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他爱得起,我就等得起。
我定要与他在一起。
我便定会与他在一起。
他的心,是我的。
超短篇,一章一故事,不保证更新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 配角: 其它:
之一 紫藤
那一年,紫藤开得格外好。
百年老宅,百年世家,人人矜持谦恭,严守体统。
那一代里曾最最浪荡的大少爷如今年届三十,已被人唤作老爷了六载。
这一日,他忙里偷闲。
开如此好,叫他如有指引,跟着藤蔓信步游去,止步一座荒院前。
破瓦青阶,他已不记得这是自家府邸何,住过何人,为何落魄至此。
推开破落院门,一个比他年纪大些的仆人正在紫藤树下祭扫。
老爷问,你祭与谁。
仆人道,不知姓名的少年,日日守着这紫藤。他常道他仍爱看紫藤开,却不知当年说要与他年年同看之人,到底还爱是不爱?
老爷忽然抖声问,他现在何?
仆人道,饥恶寒冻无人问津,冬天时去的,也不知被人丢至哪乱葬岗。
老爷问,他可有遗言。
仆人道,他说,曾有人送与他一个玉镯子,他长大了,已快戴不下。他说他想送还给那人些什么,却也只送得起不值钱的紫藤环,那人却迟迟不来。
老爷哽咽道,还有呢。
仆人道,还有一句,愿此更好。
老爷大恸。他忆起了少年轻狂时偶遇在紫藤下,倾心相醉,忍了父辈十九顿板子硬是接回家中的清秀少年。
羸弱,温顺,聪慧,善良,没有心机,全心相授的少年。
当时情热被岁月磨灭,生活琐事与生来注定的家族重担一日日压平桀骜的肩头,淡却的还有对某些人某些事的记忆。他终于回头来看,只剩黄土青烟,和黄土青烟般无着落的愧欠。
老爷呆站于青藤之下,竟无声痛哭。
那曾是他最轰烈,也最真心的爱。
他终是想不起那少年的声音,只记得少年常说,你的心是我的,我要与你在一起。
――――
又十年,青藤依旧好。
被老爷下令严加守护,一年比一年开得娇艳。
大少爷却病了。
那病来得奇,名医群诊无方,曾艳冠群芳也常义振灾民博取无数夸赞的夫人扑在床前,蓬头垢面失声痛哭,竟失语道,定是那紫藤作祟!定是那孩子仍心怨于我,怪我明里暗里默认怂恿他们凌辱他!怪我那时允诺与他,只要他肯替我儿承担蛊祟,便充他作一般杂役好生相待……是我气量狭小出尔反尔,趁你气弱体虚断你衣粮害了你!但我只是为了我和他的儿,为了我的下半生!我不能被你抢回他的心!
此语一出,众皆哗然。
夫人犹自哀嚎,我是有错,但对你做了那些龌龊事的本也全不是人!其他人都不管,只要你放过我儿!莫忘你曾答应与我不伤我儿,否则便永不能与心上人相守!
只有老爷捂胸扶墙。
十年光阴,即将在平淡蹉跎里再被遗忘的人又浮现脑海,铮然生动。
他想起那一日又一日,紫藤瓣扑朔落在那少年眉间,笑靥如轻烟。
他想起那一夜又一夜,他与少年忘情翻滚红鸾叠帐间,鸳鸯不羡仙。
他竟跪坐于地,放声大哭。
他终于想起了少年的声音。
从来都不响,却从来都坚定。
你的心是我的。
我要与你在一起。
只要与你在一起。
――――
再十年,紫藤已将整个大宅包裹。
饱满娇艳,似是即将幻化而去。
大少爷终是挺过了十年前那一劫。他醒来第二日,紫藤却凭白枯死了三分之一。
术士说,是这棵被你家多年照料的紫藤在报恩。
夫人自那之后便常年念佛茹素,对紫藤更是礼敬有加,不许任何人动它分毫。
夏避暑冬驱寒,开时艳丽无双,又对大少爷有救命之恩,善良而温柔的紫藤得到了大宅上下的喜爱与崇敬,被放任着穿墙走壁在整个府邸扎根疯长。
这一年,老爷却生了场重病。同样名医聚集,同样群诊无方。
亲戚好友奔走相告,老爷即将西去。
自祭扫紫藤那一日便跟在老爷身边的仆人也老了。他守在老爷床前,抖着年老的手一勺勺喂药。
他看着老爷,有同情亦有哀叹。
老爷却是比平时更平静,甚至悠然。他道,我那时,定也是真心爱他的吧。
老仆点头。
老爷道,可我还是负了他。
老仆点头。
老爷道,你说他会不会怨我。
老仆想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
老爷道,其实有时候我会在想,他是不是故意的呢,就像是老早就安排好,每每在我即将忘却时提醒我。爱或不爱,都已无法释怀。
老仆就笑了。竟有些颤。
他用一种等待良久的音调道,这么多年,谁是真心谁是假意您还分不清?再的心机谋算,能敌得过一片真心?
老爷愣了愣,想了想,忽然大笑。
他笑得咳呛,泪水却奔涌而出。
老仆道,老爷,如果他还一直在等您,您还愿不愿真心与他在一起?
老爷大惊道,他在何。
老仆叹道,就在那紫藤树下。
老爷一手抹泪,一手捶床,大笑,愿!怎么不愿!将死,不妨再做件胡来的事!!
当夜,老爷就去了。
老仆将老爷遗言告诉众人,众人皆惊,却也不敢违逆,将尸骨装俭完毕,不上香不哭拜不念经诵咒,抬到了如今修缮精致的紫藤院里。
天候还没到,紫藤结了无数骨朵,未始盛放。
几位夫人和公子小姐都没有被惊动。仆人们在紫藤树下挖空了个洞,准备依老爷意思,将他灵柩安放入内。
看着这一切的老仆忽挥退众人,对着外露的紫藤树根祭下一壶酒,道,孩子,你临终前托我在老爷死前告诉他的几句话,我都已经说了。多年等候不易,你的心机亦或你的真心,都可以安心走了。
话落,竟骤然阴风大作,地面轰然动摇,众人在惊乱中四逃窜。
只有老仆退开几步,不愿离去。
烟雾消散,紫藤树已倒。
老仆走近看去。
灵柩倒翻在侧,身着华贵衣衫的新鲜尸骨滚进了刚崩裂而出的地洞,俯卧着压在另一具白骨之上。
白骨右臂上的玉镯实在太小,套在干枯冰冷的白骨上,竟是恰好适合。
若那白骨上覆着肌骨,必是勒疼得紧。
它的主人却一直执拗舍不得取下。
紫藤枝扑朔而落,在两具尸骨上堆砌美丽环,一层又一层。
另一头,慌乱的声音忽四起尖叫道,大半府邸都毁了!紫藤树枝拉着好几间房的房顶整个儿塌下来,几位夫人公子小姐还有老奴们都没了气!只剩下大公子断了条腿还留着命!
有人震惊有人惶恐,还有人唾骂道,那几个飞扬跋扈专干缺德事的早就该死了,报应。
扑哧轻响,老爷不知被何物抵住而半悬的上身忽得以直挺落下。
终于和那白骨紧紧相贴。拥抱一般。
一只光秃秃的干枯手骨自老爷左胸穿背而出,捏着一颗犹自滴血的温热心脏。
老仆在风中悠然而叹。
他想起那少年临终前的声音。
他爱得起,我就等得起。
我定要与他在一起。
我便定会与他在一起。
他的心,是我的。
那一刻,失了根的紫藤骤然齐放,曳曳成妖。
之二 虎精
传言山中有虎精。
药师与小徒常住山中。
那一日药师上山采药,惊见一书生昏厥于林,原是误踩捕虎夹,流血不止。
药师欲救书生,力有不逮,恰巧猎人回到此地,合力将书生救出,抬至药师居。
药师之徒尚是少年,忙帮着烧水煎药。众人忙活一日一夜,终得保住书生性命。
书生醒转,药师将事因讲明,猎人不胜惭愧,主动照料书生起居。
木屋不小,空房尚有数间,整顿一番便可安住。
药师二十七八,脾气很好。徒弟十五六岁,粗手毛脚。猎人和书生也都是年青人,四人暂住一,很快成了朋友。
猎人问药师,传言此山有虎精?
药师笑道,你可见我缺手少腿?
猎人也笑,道,你与少年长居于此?
药师道,你可是怀疑我与小徒便是那虎精?
猎人摇头道,传言那虎精修成人身多年,早该不是个少年模样。而你,该是个凡人。
的确是凡人的药师笑道,确是。
书生问药师,传言此山有虎精,原是只黑白相间的绿睛虎?
药师笑道,你可是怀疑我便是那虎精?
书生歉然道,非也,只是疑惑,为何传言那虎精早修成人身,却一直未能得道飞仙?
药师道,炼精化气,以气凝神,玉液成丹。或许是那虎精修炼不够,一直未成仙丹吧。
药师领众人至山泉泡浴。泉水有颇,猎人不慎滑入,竟没入水中失了踪影。
书生不通水性惊起大叫,乃至不顾脚伤扑入水中,药师和少年阻止不及,也接连跳入。
猎人忽而浮出水面大笑道,莫惊,开个玩笑。
书生展颜,忽而泪流不止。
猎人愣在水中。还是药师和少年将书生拖上岸去,连声数落猎人。
猎人却仿似全未入耳,傻看着书生低头脸红模样,忽也低头红了脸。
猎人问药师,你长住山中许多年,是否只见过我与那书生?
药师道,还有寥寥数位山村农户。
书生问药师,你长住山中许多年,是否只见过我与那猎人?
药师道,还有寥寥数位山村农户。
一日,药师带着少年采药晚归,在木屋前遇到匆匆离开书生房间的猎人。猎人打了个招呼,面色潮红而去。
少年往空中嗅了嗅,忽而微红了脸颊看向药师。
药师摸摸少年的头,笑道,鼻子太灵也不好。
书生伤入筋骨,疗伤两月,已无大碍,该是别离时。
猎人打了许多野味,药师也着少年下山以药草换得许多新鲜蔬果,自己在木屋后院搭起烤架,书生拄着拐杖帮忙切菜。
一夜畅聊狂歌。也不知怎的,猎人和书生围着香喷喷的烤架贴坐一,离情依依。
药师和少年被冷在了一边,只能互相喂着番薯,倒也自得其乐。
夜,书生和少年先睡去,猎人问药师道,书生伤得如此严重,竟两月便好,是这山灵气奇重,还是真有仙兽居此?
药师笑答,或是书生福气好。
猎人神色复杂。
第二日,书生先行离去。
离去前,书生私下问药师道,猎人对此山知之甚详?
药师笑答,似乎比我还熟悉。
书生神色复杂。
一个时辰后,猎人本该相继而去,站在门口良久,终是留了下来。
猎人对药师道,我愿以此山为家。我要等他。
一月后,书生也回了山中,神容憔悴,又惊见猎人犹未离去。药师道,他以此山为家,他在等你。
书生感慨道,我已与家中父母大吵一架,退了婚事,便也以此山为家吧。
猎人与书生执手相握。药师与少年在旁相视而笑。
未过几日便是吉日,木屋草做修缮,便作了新房。
一切步骤从简,药师和少年二人便做了书生和猎人的媒人、婆家、娘家和宾客。一夜欢笑,送入洞房。
第二日直到黄昏,猎人和书生都未迈出房门。少年实在忍不住,便去敲了新房门,无人应答。
犹自疑惑,药师已经站到他身后,自顾撞门而入。
里头,猎人与书生僵卧于地,红衣尚整,只失了气息。
药师一叹。
少年不解,上前一闻桌上残留的两杯酒水,忽惨白了脸色扑入药师怀中。
药师抱着少年,道,虎沸散,一杯便可叫成人立死,将虎精打回原形全身失力,你闻不得的。
少年道,为何?谁下的毒?
药师道,因为他们都怀疑对方是虎精。都下了。
少年道,难道他们不曾相爱?
药师沉吟叹道,或许不是不曾相爱,只是凡人本性作祟,取得灵丹长生不死的欲求太过强烈。
少年道,他们并未加害于我俩,倒还算有良心。
药师笑而不答,看着两具冰冷的尸骨,道,妖没有人心,但有些人却有比妖还妖的心。
少年道,你说谁?
药师笑道,说我。
少年更不明白了。
药师继续道,也就是说,我不会负你。
少年微红了脸环上药师肩头,咬了药师颈项一口,留下两道比常人尖得多的牙印,道,你若敢负我,我就先吃了你。
好,药师随即便道,已将少年压在了未曾凌乱的新床上,俯在少年耳边轻道,在那之前,我先……
听到最后几字,少年飞红了脸,湿润的瞳仁微泛碧色,尚未出口的轻叱又在药师的亲吻下化作一声低吟,媚入骨髓。
三月不曾鱼水,干柴烈火,红烛明灭,一夜无眠。
第二日晨曦微露,药师醒转,下床。
一条黑白相间的长毛尾巴便随着他的离开半挂床沿。
药师跨过犹自横尸的猎人和书生,走到外间。
那是他前夜主持婚礼的地方。
药师自桌脚取出两个小杯,轻轻一闻。
那是前夜猎人与书生敬与药师与少年的酒杯,被药师中途换下。
否则,横尸者便再多两个。
药师将酒杯丢出窗外,嘭吭两声。
然后他进屋,再随意跨过两具尸体,俯在熟睡的少年身前。
药师轻笑道,好生做虎精便罢,还成什么仙呢,连人都看不透。
他说着,手掌轻摊。
一颗碧绿色的灵丹便在他掌心熠熠生辉。
那是少年的灵丹。
药师收拢手指,微旋指力一捏。
沙质一响。
再摊开掌心,灵丹只余方才一半大小。
又是十年前功尽弃。
药师将灵丹置于口中,再哺入少年舌间。
长生不老有何趣?我只要你陪我。药师轻笑着啃上少年艳色未褪的唇瓣,如此道,陪我到死。
传言山中有虎精。
药师与小徒常住山中。
之三 山茶
是之二的另一版本哦
――――
传言山中有妖。
药师与小徒常住山中。
木屋外,大片山茶红艳欲滴,长年盛开。
那一日药师上山采药,惊见一书生昏厥于林,原是误踩捕虎夹,流血不止。
药师欲救书生,力有不逮,恰巧猎人回到此地,合力将书生救出,抬至药师居。
药师之徒尚是少年,忙帮着烧水煎药。众人忙活一日一夜,终得保住书生性命。
书生醒转,药师将事因讲明,猎人不胜惭愧,主动照料书生起居。
木屋不小,空房尚有数间,整顿一番便可安住。
药师二十七八,脾气很好。徒弟十五六岁,勤快安静。猎人和书生也都是年青人,四人暂住一,很快成了朋友。
猎人问药师,传言此山有妖?
药师笑道,你可见我缺手少腿?
猎人也笑,道,你与少年长居于此?
药师道,你可是怀疑我与小徒便是那妖?
猎人摇头道,少年眼眸清澈,不存一丝加害我之心。而你一身仙风道骨气质卓然,绝不是妖类。
药师道,你是怀疑那书生?
猎人尴尬而笑。
药师叹道,不用担心,他只是个凡人,好好相便可。
书生问药师,传言此山有妖?
药师笑道,你可是怀疑我便是那妖?
书生歉然道,非也,只是疑惑,为何传言那妖修行千年早成人形,却一直未能得道飞仙?
药师笑道,或许是那妖只爱捉弄神仙游戏人间吧。
药师又道,你可是怀疑那猎人?
书生笑得干涩。
药师叹道,不用担心,他只是个凡人,好好相便可。
少年采药归来,看见猎人和书生坐在一闲聊,不知为何有些怜悯担心地看了一眼两人,又在对上两人视线时匆匆低头离去。
一月后,药师领众人至山泉泡浴。泉水有颇,猎人不慎滑入,竟没入水中失了踪影。
书生不通水性惊起大叫,乃至不顾脚伤扑入水中,药师和少年阻止不及,也接连跳入。
猎人忽而浮出水面大笑道,莫惊,开个玩笑。
书生展颜,忽而泪流不止。
猎人愣在水中。还是药师和少年将书生拖上岸去,连声数落猎人。
猎人却仿似全未入耳,傻看着书生低头脸红模样,忽也低头红了脸。
于是药师点头欣喜而笑,而少年皱着眉头更是担忧。
猎人和书生将药师与少年情态看在眼里,各自忐忑。
猎人问药师,你长住山中许多年,是否只见过我与那书生?
