携手穿过逆流的人群、穿越前线的炮火烽烟、穿过拥挤不堪的人墙……
戚少商,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几面之缘,竟让我如此念念不忘?
……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上午,睡饱了觉起来看报纸了解战况,和总编讨论采访计划,不时抽空去看看晚晴;下午出发去前线,随部队在枪林弹雨中奔走穿梭;晚上,马不停蹄的赶回报馆写稿子;九点半的时候,去我们约好“不见不散”的路口,交换照片和文字稿,接着再各自回报馆整理照片稿件最后交给编辑,一天的工作就算是结束了。
自从第一天约好“不见不散”之后,我们很少在出发的时候见到面,但每天晚上九点半我们都会准时赶到到路口。
战场上大半天的炮火洗礼,满面烟尘,一身硝烟味,甚至鲜血淋淋,九死一生,会疲惫,会受伤,却不会恐惧,不会退缩,如此慷慨激昂勇往直前劳累奔波,似乎只为了回去后可以在路口和他见上一面。
所以我们每碰面,两个人的样子都很狼狈,我们一忙起来就什么都顾不上。每一,我们总要看着对方的猫脸忍不住发笑,笑过之后又紧张得上上下下打量对方,我不知道他身上沾染的血迹哪些是别人的,又有多少是他自己的。
他总是不等我询问就告诉我他有没有受伤伤势如何,我也只有如实相告,坦白是不让对方为自己担心的最好方式。
其实我们每见面的时间都很短,交换图片文稿,随便聊几句,不足十分钟,我们就要赶回报馆继续工作。
临走时,他总会对我说,“惜朝,明天见,不见不散!”
于是我也回答,“不见不散!”
当阵地上炮声隆隆,子弹如雨般擦着我的耳际呼啸而过的时候,我的脑子回响的都是这一句“不见不散”。
一天一天在前线的磨炼,使我很快便学会了如何躲避枪炮子弹保护自己,即使在认真拍照的时候我都会留心身边的状况,我不能让自己出事,更不能因为自己的疏忽连累别人。
我常常跟的87师3团的谢团长就十分赞赏的说,他们带我上阵地会特别放心,首先我一看就不是那种贪生怕死畏缩不前的人,再者就是我足够细心敏捷能够保护自己,不会拖他们后腿,还可以帮点力所能及的小忙比如照顾伤员什么的,最重要的是,我甚至可以帮助他们出谋划策。
起初,这些军人自然是不相信我这个只会拿笔杆子写文章的书生会懂什么军事战略,根本不屑于听我的,但事实胜于雄辩,当对于战局我每都能不幸言中的时候,他们便不得不对我改变看法。
而后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听从我的意见,却没想到获得意外的胜利,从那之后,三团的人都当我是半个参谋。
我随着87师一路挺进到杨树浦,杨树浦一带一直是日军占领区,而我军的目标就是将此的阵地夺回来。
很快我军发起进攻,而敌军的炮火却十分猛烈,双方激烈交火了很久,却一直僵持不下。
“敌军的兵力、火力都强过我们,一时半会攻不下,现在我们只能等88师跟我们会合。”谢团长一边举着望远镜观望对方阵地一边说。
“我不希望88师与我们会合,”我说,“最好是绕到敌军背面跟我们里应外合,这样敌军腹背受敌,我们的胜算会大得多。”
接着,好像印证我的话一样,对面升起了我军的信号弹,而后是一阵密集的枪炮声。
“他们来了!”谢团长高兴的大叫,“小顾,你真是料事如神,真给你猜到了!这下好了,我们和88师前后夹击,小鬼子还不完蛋!”
“88师派来的是哪几个团?”我问。
“啊……”谢团长想了想,“应该是三团、四团和七团。”
七团?那不是戚少商目前正在跟的那个团吗?我忽然间很想看一看他那边的情况。
虽然每天我们都可以见上一面,说说彼此前线的状况,但是如果不亲眼看一看,始终觉得不满足。
“谢团长,我想到对面去看看,可不可以?”
“这个,恐怕比较危险,你必须绕过敌军的阵地,而且这一带都是敌占区,即使避开阵地说不定也会遇上日本兵。”
我也知道这个想法很冒险,但是――“没关系,我尽量找安全的路线走。”
“那好,你小心点。”谢团长嘱咐道。
“嗯!”我点点头,转身欲走,谢团长又叫住我,“哎,小顾,记得明天给我带几份报纸来,好久没看报了,闷得慌!”
“没问题!”我爽快的应了一声,绕了好远的路避开敌军阵地,顺着其左侧的小巷前行,那边由于最初被敌军轰炸,大多数房屋都已半塌,被火烧得黑乎乎,难民早就跑光了,巷子里空空荡荡的,地上全是瓦砾,一片萧条,此没有敌军把守,应该很安全。
我放心大胆的往前走,穿过巷子,拐个弯,却――不偏不倚的和四个日本兵打了个照面。
小鬼子端着刺刀,腰里别着手枪,全副武装。
而我手无寸铁,只有一部在这种情况下绝对碍事的照相机。
这里虽然没有日军把守,但仍属于敌军的势力范围之内,不时会有敌军巡逻至此。
我应该绕的更远一点才对。可是现在我无路可退。如果我转身跑掉,很可能会被一枪击毙,所以我站着不动,等他们走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虽然他们的枪弹厉害,但中国功夫也不是盖的。
他们看到我显然比我看到他们还要惊讶,他们肯定想不到在他们占领的地盘上还有中国人敢闯进来。
很快他们哗啦一下冲上来把我围在中间,刺刀的尖端闪着刺眼的白光对着我,嘴里叽哩呱啦的不知在说什么,脸上的表情又得意又猥琐。
我把相机放在地上,狠狠的攥紧拳头。
在前线一个多月,我最不能忍受的从来都不是枪炮无眼的生命危险,而是眼睁睁的看着我们的将士一个一个受伤、倒下、牺牲,血肉之躯终化作一胚黄土,这,全是这些无耻的侵略者造成的!
我将满腔愤怒化做拳头捏紧的咯咯作响声,先下手为强,还没等他们有所动作就猛然出手,惊得小鬼子一时不知该怎样招架。
我拨开他们的刺刀,拳脚相加狠狠的招呼小鬼子,不一会儿已经把其中三个打翻在地,剩下的那一个不服气的冲上来和我缠斗,我暗笑发笑,比功夫,小日本永远不是对手。
忽然我听到身后有手枪上膛的声音,我立刻抓住那个跟我缠斗的鬼子,猛地一转身,“砰!”,一声枪响,小日本翻着白眼倒在地上。
见误伤了自己人,小日本气急败坏骂骂咧咧,再举起手枪瞄准我,“砰!”,又一声枪响。
我敏捷的向前一个滚翻避过子弹,接着利落的一个扫堂腿,小日本大叫一声倒在地上,手枪摔出去老远。
另一个小鬼子爬起来挺着刺刀要跟我拼命,我气定神闲的飞起一脚踢歪他的脸,接着又是一声枪响,我的右臂突然一麻,似乎骨头被子弹穿裂了,顿时痛的我冷汗直流。
我看到右边一个被我打翻在地的小日本手里的枪冒着白烟,我还是疏忽了。
我捂着汩汩流出的血靠在墙上,虽然上前线有些日子了,但之前会受伤,也只是被炸弹爆炸时的弹片刮伤,被飞来的子弹擦伤,这样实实的中了一枪还是第一。血流得很快,伤口很痛,我顿时浑身脱力。
鼻青脸肿的三个小鬼子端着刺刀站起来,逼近我,眼睛里露出凶狠的光,一副要复仇的样子。
然而当他们走近,看到我苍白的脸上因愤怒而激起的淡淡红晕,忽然神色都变了。
几个人交头接耳不知在咕哝什么,但他们那种猥亵的目光,快要流出口水的表情,瞬间让我想起了某种特别不堪的东西。
“变态!”我咬牙切齿的骂出声,反正他们听不懂。
小鬼子反而笑得更加猥琐,干脆收起刺刀,一步步靠近我,伸出他们的脏手要抓我的衣服。
我冷笑,他们以为我中了枪就没有反抗之力了吗?我挥起左手一拳打倒中间那一个,又一脚踹倒右边那个,左边那个吓得后退一步,恶狠狠的骂了一句,直接对我举起了手枪。
这下我恐怕逃不掉了,我突然想到,今晚怕是不能和他不见不散了…
对不起,少商,我要爽约了……
正当我就要一脚踏进鬼门关的时候,一片瓦砾飞过来,不偏不倚的砸在小日本手上,他痛叫一声,枪掉了,我如获大赦般的松了一口气,甚至没来得及去看到底是谁帮了我,我迅速弯腰捡起手枪,“砰!砰!砰!”连发三枪。
虽然是第一开枪,虽然是用的左手,但丝毫不影响准头,小日本没来得及叫一声就倒在地上,心脏的位置汩汩的冒着血。
我保持着开枪的姿势良久未动,生平第一杀人,震撼的感觉还是有那么一点,但我杀的是敌人是侵略者,看着冒烟的枪口,我的心里却是畅快无比!
“枪法不错,又快又准!”我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欣喜的转过头去看,那人明亮的眼睛的酒窝就这么招摇的映入我眼帘。
“是你?”那个刚刚在关键时刻帮了我一把的人是他?“你怎么会在这?”
“听说你们师团在对面,所以我想过去看看。”戚少商边说边走过来。
真巧,我们居然又想到一起去了,而这又一不期而然的心有灵犀,竟是救了我一命!
他走近,一眼便看到我胳膊上的伤口,眉头立刻拧成一个的川字,“你中枪了?”他伸过手来扶住我的肩,“我带你去找医生,快点!”
我靠在他身上,刚刚九死一生的瞬间我几乎忘了疼痛,突然松懈下来,又是浑身脱力般的痛。
可是,还没等我松懈一秒钟,一阵“嗒塔塔”的杂乱跑步声从不同的方向传来,我们同时心里一惊。
“糟了!一定是枪声把日本兵引来了!”我看了看戚少商,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听这声音,至少是一个小分队不下几十个人。
果然,很快狭窄的小巷一头一尾都出现了日本兵的影子,我们被夹在中间。
“快走!”他弯腰捡起一把手枪别在腰上,然后拉起我转身就跑。
“等等!我的相机……”还丢在地上呢……
“别管什么相机了!”
“可是――”
“相机重要还是命重要?!”…
小巷的中央有个路口通到另一条街,街道中间又有路口通向别的小路,这里错综复杂的小巷子还真是帮了我们的忙。
然而形势没有那么乐观,日本兵被杀,这里又在日军势力范围之内,很快四面八方都出现了日本兵的影子,看他们的架势,好像不抓到凶手誓不罢休。
日本兵四搜捕,把四周的路都封锁了。我们兜兜转转找不到一条通路可以离开,而我的伤口血流如注,很快我就面色煞白,没了力气,无奈之下,戚少商便把我带进一间废弃的民房里躲了起来。
这里废弃的房屋很多,很多都被炮火炸的残破不全,但藏人还是没问题的,日本兵要一间一间的搜,还是要上很多时间的,我们运气好的话坚持到天黑,应该就会有机会逃出去。
“惜朝,你怎么样?”小屋里光线昏暗,但我看得清他的眼神,满是心痛和焦急。
“我没事……”我咬着牙强打精神,额头上不住的冒冷汗。
“这样子……还说没事!”他一边痛惜的责怪,一边从衬衫下摆刷的扯下一个布条,系在我的伤口上方,暂时止血。
“以后别做这种危险的事了。”他说。
“啊?”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我要穿越敌军防线到对面找他的事。
我不禁反驳道,“你不也是吗?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呵呵――”他不禁笑了起来,“这是不是就叫做‘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白了他一眼,“通不通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这我们逃不掉的话,你就要和我一起‘上穷碧落下――黄――泉’了!”
他反而笑意更浓,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字清晰的说,“求之不得!”
“别开玩笑了!”明明是责难的一句话,怎么我说的一点底气都没有?
“谁说我在开玩笑!”他马上瞪大眼睛反驳,“能陪你上碧落下黄泉,也不枉我们知己一场。”
我也不禁笑了出来,“你那句‘患难知己’真是一点也没说错,我每倒霉的时候都会碰到你……”
他扬扬眉毛,“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谁说我后悔了!”我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脸上不由的热了。
他却裂开嘴笑得很开心,“惜朝――”他看看我,欲言又止。
这时,我们又听到杂乱的脚步声,日本兵似乎搜到了附近,好快!天还没有黑。
我忽然想到我的伤口,“糟了,他们顺着血迹找的话很快就能找到我们的!”
戚少商的眼睛将小屋扫视一圈,似乎在找一个更加隐蔽的位置,但显然,只要鬼子闯进来,我们无论躲在哪都能被发现。
于是他又站起来左翻右翻,想看看屋里有什么暗道之类的可以让我们逃脱,可是,这种奇迹,毕竟几率太小了,又不是在看武侠小说!
鬼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声声不知道在喊些什么的呼喝似乎就响在门口。
一旦被他们找到,结果必定都难逃一死。
戚少商转过身来看我,神色凝重,而当我对上他的目光,我的心里却意外的平静。
老天对我还是不薄,至少在我死前,他还在我身边。
戚少商忽然半蹲在我面前,目光的看着我,好像过了此时就再也看不到一样,那么努力的想把我看进心坎里。
他忽然把他的相机塞到我手里,淡淡的说,“帮我带回报社!”
我的心猛地抽紧,“你要做什么?”
戚少商双手按着我的肩膀,目光里有忧伤,也有决绝,“我们,只要有一个人出去引开日本兵,或者对他们自首承认杀了人,那么,说不定可以让他们停止搜捕,另一个人,就有机会逃脱……”
“不行!”我想都不想就打断他,“你一个人,就算有把枪,又怎么对付得了那么多日本兵?就算是要自首,也是该我去!”
“惜朝!”他双手用力按住激动的我,“我说过,士为知己者死,为了你做什么都值得,哪怕赔上我的命!今天,能听你道一声‘知己’说一句‘不悔’,我戚少商死而无憾!”
他的眼神明亮的像燃着两团火,炽烈的快要将我融化。
“不要去!”我死死抓住他的手臂,佯作出发怒的样子,“我顾惜朝的命不用你来换!”
他却笑了出来,两个酒窝若隐若现,“都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能对我说句温柔点的话?嗯?”
他眨了眨眼,那副孩子气的表情让我的心一阵阵抽痛,“少……商……我求你,别去!你不是说要陪我上穷碧落下黄泉吗?我们要死也死在一起!……”
“可是我更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他拧起眉头,神情严峻,“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惜朝,你自己小心!”
他猛然站起来,转身,我抓不住他,那一刻,我的心里是无以复加的痛楚和绝望,我只有在他背后大声喊,“少商!如果你死了,还有谁会在那个路口等我?还有谁能和我‘不见不散’?你不能……”我的喉咙忽然间哽住,说不下去了。
他转过身来看着我,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亮闪闪的,他大步走回来一把抱住我,用力将我揉进怀里,嘴唇在我耳鬓厮磨,“惜朝…我不走…你别难过…我留下陪你,我们生死同命!好不好?”
“嗯!”我死死抓住他不放,在他怀里拼命点头。
此时,屋外,一片沉重的脚步声正向门口汇集,我们刚刚那样又喊又闹的,不把日本兵招来才怪!
我算是弄明白了,我和戚少商,根本就是两个不要命的疯子!
我们两人躲在暗,一人手里一把枪,日本兵若是进来,就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直到弹尽粮绝!就算是要死,也要在死前多干掉几个小鬼子!
然而老天就是这样喜欢开玩笑,就在我们决定要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的时候,门外却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不是日本兵的枪声,而是我们军队的枪声。
有部队开到了敌军防线的边缘准备攻其不备,恰好遇到那群到搜寻我们的日本兵,便同他们展开了巷战。
我们就在自己军队的掩护下险险逃出了敌军的防线,而我,放心大胆的晕倒在戚少商的怀里。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胳膊上的伤口很痛,但很明显,已经给医生理过了。
我一眼便看出我身的地方应该是距前线不远的医疗队驻所,身边还有不少伤员,身上鲜血淋淋的触目惊心,医护人员忙忙碌碌的来回穿梭,外面枪炮声不绝。
可是戚少商呢?我随便逮住一个小护士问。
她告诉我,“戚先生陪了你很久呢,后来见前线吃紧,就跑去帮忙了。”
“帮忙?”我诧异,他怎么帮忙?
我走出医护所,小心的走到阵地上,天已经黑下来,四周不甚清明,但我还是一眼看到了戚少商。
他竟然趴在战壕里和其他士兵一起架着冲锋枪向敌军阵地射击。
我终于知道他是怎样帮忙的了,也终于明白他的枪法是怎么练就的,以及为什么他受伤挂彩的频率总是比我高。
我弯着腰躲过乱飞的枪弹蹭到他旁边,他射击时那种专注又决然、气势十足的眼神,非常震慑人心。
一轮射击停下来,他才看到我,“咦?你醒了?你的伤没事了吧?你怎么跑到这来了?快回去!很危险的!”
我不理他的一连串废话,“你在这里又是做什么?”
戚少商笑笑,“都说战地记者是半个军人,我看有人受伤下火线,我就顶上来帮忙咯!”
“哦!这么说我也是半个军人,”我推推他,“你让开,让我来!”打冲锋枪,一定很刺激!
“别开玩笑了!”他盯着我的伤,“那颗子弹穿进了你的臂骨,你看看你的右手,还动得了吗?”
我动了动右手,果然抬不起来了,我立刻神情沮丧,他笑着安慰的拍拍我的肩,“你呢,比较适合运筹帷幄之中,这种冲锋陷阵的事交给我来做就行了!”
“这你都知道?”
“当然了!早就听说87师三团有个记者是他们的半个参谋,那肯定是你了!”
“哈,没想到我都这样声名远播了!”
“总之你赶快回去,到医护所等我,”他露出两个酒窝,眨了眨眼睛,“不见不散哦!”
我的脸立刻就红了。
(十)
这一天我们很晚才回租界,戚少商担心我的伤,说前线的医护工作比较潦草,一定要再去医院看一下才放心,于是我被硬拉去红会医院,结果给医生一检查,那大夫满脸沉重的看着我说,如果不想那只胳膊永远抬不起来,他建议我马上住院治疗。
有那么严重吗?是不是世界上所有的大夫都喜欢把病情夸大!
我不以为然,觉得这点小伤不会影响我工作,但是显然,戚少商不这么想,随后赶来的晚晴也不这么想。
于是我在众人的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之下不得不乖乖住院,这年头,还有没有人权了!
这是戚少商第一见到晚晴,他问我,“这就是你那位做护士的女朋友?”
我点头,并且加上一句,“现在是我未婚妻了。”
我没有骗他,我和晚晴已经有了婚约,只是这段日子一直忙得很,结婚的事也只好暂时拖着。
我看到一旁的晚晴有些害羞的抿嘴微笑,而戚少商的神色有瞬间的失落,但很快又释然的露出两个酒窝说,“恭喜你们!”
听到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心里竟是莫名的酸涩。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对他说那句话,只是,我觉得,我必须让他知道,我有未婚妻了,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女人,我必须要对她负责,照顾她一生一世。
由于我的右手受了伤,所以我的稿子是躺在病床上口述,然后由戚少商笔录下来的,之后戚少商没有多留,他还要回报馆去赶稿。
“稿子我会帮你交到《申报》,顺便帮你向你们老总请假,叫他派人接替你的工作。”临走时戚少商说。
一想到从今往后不知多少天,要换成其他人和戚少商在那个路口不见不散,我的心里就极度极度的不爽。
戚少商笑了笑,“以后需要交换的稿件我会亲自送到申报馆,直到你伤好恢复工作的时候。”
我的心里一热,他忽然间靠近,笑意浓浓,声音低低的却很清晰,“那句话,是我和你两个人的约定,我不会再对其他人说。”
我不由自主的露出笑容,脸上微微的发热,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了想,“哦,对了,你明天能不能帮我带几份报纸给谢团长?我答应他的。”
“没问题。”他爽快的应承我,接着捉住我的手用力握了握,两只大大的桃眼眨了眨,“我明天再来看你。”
戚少商走的时候晚晴正好进来,她看看我,忽然面露忧色,“惜朝,你发烧了吗?怎么脸这么红?”
我不知道我那时是什么心情……
第二天戚少商把所有工作做完赶来医院看我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了,我从他衣服的干净程度就可以判断出,今天的战况一定很惨烈。
“有没有把报纸带给谢团长?”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惦记这件事。
戚少商一下子神色黯然,我的心也猛地一沉,他说,“谢团长他……牺牲了……他……还没来得及看你的报纸就……”
戚少商说不下去了,我也如鲠在喉,昨天还活生生的大笑着赞我“料事如神”的人,今天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离开了……
我再料事如神也料不到人的生死无常。
我无力的闭上眼睛,一幕幕流血牺牲的场景浮现在我的脑海,这些日子已经见的太多太多,可我还是禁不住心里难过,这么多条生命,这么多牺牲,可是结果呢? 为什么我无法看到希望?
“惜朝,你别难过,”戚少商劝我,“为国捐躯,也算死得其所……”
我蓦然转头看着他,“少商,你说,上海还能守多久?”
戚少商愣了一下,垂下眼皮沉思,良久才缓缓的摇摇头,无奈的吐出几个字,“我不知道……”
我的心情一下子跌进谷底,满腔愤懑,却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前线的将士那么努力,做出那么多牺牲,可是,上面却三番五密令叫停,犹豫不决贻误战机,战争已经打响了,就应该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可他们,却一再迷信外交,外事办那些人不知在和洋鬼子作什么交易,难道靠那些洋人,靠什么国际调解,就能还我们中国一个公道吗?真是笑话!我真不知道前线那么多牺牲究竟意义何存!对于前景,我一点也无法保持乐观!”
戚少商只是听着,不说话,我想他的心里恐怕和我一样,不乐观。
“我常常在想,战士们流血牺牲都不能换来的胜利,我们,只是写几笔文章就真的能救国吗?”这是我心里一直存在的疑问,“少商,你说,我们还能坚持多久?”
“我们会坚持到底!”戚少商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坚定,“惜朝,即使上海真的守不住,即使我们的国土沦亡,只要民族的精神不倒,我们的国家就不会亡!那天在虹桥机场,你不是这样说的吗?”戚少商看着我,眼神明亮,“书生报国无他物,惟有手中笔如刀!仗打败了,军队会撤退,政府会撤离,但我们的精神阵地必须一直守下去,无论何时都不能放弃!”
他的话让我顿时豁然开朗,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当党政府和军队都无能为力的时候,我们手中的笔给予民众的精神食粮,便是支撑逆境中的同胞们坚持下去的唯一力量。
一个星期后,我不顾医生的劝阻重返前线。如此时局下,我一刻也闲不下。
转眼已到十月,战事越发激烈,我继续跟87师三团,做团里的半个军人、半个参谋、半个勤务员…拍照片、写稿子反倒成了副业似的。
我和戚少商还是和以往一样,每天晚上九点半准时到路口碰面,交换照片和稿件。
天气一天天转凉,路口的法国梧桐开始飘下落叶,夏末夹杂着热气的风也带上了一丝凉意,衣衫仍然单薄的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天冷了,多加件衣服。”他叮嘱我。
我好笑的看看他一样单薄的衬衫,“还说我?你不是也一样?”
他低头看看自己,又抬起头来自得的扬扬眉毛,“我抗冻啊!不信你看――”
他竟突然的握住我的手,一片融融暖意包裹着我。
“你看,天变凉了,我的手还是热的,你的手已经冷了。”他捏了捏我的手,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是冷的……我的冷暖,常常连我自己都忽略。
他神秘的笑笑,“我们心意相通嘛!你的冷暖我自然有感觉。”
他的眼神温柔,我却抽回手,白了他一眼,“我也有感觉,你再不回去,你们总编的脸一定也冷得很!”
他愣了一下,赶忙摸出怀表看了一眼,夸张的叫了一声,“哎呀,都十点多了!”
不知不觉的,我们每见面的时间拖得越来越久,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小时……我真是发了疯,才会陪他在路口站着吹那么久的冷风!
恐怕今天回去,总编又要诧异的看着我说,“交换个照片稿件要这么久?就是地下党接头对暗号也不用这么长时间吧?你以为你们是小情人约会呢?!”
我无语……
我不是故意的,但是,看到他,我的时间意识就越来越模糊,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我真怀疑,是不是他对我施了什么魔法?
“我得走了,”他揣起怀表,无奈的撇撇嘴,“不然总编又该埋怨我是小情人约会了……”
靠!这两个老不死的!!
我的脸不由自主的红了红,他却得寸进尺的凑到我耳边,耳语般的轻轻念道,“明天见,小情人~~”
我飞起一脚踹过去,眼前这个厚颜的家伙,才是最该死的!
他敏捷的向后一跳,躲开了,回身向我挥挥手,“不见不散!”
我瞪他一眼,什么都没说,扭头就走。
我却不知道那句话,好像咒语一般灵验。
第二天,我站在路口等到十点多都不见他的踪影,通常他都会比我早到的,我按捺不住冲进新闻报馆去问,才知道他受伤进了医院。
我飞奔至红会医院,正好撞见晚晴,她见我急急火火的样子吓了一跳,忙对我说,“你的朋友没事,已经脱离危险了。”
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回肚里,但见到晚晴讶异的神色,我不由的心虚。
我过去他的病房时,正看到他的几个同事走出来,我侧身让过,接着从门缝里看到,那个什么九现神龙额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白色的纱布外晕出点点红色血迹。看他虽面色苍白但眼神清明的样子,我猜他的确是脱离危险了。
他的身旁一个老人一个女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是他的明星女友息红泪和他的未来岳父。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人家家庭聚会,我凑过去算怎么回事!
我刚要走,却听到息老板语重心长的声音,“少商啊,你和红泪都不小了,你们的事也该办了……你也不想你的女朋友总在外面抛头露面的演戏吧?”
那神龙倒是大度的很,“红泪喜欢嘛,我无所谓……”还笑嘻嘻的,看来伤没什么大碍。
“爸――”大明星的语气透着一股无奈,“少商总是那么忙,我们哪有时间……你就别总是催了……”
老头子却坚持的很,“我不催?不催的话都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抱上外孙!少商,你看你的工作又没钱赚又危险,干脆辞了吧,来药行帮我打理生意…”
“伯父,”戚少商的语气更加无奈,“我……我真的不懂做生意…”
“不懂可以学嘛!”真是顽固的老头。
“可是我……我还是喜欢自己的那份工作,”戚少商说,“虽然危险又没钱赚,但是有意义,每当我看到大街小巷的市民们争着抢着看报纸,一有胜利的消息时大家是那么兴高采烈,我就觉得我的辛苦没有白费,报纸,是这一片混沌的时局里,老百姓唯一的精神指南针,我真的不想放弃……”
“唉――”息老板重重的一声叹息,同时我敏锐的听觉还让我捕捉到了息红泪低不可闻的一声轻叹。
戚少商好说歹说的把他们劝回去了,他们出门的时候我赶紧退到一边的长椅上坐下,假装不认识他们,毕竟偷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虽说我也不是故意的。
事实上,他们确实都不认识我,但我却分明看见息大明星经过我身边时,眼神复杂的盯了我好久。
我忽然想起,大明星大老板齐来探病,同行们竟然没有闻风而动,来个“九现神龙嫁入豪门”的后续报道?我的同行们什么时候转性了?这么大的边新闻都不做?
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个好现象,如今国难当头,如果他们还是两眼只盯着边新闻,那我才真的要为新闻界感到悲哀了!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他睁大眼睛看着我从门口走到病床边,“你终于来了!”
他一直在等我来吗?“你的伤怎么样?”
他若无其事的说,“炮弹爆炸时被弹片刮伤了,都是皮外伤,就是血流得多了点,没什么大碍。”
我才发现,他伤的不只是额头,还有手上、身上很多地方都是伤。
我的脸马上就沉了下来,“你不是战地经验丰富吗?怎么还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他知不知道,听说他受伤时,我有多担心!我不就是昨天晚上没有对他说那句“不见不散”嘛,他就搞出这么大件事来吓我!
他狡猾的眨眨眼睛,“你担心我?”
我白他一眼,“你哪里用得着我担心?有你那个明星女友和未来岳父还不够?”这话听着怎么酸溜溜的?
可他还故意刺激我,“你刚才干吗不进来?我好介绍我的明星女友和未来岳父给你认识!”
我十足的没好气,“算了吧!倒是你,刚刚又被逼婚了?”
“唉――”戚少商一声长叹,“他老人家见我一说一,真没办法!”
我不禁笑道,“息小姐那么漂亮,又是明星,家底又好,换作别人倒贴都来不及,你倒是好像碰到洪水猛兽似的避之不及?”
戚少商做出一副沉思状,“你说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娶妻、生儿子、儿子再娶妻、再生儿子……有意思吗?”
戚少商说这话时的表情真是很有趣,我忍不住好奇于他的新思维,“你不想结婚?那你觉得怎样才有意思?”
“我喜欢…”他眼珠子转了两转,最后落到我脸上,“我喜欢与志同道合之人携手并肩,寻理想,赴国难,指点江山,激昂文字…”
我点头,“嗯!大丈夫理应如此。”
戚少商笑了笑,接着说,“我喜欢酒逢知己千杯少…”他忽然伸过手来握住我的,“喜欢今朝一尊酒,莫惜醉离筵……”
我的心里敲起了小鼓,他在乱说什么……可是心里,竟隐隐的有那么一丝喜悦......
“我还喜欢心有灵犀一点通,喜欢上穷碧落下黄泉,生死同命,不见不散…惜朝…”他看着我,目光情而专注。
“惜朝,换作是你,你愿意吗?”
“我――”我也喜欢挥笔写乾坤丹心报国家,也喜欢醉饮千杯酬知己,喜欢不发一言而两心自明,喜欢死生同命不离不弃,可是......我们可以吗......
人在乱世,身不由己,我们怎么可能如此纵情恣意?
我不能对他说愿意,但那个“不”却怎么都难说出口。
他握着我的手不放,双眼紧紧锁住我的目光,我心跳得很快,暧昧不明的气氛中,我的呼吸压抑,胸口很闷。
“惜朝,你们在聊什么?”
听到晚晴的声音,我迅速抽回手,心里那面小鼓擂得更快了,我吸一口气,站起来回头对晚晴露出微笑,“我在听戚先生聊他的革命浪漫主义人生理想,只可惜――”我看了他一眼,他的脸瞬间有些苍白,“我是个很传统的人,只怕不能和他志同道合呢。”
接下来的日子,我忙完工作依然会去医院看看他,我只想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因此也不想刻意的避开他。而且,或许是种习惯了吧,从我们奔赴前线的那天开始,我们每天都会见上一面,在路口或者在医院,看不到他,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好在他的表现也让我满意,他没有再胡言乱语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们谈工作、谈战局......谈一切不会触及什么底线的话题。
然而看到他一副若无其事谈笑风生的样子,我的心里竟有点酸。
人都是这么矛盾的吗?
一个星期后,戚少商恢复工作,我们之间一切如常。
但战局却越来越不容乐观。
十月中旬,我军还取得多胜利,歼灭了不少敌人,然而从十月下旬开始,我军阵地寸寸失守。
1月2日,复旦大学我军阵地失守。
1月25日,我军走马塘阵地也被突破。
1月26日,我军被迫放弃大场、庙行、江湾。闸北守军也自动放弃阵地。
1月28日,日军占领闸北。
11月2日,日军强渡苏州河。
......
事已至此,我几乎可以预料到我们并不光明的未来,但部队将士不遗余力拼死守着最后一寸土地,而我,也会和他们一起,坚持到最后。
那天,顾团长陪着几位军官来前线视察,恰好遇到我,他又一对我说,“没想到,你不仅有政治才能,还有军事谋略,军队里很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你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了,我喜欢我现在的工作,”我毫不犹豫的回答他,“每个人都有适合他的位置,我始终是个文人,喜欢握笔胜过拿枪。从前我也有过动摇和疑惑,但我有个朋友说的对,仗打败了,军队会撤退,政府会撤离,但我们记者手中掌握的精神阵地和舆论战场却无论如何都要守下去,报纸是这一片混沌黑暗的时局里老百姓唯一的精神指南针,只要民族的精神不倒,我们的国家就不会亡!”
“你还真是固执啊!”顾团长露出无奈的笑容,“在虹桥机场你就这样说,书生报国无他物,唯有手中笔如刀,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我也不勉强你,但其实,我很想说服你,但可惜,我们恐怕很快就要撤出上海了,没有时间了……”
11月8日,我军第3战区长官部下达转移命令。
11月9日,我军放弃苏州河南岸除南市以外的阵地,向青浦、白鹤港之线转移。
11月11日,南市我军奉令撤出阵地。上海市长发表告市民书,沉痛宣告上海沦陷。
11月12日,日本侵略军开进上海市区,淞沪会战结束。
那天,日本兵大部队开进南京路,耀武扬威的走了一个过场,离开了。上海租界由于洋鬼子的庇护,免于被日本人侵占,自此,上海租界名副其实的变成汪洋中的一只孤岛。
我和戚少商在前线的工作也正式结束,最后一为交换照片稿件在那个路口碰面的时候,我们的心情,难以言喻的沉重。
天气越来越冷,上海的秋天总是很短,似乎夏天的炎热刚过,马上就吹来凛冽的寒风。
我们不再衣衫单薄,却仍然感到刺骨的冷。
“看来明天,我们不需要在这里不见不散了…”我说,我无力的说,“都结束了……”
“不!”他声音不高但无比坚定的说道,“不会结束的,至少我们还有报纸这块阵地!”
他说的没错,但是,上海沦陷了,我的心情,无论如何也无法慷慨激昂起来,“我累了,我想我应该休息一下……”我说着,转身便走,满地的落叶,踩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惜朝!”他从身后拉住我,我猛得回头,正对上他那双明亮的眼睛。
我忽然间想起,第一见面的时候,他刹住自行车,蓦然回首,也是这样一双大大的明亮的眼睛,直看到我的心里去。
风吹过,路边的梧桐树哗哗作响,我们同时抬起头,看路灯照射下的一圈光晕里,大片大片枯黄的树叶,自顶端的黑暗簌簌落下,飘散在那片灯光里,在我们头顶,却好似天女散一般落了满天满地。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一句话忽然浮上心头,有些痛――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惜朝,”他却对我说,“我们说过的,要坚持到底,你还记得吗?”
我不由的点头,“当然记得,我们的事业,我从没打算放弃过。”
他笑了笑,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我们的事业?你不是说无法和我志同道合吗?”
我就知道,他对那天我说的话一直耿耿于怀,于是我也笑了笑,“我不能苟同的,只是你满脑子的浪漫主义!”
他放开我的手,收起笑容,神色变得认真,眉头又微微皱了皱,十足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
良久,我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他扬扬眉毛,“我在想,我的浪漫主义和你的批判现实主义是否有融合之道……”
……
我不知道戚少商有没有想出什么融合之道,但第二天,残酷的现实就告诉我,我即将面临失业。
日军占领上海后,宣布对上海的报纸,包括租界内的报纸实行新闻检查,也就是说我们报纸在出版之前必须把大样送到日军设在上海的临时新闻出版署检查,也就是说,我们不可能再在报纸上发表任何抗日言论。
一张失去立场失去言论自由的“失语”报纸,已经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
于是,上海大小报纸,只要是爱国抗日的,纷纷停刊,不少报刊已经着手转移到外地出版发行。
《申报》也在这一规定出台后宣布停刊。自此我便于一种半失业状态,因为我仍然是《申报》的员工,但《申报》却停止出版了,我一时间无所事事赋闲在家。
而《新闻报》,他们的洋老板貌似接受了日本人的贿赂,竟然同意向日本新闻当局送检,戚少商和大多数员工听到这一消息,都愤然辞职。
这一下,他比我失业的更彻底,想跳槽都没得跳,因为大多数报纸都关门大吉了。
他昨天还说,我们至少还有报纸这块阵地,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万马齐喑究可哀,现在的上海,太适合这句话了!
上海大多数行政部门都已经撤离,只剩下外事办、法院的一些工作人员还没走,我原以为,如果傅宗书要走的话,一定会把晚晴也带走,没想到他们却留下了。
老天暂时帮我留住了晚晴,我们的婚事一直拖到了战事结束,而如今,我又失业了。
我跑去找总编,我受不了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报馆究竟有什么打算?难道要无限期停刊吗?”
“我和老板商量过了,我们准备把《申报》迁到武汉,等时局有转机,再回上海!”总编说这话的时候颇有些破釜沉舟的意味。
“去武汉?”我真没想到《申报》也会迁。
“是,很多报纸都迁了,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总编很是无奈。
“没错!迁到外地出版,也可以想办法在上海发行,这的确是个办法。”
“嗯,但报馆有些员工尤其是本地人好多不愿离开上海,所以去武汉的事,随大家自愿,小顾,你是要跟我们去武汉继续工作,还是留在上海?”看总编期冀的眼神,我猜他一定想让我跟去武汉。
“这――”我想了想,如果继续留在上海,岂不是要继续无所事事的做无业游民?可是去武汉?真的要离开吗?离开我在前线炮火中与之共存亡的上海?离开追随我而来的晚晴?离开……他……
“总编,你让我考虑一下。”
撒傻谝幻。可o匙^^
[楼 主] Posted: 27-3-13 1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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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走出报馆,我在路上漫无目的走,望平街被上海人称为“报馆一条街”,消息集中望平街,报馆东西栉比排,以往,家家报馆的大玻璃窗外,张贴着来自各地的消息,街上百姓常常挤得满满地看报,看到捷报到来就欢呼雀跃,听到失败的消息就喟然长叹甚至愤骂出声,清晨和傍晚,早报和晚报分别出街的时候,报贩的叫卖声总是特别的响亮。
而如今,大多报馆都紧闭大门,墙上张贴的消息都已经很久没有换新,报贩的叫卖声也少了很多,冷冷清清。
中国的报业中心就这样迫于日本人的淫威突然间没落,真的好不甘心!
亲日派的汉奸走狗们已经在日本人的授意之下办起了几家报刊,大肆宣扬中日亲善友好的卖国言论,无耻!
若想让沦陷于日本铁蹄下的上海市民听到抗日救国的声音,听到属于自己民族的声音,选择迁到外地出版再通过特殊渠道发行到上海,或许是目前唯一的方法。
为保住报纸这块唯一的宣传阵地,我们只有以退为进,一旦有机会,我们就一定会重返上海,中国的报业中心,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
在望平街走了一圈,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却不知同样身为记者的戚少商将会何去何从?
自从淞沪会战结束,少了这层工作关系,我和他已经有段日子没见面了。
从前不期而至的偶遇,心有灵犀的交会,并肩作战的亲密,不见不散的约定,忽然间,都淡了下来,仿佛做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梦,一觉醒来,便什么都没了。
但这不怪他,是我,一直在刻意的避他。
我知道,在我们工作结束的第二个晚上,他还是在九点半的时候去了那个路口,等我。在我居住的员工宿舍的窗口,我看得到。
寒风萧瑟中,他在路灯下站了多久,我就躲在窗口望了多久。
看着他萧索的身影,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子,不时向我们的报馆大楼望上一望,我努力的克制自己想要下去的冲动,很辛苦。
我不能去见他,他对我的心意让我又喜又忧,而我对他的心意让我自己都觉得害怕。
三个月来,每天穿越炮火前沿时脑子里回响的那句约定,十字路口风雨无阻的不见不散,从夏风炎炎到落叶飘零,我的心,跟着上海一起沦陷了,只是,上海总会有收复失地的那一天,我的心,却只怕,从此万劫不复。
然而我不能放任自己的心这样一寸寸失守,我必须趁着彼此没有泥足陷的时候及时抽身而退。
一连七天,他每天准时出现在路口,而我始终固执的坚持着,望着他的身影,忍着心里的矛盾煎熬,不去见他。
然而,有时候,我却禁不住想,若是天会下雨就好了,我就可以给自己一个理由,下去为他撑把伞。
可惜,老天爷不肯帮我。
或许这就是天意,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既然他与我如此心有灵犀,他一定会明白我的顾虑,只要我坚持,一定可以让他放弃。
后来他果真没有再出现,我却依然会在九点半的时候透过窗子向外望,根蒂固的习惯。
他果真放弃了吗?失望却禁不住在我心里一点点蔓延,我简直恨透了自己的矛盾。
一连两个星期没有再见到他,我的心也跟着越来越空,我也越来越怕这种感觉――我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叫做――思念。
我无所适从,我想逃,而如今,报馆正好给了我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离开上海。
那么就这样决定吧,离开,也许对大家都好。
天已经黑下来,我忽然觉得肚子很饿,望平街的报馆附近总有许多通宵营业的小吃摊子,因为许多编辑常常加夜班,在后半夜会出来吃点夜宵。我随便找了一个小摊坐下来,要了碗阳春面。
忽然想到,以后恐怕很长时间都吃不到上海的小吃了,于是我又要了一份火腿粽和赤豆汤。
忽然又想到,这些小吃摊子几乎是各报同行的非官方聚集地,常有同行在这里碰到了就凑到一起聊聊新闻评评国事交换消息什么的,虽然经常是见面开口笑,背后捅一刀,但总算是给外人看起来,我们新闻界是团结一致齐心协力的。
而我和戚少商合作那么久,却从没有一起来过。
“惜朝!”
我幻听了吗?刚想到他,居然就听到他的声音?
“惜朝!”我猛地回头,果然看到他站在我身后,久违的明亮的眼睛的酒窝,手里提着几个火腿粽和一筒赤豆浆。
我愣愣的看着他走过来坐到我的对面,眼里惊喜的笑意挡也挡不住,“没想到在这看见你!”
我平复了一下瞬间加速的心跳,淡淡的笑了笑,“是啊,你怎么会来的?”
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息伯父生病了,病得不轻,最近我一直帮忙照顾他。他老人家点名要吃这家铺的火腿粽和赤豆汤,我就过来买了!”
“你还真是模范女婿啊!”怪不得这些天都不见他…
“你这话怎么听着酸溜溜的?”他盯着我的脸笑得很狡猾。
我急忙掩饰的瞪了他一眼,“少胡说!……对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收起笑容神色变得严肃,“我已经从《新闻报》辞职了。北平早就沦陷,回家是不可能了,所以,我打算留在上海。”
“可是目前上海的状况,留下,能做什么呢?”
“你忘了,我还是中央通讯社的特派员呢?”
“可我听说,中央通讯社总社打算迁到汉口,上海分社也已经停止发稿准备撤离了……”汉口?我的心突突的一阵猛跳,竟然隐隐的有些期盼。
“没错,但不是所有人都撤离,”他告诉我,“我们会有一部分人留在上海,通过外国驻上海的通讯社秘密发稿,上海虽然沦陷了,但舆论阵地不能放弃!我们会想方设法对抗日本人的新闻检查,坚持抗日宣传。”
“你说的对,”我点点头,“但并不是所有的报界同仁都能请得动路透、哈瓦斯帮忙发稿。”
“那你呢?”他看着我,“有什么打算?”
“《申报》也准备迁到汉口,”我垂下眼皮不看他,“我想,我很快就要离开上海去武汉了。”
“去武汉?”他会惊讶在我意料之中,但他沉思片刻之后竟然喃喃问道,“惜朝,你在躲我吗?”
“没有!”我干脆的否认,却忽然想到,如此果断的说“没有”根本就是口是心非,欲盖弥彰。
所以戚少商的眼神颇有意的看着我,又是彷徨又是期待,“为什么我等了你那么多天,你都不肯出现?”
我不说话,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解释我混乱的心绪。
他继续说道,“要不是伯父突然生了病,我会一直等下去,直到有一天你肯来见我……”
“不必了!”我再果断的打断他,“我马上就要离开了……”
“你可不可以留下来?”他脱口问道。
“不可以!”我毫不犹豫的拒绝,“那是我的工作,是我的责任。”
“那――”他想了想,“我向总社申请去武汉!”
“你――?”他是铁了心要缠着我不放吗?
“我选择去哪工作是我的自由,你总不能干涉吧?”他歪着头看着我,颇有点小得意。
我咬咬牙,斩钉截铁,“好,如果你要去武汉,我就留下!”
“惜朝!”他不满的大声叫我的名字,眉头皱得紧紧的。
“少商――”我突然间感到很无力,我不再强硬,坦白的对他说,“给我点空间和时间,让我想想清楚,好不好?”
他怔怔的盯着我,良久,一声轻叹,“好――既然如此,我不勉强你。”
接着他向老板要了一壶茶,“上我要去北平,你陪我喝酒饯行,这,我以茶代酒,祝你一路顺风!”
他举起茶杯做出邀请的姿势,我拿起另一只凑过去轻轻一磕,叮的一声脆响,就算是给我饯行了。
可我知道,他一定不想让我走。
只是,我不想被他左右,被任何人被任何莫名其妙的感情左右。
十二月的天气阴阴冷冷,我们点的食物很快就凉了,结果我们什么都没吃,便宜了路边的流浪狗,包括他给未来岳父带的小吃。
回去的时候,他执意要送我,我们沿着“报馆一条街”慢慢的踱着步,天很冷,我们却不想加快脚步。
但短短的一条街,似乎眨眼间,就到了那个十字路口,我们不约而同的停下来。
冷风突然刮起来,嗖嗖的灌进脖子,让我浑身打起冷颤,我才想起,我忘记把围巾带出来了。
再看他,一条浅蓝色毛线围巾,长长的厚厚的,看起来很温暖的样子,可他却随意的挂在脖子上搭在胸前,这个不怕冷的家伙,围巾根本就是用作装饰的。
似乎是注意到我的眼神在他身上溜来溜去,他浅浅一笑,摘下围巾套在我脖子上绕了一圈。
果真很温暖,有他的体温和气息。
我本应该告诉他,我马上就到家了,不需要了,但是,我犹豫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他帮我整好围巾,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看着我,接着双手顺着我的胳膊一路滑下,虽然隔着一层大衣,一层毛线衣还有一层秋衣,我还是感到酥酥麻麻的。
最后他的手滑进我的大衣口袋,捉住了我一直瑟缩在里面的手。
我看到他的眉头皱了一下,我的手,一到冬天,就冷得像块冰。
但此时,却被一片火热包围着,一直暖到心里去。
“武汉比上海还冷的,你这么怕冷,却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他望着我,眼神和声音都温柔如水,我拼命要自己硬下来的心一寸寸的软了。
我眉头一皱,嘴巴一撇,“我知道的,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看我颇有些撒娇的意味,笑着抽出一只手捏捏我冻得发红的鼻头,“知道就好!惜朝,你要答应我,到那边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嗯?”