药师道,还有寥寥数位山村农户。莫疑,书生是好人。
猎人问少年,你长住山中许多年,是否只见过我与那书生?
少年面带愁容,欲言又止,摇头不答。
书生问药师,你长住山中许多年,是否只见过我与那猎人?
药师道,还有寥寥数位山村农户。莫疑,猎人是好人。
书生问少年,你长住山中许多年,是否只见过我与那猎人?
少年面带愁容,欲言又止,摇头不答。
一日,药师带着少年采药晚归,在木屋前遇到匆匆离开书生房间的猎人。猎人打了个招呼,面色潮红而去。
少年往空中嗅了嗅,看向药师,笑容戏谑而暧昧。
药师摸摸少年的头,笑道,鼻子太灵也不好。
书生伤入筋骨,疗伤两月,已无大碍,该是别离时。
猎人打了许多野味,药师也着少年下山以药草换得许多新鲜蔬果,自己在木屋后院搭起烤架,书生拄着拐杖帮忙切菜。
一夜畅聊狂歌。也不知怎的,猎人和书生围着香喷喷的烤架贴坐一,离情依依。
药师和少年被冷在了一边,只能互相喂着番薯,倒也自得其乐。
夜,书生和少年先睡去,猎人问药师道,书生伤得如此严重,竟两月便好,是这山灵气奇重,还是真有千年妖类居此?
药师笑答,莫多想,或是书生福气好。
猎人神色复杂。
第二日,书生先行离去。
离去前,书生私下问药师道,猎人对此山知之甚详?
药师笑答,似乎比我还熟悉。莫多想,他身为猎人,此也应当。
书生神色复杂。
一个时辰后,猎人本该相继而去,站在门口良久,终是留了下来。
猎人对药师道,我愿以此山为家。我要等他。
一月后,书生也回了山中,神容憔悴,又惊见猎人犹未离去。药师道,他以此山为家,他在等你。
书生感慨道,我已与家中父母大吵一架,退了婚事,便也以此山为家吧。
猎人与书生执手相握。药师在旁满意而笑,而少年故作笑颜,什么都没说。
未过几日便是吉日,木屋草做修缮,便作了新房。
一切步骤从简,药师和少年二人便做了书生和猎人的媒人、婆家、娘家和宾客。一夜欢笑,送入洞房。
第二日直到黄昏,猎人和书生都未迈出房门。少年便去敲了新房门,无人应答。
药师已经站到他身后,两人撞门而入。
里头,猎人与书生僵卧于地,红衣尚整,只失了气息。
药师一叹。叹得慈悲。
少年一笑。笑得邪艳。
随着那一叹一笑,两人周身灵光盘旋,化作青年形貌的一仙一妖。
妖上前一闻桌上残留的两杯酒水,忽惨白了脸色咳嗽不已。
仙笑道,笨,那酒下了打散妖力的药,凡人亦死,你更闻不得。
妖道,他们都怀疑对方是妖,各自下在对方酒杯里。
仙道,他们不是未曾爱过,只是敌不过求生本能。可叹我多番告诫他们无需多疑。
妖戏谑道,人心就是如此贱,善意的苦口婆心不听,我未曾开口,几个眼神就叫他们信不疑。
仙道,人间世道如此,无人再信有谁会不求回报对他好心好意,而只要有人暗示他或有损失,就心惊胆战越觉的确如此。
妖用脚踢了踢地上两具冰冷尸体,轻呼一口气,两具尸体便化轻烟飞出窗外,浮于屋外茶间。一如往常,轻烟散去时,地里便萌出两只新芽,娇嫩如血。
然后妖贴近仙,忽笑得暧昧,道,无论如何,他们已经反目成仇更要了对方的命,所以说……
所以这一局,我愿赌服输。说着,仙抬手自解腰带,扬眉间媚眼如丝,勾上妖的脖颈道,你这只爱捉弄神仙游戏人间的妖,莫忘只有一夜哟。
记得。妖随即道,笑容艳入骨髓,已将仙压在了未曾凌乱的新床上,俯在仙耳边吹气轻道,话说,咱俩又拿人家的命玩游戏,是不是也有那么点坏。
干柴烈火,红烛明灭,一夜无眠。
黎明。无人梦醒。
晨雾中,昨夜萌出的两只新芽幻化人形,又是一仙一妖。
仙哼道,我徒弟果然和你徒弟一样,见死不救。
妖叹道,真怀疑你是不是个仙。罢了,愿赌服输,不就是在东海抓八百只蛤蟆送到西海么。
仙大笑道,少一只都不行!
妖点头,白袖一挥。站,又是两只鲜红芽。
晨雾漫漫。
传言山中有妖。
药师与小徒常住山中。
木屋外,大片山茶红艳欲滴,长年盛开。
之四 艳鬼
夜,雨。
门应声而开。
修真青年拍落肩头雨珠,请求借宿。
清艳公子道,寒舍贫陋。
门庭破败,入内雅洁,三丈小院,只无人味。
床铺尚宽,公子邀青年同眠。
同榻,公子自袒胸膛,艳声诱道,我冷。
青年皱眉,环臂相拥。
公子轻吻青年,却被青年捉住双手按在一旁。仅仅环抱,别无动作。
得手无望,又不惯贴近暖物,公子欲挣出怀抱却不得。
日出时分犹相拥,公子问,你不冷么。
青年已冻青了唇,道,冷。你不冷就好。
公子讽然而笑。
他忽忆起有人最喜拥他入眠,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呓语些什么,却已记不清。
曾有富家子,名平。
青年终得好眠,日中才起,已有粥食相候。
洗去昨夜狼狈,修真青年一身白衣沐于光中,更显峻拔夺人。
青年道,我可否留下。
公子道,为何。
青年道,公子本非淫邪之人。
公子哼道,我非善类,无需同情。
修真青年修缮院落,拾掇木,粉刷门庭,住下。
清艳公子从不外出,只与修真青年闲敲棋子论诗章,再无逾越。
小院与富家庄园毗邻,原是同一大户人家。
青年住下不久,出门总有好奇者探问,你怎可住于鬼宅,速速离去。青年但笑不语。
青年问,你是何人,为何长住于此不近外人。
公子答,我本为此家大少爷所有,受赐此别院。他的胞弟谋夺家产,逼我离开,却不再用此别院,我便偷回此长住。
青年道,为何要回来。
公子道,无可去,也不愿再去何。若少爷回来,或可提醒一声,叫他速速离开。
青年道,他没有回来么。
公子道,是。
青年道,他如何了。
公子道,不知。
青年轻执他双手,笑如春阳,道,你愿等,我就陪你等。
公子垂眸,冷然不语。
他忆起有人同样待他极好,却强求强留。
一执了他的手逼问,若我愿等,你会否爱我。
曾有富家子,名平。
一日日,乡里街坊传言愈起,道是最近风调雨顺邪魔不近,皆因那修真青年长住此间。
毗邻富家更是多加亲近,常送些时鲜瓜果,请青年前往府中探讨真言。
只无人愿入小院。清艳公子依旧清静。
春日来临,整理爽落的院子抽出绿来。
三株兰,七株樱。
青年畅笑道,本已死,未料能活。只为博君一笑。
公子却变了脸色,抑不住情绪拂袖离开,看不见青年面色沉。
公子忆起当年爱,却不爱照料,坐等满园春色落枯零。
那人从不介怀,只赠与更多。
一强拖着他跌入欲海情潮,神魂迷失间逼问,枯枝绿,落春,你可会爱我。
数月过去,毗邻富家却接连天灾人祸,阴云愁苦的老爷请青年一叙。
青年掐指一算,担忧道,宿报已至,大难临头。
老爷煞白脸色。
青年道,此宿报,根结百年前。
老爷忙引青年入内室,娓娓道来。
百年前,他的祖上为抢夺家财,趁长兄外出经商之机与长兄亲家公联手,一夜之间尽逐长兄所亲所爱。原是那长兄有断袖之癖,只爱一位公子,强留府中,誓不娶妻,叫本已与他定亲的富家小姐哭得死去活来,惹怒亲家公。当夜,公子殒命所居别院。三日后,长兄亦被谋害他乡。老爷夫人亦被驱逐,后贫病而死。那长兄死前曾道,你们夺去的,总有一日要归还。
老爷颤声道,他回来了,要讨回我们抢来的财,夺走的命。
修真青年道,此积怨太重,恕我无能为力。
老爷大惊,携家小跪地磕头道,真人所居别院即是当年公子殒命所在,至今无恙,可见法力。
青年不肯松口。
老爷悲极拍案,当即立下契约,言明若本家无一幸存,所有财富便归修真青年所有。
即使送人,他也不愿家财落入邪人手中。
青年推托不过,只得答应尽力而为。
青年问公子,当年你被逼离开,为何不去寻那少爷。
公子忽道,他们逼我,我却亦自愿离开。
青年道,为自由么。
公子道,是。但我亦恨。囚禁此地许多年。
青年道,你要以死报复他。
公子苦笑长叹,道,是。
谈话至此,敲门声忽起。
青年开门。
是毗邻富家大小姐。
一室茶香萦绕,更衬青年清华似仙。
大小姐面飞红霞,却心有惴惴道,传此别院有艳鬼,常吸食过路男子精气,我祖辈亦因此不敢居此,你怎不怕?
青年道,他们可死了?
大小姐摇头。
青年道,我可死了?
大小姐掩唇而笑。
送走大小姐,清艳公子不知从何而出,自青年身后问,她喜欢你。
青年缓缓回身,面容哀戚坚定,道,我已选了你。
公子微微动容,道,你不怕我是妖。
青年道,不论是人是妖。
公子震然无语,竟清泪一双。
他忆起百年前,有人同样哀戚坚定,道,我要你,不论是男是女。
那人用尽一切方法,终于接他入府,不顾他的意愿。
于是他长居于此,日日笙箫,夜夜春宵。
等到饮恨黄泉,他却如释重负。
他不愿转世。一是厌倦人情,二是舍不下人情。
他逃离那人,却逃不了自己。
他不知该如何偿还那人对他无条件的好。
所以他常留于此。
生前清静寡欲只爱书画的他成了艳鬼。只为吸食精气,避免魂飞魄散的苦。
公子忽而大笑不止,对着无措青年自解衣裳,道,你不要我么。
这一,青年没有拒绝。
自汗水中被贯穿的刹那,公子在心中冷笑。
都一样。他们要的,不过如此。
毗邻富家愈见热闹。
自修真青年答应相助,全家上下顿感心安。连已分户外住的亲戚也搬了回来,只为多沾青年庇佑。
小城平安日久,人人敬慕修真青年,以礼相待。
修真青年却日益消瘦。旁人相问,他只微笑一句道,无妨。
三月后。夏。
清艳公子日益烦躁。
修真青年的精气已被他吸食十之八九。虽根基精纯,亦时日无多。
青年从不多问,亦从不强求。
那一夜大雨,雷声轰鸣,电光汇聚。
修真青年立于小院中央,任雨瓢泼。
公子疾奔而出,吼道,这是怎么回事。
青年道,我已偏道入邪,此为天谴。
公子急道,不可能!你只是爱我,并未害我。是我一直害你,我早非生人!
青年轻笑道,我早已知晓。是我选的,无悔。
电闪雷鸣,已至头顶。
青年道,天谴降下,我最后的精魄将随电光化作金丹,可助你早日飞升。
公子抖声道,为何如此。
青年苦笑道,我知你心中无我,一直知道。只想予你幸福。或者自由。
那一刻电光撕裂夜空,雷声应落,清艳公子飞身扑上。
轰隆大响惊醒方圆数百里。
电光落,一片焦灼。
修真青年与清艳公子团抱跌坐,周身已是两丈坑。
形容狼狈,终是无恙。
清艳公子拥住修真青年,喜极而泣。
已不愿再错过。
雨声雷声人声嘈杂一夜,两人翻滚榻上抵死缠绵,哪怕人间成灰。
做得凶了,清艳公子吃不住疲倦求饶,青年却不肯。
公子忧道,如今我功力已被天雷折去大半,日出时分,我怕你不喜。
青年笑道,总要习惯的。
日头尚未出,公子已睡去。
雨停。
青年立于檐下。
吸一口气。烧焦人肉味,掩在香正浓中。
隔着一道墙,便是火场废墟。
毗邻富家一片死寂。
天雷余火已熄。齐聚一堂的富家人死个精光。
青年笑了。
他取出腰间富家老爷亲书契约,轻道,所以说,你们要还的。
晨曦微露。
青年折回房中,环拥清艳公子,同眠。
第一缕光透过窗户。
青年怀中,只剩一具白骨。
青年毫无动容,在白骨额上落下一吻,道,一直都知你心中无我。愿予你幸福,自由就免了吧。
青年微笑着收紧怀抱。
左手在上,右手在下。
他呢喃。
我说过,死也要你爱。
日出。
两具白骨抵足拥眠。
百年前,我为富家子,名平。
之五 轮回【一】
【一】
淅淅沥沥。
廊下品茶的白衣男子抬头望去。
一人青衣纸伞,立于篱笆门外。
伞沿微抬,雨珠滑落,半露一张年轻俊秀的脸,暮雨中看不清晰。
及入内室,白衣男子道,公子天骨非凡,该知我乃白狐所化,何必来此借宿。
公子笑道,人与妖便不可应机相识,随缘相知?
白狐嗤笑道,一夜相知,不如一夜同欢。
公子沉默半晌,道,也好。
白狐鄙夷道,怕公子付不起代价。
公子道,你要什么。
白狐道,许多年前,我失了一颗心。
公子道,谁取走了?
白狐道,不记得了。失了心后,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长久对视。
大雨滂沱。
第二日清晨,山脚县衙有村民来报,发现一具无心尸首,要官差赶紧收俭了去。
一月后,官差抓不住人犯,也查不出尸首来路,不了了之。
有时候白狐会想,他只是不喜欢人类,那夜却为何动了杀机。
他本不想被翻红浪,也不想手染鲜血。
大略是修成太久,无趣了吧。
无心尸首的流言消散不久,又有人寻上山来。
这回却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跪在篱笆门外哭诉不止,道是有九尾魅狐作祟,迷惑了她家小姐待嫁的夫婿,如今魅狐终于离开,准老爷却发傻发狂将小姐认作了魅狐。如今连小姐也数月不知所踪,望屋中高人出手相助。
白狐静静听着,也不恼不怒,只有些奇怪为何她寻到此求救,直到丫头抹泪离开。
丫头一连哭求数日,终于死了心。
数日未过,竟又有人寻上门来。
那是个温婉的女子,头上一支陈旧素簪,对白狐道,我便是那魅狐。
白狐摇头道,即便是同类,我也无心助你。
女子笑了,道,无需相助,只求在此借住几日。
白狐道,然后呢。
女子道,然后,我要在他面前,亲手杀死他最爱的女人。
白狐静静看着她,起身道,随你。
魅狐在这山腰大宅住下。
她更像人类女子,总是很安静,琴棋书画自娱自乐,和白狐同是不爱多言,相甚好。
但白狐闻得到她身上的狐味。那是未修成元珠的狐都无法拥有的精纯之气,骗不了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
白狐廊下品茶,偶然回望。
总是远远站在篱笆外的桃色影子已经不见。
白狐心道,怎的这只桃精日渐飘渺了。
正想着,屋里紫砂壶一声跌碎。
白狐愣了愣,也不惊讶,起身往里走。
女子瘫坐于地,已失了站起的力气。
白狐沉默,终于问道,你是谁。
女子抬头看他。
白狐心知这魅狐古怪,更似是精气耗尽,即将死去。只是他不问。
女子终于道,九尾魅狐修行千年,魂珠已通灵性,我死后便将它送与你作借宿之费。只要握着它默想与你有关之人,前尘往事便会显现眼前。
白狐道,你不是魅狐。
女子笑道,对。我才是那小姐。
说着,感受到宿体将死的狐珠自女子口中缓缓分离而出,被女子收在掌心。
一刹那,幻境如梦。
――――――
他与她青梅竹马。
她是大家之女,而他是道术名门之后,定的娃娃亲。
年岁渐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父亲本叫他一心功名,他却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已道术有成,又是血气方刚仗义为侠,私底下帮四方邻里除了不少魔障,也因此惹上九尾魅狐。
九尾媚狐出现,在他与她面前幻化人形。
从此他失了心智,这世上只剩了那美艳魅狐,容不下他人。
岁月经不起蹉跎。魅狐的精明与法力高强骗过了所有人,也将她好不容易请来的法师尽数败退。
她一针一线缝制多年的精美嫁衣压在了箱底,他曾经每年都会亲手做给她的发簪失了颜色,她已不再以泪洗面,只执意不嫁他人。
直到数月前,终于有异人行游至此,答应了她。
异人一身青衣,驾剑飞去,当夜便提了狐头与魂珠见她。
那人只道,这九尾魅狐与你有夙怨,是续是解,你自己决定。
说完,人已飞远。
她握着那狐珠呆呆看着,心道,我可有她美丽,可有她婀娜?如今魅狐已死,他可会回心转意?