我乖乖的点头,刚刚在小吃摊上果断决绝的气势跑得无影无踪,我为自己默哀!怎么可以这样对他的温柔毫无抵抗力?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他说。
“不要去送我!”我不假思索的说道,“我怕,我怕看见你,就不想走了。”“八一三”那天在火车站遇到他,他也是这样对我说的,“我们就在这里道别吧。”
曾经,我们在这里约定不见不散,如今,我们在这里说再见。
他吸一口气,点点头,“好吧,惜朝――”他握紧我的手,依依不舍的目光紧锁着我的双眼,而我,却越来越清晰的感觉到,我心里的不舍丝毫不少于他,只是……
忽然,鹅黄色的路灯光刷的一下消失不见,周遭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道路两旁的楼房窗口也同时没了光亮,很快,四远远的传来一声声埋怨怎么突然停电的牢骚。
黑暗瞬间将我们包裹,一片混沌中我们只看得到彼此的目光,痴痴的凝望交汇,渐渐的从心底到眼底,升起了火光。
他的眼神闪了闪,微偏了偏头,慢慢的一寸一寸贴近我的脸,低垂的眉眼情刻骨。
他的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依然明亮的好像把满天星光都盛了进来,吸引着黑暗中的我不由自主的向他靠近,飞蛾扑火一般,明知会万劫不复,却义无反顾。
我像是被他情的双眼催了眠下了咒,慢慢的闭上眼睛,温热的鼻息扑到我脸上,我的心激烈的跳着。
他的唇贴上我的唇,柔软,温暖,我的头轰的一下热血上涌,被寒风吹得冰冷的身体也一下子热了起来。
他放开我的手,手臂缠上我的腰身,猛地一带,我便和他胸膛贴着胸膛,即使隔着厚厚的衣衫,我们依然能够感受到彼此狂乱的心跳。
他的吻热烈的好像燃起了一团火,直要把我的心魂烧得灰飞烟灭,我惊慌无措,只有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攀上他的脖颈紧紧搂住,就算要灰飞烟灭,我也要拉他一起上穷碧落下黄泉!
慢慢的他的吻变得温柔,我仿佛饮了一壶烈酒,迷迷糊糊,醉的不知身在何,只想顺从自己的心,放纵,只想和他一起,沉在黑暗里。
刷!又是那样猝不及防的,眼睛被明亮的光线刺激到,我猛地睁开眼,正对上他瞬间张开的双眼,我们同时注意到我们此时的状况,嘴唇贴着嘴唇,胸膛挨着胸膛……
天哪!这是什么状况?!
灯光下,一切无所遁形。
我毫不犹豫的一把推开他,退后一步大口大口的抢救自己的呼吸。
他也有些尴尬的退开,呼吸急促。
我窘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有干脆的转身离开,逃……
“惜朝!”他在背后大声叫我的名字。
我停下脚步,却不敢回头看他,心仍旧跳得厉害。
“我等你回来!”他喊道,字字敲心。
我呼吸急促,心快要跳出来。我咬咬牙,一声不吭头也不回的跑回家去。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冲到窗边拉开窗帘,看看他还在不在那里……
顾惜朝啊顾惜朝,你……你真是没救了你!!
之后,我去见过晚晴,我答应她,等我在武汉安顿好,就会接她过去。也说不定,一旦上海时局有转机,我们便能很快再迁回来。但是,一想到他说的“我等你回来”,我的心里就五味杂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更愧对晚晴。
但愿离开后,我可以静下来好好的想想清楚。
由于报馆在停刊之初就已经着手准备搬迁,所以我没有等多久就接到了出发的通知,我简单的收拾了衣物用品,又翻翻书架,琢磨着带几本书上路。
然后我看到了他送我的那本“世语新说”,虽然我始终没有看过,但至少也没有把它拿去当柴烧或是垫桌角。
想起第一见面的时候,他为了让我高兴拉着我在书店里不停的找书,我的嘴角便不自觉的浮出微笑。
于是我把这本书放进了皮箱。却没想到,因为这本书,在码头遇上了麻烦。
十六铺码头有不少日本兵把守,乘客们,当然,洋人除外,上船之前行李都必须接受日本兵的检查。
走的那天,下起了冬雨,我们撑着伞打开自己的皮箱让鬼子兵查看。
幸好,报馆的通讯器材和一些关键的东西已经托相熟的洋人代为运到武汉,我们身上只有随身衣物而已。
但是我忽然想到那本书,虽然日本人肯定认不出那是什么,但是跟来的那个汉奸翻译可就不一定了!
若是因为那本书被安上一个宣传“赤化”的罪名,我可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于是我趁他们不注意眼疾手快的拎出那本书迅速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然后气定神闲的看鬼子翻我的皮箱。
什么都没搜到,小鬼子有些郁闷,竟然要搜我们的身!
我们忍无可忍要与他们交涉,却发现语言不通,他们根本不听我们说什么,一个头头模样的小日本挥了挥手,几名日本兵就端着枪野蛮的冲上来。
我电光火石的想着对策,却听得一声洪亮的大喊,“ちょっとまって!(等等!)”
什么?脚倒麻袋?他居然还会日语?我的心又被他惊吓得跳了起来,还以为他不会来了呢
日本兵停了下来,戚少商上前和他们叽哩咕噜的不知说了什么,然后走过来把我拉到一边。
“是不是有麻烦?”他紧张的悄声问我。
我收起自己的雨伞,钻进他的伞下,“还不是因为你那本破书!”我没好气的说。
“在哪?”
“我口袋里。”
他瞟了那些日本兵一眼,然后把伞微微倾斜,正好挡住我们上半身,他迅速伸进我的口袋把书拿出来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接着把伞摆正,“我不是乘客,他们应该不会搜我。”他笑着看看我,“明知道会惹麻烦,你干吗还把这本‘破书’带在身上?”
我白了他一眼,“拿它当柴烧行不行!”
“那这个呢?”他拉了拉我裹在脖子上的淡蓝色围巾,“也当柴烧?”
“还你!”我咬牙切齿的伸手去扯,要不是我自己的那条被我糊里糊涂的不知道丢在了哪,我又不想挨冻,我说什么也不会把他的戴出来。
他却拦住我的手,“别动,会冷的!”声音低低的,温柔的让人无法抗拒。
我不再和那条围巾过不去,垂下眼皮,低声问道,“不是说……不用来送我了吗?”
“要不是因为你遇到了麻烦,我保证你不会看到我的,但是――”我抬起头看他,他淡淡笑了笑,眼波如水,“我却想看看你……”
“少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时,日本兵又叽里呱啦的叫起来,我索性不再跟他说什么,撑开自己的伞跑回同事们中间,远远的冲他笑了笑。
既然人和人的相逢是命中注定的缘分,那么我们的情缘究竟有多,就交给天来决定吧。
想到这里,心里便一下子豁然开朗。
他也弯了弯嘴角,冲我点点头。
我和同事们还是没有逃脱被搜身的命运,但好在身上已经没有危险物品,顶多是被小日本占点便宜,我咬牙切齿的默念了十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搜身就结束了。
我们拎着行李上了船,回头看戚少商,他仍站在码头撑着伞望着我。
船开的时候,我的同事们全都跑到甲板上来,向着渐渐远离的外滩挥着手,又喊又叫:
“再见了,上海!”
“上海,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一定会回来!”
我知道,大家其实谁都不想走。
《申报》是属于上海的,我们一定会再回来!
我看到远的戚少商笑得露出两个酒窝,他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一定在心里说了无数“我等你回来!”
黄浦江掀起层层白浪,船只渐行渐远,我忽然想起谭嗣同的那句诗――
去留肝胆两昆仑。
不管是留在这座孤岛坚守到底,还是离开故所去开辟新阵地,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或早或晚,我们都会殊途同归。
- 代表时间的分割线-
武汉的冬天的确比上海冷的多,但比起北平来可就差得远,虽然我的手还是天气一冷就变得冷冰冰,但至少经受过北方严冬的考验,武汉的冬天就没有那么难挨了。
我们设在汉口的临时报馆是租用的江汉路附近一栋简陋的二层小楼,设施条件怎么都无法跟上海的报馆大楼相比,但在这里,我们总算可以继续工作,继续出版,至于怎样发行到上海,则是老总和经理们需要考虑的问题,我们编辑部的成员只需做好新闻就够了。
然而最近收到的消息却很少能让我们乐观,苏州沦陷、无锡沦陷、常州沦陷,一路败绩……南京沦陷、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嘉兴沦陷、杭州沦陷……整个华东地区失守,日本人又把目标对准了武汉和广州……
不知道我们在武汉还能呆多久,哪一天日本人打来了,我们就必须再转移,战争时期,报纸和军队一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因为局势一直不稳定,来武汉将近两个月,我始终没有接晚晴过来,她留在上海租界会安全稳定的多。
转眼已是早春二月,天气乍暖还寒,但阳光已经明显变得温暖的多,闲暇时候,我喜欢到江汉路逛一逛,这里也是外国人的租借地,因此道路两旁都是欧式风格的洋建筑,这常常让我想起上海的南京路和外滩。
沿着江汉路一直走到头,从海关大楼那里转个弯,前面不远便是汉口江滩,长江边的沙石很粗砺,踩起来很是硌脚,但晴天时,我还是喜欢来这里走走,晒晒太阳。
天气虽然有些回暖,我依旧把自己包裹的很严,戚少商的那条围巾已经被我戴得起了毛球……遵照“医嘱”,我孤身在外,酸甜苦辣,冷暖自知,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事实上,我和戚少商没有通过电话,没有写过信,我们唯一的联系是报纸。
我每天都会买一份《中央日报》,看他通过上海的外国通讯社发来的报道,只要看到报纸上有他的署名,白纸黑字,我便知他还平安。
而他在上海,想必也能从《申报》上看到我的报道吧。
很多同事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坚持每天至少发一篇稿,他们不知道,我不是工作狂也不是为了多挣那一点稿费,我只是不想让他一天看不到我的消息而已。
而他也一样,从我到武汉的那一天直到现在,发稿从来没有间断过。
(十二)
这天采访回来经过东湖,忽然很想去国立武汉大学看一看。
大学毕业一年多,常常忆起当年同学年少意气风发,可惜北平短时间内不可能回去了,看不到母校,逛一逛武大校园也算是弥补心里的缺憾吧。
然而这一看越发勾起了我的怀念,文学院建得好像大前门,狮子山上的图书馆颇似天坛,银灰色的墙壁,碧绿色的玻璃瓦,不禁让我想起红墙绿瓦的老北京城,还有母校燕京大学的校园,虽然是英美教会办的大学,但校内建筑却全部都是雕梁画栋高槛斜檐的中国古典风格,虽比不上武大这样依山傍水湖光山色浑然天成,却也自有一番古色古香书意盎然。
我不由的想起当年,贝锫デ暗男」愠。同学们常常在那里聚会演讲,未名湖畔的思义亭,是我喜欢晨读的地方,我还记得燕大“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的校训,记得“一二?九”学生运动时的轰轰烈烈……忽然间很想念母校,很想念老师和同学。
当年我最尊敬的戚老师竟是少商的父亲,如此的机缘巧合……
不知道戚老师身在日本侵占下的北平,是否一切安好?
“顾――惜――朝?是你吗?”
忽然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声音很熟,熟到令我不敢相信,天底下竟有这种奇迹!我刚刚才想到的人,一转眼就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回头,眼睛使劲眨了两眨,才确定自己没眼,“戚老师,怎么是你?!”这,太难以置信了!
“真的是惜朝啊!哈哈……”戚老师大笑着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最近一直在《申报》上看到你的名字,没想到今儿就见到你的人了!”
“我……”我的大脑仍在片刻的混沌之中,看着眼前这人一袭灰蓝色长袍,双鬓添了银丝,脸颊清瘦的微微凹陷,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透着清明和睿智,熟悉的暖暖的笑容,有如和煦的春风拂面,让我心头不禁一热。
没有这样的父亲,他的眼神怎会那样明亮,笑容怎会如此温柔!
我大喜过望,“戚老师,你怎么会来武汉的?你不是应该在北平吗?”
“唉――”戚老师长叹一声,“北平被日本人占了,大学只好迁出来,我们现在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暂时先在武汉落脚,接着可能还要继续南迁……”
“怎么会呢?”我不禁惊讶,“燕大是洋人办的学校,日本人是不干涉的,难道……?”
“燕大当然没有迁,”戚老师不急不徐的向我解释,“迁的只是我们报学系!”
“为什么?”偏偏我们报学系要迁?
“你毕业之后,发生了好多事……”戚老师顿了一下,接着说,“你应该知道,其实一直以来,我们报学系内部都存在着很大的学术分歧,一些洋派的教师支持西方新闻理论,主张报人要坚持自由、中立、客观,不带任何倾向性,而我们主张的新闻学,不是照搬西方的理论,我们报人在这样一个动乱的时代,就应当为救国、为革命而服务!异族欺凌,国将不国,谈什么自由客观岂不是空话!”
“我明白!”我点点头,这种分歧表面上看起来只是学术理论的分歧,实际上暗含的却是某些政治立场的问题。我们这个学科与文学艺术数理化都不同,那些学问是无国界的放之四海皆准,而新闻,却永远和政治分不开。
一旦在这个敏感的方面产生冲突,那结果――
“所以,你毕业后不久,燕大报学系就分裂了,一部分留在燕大,另一部分,就是我们主张新理论的这一派,从燕大分离出来,并入北大新闻系,北平一沦陷,我们就跟着一起转移了……刚刚我来武大是为拜访一位老友的,我们的临时校舍离这里不远……”
“原来是这样……”我皱皱眉,低声自言自语,“怎么少商没跟我提过……”
“哈,你认识少商的时候,这件事都发生很久了,他忘了提也是正常的事……”戚老师的耳朵怎么这么尖!
燕大和北大的新闻系合并,这下子他真成了我的师兄了!可是,“戚老师,你怎么知道我……”和他的事……
戚老师马上说道,“少商给家里写信的时候总是提起你呢……”
“提我?”我极力掩饰心里的小小激动,“不会是说我坏话吧?”
“怎么会呢?”戚老师笑道,“少商说,他跟你――相逢恨晚!”
相――逢――恨――晚……
的确是,若不是他一毕业就去了上海,说不定我们五年前就见面了……
如果我们能早一点相遇,是不是一切就会变得不同?
只是人的际遇,我们又怎能左右?
“惜朝,在想什么?”戚老师狐疑的看着我。
哎呀,走神走得太专注了……我的脸红了红,赶紧摇头,“没什么……”
接着我在戚老师的盛情邀请之下去了平津几所学校组成的联合大学设在武昌的临时校舍,在那里我见到当年班里留校任教的几名同学,还有久未蒙面的师母。
当年的班长周希天一见我,便立即热情洋溢的要给我一个拥抱,我自然是毫不犹豫的躲,周希天撇撇嘴看着我,“一年多不见,小顾还是这么腼腆啊……”
我不愠不火的扫他一眼,“含蓄是中国人的美德!”
周希天不禁笑道,“小顾的嘴巴就是厉害,一下子就说得我好像崇洋媚外似的!”
“再厉害也比不过你呀!”我瞪他,“当初是谁一见我就说我身子瘦得像豆芽,脸蛋嫩的像豆腐,头发像打了卷的豆苗……我说你家是不是卖豆汁儿的?找个好点儿的形容词会不会!”
他也不服气的回道,“那又是谁把我的名字叫成‘添稀粥’的?”
“哈哈哈――”老师和同学们都不由的笑起来,站在“粥”班长旁边的是女同学万红,这个女孩看似文弱,当年却是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学生运动领袖,她打着圆场笑道,“小顾啊,你也别怪咱们‘稀粥’班长,他这个人就是口是心非,其实他当初是...是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男生,一时间思维混乱口不择言了,哈哈......”
“你瞎说!”“添稀粥”马上抗议,“小顾,你别听这丫头胡扯,这丫头当年还暗恋过你呢......”
“添!稀!粥!”万红一张俏脸立刻通红,一双大眼睛忿忿的瞪着周希天。
“万红你也别不好意思,”另一名男同学小何插嘴道,“当年仰慕小顾的女孩子多了,就连傅家的千金都……”
我的脸色刷的变了,周希天和万红猛向小何使眼色,小何也马上意识到这似乎不是个好话题,赶紧识相的闭嘴。
气氛突然变得很尴尬,我不得不若无其事的笑笑,“没关系,都过去那么久的事了,没什么好介意的,至少,当年流言蜚语满天飞的时候,你们三个,从来没嘲笑过我……哦,对了,我和晚晴就快结婚了,到时候,如果我们还有幸在一个城市的话,我请你们吃喜糖!”我努力做出喜悦的样子,却悲哀的发现,我的心里并没有那种应有的喜悦。
“那恭喜你了!”尴尬的气氛解除,大家又笑哈哈的对我说恭喜。
我的心里却突然乱了,不由的又想起曾经我问他想要怎样的生活,他说他想要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携手并肩寻理想赴国难指点江山激昂文字,想要酒逢知己千杯少,心有灵犀一点通,想要上穷碧落下黄泉生死同命不见不散……
“换作是你,你愿意吗?”我记得他当时这样问我。
我真的很想告诉他――我愿意……
可是我别无选择,或许这就是相逢恨晚的结果。
大家还在继续谈论我,半天没说话的师母说道,“惜朝当年很受同学欢迎嘛......”
“那当然了!”小何抢着说道,“当年‘一二?九’的时候我们游行到长安街,小顾同学一场即兴演讲,在场围观的所有老少爷们姑娘小姐,从街头到街尾,没有一个不倾倒的!”
“你们...太夸张了吧!”我哭笑不得,长安街有多长?就算我有那个魅力,也没那么大嗓门好不好!不过这倒是成功的拉回来了我严重走神的思绪。
师母突然盯着我,确切的说是盯着我脖子上的围巾,她走过来,随手扯起围巾垂下的一角,摸了摸,抻了抻,“咦?这不是我几个月以前寄给少商的那条吗?这纹是我亲手织的呢!”
我的脸刷的热了,这个人,怎么能把妈妈亲手织的不远千里寄来的围巾就这么随随便便的送人了!
戚老师也凑过来,摸了摸看了看,“好像是……我当初就说这种毛线不太好,你看,都起球了吧!”
“当时不是没钱买好的嘛……”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完全忽略“主人”存在的研究那条围巾,我脸红到了脖子根,吞吞吐吐的解释,“这个……那是……少商他……”
“没关系!”师母抬起头来对我爽朗的笑笑,我发现,少商那对漂亮的酒窝随他妈妈。
师母总算放开了手,“少商和他的朋友向来都不分彼此亲密无间,这孩子啊,就是比较热心,哪怕是认识一天的朋友,都能慷慨解囊两肋插刀……”
看师母的神情似乎并不像在对我说话,而是自顾自念怀起久未见面的儿子。
但是听了这话我心里却极度的不爽,不分彼此?亲密无间?他对谁都是这么好的吗?我忽然很想扯下这条起了毛球的破围巾丢进长江!
可是,他对我,总是不一样的吧……我又想起那天停电的几分钟,不禁耳热心跳…
但很快我又不禁怨恨自己,怎么突然变得这般小女儿心态,居然纠结起这种小事来!
我赶紧回神,最近走神的频率和程度越来越不可收拾……
“戚老师,如果你们不是很忙的话,可以去上海看看少商,你们都好久没见过面了吧?听说师母也是上海人……”
“不用了,”戚老师满心欢喜的说道,“少商过几天就来武汉看我们了。”
“少商要来!?”我拼命压制自己雀跃又矛盾的心情反问了一句。
“是啊,”师母笑得合不拢嘴,“说不定会把未来媳妇也带来给我们看看呢!”
我的心情瞬间一落千丈跌进谷底,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于是我便向大家告辞。
戚老师却跟我说,“惜朝,下个礼拜一来学校给我们的学生讲堂课怎么样?”
“啊?”我惊讶,“让我讲课?”
戚老师解释说,“上海一沦陷,很多报纸迁到武汉,许多著名的报人都聚集到此地,这是个大好时机可以请业界的知名人士给我们新闻系的学生上上课。”
“可是我,资历还浅呢……”
“资历浅没关系,你的成绩有目共睹,再说你也是我的学生,就当是给你的师弟师妹讲讲工作经验好了,怎么样?”
“那好吧。”我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再说,讲课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回到报馆,忙完工作,我便开始着手准备下星期讲课的内容,若是演讲,我可以完全不用准备即兴发挥就好,但讲课的话还是不好太随意,总不能站在讲台上东拉西扯误人子弟吧。
可是我却郁闷的发现,我的精力根本无法集中,满脑子都是戚老师说的“少商过几天就来武汉”……
他要来了,可是我,当初对他说,要他给我时间好好想想清楚,可是两个月了,我却仍然想不出一个结果。
确切的说,每当我想起这个问题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和他在一起的点滴往事不断回放,是他在我耳边讲过的每一言每一语,是他看着我时明亮又情的眼睛,是他笑起来一一浅溺毙千千的酒窝,是他紧拥着我的温度,是那个停电的瞬间,他热烈又温柔的吻――一想起便让我心乱跳浑身战栗…如此,我哪里还有理智去想,我根本不敢去想……
一个人,叫我放不下,忘不掉,时间和距离都不能冲淡的感情,却偏偏是禁忌的,不该发生的,我究竟该怎么办?
如果我们能早几年相遇,我没有遇到晚晴,他也不认识息红泪,我或许不会有这么多顾虑,而如今,我却不可以为了他,辜负一个对我情意重的女人。
怪只怪我们相逢恨晚,天意不怜……
礼拜一那天,我收拾整齐,准备去联大讲课,走之前,我不忘取了当天的《中央日报》来看,可是翻来覆去几乎把所有的版面都翻遍也找不着一篇署名“戚少商”的文章,如果不是上海那边出了什么意外他们发不了稿,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少商他离开上海了,说不定已经到了……
心里竟然没来由的紧张起来,想当年站在长安街面对人山人海做演讲都脸不红心不跳,可此时,一颗心竟不安又兴奋的无法形容。
可我究竟兴奋个什么劲?人家是带着未来老婆来看父母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暗骂了自己一句自作多情,赶紧收拾好心绪准备迎接我人生第一教师经历。
当年在燕大,戚老师曾经建议我留校教书,因为他觉得我的性格更适合留在校园里做学者研究学问,而不是在各种团体派别利益冲突矛盾复杂的新闻界做记者,事实上,若不是当初傅宗书害得我在北平呆不下去,也许我真的会听从戚老师的建议。
这讲课就当是纪念我还未出生就夭折的教师生涯吧,所以我的心里忍不住有些激动。
这是一间很大的阶梯教室,新闻系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到了,还有许多慕名而来的外系学生,当然他们恐怕不是慕我的名,今天还请了另外两名老牌名记者,我是排在他们后面讲的,那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当时教室里变得有些混乱,大家似乎是听课听累了,开始交头接耳,许多慕那两位老记者之名而来的同学已经蠢蠢欲动准备离开,场面有点失控。
戚老师怕我觉得尴尬,还特地过来安慰我,并且想出声阻止学生们继续喧哗。
我赶忙阻止他,给了他一个自信的微笑,大步流星走上讲台,站定,清了清嗓子,“大家好,我是《申报》的记者顾惜朝!”
一个毫无创意平平淡淡的自我介绍,教室里立刻安静了,交头接耳的同学都转过头来看着我,那些迈出一只脚准备离开的学生又坐了回去,我不由的淡然一笑,台下便是一片压抑的呼声,不少人窃窃私语,“原来《申报》著名的战地记者这么年轻这么……”
这么什么我就懒得听了,要想压得住轴镇得住场,光靠第一印象是不行的,最终还得看我的讲课水平。
我开始侃侃而谈滔滔不绝,讲我的战地采访经验,讲军事报道的尺度原则,讲我在前线的亲身经历,一直讲了两个小时,天都黑了,却没有一个人中途退场。
忽然就觉得很有成就感,当初没留下来做老师还真是――有点遗憾。
或者我可以考虑像戚老师那样,先做记者,等年纪大点跑不动新闻的时候就去大学教书,退休以后就住在校园里养老,最好身边还有爱人陪伴,白首终老……多么理想的人生啊,只可惜……
我不得不佩服自己,如今一心二用的本事越来越厉害,一边讲着课一边还能为自己规划着未来人生。(= =llllll)
更要命的是,当我想起“爱人”的时候,脑子里浮现的竟是我和他,白发苍苍的样子……
这根本就是做梦吧?我忙赶走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到了学生提问的时间了。
学生们七嘴八舌的问我了很多问题,在他们看来我曾经在前线的工作既危险又刺激而且意义非凡,对意气风发敢于冒险的年轻人来说颇有吸引力。相比之下,刚刚那两位老记讲课后的提问就显得冷清多了。
后来有个同学问我,“你在前线遭遇的最危险的经历是什么?”
我不禁勾起嘴角微笑,“最危险的那,是我只身一人穿越敌军的防线去见我的……我的同事,结果遇到了日本兵……”
“那后来怎么样?”大家紧张的看着我,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我在讲这么危险的经历时居然还是一脸梦幻的笑容~~
“后来……”后来我遇到他,我们解决了几个日本兵,然后一起逃,一起躲进破旧的黑漆漆的民房,他说他为了我做什么都值得哪怕陪上他的命,他说要陪我上穷碧落下黄泉生死同命……和他一起的每一分记忆总是能让我感动不已。
“后来恰好遇到我们的军队,化险为夷了。”
所有人都失望的“哦”了一声,觉得这么惊险的故事我竟然只是轻描淡写的讲了一头一尾,一点细节都没有,实在很难满足他们的好奇心理,但是,那中间的过程,是我和他的秘密,又怎能随随便便对人讲?
那个同学又接着问,“你在最危险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怎么讲课变成我被采访了?这些学生倒不愧是学新闻的。但我并不介意,只是答案还是只有一半,“我想的是我与一个朋友的约定。”
“什么约定?”好多人异口同声。
我笑而不语,同学们不禁又露出失望的表情,这时后排一个女生突然喊道,“你说的朋友是不是女孩子啊?你是不是和她约定要平安回去见她,然后你们……”
女孩子的想象力就是丰富,我好笑的摇摇头,“当然不是……”
“啊?”更多女生失望的嚷嚷,“真可惜,不然这该是多么浪漫凄美的故事啊!”
“谁说只有一男一女的故事才凄美?”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这么大间教室顿时鸦雀无声……
完了!我怎么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所有的人大眼瞪小眼,我都不敢扭头去看坐在第一排侧面的戚老师是什么表情,教出我这么离经叛道的学生~~
对了,貌似害我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也是他教出来的……
我赶紧脑筋千回百转的想着该怎么为自己解释开脱,这时却听到最后排传来一个声音,“顾老师的思想蛮新派的嘛!不过讲得很有道理哦!”
我的大脑“嗡”一下,他居然在这!他什么时候来的?
我赶紧抬起头向后看,果然是那双大大的眼睛,招摇的酒窝,勾着嘴角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我的心猛地一阵悸动,脸上不由的发热,居然让他听到我说那样的话!
看到几乎所有同学都转过头去看他,我突然意识到,这个比我更“新派”的家伙不会即兴发表个什么宣言来抒发他的新观点新思维吧?千万不要啊!否则我只有找个地缝钻了……
我收起因思念澎湃而不由自主泛起的淡淡笑意,阴着一张脸拼命向他使眼色,他却熟视无睹一般根本不理,继续他的发言,“凄美的故事不一定是男女之间的爱情……”
不是吧~~我几乎要开口阻止他了,却听他说道,“朋友、兄弟、姐妹、亲人之间,很多故事都能同爱情一样感动人心……”
呼――我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
“就拿朋友来说,古有伯牙子期,知音死而琴断,还有……可惜这堂课不是历史也不是文学艺术,所以我就不跑题了,”他笑着把目光投向我,“我只想问下顾老师,你所说的那位朋友,于你,一定很重要吧?”
教室里一百多号人头刷的一下子转过来看我,我一怔,却看到远的他眼底含笑,满含期许的看着我,我的心里一动,竟是不自觉的点点头,但还未等他笑意扩大,我马上补充,“但如果我是子期,我不会愿意看到我的知音在我离开后再不抚琴,须知知音固然难得,但天大地大,天空海阔,又何必为了一人之离去就把什么都放弃,大丈夫应志在家国天下,人生的乐趣、理想、希望又何必只系在一个人身上……”
他一直微笑着听我说,我知道他是明白我的意思的,淡他却轻笑一声,一百多号人头又刷的转向后面,他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纵使天大地大,天空海阔,若没有知音之人与己共赋高山流水,同看闲庭日落,那样的人生岂不寂寞?家国天下,我也愿意与志同道合之人寻理想赴国难……换作是你,你不愿意吗?”
一百多号人头又刷的转过来看我,我说你们脖子不累吗?
为什么他要这样坚持呢?分开两个月,他,哪怕有一点点动摇,我就可以努力说服自己,以后不要再胡思乱想,不要再做那些不切实际的梦,可是,为什么,他一定要这样坚持呢?我该怎么办?
我们隔着远远的距离,我仍然能够感觉到他炽热的眼神,仿佛要把我融化一般。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心里充满着悸动和希冀,既喜悦又无措……我咬咬嘴唇,蚊子哼似的挤出三个字,“我…愿…意…”但我肯定,这三个字只有我自己听的到。
但我还是看到他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我赶忙低下头收拾书本,台下一百多号人看着我满脸的烟霞烈火,呆了……
我还是没去敢看戚老师是什么表情……
气氛诡异的很,幸好戚老师及时的说了一句“下课”,我总算解脱了,赶紧夹起书本准备走人,却被一群男女学生呼拉一下围住,继续问我一系列他们所好奇的问题。
我被缠得不得脱身,又不能对这些“求知欲”甚强的学生发火,正无奈的时候,我看到他走过来,高高的个子在人群中很是显眼。
他一边嘴里念着“借光”一边挤进来,顿时不少女生向他投去颇为痴的目光,很不爽~~
他挤到我身边,对众人露出他的酒窝,“借你们顾老师用一下!”然后趁着众人目瞪口呆的时候抓住我的手拉着我跑出了教室。
他拉着我一直不停的跑,穿过武昌的大街小巷,我任由他拉着,就像从前的每一,我们携手穿过人潮汹涌……
我们一直跑到江边码头才停下来,然后站在原地叉着腰大口大口的喘气,好久没做过这么剧烈的运动了……然后我们看着对方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样子,大笑起来,就好像那在他家门口时一样。
突然好像回到从前,我们初识不久的时候。
“你是不是住在汉口?我送你过江。”他说。
“可是戚老师……”我们就这么跑出来了……
“放心啦,我跟他说了,”他忽然很严肃的看着我,“我今天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谈,去你的住好不好?”
“什么重要的事?”我疑惑。
“回去再说。”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跑去买船票了,真是个自说自话的家伙!
我们坐轮渡过江然后搭电车回到我的住,我万分怀疑我这样做是不是引狼入室?
报馆给我们租住的房间很小,全部的家具只有一张床,一副桌椅,还有衣柜和杂物柜,我对戚少商说“随便坐”的时候才注意到我屋里只有一张椅子,而那张椅子有个钉子松了,坐上去摇摇晃晃的,所以这些天我都是把桌子搬到床边,把床铺当椅子使。
“你让我坐哪?”戚少商特无辜的看着我。
这个……似乎只有床上可以坐了……
戚少商倒是不客气的一屁股坐下去,我赶紧把他拉起来,“先把大衣脱了!”在外面跑了一圈,这得沾了多少土啊!
他一边脱一边埋怨,“大男人怎么这么洁癖?要不要把裤子也脱了?”
我的脸刷的一下红了,他笑得狐狸似的把脸凑过来,“想什么呢?脸这么红?”
我白他一眼,“我还有篇稿子要写,有什么事等我工作完了再说,你自便!”说完,我又怕这个不老实的家伙在我写稿的时候骚扰我,我从桌上随手拿了一本书递给他,“要不你先看会儿书?”
他接过书来瞟了一眼,扁了扁嘴,“看过了!”
“再看一遍!!”我瞪他,他马上老实了。
我埋头写稿,他,果然翻了几下书就坐不住了,开始在我的屋里乱转,然后蹲在那张坏掉的椅子旁边,左看右看研究了半天,接着一声不吭的开门出去!
我不禁疑惑,过了好一会儿,他竟然拎了一把锤头几个钉子回来,然后开始“叮叮咣咣”一阵乱忙。
“你在干什么?”吵死了!
“当然是帮你修椅子了!”他答得理所当然,接着埋头砸钉子,看那架势,还真挺像模像样的。
我集中精神努力忽略他制造出的噪音,埋头写了二百字之后,那人捶着后腰站起来,用手按了按椅背,“大功告成了!哈哈!”
这么快?我走过去看了看,前后左右按了按,果然变稳当了!我不禁笑道,“要是你以后再失业,可以考虑改行做木匠!”
“那怎么行?”他马上否决。
“你歧视劳动人民!”我给他扣帽子。
“当然不是!”他笑笑,“我是怕,我变成木匠就配不上你这个知识分子了!”
我脸一红,转身回去继续写稿,不理他。
他也识趣的不打搅我工作,拿起书来看,十分钟后,稿子完成,我站起来对他说,“我现在过总编那里交稿,你等我一下。”
他点点头,我出了门。
回来的时候,我一推开门,正看到他把那本书放下,随手拿起桌上的剪报本就要翻开,我一惊,赶忙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夺过来藏在背后,“这个不能看!”
他疑惑的瞪大眼睛,“不就是剪报吗?有什么不能看的?又不是日记!”
“不能就是不能!没理由!”我不讲理的说道,脸上有点热。
可他却不肯善罢甘休,“不给看就是有秘密了?你激起我的好奇心了!”
他眼神暗了暗,大步迈到我跟前,两只手利落的毫不客气的招呼到我身上――最怕痒的地方。
惨了,我差点忘了,我的弱点他是知道的……
“哈……不要……快放手……啊哈……”我受不了的伸手去挡他肆无忌惮的爪子,他却趁机抢走了我的剪报本。
他放开我,从后往前翻着那个厚厚的贴满报纸文章的本子,脸上的酒窝越来越,而一旁的我,脸越来越热。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眼中笑意浓浓,我却转过身去不看他,赌气的说了句,“我只是觉得你的文章写得好而已!”
然后我听到本子被轻轻放回桌子上的声音,接着我的腰上一麻,竟是他从背后伸过手来揽住我的腰,我的身子不由的一颤。
他贴着我的后背,脸挨着我的脖颈磨蹭,温热的鼻息扑到我耳边,我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他的唇蹭上我的耳廓,低声沉吟,“很想我吗?惜朝?”说着,炽热的吻已经落到我的脸颊上……
我的呼吸更加急促起来,思念如潮瞬间将我没顶,分别的日子,我对他的念想随时随地无不在,想忘掉,根本就是徒劳。
落在脸颊的吻细密而温柔,让我想到那个晚上黑暗中我们曾经那样……热烈的吻过,那种让我沦陷其中却不想自拔的感觉,我久久不能忘却,每每想起他,就那么自然而然的想起那天的吻,禁不住耳热心跳。
我不得不承认,我爱极了被他亲吻的感觉,然而那分明是禁忌的,是不应该发生的,而且让我产生了背叛的感觉,背叛了那个对我情意重的女人……
愧疚感油然而生,所以当他转到我面前,寻着我的嘴唇要吻上来的时候,我咬咬牙一把推开他……
“你不是说……有……重要的事跟我谈吗?”我的呼吸一时好难平复,我垂下眼皮不看他。
他走过来,按着我的肩膀逼我抬起头,双眼的看着我,“惜朝,跟我回上海。”
(十三)
“惜朝,跟我回上海!”
看他的神情绝对不像开玩笑,可是,怎么这么突然的要我回上海?
“你给我个理由!”
“我先告诉你一个消息――因为上海很多报纸都有洋人的投资,而日本人的新闻检查害得大多数报纸停刊,影响了洋商的利益,于是租界当局向日本人提出抗议,经过交涉,日本人同意只要是外国人注册的报纸就可以免去检查。”
这真是个好消息!“这么说,如果我们的报纸找一个洋老板,在外国注册,就可以逃避日本人的检查了?”
“嗯!”戚少商点点头,“现在上海已经有好几家报馆通过这种‘挂洋旗’的方式复刊了。”
“那么《申报》也可以回上海了?太好了!”真没想到转机来得这么快!“只是,要马上找到一位洋老板也不容易啊!我们恐怕还要在武汉留一阵子。”
“惜朝,我的意思是――”他停顿一下,抿了抿唇,说道,“不要留在《申报》了,过来帮我!”
“帮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实在不明白。
“是!”他的眼中燃着一种意兴风发的斗志,“我们自己办报纸!”
“自己办报纸?!”这……我可从来没想过。
“目前上海报业萧条,很多有影响的大报要么迁走要么停刊,占据舆论前沿的尽是些伪政府的亲日卖国言论,而老百姓都十分关心抗战,如果我们能在这个时候办一份报纸宣传抗日,一定会有好销路。”
“你说的没错,可是――我们哪里有钱办报纸?”
“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他笑道,“我用我的房子做抵押向银行贷了一笔款,此外,我从前在《新闻报》的同事有不少愿意过来帮我,大家也合伙筹了一笔钱,总之,钱的方面不成问题!我还请到一位洋人朋友做我们的挂名老板,帮我们在美国注册。”
“这么说你都准备好了?”动作还真快!
“当然!”他扬扬眉毛,双手按在我的肩膀上,“不然我怎么敢来找你?惜朝,回上海去,帮我,好不好?”
他闪着大眼睛充满期待的看着我,我却突然升起一个恶劣的念头,于是我挑挑眉,颇不以为意的问道,“可是我为什么要离开《申报》呢?我在《申报》做的好好的……”
“再好也是给资本家打工!倒不如我们自己干!”
“可是自己办报纸风险很大的!”
“我相信你不是个害怕冒风险的人!”
好,算你说的对!“可是《申报》给我包吃包住呢!”
“我也可以包你吃住啊!我家那么多房间,你随便要哪一间都可以!”
这,听起来不错,他的房子可比报馆的员工宿舍好多了!“可是《申报》给我的薪水……”
“我给的你不会比《申报》少,但是……最初可能会少一点点……”他不好意思的笑笑,“不过惜朝你也不是那种贪财的人吧?”
当然不是,但我总要保证自己的温饱才行啊!“可是《申报》总算对我有知遇之恩,总编也很欣赏我……”
“我也很欣赏你啊!”他抢着说道,“你看你在《申报》只做个小记者,如果你过来帮我,我请你主持笔政!”
“你不是开玩笑吧?!能做主笔的都是资报人,我只是个入行一年多的小记者,连编辑都没做过。”这个人真是太乱来了!
“没关系,我相信你的能力!”他认真的神情让我相信他是真的相信我。
但是,“你相信我,读者会信吗?一张报纸没有一个有份量的主笔,是很难建立公信力的。”
“那不是还有我吗?”他信心满满的拍拍胸脯,“想当初我也是《新闻报》的‘台柱’来着!”
“那你自己做主编不就行了?干吗一定要找我去?”我继续挖空心思的找理由。
“要把你从《申报》挖过来,条件当然要有足够的吸引力才行啊!”
这个条件果然比较有吸引力,做主编?呵呵……这一直以来都是我奋斗的目标啊!但是我还是不想那么容易就应承他,“可是我现在有点喜欢武汉了,不想回上海了怎么办?”
“啊?”他皱皱眉,揉揉额头,努力搜索能说服我的理由,“这个日本人已经盯上武汉了,说不定这里很快就会打仗,你不是一样要离开?相比之下,上海虽然已经沦陷,但有租界庇护,环境反而稳定的多,怎么说你在上海也有一年多了,总不能弃‘江东父老’于不顾吧?”
“可是――”
“还有可是?!!”他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忽然像个孩子似的晃着我的胳膊哀求,“不要再可是了好不好,惜朝?”
我暗暗得意,甩开他的手,“总之你说不出一个让我信服的理由,我是不会跟你回上海的!”
“惜――朝~~”,他无力的翻个白眼,一声长叹,然后扁着嘴很委屈很委屈的看着我,“我都说了这么多理由了”
我努力的无视他突然变得很孩子气的可爱模样,表面上继续做出不为所动的样子。
“惜朝!”戚少商皱了皱眉,突然握起我的手放在胸前,“惜朝,我需要你……帮我,既然我们志同道合,为什么不一起开创我们自己的事业呢? 惜朝,你说过的,我们的事业,你不会放弃,不是吗?回来帮我好不好?惜朝~~”
他那副又无辜又哀求的神情,还有他说的这番话,让我,很动心……可是,真的要跟他回去吗?当初来武汉不就是为了避开他,不再和他纠缠不清吗?为什么事到如今,不仅避不开他,反而和他越来越扯不清?我的心里还是有一丝犹豫……
他见我不说话,呼吸一口,破釜沉舟般的说道,“那好,最后一个理由――”他一把将我圈进怀里,低头吻了上来。
我措手不及,唇上被一片柔软覆盖的时候,翻江倒海的热流涌上头顶,淹没了我的思绪,脑中瞬间被与他亲吻的美妙感觉填满,我下意识的挣扎都变成徒劳。
可是为什么,我们两个男人之间,总是发生这种禁忌的事?他到底当我是什么?朋友之间应该这样吗?
一丝残存的理智,让我努力甩开头避开他的唇,他的唇便擦着我的脸颊滑到耳畔,停住了,他疑惑的扭过头来看着我,眼中是因我的躲避而浓浓的失落。
“惜朝――”他轻声唤我的名字,低沉的声音很是蛊惑。他垂着眼皮盯着我被他反复啄磨吻咬过的红唇,意犹未尽。
我却突然觉得羞愤,用力推他,他却死死的揽住我不肯放手,“戚少商!”我挥手在肩上狠狠捶了一拳,“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朋友你的知己,为什么,总是要对我做这样的事?”
他愣了一下,片刻之后却手臂一收把我抱得更紧,嘴唇蹭到我的耳边辗转,“惜朝,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还是你根本就在逃避?”
耳畔又麻又痒,我难耐的蹭蹭他的脸颊,在他看来,这样的动作既亲昵又像是撒娇,他轻笑一声,吻了吻我的脸侧,“惜朝,不要再逃避了好不好?我知道你心里有我,跟我回上海去好不好?”
我偏过头避开他的亲吻,脸埋在他的肩窝里,说出话的声音闷闷的,“知道又怎么样,我们都是男人,你有女朋友,我也有未婚妻,我们,不可能的......”
“我明白...”他稍稍拉开我们的距离,捧起我的脸,认真的情的凝视,“所以,我从来不敢随随便便对你说我爱你,更不敢奢求你放下一切跟着我长厢厮守一生一世,你有你的顾虑,我明白,我绝对不会勉强你,不会让你为难。现在我的希望只是,你能和我一起,共同完成我们指点江山、秉笔救国的理想,共同为我们的事业奋斗,我们一直都是志同道合的战友,不是吗?虽然只是这样我会觉得遗憾,但我知足!惜朝,不要拒绝我这唯一的愿望,好吗?”
“少商...好,我答应你!”这番话让我毫无拒绝的余地,一个如此懂我、体谅我的人我怎么忍心去拒绝?更何况,我,也爱他,只是这三个字,我想我不须说他都会明白。
“惜朝!”他得偿所愿的咧嘴笑得灿烂,捧着我的脸,嘴唇又凑上来,意图不轨。
我伸手在他含着酒窝的脸颊上捏了一把,“刚刚是谁说我们是志同道合的战友的?这是战友间该做的事吗?”
他揉揉脸不以为然的笑,“我也没说不能是别的,只要你不反对就好......”
“我可没说我不会反...唔...嗯......”
老天作证,我不是不想反对,只是嘴唇被堵上了,我说不出话来......
于是,我终于纵容他,也纵容自己,尽兴的拥抱亲吻,即使不能长厢厮守,至少此刻,我们能够拥有彼此的温度。
但事实证明,有些人是不能纵容的,否则他就会得寸进尺。眼看着他把我的嘴唇咬得又红又肿,还意犹未尽的打算啃到我的脖颈上来,真过分!当我这是武汉鸭脖子吗?!
我果断的推开他,冷着脸一指门口,“出门左拐过三条街有条精武路,路口有家精武鸭脖子很美味的,你要是饿了去啃它好不好?”
“哈哈哈――”戚少商大笑不止,“惜朝,你...你...真是太可爱了,哈哈...可我就是喜欢啃你的......”
“滚!”我拍开他嬉笑着凑过来的脸,“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哦。”他失落不已的瞄了瞄我桌子上的钟,忽然眼睛又亮起来,“没船了。”
“什么?”
“太晚了,这个时候轮渡都停了。”
“啊?”我们竟然不知不觉的耗了这么多时间!
看着他的表情得意洋洋心怒放,我瞪他一眼,没好气的给他一句,“游回去!反正我看长江也不是特别宽......”
“什么?”他叉腰瞪眼极度不满的看着我,“我又不是属鱼的!”
“汉口那么大,你随便找个地方住好了!”
“喂,我人生地不熟的,万一遇上黑店怎么办?你都不担心我吗?”
“担心你?黑店遇上你,绝对是他们比较倒霉!”
“惜朝~~~你这间屋子虽然小了点,不过挤一挤还是没问题的吧?”
“哦,那你打地铺!”
“哇,你不是这么狠心吧?不是叫我大冷天的去游长江就是让我睡地板?”他的不满到了极点。
我背过身去不理他,他却走上来从后面抱住我,在我的脸颊蹭蹭,“你一点都不心疼我的?”
我鼻子一哼别过头去,戚少商彻底被我惹毛了,一口咬上我的耳朵,阴森森的说,“臭小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顿时毛骨悚然,惹怒九现神龙的下场只怕会很惨。
果然我被他按倒在床上,他的手从毛衣下面伸进去,隔着一层衬衫,在我的腋下和腰腹上胡乱的抓,这下我惨了。
忘了是他什么时候说过,我若是被敌人抓去逼供,根本不用老虎凳辣椒水,只要照着我身上的痒痒肉抓几下,我就什么都招了。
“少商...哈哈...不要...啊哈...少商...少商...啊...求求你...放过我......”
我笑得眼泪汪汪的一边挣扎一边求饶,看着我那么楚楚可怜(= =llllll)的样子,他终于罢手了,但人还是跪坐在我身上,双手撑着床铺居高临下的看着我涨红的脸和水气鞯乃眼,忽然脸上也泛起红晕,眼神暗了暗,眸光一闪,便俯下身子压了过来。
“少商!”在他的嘴唇贴近我的时候,我及时喝止了他,他抬起头看着我,脸上是的失落,眼里是压抑不住的炽热。
我知道他想要什么,可是我,却有点怕,我望着他,轻轻的摇头。
他咬咬牙,眉头皱得很紧,我看得出他在极力的隐忍,最终他果断的从我身上爬起来,跳下床,回头看看我,“惜朝,很晚了,你休息吧。”然后转身便走。
“少商!”我坐起来喊住他,“你去哪?”
“我――”他停住了但没有回头,“我看我还是找个黑店去住一宿比较好!”
他是害怕自己一时忍不住会伤害我,想到这里,我的心里不由一热,“少商......”
他才回过身来,帮我关了台灯,顿时四周笼罩在一片黑暗当中,“惜朝,你睡吧,不用担心我。”他说。
黑暗中我看到他的身影向门口走去,我却不知是哪里来的冲动,跳下床急步赶到他身后,伸手紧搂住他的腰,脸贴在他温热的后颈轻轻的蹭,“少商,留下吧。”
然后,我为这句话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他大概从来没见过有人在床上还会笑场,我无疑是此中奇葩一朵。
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的嘴唇一碰上我的脖颈,我就痒的受不了,然后忍不住发笑、挣扎外加大叫“不要”,结果他就真把我当成精武鸭脖子那样啃了,本来该是温柔的吻全部变成了狠狠的咬,这样的确是不痒了,可是,他的牙齿怎么那么尖,好疼啊!
后来当他三下两下的扒下我的毛衣扯掉我的衬衫,一双手在我光溜溜的身上乱摸的时候,我又忍不住笑得一发不可收拾,继续挣扎继续大叫“不要”,他无可奈何的收回手,按着我的肩膀,埋头在我的锁骨、胸膛、小腹上印下一串热吻,我却笑得满脸泪水梨带雨。
我猜他的自尊心一定受到了极其严峻的打击。他恶狠狠的在我耳边威胁,“你再笑一声我就咬断你的脖子!”
他当然不舍得咬断我的脖子,而我也没有再笑出声来,因为他根本就不再温柔的吻,而是用力的啃咬,小尖牙扎进我胸前、腹上的皮肉,引得我全身战栗。他的手也在我腰上背上狠命的又捏又掐,我真是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少商...啊...不要咬...很痛......”我眼泪汪汪的求饶,这的眼泪千真万确是疼出来而不是笑出来的。
他彻底无奈了,温柔一点我会痒得发笑,用力一点我又疼的不行,他泄气的停下来,脸色绝对算不上好看的盯着我,手上泄愤似的在我腰上掐了一把,我吃痛的叫了一声,他恨恨的说,“真没见过像你这么难伺候的!轻了重了都不行......”
“那你见过什么样子的?”我也火了,“说来听听啊!”
你爷爷的!被你又掐又咬整地又哭又笑,你当我很容易吗!?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讪笑着打马虎眼,“呵呵,没有,没有......”
没有?敢糊弄我?我一脚踹到他腿上,“你给我下去!”
“啊!”他惨叫一声,“你还踢我?”
“踢你怎么样?我还咬你呢!”我照着他的肩膀就是一口。
“哇!――痛啊,快放开!”他大声痛呼。
我放开他的肩膀,又冲着他的脖颈狠狠的咬上去,不以牙还牙实在难泄我心头之恨!
这他不鬼叫了,而是咬着牙倒抽冷气,我却是不忍心再咬下去,说到底,搞成这样不是他的错,的确是我太难伺候。
我松开口,他一边揉着脖子一边委屈的瞪着我,我见自己的身子已经半裸,而他除了脱掉外面的毛线衣还整整齐齐的,我便伸手去解他衬衫的衣扣。
他闷哼一声压上来,“小吸血鬼,今天我不收了你就对不起人民大众!”然后“哧啦”一下利落的扯下我的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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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折腾的天昏地暗也累得筋疲力尽沉沉欲睡的时候,我瞬间顿悟了一个问题,早知道前面搞得那么麻烦,还不如直奔主题来得痛快些!
第二天早上日上三竿,戚少商睁开眼睛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去《申报》辞职!”
我毫不犹豫毫不留情的把他踹下了床。
他却趁机拽走了我们共用的被子,我的身子顿时一凉。
我低头一看,姹紫嫣红,十里春芳。
我阴着脸狠狠的瞪他,那罪魁祸首却嬉皮笑脸的蹭上来,“这么大力气?精力旺盛嘛!”接着一个饿虎扑食压过来。
我们在床上滚来滚去噼哩玎ヒ欢僬厶冢直到听到有同事敲我的门,“小顾,怎么还不去上班啊?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一会儿就来!”我一边应着同事一边扒下腻在身上的某条色龙,“我去报馆辞职!”
某色龙立刻放开我,爬起来捡起我散落的衣服递给我。
天气已经转暖了,但我还是裹着围巾出门的……否则,没脸见人了……
向总编辞职的时候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怎么说《申报》都对我有知遇之情,总编对我也一直都不错,辞职还真是很难开口。
我硬着头皮拒绝了总编的再三挽留,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戚少商安慰的拍拍我的肩膀,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那么,我和他,又能相聚多久?
这下子我暂时变成了无业游民,而戚少商也暂时推掉了中央通讯社的工作,我们两个闲人在戚老师和师母上课的时候便一起在武汉的大街小巷闲逛,看风景名胜,吃各色小吃。虽然我来武汉已经有两个月,但一个人的时候始终没时间也没心情去到逛。
在我们看来,武汉的黄鹤楼、东湖、长江都不如武汉的小吃来得有吸引力。我们去精武路品尝远近驰名的鸭脖子,果然香就一个字,但戚少商却沾着满嘴油靠近我小声说,“我还是喜欢啃你的……”我便在桌子底下狠狠的给了他一脚。
然后我们去吃鲜美的武昌鱼、看上去黑乎乎闻起来气味很怪但吃起来很香同时也辣得我们眼泪直流的炸豆腐干子、还有带着鱼香味的稠稠的热乎乎的鲜鱼糊汤粉、炸得金黄色让人看一眼就口水直流的三鲜豆皮,还有拌着芝麻酱和炒生有一点辣又香味十足的热干面……
当然让我们印象最刻的还是武汉的生煎包,我们生平第一见到生煎包居然是蘸着辣酱吃的!那辣酱辣得……可能对当地人来说一点都不算辣,但我和戚少商都不是擅长吃辣的人,结果一边灌着凉水一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嘴里还不住的念叨好吃好吃再来点……
(偶承认偶写这一段是为了怀念武汉的小吃的~~想起来就口水哗啦啦的……)
我们逛上一整天,到傍晚的时候,我回我在汉口的住,报馆暂时留着我的宿舍没有收回,他回武昌陪他父母,有时我会跟他一起去看看老师师母,顺便去看看我的老同学,不免会聊起很多往事。
戚少商送我到码头的时候,常常会感慨,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遇到你?
可惜,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答案。
戚老师和师母总是抱怨戚少商为什么没把未来媳妇带来,他便向他们反复解释,红泪的父亲身体不好所以她走不开。可有一,这混账干脆扯着我对父母说,这不是带来了吗?
幸好,老师师母只当他是开玩笑。
一个星期后,我们坐上了回上海的船。
(十四)
“惜朝,给我们的报纸起个名字吧!”
我们站在甲板上望着渐渐远离的城市,那时的我绝对想不到,我们共同在武汉的日子,竟是我们最后一段悠然自得的时光。
我看着西边太阳渐渐沉下去,暮色已临,另一边,小小的白白的月牙已经露出了脸,我说,“叫‘明报’吧,明者,日月;日月称其明者,以无不照;江海称其大者,以无不容;天称其为高者,以无不覆;地称其为广者,以无不载。你觉得怎么样?”
他咂着嘴点点头,“嗯,明报?简单大气,不错啊!而且我们的报纸就是要在黑暗中指光明,好,就叫这个名字!”
回到上海,孤岛似乎还和过去一样,民国的青天白日旗照常在上空飘扬,法币照常流通,国民政府某些未撤走的驻沪单位照常工作,照常是灯红酒绿,轻歌曼舞。一切似乎没有变化,但我仍然能够感觉到掩埋在这片平静之下的暗潮汹涌。
戚少商的确是把大部分事宜都安排好了,我们的报馆是租用望平街上一家已停刊的旧报的小楼,共有两层,楼下是编辑部、校对室和发行广告部,楼上是电讯室、资料室和主编办公室也就是我和戚少商两个人共用的办公室。我们资金有限,报馆大小有限,人手有限,所以没有自己的印刷房,只能与望平街上的印刷所合作印报。
我们的报纸麻雀虽小也算五脏俱全,但人手可就真是少的可怜。戚少商从《新闻报》带过八个人,但是只有阮明正和劳二哥是访员,老六,那个,我忘了他叫什么名了,是版面编辑,老七负责收发电讯,老四、老五和老八都只能做打字、校对、打杂等简单工作。
他们喜欢叫戚少商“大当家”,这让我感觉我们的报馆好像土匪窝似的。
由于人手不够,我和戚少商只有身兼数职,总编、编辑主任、评论员、记者……总之我们能做的工作一样不落的全部包揽。因此,我和戚少商每人给自己起了不下十个笔名,分别用来写消息、通讯、时评、副刊文字……总之一张报纸上不能重复出现同一个名字,而且这样给读者看起来会觉得我们报馆人员壮大,实际上……(= =llllll)
主编的位子在我的再三坚持之下还是让给了戚少商,毕竟他的资历和名声都高于我,这也是为了我们报纸的销量着想。但实际的工作是我们两个人分摊,戚少商笑嘻嘻的对我说,“我这个主编是挂名的,这里的事你做主,我这个人最听老婆话了!”然后赶在我的拳头挥出去之前逃之夭夭。
而我们之间的亲密在回到上海之后也仅限于这样偶尔的玩笑,因为,没有时间,没有心情。在筹备发刊的日子里有太多事情要忙,忙起来,儿女情长的事只有抛到一边,而闲暇时,我们又各自有各自的事。
他的未来岳父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而息家的药行又频频受到同行的窥视和日本人的骚扰,对息老板来说确是雪上加霜,像戚少商这样热心的人哪怕是陌生人有了难都要帮,又何况是他的未来岳父。
不久之后,各报都登起大幅消息,大明星息红泪正式退出影坛,女承父业,做息氏药行的女老板,各报都预言,上海药界恐怕会掀起一阵波澜,由一个年轻女子接替药业龙头,一定很难服众,万一日本人趁虚而入控制了药品经营,那就会变成影响国计民生的大事件。
“其实我很佩服红泪,一个女人能有这样的魄力,在自己的事业正如意中天的时候退出来,接手这么大的家业,还要跟同行、跟日本人周旋……”戚少商对我说。
我扯扯嘴角勉强的笑笑,“你不打算去帮她吗?”一个女人这么义无反顾的放弃自己的事业,不会全是为了接手家业吧?她的心里只怕也想像所有普通的女人一样持家相夫,我不相信她的退出没有一点点是为了戚少商。
“红泪知道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我们,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不会勉强彼此。” 戚少商低头叹了一口气,“不过,她一个女人的确不容易,有些事我还是能帮则帮。惜朝――”
他忽然抬头看着我,但不管他想说什么都好,我想告诉他的是“你的事我不会干涉!”我抢着说道。
我们之间的事,是情不自禁也好,是一时放纵也好,我不是女人,不需要他对我负责。
他怔了一下,捏了捏我的手心,有些无奈的点点头,叹息般的说道,“我明白。”
他明白他也无法干涉我的事。
我们之间,没有承诺,没有约定,更不敢奢望天长地久,也许就是想到这段禁忌的感情不会有结果,想到终有一日我们必定会分道扬镳各自过各自的生活,所以我才会那样纵容自己一夜随心所欲,越是理智的人疯狂起来越是不可收拾。
而如今,清醒了,理智回归了,我只想收回我的心,做我该做的事,其他的,我不愿多想。
就当武汉的那段日子是做了场梦吧,梦醒了,一切都该回到原点。
或许是对晚晴心存愧疚,我一有空闲就去看她,对她加倍的好。而我们的婚事,我答应她等我们的报纸走上正轨,我便履行对她的承诺。
毕竟晚晴才是那个和我山盟海誓要厮守终身的人,而和他,也许只做志同道合的战友会更好一些。
至少,没有承诺,就不怕背弃,没有相守,就不怕分离,从未得到,也就不会失去。
这段日子我们仍是忙碌着收集消息和电讯,向一些著名文学界或报界人士约稿,翻看报刊书籍筛选副刊文字……
“我们每天一篇的社论是你写还是我写?”我问他。
他想了想,“这样吧,谁有时间谁写,我们可以共有用一个笔名。”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两个人分担会减轻一些工作量,“好吧,那用什么笔名?”笔名我已经想了十几个,现在真是没什么灵感了。
“嗯――”戚少商抚着额头做沉思状,然后眼珠子随意的转了两转,突然瞟到办公室墙上挂着的一副字画,“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他默念画上的题字,“干脆就叫‘剑虹’吧!”
剑虹?俗了点,但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有新意的来,“就这个吧!”
1938年2月25日,《明报》创刊,戚少商题写的报名,我写的发刊词,“明者,明心,明智,明理,明德,我《明报》同仁力求心明如镜,本着言论自由的最高原则,传播事实与真理,绝不受任何方面有形与无形控制……”
第一篇社论是戚少商用“剑虹”这个笔名写的,“上海并非孤岛,更不可与内地脱离联系,上海报界同仁不可苟安逸堕,应该时刻紧紧把握住我们的灵魂,应该时刻记住我们所的位置……”
我们登载的消息中,上海本地新闻不算太多,因为记者人手不够,大多数消息都是来自各大通讯社发给我们的外埠新闻尤其是前线战况的电讯,戚少商与中央通讯社的良好关系帮了我们很大忙。此外,我也不知道戚少商是怎样跟新华社取得联络的,我们的报纸还登载了许多八路军方面的消息。对此,戚少商的解释是,他从前的东家《新闻报》就常刊登共方的消息,所以他与他们有一定联络。
不管怎样,我们的报纸给渴望得到抗战消息的百姓们带来一场及时雨。
又因为《明报》是在上海沦为“孤岛”后第一家新创办的“洋旗报”,而此时,上海的老牌大报大都没有迁回或是复刊,现有的“洋旗报”影响力一般,而亲日派的报纸又不得人心,我们的报纸出世的正是时候,于是第一天印的三千份很快销售一空,我们赢了个开门红。
只是望平街的报贩子都相当强悍,又有背后的行会组织撑腰,一份新报纸出街,他们就趁机强行压价,害得我们少赚很多。但强龙压不倒地头蛇,新报纸若想顺利发行,只能靠他们。
但我们仍是很开心,这些日子不分昼夜的忙碌总算没有白费。
然而创刊前的忙碌仅仅是个开端,我们的报纸是日报,每天出版,我们便没有一天可以休息。尤其是我和戚少商,还有负责打字校对排版的老八他们总是要加夜班。
但是老八他们从前就一直做这种工作,对加夜班习以为常,而我们,从前还以为编辑天天坐办公室总比我们这种整天在外面跑风吹日晒的记者要舒服多了,如今看来,我宁可出去跑新闻也不要加夜班。
但是一旦上了他的贼船,我也别无选择,总不能让他一个人每天都熬夜,否则再硬朗的身子都要累垮。于是在我的坚持下,我们决定两人轮流做夜班编辑,一人一天,这样,一个人忙完工作就可以早点回家睡觉,另一个通常都要熬到半夜一两点,就直接在办公室的那张小床上凑合一夜。所以,自我搬进他家住到他隔壁的房间,我们却几乎没有同时回过家。
事业为重,报纸初创的那段日子,的确是很累,累到一沾床就呼呼大睡,根本没有任何心思和精力去想别的。
但即使是这样忙碌,我仍旧觉得很快乐,这让我想起当初我们一起上前线采访的日子,那种同甘共苦的感觉,让我从心底觉得欣慰,就算再辛苦,也甘之如饴。
白天,我们常常要替补人手不足的记者出去跑新闻,傍晚回来后,我们面对面坐着就着桔黄色的煤气灯,用我们各自的不下十个笔名写消息、通讯、专访、时评和小言论甚至是副刊的诗歌、散文什么的,因为最初我们很难收到投稿,只能自力更生。一份报纸十几个版有一多半都是我和戚少商两个人撑起来的。
然后,不值夜班的那个人就负责用“剑虹”这个笔名写社论,我们两人的写作风格并不一样,他的言论不像我的那样锋芒毕露,但我们立场一致,对那些亲日派汉奸走狗都是不遗余力的鞭挞,言辞犀利一针见血,因此共用一个笔名也不会感觉不妥。
他总是点着我的脑袋说我是小愤青,我便掐他一把骂他是老油条,“怎么?害怕惹祸上身?”
我吊着眼角露出鄙视的神情,他就佯做发怒的样子捏我的脸,“我是那种人吗?嗯?”然后打蛇顺竿上的咬我的嘴唇。
我忿忿的推开他,“你该回去了!”今天我值班,“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呢!”
戚少商无可奈何的放开我,悻悻走到门口摘下挂在衣架上的外衣,正要开门,忽然又转过身来,指着办公室里那张小床对我说,“能不能换个大点的?那以后我就不走了……”
“不行!”我果断的拒绝。
“为什么?”他沮丧不已。
“是你说的,这里的事我做主,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我埋头写文章不理他。
他却走过来俯身在我脸颊上啄了一下,低声耳语,“我都听你的,老婆大人!”
我的脸一下子就热了。
一个月以后,《申报》迁回上海复刊,从前因为向日本人送检而遭到员工辞职抗议的《新闻报》,也换了老板重新挂“洋旗”加入到抗日报纸的行列,不少已经停刊的老牌报纸比如《时报》《时事新报》等等、还有CC派报刊甚至某些红色刊物也纷纷打着洋招牌复刊,上海孤岛报业终于恢复到战前的荣,只是多了些暗藏的凶险。
虽然如今多了很多竞争对手,但我们的报纸正好抓住了那段空白萧条的时期,以最新最及时的抗日消息、进步爱国的言论赢得了民心,所以《明报》的发行量一直有增无减,我们用最短的时间在上海站稳了脚跟,总算取得了初步胜利。
但我们丝毫不敢松懈,有时候遇到突发的重大新闻发生,我和戚少商甚至要亲自上街派发“号外”。
“号外!号外!”戚少商一边派报一边大大咧咧的扯开嗓门吆喝,“台儿庄大捷!李宗仁将军率国军歼敌一万!号外!号外!……”
我拉住他说道,“喂,号外又不卖钱,你不用大声叫卖吧?”
“这样的好消息当然要大声喊出来了!”他扬着眉毛满脸喜悦,“这样才振奋人心嘛!”
的确,看大家拿到报纸后互相传阅大声议论时喜不自禁的样子,这样的消息确实非常振奋人心。
他凑到我耳边低声笑道,“难道你觉得你老公我像个报贩子似的叫卖很丢人啊?我看歧视劳动人民的是你吧!”
我把手中厚厚一摞报纸拍在他怀里,威胁道,“你再乱说话我就罢工!”
“不要啊~~~”他赶紧扯着我的袖子晃我的胳膊,“你罢工的话我们的报纸就只有停刊了,我觉得,这份报纸好像我们两个的孩子一样,你舍得他夭折吗?”
“你还乱说?”我瞪起眼睛。
“我没有乱说,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他马上立正,绷起脸神情严肃。
“懒得理你!”我红着脸从他手里扯过一叠报纸,转身继续散发。
有不少人主动走上来向我要报纸,甚至有话没话的和我聊几句,一会儿戚少商走过来,神情怪异的扁着嘴大叹“可惜”。
“可惜什么?”我疑惑。
“可惜,上海报纸的发行都被报贩行会垄断了,”他看着我,忽然笑道,“不然我们的报纸就由你来卖,凭你当年倾倒长安街的魅力,我们报纸的发行量肯定能超过《申报》!”
看来在武汉的时候,我那些老同学没少在他面前提我的旧事。
“你做梦吧!超过《申报》?人家有六十多年的历史了,你比得了吗?”
“有我们两个双剑合璧,将来肯定可以后来居上!”他信心满满得意洋洋。
“哼!双剑合璧?”我嗤之以鼻,“你根本就是把我苦力使!到现在一分工钱都不给我,还让我跑到大街上当报童!我看你比资本家还狠呢!”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他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抗议,“你也知道,我们赚到的钱很快就要再投出去用来买纸张油墨、换新打字机、交煤气、水电费和房租、招聘新员工……所以呢,忍耐一下啦,反正还有老公我养你呢,呵呵……哇!你不用下手那么狠吧~~”戚少商捂着肚子哀叫,活该!
我们正扯皮的时候,忽然,刷的一下,一辆黑色汽车停在我身边,我扭头一看,黄金麟推开车门走出来。
我的脸立刻黑了,只当什么都没看见,继续向过往行人手里塞报纸,可黄金麟却硬生生挡在我面前。
“先生,你也要看报纸吗?”我耐着性子问道,眼皮都没抬。
“顾惜朝,你这个人还真是――每都让我惊喜啊!上是阶下囚,这又变成报贩子了!哈哈――”这个人也真是没创意,每见我就是这么几句。
“不要小瞧报贩子,他们知道的国家大事恐怕比你这位官老爷还多!”我白他一眼,“不看报的话请让开,别挡我的路!”
“哼!想靠办报纸赚钱吗?这恐怕是不容易吧!”他满脸鄙夷。
“你错了!”我义正词严,“我们办报的目的是宣传抗日救亡,为国为民,不是为了钱!”
“说的真好听!可是凭你这副穷酸相,你怎么和晚晴结婚?哼――”他冷笑着上打量我,目光在我脸上溜了好几圈,那神情让我感到极其厌恶,“看你的模样,哼哼,想赚钱的话,还不如学你那个做表子的妈,去卖――”
“黄金麟!!”我怒不可遏,他平时怎么讽刺我我都可以当没听见,可这一,他居然这样侮辱我!我咬着牙捏紧拳头,骨节咯咯直响。
“嘭!”黄金麟被一拳打翻在地上,顿时鼻血直流。
但出手的人是戚少商,在我还没来得及动手之前,他已经出手了,他指着倒在地上的黄金麟,同我一样怒不可遏,我甚至从没见过他这样生气过,“我不许你侮辱我的同事!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我警告你!得罪谁也不要得罪我们新闻界!否则你信不信我能让你一天之内在全中国臭名远扬!”
戚少商凶神恶煞的指着他一顿威吓,黄金麟果然变了脸色,但仍然不服气的爬起来忿忿的看着我,抹了把鼻血,阴阳怪气的说,“顾惜朝,我告诉你,晚晴不会和你结婚的,我和晚晴从小青梅竹马,舅舅早就打算把晚晴嫁给我,哼!你就别做梦想吃天鹅肉了!”说完便恨恨的钻进车子扬长而去。
路人围了一圈冲着我们指指点点,我站在原地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戚少商见状赶紧拉着我离开,走到一个幽静的小巷才停下了,忧心忡忡的看着我,“你没事吧?”
我木然的摇摇头,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然后伸出右手往他鼻子底下一摊,“给我发工钱!”
“惜朝――”他愣住了。
“我要和晚晴结婚。”我垂下眼不看他。
“……”
“我答应过她,等我们的报纸走上正轨,我就和她结婚。”
“……”
“你也说过我是个很传统的人,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么现在,我要先齐家。”
“……”
“晚晴一直在等我……我不能辜负她……”我不敢看他的表情,而他安静的一言不发却让我不安,我只有拼命找理由,说服他,也说服自己。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呼吸有些急促。
“我们不能再等了,否则她的家人一定会逼她出嫁,如果她能嫁个比我更好的人我会祝福她,但是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嫁给黄金麟那样的人……少商……”我这才抬起头看着他,他的脸平静的看不出什么波澜,却另我越发的不安。
“好……”良久,他张了张嘴,只吐出这么一个字。
我本打算第二天去医院找晚晴,谁知晚上晚晴就来报馆看我了,还带了些自制的点心分给报馆里还在加班的同事,同事们自然对晚晴大加赞赏,还万分艳羡我能交到这样美貌又贤惠的女朋友。
我知道晚晴不会无缘无故的来找我,一定是有事情发生,于是我把她带到办公室,戚少商很识趣的说了句“你们慢慢聊”便出去了。
果然,晚晴很婉转的告诉我,父亲催她嫁人,我便问是不是黄金麟。
“你怎么知道?”晚晴有点惊讶。
“我今天遇到他了,”我说,“而且我也看得出来他一直对你……”
“其实父亲一直都想让我嫁给他的,”晚晴缓缓的说道,“他们来上海之后,没有立即拆散我们,是因为,他们觉得你有利用价值,可是后来,见你那么强硬,坚决不肯被收买,父亲就不再支持我们在一起,而且,我们本已经有了婚约却一直在拖,父亲就更加恼火……”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早知道会这样,我当初说什么都不会一拖再拖。
“惜朝,我知道你有你的工作、你的事业,大丈夫本就该先天下之忧而忧,而不应该被儿女私情绑住手脚,我不想牵绊你,你的工作一直那么忙,我也不想拿这些事情去烦你……”
我没有想到一个女人也可以有这样的心胸,晚晴竟是为我着想到这种地步,宁可一个人承受家人的压力,也从来不让我为难……如此,我怎能丢下她不管?
“对不起,晚晴…”我捉住她的手握在手心,“那么现在你还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惜朝,你怎么还问这种傻话?”
“可是我会害得你跟你家人关系破裂……”
“我顾不了那么多,我只是……不想嫁给我不爱的人……”
“而且你知道,我没有钱,连自己的住都没有,这样你都愿意和我在一起?”
“惜朝,如果我介意,我早就离开你了,既然我可以跟你在一起这么久,你该知道,我从来没有介意过。”
“我平时工作很忙,经常加夜班,可能都没有多少时间陪你……”
“没关系,而且,我可以来报馆帮你,我也读过大学懂得写文章……”
“不用了,晚晴,报馆太辛苦,你为我做的已经太多了……”我的心里很痛,对她是的歉疚,“晚晴,事到如今,我们的婚事不能再拖了,下个星期五是你生日,我们就在那天把事办了吧。”
晚晴先是一愣,然后腼腆又甜蜜的笑着点点头。
“我知道这样有点仓促,委屈你了!”我幽幽一声叹息,心中太多无奈……
晚晴微笑着摇摇头,我便拉起她的手带她下楼,“我们去跟同事们宣布这个好消息。”
当我牵着晚晴在编辑部大声宣布下个星期我们就结婚的消息时,我没有去看戚少商的脸色,只听到他和大家一起对我们说“恭喜”,他的声音混杂在一群人的声音之中,听不出是喜是忧。
送走晚晴之后,我回办公室继续写稿,对面的戚少商也在埋头写作,看他一言不发,我的心却烦乱不堪。
于是我撕下一张纸,写了几个字,顺着桌面推给他,“你会祝福我的是不是?”
他拿过去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刷刷刷的在那张纸上写了几笔,又推回给我。
“是,我爱你,更希望你幸福,晚晴是个好女人。”
看到这句话,我却是鼻子一酸,眼眶有点热,抬头看他,他仍是埋头写字,看不到他的表情,“少……商……”念他的名字时,我的心里竟是痛的难以形容。
他才抬起头来看我,微微一笑,酒窝浅浅的闪了一下又消失不见,“很晚了,你可以回去了,剩下的工作我来做吧。”
他一句话堵得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好吧,其实我对他,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不是早就说过谁也不干涉谁的吗?只是心里,仍旧很痛。
但到第二天,我猜戚少商一定不会再为我的事心烦了,因为我们报馆收到一封信,一封用血红的字写的恐吓信,来自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那里是亲日派汪伪特工总部,我们报界一般称之为“七十六”号魔窟。
“七十六号”在上海最大的对手是军统“蓝衣社”,而最大的眼中钉便是我们新闻界的抗日报刊,因为我们不仅宣传抗日,还不遗余力的批判汉奸走狗,令他们颜面尽失臭名远扬。
“呵――”第一个拆开恐吓信的小阮倒是一脸气定神闲,甚至还得意洋洋的,“听说前几天《申报》和《新闻报》都收到了恐吓信,没想到我们也有!这是不是说明我们的报纸已经和《申报》一样有名气了?”
就冲她这句话,我以后再也不会小瞧这个女孩子。
“真是无聊!以为这样就能吓倒我们吗?”戚少商说着就要把信撕掉。
我赶紧一把抢过来,“不要撕嘛!把这封信登在报纸上,让所有人都看看‘七十六号’有多无耻!”
“嗯!好主意!”戚少商点点头,“那么大家以后要小心一点,只怕‘七十六号’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天是礼拜六,因为星期天我们的报纸通常版数会比较少,所以我加夜班只到十二点就忙完了所有工作,想到难得可以这样早下班,办公室那张小床怎么都不如家里的舒服,于是我决定回家去。
没想到我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正看到戚少商蹬着自行车赶回来。我的心里不禁升起一丝疑惑,他大概九点钟就离开报馆了,居然这么晚才回家?
“我一个朋友有事,我去看看他。”还没等我询问,他就首先开口向我解释,然后又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今天下班早嘛!”我没有再追问什么,但心里仍是疑惑,我知道戚少商在上海人面很广,各条道上的人他都有接触,在我们一起办报之前,我和他见面的时间并不多,我没有注意过他平时都接触什么人做什么事,而如今相的多了,我便发觉他……怎么说呢……就是有点不对劲。
比如他即使不加夜班第二天都经常眼睛红红好像没睡好,比如他一有空闲就钻进电讯室和老七窃窃私语不知道在搞什么,比如有一他说要去汉口路采访可后来我却明明看到他神神秘秘的钻进四川路的一条小巷,比如他究竟是如何与共党的报纸和通讯社取得联络的……
我始终都觉得他身上有许多事是我不了解的,而他,似乎也没打算让我了解。
我隐约觉得,他既然说爱我,但却从来不肯给我一句半句承诺,是不是有什么原因?
(十五)
我们开门进屋,这似乎是办报以来我们第一一起回家。
“惜朝,你要不要放几天假?”走进客厅,戚少商摸索着打开壁灯,“结婚有很多事要忙的……”
房间立刻笼罩在一层暖暖的黄色光晕里,他回头看着我,眼神依旧明亮,却看得我没来由的一阵心痛,“报馆那么多事,你一个人怎么忙的过来?”
他笑了笑,拉我在红木沙发上坐下,“没关系,我可以找红袍他们帮我。”
“那……”我想了想说道,“我白天放假,晚上回报馆帮忙,怎么样?”
“也好!”戚少商点点头,靠在椅背上,神色有些落寞。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干脆什么也不多说,“那个……我回房去了。”
我站起来要走,却被他拉住,“惜朝,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喝酒了,难得今天下班早,陪我喝一杯怎么样?”
可是现在不早了,已经午夜了……但是看到他诚恳又落寞的样子我却不忍拒绝,“好,上那种酒还有吗?”我竟然很怀念那种烈酒的味道。
他弯了弯嘴角,转身进房去拿酒。
还是那样古色古香的褐色小酒坛,两只小巧精致的青瓷杯,浓烈扑鼻的酒香。
第一口喝下来仍旧呛的我差点涕泪直流,但那种浓郁的酒香和猛烈的冲劲却让我欲罢不能,越喝越上瘾。
我们好半天都是闷闷的灌酒,直喝到戚少商的脸都开始变色的时候,他才开口说道,“惜朝,你们打算举行怎样的婚礼?中式还是西式的?”
“晚晴说她喜欢西式的婚礼,她一直跟着红十字会工作,思想都洋化了,我随她。”我和戚少商都是那种一喝酒就变得话很多的人。
“那我做你的伴郎怎么样?”他呵呵笑道。
“好啊!”我已经有些醉了,“但是千万不要把你的明星女朋友带来当伴娘,我不想有人抢我老婆的风头!”
“哈哈――”他笑了起来,又灌了一杯酒,“其实呢,讨老婆还是找像晚晴这样温柔贤惠的比较好,像红泪……太强了……”
“巾帼不让须眉,不好吗?”我反问,没想到我们竟能这么平静的谈起娶老婆的问题。
“嗯……”他皱皱眉想了一下,“当然好,我都没想到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将药行打理的井井有条,她的同行都不得不对这个女人刮目相看……这样……至少可以让我放心……”他的神情流露出一丝对这个女人的欣赏,以及歉疚。
“放心?你以为息红泪是个女强人你就可以对她撒手不管了吗?”我指着他,义正词严,“戚少商,你真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
“负责任?你说怎样才叫负责任?”他突然靠过来,双眼有些迷离的近距离的看着我,“明明都不爱了,还要勉强去负责任都意义吗?”
我别开头避开他的视线,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对他的问题,断然回避。
“而且,我不是不想负责任……”他仍旧偏着头一瞬不瞬的盯着我的脸,似乎在向我解释,“而是……有些事我也身不由己……”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放下酒杯,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戚少商!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地下党?”
他按住我的手笑道,“你好像是第二问我这个问题了!”
“到底是不是?”我手上又加了几分力,目光炯炯的逼视他。
“我都说过不是了!”他面不改色的答道。
“你没骗我?”我仍旧有些怀疑。
“我不会骗你!”他的样子很是诚恳。
我还是阴着脸,狠狠的威胁般的压抑着声音一字一顿,“如果让我知道你骗我,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他却笑了,涎着脸凑上来,“那以后需不需要我向你汇报行踪啊老婆?”
“不要再乱说话!”我一把推开他,“我和你,根本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他仍旧在笑,却笑得异常苦涩,“惜朝――”他仍下酒杯,忽然转过身来捏着我的肩膀,眉头锁,眼里是让人心痛的黯然神伤,他大声的说,“你以为我真的不想……不想和你在一起吗?你以为我是那种糊涂到不想为自己的感情负责任的人吗?惜朝,我和你,从一开始志同道合的朋友到心有灵犀的知己,到最后,让我爱到不能自拔……是禁忌的也好,是不应该的也好,我都只想和你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可是你――你却不肯,你一直在回避!我知道你有顾虑,所以我不勉强你,你要结婚,我也祝福你,但我真的不想让你离开我!惜朝――”说着他用力将我按进他的怀里,声音微微的颤,“惜朝,我只要你一句话,只要你说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就什么都可以放得下……”
“少商……”我又何尝不知他对我的心,又何尝不想放下一切和他相守一生一世,但是,誓言说来容易,谁又真的能放下一切不顾一切呢?“少商,你醉了……”我的心反复挣扎,紧紧的揪成一团,剪不断理还乱。
“我是醉了……”他的唇贴着我的耳畔轻轻的吻,喃喃低语,“自从遇到你,我的心就醉在你的江南烟雨诗情画意里了……惜朝,你告诉我,你到底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其实我早就说过“我愿意”了,只是你没有听到……我只能抱着他,贴着他的脸庞感觉他的轻吻,却说不出话来。
他的吻辗转着来到唇边,浓浓的酒香扑面而来,再多的烈酒也没有他唇齿间的味道更令我沉醉。
想来我们竟是很久没有这样亲昵过了,浓浓的想念瞬间将理智焚烧的灰飞烟灭,我们只有紧紧拥着彼此,唇舌交缠着感受彼此埋在心底的浓烈爱意。
不知过了多久,热烈的吻让我快要窒息,他才恋恋不舍的放开我,嘴角带出一丝粘连的暧昧的银线,让我的脸更加滚烫得燃起烟霞烈火。
他痴痴的看着我,眼中的情似要将我融化,“惜朝,你回答我啊!”
我看着他,醉眼迷离,微微的勾起嘴角,用力的点了点头,他的眼眸一亮,笑得云开月明,一低头,火热的唇又贴了上来。
我闭上眼睛,把自己交给他去主宰,黑暗中我的心跟着他一起沉进茫茫渊,明知是万劫不复,却义无反顾的不想回头。
接着发生了什么我毫无印象,因为喝的太醉,最后竟是醉倒在他的怀里不省人事。
当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早就不知今夕何夕,只发觉窗外已是天光大亮,一夜又过去了。
然后我是被吓醒的,我赫然发现我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还……什么都没穿……
我动了动身子,除了有点宿醉的头痛之外似乎没什么别的感觉,掀开被子看看,身上干干净净的似乎也没什么痕迹……这么说,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
我歪头看了看身边那个睡得天塌不惊的家伙,他像是这么……这么正直的人吗?
“嗯……不要掀被子,冷……”那人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眼皮都不抬的咕哝着,伸手去扯被子,“别看了,我什么都没做……”
眼睛都没睁开居然都知道我在看……
“我怕你穿着衣服睡得不舒服,所以帮你脱了……”他仍旧闭着眼睛,狼爪扒到我的腰上揩油,“你不介意吧?”
我看了看自己连底裤都不见了的光溜溜的身体,靠!需要脱得这么彻底吗?!
腰上有点痒,我一把拍开他的狼爪,他才抬起眼皮看着我满脸怀疑的样子,再强调,“我不会趁人之危的,昨天你醉了,睡得像头小猪似的,我哪里还有什么兴致?”
我飞起一记顾氏无影脚把他踹下了床。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晚晴很忙很忙,我才知道结婚原来是一件这么麻烦的事,而我们的时间只有一个多星期,真的是非常仓促,便只有一切从简,我无所谓,只是确实委屈了晚晴,但为了帮晚晴避过被家人逼婚的危机,我们只有尽快把生米煮成熟饭……(= =llllll)而以后,我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让晚晴过上好日子。
晚上我就回报馆帮戚少商的忙,一进报馆,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劲,看了又看,才发现原来报馆多了几个新面孔。
戚少商告诉我这几天报馆招聘了新员工,因为我一直很忙,所以就没跟我商量。“你不介意吧?”他小心的问,生怕我生气。
我其实无所谓,“你是大当家,当然有这个权力,不必和我商量,何况我们的确需要人手。”
正说着,办公室的门笃笃的响了几下,我打开门,是个陌生的女孩子,不知为什么看到她,我突然想起我的老班长“添稀粥”当年对我的评价,“身子瘦的像豆芽,脸蛋嫩的像豆腐,头发像打了卷的豆苗”……
那个“粥”班长根本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实际上这是个身材苗条、皮肤白皙、留着一头漂亮长卷发的女孩子,穿着一身得体的素色旗袍,有些瘦弱,但一双眼睛非常有神,给人一种犀利爽快的感觉。
“这是我们新来的编辑。”戚少商向我介绍道。
什么??女孩子?!我绝对不是歧视女性,但我们的工作性质,忙碌重还常常加夜班,一个女孩子吃得消吗?她能帮我们分担多少工作?
我不由的瞪了戚少商一眼,难道是这个色鬼看见美人就三魂丢了七魄,什么都不顾了?!
戚少商却当没看见一样指着我对那女孩说,“这是我们《明报》的另一位当家,顾惜朝,他曾经是《申报》最年轻的名记者!”
女孩的眼睛在我的脸上溜了一圈,然后礼貌的伸出手,“你好,我叫顾曼妮!请多指教!”
这么巧?又是我本家?
“你好!”我也礼貌的和她握握手,接着大家随便寒暄了几句,顾曼妮取走几份稿件离开了,我才大声质问戚少商,“你怎么找了个女孩子来?”
戚少商盯着我明显不善的脸色,“谁说女孩不能做我们这行?你看红袍做的不是很好吗?”他凑近在我耳边低语,“你吃什么干醋啊老婆?”
“你闭嘴!”我没好气的推开他。
“曼妮条件不错的,是国立中央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哦!”
曼妮?刚认识就叫得这么亲热了?中央大学就很了不起嘛!“工作还是要看实际能力的。”
“她在南京、武汉的报纸都做过记者和文字编辑,有近一年的工作经验,整个人看起来也挺爽利,应该还蛮能干的吧。”
“看起来?你就不怕你看走眼?”
“其实呢,我选中她最重要的原因是……”他看着我,“她给我的感觉,跟你有点像……”
这算什么理由!不过人都来了,我还能说什么?只有看看她的表现再作定论。
转眼到了星期三,离我们的婚期只有两天,我和晚晴约好去试礼服,但在店门口等了她很久都不见人,我隐约觉得似乎出了什么事,于是赶到红会医院找她的同事询问。
一个和晚晴同住在医院宿舍的小护士告诉我,晚晴昨晚回家去了,然后一直没见她回来。
我马不停蹄的赶去傅公馆找人,我猜一定是傅宗书不同意我们的婚事,于是把晚晴关在了家里。
果然不出我所料,傅宗书看着我,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我不会把女儿嫁给你的!”
“晚晴在哪?我要带她走!”我径直往屋子里闯。
黄金麟趾高气扬的伸手拦住我,“顾惜朝,你休想在傅家撒野!”
“你也知道这是傅家?”我冷眼相加,“那你这个姓黄的在这里狐假虎威的干什么!你说我是吃软饭,难道你就不是?”
“你――”黄金麟气得一对小眼睛快瞪了出来。
我扭头看傅宗书,“傅先生,你好歹也是政府高官,若是不想被所有人都知道你封建顽固干涉子女婚姻自由还做出软禁女儿这种事,你最好马上放了晚晴,否则我可以让你一天之内在上海名誉扫地!”
“好大的口气!”老狐狸倒是气定神闲,“我知道你们新闻界很厉害,但是我也告诉你,你若是敢在报纸乱写一个字,我就封了你们的报馆!”
“哼!”我不以为然的冷笑,“你以为你们权力大就了不起吗?上海不只我们一家报馆,你有本事就把上海所有报纸都封了!”
“你――”傅宗书指着我,瞪着眼睛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什么结果,最后妥协般的缓和了一下脸色,“好――你想做我女婿也可以,只要你愿意和我们站在同一阵线……”
“你还想收买我?”我立刻打断他,大声质问。
“你们的《明报》虽然创办不久,但在上海报界声誉很响,如果你们肯将《明报》归到我们的派系之下……”
“我在《明报》的发刊词里就讲过,我们绝不接受任何方面有形与无形控制!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反正大家都是抗日的,如果《明报》变成我们的直系报刊,岂不是多了个大树乘凉,何乐而不为呢?难道你们就不怕‘七十六号’找你们麻烦?”
“哼哼!”我笑得很是不屑一顾,“只怕你们这棵大树也不怎么可靠!国舅爷宋先生的《大美晚报》不是一样被‘七十六号’找麻烦?CC派的《中美日报》不是一样被‘七十六号’恐吓?只能说你们堂堂国民政府居然斗不过汪氏的‘弄堂政府’!还好意思说给我们乘凉?!”
“顾惜朝!你说话最好小心点!”老狐狸怒了。
“就是在报纸上,我都敢这样说!”我毫不动摇,“既然你也说大家都是抗日的,那我们的报纸归不归到你们派系之下都没什么分别吧?”
“你说的好听!”老狐狸脸色越来越难看,“你们这些声称自由派的报纸总是向着共匪,对他们是褒多于贬,对我们就完全相反!”
“我们只是实事求是!谁做的对我们就会支持谁!”我瞪着傅宗书,眸光锐利,“若是有人假抗日真投降还向自己的盟友放黑枪,你休想我们会替他说好话!”
老狐狸的脸彻底黑下来,“你这么顽固不化,休想带走晚晴!”
“你们挡得住我吗?”既然谈不拢便只有硬闯了。
这时从门里呼拉闯进十几个保镖模样的西装男,瞬间十几管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
“我看你有什么本事闯进来?”老狐狸笑得得意。
“哼!”我冷笑,不是第一面对这么多枪口了,我飞起一脚踢倒离我最近的那个人,顺手抢了他的枪,在所有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刷的把枪直指傅宗书。
“顾惜朝,你没胜算的!”老狐狸仍旧气定神闲。
“那就试试看!”我必须带晚晴走,我别无选择,哪怕是铤而走险,事实上,我确实没把握躲过这么多枪口,但我相信傅宗书还没这个胆子乱杀人。
正在我思忖着该从哪里下手的时候,又一个西装男急匆匆的闯进来,“傅先生,有个叫戚少商的人说要见您!”
我一惊,少商?他怎么来了?
“戚少商?那不是你们《明报》的当家吗?来的正好,请他进来。”傅宗书挥了挥手,一群人放下了手里的枪,我也缓缓的把枪放下。
戚少商走进来的时候,礼帽,风衣,胡茬子,颇有点黑社会头头的气势,不知道腰里有没有别着枪?
气氛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剑拔弩张,但他看了看我,仍是的皱了皱眉,然后走到傅宗书跟前,摘下帽子礼貌的笑道,“你就是傅宗书先生?我有些事,想跟你进去谈,怎么样?”
“有什么不能在这里说?”老狐狸趾高气扬。
戚少商笑得很灿烂,“只怕这些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对您的影响会很不好。”
傅宗书面上闪过一丝心虚,犹豫了片刻,“好,你跟我来。”
“等等!”戚少商回头看看我,“你要保证你手下的人不会伤害我的同事!”
“只要你的同事自己不乱来,我保证他没事!”傅宗书看了我一眼,甩下一句话转身向里间走去,戚少商也跟了上去。
“少商!”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很是担心。
他走过来捏了捏我的手心,低声说道,“乖乖在这里等我,千万别乱来!”
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我想我或许应该相信他。
戚少商和傅宗书、黄金麟进去之后,我就在客厅里与十几个西装男大眼瞪小眼,我也想是不是可以趁机冲进去找晚晴,但又想到戚少商的话,我还是忍了忍没有动。
半个多小时之后,戚少商和傅黄两人走了出来,那两人黑着脸看上去很不爽,而戚少商则笑着冲我眨眨眼睛,我紧绷了半天的神经总算松弛了下来。
不一会儿,晚晴从内室走出来,一见我就兴奋的跑过来挽着我的胳膊,“惜朝――”晚晴又是喜悦又是忧愁,嘴边带笑眼中又是泪光闪闪,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赶紧安慰她,“没事了,晚晴,我带你离开。”
“你们走吧!”傅宗书黑着脸挥了挥手,旁边的黄金麟脸色也难看到极点。
“多谢了!”戚少商笑着说了一句,便拉起我和晚晴出了傅家的门。
晚晴的脸色很不好,毕竟和家人搞到这种水火不容的地步,她的心里也很不好受。
而她会落到这种田地,都是因为我,她把她一生的幸福交到我一个人的手上,我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辜负她。
“傅小姐不要回医院了,跟惜朝一起到我家去吧,”戚少商说,“这样比较安全一些。”
“叫我晚晴就行了,”晚晴答道,“戚先生,麻烦你了!”
我的心里仍然很多疑问,“少商,你是怎么……”
戚少商却赶忙打断我,“回去再说。”
回到戚少商的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我们把晚晴安置在一楼的客房,然后他跟我进了我的房间,我便迫不及待的问他,“你到底是怎么说服傅宗书的?”
“很简单,我有他和日本人秘密来往的证据,有这个把柄在我手上,他当然对我言听计从了!”
“什么?你真的有他和日本人来往的证据?”我简直不敢相信。
戚少商认真的点了点头。
“那他岂不是……”早就知道傅宗书不是什么好人,但我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会做出卖国的事!
“所以我才不让你在晚晴面前提这件事。”戚少商说,我感激的看了看他,的确,若是晚晴知道了,对她的打击一定很大。
但我立刻想到一个更严峻的问题,“少商,你让他知道你有他做汉奸的证据,他不会放过你的!!”
“放心吧!”戚少商胸有成竹的拍拍我的肩膀,“我对他说,如果他敢对我不利,我的朋友就会把证据交给军统,到时候军统势必会锄奸,他一定死的很惨。所以,我相信他不会乱来的。”
“戚少商!”我大声叫他的名字。
“怎么了?”他一愣,通常我连名带姓的叫他,如果不是开玩笑,就一定是很生气。
“连军统都不知道的秘密,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究竟都跟什么人来往?你到底在做什么事?”
他被我一连串的问题轰炸的呆了片刻,才特别无奈的捧起我的脸捏了捏,“你不要这么疑神疑鬼的好不好?”
我挡开他的手,不吃他这套。
他只有继续解释,“我会知道傅宗书的秘密,是因为那一在巡捕房黄金麟陷害你,所以我才特地调查他们的。因为我怕他再加害于你!换作其他人我不会理的,但是威胁到你的安全我就不能不理了!”
我心里一暖,但脸上还是冷冷的,“调查?你是记者不是特工好不好?!”
“调查研究是记者的基本功来着!你的大学课程怎么学的?!嗯?”他宠溺的点点我的额头,我不服气的躲开,“那我们该怎么办?任由傅宗书卖国作汉奸?”
“你也说了,我们是记者,不是特工,这种事就交给军统去烦吧,我能查到的他们早晚都能查到。”
“这件事,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傅宗书和黄金麟毕竟是晚晴的家人,我不想让你烦!”
“少商,谢谢你……”能为做到这种地步,我却除了说句谢谢再不能报答他什么。
“跟我还客气什么,傻瓜!”他又捏捏我的脸,“不早了,休息吧!”
“你还要回报馆吗?”看他要走,我急忙问道。每见他转身离开,我的心里总是依依不舍。
“不用了,我把工作都交给红袍和曼妮了。”
“你对她们还真放心啊!”
“喂,你又吃醋?”他凑过来,得意的笑着,和我鼻尖碰着鼻尖。
“滚开!”我推开他,什么时候了,还只会我开玩笑!
“惜朝――”他的声音忽然沉了下来,变得认真又沉稳,“你还记得前几天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说过什么吗?”
我的心猛地跳了起来,我当然记得,记得他说只要我愿意他便可以放下一切,记得我们的拥抱亲吻,记得我郑重的用力的点头……可是记得又如何,醉了的时候什么都能说,什么都能做,但清醒了之后,看清目前的状况,我还有的选择吗?