想间,狐珠荧光飞升,化作魅狐之魂。
魅狐道,你怎知,他是被我所惑,而不是真的爱上我?
她迷茫一瞬,魅狐乘隙侵入她内心,摆脱不得。
惴惴不安几日,却无异状。直到那日她去看他,他却疯了一般扑向她,惊了满屋家眷。
她呆立当场。
他紧拥着她,口中却唤的另一个名字。
她怔怔道,我不是她。
他却反复坚持,你就是,为什么不是,明明就是。
长长对视,看着他快要落泪,她终于回拥了他,道,对,我就是。
那一刻,他孩子似的欢笑。
而她将脸靠在他胸前,似乎想起很多,也似乎什么也没想,只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同样的日子重复着。他对她那般好,好得叫她心头作痛。
两个月后,她不告而别。
她的心已无法忍受。她的身也快被狐珠吸尽精血,命不久矣。
她四寻访高人,却无人能救。数月后才想起青衣异人曾对她和她的丫鬟说过,这山腰之人或能相助,便寻回来了。
她累了。心力交瘁。
她只想待到最后,再见他一面。
她想问一句,他爱的究竟是谁。
不论是谁,都算是她在他面前,亲手杀死他最爱的女人吧。
――――――
幻境散去。
白狐道,还不去唤他吗。
虚弱的女子看了眼白狐,又低下头,道,不用了。
白狐皱眉道,你已经没有时间了。
女子点头,许久才道,你为何收留我?
白狐笑道,我也不知,眼缘吧。看着你,就平白许多怜惜。
女子也笑了,道,嗯,看着你,住在这小小的院子里,我也觉得平静,好似可以忘掉一切。
女子又叹了一声,道,所以算了吧。如果他爱的真是她,我又不在他身边,他一个人,该怎么办呢。
白狐点头。
女子最后握住了白狐的手,恬笑道,若有人明知等不到仍愿为你等,代替我珍惜。
白狐久久沉默,低头,抬头时却看向另一边。
那一头,有男子失魂落魄疾奔而来。
女子差些惊呼。
白狐道,我替你差了小狐去引他来此,却差些被他杀了。也不知他怎么又寻来了。不用谢我,我无聊罢了。
女子含泪颔首。
男子已经踉跄跑近,与女子跪地相拥。
他双目通红,看得出真心。只是眸前一片薄雾,仍在惑术中不辨真假。
女子在他怀中,似乎想说很多,只是踟蹰。
白狐静静等着,却只听见女子最后笑着一句,你做的簪子,真的很难看。
不再发光的狐珠自失却温度的女子手中滑落地面,温润一响。
白狐以为自惑术中醒来的男子会嚎啕大哭,却只见男子木头人一般呆坐良久,然后抱着女子起身往回走。
白狐道,你想做什么。
男子面无表情道,找她。
白狐道,去何找。
男子道,她在何,就去何。
白狐不语,看着背影消失。
已入夜。
白狐轻道,或许魅狐也在羡慕着你呢……
说着,他转头道,你说呢。
帘幕后,魅狐的残影轻笑,捡起落在地上的狐珠,握在手心。
荧光袅袅升起。
――――――
魅狐已经活了很久很久。
她一直觉得,人类胆小又贪婪,她不喜,亦看不起。所以她随意捉弄,甚至杀戮。
直到她幻化成人,得到了那男子的钟情。
同样的日子重复着。他对她那般好,好得渐渐叫她心头作痛。
她知道这只是幻术。他唤着她的名字,眼却透过她,看着另一个女子。
那一日,一人驾剑飞来。
她不明白,为何这青衣异人会取了她的首级,又将她的魂珠交给那女子。
她没有那女子温婉,没有那女子隐忍。
她想,若她成了那女子,他是否会真的看着她。
所以她带着狐珠侵入女子心中。
她不怕女子寻访到高人逼她脱体。反是这数月女子在这小院悠哉度日,而她日日担忧女子真回去寻他,死在他面前。比她自己的死都怕。
直到女子即将精血耗尽却放下一切,她想,她永远比不上这个平凡的人类女子了。
魅狐跟着白狐所遣小狐一路行去,却见迷乱了心神的男子提剑,差些将小狐杀死。她无法,只得将己身残余和自女子身上吸取的精气尽数使出,勉强化作人形,远远引了男子来到山腰白狐住。
用尽力量而成了残影的魅狐远远看着,女子终于还是没有问出那一句最想问的。
也是魅狐最不敢问的。
魅狐终于有些明白青衣异人的用意。
到底是什么,她也说不清。
青衣异人有着调皮的眉,温柔的眼。
而她精气耗尽,连只羡慕凡人的狐狸也做不得了。
――――――
幻境消逝。
魅狐轻道,妖是不会做梦,也不能做梦的。一做梦,梦就碎了。
白狐问魅狐,你打算怎样。
魅狐伸了伸懒腰,变回狐狸模样,将近透明的尾巴摇了摇,蜷成一团。
她道,睡个几百年再说。
白狐笑了,道,嗯。
魅狐的魂影消失风中。
白狐伸手一划,术法解除,温婉女子的魂影自墙边显现。
白狐道,都看见了。你死,他心碎离开,而她耗尽精气,几百年入不了轮回。
女子点头。
白狐道,一切已如你所愿。不论是谁,你都已亲手杀死他最爱的女人。去吧。
女子一礼,浮在半空的影子追随男子而去。只颊边两道无声清泪,怎么也止不住。
白狐坐回廊下,继续品茶。
红灯摇曳。
雨又开始下了。
淅淅沥沥。
之五 轮回【二】
【二】
入冬。雪尚未下。
万籁俱寂。
廊下品茶的白衣公子望向篱笆外。
满目萧瑟,平日闹腾的精精怪怪也都蛰伏去了。
白狐开始怀念那总是远远相望的桃色影子。
桃精该是数月前方具人形,尚不能开口说话,远远站着也不靠近,期期艾艾。
大略是靠近了,也有口难言。
这一月却是不见他来。失了桃色的小院冷清如许。
白狐往山下一望,略略惊讶,小酌一口清茶。
他想,罢了,就当是报你三月桃色吧。
白狐往山脚小镇行去。
一镇的人围着镇头一棵数人合抱,在这冬季娇艳盛开的桃树,谈论不休。
白狐化作农夫走近,见数个壮汉正在一旁古井边磨刀霍霍。而桃树下还躺着个看似昏迷的年轻人,秀气的脸一片苍白。
一个抱着幼子的华服女人哭喊道,定是那妖桃缠了我儿!今日定要毁了这妖树,免得再多祸害!
有镇民激言附和,也有镇民小声议论道,那女人怀里的才是她的亲儿,昏去的公子哥一死,她这后母便能继承不菲家业,如今这般,似是真心对这继子好,难得难得。
另一镇民道,只怕桃树砍去,公子哥也活不了多久了。
镇长一看天色,下令,砍。
一声令下,桃树似有感应般枝叶轻颤。
壮汉围着桃树,一刀一刀斫下。
桃树反而愈开愈盛。随着每一声笨重刀斫的落下,更添一片团锦簇。
似是要将全部朵刹那开尽。
壮汉们都停住了。不敢再下手。
旁观的华服女人见状急喊,快砍呀!午时就要过了呀!
众人都看向她。
她怯了怯,道,午时阴气最弱,对付妖灵大好时机。
镇长点头,再下令。
一名壮汉正要再提斧,忽指着树下年轻人惊叫,看!
众人看去,本自昏迷的青年竟落下了两行泪水,只是无法醒来。
当下无人敢言,白狐轻叹一声,众目睽睽之下走近桃树,取出九尾狐珠,置于丛之中。
村民正待发难,俱是眼前一晃。
幻境如梦。
――――――
他前世并非妖类,而是富家贵公子,娇生惯养。
因他骄傲跋扈,对他人全无体恤怜悯,竟对化作丐子下凡试探的仙人恶言相向,故不得转世为人。
阎罗殿行出,带他走的便是曾化作丐子的金衣仙人。调皮的眉,温柔的眼。
仙人带他来到此地,一片桃正开。
他愤怒。他问仙人为何是做一株桃,这女人才做的桃。
仙人笑而不答,回身离去。
漫漫岁月。
他的愤与恨郁郁而积,别无他法。
他不与其他精怪来往,也拒绝修炼。他宁做一抹孤魂,也不愿成个精怪。
不知几个百年。
村庄越来越大,村民越来越多,成了个不大不小的镇子。来来往往的故事,他冷眼相看。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听见路过的精怪在传言,道是村西乡绅的公子天生阴阳眼。他也不在乎。
第一相见,小公子六岁。
正三月桃开。
因天生异眼而被书院同学欺负,小公子一个人跑出来,站在这镇头路口发呆。
桃看见了。古井里又呆又丑的蛤蟆精也看见了,跳出来凑热闹。
小公子看不见未成精的桃魂,只对蛤蟆精笑了笑。
面上淤青新新旧旧,两个浅浅酒窝,笑得却比晚霞更平和淡然。
桃乘风如雨。
小小的孩子坐在桃树下逗蛤蟆精玩,直到入夜。
与蛤蟆精道了别,小公子忽回头拍了拍桃树,道,要是能看见就好了,你一定很好看。
十岁的时候,小公子生母病逝。
丧仪过后,小公子带着哭肿的眼睛坐在桃下许久,相识的精怪都奔来安慰。离开时还是对桃道一句,你一定很好看。
十二岁的时候,小公子有了继母。第二年冬天,有了个弟弟。
新做了哥哥的小公子在寒风中穿着新衣来到桃树下。
新布面,旧棉絮。冻得面目青紫。
离开时依旧一句,你一定很好看。
十八岁时打理家业,来得便少了。
眉目里难掩疲倦,还是不怎么说话。
见到桃,便是个比以往愈发平和俊秀的笑容。
两年前,老爷发了病,渐入膏肓。
小公子也日渐消瘦。
桃知道,那不是累的。而是继母知道老爷无法好转,而说服公子每日服食她所熬的灵药,道是能治好阴阳眼。
是一种慢性毒药。
但他无法告诉公子。
公子也不说话。
一人一树静静相伴。
桃知道,小时候欺负过公子的孩童已经长大,与邻人斗殴而断了一条腿。知道村尾张家的媳妇跟人跑了,张家人骂了一整夜。也知道公子继母出身贫寒,嫁了老爷后也一直扶不了正,备受欺凌,才会为了家产不择手段。
他不在乎。一向不在乎。
但那一刻他却如此想要用他的双脚站在公子面前,用他的声音告诉公子,下雨了,怎么总不记得带伞。
他想,他终于有些明白金衣仙人的用意。
桃疯了似的长。
一两年间,有了普通精怪几十年才成的飘渺影子。
但公子还是看不见。
但桃已经来不及有更明晰的容颜。甚至来不及有形体、性别、声音。
继母的药随着老爷的病逝,越下越重。
桃去寻白狐相助,却只能远远相望,发不出声音来。
他将己身精气渡给公子续命,日夜不敢松懈。
于是,入冬时节,桃满开。
――――――
幻境散去。
镇民自浑噩中醒来,自发将那继母围在中间。
见事败露,继母豁出一切大声呼喊,他们家从未看得起我,若我不争家产,会有何下场?我争不了,也要留给我亲儿!药性过了午时就会发作,到时候只剩我儿独苗,看谁还能分了去!
众人皆愤慨至极,叫骂一片,将那母子二人拖去官衙。
只剩寥寥数人。
白狐收回狐珠,一抬眼,竟下雪了。
第一场雪,鹅毛纷飞。
寂静中,桃微颤。
盛开如妖,竟刹那尽数凋零。
比大雪更纷扬的红色瓣,铺满天地。
一道桃色影子自红雨中幻化人形,轻轻落在地面。
白狐想,那般比女子更秀气的脸,做桃精也适合。
成了形的桃精半跪在未醒的青年身边,朝着青年苍白的唇俯下身去。
雪,纷纷扬扬。
青年睫毛颤动,终于睁开眼睛。
一片烟幕般的红雨。
一道比红雨更美丽的影子。
再一定神,却只剩了满眼乘风白雪。
青年坐起,站起,茫然看着眼前已然枯死的桃树,似在梦中。
他们依旧未能相见。
便已此生不得相见。
白狐走上前去,道,桃精已将最后的精气渡与你,你休养几日便好。
青年没有答话,也没有哭泣,竟慢慢笑了。
两个浅浅酒窝。
这一世最平和俊秀的笑容。
他道,我知道的,继母是想害我。
白狐一愣。
青年道,我只是生无所趣,顺其自然而已。
白狐沉默,道,若死了,便见不到他了。
青年笑道,不死也见不到。
白狐惑道,因为那些药?