“那天我喝得太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说过什么吗?”他抬起眼睛直视着他,努力做出诚恳的样子。
“惜朝……”他的眼神暗了暗,两个字念得有气无力,我知道,我这样说让他很失望。
“什么都别说了,”我及时阻止他,“我把晚晴从她家里带出来,我已经别无选择。”
“我明白……”他站起来,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惜朝,我会祝福你的……”
戚少商走后,我却根本睡不着,于是找了本书来,却又看不进去,心里烦乱不堪,忽然瞟到桌子上有包烟,想必是戚少商不知什么留下的,我自己是很少抽烟的,但此时,我却忍不住抽出一支,又翻箱倒柜找出打火机,点上烟靠在窗口抽了起来。
“咳……咳……”我呛的直咳,真不明白他怎么就这么爱抽这种东西。
然而我却一边呛的眼泪汪汪一边自虐似的不放弃的猛吸,空荡的房间,有种叫做寂寞的情绪随着一丝又一丝吐出的烟圈蔓延。
原来,他不在身边的每一刻,都让我感到如此的孤单难耐。
这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抽走我的烟,“不会抽就不要抽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也跟我一样,难以入眠吗?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责怪和心疼,我却负气似的背过身去不看他,闷闷的说,“我睡不着……”
我没有听到他说话,却感到他的一只手揽住我的腰,另一手却探进我的腿弯,接着我的身子忽然一悬空,我竟是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我捶打着他的胸口抗议,他不理,抱着我径直走到床边把我轻轻放下,俯下身子吻了吻我的额头,“惜朝,睡吧!”
我怔怔的看着他,不说话也不肯移开视线,眼睛大大的睁着就是不肯乖乖睡觉。
他无奈的一声叹息,捧起我的脸,温柔的吻我的眉眼、我的鼻尖、我的脸颊,接着热吻落到唇上,我们都无法自控的冲动起来,他爬上床整个人压在我身上,舌头探进我的口中,的汲取我口中蜜液,我任由他肆虐的舌扫荡我口中的每一寸领土。
然而当他的手摸索着探进我的衣领时,我突却然想到,晚晴就在楼下,我们后天就要结婚了,而我,却在和一个男人做这样的事情,这怎么可以……
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瓢冷水,我一个激灵猛地推开他,“少商,不要这样,我不能……”
他的眉头皱得一个的川字,脸上浓浓的失落让我很是不忍,他目光灼灼的看着我,恋恋不舍,但最终他还是离开我的身体,站起来要离开。
他一个背转身的功夫,周遭世界陷入一片黑暗,连窗外的路灯光都不见了。
又停电了?
黑漆漆的迷雾中,心中的渴望却异常的明显。我不禁想起曾经在熄灭的路灯下第一情的吻,第一让我的心那么明白的看清楚,我竟是愿意和他一起万劫不复……过往种种涌上心头的时候,我忽然很想象上那样对他说,“少商,留下吧”,但是,这一,我没办法说出口,如果他要走,我不会阻拦。
他却转过了身,我不知该喜该犹,“惜朝――”他坐回我的床边,双手撑在我的两侧,低沉的声音在暗夜中似乎总是带着轻轻的回响,“我再问你一,你真的不记得我们那天说过什么吗?”
“我……”我支支吾吾的不知是否该对他诚实。
“你一定记得是不是?”他却急急的接道,“我说过,只要你一句话,我就愿意放下一切,那天你是点了头的,那么现在呢?”
“那天我喝醉了……”对这个问题我只有回避,我已经没有任何立场给他承诺。
“不要再拿这个借口敷衍我!” 他有些恼怒。
“少商,你忘了我吧……”我忽然觉得我们的未来就象眼前的黑夜一样,暗淡无望,“就当我是你的朋友你的知己,这样还不够吗?”
虽然你忘了我,我会很难过,但如果能让你好过一点,我也不介意一个人承受痛苦。
黑暗中,我依旧看得见他眼中的火,“就算要我忘了你――”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情迷中的喑哑,他俯身吻上来,“先过了今晚好不好?”
我再也无法抗拒,我不得不承认,其实我一直好想念他的……身体。
不是酒后乱性,只是有点意乱情迷,但我很清醒的知道自己在跟他做什么,却心甘情愿的想要再放纵一,一就好。
我的身体还是好怕痒,他大概是吸取了上的教训,手游走在我的身子上一直非常用力,吻到我的脖颈时便干脆利落的一口咬上去。
“不要咬……那里……啊……会有痕迹……”总不能让我四月天出门还裹着围巾吧?我可丢不起那个人~~
他却貌似十分中意那里,我拼命挣扎,他才悻悻的放手,啊不,是放开嘴,接着十分不斯文的扯开我的衣服,吻,啊不,是咬上我的胸膛,我吃痛的叫了一声,又开始挣扎,“不要咬……痛啊!”
于是他改为轻一点的吸吮,我却又一忍不住吃吃笑出声来。
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确信,他的脸色一定比得上包公,果然,他闷哼一声,一只手探到下面,刷的扯开我的裤子,直奔要害。
我知道如果我们直奔主题会比较直接痛快,但是,“你不是这么敷衍我吧?”我抗议!
“那你要怎么样?”他十分无奈,“又不是我想这么快,还不是因为你!又怕疼又怕痒的……你说,你要让我怎么办?”
他边说边掐我的腰,弄得我不由的火起,奋力一推让我们来了个乾坤倒转,“我们换个位置不就好了?”反正他不怕痛也不怕痒,这样不是省了很多麻烦?
“好哇!原来你居然打这种主意!”他咬牙切齿的一个鹞子翻身又把我压在下面。
我纳闷,我只是想扬长避短省点麻烦,我打什么主意了?他至于这么生气吗?!小气鬼!
但显然,他的确很生气,一边咬牙切齿的威胁我,“小坏蛋,看我怎么收拾你!”一边毫不留情的咬上我的胸口,时而用力的吸吮,我想,明天早起我的身上肯定又是惨不忍睹了。
于是我也火了,凭什么我就要这样任他当成排骨一样的啃,我忿忿的在他身上能够得到的地方又咬又掐,不搞得他跟我一样姹紫嫣红满堂春绝不罢手!
“你这个小吸血鬼!”他彻底被我激怒,一边继续卖力的啃咬,一边把手探到下面用力一握。
“唔――”我忍不住叫出来,身子一下子软了,再无力对他“行凶”,只有紧紧的抓着身下的床单,忍着全身的颤抖。
我不得不承认,他在我下身做的功夫的确非常到家,销魂蚀骨的快感一波一波袭来,让我欲罢不能。
正当他卖力的在下面捣鼓的时候,我也正在很享受他的侍弄的时候,突然刷的一下,屋子里亮了起来。
上海的电网跟我们有仇吗?!!
我们现在的姿势,现在的状况,真是――这么亮堂堂的灯光下,自己的私密之毫无隐藏的暴露在他面前,真是里子面子全没了~~
“不要了!不要了!”我一边推他一边扯过被子来挡,“不要看!快下去!”
他果真离开我的身体走下床,不会吧?这么听话?
他“啪”的关了灯,屋里又是一片黑,他回到床上不客气的压上来,咬着我的耳朵,狠狠的,“今晚你跑不了了!!”
小顾滴话:这是偶隐私,谁也不许偷看!! -
“过了今晚,也不许你忘了我。”我靠在他怀里,身上汗津津的,我昏昏欲睡之前,留下一句其实很不讲道理的话。
他泄愤似的捏捏我的脸,“你不肯给我机会让我爱你,又不许我忘了你,你还是真是霸道!”
我清醒了一些,抬起眼睛威胁一般的瞪着他,他抱紧我,吻着我的额头,“不会忘的,永远都不会!”
我便在他那句永远都不会忘记中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动一动就全身上下哪里都疼,唉,为什么每一都搞得这么壮烈!
想起昨天那意外的停电,我推醒他,第一句话便是说,“以后这房子改用煤气灯吧?用煤气比用电省钱多了!”
他迷迷糊糊的抬起眼皮,“你是怕费钱还是怕停电之后你……惜朝啊……”他吃吃笑道,“你白天和晚上好不一样啊……呵呵……想不到你平时那么矜持……”他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可是在夜里……那么……豪放……”
“混蛋!”我大骂一句,拍开他的脸,“你到底要不要换?”
“不换!”他理直气壮,“在报馆是你做主,这里是我家,我说了算!”
星期四晚上,他值夜班一夜没有回来,星期五天还没亮,报馆的很多同事,还有晚晴的朋友们早早就赶来了,大家忙忙碌碌喜笑颜开,看上去竟比我自己还高兴。
看着我们昨天赶了一天才布置一新的房间,床头大红的喜字,床上铺着新换的床单,鸳鸯织就欲双飞,我忽然觉得苦涩,一天以前的晚上,在这张床上,我与他……我甚至还霸道的要他不许忘了我,我什么都不能给他,却还要他不许忘了我,我是不是好自私……
指尖在那对比翼鸟上轻轻的来回摩挲,身体上似乎还留着他的温度,究竟要多少时间我才可以忘记?
被一大群人闹哄哄的推下楼,又在一群女孩麻雀似的的吵闹刁难中敲开了晚晴的门,穿着纯白色婚纱的晚晴仿佛一个流落凡间的天使,脸上幸福的笑意却看得我心痛。
晚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以后,我会加倍补偿你。
我们就要出发去教堂了,可是伴郎还没有来,我们等了好一会儿,只等来顾曼妮,她气喘吁吁的跑来,告诉我,“报馆里有些事要忙,大当家的说要我们先去教堂,他和红袍姐、老八他们一会儿就到。”
教堂里庄严肃穆,我望着正中央的十字架,却不由的感到心虚。
对爱情不忠诚的人,上帝一定不会原谅吧?
我们在教堂等了很久,还是不见戚少商他们来,我的心里越来越烦乱,他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顾曼妮说,“我去附近找个电话打给报馆。”说完就利落的跑了出去,倒真是个雷厉风行的姑娘。
十多分钟之后,曼妮风风火火的跑回来,“打不通,真是奇怪!”
“怎么会不通?曼妮,你来之前报馆没发生什么事吧?”我越发担心,不安在心里一寸寸蔓延。
“没有,和平时一样!”曼妮说。
“难道是路上遇到麻烦了?”我猜测着。
“顾先生――”白发苍苍的神父用拐着弯的汉语对我说,“时间差不多了,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可是,伴郎还没来呢?”我几乎无法掩饰心里的焦急。
“神父,”晚晴走过来,很善解人意的微笑着,“再等一下吧。”
看到晚晴有些落寞的微笑,愧疚的感觉又浮上心头,我咬咬牙,“神父,不要等了,现在就开始吧!”或许他,并不想亲眼看着我结婚。
“顾惜朝先生,你是否愿意娶傅晚晴小姐为妻,按照圣经的教训与她同住,在神面前和她结为一体,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她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于她,直到离开世界?”
神父不标准的腔调有些怪异,但的确是很美丽、也很郑重的誓言,一句“我愿意”便是一辈子。
而那时我想起的竟是在武汉的大课堂里,在一百多个学生面前,那句低不可闻的也许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我愿意”。
如果这句誓言一辈子只有一,我早已将许给别人,我真的对不起晚晴。
于是我张了张嘴,“我……”
这时我却听到脚步声,某个迟到的人溜着边急促的走到教堂前排,引起一阵低低的骚乱,他压低声音对劳二哥讲话,是老八,他的声音不高,我想他并不想打搅我的婚礼,但又压抑不住焦急的情绪,偏偏我的耳朵又的确够敏锐。
“二哥,你们快去看看大当家……报馆被人丢了炸弹,大当家受伤进医院了!好像是‘七十六号’干的……”
“什么?!”我和劳二哥同时发出一声惊呼,教堂里的亲朋都被我们吓了一跳。
我几步跨到老八跟前,看他灰头土脸,身上还沾着血迹,我一把揪着他的衣领,又急又慌的大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大当家他怎么样了?”
“他……伤得很严重……该死的‘七十六号’!……”老八满脸的焦急愤懑。
“少商……”我放开老八,心急如焚,拔腿向外跑,压根忘了现在是什么状况。
“惜朝――”我听到晚晴在身后喊我,带着一点浓重的鼻音。
我停下来,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的表情失望、痛楚、心碎……都是我害得……但是我不能留下,“对不起,晚晴……”我再也不想骗你,也骗自己。
我不顾一切,丢下绝望的新娘和一干惊讶不已的亲朋好友,跑出教堂,少商,你不能有事,等着我……
(十六)
“炸弹可以使奴才屈膝,但不能使真理低首。暴力的施行,在被压迫者是反抗,在统治者,却往往是权力失败的最后一著棋。”
“本报始终抱定一贯之政策,不受任何方面之威胁与恐吓,以尽报人之天职,决不因任何危险伤害,而变更本报之宗旨及信条。”
……
报馆被炸,主编躺在医院里,“七十六号”妄图迫使我们停刊或是改变立场,顺便杀鸡儆猴威胁我们的同行,我们绝对不可以让这帮汉奸走狗得逞!
所以在得知少商的伤势已无性命之忧后,我便和同事们一起回报馆,收拾了残局像往常一样工作。幸好炸弹的威力并不大,除了地板上炸出一个大坑,熏黑一面墙壁,毁了几副桌椅,伤了一个人以外,我们的损失……并不惨重。
一颗炸弹就想让我们低头,简直太痴心妄想了!
写完社论,署上“剑虹”这个名字,我知道,我们的报纸得罪了“七十六号”,血雨腥风不过才刚刚开始。
但我也知道,即使换作戚少商来写,他也绝对不会写出任何一个妥协的字眼。
别问我为什么没在医院陪他,人家的正牌女朋友在那里,我杵在那儿算什么!
我离开的时候他还没醒,我抛下自己的新娘不顾一切的跑出教堂,到最后只是匆匆看了他一眼便离开了……是不是很可笑?
既然他身边有人照顾,也就不需要我操心,我要做的便是,在“七十六号”的威胁恐吓之下撑住这家报馆。
他说过,《明报》就像是我们的孩子,无论面对怎样的危险和挫折,我都不能让它夭折。
然而我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就是给晚晴一个交待。
我明白我对她犯下的错误任何言语任何方式都无法弥补,我不求她原谅,我也根本无法原谅自己,我能做的只有对她坦白,并且祝福她能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归宿,虽然我知道这样很残忍很自私,但我别无选择,我不能再继续敷衍她欺骗她,否则就是错上加错。
晚晴的反应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平静的让我觉得不正常,这件事对她的打击一定很大,她却说,她不怪我,她宁可我把她丢在教堂,也不愿意我欺骗她一辈子。她还说,她还是要谢谢我把她从家里救出来,她不愿意随随便便嫁给一个与自己没有爱情的人,她自己的幸福,不要别人施舍,更不要被任何人左右。
她当时的样子自信而且坚强,但我也猜得到,一向善解人意的晚晴,或许只是刻意掩埋她的悲伤,不想让我为难……
她对我情意重,我却只能对她说一句“对不起”……
见过晚晴之后,我并没有感到任何一点解脱和释怀,即使晚晴说她不怪我。这辈子我注定要欠她一份情,今生今世都无法偿还。
我背叛了对她的感情和承诺,只怕连上帝都不会原谅我吧……
我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我们举行婚礼的教堂,从前我并不相信上帝这一套,但此时我却诚心诚意的在上帝面前忏悔,不管上帝肯不肯给我救赎,但至少我可以祈求他给晚晴一个幸福的结局。
“如果晚晴的幸福需要拿你自己的幸福来交换,你愿意吗?”神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用他不甚标准的汉语对我说。
“我愿意,”我答道,“这是我欠她的。但是――如果上帝要惩罚我,请不要降罪于我的爱人――”我虔诚的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我们的感情,如果天地不容,就让一切的罪孽由我来背吧。”
第二天上海大多数报纸都对我们给予声援,“七十六号”的龌龊行径不过是给了我们报界一个联合声讨亲日派的机会。
虽然上海的报纸各有派别各有立场各有归属,但在攻击“七十六号”这点上却是出乎意料的同仇敌忾,“七十六号”自然当我们是眼中钉肉中刺,但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他们要拿《明报》这个羽翼未丰满的新生报纸开刀?如果直接向《申报》这样的大报或是CC派的报刊下手不是更有威慑力?我不相信他们是对大报或是党派报刊有所忌惮,“七十六号”根本连重庆政府和军统都不放在眼里,还有什么可忌惮的?
难道是我们做了什么让他们特别不满的事情?但我想来想去都想不出。难道是我们的评论言辞过于激烈?但是在上海骂“七十六号”骂的最尖锐最刻薄的那个绝对不是《明报》。
算了,我懒得再多想“七十六号”的目的,反之他们早晚都不会放过我们,为保证报馆以后的安全,大伙协商一致准备在报馆安装铁门和直通租界巡捕房的警铃,聘请保安,虽然治标不治本,但聊胜于无,只是,又是一笔不小的销,我恐怕又要被戚少商那个“黑心资本家”克扣工钱了……
把报馆的事交待完毕,我想我该去看看戚少商了,即使知道他身边会有人照顾,我仍然放心不下。
挑了几份他平时常看的报纸,刚走出报馆大门,红袍却急急忙忙的追出来,“顾大当家,刚刚接到市政公署宣传部的电话,公署督办苏希文将于三点钟在市政大厅召开新闻发布会,邀请上海各大报纸派记者参加,说是有重要消息要宣布,而且日军驻沪司令部的森田俊一都会出席,你说,我们要不要去?”
“三点?只有一个小时了,怎么这么突然?”我把报纸交给红袍,“我去吧,虽然我们不能给日本人和汉奸政府做宣传,但是他们的消息我们必须了解……红袍,你们不是要收工之后去看大当家的吗?如果那时我还没回来,你们帮我把这些报纸带给他。”
“好的。”
到达市政大厅会议室的时候,同行们对我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纳闷了一秒钟之后我明白了,我们的报馆被炸主编受伤,同行们当然要表示一下慰问。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有份帮我们声讨汉奸,于情于理我都该感谢他们。
当然也有例外,《中华日报》的那个记者,好像叫刘时英的,笑得阴阳怪气的冲我伸出手,“《明报》的顾先生是吗?幸会幸会!”
我抄起手抱着胳膊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用眼角斜他,“不敢当!您这双手专写大日本帝国千秋万代汉奸走狗万古长青,我哪里有资格和您这位大人物握手!”
同行们压抑不住吃吃的笑出声,刘时英嘴角抽搐两下,笑容僵硬,手停在那前也不是后也不是,“顾先生真会说笑,但我提醒你,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难道你不怕你们的报馆再出意外?”
“意外?好一个意外!”我突然气不打一来,少商被那些汉奸走狗害得躺在医院里,如今有没有醒过来我都不知道!这样白白受了伤,我们却连一个公道都无去讨,还要被这个汉奸文人说风凉话!我腾的站起来,拳头捏紧,咬了咬牙,那一拳还是没有挥出去,我不得不顾及到眼下的情况,这里是汉奸政府的地盘,外面还有日军把守,何况我也无谓去跟这么一个无耻之徒置气。
“小顾,算了!”《申报》的老陈站出来解围,“有些人自以为有日本人的庇护就不会出‘意外’,我看他们是搞不清中国究竟是亲日的人多还是恨日本的人多!”
“是啊!”同行们纷纷附和,“多行不义必自毙,善恶到头终有报,刘先生,你以后也小心点吧,这年头‘意外’多的很哪!”
某汉奸文人的脸彻底绿了,说话都开始结巴,“你……你……你们……你们别得意!一会儿有你们好看的!”
什么?什么叫‘一会儿有我们好看的’?我直觉的感到这里边有问题。
这时,一队日本兵小跑着进来分成两路把记者席围在中间,接着市政督办苏希文陪同一名军官模样的日本人走进来。
“各位记者朋友,让大家久等了,”苏督办指着身边的日本人,一副奴颜卑膝的模样,“这位是森田大佐的副官岩井川先生!”
“大家好,我来是代表森田大佐有重要消息向大家宣布,”这小日本的汉语说的不错,“今天早上,森田大佐遭人行刺险些受害,我们初步怀疑是中国政府特务所为,而且――”岩井的一对芝麻眼透过又小又圆的镜片扫过记者席,“我怀疑是你们新闻界窝藏特务和反日分子!”
原来新闻发布会只是幌子,搜捕抗日人士才是真!
“你胡说!我们报馆没有窝藏反日分子!”
“你们有什么证据?”
“原来记者会根本就是个陷阱!
“你们日本人居然诱骗记者,简直太过分了!”
大家立刻群情激奋,四周日本兵呼啦一下包抄上来,刷的一下齐齐举起手中长枪对准我们,大家只好不再作声。
“大家稍安勿躁!”岩井抬高声音,精瘦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诡诈的笑,“我知道你们的报馆在租界,我军不方便进入搜查,只好出此下策请各位前来!只要你等肯合作供出反日分子,我保证不会为难各位!否则的话――”“咔!咔!”四周都是长枪上膛的声音。
“我们报馆里没有反日分子,你叫我们招什么!”
“他们说谎!”刘时英这个混蛋站了出来,蹭到小日本的身边指着我们,“他们根本都是反日分子!他们的报纸登的都是抗日消息,还经常恶言恶语攻击市政公署和特工委员会!我们《中华日报》是汪先生的报纸,岩井先生,我们的人里面肯定没有反日分子!”
“你可以走了。”岩井面无表情的挥了挥手。
“谢谢长官!谢谢长官!”刘时英点头哈腰的出了门,他妈的,要不是有这么多枪指着,我真恨不得把这个汉奸揍成半身不遂!
但眼前的情况却是自身难保,岩井又发话了,“我等此举并非针对你们新闻界,而是针对窝藏其中的中国特务和反日分子,只要各位记者朋友不包庇,老实跟我们合作,我保证你们可以安全离开。如果你们不肯合作,就是反日分子的同伙!到时候就是租界政府也保不了你们!”
我们谁也不说话,“不肯合作?哼哼――”小日本嘴角勾起一丝凶狠的笑,然后大吼着用日语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几名日本兵冲上来抓起我身旁的老陈就往内室拖。
“你们干什么!”我赶忙抓住老陈,大喊,“放开陈老师!”老陈是我刚进《申报》实习的时候带我的记者,所以我一直习惯称他为老师,所以我不能看着他被日本兵带走而不理。但日本兵听不懂我的话,只是野蛮的推搡我,我只有一边抓着老陈不放一边冲那个会讲汉语的岩井喊,“你抓陈老师做什么!”
“哼!”小日本冷笑,“既然你们不肯合作,我只有挨个抓你们进去严刑拷打,直到你们肯招供为止!”
“啊――”大伙一致发出恐惧的唏嘘声,不少人吓得脸色煞白。
我一步跨到老陈前面挡住他,“住手!陈老师年纪大了,你们不能打他!”
岩井的芝麻眼在我脸上溜了两圈,不怀好意的笑了笑,又用日语喊了句什么,几个日本兵放开老陈,直接向我而来。
我挥起手臂挡开他们的长枪,嘭嘭几拳撂倒几个日本兵,但很快我就被一排枪口对准。
于是我不动了,身后的老陈担忧的叫着我,“小顾,别冲动……”
岩井走到我跟前,近距离的盯着我,冷森森的说了句,“带他进去!”
“等等!”两名蠢蠢欲动的日本兵被我喝住了,我瞪着岩井,“你认为这样做有用吗?”
“你想说什么?”岩井不动声色的问道。
“我们都已经说得很清楚,我们不知道谁是政府特工谁是反日分子!换作你是特务,你会不会傻到向别人泄露你的身份?就算我们中间真的暗藏着特务,我们又怎么可能知道?你就是把我们都打死杀光也没用!”
我言之凿凿,小日本的脸阴沉下来,“你根本就是狡辩!”
“我不是狡辩我说的是事实!你们日军不是口口声声说什么中日友好吗?不是一再宣扬要在上海重新建立皇军的形象吗?你们不是一直很想维持上海的荣以得到上海市民的拥护吗?你们这样对待新闻记者,你认为你们在上海还有形象可言吗?上海市民会拥护你们吗?如果今天我们这二十几名记者不能活着出去,明天全上海全中国甚至全世界都会知道日军残害记者的暴行!你们日本在国际上都没有形象可言!何况我们的报纸是属于租界洋人的,你们就一点面子都不给英美?你当真以为英美会怕你们日本人吗?”虽然拿洋人来做挡箭牌我心里一点都不甘愿,但此时此刻任何一颗救命稻草都得抓住。
“说的好!”大家七嘴八舌的嚷嚷一阵子,试图与日本人讲讲利害,但小日本面色不善的指着我,咬牙切齿的挤出几个字,“少废话!给我带进去!”
还是没用吗?看来小日本根本不会讲道理!
“ちょっとまって!”一个声音传进来,日本兵拖着我的脚步停了下来。
这句我听懂了,少商曾经说过,可惜此时来的人不可能是他。
那个人走进来的时候,苏督办和岩井川原本倨傲的神色马上变得毕恭毕敬,鞠一躬,“森田大佐!”
原来他就是森田俊一,日军驻沪部队的最高长官,看上去竟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文人模样,真是不可思议。
森田冲那两人微微点头,便径直走到我跟前,似笑非笑,“你这个年轻人很有见地,”他的汉语讲得字正腔圆,要不是他那一身恶心的土黄色军服,还真看不出他是个日本人,“你说的没错,如果今天我们在这里对你们这些记者严刑逼供,皇军好不容易在上海建立起来的形象就会大大受损……但是,你们没办法证明你们和反日分子无关,所以……”我就知道日本鬼子不会这么好心,“所以我会给你们时间好好想清楚是否要与我们合作。”
接着森田不知对他的士兵下了什么命令,一队日本兵蜂拥而上把除我之外的二十几名记者押住往门外推。
“你要干什么?”我冲森田吼道。
“暂时送他们到‘七十六号’收押。”他毫不避讳的答道。
“你凭什么扣押记者?”我知道日本人不讲道理,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反日、宣传赤化!这个罪名够不够?只怕租界政府都不会保你们!”妈的,小日本不管人模还是狗样的,都一样无耻狡诈!
“那我呢?”疑惑的指了指自己。
他看了看我,意义不明的笑了笑,回头对岩井说道,“带他回司令部!”
!!!
我在司令部一直关到晚上才被带去见森田,到了他的书房,他很客气的请我坐下,好像他面对的不是被押回来的囚犯而是他的客人。
看着他的笑脸,我在心里暗骂了一句笑面虎伪君子,接着安然落座。
他看着我明显不善的神色,笑道,“看起来顾先生对我很不满意?”
“诱捕记者,乱加罪名,把我的同行送去魔窟,你还想我对你满意?还有,你把我抓来司令部究竟有什么目的?我不想听你拐弯抹角的说废话!”
“那好,我直说!市政公署宣传部的工作我很不满意,顾先生有才华在上海报界也有名气,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你让我到宣传部工作?您真是太抬举我了!可惜呀,我对做汉奸走狗一点兴趣也没有!”
“别把话说的那么绝嘛!”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那你可知道拒绝与我们合作的后果?”
“当然知道!既然我落在你手中,要杀要剐随你便,我只有一句话――”我一字一字咬得很重,“我死都不会做汉奸!!”
“年轻人何必这么顽固!好,我给你时间考虑!”
所谓的考虑就是将我继续关押,而且这一关就是三天,外面日本兵围得像铁桶,逃也逃不掉。不知道其他记者们怎么样了,我的运气似乎要好些,至少没有被送进魔窟受折磨。
突然间二十多名记者被扣押,外面恐怕也乱成一团了,不知道现在形势如何,同事们一定很担心,还有少商,好想见他……
当然我的运气也是要付出代价的,比如我要时不时的忍受那个森田的骚扰,他是铁了心要劝服我投降附逆,“顾先生,已经有很多记者安全离开‘七十六号’了……”
“离开?只怕是答应了什么才可以离开吧?森田大佐,你休想让我和他们一样变节!你不用再白费力气了!”
“顾先生,听说你有个未婚妻叫晚晴……”
森田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立刻把我的心揪了起来,“你们把晚晴怎么了?”
“何必那么紧张?我只是说说而已嘛!”森田笑容可掬,“看来这个女人对你很重要?”
“原来这些天你都在调查我,但我告诉你,她已经不是我的未婚妻,你不用拿她来威胁我,没用的!”我极力撇清我和晚晴的关系,只有这样,她才不至于被我连累,“何况,想必晚晴的身家背景你也查过了,傅宗书跟日本人的关系你比我更明白,如果你加害他的女儿,你就不怕他一气之下把你们的情报卖给中国政府?!”
笑容在森田的脸上倏的消失,“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笑道,“傅宗书差点就成了我的岳父,他的事我当然能看出点端倪!”
“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森田语气森森。
我心里一紧,果断的答道,“没有!!”
“刷”森田利落的拔出手枪直指我的额头,语气又是阴狠又是惋惜,“我不想杀你,很可惜……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我不能留着你泄露我们的秘密!我再给你一机会――”他看着我,,眼睛里满是凌厉的光芒,“如果你肯同我合作,我就放了你!”
我狠狠的怒视着他,“我再说一遍,我死都不会做汉奸!”
“好!既然你这么顽固,我没得选择。”他皱了皱眉,扣着扳机的手指动了动,“但我很欣赏你的气度,所以我不会送你到‘七十六号’被他们折磨,我给你个痛快!”
“谢了!”我淡淡一笑,不是第一被人用枪指着,但这一怕是真的逃不掉了。
我并不想死,但我宁可死也不要被逼做卖国的事,而且不必连累晚晴,用这条命来偿还对她的亏欠,我也死得心安理得一些,只可惜,没有机会再见他一面了!
而这时,我听到脚步声,冰凉的枪口便离开了我的额头,一个日本兵走进来,和森田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然后就出去了。
我的第一个想法是,他爷爷的打什么岔!要死都不让我死痛快!
第二个想法是,如果还有机会活着出去,我一定要让少商教我日语!
我也意识到,其实我绝不甘心就这样死!
我还想见他,想见他!
可是我该怎么活着离开?
“森田大佐!”这一声嗓音甜美,伴着笃笃的高跟鞋踏着地板的声音,可是这声音怎么这么熟呢?回头一看,竟是息红泪!
森田笑容可掬的迎上去,“息小姐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
我暗自发笑,这个森田,还真是把中国人的客套话学了个十成十!不过,蓬荜生辉,说得却是一点不错,息大小姐梳着时下最流行的发式,一身剪裁得体的旗袍衬得高挑的身材玲珑有致,略施妆容便是光彩照人。
哼!戚少商这家伙还真是艳福不浅呢!
息红泪看了我一眼,转而对森田笑道,“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两个人一起走出去,囚室的大门再一紧闭,我不由的思前想后,息家一直和日本人有矛盾,息红泪怎么会和他们有来往?看刚刚的情形,她和森田俊一似乎很熟。不知道少商知不知道呢?息红泪怎么会这么巧在这个时候出现?
然而更让我诧异的是,大约一个小时后,我竟然被放了!还是森田亲自来放了我,只是还不忘撂下几句什么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这事咱没完之类的无聊话。
走出司令部大门的时候,我还在云里雾里,只是直觉这件事应该与息红泪有关。果然走出一段路之后,息红泪的身影从梧桐树后面闪出来。
“息小姐,”我问道,“是不是你……”
息红泪笑了笑,“是少商叫我来帮你的!”
是他?“少商他现在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了,只是情况还不太稳定。”看着她的神色仍是很担忧,只怕情况不会太好。
“息小姐,”心里好多疑问,我不得不问,“你……怎么会和日本人有来往?”
她却反问我,“这奇怪吗?我从前做演员的,经常会和一些达官贵人、商人、洋人包括日本人打交道。”
“那么森田肯放我,怕是有条件的吧?”我不想因此给她带来什么麻烦。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答应了少商要救你,我就一定会做到!”
她说这句话时看着我的神色有些奇怪,我仍是疑虑重重,“可是――”
“其实和日本人打交道并不是全无好啊!”没想到息红泪会这样说,但她很快转移话题,“顾先生,去看看少商吧,他一直很担心你!”
“谢谢!但是我――”我不想欠她的人情。
“你不用觉得欠我人情,这个人情是少商欠我的!”
我的话说一半她便能猜出我的意思,这一点跟戚少商还真像,这叫什么?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我想起少商说过他和息红泪道不同不相为谋,可如今看来,他和息红泪的关系似乎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淡薄。
我回到报馆的时候,同事们惊喜不已,但我也看得出来老八他们的神色颇有些猜疑,毕竟能从魔窟里安然无恙出来的记者,只怕多多少少都会做出一点妥协,他们会怀疑也是正常的。
“顾大当家!”曼妮风风火火的从楼上跑下来,“你回来了,太好了!啊不,不好了!刚刚医院打来电话,说大当家忽然发高烧,好像是伤口感染,医生正在急救哪!”
少商!!
“你们留下把报馆的事做完!我去看他,有消息我会通知你们!”我不等他们反驳便马不停蹄的赶往医院。
(十七)
在急救室门外等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医生才姗姗而出告诉我他没事了,只是还未醒,等下转到病房就可以去看他了……
在病房里等他醒来的时候,心里的担忧抵不过身体的疲劳,我竟是趴在他床边睡着了,却睡得一点都不踏实,混乱的梦境里混乱的影像,穿着白色婚纱流泪望着我的晚晴,凶神恶煞的日本兵,惊慌失措的同行们,用枪指着我要置我于死地的森田俊一,笑容神秘的息红泪,还有戚少商的背影,越走越远,我怎样也追不上抓不住……
肩头被轻轻推了几下,我含混的睁开双眼,明亮的眼神和浅笑的酒窝让我一时分不清梦里梦外,只有迅速捉住他伸过来的手,粗糙但温暖,实实在在的触感让我慢慢的展开笑容,紧接着又焦急的问道,“少商,你醒啦?你没事了吧?你都伤到哪里了?怎么会搞得这么严重?”
一连串的问号让他一边笑着摇头一边安抚得握紧我的手,“我没事了……都是小伤……”他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左腿,“就是这里严重些,但也没有伤到筋骨,都是皮肉伤,不碍事的……倒是你,惜朝……幸好你回来了,要不然我一定逃出医院去找你!”
压抑住心底的感动,我蹙了蹙眉头,“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你以为伤口感染是小事吗?搞不好――”我伸手在他左腿上戳了一下,“小心下半辈子变残废!”
“哇――痛啊~~”他龇牙咧嘴的大呼小叫,我吓了一跳,不是戳到了伤口吧,“喂,你没事吧?”我根本没用力好不好?!但我还是忍不住担心的掀开被子要看看他的伤。
“哈……我没事,不用看了……”他笑着按住我的手,我愤愤的把手抽出来,丢给他一个白眼,“你耍我?”
“我哪敢?惜朝――”他讨好一般的拉了拉我的胳膊,“扶我坐起来好不好?”
我不理,他继续扯着我的衣袖用哄小孩似的语气,“乖啦~扶我起来~惜朝?”
OK,我承认我童年缺失~~就是喜欢他这种哄小孩一般的语气~~~
我拉着他的手揽着他的后背扶他起身,然后把枕头竖起来给他垫在背后。他却没等坐稳就一个熊抱将我拥进怀里,我想,要不是这里是医院,要不是他行动不便,这混账会不会再接再厉把我压倒在床?
就知道他不安好心!于是我挣扎,他却死死的抱着我不放,“别动,惜朝――”他的嘴唇蹭着我的耳畔喃喃低语。
我还是不放弃的跟他角力,他手上松了松,偏过头有些不满的瞪着我,“你要干什么?”
我也回瞪他一眼,“我去看看门关好了没有!白痴!”
“哈哈――惜朝~~哈哈……”他立刻乱没形象的笑趴在我身上,我的脸一下子就热了,他却趁机在我红得像番茄似的脸上啄了一口,笑道,“放心吧,有人来的话会敲门的,呵呵……”
他还是忍不住吃吃的笑,我气愤的在他胸前捶了一拳,“你自己笑个够吧!我走了!”
结果当然是还没等我站起来就被他霸道的拉回怀中,“惜朝,这些天我好担心你……”他边说边在我耳侧、脸颊上轻轻的吻,温柔得快要将我融化。
“少商……”我不由自主的伸出双臂攀上他的脖颈,让自己的身体同他的贴得更近,音讯全无的日子里,我又何尝不是一样的担心他,更害怕自己以后再也见不到他。
“你能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他碰了碰我的嘴唇,眼中又是担忧又是欢喜,“你知道吗?这些天躺在医院,我一直在向上帝祈祷,只要你平安无事,就是要我拿这条命来换,我都甘愿!”
“傻瓜!”我伸出食指戳戳他的额头,“你信上帝的吗?”
“不!”他坚定的摇头,“我是坚定的无神论者!”
“白痴!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我靠在他胸前,食指戳着他的左边胸口,“心都不诚,上帝怎么会保佑你!”
“谁说我心不诚?”他马上瞪大眼睛抗议,指着自己的胸口,“我的心一片赤诚――”他低下头和我鼻尖对着鼻尖,声音低低的像耳语,“只对你――”
我微微抬了抬头,眯着眼睛淡淡的笑着看着他,声音也低得像耳语,“有多赤诚?嗯?”
他微微一笑,露出一身一浅两只酒窝,“我给你看――”他腾出一只手去解病号服的纽扣,一粒一粒,我的视线也不由的跟着他的手指,看着渐渐露出米色肌肤的胸膛,紧致而结实又不失细腻,想起我们不只一赤诚相对肌肤相亲,我的脸腾的升起红云,心怦怦的狂躁的跳起来。
“好了!”我慌忙按住他的手,动了动身子稍稍错开些距离,我垂下头,脸很烫,声音低低的,“我……看到了……”
“惜朝――”他似乎格外心仪我这副窘得脸通红的模样,探过身子偏着头寻到我的唇想要亲吻,我却按住他的肩制止他,这种场合还是不要太过火的好。
“少商,”我努力转移话题,“我现在担心息小姐不知答应了日本人什么条件他们才肯放我出来,我不想因此给她带来麻烦!”
“这……”少商皱了皱眉,“或许是……答应日本人同他们合作吧!”
“合作?怎样合作?”
“应该是生意上的往来。”
“可是息家的生意关乎国计民生,同日本人合作,那跟卖国有什么分别啊?”我诧异的看着他,“少商,你早就知道息小姐和日本人有来往?难道你也赞成她这样做?”
“我不赞成也没用!”他摊了摊手,很无奈的样子,“她有她自己的主张,再说和日本来往或许……也并非全无好吧……”
“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我斜了他一眼,“你们两个还真有默契!”
他带着三分戏虐的神情笑了笑,眨了眨眼睛又把我揽回怀中,垂下眼皮看着我,“惜朝,你吃醋?”
我无言以对,一边捏他几下以泄愤,一边又窘又不无忧心的把头埋在他的肩窝,好像一个撒娇的孩子。
他收紧手臂,下巴蹭蹭我的脸颊,“惜朝,总之这件事你不用想太多,是我欠红泪的人情……”
“我就是不想你欠她的人情!”我不加思索的大声回应。
他愣了一下,随后了然的笑了笑,“你放心,我欠她的人情绝不会用感情来偿还……”他再垂下头和我鼻尖对着鼻尖,眼神明亮又情,声音低沉又无比蛊惑的说,“我爱的人,只有你一个!”
在那一双桃电磁场的高倍辐射下,我的呼吸有些急促,心里升起的暖意迅速蒸腾成阵阵热流。
他见我不说话,只是怔怔的看着他,他吻了吻我的唇角,笑道,“惜朝,你呢?逃婚的事都做出来了,你应该有决定了吧?”
然而听到“逃婚”两个字,我的心却霎时寒冷又苦涩,“少商……可是我……我很对不起晚晴……我觉得我好自私……”
“惜朝,不要自责,是我不好……”他揉着我的头发安抚着我陷入低潮的情绪,“如果你不是遇到我,也许你和晚晴会成为一对神仙眷侣,是我害得你改变了这么多,自私的人是我,是我一心想要你留在我身边……惜朝,你会不会怪我?”
他的神色认真而诚恳,双眸中流露出的情总是让我无法抗拒的沦陷,他说的一点没错,若不是因为他,我不会辜负晚晴,我不会陷入一段禁忌的恋情,我不会明知前方是个渊仍然义无反顾的踏进去,而他,却能让我心甘情愿的跟着他万劫不复,真是冤孽!我抬起双眸,微微勾了勾唇角,“何止啊!我简直是恨你!!”后两个字我说的咬牙切齿。
他却笑了,手臂用力将我抱紧,头再一靠近,我们两人的唇间只隔着一颗樱桃的距离,他眸中含笑,声音低低的好似耳语,“告诉我,有多恨?”
我一口咬上了他的嘴唇。
有多爱就有多恨,只恨不得以生命相托。
口中有丝丝血腥的味道,是我刚才太过用力,但似乎并未影响他亲吻的兴致,要不是我及时制止,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说不定就会在我的脖颈上咬出几朵桃来。
“少商,我很担心,很多记者被关进‘七十六号’,当中还有当初在《申报》时带过我的老师,不知道有没有办法救他们出来?”热烈的吻之后,我靠在他胸前一边呼吸一边不忘谈论正事。
“其实这几天大家都做过好多事,但不管是制造舆论还是示威游行,都没用,”他也忧心忡忡的,“这‘七十六号’是铁了心的软硬不吃,一定要迫使我们新闻界妥协不可。”
“那怎么办好呢?”我担心不已,“陈老师为人那么强硬,一定说什么都不肯妥协,留在那个魔窟,就算不被暗杀也会被他们折磨死……”
“原来老师就是这样强硬,怪不得教出来的徒弟这么倔强,”他捏捏我的脸,“你这样的脾气最容易吃亏了!真奇怪,为什么别人都被押在‘七十六号’,偏偏你被关在日军总部呢?你被日本人扣押了三天,居然什么事都没有……”他满脸狐疑的看着我,不知想到了哪去。
于是我不悦的顶他一句,“你很希望我有事吗?”
“当然不是!”他马上解释,“我只是觉得奇怪嘛……”
“这是那个森田大佐的命令,他可能是想收买我吧,所以对我额外照顾了!”
“额外照顾?哼!”他的神情要多不爽有多不爽,“我看那个日本佬根本就是打你的主意!”
“你想到哪去了!”我捶他一拳,“我是个男人!你以为谁都像你那么恶趣味!”
“我恶趣味?”他不满的瞪起眼睛挑起眉毛,“那你不也是?”戏虐的笑容闪过,他埋头吻了下来。
好吧,恶趣味就恶趣味吧,我就是喜欢他的恶趣味~~
后来的事态发展,要不是突然的敲门声打断……我赶紧整整被他扯得凌乱的衣衫,坐直身子平复一下混乱的呼吸,他才叫了一声“请进”。
走进来的是位医生,却不是少商那位主治医生,我随口问道,“怎么不是韩医生?”
“哦,韩医生家里有事,我暂时代他的班。”那医生说道,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他的神色有些异样。
“先生,你能不能先出去?”医生阴沉着脸对我说,“我要给病人做检查。”
“检查伤口而已,需要我避讳吗?”换作平时我不会跟医生顶撞,但这个医生的态度让我觉得很不爽。
“惜朝,天色都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戚少商看着我面色不善的样子,有些好笑的凑到我耳边低语,“我的伤呢,目前的状态比较恐怖,我怕你看到以后都没‘性致’和我那个了……所以,你还是先回去吧!”
“你――”真是厚颜无耻,我推开他,狠狠白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个古怪的医生,转身走人。
然而出门以后就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晚晴是外科的护士,我从前常来,却从未见过这样一位医生,而且少商不是刚刚被从急救室里送回来,这么快就又来检查?而且一名护士都没带?
我忽然想起森田说过的话,“我不想杀你,很可惜……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我不能留着你泄露我们的秘密!”那少商不也是……
糟了!少商有危险!
我立刻转身,可是还没迈出脚步,就听到‘砰’的一声枪响……
“少商!”我飞一般的跑回病房,一脚踹开房门,便瞧见那个衰神正被穿着白大褂的杀手按倒在地上,被子也从床上滚了下来,一头拖在地板一头搭在床沿,要不是两个人四只手捏着一支手枪皱着眉咬着牙推来推去的角力,这姿势这情景还真够诡异!
那一枪想必是打空了,我的心重重的落回肚子里,
刚才真把我吓得三魂丢了七魄,我无法想象,如果推门进来看到的是他满身染血……我一定会疯掉。
但眼前的情景仍叫我冒火,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一把拎起那个杀手照着他的鼻梁就是一拳。
该死的流氓杀手,竟敢压我的人!?他爷爷的我自己都没压过好不好!!(= =llllll)
少商也机警的在我拎起杀手之时迅速夺走了他的枪。
假医生被我一拳打倒在墙角,鼻子下面挂着两行鲜红如注。
“你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我知道他多半不会回答,但形式上总是要问问的嘛。
假医生一脸挫败,看着我抹了把鼻血,却忽然眼神一敛,一丝阴冷瞬间闪过。
我心里暗叫不好,果然,杀手不只有一把枪的,我站在他面前很近,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的时候,我几乎避无可避。
“砰!”又一声枪响在暗夜里格外清晰惊悚,假医生惨叫一声捂着手臂鲜血淋漓,枪也掉在地上被我利落的踢飞到一边,反正有少商手里那一把就够了,就算他腿上有伤行动不便,我相信他也一定不会让我受伤。
“出了什么事?”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涌进来,有闻讯赶来的巡捕,有医生护士,甚至还有一些好事的病人,事情解决了,看热闹的也都来了。
然后我看到了晚晴,她惊慌的跑进来,“惜朝,你们没事吧?”
我若无其事的笑笑,摇摇头,这不是好好的吗?
我瞟了一眼那个倒霉杀手,几个巡捕围着他,一名医生给他看伤。
“我……有……事……”一时被我忽略掉的衰神颇为哀怨的嘟囔一句,双手扒着床沿想站起来,像只笨狗熊似的,左腿上已经渗出血来,一定刚刚扭打的时候弄破了伤口。
我赶紧走过去把他扶上床,“这个医院不能住了,太危险!”我说。
我背对着众人挡住了大家的视线,他趁机在我腰上捏了一把,笑弯了眼,“我要回家!”
我给了他一个白眼,混帐!什么时候都不忘占我便宜!
“这不行,戚先生,你不能出院!”晚晴突然说道,“你的伤还没好,而且现在天气越来越热,伤口很容易发炎感染,如果不能好好治疗,后果会很严重!”
晚晴说得没错,况且被人盯上了,只怕躲到哪都没用,我五味杂陈的看了一眼晚晴,我猜得出来是谁要置少商于死地,不会是日本人,因为他们以为只有我一人知道傅宗书的秘密,那么只有……
我早该想到,既然日本人已有打算设圈套扣押记者,“七十六号”特务又何必多此一举在前一天去炸我们的报馆,看来这是傅宗书与他们的交易,目标不是报馆而是戚少商!
可是现在怎么办呢?