青年摇头道,那药只是折损精血罢了。我的阴阳眼……几年前便开始看不清,如今已全然看不见了。
白狐沉默。
青年却看着没了生机的桃树道,不过现在我想活了。有事干了。
白狐道,什么事。
青年道,等他。
白狐道,待他重生,亦不会记得你。
青年却笑得更好看,道,不打紧。再相遇一便好。
白狐看着他,缓缓也笑了。
万籁俱寂。
青年轻抚枯桃,呢喃。
你一定很好看。
雪,愈发纷扬。
之五 轮回【三】
【三】
春。枯死的桃终是长了棵新芽。
白狐与浅浅酒窝的年轻公子约在桃下小酌。
公子接掌家业,并没有将后母与幼弟驱逐,留了块好田予她养老,从此再无干系。
正饮间,年前抱了未婚妻伤心离去的男子远远步来。
孑然一身,步履坚定,只似更多了一肩风雪。
面目沧桑的男子自顾来到两人面前,取杯便饮。
两人互视一眼,皆沉默任之。
良久,男子才对白狐道,不愿看个故事么。
白狐点头,取出九尾狐珠,置于男子掌心。
刹那,幻境如梦。
――――――――――――
男子抱着未婚妻,伤心欲绝,步履蹒跚。
他下了一个决定。
今生不得相守,他便回到前世,逆天改命。
转眼,华巷陌。
男子苦心煎熬日以继夜钻研法术,终得以回到过往。
以一身精湛法术受人敬仰,四游走,却始终找不见他的妻。
他想,或许是施法中途那个纰漏,让他早来了几百年。
但他继续走。直到这华大城。
男子素以替人降妖除魔趋吉避凶为业,便打算在这城中多待些日子,留足盘缠。
一施法途中,有狐女见男子古板,有意捉弄,将个法场搅得鸡飞狗跳。
男子愤然,却不及狐女身形敏捷,任她逃去。
狐女更起了玩心,三番四坏了男子的法事。
男子逮之不住,又心知狐女并未伤害无辜,只得自顾窝火,从不真正出手。
狐女秀美娇艳,凡人不及,却见男子不同他人般垂涎,倒嫌恶似的避她,更起了好奇,愈发缠着男子逗乐。
男子因前事厌恶狐类,又淡于人事,不喜胡搅蛮缠,对狐女冷若冰霜。
狐女却渐渐发现,这男子看似冷酷无情,却善恶分明,难得对人与妖一视同仁,善相助,恶便除,从不偏袒徇私。妖类间亦有善恶强弱之分,男子路见并未作恶之妖受苦受困,一向公义出手,不求回报。
狐女一回想,男子亦是知晓她只是玩心,才从不对她真正出手,更敬慕起男子公正大度,平白起了许多心意。
那之后,男子也发现狐女作弄少了,却总在暗助他降妖除魔。加之狐女活泼率性,叫男子渐渐放下心防。
狐女于溶洞中修炼,有位白狐所化修行更的师兄,同住洞中,暗中恋慕她多年。
师兄经常告诫她,不要沉迷爱恋,更不要轻易相信凡人。
狐女仗着师兄宠爱,总是出言相驳,道那男子不比凡常,定不会相负。
说是如此说,狐女心中亦有疑窦。她知男子宽厚,待她也好,但却是妹妹般的照顾,总少了些什么推波助澜,又多了些什么跨越不过。
就如同两人间一直有一堵看不见的墙,或是个看不见的人。
但狐女不愿放弃。笨手笨脚的她只是嘴硬,努力学着人类女子缝衣做饭。
孑然于世的男子看在眼中,倍感心暖。
日子慢慢过去。
那一日,有富家人找到男子,道有法力高强的狐妖迷惑了大公子,吸食精气不说,还让人神思恍惚,将狐妖当做最爱的女子,冷落了原本恩爱的正妻。
男子想起前事,不顾凶险当即应下,前往富家。
月黑风高,忽有家丁奔走呼号,道狐妖再出现。
守候多时的男子提剑追去,暗却赫然便是狐女。
男子悲愤不已,道,竟然是你。
狐女慌忙争辩,道她是怕他凶险前来相助,方才是追着狐妖才来到此。
男子道,那狐妖在何。
狐女无法回答。
男子再不听辩解,举剑刺去。
狐女修行不浅,却不敌男子功力精纯,边打边退,一路向男子解释原由,却得不到回应。
狐女无法,直退到溶洞中。
洞中师兄惊见狐女重伤,追问缘由。狐女悲伤难抑,垂泪不答。
师兄紧攥狐女手臂道,让我带你走,去找个小小的院子平平静静过一辈子。
狐女凝望师兄良久,含泪摇头。
师兄苦笑一声,垂眸,放手。
再抬头时,与已寻到溶洞入口的男子四目相对。
师兄让狐女往洞内逃走,由他拖住男子。
师兄比狐女法力高强许多,却也敌不过起了杀意的男子,以必死决心与男子连番斗法,直到气息奄奄。
男子撇下无力追赶的白狐奔向溶洞。
狐女却没走。
就在等他。
看着狐女凄然却挺立的背影,男子回想之前温情笑闹,心中亦涌上难言情愫,收剑靠近。
狐女伤痕累累,回头看他,怆然宁静。
对视,男子终于开口道,跟我走吧,放下仇恨,忘掉一切。
狐女看着男子。男子眼眸恳切,下定决心。
狐女却笑了。
笑得这样美。
全身都笼罩在升腾而起的银色光华中。
银色光华愈发璀璨,狐女的身体也愈发透明。
男子惊道,你要做什么。
狐女不答,只向男子伸出手去。
男子亦伸手相握。
于是银色光华向男子萦绕而去。
狐女道,将我剩余的数百年精血与功力全部送与你。
男子目光惊颤,却已来不及阻止。
银光大盛中,狐女最后的笑容绝望而美艳,道,也以之在你身上下个咒。来生,你会爱上我,却永远得不到我。
狐女消失,光华尽散。
男子终于明白。
她,便是他不得相守的妻。
――――――――――
幻境散去。
久久无言。
还是年轻公子开口道,那你又是如何回到现世?
男子道,是个金衣仙人,狐女消失后出现在我面前,送我回来。我这才想起,去宿世时出了纰漏,便是他将我自黑暗中扯了出去,才不至魂飞魄散。他还是对我说了同样一句,执意逆天,同样逃不过天道轮回,你可明白。
年轻公子道,你如何答。
男子道,我问他,明白,便可超脱轮回,放下执念?
白狐道,他又如何答。
男子道,他想了想,只一个苦笑,没有作答。
年轻男子道,后来呢。
男子看了一眼白狐。
白狐似正苦苦思索。
男子问向白狐道,仙人送我回到此世,再后来,便要问你了。
白狐叹道,我少了一颗心,许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
男子道,什么时候?
白狐道,大概便是那时候吧。我与你斗法后差些死去,有人趁机将我的心生生取了去。
男子眼色怜悯,讶道,是谁,你又如何活到如今。
白狐笑道,我也不知。想不起来了。
年轻男子听到此,明白大概,三人相视而笑。
旁树桃李飞。一同举杯。
年轻公子道,你要继续找么。
男子道,嗯。既是轮回,迟早相遇。
白狐道,若再相遇,仍不得相守呢。
男子想了很久,只笑道,几世轮回都无妨。好过缘分已尽,不得轮回。
之五 轮回【四】
【四】
三人成了好友。
白狐不善饮,便时常相约品茗。
数月之后,白狐的心痛却愈重,年轻公子与术士只得将白狐送回山间,多加嘱咐。
小院还是老样子。
只有胸间疼痛,告诉白狐此间人事皆非梦幻。
白狐想,莫非他真的活久了,最近总是恍惚。
他也不甚清楚,心痛是自见了术士那个梦境开始,还是更早一些。
妖不会做梦。
或许因了痛楚,白狐半睡半醒间,总见一人自他胸口扯出一颗鲜红温热的心。不带血,犹在跳动。
那人白狐分明认得。那人也分明说了些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扯出活心的痛楚不断重复,白狐再夜半惊醒。
又下雨了。
白狐索性起身,点了烛火,搭起雨蓬,廊下烹茶。
茶香袅袅,拂去惊惶。
怪不得他见了那自称魅狐的女子,便有种似曾相识的爱怜,不忍拒绝。
白狐想,记得的。原来他还记得的。
取走的心,师妹的笑,术士的脸。
似乎见了那个梦境,许多原以为忘却的都渐渐逞醒。
炉火如豆。
久久凝视炉上青烟,胸口一跳一跳的微疼终于慢慢散去,白狐却伸手一招。
手心摊开,魅狐灵珠熠熠生辉。
白狐长叹一声。
幻境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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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狐是看着师妹长大的。
师妹还不会幻化人形,师父便离开两人云游天下。
年复一年,修炼让白狐忘却时间,总是匍匐在他身边安睡的小狐转眼成了貌美女子,还爱上了本该让妖类退避三舍的高强术士。
白狐心焦。
他多劝说,却总拗不过师妹。
某夜,白狐决定一会那男子。或者走,或者死。
半途,有人声吵嚷,堵了半条街巷。
原是个富家公子,豪赌失利,带着家丁一路骂骂咧咧,随发泄。
街巷狭窄,幸好入夜,行人不多,三两路人纷纷退避。
白狐一晃眼,便见个蜷缩路边的小乞丐,身有残疾,无法行走。
富家公子气势汹汹走近,小乞丐似未察觉,仍如常将手中破碗递出。
砰吭一声,破碗被公子摔落在地,公子身后的家丁往小乞丐身上招呼好几下拳脚,才继续前行。
白狐远远站着,听见身边路人叹道,看那公子好模样,怎生这般德行。
公子去远,白狐想了想,走上前。
小乞丐正艰难伏跪于地,差一些便够到的破碗被白狐拾起。
小乞丐接过破碗道谢之时,白狐轻笑一声道,下凡自找苦吃?
小乞丐抬起头来。
少年。
一脸邋遢,只一双调皮的眉,温柔的眼。
小乞丐并不答话,也无惊色,转眼看向富家公子背影。
白狐一同看去。
富家公子差人买了路边馒头解饥,一不小心掉落于地。
家丁正要扯着摊贩白送几个,公子也不知怎么一摆手,将手中剩余馒头扔给一旁乞丐,转身就走。
家丁见状不敢多言,跟着公子行去。
饥饿冻僵的乞丐一时不敢相信,捧着馒头好一会儿才抬头,只来得及见着富家公子小半侧脸。
桃颜色。
这丐子还很年轻。看向富家公子便痴痴笑起来,浅浅酒窝。
到此,另一头的少年乞丐才收回目光,轻道,这便是缘分了。
然后他看向白狐,掐指一算,调笑道,瞧你生得这般俊,却这般不知惜缘,赶走再多情敌也无用。
白狐不喜,冷脸站起。
小乞丐自顾道,你以为这便是爱恋?你可会如她般付出?若是你,再相守个几千年也无用。
白狐烦躁,转身便走。
是不是爱恋,他也不知。他从未爱恋过。
失了寻人的兴致,白狐回到溶洞便睡。
溶洞常年湿冷,白狐却觉这一觉比往日香甜。半夜醒来一看,怀中赫然多了个小脑袋,差些惊跳而起。
小乞丐没了昨夜邋遢,清秀小脸。此时被吵醒,揉揉睡眼嘿嘿一笑道,无可去,借住一宿。
白狐撵之不去,只得任之。
白狐不畏寒,被褥一贯狭窄,容不下两人。小乞丐半个身体露在外头,冻得哆嗦。白狐唤之不醒,无法,只得化作狐形,将被褥让给小乞丐。
白狐蜷在被外睡着时,小乞丐眼开一缝,笑了笑,闭了回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白狐发现自己又在被窝里头,还被小乞丐抱得结实。
从此,白狐再甩不掉这包袱。
两人都不问彼此过往。
白狐觉得,这小乞丐大略只是个地仙,才有那么多闲工夫缠着他。天宫也应该容不下这个么胡搅蛮缠的主儿,时常把他逗得七窍生烟,还硬逼着他陪着游山玩水,混迹人间。
小乞丐来去自如,从未在师妹面前出现,只是缠着白狐。他对白狐说,拿不起,又放不下,才最折煞。他对白狐说,珍重执手,或是祝福放手,都是惜缘。他对白狐说,唉,你就是这么个笨妖,明白不了了。
师妹笑,白狐跟着笑,小乞丐静静陪着。
师妹愁,白狐跟着愁,小乞丐静静陪着。
重阳登高,白狐与小乞丐坐在山顶直到黄昏。
白狐远眺袅袅炊烟,又失了神。
许久,小乞丐的叹息才静静响起。
你明白的时候,我还在不在你身边。
那日,师妹仓惶回洞,一身血痕,两行清泪。
男子终是负了她。
白狐终于鼓起勇气,紧攥师妹手臂道,让我带你走,去找个小小的院子平平静静过一辈子。
师妹凝望良久,含泪摇头。
白狐苦笑一声,垂眸,放手。
再抬头时,与已寻到溶洞入口的男子四目相对。
白狐让师妹往洞内逃走,由他拖住男子。
白狐比师妹法力高强许多,却也敌不过起了杀意的男子,以必死决心与男子连番斗法,直到气息奄奄。
男子奔向溶洞,白狐心急如焚,无力追赶,颓然待死。
也不知多少时候,有香气盈鼻,白狐半睁了沉重眼睑,有仙人一身金衣,峨眉高冠,俊美难言。
青年之姿。调皮的眉,温柔的眼。
仙人半蹲在白狐身侧,笑道,你这可不也是自讨苦吃么。
白狐无力回答。
仙人道,再过三百年,故意引你师妹撞见术士的八尾魅狐便成九尾。而你已报不了仇。
白狐轻笑一声。
仙人长叹一声道,反正,你也快死了。
白狐尚未回神,只觉胸口剧痛,瞠目哀嚎。
仙人已自白狐胸口扯出一颗鲜红温热的心。不带血,犹在跳动。
仙人轻道,跟你久了,我也变笨了。
白狐头晕目眩,痛得眼前黑白阵阵,听不真切。
仙人苦笑一声道,方才术士问我,是否明白,便可超脱轮回,放下执念。我竟不知如何回答。仙者灵台通透,不入轮回,无爱无恨无悲无喜,沧海桑田,冷眼旁观,不可插手分毫。我本是渡你,却不料尘缘至此。就当我位列上仙许久,太过无趣,生些执念来玩乐吧。
白狐半自昏厥,闻不见周身香气大盛。
沁香之气自仙人周身萦绕而上,汇入掌中妖力已尽的狐心。
仙人将重生之心塞回白狐胸口。白狐丝毫未觉。
指尖一划,白狐胸口痕迹全消。
仙人轻抚白狐昏厥中皱着眉头的睡脸,安静笑了。
他低喃。
你从未将心交与我,我取来何用。
不过等你醒来,怕是要找我要回一颗心了。
既将灵力引渡与你续命,我便只得去投个凡胎。
来世,若你来取,便还你吧。
还你之日,便是缘尽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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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境散去。
白狐自一旁取了白玉杯盏,按部冲沏。
杯中绿玉游弋绽开。
白狐曾道,你已经没有时间了。
回答道,若有人明知等不到仍愿为你等,代替我珍惜。
白狐曾道,待他重生,亦不会记得你。
回答道,不打紧。再相遇一便好。
白狐曾道,若再相遇,仍不得相守呢。
回答道,几世轮回都无妨。好过缘分已尽,不得轮回。
白狐曾道,怕公子付不起代价。
回答道,你要什么。
白狐道,许多年前,我失了一颗心。
回答道,谁取走了?
白狐道,不记得了。失了心后,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公子终于一笑,道,你从未将心交与我。我的心……你想要,便送你。不要,就扔了吧。
白狐捧着白玉茶盏的指尖,开始微微颤抖。
妖是不会做梦,也不能做梦的。一做梦,梦就碎了。
唉,你就是这么个笨妖。
你从未将心交与我,我取来何用。
来世,若你来取,便还你吧。
还你之日,便是缘尽之时。
你明白的时候,我还在不在你身边。
茶盏跌落于地。
白狐缓缓伏地,泪落难抑。
那一夜,廊下品茶的白衣男子抬头望去。
一人青衣纸伞,立于篱笆门外。
伞沿微抬,雨珠滑落,半露容颜。
调皮的眉,温柔的眼。
淅淅沥沥。
之六 画扇
烟雨渡口,寒草凄凄。
颀长背影半遮伞下,久久顺流遥望。
年轻画师被冬雨冻了个激灵回神,暗骂怎被那背影勾了心神,赶紧继续前行。
到了附近镇上,一笔落定,画师收了酬金出门,天色已晚。本想投店,又念起隔壁镇上一户人家催过他早日前去,便加快脚步,想着入夜前赶到。
还未折回渡口,已然风雨大作。
画师顶着飘摇纸伞冒雨前行,四顾无人,好不容易寻着个小院,奔入躲雨。
定下心环顾,却是荒废之。冷得哆嗦,一狠心推门入内,对着空屋连告打扰,这才生起个小火堆取暖。
火光腾起,画师瞥见满屋尘埃下,笔墨整齐摆放,满墙书画楹联,这屋主人原是风雅之士,顿生莫名好感。
画师起了好奇小心翻看,一柄朽了面的画扇跃入眼帘。
取过细细擦拭,果是一把上好小叶紫檀扇。并未描金镶玉,扇面残腐破败,只一柄扇骨精雕细镂。
画师心头惋惜,不禁一叹。不敢乱动屋中之物,取了随身携带的笔墨和最上好纸张,迎着火光精心画起扇面。
画完,裱好,又冻又累,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不知多久,画师被脚步声惊起,火光正映了一张山水般旷远雅洁的脸。画师指着美人本想喝问是人是妖,却哆哆嗦嗦呆问一句,你是男是女。
美人一愣,笑得欢畅,往火光一站。
画师定神一看,原是个翩翩佳公子,心里更犯了慌,不知他是这屋子原主人,还是什么妖魔鬼怪,长得这般好看。
画师你你你个半天还没问出话来,青年也不理他,盯着画师怀中道,要偷也偷个好看值钱的,你怎偷个破扇骨。
画师疑惑,低头一瞧,怀中不正是刚裱完便抱着睡了的紫檀画扇,又羞又急道,不是偷不是偷。
青年继续道,为何要画扇面。
画师不知该如何回答,想了好一会儿,只道,是把好扇。
青年沉默良久。
画师不知怎的睡意浓重,睡去之前遥遥听见青年一句,你喜欢的,究竟是面,还是骨。
第二日早晨,画师睁眼。
眼前窗明几净阳光普照。哪还有半点昨晚荒郊废宅模样。
画师惊得自松软床上跳起。
长发青年一身素净,正端了碗粥推门入内,迎着张着嘴的画师又是山水画般俊逸微笑。
画师脸一红,复又一白,连连往后退。
青年把粥往桌上一搁,只道,我也是刚回来,昨晚打扫了下房子。瞧你也没个住地,若愿意便在此住下吧。
画师赶忙推辞,七手八脚整理好本就不乱的衣裳,一边告扰一边提了书匣冲出门去。
青年只笑笑目送。
好一会儿,画师的脸又自门口探进来,怯怯问了句,常在渡口撑着伞等人的,是不是你。
青年略有忧戚,缓缓点头。
画师嗯了一声,没命似的跑掉。
留下青年笑个不住。
没过几日,又是风雨大作。
画师淋成落汤鸡,再站在小院门前。
青年道,你可在此卖些书画扇面,算作宿费饭钱。画师欢喜答应。
青年很好相,除了有时候会逗逗画师,实是满腹诗书,言辞脱俗,还做得一手好菜,老教画师以为他是哪儿大户人家逃来的好媳妇。有一回没忍住低低说出口来,被听了去的青年整个人压到近旁床榻上。画师边笑边求饶,却见青年勾了眼角幽幽问他,你说,谁比较像媳妇。
画师听得呆了去,见了青年的笑意才回过神来,脸骤然红了一大片。
画师胆子小,身体也不大健朗,心善,一手妙笔丹青。之前大江南北地走,不见多大名气,如今固定此卖画,不知怎的声名渐起,日日忙了起来。青年平日帮着拾掇笔墨招呼客人,样样周全,只怕潮怕水,不喜雨天。可每逢雨天,都会在渡口站上一整日。
画师也想问他究竟在等何人,却始终没问出口。
日子慢悠悠地过。
江上一场春汛,淹了附近农家不少田地。画师心软,冒雨帮农户收拾妥当回家,累得够呛,想起青年当在渡口,便草草吃了些东西洗漱完自顾睡去。忽觉浑身僵冷,脖子似被掐得喘不过气,挣扎睁眼便见几个水鬼模样的可怕东西趴在身上,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偏又喊不出。
正危急,只听得凌厉数声破空而至,画师再睁眼,水鬼已被打得落荒而逃,青年正一脸焦急站在身前连声道,可有受伤?那些个是随春汛来的,我一时大意,该早些回来,你……
青年还未说完,画师已抱住青年哭了出来。
青年一时无措,只得好言相劝。
画师哭了许久,忽放开青年,怯怯道,你、你怎会法术?
青年苦笑道,你是想问我是人是妖吧。
画师低头。
青年亦沉默,良久转身离开,只轻叹道,若你真喜欢我,又何必在意……就如那扇,你喜欢的,究竟是面,还是骨。
之后的日子仍似往常般过,只是画师偶尔看着青年背影发呆,而青年不再去渡口等人,只陪着画师日复一日。
夏日来时,镇上人家嫁女,常与人恩惠的画师自然被请了去。看着满屋子红通通热闹喜气,画师鼻子一酸,心下有了念头。
接下来一段日子,不爱外出的画师隔三岔五往外跑。青年问他何事,他也不答,惹得青年直笑他是看上哪家姑娘私会去了。画师红了脸瞪他,还是不答话。
青年目送画师出门,面上忧虑如有预感,日渐凝重。
正暑夏,水涨得高。那一日大雨倾盆而下,叫人措手不及。
画师又去了外头未归,青年在院中心头发慌,忽似听见岸边一声呼救,分明画师嗓音。
顾不得其他,青年撑了伞疾奔河边。
画师不善水性,正在河中沉浮,青年大惊失色,掷了伞扑入河中,将画师拉到附近一艘小船上。
两人浑身湿透,躲在小船篷中。青年焦急问道,你如何落水,有何受伤。
画师低头哆嗦着,却又开始笑。
青年疑惑,只见画师抬手一指船舱里头。
一打眼,红通通一片。喜酒喜糖,全是置办婚宴的物什。
画师握住青年手腕,诚恳道,我决定了。你怕水,只要你愿下水救我,我就和你成亲。
青年眸光颤动,凝视画师许久,忽狂笑不止。
听得画师阵阵发寒。
青年终于停了笑,捏了捏画师脸颊轻道,你果然不是他。他说过,人是不应试探的。许多事情试不起。试了,大略就没了。就像我,为了试他胆量出现在他面前,为了试他善心,让他去买块不怕水不怕潮的好料子与我做扇面。他傻,就真去了,还说我怕潮,下雨了就不要去送他……若我去送他,就一定能把他救回来了……
画师越听越迷糊。
青年泪水扑朔而下,自怀中取出那把小叶紫檀扇,道,你试了,也该走了吧。妖都明白的道理,怎么人还不明白呢。
画师想说什么,脸孔却随着眸中另一张脸和另一张扇面,一同渐渐扭曲。
邻里乡亲夏收回来,又聚在村口讨论起来。
“虽说落了水,可也爬上了小船,那么一声尖叫,隔着村子都把我家娃吓哭了。”
“听说那画师前几天还好好的,那么一声叫便疯了,老念着什么‘脸没了’、‘脸溶在水里了’、‘是把扇子’、‘妖怪’之类。”
“那是早些天啦!过了几天又不念了。我老婆以前老承他的情,去看望过几,有时候他认得出,有时候又不认得。”
“我倒记起老爷子过世前讲过,说几百年间有三四个人都在渡口旁那废屋里住着住着大叫一声,然后疯了。还说那废屋原主人是个书生,一手好字画,有一天也大叫了一声有妖怪,再后来又说要去下游大城去挑个做扇面的好料子,结果出发时风大雨大,翻了船,人也没了。”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我爷爷也跟我提过这事儿,还说那妖怪就年复一年站在渡口等那书生回家……难道真的是什么妖怪?”
“若真是妖怪,那年轻小画师真是艳福不浅啊哈哈!”
“……艳你个头!找了半天原来在这闲晃,还不跟老娘回家去!”
“哎哟是是老婆大人别揪耳朵!”
余下众人哄笑着也散了。
躲在树后偷听的画师蜷缩于地,忽泪流不止。
三月后。
岸边小院依旧。
门声笃笃,青年一身素净,打开门扉。
清晨阳光正好,自年轻画师肩头落入房中。
青年睁大眼。
画师开口道,你老实回答,除了这屋主人,你还吓过几人,他们后来如何。
青年苦笑道,三人,泯灭记忆,已成陌路。
画师忽指着青年的鼻子道,把那三个人,还有这屋主人,就是那书生统统忘掉!
青年一愣。
画师鼓足勇气道,我来陪你就够了!
互视半晌,青年忽笑得泪水盈了眼眶,道,你要跟我成亲,还没问我愿不愿意。
画师惴惴道,你不愿意?
青年不答,弯下身去,含了画师的耳垂轻道,那你要做我媳妇。
画师“啊?”了一句,已被青年拖进门去,压在榻上。
日上三竿,画师已累得沉沉睡去。
青年的指尖抚过画师颈项斑驳的爱痕,又随手挥向墙头。
一把小叶紫檀扇装饰其上,术法过,画师亲手补上的山水扇面转眼恢复原样,不见半分浸损。
青年凝视画师睡颜,轻道,第一世,是我对不住你,所以我让你选。第二世、第三世、第四世。这一世,你怎还和书生时一般胆小,傻傻得可爱。我也让你选了,是你自己愿意回来。所以这一世……不,是从这一世开始,你都没得选了。
画师受了点凉,睡梦中不大安分低吟一声,应答一般。
青年便笑,吻着画师收紧怀抱。
烟雨渡口,寒草凄凄。
再无人苦苦守候。
之七 q疏
山有奇谷,草木盛。
传言每百年必遭天雷怒火,夷为平地。村人视之不祥,皆不敢近。
谷中有甘泉,顺之成溪,只一清秀少年与表兄住于溪旁小屋。表兄不喜待人,平日采集山中药材野果,由少年供于市集,换取米盐。
这日市集将尽,一队官差借查案之名强取豪夺。待得离开,市中已一片狼藉。少年自家药材损去大半,又帮邻家收拾盘点,诊断伤者。
一切妥当,天已黑了大半,少年收拾摊子赶回山中。
天色黑沉,闻得甘泉声近,少年正自舒气,只见溪上流光斑斑点点,顿生疑骇。
此山传说少年自然知晓,加快脚步往自家赶去。
不远一道黑影恰好站起回望,两人对视,各自惊声尖叫。
确认彼此皆为常人,两人才站近一。
富家公子指着河上灯道,店中新到一批灯,因疑质量不佳,又恐城中放灯被人拾去,故来此一试。
少年看去,果是盏盏灯,小巧可爱,心生欢喜,又与公子攀谈,方知公子所营香烛铺子就在市集边上。
两人相谈甚欢,少年邀公子吃个便饭,再送公子出山,公子不拘小节,告扰应下。
小屋简朴,另一素衣青年倚于门前,看着少年与富家公子走近。
少年喊了声表兄上前扯起素衣青年的袖子解释因由,素衣青年淡淡颔首,又扫了富家公子一眼,转身进屋。
少年松了口气,而富家公子只觉那一眼犀利非常。
饭间倒是气氛融洽,素衣青年神容冷淡,也一直微笑相陪。
出山时,富家公子问起少年山中百年一劫的传说。
少年道,不知详情,只听闻届时雷电交加,草木尽毁,一片荒凉,大略是有个不得了的妖怪。
公子又问少年籍贯何,为何住在山中。
少年道,很小时候便住山中,未曾见过父母与其余亲眷,与表兄相依为命。
一年半载过去,富家公子多开了两间铺面,索性将隔壁铺子亦租下,低价转租给少年经营药材,免受地痞欺凌。
少年心下感激,又觉青年读书识字,性情恬淡,愈发亲近。
元宵夜,少年答应富家公子帮忙卖灯,来到桥边才发现公子早收起摊子,留下一堆灯任少年取放。
少年惊喜开怀,本要拒绝,架不住青年殷勤,挑了喜欢的几只接连放下。
公子帮少年点灯,看着少年莹白手指却失了神,一不小心碰落蜡烛,瞬间烧着灯。
同时一声惊叫,公子比少年更心慌,立即拖着少年奔向自家宅中,不顾身后物什。
细心上药,却见少年手上没有丝毫伤痕,连红肿都无,公子一边疑惑一边欣慰,抬头便见少年正看着他皱眉微笑。公子心里咯噔一下,忽红了脸。
少年本就疑惑公子缘何如此认真,此时更加不明就里。
公子也有些坐不住。他只知少年一两年间长高好些,却原来面容也精致漂亮这许多。
无语僵持,公子终于握了少年的手诚恳道,已晚,今夜便宿在此吧。
少年懵懂间差些应下,也不知想起什么,突然也红了脸,赶紧站起道,不了,我要回家,表兄会担心。
婉拒公子陪同,少年逃也似的离开。
留下公子扶门暗叹,想起少年表兄,胸中不知是戒备还是嫉恨。
所幸那日之后,少年与公子往常一般亲近,只是再不相约夜间同游。
公子不知如何解释,只对少年愈发好。
又是半年过去,少年秀美已传邻里,早有人家向富家公子多方探问。公子如实回答,心中日渐烦躁。
一日日暮,素衣青年竟也来到镇上,绰约风姿引了一街乡民暗自赞叹。
少年一见表兄,立即欢喜迎上。富家公子一见,胸中不奈更甚,碍于情面仍笑脸招待。
趁少年在隔壁店铺打点关门,素衣青年无视公子目中郁色,道,奉劝阁下离幼弟远些。
公子一惊,怒火中烧道,就算你是他表兄,亦无权干涉。何况,你究竟是不是他表兄还说不清。
素衣青年微笑依旧,道,的确不是。
公子睁大眼。
素衣青年扫了公子一眼,缓缓道,莫忘了山中传说。
好一会儿,公子忍无可忍拍案而起道,你是想说你就是那妖怪?野史流言,不怕也不信!
素衣青年复杂地笑了一声,摇摇头,起身。
接连数日,富家公子想着少年愈加娇美的面容与那表兄诡异言辞,夜不能寐。
终一夜,公子夜间披衣而起,抄起灯笼赶往山中。
多造访,山路熟悉无比。富家公子还未踏进院门,竟见少年打开房门,四目对视。
胸中疑惑恐惧顿消,公子一时傻笑,惴惴不知言语。
少年笑一声,对公子招了招手。眼波滟滟。
公子怔怔前行。相数年,他竟不知少年何时如此媚惑。
甫一进门,少年肢体已然缠上。
公子只觉温香软玉,艳红唇瓣近在眼前,一时情动,将少年压向塌间,不辨是梦是醒。
衣衫半褪喘息渐重,忽听一道清冽声音传入耳际。
《山海经》有云,有兽名q疏,其状如马,一角有错,可以辟火。今日你也算开了眼界。
公子闻言惊醒,一见之下,大叫一声摔落塌下。
面前少年比平时更美更媚,头上却赫然多了一只黑金般的角!
公子蓦然想起那日,少年为火所侵,却半点伤痕也无。
少年瞧着惊吓过度的公子,不以为意嫣然一笑,又看向门边。
素衣青年双手抱胸倚在门上,对公子道,看到妖怪了,还不快逃。
公子盯着素衣青年断续道,你又是谁。
素衣青年一笑,道,自然是打妖怪的。
话落,一身素衣已成熠熠银甲,天将威严。
同时,一声闷雷自屋外天空炸响。
公子跌坐于地,瞠目结舌。
少年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似戈如矛的兵器,紧盯着青年步步逼近。
青年道,都想起来了?
少年点头道,刚想起来。
青年道,一百年已过,又该打架了。
少年笑道,日子真快。
青年道,你妖力过大,侵扰人间,却罪不至死,只要安心做个凡人即可。若不是你妖性渐起,竟要吸他精血,还能拖几天。
少年摸了摸头上犄角道,没办法,一百年了,被你割去的角又长得差不多了。
青年点点头,金光闪过,银色战斧已在手,道,又该割去了。
两人对峙,少年忽笑出了声,道,算了,这不打了。
笑声不歇,竟变回凡人模样。
青年皱眉。
少年问道,咱俩何时开始这般的。
青年道,好久了,记不清了。
少年道,每都要大动干戈,把屋子都夷平了。
青年道,谁让你怕疼,只好先动武。
长久沉默,少年忽叹道,虽然割角很疼,又会失去大半妖力和记忆,从头长大……不过有你陪我,也好的。
青年一愣,也缓缓笑了。
变回一身素衣的青年走近少年道,要陪多久。
少年道,我还能活多久,就陪多久吧。
青年笑意更,指尖抬起少年脸颊正要吻上,忽想起什么,看向犹惊呆在地的富家公子道,你怎还在此?
富家公子这才回神,惨白了脸一声尖叫扑出门去。
少年笑个不停,又问青年道,你是陪还是不陪。
青年想了想,叹道,你敢要我陪你一生,我又怎敢不用一生陪你。
少年微红了脸环上青年,忽又问道,咱们的一生还有多久呢。
青年道,很久吧,海枯石烂之类。
少年道,好像真的有点久。
青年笑,已欺身压上,道,管他。
镇上热闹依旧,只少了个卖药维生的少年,也无人记得。
经营灯烛的富家公子已娶妻生子,隔壁药材铺换了青年掌柜,俊逸非凡,带着个与当年少年神似的奶娃娃。
人问,青年便笑道,这是犬儿。
之八 双生
寻常村落,入秋。
风起,枯黄落叶卷过街巷,颇感萧瑟。
老道前踏几步,馄饨铺子更清晰几分。
悠然落座,摊主已迎上笑道,道长来碗馄饨么。
老道士抬眼,面前布衣青年丰肌玉骨,实是好皮相。环视摊中众客,不时听见几声赞叹,都夸的摊主好厨艺,老道士微哼一声道,好味道,是否因其中人肉?