杀手被带出去了,指望他供出什么那是不可能的,巡捕给我们录完口供也收场走人了,指望他们保护市民人身安全更是不可能……
看热闹的都散了场之后,医生给戚少商检查伤势,我便和晚晴退出病房外。
“晚晴,你……最近回过家吗?”我试探着问道。
晚晴的眼眸暗了暗,摇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家里人……”
“对不起……”都是我害的……
“不关你的事!”晚晴温柔的笑笑,“我只是不想父亲逼我嫁人。”
嫁人?嫁给黄金麟吗?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的揪住,就算我不能给她幸福,也不能看着她走向渊,“晚晴,你知不知道……”我咬咬牙没说下去,这件事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的好吧。
“你想说什么?”晚晴狐疑的看着我。
“晚晴――”我呼吸一口,“我想见见你父亲。”
晚晴倏得瞪大了眼睛,眉尖轻蹙,片刻后有些无力的点点头。
“惜朝,你真的打算去见傅宗书?”戚少商皱着眉满脸担忧。
“嗯!”我点点头,“如果换作别人,我可以毫不犹豫的揭发他让政府来置,可他是晚晴的父亲,我知道他们父女之间虽然有矛盾,但其实感情很好,我已经辜负了晚晴,我不能再让她失去父亲。但是,我又不想你有事……”
少商微笑着握起我的手捏了捏,“我明白……可是傅宗书肯与你谈吗?”
“毕竟他有把柄在我们手上!我一定要试试!”
“可是我担心傅宗书会对你不利……”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随时有性命之忧的是他啊,所以我的动作要快……
“顾惜朝,你来干什么?!”黄金麟每见到我都是那副万年不变的鄙夷嘴脸,此番更是多了些恨意,“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给晚晴幸福的吗?可是你做了什么?居然把晚晴丢在教堂让她那么难堪那么伤心!你怎么对得起晚晴?”
“是我对不起她!但是你没有资格指责我!”我指着黄金麟,“那天是谁制造事端破坏我们的婚礼的你心知肚明!我和晚晴结不成婚不是正合你们心意吗?你又何必假装正义的来指责我?”
“顾惜朝!你说的没错,我的确不想我女儿嫁给你!”傅宗书挑了挑那双对钩眉,“所以这件事我不想追究,但不知你来见我是为了什么?”
“傅先生你是个明白人,不会想不到吧?”
“你想让我放过戚少商?”
“不只,我知道你和日本人、‘七十六号’都有来往,帮忙释放被扣押的记者应该难不倒你吧!”
傅宗书歪起一边的嘴角,象是在嘲笑我的异想天开,“你凭什么开这些条件?你自身难保,还想替别人开脱?”
我不以为然的挑眉笑道,“怎么?想连我一起除掉?”
“你知道太多事了!”他恨恨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没错,我的确知道很多事,而且有些事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日本人已经知道你的身份被人识穿……”傅宗书的嘴角不出意外的抽了抽,我心里暗笑,接着说道,“日本人向来多疑又心狠手辣,他们担心你会泄露机密,随时都可能舍弃你这颗棋子!”
“不会的!”傅宗书吼了一声却明显的没有底气。
“不会?”我冷笑,“你这么相信日本人?可惜日本人却不那么信任你!”
傅宗书的脸色刷的白了,他肯定比我更清楚日本人的作风和手段。
“还有,你忘了戚少商手里有你同日本人勾结的证据吗?如果他有什么意外,那些证据随时都会交到军统手里,到时候――有句俗话叫‘猪八戒照镜子’,你该明白吧?”我得意地看着傅宗书的脸越来越扭曲。
“我自然有办法取得日本人的信任,至于政府那边,如果我说戚少商陷害我,你猜政府会相信谁?”傅宗书阴笑得有点僵硬。
“戚少商跟你无缘无仇,为什么要陷害你?反倒是你两三番的暗害他!孰是孰非有脑子的人都想得清楚!”
傅宗书那僵硬的笑容也给堵了回去,脸色越来越难看,“好,我可以放过他!”
“舅舅!”黄金麟不满的喊了一声,“别听他胡说八道!”
傅宗书看了他一眼没接茬,转而又看向我,目光阴狠却又明显的无奈,“但是你们要把证据交给我,保证不能透露一丝一毫!”
“这还不够!”我继续讲条件,“想办法释放我那些同行,我就如你所愿!”
“你不要得寸进尺!”傅宗书火了,“日本人的决定不是我能左右的!”
我半步不肯退让,“总之三天后还见不到那些记者平安回来,我们就放消息给日本人说你是中国政府安插的间谍!”
“你――”傅宗书看着我,瞳孔猛地收缩,眼神中忽然现出杀机。
“就算你杀了我也没用!”我不以为然的笑笑,“我们有这么多报纸这么多同行,你一个人一张嘴斗得过我们众口一词吗?”
“好……好……”杀机一闪而逝之后,傅宗书彻底无奈了,“我……”
在我以为几乎要胜利的时候,一个西装男突然闯进来跟傅宗书耳语几句,那老家伙立刻眯起眼睛露出狐狸般的笑容,不妙!
很快西装男出去了,另一个人走进来,也是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整齐油亮,长眉细目,眼神锐利,笑容很温文,却隐隐透着一丝强硬和威胁,尤其是在看向我的时候。
森田俊一!脱去那身恶心的土黄色军服,整个人看起来倒是很绅士,只可惜,不过是个伪君子罢了。
糟糕,这个人一出现,我恐怕真是自身难保了,刚刚说的很多话都是我瞎编的……
我迎上小日本的目光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一笑,心里把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咒了无数遍。
我本想立刻就走,但我不能离开,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森田冲着我略一颔首,笑道,“顾先生好像不太欢迎我?”
我懒得应付他这副笑面虎的嘴脸,“你说对了!不过我不是这的主人,你不必介意!”
森田讨了个没趣,笑容有点僵。
“森田先生,你来得正好!”傅宗书却得意的很,把我刚刚瞎编乱造的那套说辞讲给森田听,最后装模作样略带惊惶的问道,“这是真的吗?”
“怎么可能?”小日本一下子就拆穿了我的谎言,“如果我们不信任傅先生,又怎么会与你合作?”
“但是有人知道了我的身份!”傅宗书扫了我一眼,目光狠狠的。
森田看了看我,又将目光投向傅宗书。
傅宗书会意的答道,“不只是他,还有戚少商!”
“戚少商?”森田顿了一下,细长的眉毛皱了皱,“我知道他,只可惜如果他能像息小姐一样肯与我们合作就好了……”
你做梦!但是,息红泪,真的在与日本人合作了吗?
“傅先生,这件事你打算怎么理?”森田问道,语气淡淡的。
“当然是除掉知情的人!但是――”傅宗书犹豫了一下,“他们背后牵连甚广……
“没错!”森田把视线转向我,眉头紧了紧,“他们背后有整个报界在撑腰,就算除掉他们,只怕事情也会泄露!而且据我所知,戚少商曾经是中国政府通讯社的工作人员,所以……”看来他的确担心这件事已经泄露给中国政府了。
我的机会来了,“所以,你可以选!”我大声对森田说,“是血洗上海新闻界还是丢掉一个不再安全的棋子?”我知道这样说很冒险,几乎是拿报界所有人的性命在赌博,但是生死之间,我管不了这么多,说白了我也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英雄豪杰。
不过我相信,血洗新闻界日本人不是干不出来,但是只为了一颗棋子,这样做便一点都不值得。日本人也精明的很,孰轻孰重他们一定分得清楚。
森田果然看了看傅宗书,笑容很冷。
“森田先生……”傅宗书有点害怕了,话音里带着些微的紧张。
但是,我不能看着日本鬼子伤害中国人,更何况他是晚晴的父亲!只是目前的情形似乎陷入了一个僵局,我的大脑里电光火石的想着可以两全的办法,怎么办?怎么办呢?
“爸爸!”正在我毫无头绪的时候,晚晴却不知什么时候闯了进来。
“晚晴!!!”我和傅宗书、黄金麟几乎同时叫出来。
“这位就是令千金?”森田看了看晚晴,眼神里有某种惊喜的光芒,一丝意义不明的笑容在唇角慢慢展开,这让我有一种相当糟糕的预感。
“爸爸,这位是?”晚晴疑惑的看看父亲又看看森田。
“呃……”傅宗书有些犹豫,他到底还是不愿让女儿知道自己做了汉奸。
“傅小姐,”森田礼数周全的向晚晴略施一躬,然后自我介绍一番,好像故意似的把自己的身份职位说的一清二楚。
“爸爸,你……你怎么……”晚晴难以置信的看着父亲,“你为什么和日本人来往?!”
“晚晴……我……”傅宗书露出为难之色,吞吞吐吐。
森田却闲适得踱到傅宗书身边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看在晚晴小姐的份上,我会继续与你合作!”接着扭过头来看看我,“对于威胁你的人我来帮你解决!”
解决?又想杀死我吗?看着森田带着一脸志得意满的笑容向我走过来,我不禁有些头痛,眼下的情形,似乎越来越复杂,我不知道这个小日本对晚晴对我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顾先生,”他依旧笑容灿烂,并没有要掏出枪来立刻解决我的迹象,“我知道你这来的目的,与其求傅先生不如来求我?”
我没好气的瞪着他,“你搞清楚,我不是来求他的!更加不会求你!”
他不愠不火,眨了眨眼睛,“你想救戚少商,想救你的同行,可以!但是――”
我就知道他会说但是,“你想怎么样?”
(十八)
几天之后,傅宗书宣布公开投敌,加入了亲日派政府。各大报纸对他大肆批判的时候,我却没有对此多做评论,因为我知道他这样做倒是个两全的办法。
上海沦陷以来,有些官员公开投敌,有些官员暗中和日本人勾结作间谍,国民政府最痛恨的是后者而不是前者。傅宗书面临身份暴露的危险时选择公开投敌,清楚的表明立场,政府虽然气愤不满,倒也不会对他怎么样,因为政府要着力铲除的是内奸,如今傅宗书已经不算是内奸了。这样他不仅挽救了自己的危机,也保住了日本人对他的信任和庇护。
事至此,傅宗书与日本人来往的事也不再是秘密,我和少商的危机便解除了。
傅宗书这一举动其实是日本人的授意,我记得那天在傅家我问森田俊一“你想怎么样”的时候,他只是十分神秘的说了一句,“你以后会知道的!”
而如今,他并没有把我怎么样,反倒略施一计便摆平了这原本乱七八糟的局面,我猜他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吧,真正的危机只怕才刚刚开始,他绝对不会那么轻易得放过我们!
还有晚晴,记得那天晚晴第一那么气愤且强硬的威胁她父亲,如果他做汉奸她就再也不回家!可惜起不到作用,我只希望傅宗书千万不要拿自己的女儿做诱饵去讨好日本人就谢天谢地了!
而被扣押在“七十六号”的记者,在报界和其他各界爱国人士的奔走努力之下,亲日政府终于顶不住压力答应放人。但我猜想,这其中一定也有日本人的首肯。
想来他们扣押记者的目的无非是给报界一个下马威顺便威逼某些贪生怕死的人附逆,这两个目的差不多都达到了,再将记者扣押下去只会招来更多唾骂,倒不如大方点放人还能给人以顺应民心的印象。
但是《申报》的陈老师被放出来的时候,已是全身遍布触目惊心的伤痕,脸色惨白,站都站不住,我无法想象耿直强硬的陈老师究竟遭受了多少惨无人道的对待……
刚离开那个魔窟,陈老师立刻被送进医院,然而,坚持了将近半个月,最终还是没能挺过去。
弥留那一刻,陈老师的面色已经发青,嘴唇有些僵硬,抖动着似乎有好多话要说却说不出来。最后的最后,他原本已涣散的眼中突然闪现出一丝光芒,眼珠轻轻转动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亲人、朋友、同事、后辈……他的嘴唇费力的动了动,不甚有力却清晰的吐出几个字,“我…以…我…血…荐…轩…辕……!!!”
很久没有流过泪的我在那一刻眼前一片模糊。
举行葬礼那天,天气阴沉沉的,又闷得一丝风也没有,浓浓的黑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我的胸口闷得快要窒息。
“惜朝,你没事吧?”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戚少商担忧的看着我,他的腿伤好了大半,但仍是跟医生求了半天情才被允许暂时离开医院。
我淡淡的摇了摇头,“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白色的墓碑上遗照中陈老师的音容笑貌宛在,活生生的好像当初我刚进《申报》时他笑呵呵的拍着我的肩膀说“年轻人,好好干!”。
他常对我说,真正的记者要为国为民,敢讲真话。然而在这个年代,讲一句真话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想,只要他肯说哪怕说半句屈服的话,也许都不会落得今天这种结局。但有些人就是这样,即使是死,也要守住自己的气节。
因为在敌人面前,他一个人的气节代表的是所有中国人的气节,是绝对不能被敌人看低看轻的民族精神。
戚少商没再说什么,只是悄悄的握住了我冰凉的手。
良久,在亲朋好友压抑的抽泣声中,戚少商沉沉的坚定的吐出几个字,“我、以、我、血、荐、轩、辕!!”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人们忽然停止了悲哀的哭声,大家握起拳头宣誓一般齐齐念道,“我以我血荐轩辕!!!”
气势如虹。
墓园四周一派肃穆,树丛郁郁苍苍,青山埋忠骨。
“少商,你在写什么?”推开病房的门就看到戚少商拿着纸笔埋头疾书。
“时评!”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头继续。
我一把扯走他手中的纸张,对上他不满的目光,“我不是说了吗,报馆的事交给我就好了!不用你操心!”
“可是我只是伤了腿,又不是伤了手伤了大脑,总是这样无所事事的躺着很无聊的!”他皱着眉头抗议,“其实我的伤都好的差不多了,你们干吗不让我出院!”
“我们也是为了你好!”我又顺手拽走了他的笔,“不要写啦,躲在病房里闭门造车写出来的时评未必有理有据,比如说……”
“你不是又想起了当初我从前线回来养伤时,写的那些批评你的文章吧?哇――”他夸张的翻了翻眼睛,“你还真是小气!”
我恼火的把纸张拍在他脸上,“是!是!我是小气又怎么样?总好过你道貌岸然实际上……”
“实际上怎么样?”他忽然把脸凑过来,一双桃眼猛放电,倒是一下子让我脸红了。
他的脸也瞬间染上一层绯色,片刻后,柔软的唇便贴了上来。
久违的唇齿缠绵,涩涩的香甜,让我这阵子在国仇家恨中久久挣扎的心有了片刻的安宁和慰藉。
然而没进行多久,却被一阵突兀的敲门声打断。
真煞风景!――我望着走进来的那个穿着价格不菲的西装、戴着副金边眼镜、一脸模式化笑容的陌生人,心里暗骂。
同时我的心里也立刻敲起警钟,自从上暗杀事件之后,见到陌生人我总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感觉。
还等我们开口,那人便冲着病床上的戚少商点了点头,“这位是不是《明报》的戚少商先生?”
戚少商疑惑的看了看他,“嗯。那么阁下是――?”
那人掏出名片递给戚少商,“幸会!在下曾海。”
我瞟了瞟那张名片,律师?!我和少商迅速对视一眼,糟了,不会是我们的报纸惹上官司了吧?
“在您病中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我有些事想同戚先生谈――”说着,曾海眼珠子转过来看了看我,那眼神分明是想叫我回避,靠!窗户都没有!
然后,在我颇不友善的目光瞪视和戚少商的好心介绍之下,某位律师先生才悻悻的笑道,“原来《明报》的两位当家都在,那就好了……”接着他拐弯抹角的扯了大篇废话之后挑明了他的来意――他竟然要高价买下我们的报纸!
想来有些人想占领上海舆论界,武力手段行不通,改用经济手段了。
我不屑的挑了挑眉毛,“曾先生,您不是律师吗?想转行?虽然办报纸可以赚钱,但是很危险!当然,若是您打算做日本人的走狗,‘七十六号’的帮手,那倒是安全的多,只不过那样的报纸能不能卖出去就难说了!”
律师先生的脸有点挂不住,讪笑道,“既然顾先生这么明白,又何必这么不识时务呢?眼下上海已经是日本人的地盘……”
“够了,曾律师!”戚少商断然制止他继续游说,“回去对你的幕后老板讲,我们《明报》是不会卖的,出再高价钱也不卖!如果你老板对我的答复不满意,让他亲自来找我,我没兴趣同某些小角色谈话!”戚少商不客气的指了指门口,“请吧!”
不速之客拂袖而去后,戚少商抬头望着我,拉了我的手晃晃,“惜朝,去帮我办出院手续!”
办过手续之后,正好撞到晚晴,她脸色很不好看,整个人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心事重重的样子。
“晚晴,有事吗?”
“哦,没什么。”晚晴勉强的勾了勾嘴角,一看就是言不由衷。
我再三追问,晚晴才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那个叫森田的日本人邀请我参加一个聚会……”
我就知道这个混账小日本不安好心!“晚晴,那些日本人还是离他们越远越好……”说到一半我忽然很想扇自己一巴掌,谁不知道应该离小日本越远越好,可是时势逼人,我们恐怕根本身不由己。
而且,晚晴多半是让我拖下水的,还有她那个甘当汉奸的父亲。
“我并不想去,”晚晴坦然的说,“但是,为了我父亲我不得不去,他再怎么不好,始终都是我父亲,我不想日本人为难他。”
“晚晴……”有这样一个女儿真是便宜了傅宗书这个……算了,看在晚晴的份上,我就不说什么恶毒的话了……
但是我为她担忧,真的很担忧。
“哇!终于回家了!”回到家门口的时候,戚少商兴奋的大叫。
其实我也好久没回来了,他住院的日子,我一直都是报馆、医院两头跑,晚上加夜班就直接在办公室里睡,忙得昏天黑地。
而戚少商太过兴奋的结果就是上楼梯时一不小心磕在了台阶上,顿时痛的整张脸扭曲。
我扶住他,“你小心一点,是不是还想进医院啊?!”
他悻悻的笑了笑,又皱皱眉,弯腰揉着小腿,拧过脸来用一种貌似祈求的眼神看着我,“惜朝,我腿痛,能不能背我上楼?”
“你想得美!”我丢给他一个白眼蹬蹬向上走了两个台阶,还是被他一把拉住。
他撇着嘴巴神色颇为哀怨,“你不是这么狠心吧?丢下老公不管?”
我很想飞起一脚把他踹下楼梯,但看在他是伤员的份上,我忍了!
“惜~~朝~~”他还在可怜巴巴的摇着尾巴祈求,算了,真受不了一个大男人露出这么孩子气的表情!
“喂,你是狗熊啊,这么沉!”
“大概是住院太久了缺乏运动,所以胖了,呵呵……”他嬉笑着搂紧我的脖子,长出胡茬的下巴蹭蹭我的脸,微微的痛痒,“倒是你……”他的声音温存起来,“瘦了好多……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我真想把他扔下去,明知道我辛苦还要压迫我?!真是没天理!
“以后我会好好补偿你!”他的嘴唇蹭着我的脸颊,声音极尽温柔,可惜――
我才不吃他这套!他以为我不知道他所谓的“补偿”是什么吗?还不是占我的便宜!
嘿嘿,既然他说要补偿了,不趁机敲他一杠岂不是违背我的人生哲学?
“是你说要补偿我的哦?”
“当然!”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
“好,你说!我什么都答应!”
“……”我别过头凑近他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
“扑通!”九现神龙以一个十分不雅的姿势栽了下去,幸好我们已经走到了平地上。
阿弥陀佛!我抓得挺紧的,是你自己掉下去的,别怪我!
我抄着双手斜靠在厨房门口,欣赏九现神龙戚少商系着围裙和锅碗瓢盆奋战的英姿,唉!不就是煮个粥嘛,至于把厨房搞得跟战场一样吗!
让刚刚出院的病人还没休息就下厨做饭是不是有点不人道?但是看到他手忙脚乱的身影,微微拧起的眉头,额角上不知是着急还是被热气熏出的薄汗,心里就像沐浴着初夏的阳光,暖暖的带着些微的炽热。
忽然想,如果就这样一辈子,多好。
“要不要我帮忙?”实在看不下去他搞出的一片狼藉,我好心的问道。
“不用!”他边说边扭过头来看看我,大大的眼睛里满满的笑意,“我没问题!――哇!”
刚说过没问题,他就甩着手指大叫起来,被烫到了。
我却很不厚道的笑了出来,“你不是第一下厨吧?”
他捏着手指别了我一眼,“当然是啦!”
所以,当一碗热气腾腾飘着稻米香气的清粥送到我手里的时候,我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感动。虽然粥有点稀,米也不够烂,但看在他是第一下厨的份上,我就不说什么打击他的话了。
戚少商满意的看着我一口一口消灭掉他的Chu女作,两只酒窝越来越。一会儿他又伸手揉了揉后腰,眉头皱了皱,刚才在楼梯上摔了那一下,磕到了。
“很痛吗?”我忍着笑瞟了他一眼,“我只不过说了句‘我要吃你――亲手煮的饭’,谁知你听了一半就那么大反应?”
“是你断句断的有问题!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他摸摸脸挠挠头惶顾左右。
“哼!我才不像你那样满脑子糟粕!”我把吃完的空碗塞到他手里,“还是解决温饱问题实际点!我可是忙了一天都没好好吃餐饭……”
他把空碗搁在一边,抬起手来捏捏我的脸,“我知道你辛苦,瘦了好多哦……你喜欢吃的话以后我每天都煮给你吃……”
如果今后日日有人煮饭给自己吃,哪怕只是一碗清粥,也好啊。但是,只怕今后忙起来谁都没有这个时间……
我故意撇了撇嘴,“不是吧?你就天天给我喝稀粥?!”
“不满意啊?”他瞪大眼睛做无辜状,“其实我都想给你山珍海味满汉全席的,但是你老公我两袖清风一穷二白,你不是嫌弃我了吧老婆?”
“不许乱叫!”我板起面孔做威胁状,忽然想起之前的那个玩笑,我又忍不住暗笑着问道,“不过话说回来,你……就这么介意……那个……啊?”
“你说呢?”他的脸忽然凑近,勾了勾嘴角,眼神一闪,便埋头吻了上来。
我不介意他用实际行动来表达,但是这里是饭厅,而且――“喂!走开!你身上什么味!”
他悻悻的停住,抬起袖子来嗅了嗅,在医院住久了难免沾上一身消毒药水的气味。
他放开我,指了指洗手间,“我去洗个澡,”然后又指了指楼上,带着一副很不正经的笑容凑到我耳边低声道,“上去等我。”
我的脸立刻不由自主的烧了起来。
然而打开我卧室的灯时,我的心却一下子陷入冰冷,床头贴着刺目的大红喜字,床上是绣着比翼鸟的新床单,鸳鸯织就欲双飞,这么久没回来,这里依然保持着当时为我和晚晴准备的新房的布置。
忽然忆起当年在北平街头的初遇,擦身而过时那不经意的回首,眸中浅笑烙印在彼此心里,以为从此,这份命中注定的情缘一生一世都不会更改。
然而,原来人生却是一场场的相聚离别,变化无常。
而我最终仍是亏欠了她。
我呆立在床边忧心忡忡,如今晚晴遇到了麻烦,我却不知该如何去帮她,如果晚晴出了什么事,我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
忽然一双手从身后伸过来抱住我,紧拥的手臂让冰冷的身子升起了暖意。
他的身上带着沐浴后清爽的气息,未干的头发湿嗒嗒的滴着水,落在我的脖颈,微微的凉,扑在耳边的气息却是温热的,“在担心晚晴?”
我沉默的点了点头。
戚少商就着揽着我的姿势转了个圈,和我脸对脸,“放心,我想傅宗书再怎么坏都不会出卖自己的女儿吧。”
他的语气也不是很肯定,于是我仍旧很茫然。
“惜朝――”他捧起我的脸望着我的双眼,一个呼吸却好似一声低低的叹息,“你有没有后悔?”
他问我,你有没有后悔?
我有没有后悔?我苦笑着摇了摇头,“现在,我不后悔,但是――如果将来晚晴不能得到一个幸福的结局,我真的不知道是不是还可以像现在这样肯定的说我……不后悔?”
“那么给你再选一呢?你会……放弃我吗?”
我看得出他刻意露出的笑容有些苦,这不是个好问题。
我迎上他的目光,勾了勾唇角,“你说呢?”
他的脸上绽开一个货真价实的笑容,紧接着炽热的吻便落到我唇上。
有时候行动比语言来得更诚实更直接,不知他是否能够感觉到,每相拥亲吻的时刻,我的心对于他,是怎样的依恋。
良久,他放开我被吻得红肿的唇,将气喘吁吁的我紧紧揉进怀中,生怕我会消失一样,耳畔是熟悉的气息,低沉的声音一遍一遍喃喃说道,“就算你会放弃我,我都不会放手!永远不会!……”
“少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但他也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贪得无厌的吻上来,顺带压倒。
身体陷进铺着鸳鸯锦绣的大床,我十分清楚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即将承受的疼痛与甜蜜,我都不想拒绝,甚至小小的期待。只是,这样明亮的灯光让我很不习惯,于是我踢了他一脚,“去关灯!”
“不去!”他干脆利落的拒绝,嘴唇在我的脸颊上留下一片濡湿。
“什么?”我立刻瞪起眼睛做威胁状,靠!我的话竟敢不听,长本事了啊!
谁知他不为所动,依然用那双色欲迷人的眼睛盯着我,“我要好好看看你!”
“不行!”我的脸皮还没厚到那种程度!“不……唔……”但是抗议的话还没说出口嘴唇就被霸道的封住了。
一通胡天胡地的乱吻之后他开始剥我的衣服,我拼命揪住衣领死活不肯放手,这么明灯火仗的,再被他那双格外明亮的眼睛盯着,实在是很不好意思。
“你到底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哭笑不得看着我一脸宁死不从的样子,“又不是第一……”
“去关灯!”只有在黑暗中我才能让自己习惯于放纵。
“你这个人,臭毛病真多!”他一边抱怨一边手上用力,“嘶――”衣服破了。
看来他是下定决心誓要纠正我这些莫名其妙的毛病。
“你――”我刚要抗议,就看到他的目光,专注的情欲浓浓的在我裸露的胸膛上溜来溜去。
他爷爷的!为什么现在不停电?
我窘迫的拉过被子欲挡,却被他先下手为强的扯住扔到地上,“让我看看有什么关系?”
明明是我被欺负了,他还一脸不爽,真没天理!
于是我气愤的冲口而出,“你先给我看!”
“惜朝~你……”我知道他在忍笑,“好……”他刷刷几下干脆利落的扯下睡衣从头到脚脱了个干净。
我却一下子气血上涌,眼睛都不知该往哪搁了,脸上急速升温,热得能摊煎饼,只好垂下眼皮当什么都没看见。
他看着我比刚才更加窘迫的模样,忍不住吃吃的笑出声,伸手捧起我的脸硬要我看着他,“亲爱的,还满意吗?”
我简直羞愤欲死,但是当我放大胆子瞄过去的时候却又移不开视线,如果不是有那么多伤痕的话,真是完美无缺的身体……
“现在轮到你了哦!”一句话再让我气血上涌,气得……
转眼间就被他剥得一丝不挂,动作比刚才更加利落……
我却没有刚才那样窘迫了,一切因爱而生,因爱而做,面对真心所爱的人又有什么好难为情?
我们互相望着对方赤诚的身体,空气凝滞了片刻,他闷哼一声压了上来,唇齿纠缠,胸膛紧紧贴合,好像从上辈子开始,我们的身体和灵魂就是这样命中注定的密不可分。
明亮的灯光下,我仍然有一丝难耐的羞赧和紧张,以至于我竟然意外的没有笑场,又或许是,我已经习惯了他的抚摸和亲吻吧。
于是他也一改以往那样激烈的噬咬,温柔的吻,细细的品尝,时而轻舔,时而吸吮,样还真多……
然而与他温柔细致的亲吻不同,他的律动却是激烈的,极至的痛楚与极至的快感交叠,天堂地狱轮番变换,我的心和我的身体一起沦陷。
- 戚顾进行时
“少商……”
“嗯?”
“你要答应我……”
“你说吧,我听着哪!”
“如今这个时局,随时会有危险会有牺牲,但是,你要答应我,千万不要有事!”
“惜朝――”
“陈老师去世的时候我真的好难过……”本以为见惯生死离别已经足够坚强到什么都可以接受,原来不是……“所以,少商,你不能有事……”
我已经无法忍受失去你。
第二天全身酸痛无力的说什么都不想起来,主编大人万般歉疚的给了我一天假期,我便名正言顺的赖在床上,什么事都不理。
然而赖到中午,我一个人在家又无聊的发慌,最终我还是放弃假期,爬起来收拾一番直奔报馆。
“顾大当家,你来得正好!”顾曼妮递给我两张请柬,“‘七十六号’刚刚差人送来的。”
“七十六号”?是下战书还是恐吓?
我打开来看,竟是“七十六号”的头头李仕群请我和戚少商参加一个聚会!我忽然想到,这不就是那个小日本邀请晚晴去参加的那个吗?
我跑上楼找戚少商,走进办公室的门,却看到他抱着胳膊皱着眉头望着自己的书桌发呆。
“怎么了?”我诧异的问道。
“惜朝,这段日子有人动过我这里的东西吗?”他指着他的书桌问道。
我扫了一眼他那好像被日本鬼子扫荡过的桌面,不以为然,“你的桌子不是一向都这么乱糟糟的吗?”
“就是乱也是乱中有序,我觉得……我这里好像被人动过。”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也担心起来,“你住院的日子,是我和曼妮轮值夜班,有时她会来我们这间办公室翻翻报刊和稿件……你这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哦!没什么大概是我多心了。”他的样子分明是故作轻松,我正要发问,他马上转移话题,“你手里拿的什么?”
我递过去给他,他看了看,笑道,“鸿门宴啊?”
“那你敢不敢去?”我问道。
“当然要去!晚晴小姐都敢去,我们有什么好怕的!万一她有什么麻烦,说不定我们还能帮上忙,”他看着我笑笑,“省得你总是担心。”
我挑了挑眉毛,“息小姐也会去的吧?”
“会吧,不过,她应付日本人比我都有一套,不用我替她操心!”他撇了撇嘴,貌似有些言不由衷。
“真的?”我盯着他反问道。
“嗯……”他顿了顿,忽然眼睛一亮,“下面怎么这么吵?他们在干什么?我们去看看!”他不由分说的拉着我下了楼。
原来是老八想学摄影,正拿着照相机给一班同事拍照呢,怪不得这么热闹。
“大当家,我们刚想叫你下来呢!”红袍兴高采烈的迎上来,“咱们同事这么久了,大家都没在一起照过相,正好老八想学,不如我们趁这个机会……”
“好啊!”没等红袍说完,戚少商便满口答应,他微笑着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接着大家闹哄哄的争着和戚少商合影,同事们之间也三三两两的合照,我也被曼妮他们拉去一起合影……折腾了许久,戚少商终于脱身出来,拉过我对老八说,“给我和你们顾大当家照一张吧。”
“好!”老八举起相机,喊道,“你们摆个姿势吧!”
戚少商便大大咧咧的把手搭上我的肩膀摆了个哥俩好的姿势,然后冲着老八比了“好”的手势。
“好,一!二!三!”老八按下快门的时候,戚少商手上用了用力把我往他怀里拉了拉。
我忍不住瞪他一眼,他是一脸贼笑。
接着“咔”的一声,声音有些不正常,好像胶卷被卡住了似的。
老八皱着眉头瞅了瞅相机,又看看我们,无奈的摊摊手,“没胶卷了!”
“哦!”戚少商失望的应了一声,“那……换新的接着拍!”
“算了,不要浪费胶卷了!”我淡然的说道。
报馆的资源很宝贵的!而且,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吧。
(十九)
我看着戚少商一身笔挺的西装,黑白分明的简单颜色衬出他完美的身形,我不由的想起第一见他时他那副工头一般的朴实装扮,想不到他穿起正装来还真是好看。
当然,比不上我……看他盯着我时那十分痴的目光就知道了……
于是出发赴宴前大约十分钟,我们就是这样盯着对方看,好像看一辈子都不够,却又不知上天是否肯给我们那么多时间……
然而到了李仕群府邸的大门口,宝马香车,红男绿女,我才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人家都是带着女伴来的,我们竟是两个大男人结伴而来!
于是我在门口踌躇了一下,戚少商却故意恶作剧似的挽起我的胳膊,我赶紧甩开顺带给他一脚,大庭广众之下注意点影响!
他笑嘻嘻的跳着躲开,“踢脏了我怎么进去见人?”
“少商!”正闹着,一个甜美的女声打断了我们。
我扭头看去,哼,这下戚少商有女伴了,我这个孤家寡人就自己进去好了。
和息红泪打了招呼,我丢下句“不打扰你们”不顾某人哀怨的眼神自顾自走了。
一进大门,轰然而来的人声,穿梭的人影,一时间让我应接不暇,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傅宗书和黄金麟,果然最碍眼的人总是最容易被看到。
可是,晚晴呢?
“想不到你会来?”黄金麟看到我有些诧异。
“晚晴呢?”要不是担心晚晴我才不会来。
“她来了!”傅宗书指了指我身后,我回头看向大门口,顿时气不打一来,晚晴竟是跟那个小日本结伴来的!
原来森田俊一是邀请晚晴做他的女伴,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他们二人一出现,张三李四的各色人等纷纷拥上去寒暄。我快步走上前,即使被重重人群挡着,我也能猜到晚晴此时的心情一定十分无助和无奈。
可是走到一半就被一双大手扯到了一边,我没好气的一个眼刀丢过去,却是戚少商。
“你要干吗?”他警惕的看着我,生怕我会闹事一样。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只是看到那副情景就忍不住气愤,但也不至于会冲动到在人家的地盘闹事。
我没回答他的问题,眼珠子转了转看看四周,“息大美人呢?没和你在一起?”
他笑了笑,低声道,“你吃醋啊?”
我懒得理他,随手拿了一杯红酒喝起来,边喝边忿忿的想,这一杯酒恐怕抵得上我几个月的薪水,不喝个够本岂不是太亏了!
可是戚少商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居然抢走我的酒杯,“别喝了,就你那点酒量……”后半句话在我阴冷的视线下咽了回去。
戚少商就着我喝过的酒杯抿了一口酒,冲我暧昧的一笑,“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是无论发生什么事,记着,你身边有我。”
我鼻子里哼了一声,“我身边有你?”我挑了挑眉毛,“可你身边还有息红泪,有红袍,还有那个新来的曼妮,好像也很关注你……”
戚少商无奈的摊了下手,把酒杯又塞回我手里,“你还是喝酒吧,醋喝多了也伤身哪!”
我真想把一杯酒都泼在他那张酒窝的脸上。
“你们在聊什么?”息红泪走过来,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是几天之前要买下我们报纸的律师曾海,另一个便是这座宅邸的主人,“七十六号”的头头李仕群。
后者看看我,看看戚少商,满脸堆笑,“看来两位交情不浅,同杯共饮哪!”
要是换作别人说这话,我可能会觉得不好意思,可是面对这个害死陈老师的汉奸头子,我只有满肚子的火!
我冷笑一声,“那么您和日本人的交情不是更好?把自己的情人送去和日本人同床共枕都不在乎……”
李仕群的脸一下子就绿了,那神情恨不得一枪把我崩了。
“李先生,”戚少商忙站出来解围,他看了一眼李仕群身边的曾律师,说道,“我想你们应该有事跟我谈吧?”
“好,我们过去谈!”李仕群做了个“这边请”的手势,然后威胁的瞪了我一眼拂袖而去。
看那眼神肯定是不欢迎我了,但是我却担心,不由自主的拔脚跟过去。
息红泪却突然挡在我面前,优雅的伸出右手,淡淡一笑,“赏不赏面跳支舞啊?”
我明白她是有话要对我讲,于是我也绅士的握住她的手,“当然可以。”
舒缓的乐曲虽然动听,但身边男男女女搂搂抱抱的调笑,真是很破坏气氛。
息红泪看着我舒展不开的眉头,笑道,“在担心少商?”
我没有回应,但我脸上的神情已经泄露了我的心境。
“‘七十六号’一直把你们报界看作眼中钉,”息红泪说道,“日本人和亲日政府要在上海站稳脚跟,就必须控制舆论,打掉一切跟他们作对的言论。听说‘七十六号’列出一张81人的黑名单,全部是你们报界人士。”
我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恐怕我和少商都榜上有名吧?”
息红泪点点头,“目前他们只是通过收购报纸收买报人的手段来达到目的,但是如果你们坚持不买帐,将来他们会使出什么手段――我想你们已经有前车之鉴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要我们妥协吗?息小姐,你们同日本人合作的确并非全是坏事,说不定可以从中获利帮助中国人。可是写文章不像经商,我们的报纸言论一旦被控制,就失去了立场,变成虚伪的宣传工具,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这就是为什么其他行业可以向日本人妥协但我们却必须坚持,因为物质的东西可以被控制但国民的精神绝对不可以!”
“但是时势比人强!要救国可以有很多种方法,有时候做小小妥协一样可以帮到国家!”
“就好比你和日本人来往?”我反问道,“我知道你不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不会为了赚钱而和日本人合作。”
“你这么信任我?”
“我是相信少商的眼光!”
沉默了片刻,我们同时笑了出来。
“听说森田俊一想让你进宣传部?”息红泪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你的意思是……”我了然的挑挑眉毛,“如果我进了宣传部,就可以接近日本人喝‘七十六号’,或许可以帮到我们报界同仁?……但是不行,政治立场的对立对我们报人来说是大忌是死结,只怕行不通。”
“我明白……我只是随便说说……”她的神情竟有些失望似的。
既然是随便说说,我也不去计较她背后的意思,眼睛随意的向一边瞟了瞟,正看见森田俊一拉着晚晴进了舞池。
我的嘴角马上向下弯了一度,息红泪看着我意义不明的笑问,“看来你还是很在乎晚晴?”
“当然,我和晚晴还是朋友。”我向一边看了看,“我不希望她有事。”
息红泪也顺着我的眼神望向晚晴那边,“恐怕只有傅宗书和日本人脱离关系,晚晴才有可能全身而退。”
“这样的可能性太小了!”
“不要这么悲观!”息红泪说道。
我一愣,狐疑的看着她一副万事了然在胸的神情,这个女人,她究竟……
她掩饰的微笑道,“我的意思是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少商仍在和李仕群他们喝酒谈天,表面上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只怕实际上是剑拔弩张。但看到息红泪也凑进去,我就稍稍放了心,有个美女在中间周旋,情况就不至于太糟糕吧。
我百无聊赖的坐在角落看着大厅里形形色色的人物,不远不少男宾女客不断的冲我这边瞄来瞄去并窃窃私语,但怕是让我的满脸戾气给吓住了,谁也不敢过来。我忽然想到,这样日本人和亲日派官员的大聚会,不挖点料回去岂不是浪费!
于是我努力压下满心的不爽,挤出一个外交式的笑容,站起来游走在各色人物当中,我是个记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职业需要而已,尽管我极度厌恶和这些人虚与委蛇。
“顾先生,”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我回过头,一直保持在嘴边的笑容挂不住了,看见这个小日本我无法说服自己给他好脸色,尤其是他身边还拖着晚晴,干什么?来向我示威吗?
“顾先生,你看起来不大高兴?”森田依然笑容可掬。
我却拉长了脸,别开视线,“对着你很难。”
森田看看晚晴又看看我,“因为晚晴小姐吗?”
“我想你误会了!”晚晴淡淡的笑着,不慌不忙的说道,“我们之间早已经没什么关系了。”晚晴看着我,面容平静,始终保持着优雅的大家风范,聪明如晚晴她一定明白,眼下的状况把我们两人的关系撇清对彼此、至少对我来说是有好的,她不会让自己成为别人借以威胁我的把柄。
我心里是说不出的愧疚和感动,无奈的轻叹一口,点点头,我也不想连累晚晴。
森田却笑得诡异,只怕我们两人心中这点小九九逃不过他那双贼眼。好在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那么你在担心你们的报纸?”他又猜测着问道。
听到他提起这个话题,我不由的有些愤怒,“你到底想怎么样?”
森田的眼神闪了闪,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很简单,我要控制上海新闻界!”
“哼!”我也不甘示弱的冷笑,“就算你控制得了舆论,也控制不了民心!我们中国人的精神不是你用收买用暴力能控制得了的!”
森田收起笑容,眼神中闪过一丝狠绝,“那么走着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来求我!”
“你死了这条心吧!”我甩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七十六号”的黑名单,日本人誓要控制新闻界的决心,还有刚刚和官员们攀谈时打探到的消息――“七十六号”已经收买了不少报人暗中做他们的情报员……山雨欲来,风满楼。
更糟的是,看到戚少商走过来时忧心忡忡的神色,我便知事情不妙。
“少商,怎么样?”
他故作轻松的笑了笑,“哦,还好!”
“什么还好?”这么敷衍算什么!
他扬了扬眉毛,眼神无辜,“就是即使我拒绝出卖我们的报纸,李仕群也没有当场给我一枪让我脑袋开,就是‘还好’咯!”
是啊,现在‘还好’,下一刻可就不知道好不好了……
果然时势比人强,再坚持下去我们恐怕随时会送命。
但我们没得选择。
我们没有等到宴会结束就离开了,息红泪却追了出来,“少商,你好久没去看我爸爸了,他老人家一直惦记着你呢。而且――有些事爸爸不肯听我解释,你帮我劝劝他。”
我才想起,息老板最憎日本人,如今自己的女儿却跟日本人来往,还不气得七窍生烟!
所以戚少商为难的望着我时,我很无所谓的笑笑,“你去吧,我回报馆夜班。”
望着他们双双离去的背影,我的心里不禁有些酸楚,不是因为嫉妒,我明白少商对息红泪就像我对晚晴一样,只是出于对朋友的关怀。让我心绪不宁的而是,我们相守的日子是否会像我们被列入黑名单的性命一样,有今天没明天。
加班到半夜,赶稿赶到头痛,我迷迷糊糊的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隐约感到有人搭了件衣服在我身上,手触到我肩膀的时候,我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抬头看,戚少商的脸有如梦境一般不真实。
“少商――”看看窗外,天还灰蒙蒙的没有透亮,我揉揉眼睛,“怎么这么早?”
“来看看你!”他揉了揉我的头发,“你就这样睡着了,会着凉的!”
“我没……阿嚏!”唉呀,果然着凉了,我紧了紧披在身上的衣服。
他俯下身连人带衣服一起抱起来放在办公室的那张小床上,拉过被子来给我盖好,“天还早,再睡一会儿吧。”他扭头看了看堆满稿件的桌子,“剩下的事我来做吧。”
“少商――”他起身要走的时候被我叫住,他一回头,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分外明亮。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我一下子想不起要说什么了,于是随口问道,“你未来岳父怎么样了?”
“你可别乱说,人家才不是我未来岳父!”他坐下来捏捏我的鼻子,笑得露出两个酒窝,“我未来岳父姓顾的!”
我拉起被子蒙住头拒绝理会这个没正形的家伙。
“惜朝,惜朝――”他边喊边扯我的被子,这下就不怕我着凉了?
“我睡了,别吵我!”真的有些困。
他却把手从被子下面伸进来,一阵乱摸,弄得我身上酥痒难耐,我掀开被子露出脑袋,气愤的瞪他,“戚少商!”
回应我的却是一吻。我极度怀疑他这么早跑回报馆就是来占我便宜的!
“惜朝――”他俯着身撑在我上方,一向明快的眼神中染上一丝愁绪,“如果当初你没有和我回上海就好了……”
我怔了一怔,“怎么?后悔当初拉我入伙现在想甩也甩不掉了?”
“怎么可能!”他惩罚似的咬了咬我的嘴唇,手指插进我的发丝轻轻抚摸,“如果当初我没有叫你跟我回来办报的话,就不会连累你和我一起面对危险。”
原来如此,我却悠悠的唇边浮起微笑,“少商,你记不记得你曾经问过我,愿不愿意和你携手并肩寻理想赴国难,愿不愿意与你生死同命不离不弃……”
他有些紧张的看着我,“那么你的答案呢?”
“你说呢?白痴!”我丢给他一个白眼,我早就说过‘我愿意’了,只是他没听到而已。
他笑得两只酒窝,脸凑近了贴在我耳边,“我想听你再说一!”
我看着他,神气的摇摇头,想再听一,没那么容易!
他扁了扁嘴,眸中一暗,俯身又吻了下来,手中还忙不迭的掀开被子,在我身上上下其手,接着整个人都压了上来。
我们挤在那张小床上乒乒乓乓一通胡闹,我及时制止住他的进一步行动,这可是在报馆!“少商……嗯……少商!……你听我说!”
“嗯……我听着哪……”说这话的时候他还埋头在我的胸前大吃豆腐。
我用力推开他,让他直视我的目光,“少商!”看着我严肃的样子,他也收起玩笑的神色,于是我接着说道,“从我答应和你回上海那时起,我就能预料到今日的艰难境,心里也有了随时会牺牲的准备。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我明白国难当头,个人的安危根本微不足道,但是……少商,我真的不希望你有事。”
“惜朝,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出了事,以后不能再陪在你身边,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替我好好的活下去……”
“少商……”
……
接下来的几天却是风平浪静得有点诡异,没有人上门找麻烦,也没有恐怖分子来炸报馆,我和戚少商两个人照常工作采访也没发生什么“意外”。
难道“七十六号”转性了?会这么容易放过我们?还是他们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自从上新闻发布会的陷阱导致近二十名记者被扣押的事件发生之后,报界并没有就此屈服,反而因为陈老师的牺牲,更加化悲愤为动力,对日本人和“七十六号”的批判指责有增无减。
也难怪森田那么咬牙切齿的一定要征服新闻界,日本人进入上海以来,用武力打败了政府军,用金钱收买商界,用恐怖手段逼迫银行、法院屈服,却始终不能让我们这些只会拿笔杆子的文人闭嘴。
这一,不知道他们会使出怎样的手段。
果然好景不长,这天,《明报》那位几乎没露过面的洋老板突然出现在报馆,竟然宣布要将我们的报纸卖给那个叫曾海的律师!
大伙自然是群情激奋,甚至威胁那个洋鬼子如果报纸卖给汉奸我们就罢工,宁可失业饿死也不要给汉奸卖命。
然而我们却忽略了一件事,虽然这个洋鬼子只是个挂名老板,我们大可以不买他的帐,但是如果他退出取消我们报纸在国外的注册,从此《明报》就要接受日本的新闻检查!如果一来,我们的报纸也只有关门大吉。
进退全无路。
戚少商和这个洋鬼子算是有点交情,但是两人谈了大半天仍是无果。原来这洋鬼子被“七十六号”又贿赂又恐吓,洋人既贪钱也怕死,所以只好受“七十六号”唆使来逼我们出卖《明报》。
结果,我们只有停刊,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把《明报》卖给汉奸,更不能接受日本人的新闻检查。我们一手创办的报纸,我们宁可让它夭折也不要它的名字被汉奸走狗糟蹋。
戚少商向英国领事馆提交了一份停刊申请书,很快得到了批准。
1938年7月3日,《明报》第一停刊,我用“剑虹”的名字在停刊前的最后一篇社论中写道,“我们是为了抗日才走到这里,我们要有民族气节。‘明报’两个字不能被玷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报纸停刊,等待我们的是失业!是饥饿!但我们仍然庄严的决定:报纸是我们亲手创办的,现在就让我们亲手把它毁掉,绝不给任何敌人利用!”
或许这是我最后一用“剑虹”这个笔名了吧。
不过才四个多月,我们的报纸就从生到死走了一遭。
书生报国无它物,唯有手中笔如刀。我从前常说这句话。
笔如刀,剑如虹。
可如今我却失去了战斗的武器和阵地。
我们又一失业了!
但唯一的好就是,报纸停刊,“七十六号”便达到了目的,我一直担心少商会出事,现在总算可以放下一半的心。只是他那天的话,说什么叫我好好活下去的话,仍然让我心神不宁。
而且我知道,他宁可自己出事,也不希望《明报》结束,毕竟那是我们共同创办的报纸,是我们的心血,是我们的事业,用他的话来说,《明报》好像我们的孩子一样,我也一样不忍心、不甘心它就这样夭折。
可是能有什么办法挽救呢?
“我警告你――”戚少商满脸煞气严霜的指着我,“不许去找傅宗书,更不许去求那个小日本!”
我知道他宁可报纸停刊也不想我受委屈,“你放心,我不会去求他们的!求他们还不如去求租界当局!”
“可惜,现在连洋鬼子也怕了日本人,想找个人来做我们的挂名老板都难。唉――”他长叹一声,接着又露出笑容,有些无奈,“算了,就当是给自己放个大假吧!”
的确,从报纸创刊到现在,我们除了意外或是受伤一直都没放过假呢。想起从前每个晚上伴着昏黄的煤气等工作到夜,变换十几个笔名写各种不同的稿子,忙到我们两人几乎没有时间同时回家,忙到休息的时间少得可怜,身子一沾床铺就呼呼大睡……但是,那是我们共同的事业,即使再辛苦都甘之如饴。那时的激情澎湃斗志昂扬到如今,就算是放假,就算是轻松悠闲,也始终无法感到满足。
停刊后的一段日子,幸好戚少商始终都有帮助中央通讯社做过若干工作,如今便能回到上海分社,总算可以养家糊口――这话是戚少商说的。
而我彻底变成无业游民,整天窝在家里看报纸,有时也写写文章编个笔名给《申报》投稿,支持一下老东家顺便赚点稿费,我一个大男人总不能真要做个米虫靠别人来养吧!
而我的老东家《申报》目前也境艰难,作为上海最有影响力的报纸,“七十六号”万般收买不成,便直截了当的扔了颗炸弹,一名同事受了伤至今还生死未卜。
其他坚持抗日宣传的报纸境遇也都差不多,甚至还传出有记者被绑架的消息,搞得报界一时人心惶惶。
而“七十六号”更是猖狂的把“黑名单”公开,向八十一位新闻界人士发出“通缉令”,扬言“随时随地可以绑架,但如果甘心‘落水’,反过来就有津贴可拿”。可笑的是,明明我和戚少商已经于半失业状态了,我们依然榜上有名。不过我们多半是被“七十六号”拿来做声势的,新闻界那么多棘手的人他们都对付不过来,哪有空闲理我们这两个闲人!
同时,报纸上也刊登了最近发生的两起投敌的原国民政府官员被暗杀的事件,看来国民政府是感到陆续有官员附逆实在太影响士气,下决心要锄奸了。
忽然间想到傅宗书,只怕他也逃不掉。但是晚晴怎么办呢?只能希望傅宗书少做点坏事,说不定政府会放他一马。
这天戚少商回来的很晚,面色有些差。我狐疑的看看他,“出什么事了吗?”
“哦,没事!”他分明是勉强的挤出一个笑容。
看他的神情有些疲惫,我也没有多问。想起如今上海混乱的时势,忽然间有种非常想逃离的感觉。
“少商,不如我们离开上海吧?”我非常心血来潮的随口说道。
知道我多半不是认真的,他还是用十分认真的眼神看着我,“你想去哪里?”
“嗯……”我脑海中迅速闪过一幅中国地图,在各个熟悉的城市中转了一圈后,我说,“武汉?”
“日本人已经打进武汉了!”戚少商宠溺的捏捏我的脸,“你怎么这么惦记这个地方,嗯?是不是因为我们第一……”
“才不是呢!”我红着脸挥开他的手,“我只是惦记那的小吃罢了!那――去北平吧?那是你家乡,也是我读书的地方。”
“北平啊――”戚少商从身后抱着我,脸颊在我耳畔磨蹭,“其实我一直都想和你一起回北平。我想带你去看我家住的四合院,到天桥看杂耍,到戏园子听京戏,到香山看红叶……”
看他的眼睛里充满向往的神色,我的心其实也一样向往。
“只可惜现在北平也被日本人占了,”戚少商叹了一口气,“恐怕要等到赶走日本人的时候我们才可以回去。”
唉,这一竿子就给支到不知哪年哪月了。可恶的日本人!
“那去昆明?”我又提议道,“西南联大迁到了那里,戚老师和师母都在,而且昆明是大后方,没有被日本人占领。”
戚少商却不怀好意的笑道,“惜朝,这么快就想去见公婆了?”
我用胳膊肘狠狠杵了他一下,“你什么意思?我看你根本就不想离开!”
他马上反问道,“难道你想?”
“不是不想,只是不甘心!”我们都不会甘心被汉奸走狗逼出上海。而且,日本人一天不从中国的领土上消失,我们走到哪里都是一样。
“惜朝――”
“嗯?”
“等胜利以后我们一起回北平吧,到时候我们找家报馆去工作,等年纪大了跑不动新闻了就去大学教书,退休之后就住在校园里养老……这样的人生是不是很理想?最重要的是要有你在我身边……”
“少商……”你知不知道,曾经,我也这样想过!
我扭过头寻着他的唇主动的吻了上去。
有许多人一辈子可能都找不到一个与自己心意相通的爱人,可以让自己这样狠狠的去在乎一场。我想,我是幸运的吧。
他毫不客气的翻个身将我压倒,失业后唯一的一个好大概都是,给他占我便宜的时间多了好多,好像例行公事一样……
例行公事进行中-
第二天我趴在床上悠闲的翻着新送来的报纸,看一旁的戚少商急急忙忙的收拾衣着赶着去上班,心里便升起一种自由职业者的优越感。
然而一条新闻让我一下子紧张起来,傅宗书昨晚遭到暗枪袭击,但所幸大难不死,受伤进了医院。
想到晚晴此时一定很惊慌无措,我想我应该去看看他们。
想到某人曾严正警告我不许去见傅宗书,我把报纸丢给他,“哎,我要去看看!”
他扫了一眼报纸,眉头皱了皱,“哦,随便!”
随便?!大爷我心情好才征求你意见,居然两个字就打发我?
但是看戚少商的神色,有点不对劲啊……
到医院见到晚晴,她双眼红肿的一定是哭过,让人不由的心生怜惜。
“惜朝,你能不能帮帮我?”晚晴睁着一双水眸望着我,满心焦急。
可我不明白该怎样帮她,我心疼晚晴,但是傅宗书,根本就是罪有应得咎由自取。
“惜朝,我知道你做记者的认识很多政府的人,你能不能帮我,请他们放我父亲一马!我会劝父亲让他改过自新,好不好?惜朝,我求你帮帮我……”
我顶不住晚晴楚楚可怜茫然无措的样子,国民政府的人我的确认识很多,但多数是工作关系一面之缘,我恐怕帮不上晚晴的忙,但是我想到戚少商,这个人跟谁都自来熟,又一直在中央社工作,说不定可以帮帮手。
“晚晴,我试试看吧。”
我回家去准备等戚少商回来和他商量一下此事,却不想一推门就听到书房那边有人声,奇怪,竟然这么早就回来了?好像还有客人。
“少商,你从来没失过手,这是怎么回事?因为他是傅晚晴的父亲?说到底你是因为顾惜朝吧?”是息红泪的声音,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你要这么说的话我也不否认,”是戚少商,“但是我看得出傅宗书早有防备,所以对他下手并不容易。”
“但这是组织交代的任务,你必须完成!”
“我会,我会再找个时机。”戚少商的声音有些沉重和无奈,也在我心上重重的捶了一记。
“唉――”息红泪轻叹了一声,“目前我和日本人虽然走得很近,但是森田似乎不是很信任我,不过他对傅晚晴似乎很有兴趣,还有顾惜朝,森田好像很赏识他,如果……”
“够了!”戚少商怒气冲冲,“你不要打他们的主意!晚晴也好惜朝也好,我都不要他们去冒险做间谍!”
“少商,你越来越不理智了!”息红泪也有些恼火,“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你应该明白什么叫做一切以国家大局为重!之前叫你停掉《明报》好专心为组织工作你都不肯……”
“那么现在《明报》停掉了,你该满意了吧?我当然明白要以国家大局为重,不用你来提醒我!红泪你回去吧,我很累……”戚少商的声音从恼怒变为疲惫,“你放心,组织交代的事我会办好。”
“好吧,少商,我先走了,万事小心。”
息红泪打开门,惊讶的看到门口呆立的我。
“惜朝!”戚少商一惊,慌忙站起来几步走到门口,抓住我的手,“惜朝,我――”
我无力的甩开他的手,“什么都别说了,我想一个人静静。”
(二十)
此刻我的脑子很乱,虽然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对于这个朝夕相的人的真正身份,但是突然被我听到这一切,一时之间一种不被信任和疏离的感觉让我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而那个让我心烦意乱的人仍是固执的挡在我面前不肯让我走,“惜朝,你听我说――”
“我说了我想一个人静静。”我的声音里没有怒火,却是的无力。
“我知道你心里好多疑问,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他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明媚真诚,“不要一个人胡思乱想好不好?”
心中些微的动容,“我什么都想知道,”我说,“你究竟瞒了我多少事?”
“惜朝!”戚少商叫着我的名字,却不由的看看一旁的息红泪。
息红泪淡然一笑,“我先走了,你们谈。”说完转身袅袅挪挪的迈开步子,走出不远又悠悠然的转身,抛过一个警示般的眼神,“少商,什么话该说什么事不能说,你心里该有分寸。”
戚少商黯然的点了点头,我却一下子升起无名火,“算了,你们的组织你们的秘密我没兴趣知道!既然你当我是外人,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我转身便走,经过息红泪身边的时候我停住了,“息小姐,你们为国家做事,我佩服!所以你们的身份我不会透露半句,你大可放心。”
“嗯。”息红泪冲我点了点头。
我大步走出房门,冲进华灯初上的夜色朦胧,我听到他在身后喊我,我没有回头,我也听到息红泪拦住他,说什么“你让他冷静一下”……
我的确需要冷静一下,虽然我明白戚少商做的事并没有错,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可以交换生命的两个人,却不能交换秘密?(借用下bitang亲在回帖里的话)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逛,与他初识到现在的一点一滴不断在脑中回放,曾经共赴患难同甘共苦的日子,我却突然开始怀疑,这其中有多少是为了我们之间,有多少是为了他的任务?
他是真的需要我这个人还是,只是需要一个这样的人,可以帮助他为组织为国家出力?
那么我为了他所有的义无反顾究竟有什么意义?
抬头,无语问天,路灯太明亮,连星空都看不分明。
“顾大哥?!”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猛地回神,扭头一看,是顾曼妮。
我收拾起混乱的心情,礼貌的笑了一笑,“曼妮,最近怎么样?找到工作了吗?”
曼妮夸张的叹了一口气,“世道这么差,不是谁都像大当家那么好人,肯请我一个女人去工作!”
听到她说起他,我的心里还是狠狠的揪了一下。
“不过没关系呀,我在等着《明报》复刊呢!”她似乎是看出我情绪不太好,故意做出很开心的样子想要感染我。
“复刊?”还有希望吗?
“怎么你都没信心吗?顾大当家!”小姑娘撅起小巧的嘴巴,眨了眨眼睛。
我不由的笑了笑。
曼妮也眯起双眼露出笑意,记得戚少商说过,曼妮笑起来的样子和我有那么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细长的眼波如丝,可能就是这份相似,让我对这个女孩特别有好感吧。
唉,我怎么又想起他来了!
所以当曼妮邀请我到她家里去坐坐的时候我没有拒绝,我悲哀的发现,离开了戚少商的家,那么大的城市,我竟然无可去。
曼妮拿了一碟点心给我品尝,圆圆的金黄色的裹着芝麻的,竟是小时候在家乡吃过的枣泥麻饼。
“尝尝看,是我亲手做的哦!”曼妮满脸兴奋的期待。
咬一口,很有家乡的味道,“不错!曼妮,你也是苏州人?我一直以为你是南京人。”
“我十几岁的时候才去的南京。”曼妮眼睛里闪着光,“顾大哥你也是苏州人?”
“嗯。我记得小时候很喜欢吃采芝斋的松仁糖和麻饼,但是我妈去世后就没再吃过了……”这么遥远的往事似乎很久没有想起过了……
“顾大哥,你很久没有回家乡了吧?”
我点点头,“从十六岁那年去了北平开始就再没回去过。”
“你不想家吗?”
我嘴边泛起一丝苦笑,“我还有家吗?那里已经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或许是小时候的某些经历,让我对那个本该有个刻感情的地方反而觉得淡漠,只想逃离,所以这么多年,竟是再没回去过。
“刚刚你说你母亲去世了,那你父亲呢?”
“哼――”我竟是自嘲的笑出声来,我没有父亲,从来没有见过……
“顾大哥?”见我不说话却是一脸奇怪的神情,曼妮狐疑的看着我,“顾大哥,你介不介意跟我讲讲你的故事?”
“你已经问了我好多问题了!”是不是做我们这行的本质都这么八卦,我收起那丝苦笑的神情,微微勾起唇角看着她,“我的故事……不好听……”
“没关系,我喜欢听!”小姑娘还真是执著。
“但是我不想说。”旧事我不想再提。
“哦,那算了。”曼妮有些失望,“那我们说说大当家怎么样?”
这个人我现在更不想提……
但她却自顾自的说起来,“我总觉得大当家好似不只是个普通记者这么简单哦,顾大哥你不觉得吗?”
我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看看曼妮,不过是一副天真少女的模样,应该不会发现什么吧?我故作轻松的笑道,“曼妮,你想多了吧?”
曼妮猛摇头,“我就是感觉,大当家一定在做着什么很英雄的大事!”
看她一脸痴的神情,我稍稍放了心,她大概就是个仰慕英雄的小女孩吧。
“顾大哥,你们住在一起,都没发现什么吗?”她紧追不舍的问着。
我摇头,不想多说,提起他我就心中坠坠得好像压着千斤大石。
这下曼妮真是失望了,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道,“顾大哥,你看起来心情不好,出什么事了吗?”
这还真是块做记者的料,够八卦!
我摇了摇头站起来,再不走真不知这丫头还会问出什么来。
谢绝了曼妮的再三挽留,她恋恋不舍的送我到门口,一开门,却意外的看到了那个此刻我不知到底是想见还是不想见的面孔。
我愣了愣,他抿了抿唇,露出一一浅两个酒窝。
我别开头不看他,心脏却不受控制的猛跳起来。
“咦,大当家,你怎么来了?”小姑娘像见到偶像似的开心大叫,“进来坐呀!”
戚少商却看着我说道,“我跟着你到这里的。”
我冷冷的别他一眼,“我倒是忘了你是做……”想到旁边还有人,我硬生生把“特务”两个人吞了回去。
“惜朝,我们回去说。”他压抑着低声说道。
“今晚我不想回去。”我冷冷回绝。
“惜朝!”他皱了皱眉,“那么你能……想去哪?”
“大当家,我们只是同屋住而已,你不用管的那么宽吧?”我极力撇清和他的关系,一来我现在的确不想和他回去,二来我们总不能在别人面前真像两口子那样大吵大闹吧,我可丢不起那个人。
戚少商被我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一脸的无奈。
旁边的曼妮诧异的看着我们,我忽然转头冲她笑了笑,“曼妮,你做的麻饼很好吃,我还没吃够呢,我想再坐一会儿。”
“好啊!”曼妮把我让进来,又去拉戚少商,“大当家,你也进来坐吧!”
戚少商却几步跨到我身边,一把将我拉近,凑到我耳边迅速说了几个字。
我一惊,不由的望向曼妮,怎么会……
没有给我思考的时候,戚少商霸道的把我拉出了房门,“跟我走!”剩下曼妮一个人愣愣的呆在原地。
戚少商拉着我的手跑出好远,想起过去的每一我们这样牵着手穿过人山人海,心里就忽冷忽热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猛地停住脚步,甩开他的手,他回过头来望着我,满目凄凄。
看四下人不多,我问道,“你刚才说,‘这个曼妮有问题’,是真的还是只想骗我出来?”
“你就这么不信任我?”他眉宇间尽是凄然。
“是你不信任我吧?”我的语气带着淡淡嘲讽。
“惜朝,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我的办公桌被人翻过?”
我心中一动,睁大了眼睛望着他。
“还有一件事我没有跟你提过,有段时间我经常被人跟踪,我认不出那人的样貌,但看得出是个女人,而且一定是个训练有素的女特务。”
“你怀疑你曼妮?”
他点点头,“我也只是怀疑,没有证据。”
我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为什么我信任的亲近的人,都埋藏着那么多秘密?
想到刚刚她问我的那些问题,的确像是在套我的话,再想想从前她也没少旁敲侧击的向我打听戚少商的事,而从前,我一直以为那只是小女孩对大当家的仰慕罢了。
那么现在看来,她在调查戚少商?她又是什么人?
看上去那么单纯天真的样子,曼妮真会是什么训练有素的女特务吗?
我不由苦笑着摇摇头,“想不到我身边卧虎藏龙,只有我是个被蒙在鼓里的傻瓜!”
戚少商走近几步,低沉着声音温柔的说道,“惜朝,我们回去吧,我慢慢讲给你听。”
“可以吗?你不怕泄露机密吗?”我还是那副冷嘲热讽的语气。
他却笑了笑,“惜朝,你我之间,生命都可以交换,还有什么秘密不能分享?”
我终于明白什么了叫做怦然心动,当那个人总是能够说出自己的心中所想,那一刻的惊喜和感动,那份心有灵犀是作不了假的。
于是我决定给他一个机会,我也想听他的解释。
好久没有品尝这种北方烈酒的滋味了,依然是那么热烈的直烧进心里,让人欲罢不能。
我一边就着青瓷杯品酒,一边听他讲他的故事。
“我六年前来到上海进入《新闻报》做记者,遇到红泪时她还是个演员,我没想到她的真实身份竟是军统特工,是为政府做情报工作的。我想那时我是很爱她的吧,发现了她的身份之后,我一直很担心,一个女孩子做这样危险的工作……所以我就利用我职业的便利去帮她的忙,新闻界是一个比较容易获取信息的渠道。后来我接触到不少政府和军统内部的人,也就自然而然的加入了组织。接着我被安排做了中央社的特派员,利用记者的身份做宣传工作,顺便收集情报,还有就是――做暗杀……”他顿了顿,一口喝干杯中烈酒,“我并不想做这样的事情,但当时的情况真的很危急,为了组织和同仁的安全,我不得不做,然而有了第一就逃不过第二……”
我也一口灌下满满一杯酒,一股热力冲上头顶,有点晕,但我的思维很清晰,“还记得我们第一喝酒吗?”
“当然记得!”
“我那时问过你,你有没有加入什么党派,你是怎么回答我的?”
“我……”
“后来,我们把晚晴从傅家带出来那一,我也问过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在做什么事,你又是怎样回答我的?”
“……”
“我问过你不只一,为什么你从来不肯对我说实话?你就这么不信任我?”
“我不是不信任你,我的身份是机密,对任何组织之外的人都不能泄露,这是纪律,我也是不得已才瞒着你。而且我的工作很危险,我不想你为我担心,更不想连累你!”
“好,我明白这是你们的纪律,我不怪你……”看着他被酒气熏红的脸上总算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我却沉下脸,“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少商……”
问出想要问的话之前,心突然好痛,“当初你叫我和你一起回上海办报,你说,那是我们共同的事业共同的理想,你想要和我一起完成,现在你说,宣传是你的任务,那么,你当初叫我回上海究竟是为了我们的理想和事业,还是为了……哄我回来帮你完成任务?”
“惜朝,你怎么……会这样想?”
“你还说过《明报》像我们的孩子一样,是我们共同的心血,可是后来它影响到你的人身安全影响到你为组织工作,你就‘迫于压力’把它停了?其实想复刊不难吧?这么大的租界难道就找不到一个洋人帮忙注册?原来根本就是你不想!!你就是这么对待我曾经付出那么多努力的东西,这么对待我们的心血?”
“不是这样的……”
“我还记得你说过你的理想是以新闻记者终其身,实际上呢?我可以不怪你隐瞒身份,但是,能不能拜托你不要对我说那么多谎话!!”
“我没有……惜朝,你听我说好不好?”
“我还没说完呢!”我满心怒火的打断他的话,“你说你和息红泪道不同不相为谋,可事实上你是因为她才加入军统,你和她才是真正的志同道合,才是真正的战友吧!如果你放不下她又何必对我说谎话?”
“我和红泪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解释?我真的很想知道,从我们认识到现在,你究竟说过几句真话?你的解释你要我怎么相信?”欺骗等于背叛,我真的好怀疑我们的一场相交难道只是个骗局?
“惜朝……”戚少商被我这一连串不给他任何申诉机会的问题搞得惶然无措,双目通红的又是痛楚又是无奈的看着我,我对他的不信任一样让他难以承受。
但是我依然不想听他任何解释,因为我不知道我将要听到的是不是谎言!忽然,我对我们之间失去信心,“戚少商,你能为国家做这么多事,我敬佩你!但是对于我们之间,我很失望!”
我无力的丢下酒杯,“啪”青瓷杯磕在茶几上,顺着光滑的桌面滚了几滚,最后落到地上,一声脆响,碎了。
我起身便走,熟悉的房间熟悉的人,只让我有种想逃离的感觉。
然而一双手捉住我的手臂,熟悉的力度熟悉的温度,“等等,惜朝!”
“你让我一个人静下……”头好痛,我仍然不胜酒力。
“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肯相信我?”他的眼中是我不多见的受伤的神色。
心中忽然一痛,我凄然一笑,“你也说过,为了我你什么都能放得下,是不是?”
他皱了皱眉,眼神闪了一闪,是在犹豫吧?
我不由的冷笑,苦涩从口中蔓延到心底,我早该知道,这样的誓言太虚无,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放下对国家对组织的责任?
“你放心,我不会逼你退出,”我居然还笑得出来,国难当头,男人本就不该为了儿女情长而放弃责任,“我只想让你放过傅宗书!”
他的眉头皱得更,“这是组织交待的任务,我……”
“我知道他是罪有应得,但是,你放过他这一好不好?就当是为了我……”这是我唯一能帮助晚晴的一件事,我实在不想让她伤心。
“可是……”戚少商无奈的摇摇头,“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也是身不由己。”
我把话说到这种地步,他还是一点都不肯让步,原来他那句誓言果真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我当时竟然会相信,真是可笑!太可笑了!
“戚少商!――你要杀他,我便救他!有种连我一起杀好了!!”
那天本以为我们可以把酒相谈,可我却低估了自己执拗的脾气,
何况,我已万劫不复的真心承受不起任何一点谎言,或许太在乎,所以更加无法原谅他对我的任何一点欺瞒。
或许是我太固执,自己认定的事,便听不进他的任何解释。
如果那天我们没有吵到不欢而散,以后发生的事情是不是就会不同?
而他,骨子里竟是和我一样的偏执,他认定的事,一样是谁都无法阻止。
他要为组织工作,要为政府锄奸,要完成他的任务,他还是要杀傅宗书。
而我,那时偏偏在场。
天意如刀,君意如刀。
我向来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人,我说“你要杀他,我便救他!”,为了晚晴也好,为了与他的一时之气也好,总之,我曾经为了他而负了晚晴,这一就当是补偿。
我想,若不是因为我的一声提醒,傅宗书根本躲不过他的第一枪。
但我知道他再出手一定抱着势在必得的决心,我也知道傅宗书的那群废柴保镖根本挡不住他。
一轮混乱的枪战中,晚晴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现了,看她吓得惊慌失措的样子,我捡起了丢在地上的一把枪。
“砰”!子弹射出的瞬间,我的手一阵酸麻,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打出了这一枪。
虽然相隔一段不算近的距离,虽然是夜晚,我依然能够清清楚楚的看到鲜血从他的身体中流出来的时候,他的眼中分明是那样的凄绝和痛楚,远远的望着我,全是难以置信的哀伤。
我握着枪的手在抖,呼吸困难,心刀绞一般的痛,好像那一枪打在了自己的身上。
我没有想到自己真的会开枪,只是一时情急,我不能看着傅宗书死,不能看着晚晴伤心,我只有……对杀手开枪,逼走他。
而我果然达到了目的,受伤了的杀手迅速逃离,我并没有打中他的要害,但那一枪,击碎的恐怕是他的心吧,心碎了,怎么可能还有斗志?
保镖见状纷纷追上去,我立刻把枪直指傅宗书的额头,“都站住!”我大吼一声,所有人被我一惊,都停下脚步回过头。
“惜朝!”晚晴也被我吓了一跳,惊慌的叫起来。
“放他走!”我大声喊道,“不然我杀了他!”
“不要追了!”傅宗书有些紧张的对着我的枪口,呼吸急促,大概是弄不明白为什么我一会儿救他一会儿又要杀他。
“傅宗书!”我把枪口猛地推进抵住他的头,“这我救你,是因为我亏欠晚晴!但是你给我记住,不许再做汉奸!我今天可以救你明天也可以杀你!如果你再敢做一件卖国的事,我就亲手来解决你!”说完,我扔下枪转身离开。
“谢谢你,惜朝!”我听到身后的晚晴说道。
我头也不回的走掉。
我几乎狂奔回家,然而翻遍所有的房间都看不到他的影子。
从第一有官员被暗杀之后,日本军方和亲日政府已经在通缉杀手了,所以他绝对不敢去医院。
他伤得不轻,能去哪呢?
炎炎夏日,我的心却如同坠入冰雪,冷得刺骨。
(二十一)
虽然戚少商在上海有很多朋友,但这个时候他一定不会去连累他们,我想他只能向组织内部的同仁求助。
息红泪!我现在能想到的只有她。
然而息红泪见到我却惊讶不已,“什么?少商受了伤?”看来她还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凭他的身手就算会失手也不至于让自己受伤吧?”
“是我开枪打伤他的!”我不想隐瞒。
“是你?”息红泪难以置信的盯着我,“为什么?”
我不说话,我没有义务去跟少商以外的任何人解释。
见我不语,息红泪叹了一口气,“你和他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误会……”
我截断她的话,“我只是不想让他杀傅宗书而已。”
息红泪看着我若有所思的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们要尽快找到少商,他受了伤,万一落到日本人和汉奸手里可就……”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他会去哪里?”我心急如焚。
息红泪微拧着柳眉,神色严肃,“顾先生,你不是我们组织内的人,即使我发现了少商的下落,也不能告诉你。”
“那么好,我加入!”我几乎不假思索的说道,“你不是一直想要我接近日本人吗?”
息红泪蓦然瞪大眼睛,似乎不解我这突如其来的决心。
“我的政治背景绝对清白,爱国心也毋庸置疑,你们大可放心接纳我!”我试图说服她。
“不行!”息红泪摇了摇头,“少商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做!”
我有些恼火,“我自己的事不由他来决定!”
半晌,息红泪仍是摇了摇头,“还是不行,我不能让你加入!我不想少商恨我!”
这换我愣住了,她真的很了解少商,而我却怀疑他……忽然间懊恼便多了几分。
“但是,我相信你对少商的……”息红泪顿了顿,说道,“我可以答应你,如果少商有了下落,我会通知你。”
我如获大赦一般的松了口气,“谢谢!”
等消息的时间不长却很难熬,一天仿佛一个世纪,懊恼、担忧、想念……各种情绪纷纷涌上心头,让我不堪重负,少商他……会不会恨我,还想不想再见我?
而外面传来的日本宪兵正大肆搜查反日分子的消息更让我坐立难安,生命危急的时刻,我却不能陪在他身边,甚至什么都做不到,只有等,这样的等待真叫人发狂!
我明白那时我为什么那么冲动但坚定的对息红泪说我要加入他们的组织,因为我无法容忍对他的一切只能置身事外无能为力的感觉。
第二天傍晚,息红泪登门造访,神色疲惫,“我联络过组织里的人,但是他们都不知道少商的下落。”
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又狠狠的坠了下去,“怎么会这样?那么他还能去哪呢?”
“我想――”息红泪眼中颇有意的看着我,“或许他不想连累那个打伤他的人吧。”
原来又是为了我……心无比的疼痛起来。
“你阻挠我们的行动打伤我们的人,如果组织追究起来,也会很麻烦!”
我不怕被追究,只要他没事,要我怎样都好……可是,他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误会,”息红泪忽然有些黯然的说道,“我只知道少商他对你……我从来没见过少商这样在意一个人……”
我一惊,抬起眼睛看着她。
“你记不记得,‘八一三’之前,少商要去北平?”
我点点头。那他已经上了站台,而后不知道是因为“八一三”的炮火还是因为我的挽留,他留下了。
“因为那时北平沦陷,组织便派他去沦陷区做工作,他是因为你才留下的。”
原来真的是……
“之后上海沦陷,少商从《新闻报》退出来之后,组织有意让他退出新闻界,然后混入日军内部做间谍,他不肯,他坚持要办报纸,因为,他说,那是你们共同的理想。”
“……”
“后来组织要他把报纸停掉,调他去重庆,他说什么都不肯,这是为了什么,我想你该明白。后来若不是‘七十六号’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威逼你们的洋老板出卖报纸,我想少商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们的心血夭折。”
我是真的误会他了……
“其实少商自从认识你之后再没做过暗杀的事,他之所以会重操旧业也是因为你。你还记不记得那我帮过你,我说少商欠我一个人情?”
“你要少商用这种方法还你的人情?!”我感到震惊,这个女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心上人?
“我也没有办法,前段时间我们组织内发生变故,上海区人手缺乏,我们只有让少商去做……”息红泪吸一口气,淡定的看着我,“你可以说我心狠,但是从加入组织的那天开始,我们的生命只属于国家,一切都以国家为重。”
怪不得少商一直对我隐瞒着,他是不想我也掉进这个身不由己的漩涡。
“所以那宴会后少商并不是去看我父亲,而是同组织内的同仁会面……”
怪不得那天他回来后怪怪的,还说什么如果他有事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原来如此。
“他做暗杀从未失过手,而对傅宗书,他第一失手,是因为你,他有心放他一马,希望组织可以改变决定,只可惜……你知道,少商因为你已经不只一违抗组织的命令,再多一的话会有什么后果你也能猜到吧?所以少商他根本身不由己。”
原来他为了我已经放弃过这么多,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却还怪他……
“而且我真的有想过要你做间谍,但是少商无论如何都不肯拉你下水……”这时候息红泪分明是自嘲的笑了笑,“如果他对我有对你一半的好……”
她没有说下去,于是一时间我们沉默了好久,直到电话铃声突然刺破了宁静。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抓起话筒,“喂?……曼妮?”没有听到预想中的声音,我不由的失望,失望后却是惊讶,“什么?你要找息小姐?”
“是啊!”电话那头曼妮说道,“我打电话到息家,息伯伯说她来大当家这里了。”
“好,你等等!”我把电话递给息红泪。
不知电话那边说了什么,息红泪的神色忽喜忽忧,“好的,我马上到!”
息红泪挂掉电话,看着我皱了皱眉,“有少商的下落了。”
我的心突突的跳起来,“难道曼妮知道?”
“是,少商就在她家。顾小姐说昨晚她在外面正巧撞见少商,当时他伤得不轻又死都不肯去医院,顾小姐就带他去了自己家里。”息红泪解释道。
“可是,这个曼妮不可靠!”我担心不已,“她可能一直在调查戚少商。”
“我们也曾经查过顾曼妮的底细,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息红泪说道,“想来如果她真是敌人的话,就不会救少商了。”
不管怎样,少商在她那里,我们只能暂时相信她。我现在只想快点见到他。
“但是少商说,”息红泪为难的看看我,“他只要我一个人过去见他。”
为什么?话冲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化作唇边一丝苦笑。他是不是在恨我?
息红泪的神情却更加苦涩,“他宁可连累我也不要连累你,顾惜朝――”她看了看我,美丽的脸上藏不住的哀伤,“我是真的败给你了!”
“息小姐……”她如此坦白倒让我无话可说了。
最后,我只说了句,“我一定要去见他!”
曼妮看到我时,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把我们让进门去,又谨慎的向外面看了看,才闩上大门。
戚少商靠在里屋的床上,衬衫上染着大片暗红色已经干涸的血迹,脸色苍白,嘴唇也是苍白,我的心一点点的揪了起来,扯得生疼。
我们走进去的时候他只是淡淡的一眼扫过来,随即别开视线,声音有些虚弱,“我有事和红泪谈,你们先出去。”
这样冷漠的对我下逐客令,我知道他对我那不留情面的一枪终是耿耿于怀的。
我和曼妮退出房间,她看着我一脸忧心忡忡,便开解道,“顾大哥,你不用担心,大当家的伤已经理过,没什么大碍,但是,他怎么会受伤呢?”
我看看她带着满脸问号的天真神情,不由的拧紧了眉头,眼神也变得冷厉起来。
曼妮受惊似的怯怯问道,“你……干吗这么看着我?”
“发生了什么你不知道吗?”我瞪着她,身边的人一个个都这么善于掩饰,一直把我蒙在鼓里,我有些忍耐不住。
“你在说什么?”顾曼妮依然神情无辜。
“难道不是吗?否则一个女孩子怎么会那么晚还出街,又怎么会那么巧遇到受伤的大当家?你一直在调查戚少商对不对?”
顾曼妮的脸刷的白了,神色变了又变。
我冷冷的看着她,“顾曼妮,你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你误会了!我没有……”她还在否认。
我不理她那副无辜神情,狠狠的警告道,“顾曼妮,如果你对戚少商不利,我不会放过你!”
“顾大哥!”曼妮噌得站起来,有些气恼又无奈的看着我,“好吧,我告诉你……其实……我和大当家一样,是政府特工!”
什么?她也是政府特工?那么是我们误会他了?
见我满面犹疑,她解释道,“因为我的任务特殊,来上海后我的身份并未向其他同仁公开,所以大当家和红泪姐都不知道。若不是这遇到大当家受伤,我想帮他,他死都不肯,我只有对他挑明身份他才肯跟我回来。当然,你可以怀疑我是内鬼,但是,如果我想对大当家不利的话,我早就去告密了,又何必帮他?”
看她说得义正词严,由不得我不信,但是,一直暗中调查戚少商的人如果不是曼妮,那又会是谁?而这个顾曼妮,她是否还有什么隐瞒?
我正在努力思索的时候,息红泪从房间里推门出来,“我有些事要去办,少商拜托你们了。”她看看我,又看看曼妮,“顾小姐,谢谢你!”
曼妮爽朗的笑笑,“大家都是同仁,应该的。”
或许,我们真的误会她了。
息红泪走后,曼妮带我进去见少商,他却依然是那张冷脸,和冷言冷语,“我想休息一下,曼妮,让不相干的人都离开。”
“不相干?”胸口比挨了一枪还要痛,“戚少商!”我无视旁人的吼了起来,“你以为一句不相干就能把我们之间撇的干干净净吗?”
他却始终不肯看我一眼,说出的话依旧像刀子一样割我的心,“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我不会走的!”恨我也好,不想见我也好,我都不能留他一个人独自面对危险。
一旁的曼妮看看我又看看他,“你们谈,我先出去。”然后退出房间,掩上了门。
“你也出去吧。”他依然在下逐客令,只是口气似乎没有先前那么冷硬。
于是我再一坚定的强调,“我说了我不会走!”
“你留下想做什么?”他终于抬起眼睛看向我,只是眼神中少了平时柔和的温度,“给我一枪还不够?”
我真的有些恼火了,“那你想怎么样?是不是也要给我一枪你才满意?”
“你走吧,”他依然坚定的要我走,“日本宪兵到搜查我,跟我在一起你不怕被当成同党?”
虽然他故意表现出冷漠,但我知道他只是想激我走,“我知道你现在境很危险,你不想连累我……”
“我叫你走你听不懂吗?!”他恼怒的打断我的话,怒火中却掩饰不了担忧,我的心一恸,戚少商还是原来那个戚少商,那个从不忍心让我受一丝一毫伤害的人。
“少商,”我坐下来靠近他身边看着他苍白的脸,“曾经我们被日本兵追捕,那时你说我们生死同命,上穷碧落下黄泉,死也要死在一起……”
“谁要跟你死在一起?!”他却毫不留情的把我的话堵了回去,“你不是当我的话都是谎言吗?那么就不要相信,都忘了吧!”
“戚少商!!”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彻底怒了,人的忍耐是有极限的,大爷我什么时候对别人这么低声下气说这么肉麻兮兮的话,他爷爷的居然还这么对我!我扯着他衣领猛摇,“忘了?你当我是什么?你当我们一起经历的那么多事是假的吗?大爷我什么便宜都叫你占了,你吃干抹净就想甩手走人?!你做梦!!!戚少商!我警告你!你就是死都别想甩掉我!!!”(小顾,ORZ~~)
“咳,咳……你轻点……”像是牵动了伤口,他按住我的手咳了起来,“再晃我真要死了……”
我赶紧松手,“你的伤……”我颤着手指向右下腹那片殷红探过去,自己亲手制造的伤口,让我的心又痛了一分,自己一时冲动竟酿成了这样的后果。
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声音也温和了好多,双眼凝起了柔情,“惜朝,你现在还生我的气吗?还怀疑我对你的心吗?”他果然还是不擅长扮冷酷。
“少商……”叫出他的名字时却忍不住带上浓浓的鼻音,我倾身向前抱住他,头靠上他宽阔的胸膛,喃喃说道,“对不起,少商……”
他轻揉着我的额发,笑道,“听你说‘对不起’还真是难得!”
“你什么意思?”我抬起头来瞪他,我是这么不讲理的人吗?我愤愤的在他肩上捶了一拳。
“哎哟!”他吃痛的叫了出来。
怕是牵连了枪伤,我赶忙问道,“没事吧?”
“放心,”他露出两个令人宽慰的酒窝,“子弹已经取出来,好多了……就是这里……很痛!”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我默默得把脸贴上他的胸口轻轻的蹭,已经发生了的事我不想多作解释,他一定可以明白我的心情,只是,我的心,其实跟他的一样疼痛。
他捧起我的脸,认真的看着我,“其实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不该瞒着你这么多事,不该对你说谎话,若不是我害得你那么难过,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是我不好,我该死……”
这个“死”字让我心头一震,我抬起头用自己的唇堵上了他的嘴,我不准他说这个字,不要他死……
他伸出手臂将我揽紧,微弓着背,低埋着头,双臂圈着我的腰身,将我大半身罩在他身体的阴影里,形成一种占有却又呵护的姿态,干燥的唇辗转着有些干涩的痛,我却不舍得移开,唇舌纠缠间,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词,一晌贪欢……
“好了,好了……”最后还是我果断的推开这个受了伤还贪得无厌的家伙,我担心他的伤。
“你的伤是谁帮你理的?”我问道。
“是曼妮请来的医生,那位大夫也是我们的人,所以,应该……比较可靠吧。”
“原来曼妮也是你们组织的人,看来你从前是误会她了。”
“嗯。”戚少商似是非是的应了一声,神色仍是有些犹疑和不安。
我刚想询问他是否还有所怀疑,他却先开口说道,“惜朝,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
“给我拿纸和笔来。”
我拿来纸笔递给他,他迅速写好一封短信,然后把信纸折了两折,在背面写了一地址,交到我手里,“你按着这个地址去找一个叫雷卷的人,把这封信交给他。我不能在曼妮这久留。”
雷卷?从没听他提起过的人。我看了看那连信封都没有的信,笑道,“你不怕我偷看?”
他笑着摇了摇头,“还有,记着一句话……”
来到戚少商指给我的地点,忽然想起我曾经见过他打着外出采访的名义,鬼鬼祟祟的来过这附近,这里很多幽的小巷子,七拐八拐的,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我猜,这莫不是他们组织的秘密联络地。
来到一幢屋前,看了看门牌号,没错,于是我敲了敲门,很快便听到了有脚步声越走越近。
开门的是个女子,样貌平平,却自有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气,她狐疑的看了看我,问道,“你是……”
我迟疑了一下,压低嗓音说道,“今天什么天气?”
那女子一愣,紧接着跟道,“冬雷震震夏雨雪。明天如何?”
我接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靠,这什么破暗号啊!真够xxx的,哪个没文化的编的?!
那女子笑了笑,看来是把我当自己人了,我马上说道,“我是受戚少商所托,来找雷卷的。”
“好,你跟我来。”女子将我引进去,厅里一个瘦得有些干枯,一双细长的眼睛却精光内敛的男人在悠闲的品着茶,女子叫了声“卷哥”,那人才抬起头看过来。
“我是……”我刚要开口,雷卷悠悠然开口道,“你是顾惜朝?”
我一愣,他怎么知道?
他不着痕迹的笑笑,“戚少商提过。”
我把信交给他,他拆开来看了看,神色始终平静如水。
接着他合上信,暗自思索了片刻,扭过头来看看我,说,“你可以回去了。”
什么?!我说这个人他懂不懂待客之道啊?!我进来后既不让我坐一下也不说给我一杯茶水喝,看完信转头就撵人?戚少商你交的这是什么朋友!?
因为我回到曼妮家见到戚少商时都是一脸不爽,然而他说的话更让我不爽,“惜朝,你先回去,跟我在一起会有麻烦,稍后会有人来接应我到更安全的地方。”
他还要赶我走?“你以为,我还能置身事外吗?”我说。
戚少商眼中是满满的情,“惜朝……”
我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于是我打断他的话,“我现在只有与你共同进退!如果你还是有所顾忌的话,我可以加入你们的组织。”
“不行!”他想都没想就拒绝。
“为什么不行?”我同样希望能为国家做些事!
“惜朝,你听我说,”他忽然凑到我耳边低语道,“有些事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会担心了吗?”我严正抗议。
“惜朝……其实我……”
突然,屋外传来砸门的声音,“嘭!嘭!嘭!”一声响过一声。
曼妮慌慌张张的推门进来,“不好了,有宪兵搜查到这里了!”
我掀开窗帘一角,看到楼下已经被宪兵包围,想跳窗都不行了。
这可怎么办?我焦急地看了一眼戚少商,他却焦急的看着我们,显然他更担心我们会受牵连。 “我有办法!”曼妮忽然说道。
……唉,真是挺老套的办法,但是有用就行。
砸门声还在继续,伴随着几声威胁似的叫嚷。
我搔了搔头发,把衬衫下摆拉出来,解开上面的两颗扣子,做出一副大梦初醒的模样去开门。
一队宪兵端着枪闯了进来,为首的那个眼睛在房间内扫视一圈,最后定格到我脸上,“我们怀疑这里有反日分子!”
我佯作恐慌的猛摇头。
“给我搜!”为首的人一声令下,客厅里就被翻了个乱七八糟没,然后他们又要往内室闯。
我赶忙跑过去挡住门口,“这是我妹妹的房间,她还在睡,你们不能进去!”
宪兵头子野蛮的将我推开,一脚踢开了门,接着“啊!”的一声尖叫传出来。
我跟在宪兵后面走进去,看到曼妮裹着被子露着香肩,满脸惊慌的颤抖着。
我立刻英雄救美一般挡到曼妮前面,大声质问,“你们要干什么?”
宪兵头子色迷迷的一笑,“我要看看这床上有没有藏着人?”
“不要啊!”曼妮尖叫着。
“这么小的床怎么可能藏着人?你们适可而止吧!不要毁我妹妹的清白。”我试图和他们讲道理,却被两名宪兵拉住扯到一边,那个无耻之徒便刷的一下掀开被子。
“啊――”曼妮吓得缩进墙角,胡乱抓起一件衣服盖到身前,哭得梨带雨。
而床上确实没有藏着人。
我使劲挣脱按着我的两个宪兵,捡起掉在地上的被子给“妹妹”盖上,愤愤的盯着宪兵头子,“你们够了吧?”
宪兵头子拉长了脸,四下扫视一番,见没什么异常,才挥了挥手,“撤!”
直到脚步声走远,我悬着的一颗心才落回肚里,曼妮才停止抽抽噎噎的哭泣声,戚少商才捂着伤口从厚重的落地窗帘后蹒跚的走出来。
曼妮让宪兵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床上,自然忽略了其他地方,让戚少商幸运的逃过一劫。
“对不起,曼妮,让你受委屈了。”我说。
曼妮擦了擦眼泪,无所谓的摇了摇头。
“谢谢你,曼妮,”戚少商看着他,眼神中有感激,也有种我说不出的情绪,“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忘记你今天救过我。”
“大当家……”曼妮的呼吸仍旧不平稳,泪水洗过的双眸波光颤动,“不管怎样……我……我自己……不希望你有事……”
忽然觉得这两个人似乎话里有话。
后半夜的时候,那个叫雷卷的果然带人来接应戚少商。
曼妮再三挽留,她认为被宪兵搜查过的地方应该最安全,但戚少商不想再连累她,毕竟谁也不知道那些宪兵会不会卷土重来。
原来所谓更安全的地方就是洋人住的地方,是啊,小日本通常不会搜查洋人的住。
那个大鼻子房主是个法国人,据戚少商说,他是个向来支持中国抗日的友好人士,应该比较可靠。
恰好我懂法文,于是跟房主人交流甚欢,虽然那个叫雷卷的似乎看我不顺眼总想叫我走,但是房主人却很乐意我留下。
而戚少商,他知道他再说一句叫我走的话我就要跟他翻脸了。
接下来着实过了几天悠闲的日子,房主人,对了,他叫皮埃尔,请了位洋大夫帮戚少商看他的枪伤,而我,除了照顾病号之外,还会帮皮埃尔料理他的园,和他聊聊时事聊聊文学……
这个法国人的思想是蛮开放的,看到我和戚少商两个混在一起胡闹,他也只是一笑置之。
同时他也是思想很革命的激进派。有一,他拿了一本小册子给我看,法文的,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书名,其实就是戚少商送我的那本打着什么“世语新说”幌子的书的法文版,只可惜到目前为止我都没机会翻上一翻。
这老外翻着里面的词句热情澎湃的用法语跟我大谈特谈那个什么共产主义理想,我头痛得看看不远靠在躺椅上乘凉的戚少商,貌似这xx 主义跟少商他们的组织是对立的吧?即使因为抗日而合作,两者之间实际上早晚都会水火不容,但是看他的样子,似乎并不介意我去接受这般xx主义革命理想教育。
或者戚少商他根本就是个脚踩两条船的……
我不再介意他身上有多少秘密,我只是越来越担心他的安全。
忽然间就无限怀念起最初的那段日子,我们只是普通的报社记者,穿梭在前线后方,为抗日救国秉笔直书奔走呼告;还有办报的那段日子,每晚挑灯夜战以笔为刀,书写民族壮志报国情怀。
那样的日子是不是再也不会来了?
我曾经不只一对人说,我只是个书生,喜欢握笔胜过拿枪,此生只愿一挥拙笔写江山,我想戚少商本也是这样的吧,只是时局世事半点不由人,再怎样不想低头不想屈服,到最后都由不得自己。
只怕这样安逸的苟且偷生的日子也不会持续多久,只是我没想到会结束的那么快。
一个星期后,日本宪兵突然间出现,包围了这里,原来外国人的地盘也不是绝对安全的避风港,日本人的气焰越来越嚣张。
戚少商被他们带走了,他的伤还没有好……
不知是谁泄露了秘密……
而我,由于老外的极力担保,才免于被当作同党一起被抓走。
可能的话,我愿意和他同生共死,但是如果我能活着想办法救他出来,我当然会选择后者。
但是如果连他们的组织都无能为力的话,我一个人又怎样才能救他?