一语既出,众客皆惊。
摊主脸色微沉,有些委屈道,道长误会。
老道不由分说,掏出法器便要出手,却只见人影攒动,竟是摊中众客齐齐上前,拉住老道不住求情,道这青年虽是妖怪,但在此经营多年,心存良善从未害人,望道长手下留情。
老道心下疑虑,见众人并非为幻术所惑,便收起法器,静待观察。
青年并不分辩,忙于照料生意。挽高的衣袖下依稀伤痕,老道看得出,皆是各类法器所伤。
老道不多问,吃过一碗素面,告辞离去。
夕阳西下,布衣青年收拾铺面还家,走至半途,老道宣一声道号自路旁站起,道,贫道远来贵地,无傍身,可否借公子住暂住一宿。
青年苦笑,只道,道长客气,请随我来。
途中,老道问起青年伤势,青年笑道,无碍,这许多年路过僧道不少,加之村里若有不祥,难免受人猜忌,甚者……日久自见人心吧。
布衣青年住于山中,离村甚远,竹院雅致,照养许多草。
老道随青年进屋,另一高挑男子迎上前来,笑道,客人?
青年应了一声,稍作介绍,便去打扫客房,留下老道与男子随意攀谈。
高挑男子岁数稍长,并无妖气,面容俊秀,稍显苍白,依旧谈笑风生,并不隐瞒与布衣青年情谊非常。
老道隐约刺探,道是人妖殊途。
男子但笑不语。
入夜。
老道睡得早,布衣青年拾掇好明日用具,终得歇息。
衣带未解,青年已被男子一把抱起,压在榻上。
玩闹之余,青年歉然道,又是我惹回来的。
男子道,早习惯了。
青年轻抚男子瘦削面颊,忧道,又瘦了,是不是因为我。
男子笑道,问了这么多年,不腻么。
青年道,如果我不是……
男子在他耳边落下一吻,谑笑道,对,就是因为你,就用身体还我吧。
青年面颊绯红,迎上时伸手一扯,青帐尽落。
一早,老道已在外打坐多时。
布衣青年张罗了两碗馄饨让两人吃过,便下山去了。
男子身体不大好,平日在山中拾掇柴火面粉,一天也便过去。这日因有客,便陪着老道闲聊家常。
老道见主屋中一盆野,纯白颜色,样子平常,却是一株双。
男子笑着解释,这是寻常草,只是布衣青年执意自山中带回,说或许是传说中的双生,每日小心养护。
老道沉吟道,双生,一株双华,争斗依存,一华灿烂,必有一华残弱,一华死亡,另一华也随之枯败。
男子道,便是了。
过了两日,望月之夜。
夜,月华盈照。
妖气自主屋门缝间萦绕而出,愚见浑厚炽盛。
屋中,青年沉睡榻上,男子轻俯其上,犹自吻。
源源妖力便自男子口中传向青年四肢百骸。
一吻既毕,妖气渐收,男子眸中欲色未去,探指抚上青年袒露胸口,顺着法器伤痕与犹新爱痕一路滑下。
终是一声轻笑,男子面向门口道,道长好定力,再不出声,我可就要继续了。
老道一声道号推门入内,不掩声响,将青年惊醒过来。
青年睡眼朦胧,见这场面又疑又羞。男子替他拢好前襟,只笑道,我与道长都饿了,去做碗馄饨。
只余两人,男子走向老道,并不掩饰妖气,从容倚门相谈。
老道道,他果是人,你才是妖。
男子道,不错。活的年岁太久,他受我妖力渐,又只我衰弱下去,他便以为他是妖,我是人。我不过顺水推舟。
老道道,人妖殊途,你以己身妖力将他长缚人间,脱离轮回,不容于世间正道,多受磨难。而你自身亦损本折元,两个都人不人,妖不妖,执念至此,值得么。
男子嗤笑,我就是要他陪我。
老道摇头叹息,道,若你消逝,他力无可继,只得灰飞烟灭。
男子挑眉道,道长慈悲为怀,以普救世人为己任,自是不必管我这妖类死活。至于他……随道长一念之间。
老道看了男子一眼,宣一声道号,转身离开。
男子依旧笑着,听见老道离时道,能陪到几时,你本是上界灵妖,如此折损,也不过几年性命了。
男子长望夜空,自语道,能得几时便几时。
布衣青年仍在厨房忙碌,男子自身后抱住他,道,道长走了。
青年也不多问,点头道,嗯,这馄饨怎么办。
男子道,都我吃了吧,反正我饿。
青年笑道,吃那么多回,都不腻呀。
男子已缠吻上去,轻道,不腻,就像吃你。
过了半旬,秋意更。
村人换上厚衣,已商讨起冬至祭拜。
老道又至,一碗素面。
布衣青年上了素面,见老道行囊在身,便问将往何。
老道笑道,随兴所至。
时候不早,待老道吃过,人已寥寥。
老道取了钱囊,内中只余两文,便取了随身玉i相抵。
青年只收下铜钱,将玉i退回。
老道道,此玉并非贵重之物,只是我常年佩戴身侧,可助你养精存血,若遇变故,也可安度数年。
青年微笑,沉默半晌道,我知那日道长与他有过交谈,虽不知他所说为何,大略,是想请道长救我一命吧。
老道一惊。
青年又道,道长听过双生么,一华灿烂,必有一华残弱,一华死亡,另一华也随之枯败。
老道凝眉。
青年道,也许我屋中所养那盆不过寻常野。有什么关系呢。我与他是人是妖,有什么关系呢。
老道若有所感,顺着布衣青年目光看去,原是高挑男子寻下山来,怀中一件厚衣,是怕布衣青年受了凉。
布衣青年婉然一笑,好生璀璨,向着那人影轻道,究竟是他强要我陪他,还是我强要守着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赤霞舒卷,两人执手而行,背影渐远。
老道久久静立,终是点头一笑,洒然而去。
炊烟袅袅,鸡犬相闻。
之九 眼前人
鬼界,往生道上。
俊雅青年与白衣公子并肩而行。
青年道,怕还是你早去几日。
公子道,无妨,有缘自会相见。
青年瞧了眼公子,叹,怎是个没红线的,可惜了这般容颜。
公子笑道,红线莫名死结之人,还来笑我。
青年笑道,阎王都说了,我虽福德厚,但这结若这世仍不得解,便真成死结,再无姻缘。我又有何办法。
公子略一沉思,道,鬼友这许多年,我便多陪你到这世终结吧。
青年笑得开怀,执了公子手腕目光炯然道,可是你自己答应的。
三年后,人间,郡王府添了位小世子。
小世子聪敏机灵,自小便得先生夸赞,加上比两位兄长年幼十多岁,为夫人高龄所出,得王府上下溺爱。
长到十岁,郡王属意小世子与同龄子弟多加接触,送小世子去郡中最大私塾念书。
同学皆是官宦人家,其中一位清秀少年,小世子一见便有相识之感,不由亲近。少年比小世子大一岁,身子弱,与小世子性情甚合,遂成好友。
少年祖父乃告老还乡的前朝相爷,家族世代为官,训诫严谨,为任清廉,为郡人尊崇。郡王亦乐见两人交友,时常嘱咐小世子照顾少年,送衣送被皆是同规格两份,留一份给少年。
小世子豁达乐观,不但不计较,还常说要将自己这份也送与少年,只盼少年身体好些。
少年亦受家中宠爱,总笑道,自家一床,你家两床,三床被子,我没病也得压出病来。
十六岁,郡王来信,嘱世子回府。
世子告诉相府公子,公子道,该回去了,你本不该以功名为念。
世子叹息,轻道,皇帝提防各郡王,我家两位兄长入朝为官已是步步小心,我倒宁愿安闲些。
相府公子笑道,怎的一脸寂寞。
世子苦笑,随口道,你来陪我,便不寂寞了。
相符公子看着世子,但笑不语。
郡王将期望都放在两位兄长身上,小世子逗雀遛马,听曲赏,消磨时光。
过了大半年,小世子不知怎的愈加消沉,对什么都失了兴趣,急得远在京城的两位兄长都差人快马加鞭送了好些京中趣物。
郡王和夫人也急,又怕下人带小世子散心过火,沾了酒色恶习,宁可他在家消沉,一时没了主意。
又数月,眼瞧世子愈加清瘦,郡王收得老相爷修书一封,顿时神采。
十日后,世子别院毗邻的小院打理干净,物什一色全新。
小世子这才发现,问起小厮,小厮如实相告,小世子哑然张口,拖着鞋冲过院去。
院中人比少时更见秀美,正自整理书册,听得脚步声回头一瞧,不禁笑道,有这么惊讶么。
世子指着相府公子道,你你你怎在这。
公子道,你也知我自小体弱,长辈亦只盼我安乐在世,多活几年。如此,在这郡王府中吃喝不愁,做个世子幕僚岂不正好。
世子喜笑颜开,忽又感叹,可惜了你的好文采。
自此,小世子重又生龙活虎。
这般年纪,郡王也为小世子物色妻室。小世子总道,他要自己选个中意女子。郡王与夫人一向溺爱,加上大世子与二世子早已有后,便随他去。
说来也怪,小世子俊雅倜傥,多得女子青眼,可他瞧上的巡抚三姑娘,龙图阁学士孙女,县令幺妹,连翠华阁唱曲的头牌都对小世子无意,甚或早有意中人。
世子努力多无果,很是颓唐,相府公子陪着帮着,也只能好言相劝。
世子道,还是你洒脱,一点桃都无。
公子笑道,哪家人愿自家女儿给我守寡,我乐得清闲。
世子自知失言,讪讪道,要不我娶你得了,反正我不守也得寡。
公子闻言大笑,道,若是郡爷知晓,你可得提前守寡了。
两年又过,小世子姻缘仍未定,索性拖着相府公子四游山玩水,偶也赏问柳,却不再费心追求。
私底下夫人也曾抱怨,郡王道,谁还不知相府公子只剩这几年,由他们去。
那年冬天刚至,雪还未下,相府公子终于撑不住了。
小世子守在床前四天五夜,眼看大夫在外间跪了一地,心知这回是真留人不住,泪不自禁。
相府公子面色苍白,虚弱道,早该知了,哭什么。
世子道,我也不知。
公子道,时间不多,还有何要对我说么。
久久沉默,小世子忽泪流满面,啜嗫道,也许……到现在,我才明白,我……我喜、喜……
相府公子忽轻叹,断了世子表白。
罢了,我明白了。相府公子轻声说着,拉过世子手腕,尽力握住。
世子听不真切,凑过脸去。
这种话,要还在的时候说,下别犯了。相府公子说着,竟是清泪两行,道,惜取眼前人。
第一场大雪落下,相府出殡。
之后半年,小世子只差将自己反锁院中,与世隔绝,郡王与夫人更不敢提成亲一事。
待得夏躁渐去,小世子一身清爽拜见父母。
一年刻苦读书,一年勤学政事,第三年,郡王已可将大半政务交由小世子打理,竟得郡中交相称赞。
三年一面圣,朝中诸人皆赞郡王教养有方,乐得无心朝政的郡王恨不得天天上朝,对于小世子的执意不娶也不再动怒,塞几个女子相陪便罢。
荏苒十年。
郡中政通人和,小世子没了前时忙碌。朋友拖他听曲,推脱不过,也便去了。
老鸨有意与世子结交,唤了最美的四位清倌献艺,见世子不爱,又唤上五位。世子无法,只得随意敷衍。
老鸨正要灰心,忽见世子目光停留,直指奏乐人中。
垂眸弹琵琶的秀气少年,竟得世子青眼。
老鸨喜笑开颜,从不见世子动心的众友亦齐心撮合,世子又是推脱不过,当夜便带了少年回府。
郡爷与夫人多有惊疑,但许久未见世子如此喜色,各自默许。
相府公子去后便死寂的小院重又热闹。下人在别院寻不见世子,到此来便是。
但世子并不宿院中,只是闲来听曲聊天,对少年照料。
下人亦有微言,更多是艳羡这少年出身贫寒,又不比几位姬妾美艳,能得世子如此厚待。少年多少听得,原本是做好被强迫床榻的准备,此时倒更好奇这俊雅世子究竟中意自己何了。
世子常差人送华贵衣饰,郡王和夫人爱屋及乌,赐赏有份,加上想与他结交的姬妾女眷亦常送些绸缎玉i,将少年的衣柜塞得满当。
有一回世子见着,不禁笑道,一天穿三件,倒也来得及穿。
少年也笑道,世子不是嫌我瘦么,裹个里三层外三层,我不胖也得变成胖子。
世子本笑着,闻言一楞,眸光闪动,忽将少年抱个满怀。
满鼻是世子清冽气息。带着来自回忆的寂寥与微颤。
少年听见心跳如鼓,分不清来自谁。
过了数月,正是早春。
府中皆知世子待少年愈发好,夫人思虑数夜,终于找上门来。
少年在青楼学过礼数,此时养得玉润,夫人打量着,叹一声,道,也是好孩子。
两人闲聊多时,夫人开口道,你可知,这院子原本住的谁。
少年静听往事。或许他人不理解,但夫人又怎不明白儿子心意。虽然她当时没有点破,此时也没有明说。但少年能明白。他感觉得到。
老夫人去时道,道我自私也罢,告诉你这些,只愿我儿安好,真心爱人,亦有人真心爱他。
数日后,世子与少年踏青游春。
出了郊外,世子带了少年策马飞奔,将随从扔在老远。
下马,一片青葱好时光。
草丛中并肩而坐,世子忽问,发生何事么。
少年不答。
良久,世子轻叹,便欲起身。
少年突然拉过世子,仰头吻上。
满口芬芳,世子惊怔。
少年苦笑,一时清艳非常,道,直须惜取眼前人。
世子浑身一震,眸中悲怆再无掩饰。
少年未及回神,已被按倒在地。
翻滚草间,神智渐迷乱。
喘息浓重,衣衫半解,世子忽然停住。
少年看去,世子已拉上少年衣襟,撇开目光道,抱歉,我不想逼你。
说完,世子步行离开。
少年在草间躺了许久,终是以手遮目,落下泪来。
那日后,府人渐传言世子已腻味少年,不再踏足小院。
少年一切如旧,只琵琶练得更勤。
中元日,王府上下忙碌至夜。少年无名无份,乐得清闲。仅剩的小厮怕他寂寞,聊起闲事,其中一件就是小世子每年中元祭完祖宗,便要去相爷家一趟,相爷家连世子专用的酒壶都预备着了。
夜,月满。
辗转许久却睡不,少年隐约听见脚步声,睁眼时却已浓重酒气。
一人径自拍门而入,扶靠门边。
少年一惊,坐起道,世子?
世子跌跌撞撞走过去,被榻前踏板绊了一跤,摔进少年怀里。
少年皱眉,扶起世子。
世子醉眼朦胧,盯着少年看。
大了几岁,少年愈加清秀了。
也不知想着什么,掰过少年,吻上去。
少年愣了许久才想起反抗,醉酒世子软脱无力,被推倒一边。
少年喘着气,看着世子醉态五味杂陈,只得又将世子拖起,欲扶他回别院。
正想着,忽闻抽泣声。
世子埋在少年颈间,迷糊呢喃。
少年听不清。
世子坐起,双手抚了少年脸颊继续呢喃道,我在努力……他也说,惜取眼前人……你不要也像他,说走就走了……我会努力,惜、惜取……
话未完,少年已吻上。
月色满屋,华帐飘曳。
赤裸胴体纠缠榻上,再无顾忌。
被贯穿刹那,少年欲哭,却再无泪水倾泻。
府人又传,小世子与少年重修旧好,恩爱胜前。
郡王也知两人夜夜同居一,却屡屡动怒前便被夫人压下。
世子待少年极好,又送了所纳姬妾足够银两,准予自谋生路。
有时前月下,世子会问少年,你可喜欢我。
少年便笑道,喜欢的。
说完,少年不去管世子面上寂寥,将脸贴着世子胸口,抱紧。
时间久了,少年有时会误以为世子看的是他,问的也是他,恍然又自嘲。
再不提惜取眼前人。
他想看,便让他看。他想问,便让他问。他想听,便说与他听。
剩下其余,彼此明白,再无僭越。
又三年,疫病流行,波及郡中。
老郡王年事已高,郡中事宜早由小世子接管。正值隆冬,病死冻死无数,世子情系百姓,连日不眠,理疫情。
四个月后,疫病终得控制,世子却倒下。
郡民竞相探望,被郡王拦下。夫人双目红肿,道世子染上疫病,不久于世。
已尽人事,郡王与夫人也被隔开,以免传染。只少年自行请愿,照顾世子最后一程。
世子无力道,有什么想说的,都说了吧。
少年想了许久,道了声,如今,你终不用再等他了。
世子便笑,甚是开怀,道,是,我在等。等你。
少年怔住。
世子拉过少年的手,道,我也不知何时起,就成这般了。只是你看见,也作没看见。有些话,要还在的时候说,但我说了,你定也不信。
少年胸口起伏,言语不能。
世子闭了眼,面上带笑,最后道,我惜取眼前人了。一直在等着,你何时,也能惜取眼前人呢。
少年怔然,胸口有何物再无可扼,不觉泪水滂沱。
恍惚间,世子重回鬼界,又是俊雅青年。
阎王在前鬼差在旁,还有软座相候。
一旁文书宣读判文,道他此生多有建功,德行仁厚,上界谕旨,提为仙吏云云。
青年恍惚听完,随鬼差前行。
鬼差与他闲话,问他记不记得那没有红线的公子,投生两,一相府公子,一弹曲少年,那少年还为他殉了情,造了杀孽。如今困在轮转盘上,怕要魂飞魄散,真是可惜。
青年闻言惊悟,忆起前尘种种,丢下鬼差直奔轮转盘。
轮转盘上,痴魂冤鬼无数。
白衣公子风姿独立,却已身影飘渺,听不见唤。
青年被值守夜叉拦住,正要受杖,被赶来鬼差阻止。
鬼差急道,仙官,这是为何。
青年却笑,道,愿以一世仙格,换他一命留存。
鬼界,僻静院落。
白衣公子惊醒,一时不辨真幻。
身侧俊雅青年同塌而眠,笑道,隔了一世,此仍是老样子。
公子张口欲问,终是微笑点头。
青年道,啊,还是变了的,我将隔壁屋我那张床丢出去了。
公子一愣。
青年轻轻压上去,吐息笑道,不愿与我同榻么。
话未完,青年已吻将上去。
公子面飞红霞,正要回应,又被青年压下。
青年道,罢了,等你养足精神。
公子轻笑应下,窝在青年胸口,沉沉睡去。
青年自半开窗口向外看去。
鬼界风景依旧。
轻执了公子左手,青年不禁叹道,不枉我这般折腾,终是长出来了。
白衣公子本无红线的小指,竟生生长了一截红影,欲缠上青年左手红线,却被那死结阻断。
青年抬了右手,往左手红结一扯。
死结竟是顿解。
青年轻道,本是我所结,自只我能解。这回,你逃不掉了。
话未毕,两根红线已纠缠联结。
青年环抱公子,满足睡去。
呓语如梦。
呵,直须惜取眼前人,该是只为惜取眼前人哪。
之十 麒麟
作者废话:嗯,构思完才发现跟十二国记的麒麟设定撞车了哈,不过懒得改了就这样吧,顶锅盖奔……话说十二国记我只看了简介和第一集,感觉很长剧情又慢就没看,是部老动画了大家可能不知道,但是挺多人说好看哈顺便友情推荐下
―――
草长莺飞。
老王携太子步向承天台。
台上青年长身玉立,回眸一笑。
阴霾天空似刹那开出来。
太子年方十三,忽便红了脸,慌了神。
王微怒,道,还不见过麒麟圣君。
麒麟,上古神兽,主仁,执掌公平。一代君王,一代麒麟,自承天台托生人间,挑选明君,辅佐朝政,护佑四海。
得了麒麟首肯,太子之位尘埃落定,再无人异议。
原本顽皮的小太子自此以麒麟为师,勤学精进,不敢怠慢,为朝臣称道。
王大感欣慰,召麒麟入宫道,他虽有数位皇子,但太子为他与皇后老年所得,不免宠爱,果是要麒麟圣君严加管教,才得成效。
麒麟笑而不语,实是不知如何作答。
小太子每以得麒麟微笑夸赞为荣,自是上进。偶有过错要受戒尺,麒麟刚执了太子手腕,小太子便已红了大半脸颊,叫麒麟怎也下不去重手。
太子十六,宫中盛宴不断,淑女佳丽云集,宫人皆知是老王为太子大婚准备。
座中,皇后轻问太子,属意何人。
太子不答,下意识望向麒麟。
王见之大笑,道,娶妻之事还需你师父定夺,好个徒儿。
麒麟闻声回头,与太子视线相撞。
太子蓦然低头。眸中种种,再看不清。
年十八,太子承继大统。
承天殿外,老王焦急守候。
太子与麒麟并肩而行,于殿中神石前止步。
麒麟道,一代君王,一代麒麟。太子登基后,将有新任麒麟自此神石托为人形,护佑……
话还未完,太子忽执了麒麟手腕,道,不换,行么。
麒麟惊愕。
太子盯着麒麟双眸,热切固执道,我就要你,行么。
麒麟皱眉,沉默。
太子垂了头,不再言语,手却越发用力。
麒麟忽笑,道,也可。
太子讶然抬头。
麒麟微笑如烟波轻渺,恍若初见,继续道,竭尽所能,长伴君侧。
老王于殿外瞧见殿内五彩霞光升腾而起,舒了口气。
麒麟已向神石祝祷祈愿,所选君主获上天首肯,即位为王。
新王即位,诸多仁政,最后一条诏令麒麟圣君入住宫中,以便随时问政。
虽于理不合,麒麟贤明与新王倚仗有目共睹,众臣默许。
太上皇与皇太后得了空闲,关心新王政业同时,愈发关心皇后人选。
麒麟亦忧心,多向新王进言,私下相亦多有试探,道新王不贪女色是为圣明,但皇后之位不可长缺,须有人母仪天下。
终一日,王沉声问麒麟,你要我娶么。
麒麟点头。
王笑得自嘲,道,那便娶吧。
新王大婚,隆重非常。
京城闹腾一整日,夜才散。
宴席撤去,醉睡去,灯火灭去。
麒麟回宫,对侍从道,收拾些必要之物,回承天殿。
侍从惊道,圣君要回去住么,王定不会答应。
麒麟笑道,便要趁他洞房烛无心旁顾才走得了。朝臣居于内宫,终非长久之事。
侍从听令而去。
等收拾妥当,四辆马车整装待发,却被一辆皇族马车堵于宫门。
新王一身喜袍失魂落魄,跳下马车,截在麒麟面前。
执拗不过,麒麟只好让众人暂回原,又与新王好生相劝。
君臣礼仪,新娘等候,如何劝说,新王只抿唇不答。
麒麟无法,只得任他。
新王裹了条厚毯守了麒麟一夜,固执一如年少。
面对麒麟睡颜,王不禁凑过唇去,在麒麟唇上轻点了点,又点了点,终于笑了,沉沉睡去。
麒麟晨起,身边是新王俊脸,冻得微青,疲倦的寂寥。
麒麟叹息,再不提离宫一事。
新王胸怀天下,壮志凌云。
麒麟常伴新王登高望远。
王总道,我定会一统山河,永镌青史。
年轻帝王自信笑容映在麒麟眼中。
麒麟一时晃神,竟觉内心也在这山风呼啸中一阵颤动。
新王革除旧弊,激浊扬清,大显朝威。
数位大臣被翻陈案,新旧交替,真正改朝换代。
麒麟道,朝臣为朝政之基,不可轻易动摇,君王需谨慎而行。
王笑道,我要做一代明君。
开仓赈灾,平定水患,严查官员功过,轻则贬官,重则没收家财流放边疆。
麒麟道,事有轻重缓急,需循序渐进,不可过急。
王笑道,我要做一代明君。
蛮族公主入宫册为贵妃,又与毗邻大国通好更密,引得周边小国侧目难安。
麒麟还未开口,王已笑道,我要做一代明君。
新朝第八年,战火点燃。
王挥兵东进,一举夺下两个小国。
庆功宴,王满脸喜色,大赏群臣。
麒麟不再相劝,自知多说无用。
两年征讨,国土扩出三分之一,军纪严明不事掳掠,调运国内物资助新占国土恢复生产,颇得好评。
麒麟却更忧心。
国内面临旱灾,人畜生活艰难,又要维系军队庞大开支与物资征调,民怨渐起。
战火继续蔓延。
再御驾亲征前夜,王醉得不轻,摈退侍从独自提酒夜行,竟寻到麒麟宫门。
麒麟哭笑不得,只得迎入宫中。
庭中共坐,月色正好。
王忽道,这些年,咱们似乎疏远许多。
麒麟道,是,许久未曾这般共赏月色了。
王道,明日,我又要走了。
麒麟想了想,忍不住道,王,执政治国,民心为要,多年征讨已……
还未说完,王已捂脸笑得肩头乱颤。
麒麟沉默,忽觉有晶莹月光自王指缝滑落。
王不是在笑,而是在哭。
麒麟一时慌神。
王揽过麒麟腰身,将脸埋在麒麟胸口,道,我要一统天下,做个一代明君,这样,你就会一直在我身边了。
分不清是醉话,还是呓语。
麒麟心头澎湃,前尘旧事翻卷而来,平息不去。
长长叹息,麒麟正欲扶王站起,却被王吻住双唇,按住手腕。
滚落草间。
麒麟终是没有拒绝。
王也不允许他拒绝。
肢体相缠。
什么君臣,什么天人,尽皆抛去,不辨真幻。
王宿醉醒来,身在寝殿。
恍惚想起昨夜,王惊问侍从麒麟何在,侍卫答,麒麟圣君已在东城门等候多时。
王急急赶至,麒麟身负行囊,长身而立。
未等王问,麒麟已道,王无需多虑,此行不为昨夜之事。
王赧然,又道,将往何为何事。
麒麟只道,做一件身为麒麟才需做,也才能做之事。
王神情焦急,似有许多想问要说。
良久,却也只道,我信你。
那情一望,叫麒麟不知如何回应,忽也似有许多想问要说,却也只轻轻应道,好。
麒麟一去,便是两年。
战火已燎原。
王一意孤行。
灭国诸王不断侵扰边境,交好大国袖手旁观,而国内蝗灾继旱灾而来,夺去性命无数。
新王四兄灵渠王储备一年,趁势起兵谋反,大获民心,仅五月,兵临城下。
偌大皇宫,只王一人。
王已下令,宫人可自行逃离,不必为他陪葬。
一片火海。
王端坐龙椅,执剑在手,神容凛冽。
一人缓步踱入,跪在王面前,道,臣有罪。
王自震惊忽而大笑至泪流不止,道,原来是你,朕道四兄何德何能!好个麒麟!自承天台托生人间,挑选明君,辅佐朝政,护佑四海!挑选明君本是你之职责,何罪之有!
麒麟抬头,王反手执剑,便要往颈项抹去。
剑被麒麟踢开,王呼号大叫,朕的确不是明君,国破家亡,自该由朕承担!
麒麟苦笑道,是我选了你,也该由我承担。
身后脚步声近,有声音道,你是我的麒麟,我怎会让你与他同归于尽。
两人望去。
灵渠王踏步而来。
麒麟笑道,你登基后,自会有新任麒麟自神石托生,辅佐在侧。
灵渠王微怒道,是你选择了我,一路辅佐我至此,我要其他麒麟作甚。
麒麟道,是王位选择了你,而不是我。
灵渠王不解。
麒麟看定灵渠王,道,我选的人,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
灵渠王未及反应,随身宝剑已被麒麟抽取而出。
血光四溅。
麒麟的柔声似犹在回荡。
自始至终,也都是我固执,以致王朝凌乱至此。便以我终结,留他一命吧。
灵渠王怔立原地。
头颅滚落,停在王脚边。
王蹲坐,小心捧起,抱于怀中,竟是面露笑容,道,你选了我,就好。
又是一年。
战火停歇,百姓重得安宁,休养生息。
登基后的灵渠王立于城墙,远眺。
目光所及,皇家禁苑,一片苍翠,与前朝无甚差别。
只有极少人知晓那里多了一片禁地,囚着前朝君王,每日痴痴傻傻,如孩童般快乐生活。
灵渠王想,这个结局,已是最好。
身后有少年走近。
侍卫已先道,恭迎麒麟圣君。
新任麒麟挥退侍卫,步至灵渠王身侧。
闲聊着,少年忽问,前任麒麟,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灵渠王想起前尘,功过是非,一时无语。
少年道,我倒觉得,他是个奇怪的人。
灵渠王微讶道,何出此言。
少年道,前朝君王登基时,是他向神石祝祷,那时便有御意天降,道这太子并非明君之材,如若强求,或会至生灵涂炭,太子殒命,祸及麒麟自身。他却道,无妨,若有劫祸,一力承担。
灵渠王惊道,为何。
少年道,我们也疑惑,只是他道,他已选了他。
灵渠王沉默良久,忽笑。
他终于明白前朝麒麟临终前的话。
――我选的人,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
――自始至终,也都是我固执。
灵渠王望向天际,轻道,究竟是谁选择了谁,又是谁拖累了谁呢。
说着,灵渠王又道,你呢。
少年单膝跪地,道,竭尽所能,长伴君侧。
春了。
草长莺飞。
之十一 剑灵
千丈崖壁,玄女宫。
仙香散去。
伏地剑灵惊坐起,恍然如梦。
长须宫主立于身侧,扶起剑灵。
剑灵惑道,这是何,我为何在此。
宫主道,汝为剑灵,应上界剑仙而生,随护仙主,不离左右。然数百前群魔作乱,汝之仙主与妖王大战,双方皆受重创。仙主重入轮回,而汝亦因伤失却大半灵力,入世找寻仙主,带回吾宫再入仙籍。
剑灵扶额道,确有此事么。
宫主叹道,仙籍岂是凡人可入,汝寻错仙主,方才那凡人遭天反噬化为飞灰,而汝大略受此波及,记不清往事了吧。
剑灵大骇。
宫主抚须远望。
天台之上,万顷云海。
宫主背对剑灵,缓声道,寻仙一事,尚有些话,吾须与汝说明。
百年后。
千里之外,玉虚观。
清早,一观子弟齐集中庭,免不得交头接耳,道有非常人物借宿观中。
道长轻咳数声才引见贵客,又迭声道贵客远来,功行远超吾辈,承蒙不弃,允观中子弟问道探讨,众弟子应恪守礼仪云云。
未说完,众弟子已一片轻哗,更有诸多女弟子羞红俏脸,不敢抬头。
剑灵细心扫视众人,心中轻叹。追索仙主之气远行至此,又是一场空。
于观中住下,剑灵欲休憩几日再上路。
玉虚观建于半山,虽不大,夜景却好。
剑灵信步而行,坐于大石。
月色清寒。
剑灵思索,是何出了差错,又该往何寻去。
不知多久,忽闻头上一道笑声传来:怎还赖在这儿不走了,叫我想溜回去睡觉都不成。
剑灵一惊,猛抬头。
一张璀璨笑脸便自树中倒挂下来。
夜此景,着实有些吓人。
剑灵却盯紧面前笑脸,刹那心跳怦然,怔怔不能语。
俊俏青年已自树上跳下,凑近剑灵细看,忽而哈哈大笑道,长得这般好看,原是个呆的!