我甚至被人怀疑是那个泄密的人……
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森田俊一派人请我到日本军部走一趟。
见到这个小日本人时,他神情淡然又掩饰不住的得意,我知道戚少商的命捏在他的手里,生死只凭他一句话。
他曾经预言总有一天我会来求他,他赢了。
“你放了戚少商,我就答应你帮你做事!”我直接了当的开口说道。
我不能让戚少商死,无论如何都不能。
他说,如果他出了事,我一定要好好的活着。
这根本就是个悖论。
森田露出满意的笑容,“你答应为我做事,我很高兴,但是我不放心,因为你是戚少商的朋友,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和他一样是重庆政府派来的特工?所以――” 他推过纸和笔到我面前,“你顾惜朝在上海新闻界的名声够响,我只要你用你的名字帮我们做宣传,你说的话可以全是谎言,你做的事可以掩人耳目,但是你的文字,白纸黑字骗不了人!”
原来他要我做他们的御用文人。
“写吧!”他说。
“写什么?”我木然的问。
“中日亲善友好的文章。顾先生文采那么好,这样的文章难不倒你吧?”他笑得云淡风轻看在我眼里却无异于魔鬼,“稍后你的文章会在我们的嫡系报纸上发表。”
然后很快我就会在新闻界身败名裂,被所有人指为汉奸文人!
森田俊一,你果然够狠!
“写吧,一篇文章换一条命,很划算吧?”他还在“循循善诱”。
一篇文章换一条命?
用我的名声换他的命……那么好……
我拿起笔,手却在颤,仿佛那笔有千斤重。
耳边是森田俊一冷冷的笑声,“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征服上海新闻界,也会征服你!”
(二十二)
手握着笔,笔端触到纯白的纸面时,却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直刺到我的心里。
入行已有两年,从最初《申报》最年轻的记者到后来《明报》的台柱,顾惜朝的名字,顾惜朝的文章,虽然名头说不上有多么响当当,但至少代表的都是中国人的声音,从来都是。
笔尖点着纸面,晕出一个黑色的墨点,却难再多走出一个笔画。
“哼!”看出我的迟疑,森田冷笑一声,“戚少商已经被关了三天了,他身上有伤……‘七十六号’可不是个会善待囚犯的地方……”
我的手一抖,白纸刷地被尖尖的笔端划出一道口子,裂开的边缘泛着黑色的墨迹。
把上面两页纸揉成一团丢掉,我咬咬牙,在下面干净的纸上挥笔疾书。
我知道,等明天的报刊一出,全上海甚至全中国都会知道,顾惜朝这个名字,已经加入了敌人的阵营,这个污点会跟着我一辈子。
但是,我怎么能看着他死,我要救他,哪怕是毁了我自己。
十分钟之后,森田看着我的文章满意的笑,说出口的话却是阴森森的,“我真是低估了戚少商对你的影响力,看来我得到的情报不假……”
“什么情报?”我的神经又紧绷起来。
“你和戚少商的关系……”小日本笑得不怀好意,“果然不同寻常……想不到顾先生你……哼哼……”
居然是这种情报?!我顿时感到全身无力的颤抖,“你想怎么样?”
“你放心,我说一篇文章换一条命,我不会食言。但是,如果我放出消息,说戚少商的情人――”说“情人”这两个字的时候他故意拉长了声调,“其实是我们的人,你说,中国政府还会不会信任他?”
“你……”我攥紧了拳头,指甲的陷进肉里,却感觉不到疼。
“到时候,根本不需要我们动手除掉他!”
“你有什么证据说我们……?”
“需要吗?你做记者这么久,难道还不明白想抹黑一个人是根本不需要证据的!只需一只手一只笔,再加上众人攸攸之口就足够了!”
此时我只有的无力,自己的把柄全在他手里,我还能怎么办?
他得意的看着我,笑得像只狐狸,“何况这根本就不是‘抹黑’吧?”
少商……我空虚无力的大脑只剩下他的名字他的身影,他神采飞扬的笑,他坚定的凝眸,我怎么可以让他跟我一起身败名裂?
我抬起头,看了森田一眼,淡淡的说道,“你有什么目的就直说吧。”
“很简单,跟那些抗日分子断绝往来!”他扬起我刚刚写成的文章在我眼前晃了晃,“反正从明天起,那所谓进步爱国的新闻界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不如站到我们这一边?”
这好似商量一般的语气,事实上我却根本没有选择余地,没有回避的退路。
“好――”半晌我的吸了一口气,说道,“你放了戚少商,让他安全离开上海,我就答应你。”如今他的身份已经暴露,断无继续留在上海的可能了。
“成交!”森田痛快的说了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通知“七十六号”放人。
我转身就走,这个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多留。
“你要去哪?”他厉声喊住我。
我回头看了看他,不想说话。
“你忘了你刚刚答应我,跟那些抗日分子断绝往来了吗?”他的神色颇为不悦。
我却坚定的说道,“我要看着戚少商安全离开!”
“好!”没想到他答应得这样快,“我给你三天时间安排戚少商离开上海,三天之内若是看不到你乖乖回来报到,你知道后果!”
我迅速跑了出去,只有三天,只有三天!
我没有去“七十六号”接戚少商,而是直接坐车回家,把屋里所有可能被装窃听器的地方都翻了个遍,未发现有什么可疑,便立刻打电话给息红泪。
“是你?”息红泪很惊讶,“什么?他们肯放了少商?”
“是,但是只有三天时间,请你尽快联络组织安排他离开上海!”我自己根本做不了什么,只有求助于他们的组织。
“好!”息红泪爽快的答道,“我马上去接他,尽快帮他安排。”
“一切都拜托你了!”
放下电话,环顾空荡荡的屋子,忽见窗外有人影,小日本一定是派了人监视我。
我不由的苦笑,终是要分开了,不知以后还没有再见的机会?
忽然想起当初他要去北平时在火车站偶遇,他说,“我怕看到你,就不想走了。”
所以现在我不想去见他,我怕看见他,我也无法忍受那种从此人生各西东的痛。
原来天下真的没有不散的宴席。
第二天上午,息红泪竟是找上门来。
我不免担忧,“有人在监视我,你不怕……”
“放心,”息红泪微微一笑,“我自会向日本人解释。”
果然是个厉害的女人!戚少商的身份暴露了,这个他名义上的女朋友,却依然有本事保住日本人对她的信任。
“少商现在在医院,状况还好,但是――”息红泪柳眉微皱,“组织却不准他离开上海!”
“不准?”我惊讶不已,“为什么?”留在这日本人是不会放过他的!
“我也不明白,”息红泪黯然的说道,“但这是组织的命令!”
“命令?又是命令!”我不无嘲讽的笑道,“我知道你们一切以国家以大局为重,难道就一点都不顾惜成员的性命吗?”
息红泪轻叹一声,从包里翻出一份报纸,报头上斗大的“中华日报”让我的身子不由的僵住了,亲日派的报纸,我的文章……
“这是你写的吗?”她问我。
我默默的点了点头。
“最近很多传言,”息红泪看着我,缓缓说道,“说你是日本方面的人,所以你阻止少商锄奸还打伤他;卷哥给少商安排的藏身之那么隐秘,连我都不知道,却被日本人发现了,你想不被怀疑都难;如今你又在帮日本人做宣传……”
“哼……”我却只有一声苦笑,果然短短时间里,我就离身败名裂不远了。
“我想,组织之所以不准少商离开上海,怕是对他起了疑心……”
“你的意思是……是因为我?”
“他和你走得太近……而且,这他这么容易就被日本人放了,难免不被怀疑。”
这么说,我牺牲自己的名誉给他换来一条生路,难道也是错的?那我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救他?
我的呼吸一口,“你放心,以后我跟他不会再有什么关系了……”是不是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影响到他?“息小姐,帮他离开上海吧!我知道你不想违抗组织的命令,也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少商送死!”
良久,息红泪才点了点头,“好……”她看着我,笑了笑,“其实我猜得到,你是为救少商才不得不受日本人胁迫……你放心,我不会让少商送死的,我这就去安排!”
息红泪转身离开,我却忽然叫住她,“息小姐,如果他能够离开,会去哪?”
“重庆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个,或者是因为,即使日后分开了,我至少知道他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心里是不是就会踏实一点?
息红泪走后,我忽然很想出去转转,闷在房间里我气都透不过来。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望平街,果然整个上海最让我念念不忘的就是这条报馆街,我猜他也是吧。
然而这段时间,这条街很不平静,报界坚持抗日宣传的态度彻底惹恼了日本人,于是日方授意“七十六号”大肆制造恐怖事件,以逼迫报界屈服。
翻看这些天的报纸,我知道不少报馆被“七十六号”的特务放暗枪、丢炸弹,不断有记者被绑架甚至暗杀,前不久,《大美晚报》甚至遭遇一批武装分子明目张胆的闯进报馆袭击……“七十六号”那份黑名单不是作假的,他们是铁了心一定要要征服新闻界。
路过《申报》报馆,发现报馆门窗都有被损坏的痕迹,显然是遭遇过“七十六号”的袭击,然而最叫我触目惊心的却上大门上那一条白色绸缎,中间结了大大的挽。
我顿时心里一凉,一定是报馆的同事被害了。于是我不假思索的走了进去。
果然顺着那隐约传出的哀婉肃穆的乐声,我找到二楼的会堂,一场追悼会正在进行。
遥望前方中间的那张照片,我不禁闭紧了双眼,是张华亭,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记者,还那么年轻就……
当初是陈老师,现在是张华亭,他们究竟要害死多少人才肯罢手!!
“顾惜朝!”不知是谁发现了静默在后面的我,怒气冲冲的喊了一声,所有人都扭过头,齐齐望向我,眼里分明都是掩盖不住的愤怒和厌恶。
“你这个汉奸走狗来这里干什么!”昔日的同事对我毫不留情的谩骂。
我才意识到自己已是今时不同往日。
“你滚!这里不欢迎你!”
“我们不需要你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
“不行!不能放他走!”又有人喊道,“我们收拾了这个汉奸卖国贼,为华亭报仇!”
我知道我应该立刻走得远远的,可我的脚却像灌了铅似的,半步也挪不动。
我看到从前在《明报》的那些同事也在这里,红袍、劳二哥、老八……他们都在这里,都是那样仇恨的看着我。
眼看着这些人就要一拥而上,“住手!”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声阻住了他们,是《申报》的总编。
“总编……”我喃喃叫道,然后看着他从前排穿过人群走到我面前。
“小顾啊……”总编还是像从前那样叫我“小顾”,我的鼻子一酸。
他看着我,好久才缓缓说道,“我不相信我会看错人,小顾――”他拍拍我的肩,语重心长,“你记住一句话,懦夫畏死终须死,壮士求仁几得仁!好自为之吧!”
我用力点点头,抽身跑了出去。
我是不想然他们看到我忍不住的眼泪,懦夫畏死终须死,壮士求仁几得仁?难道我会不懂吗?可是,没有给我机会让我舍身成仁,却有人不断的逼我走上不归路!老天甚至都不给我一个选择的余地!我又能去怪谁?
游魂一般漫无目的的走,我想我根本就不该大白天出门,好像过街老鼠似的。
偶一抬头,眼前竟是我们《明报》的旧报馆,我不由的苦笑,走来走去,还是离不开这些心心念念的地方。
自从明报停刊后,这栋小楼就一直空着。看着大门上那把沉重的铁锁,我的心针扎一般的痛。
无力的跌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我抱着膝盖缩成一团,明明是火热的夏天,我却浑身冰冷,忍不住的颤抖。
不远传来一阵女声合唱的歌声,悠悠扬扬的飘进我耳朵。
“你可记 得,三月暮,初相遇,往事难忘,往事y忘,
两相偎,微风动,落香,往事难忘,不能忘……
……
旧日誓言,心,永珍藏,往事难忘,往事难忘,
尽管如今,尘满面,鬓如霜,往事难忘,不能忘……”
如今的我们,却是鬓未如霜,就只剩下怀念了吗?
曾经指点江山激昂文字的理想,曾经夜以继日不辞辛苦的激情,曾经志同道合同渡患难的人,一切一切,往日时光,再也不会回来了……
“顾惜朝!你还坐在那干什么!”粗暴的吼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木然的抬起头,看到从前《明报》的同事,戚少商的兄弟们挡在我面前,怒气冲天。
老八更是愤恨的双眼通红,指着我大骂,“你这个汉奸卖国贼!都是你害了大当家!你打伤他还去告密!”
我知道对他们解释是没用的,现在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话,而且当初,的确是我打伤了他才把事情搞到这种地步,我无话可说。
“兄弟们好好教训他,替大当家出气!”
我懒得去分辨是谁在说话,很快一顿拳脚就招呼到我身上,我麻木的用手护住头,竟然觉不出痛。
“我们真是看错人了!”
“你真是我们的耻辱!”
边拳打脚踢边骂,耻辱?哼,你们谁又能明白我的屈辱?你们有什么资格这样羞辱我?
我心里一阵火起,曼妮却在这时不顾一切的冲到我身前为我挡了下许多拳脚,“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啊!”曼妮一声吃痛的叫声总算让他们停住了手。
“我相信顾大哥不是那种人!他一定有苦衷的!”曼妮大声说道,接着不由分说的拉起仍于半麻木状态的我快步离开。
我木然得被曼妮拉到了她的家里,倒给我一杯温水,我紧紧的抱着杯子,想汲取那一点点可怜的温度,很久,一言不发。
“顾大哥,你为什么不向大家解释呢?你一定有苦衷的对不对?是为了大当家么?”
我还是什么都不说,既然她都猜到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我还是扭过头冲她淡淡一笑,毕竟她是少数几个肯相信我的人之一。
“何苦呢?”曼妮却突然叹息道,“为了他……值得吗?”
我有些讶异,但随即了然,当初我和戚少商在她家那番折腾,她要是还看不出就太愧对她记者和特工的双重身份了!
但值不值得,事外之人就怎会明白,既不明白我也无需费力解释,我把水杯递给她,“水凉了,麻烦你倒杯热些的给我好吗?”
曼妮无奈的吐了口气,接过杯子起身去倒水。
我的视线漫无目的在屋子里打晃,忽然注意到一旁的桌子上有一个倒扣的像框。我不知为什么好奇心突起,我走过去,把像框翻起来,顿时愣住了。
那是曼妮和一个中年男子的合照,那个男子我并不陌生,说起来我和戚少商会相识还是因为他的一张照片,可是,曼妮和他,都是姓顾的,原来如此啊!
“顾大哥……”曼妮倒水回来,看到我捧着那个像框,脸色不由的变了变。
“是你爸爸?”我若无其事的问道。
曼妮放下水杯,点了点头,并不否认。
我似笑非笑的哼了一声,“想不到你竟是顾裕名的女儿!”
曼妮沉默。
我挑起眼角斜睨她,“没想到父亲是国民政府的高级军官,女儿却肯屈就到我们那个小报纸做个小编辑?”她究竟有什么目的?
“顾大哥,我……我不想什么事都靠我爸爸!”她脸上现出倔强的神色解释道。
“是吗?”我分明是不相信。
“你信不信都好,总之我对你是没有恶意的!”
“但是对戚少商就有?”
“你在说什么?”
“你心里明白!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你对他不利,我不会放过你的!”甩下一句话,我转身便走,这世界上,究竟有几个人可以信赖?
晚上,息红泪打来电话,“我已经安排好了,但是少商不肯走!”
“不肯走?”这人他疯了吗?不走留在这等死?
“他一定要见你一面才肯走。”息红泪说。
心中不知是喜是忧,我沉思片刻,“好,我去见他!”
“他现在在卷哥那里,少商说你知道地址,记着千万小心不要被人跟踪!”
“明白!”
我知道一直有人监视我,于是我兜兜转转几乎绕遍了大半个租界,确定甩掉了尾巴才疾步像雷卷那里赶去。
对过了暗号,上见过的那女子才放我进去,雷卷仍是像上那样,坐在厅里悠悠然然的喝茶,见我来了,指了指里面的一个房间,“戚少商在等你。”
我冲他点了点头,快步向那房间走去,然而到门口的时候,我却迟疑了,今时不同往日的我该怎么面对他?他会不会责怪我就这么容易的丢弃自己的信念,这么容易受日本人摆布,这么容易放弃我们曾经坚持的一切……
正迟疑的时候,门突然开了,戚少商苍白的脸骤然出现我面前,狠狠的撞击着我破碎不堪的心。
我怔怔的看着他,不期然被他一把拉进房里,身后的门关上了,我整个人落入他紧实的怀抱。
“惜……朝……”他叫着我的名字,竟是鼻音浓浓的,我不禁眼眶一热。
“惜朝……”他的脸贴着我的脸颊,温热的气息吐在我耳边,“惜朝,你怎么可以这么傻……”
颊边有冰凉的液体流下,润湿了两张脸庞相贴的地方,他――流泪了么?
“惜……朝……”他紧紧地揉着我的身体,声音哽咽,“你知不知道……我宁可死……也不想看着你被迫向日本人低头……”
认识他这么久,第一看到这个铁骨铮铮的男人流泪,竟是因为我。
忽然间,一切委屈、牺牲和不甘,都值得了。
“少商……”我也忍不住一行清泪落下,“不要说死……我做的一切都是想让你好好活下来,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他一边喃喃低语一边吻着我脸上的泪痕,辗转着覆到我的唇上。
和着泪水的吻,咸涩又甜腻,温暖又绝望。
“少商,你听我说,离开上海,将来我们总有再见的机会!”
“我怎么能丢下你一下人?”
“只要你安全离开,我就有办法摆脱日本人的控制,你相信我!”
“惜朝,跟我一起走吧!”
一起走?我看着他的眼神,那么认真得绝不像在开玩笑,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很诱人的建议,但是,“不行!”
“为什么?”他皱眉问道。
“我不能走!日本人不会那么轻易放我走的!”想起那些一直监视我的人,我们很难避开日本人的耳目,“我不能害的你也走不掉。”
他却更加坚定的说道,“那我就更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让你一个人去面对日本人!”
“少商!”我的叹气,“我的名声已经……这个样子了……难道你还要跟我在一起,受千夫所指吗?”
“要!”他斩钉截铁的答道,眼神亮亮的,“惜朝,我一刻都不想和你分开,你的名声怎样都好,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少商……”
“我们离开这里,到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我会帮你澄清,一定可以澄清的!”他言之凿凿。
“可是因为我,你的组织已经开始怀疑你了!”
“不是!组织确实在怀疑你,却不是因为你!”
“那是……”因为什么?
“到这个时候,我也没什么好瞒你的了,我真正的身份――”他吸一口气,面色严肃,“表面上我是军统的人,而实际上我是中共派入军统内的特务。”
!!原来他真是个脚踩两条船的双重间谍!看来我第一见他就断定他是地下党,却是一点不差。
我拉下脸瞪着他,咬牙切齿,“我真想给你两拳!”
他见我面色不善,慌忙解释,“惜朝,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瞒你的……”
我无奈的摇了摇头,“我不是怪你隐瞒我,而是――怎么就是有人喜欢做这种不要命的事!”
他舒展开眉头,笑着露出两个酒窝,“我知道你担心我!”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军统已经派了人来调查我。”
“是顾曼妮?”
“你知道?”
“你不是曾经怀疑过她吗?”果然她当初进我们报馆是有目的的。
“我不知道她究竟查到了多少,但是我的身份已经不安全了。”戚少商有些有心的说道,“本来我这个身份一直很隐秘,红泪到现在都不知道……”
“我猜那个卷哥是不是也……”
“你真聪明!卷哥是我的上级。”
果然啊。
“军统对我起了疑,所以不许我离开上海,但中共那边却想我立刻离开上海,返回我们的根据地。”戚少商继续说,“我的身份仍是不能向红泪透露,否则会给她找麻烦。她安排我去重庆,我打算中途在武汉下船,然后北上去华北根据地。”
他顿了顿,双眼含笑得看看我,“惜朝,你愿不原意跟我一起走?”
“可是我现在的状况……”只怕哪个组织都不肯接纳我,而我也不可能要求他为了我而放弃他的革命志向和对国家的责任。
“你不要想太多!”戚少商露出一个让我宽慰的笑容,“相信我,我一定可以帮你澄清!”
“只怕我们没那么容易离开……”或许我从来不是那么乐观的人。
“我知道很难,但总有办法!”他又抱紧了我,喃喃说道,“惜朝,对不起――如果你不是遇到我,也许你的人生本不该有这么多波折!”
我看着他,淡淡笑着摇了摇头,也许是上辈子我欠他,今生来还的……
“惜朝,我们明晚就走!”
“嗯。”
回去家中,我便捉摸着该怎么解决那些监视我的人。我摸了摸临走前戚少商塞给我的枪,不得已的话只有出此下策。
若不是担心我一夜不归会让人起疑,戚少商一定是说什么都不肯放我回来,这个家伙,带着一身伤还想着胡来……
我脸上不由的热了热,忽然间竟开始无限憧憬未来的日子,如果明天我们能走得成的话……
我正努力思考着该怎么避开日本人耳目,“笃笃”的敲门声突兀的响起。大半夜的,会是谁呢?
“曼妮?”一开门,我惊讶不已,“这么晚了,你……”
“你是不是去见戚少商了?”她走进来,直截了当的问道。
“你怎么知道?”
她脸上完全没了平日里那种小女孩的天真之气,换作一副攻于心计的模样,“你知不知道,我来上海的任务就是调查戚少商!”
“你终于肯承认了!”没想到甩掉了监视我的人,却忽略了顾曼妮,她调查了戚少商这么久,想必是知道卷哥的住的。
“是!”她也不再避讳,“你是不是打算和戚少商一起离开?”
“你――?”难道她会知道我们的谈话?
她笑道,“你放心,我只跟你到半路,这个,是我猜的!”
我很厌恶她现在这副神情,也不和她兜圈子,“你猜对了!”
“你不能跟他走!”她几乎是用命令一般的口气说道。
“我的事不用你来管!”
“你知不知道,他根本就是中共的人!”
“我知道!”我看到她的脸色变了变,“他是哪个党派的都好,既然都是为了中国,又何必介意!”我皱眉敛目,直视着她的眼睛,自己的声音听来有些阴恻恻的,“看来戚少商的事你已经调查得差不多了,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她不为所惧,“当然是报告组织!”
“顾曼妮!”我厉声喝道,“你应该记得我说过的话!”不由自主的我摸了摸别在后腰的枪,这一刻,我真的动了杀心,如果她执意如此的话……
她却仍旧是那样理直气壮的瞪大眼睛盯着我,“好!如果你忍心杀死你亲生妹妹,你就动手吧!”
什么?!我的手顿时僵住,亲生妹妹?
“你知不知我来上海的任务其实不只是调查戚少商,还有就是――调查你!”
调查我?
“调查戚少商是组织交代的任务,调查你却是爸交代我做的。”曼妮缓缓的说道,“你和爸爸之前见过面的,难道你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
其实,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就连戚少商都看得出,我和顾裕名很像,后来曼妮来我们报馆,当时戚少商也说她和我的感觉很像。
原来我和他们同乡又同姓,果然不是巧合吗?
“那么你都查到了什么?”
“你的母亲叫柳青梅,是苏州城有名的戏子,你生于民国四年的腊月是不是?”
“是……”这么突兀的提起前尘旧事,我禁不住全身一片冰冷。
“你看这个……”她从包里掏出一张发黄的老照片递给我,竟是妈妈当年和顾裕名的合照。
“其实当年是这样的……”曼妮悠悠的讲给一个已经蒙上多年尘灰的故事,无非是才子美人相恋又迫于身份悬殊家庭压力而不得不分道扬镳的故事,我便是那个故事的牺牲品,而曼妮则是那个男人与他的正牌妻子所生的孩子,我们原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这些年爸爸一直在找你……”曼妮说。
“那又怎么样?”我不由的苦笑,这么多年我都当自己是没有亲人的孤儿,就算此刻我的亲人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又能高兴几分?又能改变什么?
“你该明白我为什么不能让你跟戚少商在一起……”曼妮继续说。
过去的种种不仅不能改变,反而还要来破坏我现在的生活!这样的亲人,我宁可从来没有见到!
“顾曼妮!是不是你――”看着这个与我有着血缘相连的人,我心里无比痛楚,“是你将戚少商的藏身之泄漏出去的?是你把我和他的关系透露给日本人?你想害死他就是为了把我们拆开是不是?”
她却没有避开我凌厉的眼神,“你是我哥哥,我不能看着你走上歧路!”
歧路?果然,政治立场的分歧,真是无药可救!
“那当初你又为什么要救他?作样子蒙骗我们吗?”我的心由痛变得无力。
“随便你怎么说都好……”曼妮也无奈的叹口气,却固执的看着我,“我只告诉你,如果你执意要跟他走,我就把收集到的证据交给组织,军统内部怎么置叛徒你大概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别说了!”我断然阻止他,无非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类,我不想听……
“或者――”曼妮看看我,仰起头,“你也可以选择杀了我!这个秘密我没有向第二个人透露过!”
我慢慢攥紧了拳头,全身冷的颤抖,我的确恨她的所作所为,但是,我不可能忍心下手杀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曼妮……其实,你也是身不由己吧!”我望着她,眼中没了那种忿恨之气,“那时,你肯拼着自己的清白去救戚少商,我看得出你对他的感情不全都是假的……”
曼妮的脸上才又现出平日那副真诚的神气,却是万般无奈的,“哥,我和他的立场始终是对立的!哥,来上海之前,爸爸千般嘱咐,要我一定要把你带回去。如果戚少商不是那边的人,我不会阻拦你们,但是……难道将来你要帮着他跟自己的亲生父亲为敌吗?”
为什么……会这样……?
“哥――”曼妮接着说,“只要你留下,我保证戚少商可以安然无恙的离开,他的秘密我会一直替他保守!但如果你执意要跟他走,我会通知组织去抓人,不要怪我……”
曼妮走后,我黯然的上了楼,推开他房间的门,打开灯,好久没回来,床单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尘土,我却不在意的坐上去,身体陷进柔软的床垫里,心也软绵棉的无力,却是一丝一丝被拉扯一般的痛。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逼我?为什么没有人肯放我们一条生路?
难道我们在一起就这样天理不容?
忽然想起我曾经在教堂起过的誓言,“我们的感情,如果天地不容,就让一切的罪孽由我来背吧。”
果然,上帝还是没有原谅我吗?
(二十三)
第二天夜晚,我敲开曼妮家的门,她看到我有些惊讶,我很想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她笑一笑,却发现脸部肌肉有点僵硬,于是勉强的扯了扯嘴角,说道,“跟我一起去码头……如果我不出现的话,他不会走的。”
曼妮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
“什么?惜朝,你不走?”码头上,戚少商急急的扯住我的胳膊,几乎控制不住声音的问道。
“是,我不能和你走!”否则会害了你……我故意装出冷静的样子。
“为什么?”戚少商明亮的眼睛一下子变得黯然。
我看着他紧紧拧起的眉头和失落的神色,我想,我应该把事实告诉他,我的身世,我家人的立场。
“原来你真是那位顾团长的儿子!”片刻的惊异过去,戚少商的眉头却渐渐舒展开,“那么正好,我们一起去重庆找你父亲!”
“大当家!”却是曼妮大声打断了他的话,“你骗不了我的,你根本就不会去重庆!”
“看来我的事你都查清楚了!”戚少商压低了声音,不自觉的瞄了瞄一旁前来送行的息红泪,她到现在仍旧不知道他的身份。
曼妮点了点头,戚少商骤然敛起目光,带着一丝威胁和决绝看看我看看曼妮,“既然如此,惜朝不走 我也不走!”
曼妮有些恼火又有些无奈,“大当家你还不明白吗?就算你留下,我哥和你,也是不可能在一起的,除非……”
“除非我……”和自己的党派脱离关系彻底加入你们的组织……这句话戚少商没有说出来,大家心照不宣。
“少商,你走吧!”我无力,这个“除非”是根本没可能实现的,就算少商愿意,我也不会愿意让他为了我而变节。
“我不走!”他却斩钉截铁的拒绝。
“少商!”息红泪这才走近,开口劝道,“你好好想想,你留下究竟有什么意义?只会给顾先生添麻烦而已!”
一句话便让强硬的戚少商有些动容,息红泪这个女人果然还是最了解戚少商的,了解他的心中所想心之所系,知情势,知进退。我递给她一个感激的眼神,这些日子她的确帮了我们很多。
趁着戚少商有所动容,我急忙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你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
“惜朝?”他倏然睁大眼睛,半是疑惑半是欣喜的看着我。
“在武汉等我十天!”我说,“等我理好这边的事情就去找你!”
“十天?”他皱了皱眉,“会不会太仓促了?”
“只要你安全离开,我便没有后顾之忧!”无论如何,我要想办法劝他走,“你相信我,我会尽快解决这边的事!”
我信誓旦旦,但他的眼睛里仍是带着怀疑。
“但是――万一十天之后我还是没办法离开上海,就不要等我了……”看他急着要开口,我赶忙说道,“武汉也在打仗,我不想你在那里久留!以后我们总有机会再见面!”
“惜朝!你不是在骗我吧?”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用力握住,“你只是想哄我走!是不是?”
我的手被他捏的生疼,我摇摇头,“少商,我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
“惜朝!”他将我紧紧的拥进怀里,万般不舍的叫着我的名字,“惜朝,我等你,一直等到你来为止!”
看着船只在夜色中渐渐远离,我的心骤然空了一块。
今日不知明日事。少商,我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但是,万一我不能履行诺言,请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
离开码头的时候,曼妮说,“爸爸过几天会过来,到时候我们会想办法帮你离开上海!”
“哦!”我无意义的应了一声,没有他的地方,去哪里都是一样。
回到家后,我便开始计划怎样才能顺利的从日本人的眼皮底下逃离上海,为了戚少商也好,为了自己也好,至少我绝对不能留在这继续受日本人摆布。
只是十天的确很仓促,当时我确实是想先找借口哄他走的,但现在,我是真的想把它付诸实践。
但首先,我必须先去森田那里报到,先稳住他再说。
“戚少商走了?”森田俊一微笑得看着我,明知故问。
“嗯!”从喉咙里哼出一个音节,我懒得多说话。
“很舍不得?”他看出我神色不善故意问道。
“不用绕弯子了!”我冷着脸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直说吧!”
“很简单!”森田闲适的递给我一张纸,“听说你身手不错……”
我接过来一看,竟是“七十六号”对八十一位新闻界人士发出的“黑名单”,其中几个名字被用红笔划上了圈。
我挑了挑眉,“你是想让我解决这几个人?”
“聪明!”森田笑道。
“他们都是我从前的同事……”我说。
“也是戚少商的兄弟,对不对?”森田笑得不怀好意,“你下不了手?”
“为什么要我做这种事?”
“戚少商敢杀我们的人,我就要你去杀他的兄弟!”
“如果我不做呢?”
“你不做,我很难信任你,这叫我怎么放心把你留在身边?”
“不放心的话为什么还要强留我?”
“我欣赏你!”他看着我的眼神似乎并不只是欣赏那么简单,“自然不舍得放你走!”
我强忍住满心的厌恶之情,淡然一笑,“好!这些人我帮你解决!”
回到家,我立刻打电话给息红泪,“请通知红袍、劳二哥他们尽快离开上海,日本人要对其不利!”
“好的,谢谢你!”
刚放下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是曼妮,“哥,现在来我家,爸爸到了!”
我犹豫了一下,说,“好。”
时隔不过一年,再见到顾裕名,这位帅叔脸上竟是多了几分沧桑,想必这一年战乱频仍,他也是操劳不少。
怪不得第一见他就有种熟悉的感觉,原来,那诸多巧合果真不是巧合。
只是这么多年,父亲这个词对我来说,实在太陌生了。
“顾团长,我们又见面了!”我保持着恰到好的礼貌。
“爸爸现在已经不是保安团的团长,”曼妮却给我解释,“而是第九集团军八十八师师长。”
“哦,升官了!恭喜恭喜!”我笑道,“但是顾师长,中国到在打仗,您还有时间来上海探亲?”
他面上有些挂不住的样子,讪讪的叫了一声,“惜朝――”
“不必叫得这么亲热!”我一时竟有些恼火。
“你的名字还是我起的呢!”他幽幽的说道,很是感伤。
我却仍旧满心愤懑,“你以为给我起了名字就能决定我的人生我的去向吗?!”
“哥――”曼妮想要出言劝慰,却被我一眼瞪了回去,“顾某出身贫寒,怎么高攀得起你们这样的亲戚?”
“惜朝,”顾裕名的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一定会怨我,但是,过去的事我都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这四个字真是负心薄情的好借口!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希望能够找回你,我曾经回苏州找过你们母子很多,还登过报纸寻人,可始终都找不到,没想到能在上海遇到你……我不指望你能原谅我,我只希望能够对你有所补偿,我可以帮你解决目前的困境!”
“不必了,我自己可以解决!”我冷冷回绝。
“哥,你何必这么倔强!”曼妮急切的说,“日本人是不是那么好对付你自己心里有数!”
这话倒让我有一丝动容,以我目前的境,自己想办法摆脱日本人的控制病不是不可能,但是,这汉奸的恶名只怕凭自己是无法洗脱掉的。
既如此,我也不再强硬,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我的目的是离开上海,是谁帮我我才不介意!“那么我该怎么做?”
见我的态度软了一些,顾裕名不由的露出笑容,“只要你能为国家做点事,自然可以洗脱匿的罪名。”
“那我能做什么?”
“既然你有机会接近日本人,那么,你可有办法获取日军情报?我们得到消息,森田俊一手上有份秘密文件,是关于日军进攻中国的计划。”
我皱紧了眉头,这的确是个办法,如果能窃取日军情报,那么我之前的附逆就是名正言顺的工作需要,要平反也很简单。
顾裕名继续说道,“森田俊一虽然坐镇上海,但在日本军部地位很高,一直参与日军决策,目前我军在武汉、广州两地战事吃紧,此两地如果沦陷,整个中国的形势便会直转之下……”
“既然森田有这样的影响力,为什么不干脆除掉他?”我问道。
“他不能死,”曼妮严肃的说,“组织费了很多心思才和他拉好了一张关系网,安插了我们的人到他身边,若是他死了,日本方面会派一个我们不熟悉的人过来,我们之前的努力岂不是前功尽弃?”
“原来如此……”
三天后,红袍他们在各方面的帮助之下陆续离开上海,对着面前怒气冲冲的森田,我闲适自得,挑眉一笑,“森田先生似乎对我很不满意?”
“我叫你除掉他们,你居然放他们走?你为什么不遵守我的命令?”森田怒气冲冲,“不要以为戚少商走了,我就没有什么可以要挟你?难道你忘了还有晚晴小姐了吗?”
心脏倏的紧缩一下,我面上却不露声色,“当然没忘!但是我答应你解决这些人,现在不是解决了吗?”
森田拧紧眉头看着我,等我的解释。
“他们已经离开上海,再也不会跟你作对,不会给你找麻烦!”我笑道,“我当时可没有保证一定要杀死他们!”
森田颇有点哭笑不得,又气愤又无奈。
“再说,你们的目的是征服新闻界,我建议你还是少使用一些恐怖手段比较好。”我做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你知道现在报界同仁中最流行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什么?”
“懦夫畏死终须死,壮士求仁几得仁!你越是逼得紧做得绝,他们越是不肯屈服!”
森田双眉微微颤了颤,我看得出,虽然他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心里已经听进去了。
我便乘胜追击,“你们日本人要统治中国,就该了解中国人的秉性和文化,中国历史上各朝各代的统治者都奉行以仁治天下,暴政只会官逼民反……”我了解到森田一向喜欢研究中国文化,我说这些也是投其所好。
森田果然释然的笑了起来,“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顾先生,你不介意的话,可否去舍下,我们把酒畅谈如何?”
“荣幸之至!”
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摸到他的老巢,我离目标又进了一步。
他请我喝日本的清酒,精致的器皿,小巧的白瓷瓶,带着淡淡香的醇酒,有种很清雅的气息,只可惜,我念念不忘的始终是少商家里那种北方烈酒的味道。
也幸好我喝惯了那种烈酒,如今这种清酒对我来说跟白开水差不多,我才得以能够一直保持清醒。
“你在想什么?”见我有些走神,森田凑过来问道。
我赶紧若无其事的笑笑,眼睛四转了转,“你的房子布置的很雅致,可不可以带我参观一下?”
“没问题!”
他带我上楼,逐个推开房门请我参观,我一一记在心里,了解了他家中状况,以后行动会方便很多。
最后他把我带到一个房门口,却没有打开门,“这里是我的书房,平日里是不许他人进入的。”他说。
“我明白。”我做出识趣的样子点点头,心里却想着,这里一定就是存放机密文件的地方了,“那么不打扰了。”我转身便走。
“顾先生!”他却叫住我,微微一笑,“顾先生自是与他人不同!你若是想看――”他打开房门,“请吧。”
他的书房布置得却是没什么特别,我注意到他桌上散置的文件,还有一角的那个保险箱,机密的东西大概都在这里了。
但我无法对这些东西做什么评价,只好看看四周,墙上一副中国字画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我们可以共用一个笔名。
――那么用什么?我已经没力气想了……
――“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就叫“剑虹”吧。
――好吧……好俗气的名字……
……
心底某隐隐的疼痛开始蔓延,一寸一寸折磨着我的神经,昨日已逝,明日可还在我手中?
“你怎么了?”看到我骤然伤神,森田疑惑的问道。
“你可知这句诗的意思?”我反问他。
森田看了看那字画,说道,“我想,它是说,只有达到禅的境界,才能把事物看得清澈纯粹,从而从其中得到真正人生的乐趣,美人如玉,剑如虹。”
我的唇边却不由自主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只可惜,我是个俗人,禅关,参不破看不透……春夜伤心坐画屏,不如放眼入青冥……不如放眼入青冥……哼……谁能做的这么洒脱?”
我想我是有点醉了,心中被他带走的那片空白,白开水一样的清酒也能将它灌醉。
但幸好醉的只是我残破不全的心,而不是我的脑,我清楚的记得我来此的目的,清醒的知道要保护好自己,不能还没达到目的就送羊入虎口。
有了那一天的把酒相谈,我与那小日本的关系便近了一层,这些日子,我硬着头皮继续和他周旋,以期得到机会窃取那份关乎国家命运的机密文件。
然而时间不等人,十天的确太仓促,在我们不能洗清汉奸的污名以前,我不能离开上海。
不知道他是否还在等我?我的心里很矛盾。
这时,晚晴却来找我,神色忧郁,“惜朝,能不能想办法送我离开上海?”
我一惊,“出什么事了?”
“父亲居然要把我嫁给森田那个日本人!”晚晴又急又气的说道。
这个傅宗书,当初真不应该帮他!我恨恨的呼了一口气,“放心吧,晚晴,我一定帮你!”
我突然想起森田的话,他说,不要以为戚少商走了就没有什么可以要挟到我,还有晚晴!他要娶晚晴目的恐怕是逼我老老实实的留在他那边,只要我不离开,晚晴就不会有麻烦。
我又连累了晚晴。
但是当务之急,还是先送走晚晴比较稳妥。我们谁也不能留下受日本人摆布。
找息红泪帮忙肯定不行,他们的组织不会帮助汉奸的女儿。雷卷在少商走后不久也撤离上海。那么只有去找曼妮和顾……我还是无法喊出“爸爸”,请他们动用私人关系帮晚晴离开。
他们很爽快的答应帮忙,但在准备要走的前一天,我们却接到森田的请柬,请我们去他家里参加宴会。
为了不让森田生疑,我们决定去参加。而且,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人多聚集的机会,我便可以趁机到他的书房拿那份机密文件。
“我和晚晴小姐会尽量拖住森田,你小心一点。”息红泪说。
我便借口去洗手间上了楼,所有人都在一楼客厅,楼上空荡荡的,我便迅速来到他书房门口,撬开房门。
我发现我的学习能力是很强的,就连什么撬锁撬保险柜之类的伎俩也是一学就会,这让曼妮直感叹,我不去做特工真有点可惜。
我便说,的确可惜,我对做特工一点兴趣也没有,仅此一,下不为例。
我打着手电筒在书房里翻翻找找,最终确定文件一定在保险柜里,楼下乐声不断,人声嘈杂,所以我这里一点点细琐的声音还不至于惹人耳目。
文件到手的时候,黑暗的房间里我却看到了一点微弱的曙光。
但很快我发现,那不是什么曙光,而是房门被人轻轻推开后漏进来的光。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收好文件,手按上腰间的手枪,我从容的站起来看着门口逆光站着的森田俊一,不甚清明的脸上却分明带着冷冷的杀气。
我就知道这个人不是这么容易被拖住的,但幸好我已经得手,现在只要能活着逃出去就好,必要的话我不会管这个人的性命是不是事关重大。我要活着出去,活着离开上海,活着去见他!
“顾惜朝!你果然有异心!”他咬牙切齿!
“你错了!”我笑道,“我是中国人,为国家做事怎么会是有异心?”
“我还以为你是真的想和我交朋友,原来……”他的声音很是悲愤,“你太让我失望了!”
“哼!”我冷笑,“我怎么可能跟侵略我的国家残害我同胞的人交朋友?”
黑暗中我仍是看到他的面目变得狰狞,我慢慢掏出枪,“你也说过我身手很好,只要你让开放我走,我就看在我们的‘交情’份上放你一马!”
他也冷然笑道,“那么好,我早就想和你较量一下!”
“砰!砰!砰!”一阵枪响之后,我们已经在狭小的空间内交手几个回合,很快有杂乱的脚步声冲上楼来。
我一惊,这到都是他的人,我若是寡不敌众便很难逃脱,我心念一动,便攻其不备向他扑了过去,捏住他持枪的手。
若比枪法,我们不相上下,比功夫,他可就差得远。
于是我成功的在那群人冲上来的时候挟持住森田,打掉他的枪,一手死死勒住他脖子,一手拿枪指着他的额头。
面前的人,有参加聚会的高级官员,有日本兵,一个个严阵以待盯着我们。我也看到息红泪和晚晴在他们后面,满面焦急。
“让开!”我大声喝道。
众人有些惊惶的后退两步,森田却喊道,“不要管我!他偷了我们的秘密文件,不能让他活着离开!”
这小日本倒还有些骨气,我猛地把他揪到我身前,“好,你们尽管开枪,反正有你们的长官做我的人肉盾牌!”
日本人疑惑着不敢行动,森田也说不出“不要管我”的话了,我押着他一步步前进,对面的人便一步步后退。
“叫他们让开!”我把枪紧贴着森田的后脑命令道。
“放他走!”森田说,面前众人便自动的让出一条路给我。
我仍然不敢松懈,小心翼翼的一边提防着森田发难一边注视着两边的人慢慢前行。
经过傅宗书的身边时,我看到他微微皱起了眉,目光阴寒,我想起我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他若是再做汉奸,我就亲手解决他!若不是现时的状况我没办法动手,我想我不会食言。
刚刚蹭过傅宗书身边,忽然晚晴大叫一声,“惜朝小心啊!”
我猛地回头,竟看到傅宗书举起黑色的枪口对着我,我从忙一侧身拉过那人肉盾牌一挡,“砰!”那一枪便打在了森田的左肩上,顿时鲜血直流。
傅宗书大惊失色,我一手仍死死勒着森田的脖子,他可是我的救命稻草,一手把枪指向傅宗书,狠狠的说道,“傅宗书,你忘了我说过的话了吗?你不仅继续做汉奸,还出卖自己的女儿,这我不会放过你!”
“不要啊!”是晚晴的喊声,她惊慌的从后面跑过来,我却毫不犹豫的趁着傅宗书惊魂未定的时候,一枪射中他的心脏。
“爸爸――!!”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之后,晚晴晕倒在地。
场面顿时混乱成一团,幸好我的手上还有张王牌,森田受了伤更是无法反抗,我顺利的逃出他的宅第。
跑到安全的地方,森田已经虚弱的说不出话来,枪伤流出的血染红了大半边身子。
我很想一枪打死这个侵略者,但想起曼妮的话,我想,我还是要顾全大局。
我一把丢开他,用枪指着他的头,“今天我不杀你!我要让你看到,总有一天你们会一败涂地!”
很快我便被亲日政府通缉了,好在曼妮他们已经做好准备同我一起离开上海。但是,还有一个人我不能丢下不管。
我不能出门,便拜托曼妮替我去看晚晴。
“她情况很不好,”回来后曼妮黯然的说,“大概是亲眼看到自己的父亲被杀死,受了很大的刺激,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她表哥黄金麟在照顾她。”
“唉――”我扶着额头重重的叹气,“曼妮,能不能再帮我个忙?想办法把晚晴带回来,让她和我们一起去重庆。”我不放心她跟着黄金麟。
曼妮犹疑的看看我,又看看顾裕名,后者沉沉开口道,“就这样吧,惜朝,你应该照顾她。”
我猜对于我的事情他是全部了解的,他一定宁可我和晚晴结合,也不想我和戚少商混在一起。
又等了两日,我见到了晚晴,她的样子虚弱得很,正如曼妮所说,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总是恍恍惚惚的样子。
是我害她变成这样,是我害的……
老天你果真是不肯放过我!
已经二十天了,他还会继续等我吗?此时我倒希望他不要再等了……
当晚,我们利用假证件再乔装一番,骗过日本人的搜查,登上开往重庆的船。
船只颠颠簸簸,晃得我晕头目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很难受,但再怎样都比不上心里的痛楚。
原来兜兜转转,这么多波折过后,我们仍是不能在一起。
陪着晚晴说了一会话,看她有些困倦,便让她睡了。船舱里闷的透不过气,我走到甲板上,夜晚的海风立刻吹得我透心凉。
抬头看空,星辰寥落,一弯残月如钩。
月难圆,人难圆,终不团圆。
我一直在甲板呆呆的站着,任凭海风吹得我浑身凉透。曼妮还有我……爸爸也都在睡,可我一丝睡意都没有。
他们知道我不会丢下晚晴,所以才这样放心的任由我进进出出而不担心我会逃跑。
船到武汉的时候是清晨,天还灰蒙蒙的没有透亮,只有黑色天幕边缘染上一道红色霞光。
船在汉口码头停泊十分钟,然而在这里下船的人并不多,又是一座濒临沦陷的城市。
而我,天知道我是忍着怎样的绝望和伤痛才控制自己不要走下去。
这一错过,恐怕就是一辈子吧。
如果一切都是命里注定,当初为什么要我们相遇?
为什么要让我们分离?
“惜朝!”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回过头,竟是晚晴。
“晚晴,你怎么出来了?甲板上很冷,你进去吧。”我说,声音里掩饰不住的无力。
晚晴却微微笑了笑,眼神很是清明,我想她此时是清醒的。
“惜朝,”晚晴幽幽的说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也知道你心里爱的人是戚少商,去找他吧,去吧!”
“晚晴?”我疑惑不解,“你怎么……”
“你陪我聊天的时候说的,你不记得了吗?”
“可是……”她那个时候根本就不清醒,我说什么她都没反应,于是我也不管不顾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想到她居然听进去了!
“我知道你想去见他!不要耽搁了,船快开了!”
“那么,你怎么办?”
“我的病会好,伯父和曼妮一定会照顾我的!”
“晚晴,你不恨我吗?”
晚晴淡淡的摇了摇头,“这都是命,怪不得谁。”晚晴走到我身边,细细的看着我的脸,“惜朝,我不想看到你一辈子不开心!去找他吧,他在等你呢!”
“晚晴……”她越是这样说我越是不忍。
“惜朝,”晚晴笑得云淡风轻,“我已经不再爱你了,我当你是朋友,再悲伤的事情都会过去,我都可以看得开,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见我还在犹豫,晚晴再催促我,“去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伯父和曼妮他们快睡醒了!”
开船的汽笛声响起,我心里一惊,错过这个机会,我一定会后悔一辈子,如论如何,我都要先见他一面。
“晚晴,谢谢你!”我给了晚晴一个的拥抱,“我今生亏欠了你,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加倍偿还!”