剑灵似被青年眸中月色迷惑,一时鬼使神差,吻了上去。
双唇分离。
青年呆了好一会儿,忽轻道,原是这种人啊。
剑灵闻言惊醒,大为窘迫。
青年却转过身去,边走边挠头道,晚了,睡觉去吧。
留下剑灵捂唇惊骇,红透双颊,心道,这是怎么了。
翌日清晨,剑灵便向观中人询问,得知昨夜青年乃观中师叔辈,天赋甚佳却品行不良,女弟子对其多有倾心,却不见他对谁不端,倒叫观主寻不到理由逐他离开。
昨日集会,怕也是溜去何玩乐了。
拜访道长,剑灵表明愿助青年得成大道。众人皆惊,一面千恩万谢,一面私下疑惑,那小子何德何能,能得高人青眼。
只青年不领情。
几乎随时跟随的剑灵,叫他只觉累赘。
因了初见情境,青年时常捉弄剑灵,甚至玩笑轻吻。见剑灵微红脸颊并不排斥,便索性吻到轻喘才罢手。
即使听得冷言冷语,剑灵亦不动怒。青年虽不耐烦,却着实资质上佳,几句提点便能上进一步,让剑灵颇感欣慰。
那日青年晨醒,想起剑灵约他今日入山修炼,心道这高人既不愿收他为徒,又耐心教导可谓纵容,不知来历,意图不明,凭白扰了他安闲生活,一时气恼,翻身又睡过去。
饿醒,青年才知已过午饭时候。
高人等不到他自会回观,兴许日后也不会再来找他吧。
青年不再多想,溜进饭堂,师兄哈哈笑道,许久不见你此时来乞食了。
青年与他打趣,自顾取馒头吃,却听师兄又道,不与高人一道么,怎么他不来,午饭还为他热着。
青年愣神,抓起几个馒头冲出观外。
山中路远,待得九拐十八弯,青年早已汗湿衣襟。
远见剑灵侧影,青年舒了口气,却又顿住脚步。
剑灵远眺云海,神容清冷,一闪而逝的疲倦。
走近,青年不知如何开口。
剑灵缓道,来了就好。
青年道,为何。
剑灵道,我在这里等,你才会来。
青年笑道,我不来呢。
剑灵道,也会等。
青年不语。
剑灵继续道,因为是你。
云海如涛。
数月后,村中谣言四起,人心惶惶。
道是百年前被仙人击退的妖王出关,各妖魔闻风而动,已伤不少性命。
玉虚观主与诸道长合议,敲定降魔事宜,增派弟子护佑山村。
不料妖魔早一步攻上山来,玉虚观措手不及。
观主与道长拖住妖魔,令弟子尽速下山。逃脱弟子奔入村中告知危情,带领村人避难而去。
只青年立于空巷,思虑半晌,奔回山中。
妖魔肆虐,众道长气息奄奄,已难支撑。
青年不顾观主喝退,冲入敌中。
数月精修,青年法力大进,救出众道长,与妖魔首领战于一,却渐渐不敌。
为难当时,剑灵自不知何现身,一剑取下妖魔首级。
青年倚剑半跪,道,好剑法。
剑灵立于他身前,道,不及当年十一。
青年一惊。
剑灵神容复杂,道,吾之仙主,犹胜我百倍。你或许是他,或许不是他。愿与我一同求证么。
青年咽下血沫,笑道,有何代价。
剑灵道,成,一仙,败,一命。
玄女宫景色依旧。
剑灵带青年见过长须宫主。宫主早已了然,安排妥当。
玄女宫遍植玉兰,美如天宫。
青年却如有预感,日渐心忧。
剑灵已将前事与身份告知与他,自此无话,只是某夜抱了寝被入青年房中,道是两人被暖,绝无他意。
青年料想时日将近,轻叹一声,应下。
白日赏看云,夜中闲话天下,倒成两人平生最为闲适时光。
青年瞧得出剑灵眉心愁绪。他不说,他也不说。
青年也知剑灵睡相安分,只是睡熟了便爱往青年身边靠,仿佛隔着层被褥,便是他安心所在。他不说,他也不说。
某日,宫主寻青年一叙。
宫主道,汝应已知,若汝非剑灵仙主,便是魂飞魄散。
青年点头。
宫主道,寻错仙主早有先例,汝可想清楚了。
青年道,一朝成仙,方可荡尽妖魔,好过任凭生灵涂炭。无悔。
宫主沉默良久,道,汝可问过,他悔不悔。
青年一怔。
宫主道,他于数百年前大战中受伤过重,实已无剑灵之威,失却随护仙主资格。若汝为真仙,重入仙籍一刻,便有剑灵应天而生,随护身侧。而他,使命终结,便该随风消逝了。
青年惊震不得语。
宫主长叹而去,道,仪式定于十日后。汝不该回来的。
入夜。
青年闭目,长久不能眠。
剑灵有感,终问道,宫主说了什么么。
青年坐起,正色道,你明知你或会消逝于世。
剑灵亦坐起,道,是。
青年道,为何带我回来。
剑灵垂眸,苦笑道,我亦愿与你相伴尘世,然你看似不羁,却满心济世,我又怎能眼睁睁见你送命。
青年道,你喜欢我么。
剑灵惊起抬头,又立即撇开头去。
眸中炽烈,尽收青年眼底。
青年猛将剑灵压在榻上激吻。
比之前玩笑激烈数倍,亦温存数倍。
衣衫半退,青年堪堪收住欲念,道,若不愿,我不强求。
剑灵叹道,为何不愿,初见面你便说过,我原就是这种人。
青年一愣,笑道,误会。那是说我自己,面对个不相识还偷亲人的男人,怎还心生欢喜。
剑灵眸光震颤,抱住青年,终泣不成声。
十日后。
沐浴焚香,一切停备。
宫主于玄女像前贡香祝祷,青年与剑灵跪坐身后。
剑灵不觉昏昏欲睡,竟伏于一侧,沉沉睡去。
青年站起,对宫主一揖,道,多谢宫主履约。
宫主道,不悔?
青年道,十日缠绵,心愿已了。此行若败,我自消亡。若成,亦或死于妖王剑下。万幸归来,便自甘削去仙籍重入轮回,烦请宫主抹去他过往记忆,留存于世。
宫主摇头,道,迷香效力不过数时辰,抓紧了。
唱诵再起。
焚香三柱,仙香骤浓。
神驾天降,玄女亲临。
青年一身华衣玉冠,重入仙籍。
宫主沉声道,妖王已近,速去速回。
天空之上,青年与妖王对峙而笑。
妖王道,又是百年,看今朝谁胜一筹。
青年笑道,赐教。
飞沙走石,黑云蔽空。
玄女宫内,宫主远望,等待。
终于,青年一身血衣,腾云而来。
宫主舒一口气,上前扶住,道,如何。
青年道,又是平手。
宫主道,看来,汝已忆起前尘。
青年点头,道,再劳烦宫主。
宫主叹道,吾仍要再问一回,他剑灵之力早已消弭,若再将汝剩余仙力贯入,也不过多留百年于世。不若自此了断,汝重回仙界……
青年道,我既愿入轮回,余下仙力无用,不如给了他。况数百年前那场大战,若不是他舍身护我,我怕已无力重入轮回。他亦因此失却灵力,我又怎可弃之不顾。
宫主道,是放不下恩,还是放不下情。
青年笑,半晌才道,数百年前,我便知他情义。我无法回应,他亦从不说出口。他一命救我之时,我便知再舍不下他。
宫主长叹,道,汝真不悔么。
青年道,尽吾所能,为我愿为。
听罢,宫主仰天长笑,道,百年一轮回,皆是这同一句话,同一个抉择。吾便再帮汝一回罢。
玄女尊驾前,青年稽首。
玄女叹息,指捻法诀,送青年一程。
宫中,再无青年身影。
宫主道,又劳烦尊驾了。
玄女笑道,宫主亦是。
宫主亦笑,道,香茗已备。
一盏茶后,玄女告辞,道,百年再会。
仙香散去。
伏地剑灵惊坐起,恍然如梦。
长须宫主立于身侧,扶起剑灵。
剑灵惑道,这是何,我为何在此。
立于千丈崖上,宫主望向山中,剑灵身影已远。
抬头,宫主抚须远望。
天台之上,万顷云海。
轻道,百年后,再会。
之十二 七日樱
春日正暖。
樱飞舞,红衣灵自荧光中蜕变而出。
第一眼,是白衣青年俊朗面容,眸色如水,笑胜春风。
白衣青年抚了灵脸颊,开口。
七日后,请说爱我。
刹那,落成雨。
小院不大,四周遍植木药材,正是摇曳时候。
白衣青年执了灵手腕,沿圃小径缓步穿行,一个个说与他听。
此为牡丹,此为芍药,此为迎春,此为杜鹃。
回到起点,道一句,此为你之本命樱。
红衣灵抬头,洁白樱正始盛放。
灵轻抚樱树,惑道,好是好,只为何此为白樱,而我为红衣。
青年笑道,什么衣,我都喜欢。
灵赧然低头,不再相询。
小院尚有空屋,青年道是未及打扫,与灵暂时同住。
灵刚入凡间,久不能寐,却发觉身侧青年亦不成眠。
箍住灵腰身的手臂,生怕灵消逝一般。
第二日。
青年以培植木为生,很早便起。
灵换上寻常衣衫,一身红衣,俊眉修目。
青年细细教导,该几时施肥,几时浇水。
灵道,你便不怕我。
青年笑道,为何要怕,木如人,栽培时间越久,便越喜见其成。
灵心道,这凡人果真爱,问了句,你等了我多久。
青年但笑,半晌才道,很久。
灵轻道,怪不得。
青年坏笑追问,怪不得如何。
灵微红脸颊,转身便走。
留下青年轻笑不已。
一句呓语,随着轻笑浅浅飘散。
六日后,记得说爱我。
第三日。
一早,便有人声上得山来。
青年认得,是山下两名村妇,年过五旬,为各自亲人采药而来。
瞧得出青年待人甚好,村人也俱喜欢青年,一见灵在场,忙上前询问。
青年只道,是远房表弟,小住几日。
村妇道,怪不得,颇有相似气质。
青年与一位妇人前去采药,另一村妇留下与灵攀谈。
乡下妇人见识短,只会问些年纪功名,可有婚配。
灵随口应付,却听妇人叹道,你那表哥外貌性格皆一等,才学又高,只是没个定性,这几年相识女子那么些个,也没见他对谁真个有意思,但对女子却是每个都很好,愁得我们都不知该不该继续说媒。
老妇絮絮叨叨,青年已带着另一村妇回来。
送走来客,白衣青年瞧着灵脸色,已知不对。下午时分,果听灵扬眉道,他自会收拾空屋,各自安睡。
青年劝说无法,只得任他。
灵入了空屋,却觉窗明几净,倒似时常打扫,物什俱全,只待人入住。
入夜,青年在外好说歹说,灵依旧不开门。
青年道,已将被子扔下水,留我一夜。
青年道,已将枕头扔下水,留我一夜。
青年最后叹道,只好将你锁在里头,便不怕你丢了。
灵闻言惊怒,门扉一开,只见白衣青年抱着被子笑盈盈看他。
正要关门,却听青年道,给你的。
灵一顿。
青年已将被子塞进灵怀中,道,别冻着了。
灵一呆。
青年眨眨眼道,冻着了,就没力气说爱我了。
说完,青年转身离去,依旧笑胜春风。
灵怀拥棉被,心底没来由一阵暖意,再撒手不得。
第四日。
青年依旧早起。
灵去时,青年已将大半圃打理干净。
灵上前,却见昨日攀谈那村妇带着另一秀美少女走近青年,笑着介绍。
不知村妇说了什么,少女低头红了脸。
青年略显尴尬,推辞着什么,不经意瞧见灵在场。
灵叹息,走近。
村妇也不避嫌,犹问青年,是否仍未有意中人。
青年看着灵,思索良久,忽正色道,已有。
村妇少女皆惊。
灵亦惊,心念电转,抢在青年之前道,确实已有。
村妇道,谁?
灵指着自己道,我。
三人皆一怔,村妇最先大笑出声,道,没想小哥是个爱开玩笑的爽快性子。
目送村妇与少女离开,还是灵先开口,哼笑道,这姑娘挺好。
青年张了张口,仍是苦笑一声道,都挺好。
灵道,便无一人入得眼?
青年握了灵素手,沉眸道,恋上他人,倒便好了。
灵不解。
青年笑道,谁像你,至今不说爱我。
灵作势欲打,两人闹作一团。
第五日。
青年正午睡,灵信步中,却见可疑农夫正匆忙离开。
灵尾随其后,绕行山中许久,终至一寒贫农舍。
有老妇在屋外张望,一见人回,还未出声便连声咳嗽。
农夫赶紧上前唤娘,自包裹中取出灵芝。
老妇叹息,道这般好物,若得来不义,不要也罢。
农夫含泪道,只愿救娘一命,日后定会补偿原主。
灵感慨,不再追究盗草一事,返回山中。
山口,与寻来青年迎面相遇。
青年铁青了脸,不听灵言语,扯住灵往回走。
灵一路解释,青年只是不语。
灵无法,亦沉默。
回到小院,灵瞧见盛放白樱,忽惊道,你下山寻我,无人守园,若有人伤了白樱可如何是好。
青年道,你无事便好。
灵笑道,樱若有事,我又怎会无碍。
青年一愣,挠头而笑。
一分傻气,十分真挚。
正残阳似火,晚霞如枫。
灵心底亦似被夕阳层层撩起,不自禁贴过唇去,微闭上眼。
青年缓缓俯身。
蜻蜓点水。
已胜春浓。
第六日。
青年自书房步出,打理药材。
灵随后入书房收拾。
他知青年时常信笔而画,却从不知所画为何。
今日地上纸团比往日更多些,未被墨迹覆盖的笔迹亦更显烦躁。
灵忍不住摊开纸团,细细看去。
樱枝交缠。
一行小字,只辨得清一小部分。
本天界、违反、入凡间、不过七日、百年不得相见。
晚饭将尽,青年终忍不住道,又有何事。
灵不再掩饰,低头不语。
青年轻抚灵额头,叹道,说不出口便不说,还有时间。
闻言,灵忽怒而站起,回房。
青年无奈,收拾碗筷,打点其他,再看灵房门紧闭,苦笑一声也便早睡。
还未睡下,只听房门吱呀,灵已在身后。
青年讶然。
灵将怀中棉被往地上一扔,道,浸水了,不能睡。
青年瞧着地上水渍笑道,怎的这般生气,算我不好便罢。
灵道,你不留我么。
青年只好道,留。
灵抿唇,忽红了脸颊,直视青年道,你不要我么。
青年一怔,回望灵,眸色渐。
唇舌纠缠,指尖游走衣中,乱了两人气息。
零落一地衣衫。
青帐已暖,何问爱与不爱。
第七日。
日上三竿。
两人窝在被中,贪恋温暖。
灵道,要将小院修葺,宽敞明净些。
灵道,要在圃里开个荷塘,养些小鱼小虾。
灵道,要下山见见世面,同看江南水色,大漠风光。
灵道,要在园中遍种白樱,终老此间。
青年一一应道,好。
近午时,两人起身。
青年料理午炊,灵步入园中。
青年寻来,灵独立白樱树下。
飞如雪。
灵抚上樱树,道一句,开这般好,竟是要凋零了么。
青年苦笑。
灵回头。
青年再掩不住疲惫神容,泛红眼眶。
灵道,你早知的。若我活不过七日,又何必苦苦相待。
青年不语。
灵手中已幻出利斧,傲道,不若就此断去,好过永世纠葛。
青年已知无法劝阻,笑得凄凉,只道,也好。
灵举起利斧。
青年道,最后,能说与我听么。
灵闭眼,颤声一字,爱。
话落,利斧亦落。
刹那飞如雨。
灵却不觉疼痛,讶然睁眼,是白衣青年俊朗面容,眸色如水,笑胜春风。
青年抚了灵脸颊,开口。
这就好。
你予我爱,我予你自由。
语音未尽,白衣裹在白瓣中,消逝于风。
白衣青年,才竟是白樱灵。
障眼法随之消失,耀目红樱自枯萎白樱旁显现而出。
红衣灵一眼认出,这才是他本命之樱。
瘫坐于地,前尘旧事扑入脑海。
红白双樱,本天界奇葩,暗生情愫,违反天规,贬入凡间。若执意相恋,相守不过七日,百年不得相见。
灵伏地,不觉泪流。
已是第几世。
他想起曾惑道,好是好,只为何此为白樱,而我为红衣。
青年笑道,什么衣,我都喜欢。
他想起曾问了句,你等了我多久。
青年但笑道,很久。
他想起曾道,便无一人入得眼?
青年沉眸道,恋上他人,倒便好了。
他想起曾惊道,你下山寻我,无人守园,若有人伤了白樱可如何是好。
青年道,你无事便好。
他想起青年轻抚他额头,轻叹道,说不出口便不说,还有时间。
他想起青年道,也好。你予我爱,我予你自由。
山中岁月静好。
小院不大,四周遍植木药材。
几年,几十年,还是几百年。
村人都说山中红衣青年一表人才,对人又好,只是没见对哪家姑娘真在意。
春日正暖。
红衣青年洒扫空屋。
窗明几净,物什俱全,只待人入住。
入园探看,樱飞舞。
红衣青年将白樱以障眼法隐去。
白衣灵自荧光中蜕变而出。
第一眼,是红衣青年俊朗面容,眸色如水,笑胜春风。
红衣青年抚了灵脸颊,开口。
七日后,请说爱我。
刹那,落成雨。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