我飞快的跑下去,“惜朝!哥!”我听到爸爸和曼妮跑到甲板上喊我,我回头,看到他们焦急的眼神,我咬了咬牙,转身险险的跳上岸,他们追下来的时候,船已经开了。
“惜朝,你快回来!日本人马上就打到武汉了!”船已经离岸有一段距离,爸爸还是不肯放弃的喊我回来,一旁的曼妮眼圈都红了。
我看了他们一眼,不管以后是否有缘再见,至少此刻,我已经承认他们是我的亲人了。
“爸爸,曼妮,对不起!”
我转身跑去,前方黑沉的夜色渐渐散去,红霞映了满天满地。
少商,你还在等我吗?
(二十四)
天蒙蒙放亮,初升的朝阳映红了江面,几艘渡船停泊在岸边,长江水平静无澜,江边的街道上还没什么人迹,很宁静,宁静的有些萧索。
来之前看过报纸,自9月底田家镇要塞陷落,武汉至今已无险可守,国民政府正在分批撤离党政机关,疏散城内百姓,看来他们已然放弃了死守武汉的计划。
又一座濒临陷落的城市,就像一年前的上海。
突然间有点恼恨自己,国土沦丧危亡之际,好男儿怎可只为了儿女情长而惆怅?而他,恐怕也不会因此而蹉跎了宝贵时光吧。
我吸了一口气,既然来了,我还是希望能见他一面,一面都好,如果他还在这里的话……
然而这希望真是太微茫,他没有告诉他会在什么地方等我,武汉这么大,到哪里去找?
凭着感觉我来到《申报》武汉版的旧址,我在武汉的那两个月便是住在这里。然而抬头一看,“宏盛米行”的大招牌赫然挂在眼前,我心里一阵冰凉,但仍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敲了敲门。
敲了几下都没有人应,我想大概是太早了,人家还没睡醒呢。
于是我不想打搅人家休息,转身便走,门却在身后吱哑一声打开了。
我回头便看见一个六七十岁头发稀疏的大伯揉着眼睛探出脑袋,“找谁呀?”声音慵懒,想是刚醒。
“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戚少商的人?”
“戚少商?没听说过!你找错地方了!”
“嘭!”脑袋缩回去,大门再紧闭。
我自嘲的笑了笑,明知道不可能,为什么还要问呢?
那么除了这里,我能想到的地方就只剩下北平几所大学迁到武昌时的临时校址,可是联大几个月以前就向西南迁移,学校此时恐怕不是闲置就是改做它用。
希望还是渺茫,但我的腿脚却不受理智控制似的,等我回神的时候,已经走在去往江边码头的路上。
乘轮渡过江到了武昌,找到联大的旧址,果然不出所料的大门紧闭,空无一人。
我颓然的靠在紧闭的大铁门上,背上一片冰凉,心里更像结了霜。
我所熟悉的地方只有这两,除此之外,我不知道他还能在哪里落脚。
或许是他能去的地方太多,我能找到的地方却太少。
又或者,他根本就已经离开了。
武汉的东面南面都已经被日军围困,很快就会形成四面合围之势,他若在这里停留,只怕无法北上去找他的组织了。
他会为了我而停留吗?
就算他想,他的组织也不允许吧。
他的组织?我突然想到,如果,如果他还在武汉的话,他一定会联络他的同志!顺着这个线索找的话,也许能够打探到他的消息。
当然,我知道这并不容易。
我不可能知道他的同志们会隐匿在什么地方,这个希望只怕更加渺茫。
我在大街上漫无方向的走,心里空荡荡的,我甚至开始盘算,是继续留在武汉碰运气,还是北上到华北根据地找他,或者,干脆去重庆找我的家人……一时间难以抉择。
正出神的时候,一个十来岁的小报童拦住我,“哥哥,买份报纸吧!”
“哦。”我无意识的应了一声,无意识的掏出钱,无意识的接过报纸,瞟了一眼――《江汉日报》。
意识猛地回到脑中,我想起不少地下组织会把报馆当作联络地,《江汉日报》是中共的报纸,说不定从那里可以打听到戚少商的下落。
疲惫的身体忽然有了力气,我直奔码头坐船又回到汉口,赶到《江汉日报》报馆。
“先生,你是?”一个戴眼镜的女孩狐疑的看着我。
“我……”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便在口袋里摸了摸,掏出我的记者证递给她。《明报》虽然停刊了,但记者证我一直留着。
“啊!”那女孩颇为兴奋的叫了一声,“原来你就是顾惜朝啊!我看过你的文章呢!”
“是么?”我有些尴尬的笑笑,“那只怕是很久以前了吧?”看来我在上海的恶名还没有传扬到这里来。
“对了,顾先生,你来有什么事吗?”她问我。
“我想……”话没说完,就被一个声音打断了,“这不是顾先生吗?你怎么来武汉了?”
当初《申报》迁来武汉的时候,我曾经和这家报馆的同行打过交道,来的这人正是当初见过的小杨。
我还没有开口回答,小杨又自顾自的嚷嚷着,“你不是在上海吗?怎么来这了?日本人就快打过来了,我们报馆很快都要迁去西南了……”
“我来是向你打听一个人!”我及时制止住他的喋喋不休,“你可知一个叫戚少商的人?”
小杨愣了一下,随即释然的一笑,“哈!戚少商猜得果然不错,你真的找到这里来了!”
一时间喜上心头,我努力让自己平静的问道,“这么说,你见过他?”
小杨点了点头。
“他现在在哪里?”
小杨皱了皱眉,“我最后一见他是三天前……”
听到这话心头一下子冷下来,“是么……”
“那时他告诉我他已经不能在武汉多留了,”小杨接着说,“他说他在等一个人,他答应了他,要等他来同他一起走,但是,情势不由人……”小杨看了看我,说道,“戚少商托我转告你――”
“什么?”
“请你原谅!”小杨的声音低沉的有些黯然,我能想象出少商说这四个字时的神情。
但是,只有这四个字吗?这算什么?!哪怕他留给我一点消息和线索都好,为什么叫我原谅!?
“还有,他还说――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我不由的苦笑,这同放弃有什么区别?
我不顾一切来找他,等来的只有这八个冰冰冷冷的字吗?究竟是怎样的情势不由人,竟让他两句话就把我们之间的约定和誓言撇得干干净净!戚少商,你怎么可以……
再见时不知何时何地,不知会是怎样的光景,我们还能再回到从前吗?
你叫我怎么原谅?
最后一点希望竟是被他亲手生生得摧毁了,我像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不知该用什么理由说服自己支撑下去。
来来回回的折腾一番,已经时近中午,十月的武汉白天仍是夏天般的闷热,太阳晒得我头晕。
街上渐渐热闹起来,不复清晨时那般萧索,走得累了,我在路边一个小茶摊坐下,要了碗茶,手里还捏着那份《江汉日报》,索性便看了起来。
战事越来越不容乐观,武汉濒临陷落的大局怕是不可逆转,有门路离开的人正在陆陆续续撤离,而那些无力离开家乡躲避战祸的老百姓们依然要过自己的日子,却不知明天是否还有此时的安稳。
而我,又该何去何从?
去重庆?那么我和他,便从此分道扬镳,总有一天势不两立;北上去找他?既然他都说出那样决绝的话,我又何苦又何必?
天下之大,竟没有一条路给我走吗?
“呜――”一声悠长刺耳的警报声打断了我的思绪,街上行人立刻慌乱起来,是防空警报。
抬头,几架日本飞机轰然飞过头顶,人们立刻喊叫着四散奔逃。
“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在耳边,茶摊被炸弹掀翻了,碎屑四溅,尘土飞扬,有人倒在地上,满身鲜血。
茶摊老板拉我一把,“年轻人,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跑!”
原本并不拥挤的街道一下子挤满了人,人们纷纷从屋里逃出来,向着自己认为安全的地方跑去。
离开茶摊没走几步,我便被人群挤在了中间,身不由己的被人推搡着前行,算了,反正我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索性就随着人流跑吧。
爆炸声不绝于耳,街道两旁的房屋建筑霎时倒的倒塌的塌,不断有木板横梁什么的砸下来伤了人,一时间轰炸声、叫喊声、哭救声混成一片乱成一团,身边硝烟弥漫,哀鸿遍野。
“是不是日本鬼子打进来了?”不少人发出边逃边发出这样的疑问。
日本人的飞机仍在头顶肆虐,我夹在人群中,躲着炮火躲着随时砸下来的物事,爆炸的轰鸣声震得我的大脑没力气多想别的事,只想着尽力的逃,绝不能就这样死在日本人的炮火中!
即使生活再没有希望,至少有一件事可以做,就是要把日本人从中国赶出去!所以,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惜朝――!!”
仿佛是从遥远时空传来的声音,那么熟悉,又那么不真实。
我不是幻听了吧?杂乱轰响的各种声音里,我竟然听到他在叫我!
“惜朝――!!”
又一声,我愣在原地,木然的抬起眼睛,看向声音传来的前方。
我的目光越过层层慌乱的人群,忽然间,废墟、炮火、人流……全部暗淡了色彩,各种杂乱的声音也变得宁静,在我与他四目相接的时候。
他紧锁的眉头倏然展开,唇边绽开一个明媚的微笑,明亮的眼神一如初见。
“少……商……”我这是在做梦吗?梦境中他的脸,他的笑,会这样真实吗?
“少商!”我拨开人群,奋力向前奔去,哪怕是幻影也好,多见一时是一时。
“惜朝!小心啊!”他逆着人流向我走来,身边依旧炮火不绝。
相距不过五十米的距离,怎么会这样漫长?穿越人潮,躲着炮火,我们一个顺流一个逆流,艰难的坚决的向中点靠拢。
一步又一步,脑海中闪过曾经的一幕幕,我们双手紧扣走过人山人海。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谁,许给我一个天荒地老?
眼前,是他向我伸出手,“惜朝――”
手中真实的触感让我确定,我不是在做梦,他真的就在我面前。
“少商――”我的声音禁不住的颤抖,带着涩涩的鼻音。我不知道,老天究竟要给我们多少考验,才肯让我们在一起。
他的脸沾上了灰土,风尘仆仆的样子,双眼中布满血丝,想是多日来没有好睡。他看着我,眼中悲喜交加,不确定似的慢慢抬起手,一寸寸的靠近我的脸庞。
“惜朝……真的是你!”他粗糙的手掌抚着我的脸庞,唇边带笑,眼中却分明有隐隐水光,“我真的不是在做梦!”
原来相思没顶的,不只我一人。
我扑进他的怀里,他的手臂紧紧的揽着我,身边尘土硝烟弥漫,人流不断穿梭而过,我和他,紧紧相拥,在这个炮火连天的时刻。
“轰!”耳边一阵巨响,眼前霎时一片火光,身子被人一推一转倒在地上,揽在身上的手并没有松开,抱着我在地上翻了几翻,滚到路边,险险的躲过。
正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头顶上被炸到的房屋有半边砖墙轰然砸了下来。
“少商!!”我大惊,慌忙去推护在我上方的戚少商。
他却死死的按住我,眼见我们避无可避,他索性一闭眼,整个人压上来把我护了个周全。
“轰隆!”一声好像砸我心上,我大气不敢出,浑身颤抖,好半天才缓缓睁开眼睛。
身上的人也缓缓从我颈边抬起头,转过脸来对我的目光。
头顶上那半边砖墙一头靠着未倒塌的墙壁,一头支着我们身旁的地面,斜斜的给我们搭了个棚子。
“哈――”我们同时如释重负劫后余生般的长出一口气,然后胸膛起伏着大喘粗气。幸好,幸好……
“你……”我一边喘着气一边瞪着他,刚刚他不要命了吗?
他却爽朗的一笑,低头堵上了我还未平复的呼吸。
许久不见,他的吻炽烈如火,痴缠如绵,尽诉别离苦。
幸好有这半边墙挡着……
不久之后,日本人的飞机飞远了,轰炸声没有再响起。
“看来空袭结束了。”眼前的情景却是让人目不忍视耳不忍闻。
“别愣着了,救人!”他推了推我,说道。
很多伤者倒在地上,或是鲜血淋漓,或是血肉模糊,有些人哭叫着喊痛,有些人已经无声无息……
医疗队很快赶来了,我们便帮着救人,一时忙得不可开交,心里好多疑问也无暇问起。
忙了大半天,回去的时候,已经快傍晚了。
他带我回到他的住,幸好我们在路上碰到,否则这个陌生的地方我不可能找得到。
想起那半日寻寻觅觅的辛苦,还有他那莫名其妙的两句话,我的心情瞬时低落下来。
“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见我脸上冷得要结冰,他愣了一愣,随即了然,“本来我们是打算今天走的,可是,已经到了车站,我又折了回来……”
我疑惑的看看他,他微微一笑,凑近了按住我的肩膀,一双眼睛炽热的望着我的脸,“我不舍得你……我想见到你,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都想见到你!”他将我拥入怀中,“上天对我不薄,果然让我见到你了!惜朝……我想你想得快疯了……”
他的脸庞在我的颊边亲热的磨蹭,我却低下头忿忿的在他肩头一口咬下去。
“嗯――”他喉咙里哼了一声,隐忍着没有叫出来,“惜朝……”
感到他的身体紧绷着忍痛忍得很辛苦,我适可而止的放开,肩上衬衫被口水濡湿了一块,倒让我自己有些脸红。
我抬起眼睛恨恨的瞪着他,见我这副表情,他也猜到了大半。
“你去过《江汉日报》了?”
我点头。
“见过小杨了?”
我再点头。
他却低眉淡笑,神情颇有些忧郁,“我等你这二十几天,想了很多,我想,我是不是,不应该那么自私?”
“嗯?”我疑惑,但又能明白几分。
“因为我,你要跟你的家人分道扬镳,甚至有一天会势不两立,我不知道,这样跟我在一起,你会不会开心?惜朝,我知道,对这些失而复得的亲人,你是在乎的!”
“所以,你要我选择……”是要家人,还是要他……居然把这样的难题丢给我?!我赌气的白了他一眼,“那好,我明天就去重庆!”
我愤然转身,却被他伸出手拦腰一抱,一张笑脸厚颜的从后面蹭上来,在我耳边呼着气,“真的?”
“那你还来武汉做什么?”
“看你死了没有!”
“哦!那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你是不是该重新做决定呢?嗯?”
“哼!”我又送他一记白眼,其实我的决定在我决心下船的那一刻就已经清清楚楚了。
“对不起,惜朝,到最后我还是自私了,我不想让你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
“少商,等把日本人赶出中国以后,你可不可以放下你的立场,不要参与党派之争,不要与我的家人为敌?你答应我,我便跟你走。”
“好,惜朝,我答应你!”
我有些犹疑的看向他,他笑着吻吻我的脸,“等赶走日本人,我们就远走高飞,你想去哪我都陪着你!我们再也不要分开,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生生世世?我不禁苦笑,“可是你的信仰里没有来生!”
“啊?”这换他疑惑了。
我笑笑,“你那本‘世语新说’我是真的看过!”
他的眼神黯然了片刻,又重新燃起热火,“没有来生……那么,我们只要今生,只惜今朝!”
只要今生,只惜今朝……
你可知一生太短,今朝易过。
我知道,所以才要分分秒秒,只争朝夕。
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我们只有今朝,没有明朝……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他适时的堵上我的嘴巴……
-这个好久没出现了啊-
今宵梦短,爱能几时?
第二天一早我们是被枪炮声震醒的,我们这才发现外面已经乱成一团。
两军的交火声很近,日本人怕是真的要打进来了。
我们决定立刻就走,否则北面道路一旦被日军封锁,我们就没机会了。
迅速收拾好东西出门,街上比昨天还要拥挤,几乎人贴着人,一条街从头望到尾,一片黑压压的人头。
戚少商紧紧拉着我的手,生怕会走散。他的掌心很热,拥挤的人群中,我的心却异常的安宁。
就这样牵着手走上一生一世,可以吗?
你知道,我们没有来生,只有今朝。
一生一世忽然间就变得这么短暂。
街上人挨人拥挤得很厉害,这样的场景我并不陌生,当初淞沪会战打响的时候,上海华界也经常出现这样的难民潮。
想不到,今天我们也成了难民一分子了!
远的炮火声越来越激烈,身边场面混乱的有些失控,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被挤倒在地,顿时放声哭叫起来。看她的样子像是跟家人走散了,哭了半天都没人理会。
看看身边人流拥挤推搡的状况,一个小孩子挤在中间搞不好会受伤的。
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我也曾经这样随着拥挤的人流躲避战火,那时孤独无依的恐惧至今记忆犹新。
我便松开戚少商的手,挤过去抱起那小孩。
“惜朝!”戚少商在身后叫了我一声,我想他应该是跟了上来的。
我没想到,这一松手,却是……
回过头,我看到一群人拥挤在我和戚少商之间,他被很多人夹在其中,奋力的想挣脱却不得,而我这边,突然涌上来的大批难民死死的挡在我面前,铜墙铁壁一般,任是再有力气也挤不过去。
这里正是一个十字路口,我们被人流隔在两边,身不由己的被人越挤越远。
“惜朝!惜朝!”他焦急的冲着我大声喊道,“我们火车站见!”
“好!”我一边护着抱起的小女孩,一边大声答道。
“不见不散!”
曾经的和现在的约定,让我心里满满的都是期盼。
好不容易随着混乱不堪的人流到了汉口车站,而车站里的拥挤程度比外面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救下的那个小女孩幸运的在这里撞到她的父母,那两口子自然对我千恩万谢。
我却勉强的笑了笑,为了帮她,我可是跟我最重要的人走散了。
我在站台上,看着人群走了一批,又涌上来一批,来来往往,我努力的在其中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答应了我要不见不散,他一定会来的。
从白天等到夜晚,城外的枪炮声依旧不绝于耳,而城内,我又看到日本人的飞机飞过,狂轰滥炸了一番扬长而去。
好在,炸弹没有丢到火车站,否则凭这里的人流密度,伤亡一定相当惨重。
而我的心越揪越紧,这么久了,他还没有来,难道出了意外?
可是我不敢离开,我怕我一走,他来了就见不到我,这一错过,只怕就是一生一世。
于是我一直等,一直等,天黑了白,白了又黑,人潮来来去去,我却始终看不到他。
整整两天,我等得心力交瘁。
再也等不下去,我离开车站,去他的住,去报馆,去码头,去一切他可能去的地方,不断的寻找,而老天却不给我们再不期而遇的机会。
回到车站,天又黑下来。站台上的人渐渐少了些,能走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人便只有留在这座濒临陷落的城市里听天由命。
难道这就是天意?
当时我为什么要松手呢?果然,这一松手,便是一生,失之交臂吗?
为什么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到最后,老天还是不肯给我们的爱一条生路?
难道我们就是这样天理不容?
“惜朝!”有人站到我身后。
声音不高,不甚清明,我猛地回头,心跳到嗓子眼,又重重的跌了回去,“爸爸……怎么……是你?”
“我来找你!”爸爸看着我憔悴不堪的面孔,微微皱起了眉,“惜朝,跟我回重庆!”
我摇头,不假思索的摇头。
爸爸沉沉的叹了一口气,“惜朝啊,一切本有缘,万事莫强求!”
“爸爸……”我抬起眼睛盯着他,想从他的眼神中看出点端倪,平白的他为什么要这样说,难道……
“你见过戚少商了?你见过他了是不是?!”我抓着他慌忙问道。
“没有!”他冷静绝然的说道,“我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你和他是怎么了!我只知道,如今国家危亡,正是男子汉大丈夫保家卫国的时候,你不应该在这里空耗时光!”
我一颗心沉了下来,他说的没错。
“而且,你真的不理晚晴了吗?”爸爸接着说,“她现在的状况并不好。”
我心里一恸,晚晴,的确是我这一生最亏欠的人。
一切本有缘,万事莫强求。也许我和他,情缘浅,强求不来。
他说,我们只要今生,只惜今朝。原来,只有今朝,没有明朝;没有来生,连今生都是奢侈。
“跟我回重庆吧!”爸爸再说道。
-我是代表时间的分割线
随家人去了重庆,很快我便投笔从戎,跟着军队转战南北。
淞沪会战时,爸爸就看出我的军事才能,当时他就很想让我从军,如今也算是遂了他的心愿。对我来说,能够亲自上阵杀敌也是件爽快的事,从一个小士兵做到如今可以指挥千军,那种成就感也是前所未有。
只是,每站在炮火前沿,我脑子浮现的却总是当初那个跟在士兵后面拿着相机拍照的小记者,那个自豪的说着“书生报国无它物,唯有手中笔如刀”,桀骜不驯意气风发的书生。
原来什么理想抱负,都会变。过去的一切终是不再回来了。
参军后,就再没有写过一篇完整的文字,不是我不想,而是,一拿起笔,往事便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压得我透不过气。
还是忘了吧,就当从前那个顾惜朝已经死了!
如今的顾惜朝只是个浴血战场的军人,一切重新开始。
再得到他的消息是在离开武汉后的一年,无意中看到《新华日报》,头版一篇报道下的署名是――剑虹!
当初这个被我批判为有点俗气的名字,可能不只被一个人用过,但是我认得他的文风,是他没有错。
心里某个早已麻木的角落突然间抽痛起来,这个我们曾经共用的名字,共同经历的风雨,一点一滴,一丝一缕,缠绕上心头,绵绵密密的痛。
曾经以为可以忘记,以为时间可以磨灭一切回忆,一切情刻骨不过是过眼云烟,却在看到这个名字的那一刻,推翻了所有的曾经以为。
戚少商,你还真是不肯放过我啊!
自那之后,几乎每天我都可以在《新华日报》上看到署名“剑虹”的报道,他跟着他们的军队上了前线,重新做起战地记者的工作。
他曾经说过,他的理想是以新闻记者终其身,他果然没有骗我。
通过这些报道,我也能大概了解他的状况。我知道如今日军把大半兵力调到后方,疯狂扫荡共军根据地,他们的境很是艰难。
而我们这边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去,一直跟日本人僵持着,期待一个反攻的机会。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美英正式对日宣战,日军攻入上海租界,我们曾经坚守的“孤岛”最终还是沦陷在敌人的铁蹄下。
一年后的某一天,回重庆述职,偶遇息红泪,竟有种他乡遇故知般的惊喜。
我们聊了很久,她告诉我,她在重庆遇到一位姓赫连的军官,他们已经准备要结婚了。
而戚少商,她也好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那么你怎么样,她问我。
我笑笑,指了指自己的一身军装。
哦,投笔从戎了!她又问,那,晚晴呢?
结婚了。
你们?
当然不是!我笑道,她嫁给了一个叫铁手的政府官员,那个人不错,对晚晴也很好,他们现在,很幸福。
那么,你……和……戚少商呢?
我们……没联络了……
原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感情不会变,曾经最爱的人,常常不是那个最终与自己厮守一生的人。
遗憾,却未必不幸福。
而我,为什么还是念念不忘,挣不脱逃不掉?像在我的心头上了一把锁,我却不小心弄丢了钥匙。
桌子上堆了厚厚一沓《新华日报》,爸爸几三番劝我丢掉它,毕竟存着这些共党的报纸颇有些大逆不道的感觉。
但是我不肯,因为只有这些报纸能让我感受到他的存在,让我知道他在哪里,正在做什么。
如今的我已经不可能继续曾经的理想,那么就让他,用我们曾经共同的名字,替我延续替我完成。
其实,炮火烽烟中的日子十分紧张,并没有多少闲暇让我胡思乱想。
那日在房中看书,看久了,头微微的涨痛,眼睛也有些酸涩,眼前的字迹渐渐模糊起来,我抬起手揉了揉额角,突然听到轻轻的脚步声。
我茫然的抬起头,只一眼,便让我的心剧烈的跳起来。
一如初见时那白色的衬衫,稍显凌乱的头发,大大的眼睛,明亮的眼神,爽朗的笑容,一一浅两个醉人的酒窝,溺毙千千。
“少商!”我腾的一下站起来,三两步绕到他面前,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惜朝!”依旧是温柔醇厚的声音,他微笑着伸出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温热的触感那么真实那么亲切。
“惜朝,”他说,“我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说完,他一步一步后退,我大惊,伸手去抓他,却怎么也抓不住,明明仅在咫尺,却依然触不到抓不住!
“少商!少商!不要走!”我焦急的大喊。
“啪!”是茶杯碎在地板上的声音,我一下子惊醒,屋子里空空荡荡,什么人都没有。
原来只是一场梦,却那么清晰那么真实……
心里骤然被挖空了一块,连痛都没有知觉。
脸上凉凉的,伸手一摸,竟是泪水湿了满面。
分别多年,这竟是第一,他走进了我的梦中。
接下来的几天,一直没有看到他的文章,想起梦中他说的那句话,忽然有种很糟糕的预感。
那一天,依旧是翻来复去没有找到“剑虹”的文章,却看到一篇颂扬战地记者的文章。文章的下面附上了抗战以来牺牲的战地记者的名单。
忽然间呼吸不能,胸口闷得快要窒息,我颤着手指掠过那一个个陌生的名字,最后停在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名字上――戚少商!
眼前恍然一片黑,我努力支撑着身子,想流泪,却一滴也留不下来。
原来,心如死灰,欲哭无泪,竟是这样痛彻心扉的感觉。
这一天,是1943年8月8日。
1937年的8月8日,正是我们初相识的日子。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正是虹桥机场事件的前一天。
我一直记得那一天,他骑着一辆破烂的自行车一阵风似的经过我身边,一回头,大大的眼睛,的酒窝,明媚的笑容……
原来那个梦境,竟是你来和我道别的吗?
我说你的信仰里没有来生,而原来,你却连今生今世都不肯给我……
你给我一个短短的曾经,却要我用一生去追念。
有情却是终无缘,求不得,求不得!
如果我在这里打上一个“完”,大家会不会砍了我?怕怕~~,所以还是再加上三个字吧――未完待续!
当然,后妈们看到这里就可以打住了= =
亲妈们敬请期待大结局!^_^
再吼一遍,我是亲妈,我绝对是亲妈!
(二十五)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
195年九月初,我只身一人来到北平,拎着简单的行李,走在熙攘的大街上,虽然还不知道该去哪里落脚,心中却并不茫然,毕竟这里对我来说并不陌生。
赶走了侵略者,我果然的选择退伍,离开重庆,离开我的家人,我已经尽到了一个好男儿对国家的责任,而之后再有什么政争党争之类,我没兴趣理会更不想参与。
从今以后,我要过我想要的生活,哪怕只有一个人孤单到老。
我想,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也想看到我自在快乐的生活。
我了不少功夫说服爸爸放我离开,曼妮也帮了不少忙。这些年来,她已经渐渐站到了我这边,聪颖如她,一定看得出这么多年她的哥哥有没有真的快活过。
走之前去看过晚晴,她的孩子都已经撒腿跑得欢了,看她红润的脸庞,甜蜜的笑容,我知道,如今,她是真的幸福。
孩儿他爸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小顾啊,你也不小了啊,怎么还不找一个?
我苦笑,晚晴便适时的转开了话题……
离开重庆的那天,息红泪和他丈夫赫连春水也来送我。
小妖嚷嚷着北平他有亲戚非要帮我介绍个落脚之地。
我笑笑,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有工夫还是想想怎么说服你那上海滩第一美女给你生个儿子!
小妖的脸立刻就垮了。息红泪似嗔非嗔的瞪了他一眼,急什么?等我把组织里的事交待清楚……
娶个女特工做老婆还真是……
但不管怎样,幸福就好。
幸福就好……
决定要离开的时候想了很久究竟要去哪里,回上海还是干脆去个陌生的地方?忽然间记起他说过,其实我一直都想和你一起回北平,我想带你去看我家住的四合院,到天桥看杂耍,到戏园子听京戏,到香山看红叶……
于是我决定去北平,即使有些约定已经永远都无法实现。
算起来,从三六年离开北平去上海,已经时隔九年。
老北京城似乎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依旧是前门辇路黄沙软,绿杨垂柳马缨。
满眼京华旧梦,却已物是人非。
走进燕京大学的校园,正值抗战胜利后第一个新学期开学,校园里到拉着红幅结着彩带,好似过节似的。
有歌声依稀从礼堂中传出来,却是悠悠的,带着淡淡的惆怅和叹惋。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
今宵别梦寒……
遥想当年,那个喜欢在湖边小亭里读书的少年郎,那个满腔热血走上街头轰轰烈烈搞运动的大学生,到如今,昨日的意气风发,变作今日满眼过尽,满心沧海桑田。
原来,一转眼,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那些曾经年轻生动的面容,如今都在哪里呢?
当年的老师和同学大半都已失去联络,天涯地角,生死两茫茫。
就连我们报学系也早已从脱离母校并入了北大。
世事无常,天意难料。
想捧一壶浊酒,一醉尽余欢,却发现,能陪自己把酒言欢的人已经不在了……
就连一场场别离的梦都破碎不堪,唯一清晰的那一……
你叫我好好活着,我就听你的话,好好活着……
离开学校,我盘算着该先去找个落脚的住,然后尽快找份工作在北平安顿下来。
我沿着老旧的胡同,一路寻找有没有人家出租房子,可是找了大半天都没找到合适的住。
肚子却先开始打鼓,确实饿了,我便在街上找了个小吃摊要了碗炸酱面,这味道,还真是怀念……已经好多年没吃到过口味这么纯正浓厚的炸酱面了。
付账的时候,小伙计看着我的百元大钞皱了皱眉头,“哟,这么大张?爷您有零钱没?”
我摇了摇头,有零钱的话我也不想难为你。
小伙计撇撇嘴,“这可难为我了,找不开呀!您看看能不能找人帮您把钱破开?”
啊?我左右望了望,这还真是麻烦。
“多少钱?我给了!”一个声音突兀的从身后传来,我愣了一愣。
回头看,说话的人身材高大却清瘦,一袭灰蓝的长衫,两鬓霜白但精神矍铄,我嘴唇颤了颤,“戚老师?”
“惜朝啊,什么时候来的?”戚老师笑得温和,“怎么也不来看看老师呢?”
“哦,我刚到。”那笑容却让我的心隐隐的痛。
戚老师看了看我的行李箱,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刚到啊?打算在哪落脚儿啊?”
“啊……还不知道……”我尴尬的笑笑。
“那不如上我家去吧!”
“啊?这……太麻烦了……”
“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戚老师说着已经伸手去拎我的箱子了,“再说,家里就你师母和我俩人儿,也怪冷清的,你来了还热闹点儿……”
老师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而黯然,我的身子一僵,一种情绪压抑不住的涌上心头,鼻子很酸,“老师,少商……他……”
戚老师抬头看了我一眼,的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都没说。
戚老师的家就住在北大校园里,房子不大,却是独门独院,看来学校给老师们的待遇不错。
“你家……原来不是住这的吧?”我记得戚少商说他家是个四合院来着。
“旧的住打仗的时候被毁了,幸好回来后学校给安排住。”戚老师仍旧有些黯然的说道。
师母见到我也很开心,张罗着要给做饭,我忙拦住她,说我吃过了。
几年不见,师母她,竟添了那么多白发……
戚老师推开一边的房门,说道,“这里空着一间房,如果少商还在的话……”顿了顿,他接着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给你住吧!”
那房间里摆设很少,只有一张床,一副桌椅,和一个旧得掉漆的衣柜。
而我一眼就看到,摆在桌子上的一张旧照片。
这应该是戚少商学生时的照片,灰蓝色的中山装,短短的头发,一张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犹带着那么一点少年的稚气,灿烂的笑容下两只酒窝。
“当初我们跟着学校往南边迁的时候,好多东西都带不走,”戚老师淡淡的说,“谁知回来之后,旧房子被日本人毁了……如今少商人都不在,就连东西,也一点儿都没能留下……”戚老师看了看我,轻轻的叹气,“就只剩下这些旧照片了。”
什么都没留下么?我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眉眼,眼中一股热流呼之欲出。
我吸一口气,喉间哽得一阵酸涩,“老师,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戚老师看了看我的模样,没说什么,无声的退了出去。
关上门,一滴泪“啪”的掉在玻璃相框上,落在他笑容的唇边。
支撑不住了……
原以为,早已习以为常的痛,已经麻木的痛,没想到还是这样铭心刻骨,这样汹涌如潮,一瞬间将我没顶。
为什么,你走得这么绝然,什么都不曾留下,却叫我守着唯一的记忆,每想起一点,心一寸成灰。
就这样我在戚老师的家里住了下来,做了他们的房客,接着在一家报馆找了份工作,没想到,有一天,我还能做回自己的本行,还能重新拾回自己当初的理想。
果真世事无常,谁也无法预言明天。
有时,我也会应戚老师的邀请,去学校给新闻系的学生讲讲课。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平淡的继续。
一切悲伤,一切遗憾,只有的埋在心底。
只有夜人静的时候,会捧着他的照片,手指轻轻滑过他的面庞。
少商,我现在过得很好,真的很好……
还有老师和师母,我会帮你照顾他们,你可以放心了……
只是偶尔,我们也会提起少商,师母甚至常常感叹,说她总觉得少商还活着,说一定哪一天他就突然回来站在我们面前……因为当初得到他的死讯时,距离远,战局又乱,他们也没能去见他最后一面。
说不定他真的会回来呢,师母总是这样说,老师就在一旁暗暗的叹气不说话。
而我,又何尝不是期盼,是那天的报道出错了……
或许,抱着这样的希望,我们的心里都会好过一些。
又或许,看着希望一天天落空,只会更绝望更痛苦……
半年后,到了报馆第一件事照例是翻看报纸,果然国共双方越来越剑拔弩张,抗战时的合作关系日趋破裂,内战一触即发。
最近也收到爸爸的来信,他问我什么时候回去?他一直当我是在放假。
而我只能遗憾的告诉他,我不想再回去了,中国人打中国人的事,即便不能阻止,至少也不会参与。
我的理想始终不在战场上,我想爸爸他应该能够明白。
一边翻着报纸一边想着心事,翻到时评版,一个名字霎时让我全身僵住。
剑虹?
怎么会……
我秉住呼吸一目十行的看完整篇文章,再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时评版编辑小文的面前。
“这个……叫剑虹的作者是谁?”我急切的问。
小文接过报纸看了一眼,“哦,这篇是投稿啊!”
“那……能不能把这个人的投稿信给我看看。”
“好,你等等。”小文在堆了满桌的稿件中翻出一封信递给我。
我迫不及待的抽出信,顿时巨大的悲喜交集,冲击着我的心脏不堪重负。
是他的笔迹,是他的笔迹!
我忙看看信封,却没有寄信人地址。
“怎么没有地址?”
“谁知道呢,所以我们在这条稿子后面加了一行小字,”小文指给我看,“‘请此文作者尽快与本报联系’,不然这稿费发给谁去啊!”
从小文那回来的时候,腿都软绵绵的,希望与失望交替折磨着我的神经,脑子乱成一团。
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啊,只是,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
同样的名字,同样的文笔,同样的字迹。
那一刻,我是真的希望这个世界上有奇迹。
但愿这位作者会尽快跟我们联系。
之后的一个星期,每天都能收到这位署名“剑虹”的作者的投稿,却始终没有留下地址。
我一天比一天盼望,却一天比一天心焦。
编辑部的同事告诉我,给我们报馆投稿,一是通过邮寄,二是直接塞进报馆大门口外挂的信箱。
他的信没贴邮票,没写地址,一定是直接投进信箱的。
于是周末,我把桌椅搬到靠近门口的地方,从这里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挂着信箱的那一边。
“哟,小顾,改做门神啦?”
“哦,这里空气流通好!”
“啊?”同事狐疑的看看外面,三月早春,仍是乍暖还寒,风很凉。
“小心别着凉!”同事好心的提醒了一句,走开忙别的去了。
真不明白自己干吗要做这种傻事,自己明明是个很理智的人,可是,这件事如果不弄清楚,我无法安心。
这些年来,从武汉一别到后来得知他的死讯到现在,我一直对自己说,即使没有他,我也要好好的活着。
但是,这分明是个悖论。
师母每念叨少商说不定哪一天会回来的时候,我又何尝不是这样盼望?
从来没想过忘记,从来没想过放手。
我知道,那根本就是徒劳的。
哪怕我一生只能这个渺茫的希望里活下去。
我却别无选择。
从天光大亮到暮色苍茫,不断有人来了又去,却始终看不到我想见的人。
第二天依旧如此。
我依然固执的等,从夕阳西下到夜色沉,从满心希望到最后一点耐心也彻底磨光。
回去的时候下了雨,初春的雨幕鳎滴在身上却是冷得透心凉。
我的脑子却像灌了酒一样,昏昏沉沉,然而心里的痛却仍是那么尖锐那么分明。
“叮铃铃”,一阵清脆的车铃声响起,我怔了怔,站在原地。
一辆自行车刷的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溅起一片泥水,我却没力气躲。
那人猫着腰奋力的踩着车,想是急着回家躲雨,很快便消失在前面的街口。
路上没有什么人,夜很静,很黑,却也比不上我心如死灰。
早知是今天这样的结局,我们当初又为什么要相遇。
那个午后,那个人,骑着一辆破烂的自行车风一样的驶我身边。
如果当时我没有叫住他,是不是他也会像刚刚那个路人甲一样,在我的生命里,只是个过客。
那样的话,我们是不是都会更幸福一点?
会吗?
“戚少商!”寂静无人的街上,只有雨声淅沥,我控制不住的大声喊起来,“戚少商!如果你还活着,为什么不出来见我一面?你在哪里,在哪里?”
耳边依旧只有丝丝风雨声,浇得我的心一片冰冷。
“惜朝――”
随着熟悉的低沉的声音,一把伞遮在头顶。
“少商!”我猛地回头,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湿了满面。
然而,冲出话的话语哽在了喉间,我尴尬的别过头,低声叫道,“老师……”
“惜朝,”戚老师沉沉的叹了口气,“人死不能复生,你又何必这么执著?我们老两口都放得下,你为什么不能放下呢?这么多年了……”
“老师,”我的声音抑制不住的哽咽,“你也知道,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如果可以放得下,我又何苦这样念念不忘?
人生有七苦,最苦求不得。
明知求不得,又为什么执著?
为什么?
那天后,我才知道原来我与少商的事,戚老师和师母竟是知道的。
好在他们可以谅解我,甚至心疼我这一路走来的艰辛。
如今少商不在,他们是真的把我当成儿子一样看待。
两天后,北大新闻系系庆二十五周年,我被戚老师拉去参加系庆典礼,他说,不少校友都会赶来庆祝,一定能够遇到不少故人。
故人?一个说起来会让人心中五味杂陈感慨颇多的词。
我坐在礼堂中间靠边的椅子上,的确看到不少师长和老同学,叙旧一番,我有些累了。
正靠在椅背上小偷一会儿懒,一个女学生走过来递给我一张纸条,“顾老师,外面有人托我交给您的。”
我狐疑的接过来,展开一看――
“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我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窜起来,疾步冲出门外。
少商!少商!是你吗?
我四下张望,却看不到熟悉的影子。
向远走了走,仍是遍寻不着。
少商,究竟是不是你?你到底在哪里?
脑中一片迷茫,心里满是疼痛,我再也受不了这样喜悦与失落交错的折磨。
“顾惜朝!”有人在叫我。
回过头,原来是当年同班的周希天、万红和小何。
“喂,你怎么了?看不到我们也不用这么悲伤吧?”小何好笑得盯着我迷茫失落的脸。
“啊?是你们……”我不由的晃了晃捏在手里的纸条。
“是啊!”“添稀粥”班长点了点头,“没想到你反应这么大?这么想我们?”
我无力的翻了个白眼,“你们干吗要写句这么莫名其妙的话?”
“莫名其妙?”现在轮到班长同志失落了,“这是当年我在你的毕业纪念册上写过的话,我还以为你看到他一定能想起我呢!你居然说莫名其妙?”
算了,算了,同学一场,不跟他们计较,不计较……做了一番心理建设之后,我挤出一个笑容,“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万红说,“之前我们留在昆明有些事办,刚回北平,这不一回来就来看你了!”
我笑了笑,不管怎么说,看到老同学,我还是很开心的。
庆祝结束后,几个老同学凑在一起商量着找个地方去聚聚,我本想开溜却被周希天拉了回来。算了,经历了风雨战祸,如今大家还能这样好好的聚在一起,也着实不容易,我便硬着头皮听他们七嘴八舌的商量要到哪里去玩。
忽然周希天说道,“不如我们明天去爬香山?”
我白他一眼,“你傻了?这个季节,别说红叶了,连绿叶都没长齐呢!”
“谁说去香山就一定要看红叶的!就当是爬爬山锻炼锻炼身体不行吗?”他理直气壮。
“要锻炼身体干吗不去爬长城?”
“长城上能野炊吗?”
这个……不能……
可是我却真的没有心情……
周希天却瞪着眼睛警告我,一定要去,不然你会后悔的!
……
结果第二天我们一群三十而立的老青年们像孩子似的拎着吃的喝的浩浩荡荡登上香山。
择好地点,我被安排去拣干柴。我拎着根枯树枝迷茫的走在树林里,神思不知游荡去了哪里。
他说过要和我一起看香山红叶的。
他也说过要和我在一起一生一世的。
原来,都是假的吗?
回神的时候,我心里一惊,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原来刚刚走神的厉害,不知不觉走出很远,一时间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香山不是第一来,但对山里的路我却一点都不熟悉,四都是枫林,看上去哪里都没有区别。
我叹了口气,认命的开始找路。
凭着一丝模糊的感觉,我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却始终找不到我们的聚集地,反而越走也荒凉,越走人烟越少。
我有些慌乱的紧跑了几步,不料脚下一绊,前方却是一个斜坡,我一个重心不稳便栽了下去。
就在那时,一个人影冲过来抱住我的腰身,几番天旋地转,我们滚下了山坡。
身体却没有意料中的疼痛,身下反而是温软的,我狐疑的睁开眼睛,一张脸放大的呈现在我眼前。
霎那间,时间停止,世界静止,我秉住呼吸怔怔的看着眼前的面孔,呆住了。
“惜朝――”仿佛是从遥远时空传来的声音,却那么近那么清晰的响在我耳边。
“惜朝,你真是不小心啊,你叫我怎么放心……”他淡淡的笑起来,露出一一浅两个酒窝,眉宇间却带着一丝抹不开的愁绪。
“少……商……”我颤抖着伸出手指抚上他的脸庞,依稀温暖的触感,让我几乎掉下泪来,“少商……真的是你……少商……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
他将我紧紧拥入怀里的时候,我仍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的脸那么近又那么远,为什么那么缥缈?
他笑着吻了吻我的脸,“我答应过我要和你一起看香山红叶,我不会食言。”
“可是,现在看不到红叶……”我闷闷的说。
“谁说看不到?你跟我来!”他一把拉起手,拖着我的手跑起来。
带着我穿过一个个山头,一片片树林,停下来的时候,我惊讶的看着眼前,竟然是满山的红叶如火,云蒸霞蔚,灿烂如锦绣。
“怎么会……”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季节怎么会有红叶,这又是什么地方?美得不似人间。
于是我问道,“这是哪里?”
他却高莫测的摇了摇头,“是哪里不重要,我只想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是有奇迹的!”
奇迹?他能回到我身边,对我来说,已是最大的奇迹。
没想到我们的约定真的会有实现的一天,我满心欢喜的看着眼前如画般的美景,“少商……少商……”
叫了两声,却没有回应,回过头却已不见他的身影。
“少商?少商!”我大惊失色,心中刀绞一般的疼痛,不要消失!不要消失!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你!
少商!少商!
“小顾!小顾!你醒醒!你怎么了?”
小腿上一阵钻心的痛直冲上来,我的大脑瞬时清醒,抬头一看,老同学们围着我站了一圈,个个焦急不已的看着我。
腿动一动就仿佛骨头要裂开一般疼痛,看来是刚刚滚下山坡时摔伤了。
原来又一场梦。
他是走进我的梦中来实现我们的约定吗?
那怎么够?那怎么够!
原来什么奇迹,什么美景,不过都是一场空梦,都是假的,骗人的!
明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我为什么还要去盼望呢?
那个署名剑虹的作者,不过是一个巧合。
那张写着诗句的字条,原是老同学开的玩笑。
一场重逢,终究是梦一场。
原来一切一切,都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
睁开眼,我两手空空。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
少商……
一阵剧烈的疼痛钻心,我迷迷糊糊的失去了知觉。
这一觉仿佛睡了很久,久得我不愿意醒来。
就这样睡着,什么都不理,什么都不想,很舒服,很轻松。
不会冷,不会痛,不会失望,不会悲伤……
就这样一直睡着吧,不要醒来……
但是,是谁一直在我耳边聒噪,那么悲伤的叫着,惜朝,惜朝……
手心里还有着温暖的触觉,是谁在紧紧握着我的手?
惜朝,惜朝,你都昏迷两天了,你醒来好不好?
惜朝,我回来了……我得知你在北平,就立刻赶来看你……我回来了,我答应过你要陪你去香山看红叶,答应过你要陪你一生一世……你不能有事,不能有事……
惜朝,当初在武汉我不是故意失约的,那时我们遇到日本人空袭,我受了伤,正遇到卷哥赶回来找我,他硬是拖着昏迷不醒的我上了车,醒来的时候我人已不在武汉了……
惜朝,这些年我一直想去找你,但是因为工作关系我始终脱不开身,但是我答应过你,等把日本人赶出中国,我就和你远走高飞,我不会食言……现在我回来了,我再也不要和你分开……
惜朝,原谅我,这么多年让你这么辛苦,原谅我……
惜朝,我把我的下半生交给你,我用我整个生命来补偿你,求求你,醒过来……
惜朝……惜朝……
“少商……”我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的人影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
依然俊秀的眉眼,却是满脸的风霜之色,双眼通红的布满血丝,好似许久没合过眼,嘴边泛着青青的胡茬,而鬓间的头发,竟有几根染上白雪的颜色……
“惜朝,你醒了?惜朝!”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咧开嘴笑着,眼里却淌出泪来。
“少商……”我颤抖着伸出手触上他的脸颊,泪水滚烫,“我是在做梦吧?我一定是在做梦……”
为什么还要让我做这样的梦?为什么每给我希望却又生生的摧毁?
这样的梦比死更让我绝望!
但是,仿佛梦里的他不是这个样子。
不是这样满面风尘,不是这样双眼通红,不是这样鬓染霜华,不是这样……让我这么心疼……
究竟是梦里还是梦外?不要再折磨我了好不好?
“惜朝!”他满面泪痕的吻着我的手背,“这不是梦!这是真的,我真的回来了!”
“不要骗我……”我无力的摇头,“这一定是梦……”我再也不要相信了……“少商已经死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没有!没有!”他急切的摇头,“那是报道出了错!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惜朝……”
梦里的他从未有过这么哀伤的神情,我不由的抬起手抚上他的头发,几缕银丝让我的心那么真实的疼痛,不过才三十多岁的年纪啊……
究竟是怎样的相思如血伤心刻骨,才会让一个人这般早生华发……
“少商……少商……你不会再消失了是不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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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谢绝殴打~~~
原谅我的RP吧,越写越感觉像人鬼情未了……
还有,表问我小戚这些年都在干什么,表问我那个署名剑虹的作者是怎么回事(巧合吧~~~),表问我最后小顾是不是仍旧在做梦,表问我戚顾两个人以后会怎么样,什么都表问我~~~(众:怒!你这个不负责任的xxx!!!顶锅盖逃ing……)总之,经历了这么多坎坷,相信他们一定会幸福!
这文终于完结了!长出一口气,从明儿开始闭关写毕业论文去了,痛苦啊~~~
最后,祝JMs新年快乐!
啊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