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快哉风――――江洋
第一章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
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
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
认得醉翁语,山色有中无。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
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
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水调歌头・快哉亭作》(宋・苏轼)
明晃晃的阳光照在宽阔的大道上,四下里一片浓绿,正是七月天时,乾坤明朗。
大道边上有个很大的茶棚,不少人在里面休息,瞧神情打扮,十个人里倒有五双是江湖人士,看来都是来给瑞雪山庄卢大掌门祝寿的。
也难怪,这瑞雪山庄近三十年来在武林中享有盛望,庄主卢义全身为双剑门的掌门,不但武功高强,更难得的是喜欢仗义疏财,武林中人谁有危难,卢庄主常常伸手相助,故得了个“卢春风”的美名,被称为江湖中少有的大善人。
瑞雪山庄财雄势大,在大江南北都有生意,门下弟子武功高强的不在少数,跟他们交好是肯定没错的,谁不想有个实力雄厚的靠山或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嘛。可如果得罪他们……嘿嘿,还是不要这么做的好。
人群忽然起了一阵骚动,有人在喊:“来了来了!”茶棚里的人都蜂拥而出,向大道上看――
只见大道上不急不徐驰来十余骑人马,当先一人宝蓝衣衫,腰悬长剑,年纪甚轻,面貌英朗俊美,身姿高大挺拔,更吸引人的是那一身的气度,雍容而威严,虽然面含着微笑,却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
“谁?那是谁?”有不认识的急忙问身边的人,那人翻个白眼,一副责他少见多怪的样子,不耐烦地道:“薛大公子!”
“哪个薛大公子?”
那人一瞪眼,道:“还能有哪个薛大公子?当然武林盟主薛宋薛大侠的大公子!”
“哦――原来是他!”问的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喃喃地道:“果然不错,果然……”
众人崇敬的目光追随着薛大公子一行渐行渐远,直到他们转了弯看不见了,才纷纷议论着回到茶棚。刚才过去的非只一人,但众人的眼光,毫无疑问地都盯在薛乘龙的身上,他的光芒如此强烈,以至于他身边的众随从,都被当作不存在了似的。
“大公子好气度,刚才他还向我们打招呼了呢!”有人兴奋地说。
“是啊是啊,大公子真乃人中龙凤,小小年纪,已经颇有薛盟主的大将之风了啊。”一个白须老者感慨着。
“虎父无犬子啊!”众人一同感叹,颇有当年曹操所作“生子当如孙仲谋”之慨。
薛家大公子,薛乘龙,年方二十岁,已经名震大江南北,十六岁出道,一剑击杀塞北食人魔,名声大噪,十八岁时又独自挑破太行十二山寨,使这盘距一方为恶十数载的强盗窝风流云散,不仅三省百姓额首称庆,连官府也大松了一口气,为此薛大公子被百姓暗中供奉者不计其数,直如神仙下凡一般。
瑞雪山庄中从内到外布置得喜气洋洋,门人弟子个个新衣新帽,彬彬有礼地迎接宾客,客人送的寿礼在大厅中堆得如小山一般,寿星公满面春风,正在大厅中同薛乘龙客套。
瑞雪山庄财力雄厚,双剑门的武功也自有过人之,掌门卢义全极热衷于名望,多年来仗义疏财,广交武林同道,口碑颇佳。今天难得武林盟主派自己的大公子做为代表前来祝寿,这面子给得可是够大的,卢掌门乐得嘴都合不上了,满面红光,笑声如同洪钟一般。
薛乘龙是代表父亲前来,所以年纪虽轻,却被推坐了首位,他气度平和,居高位而不显傲气,一派谦和地跟几位武林前辈叙话,态度虽然恭敬,却半点也不折损他的光芒和气势,如同一位礼贤下士的君主,亲切地在抚慰他的群臣。
寿仪正式开始,堂前歌功颂德,一片溢美之声,瑞雪山庄子弟按辈分给掌门人行礼拜寿,一批下去,一批又上来,正热闹间,忽然有人小声说:“三夫人怎么出来了?”
寿星公卢义全也看到了,自己从不出房门的三夫人全身稿素,携着自己6岁的小儿子缓缓走上了堂前。
卢掌门愣了一下,觉得这场合她出来颇有不妥,但人既然已经来了,也不好斥责,扬起笑脸刚想说话,却见三夫人冷冷瞟了他一眼,这眼光竟利得像刀一样,让卢掌门心头一寒,张了张嘴,竟然没说出话来。
众目睽睽之下,三夫人径直走到首席之前,袅袅娜娜,行下礼去,却道:“扬州孤女莫秋莲,有重大冤情,请各位侠义之士为小女子做主。”
声音虽轻柔悦耳,听者却都觉得身上微微一寒,这女子的口气之中,含有无尽的悲愤,令人不由得心生怜悯。
席上众人面面相觑,均觉此事蹊跷,卢掌门五十大寿,他的三夫人却一身素白,如同披麻带孝一般上堂来喊冤,这是唱的哪一出?只有瑞雪山庄的人知道,这三夫人是十年前被卢掌门从江南救回来的,她的家人已尽数死于匪徒之手,她自从嫁了卢掌门,从来都一身白衣,是为亲人守孝的意思。
“秋莲!你这是做什么!”卢掌门修养再好,这时也沉不住气了。
三夫人猛地抬头,愤怒地盯着他,咬牙切齿地道:“小女子莫秋莲,正是要告卢义全卢大掌门,谋财害命、杀死我全家十一口,又霸占我十年!”此言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诺大的厅堂内顿时一片混乱,几十张桌上数百人交相议论,有惊讶不已的,有怒斥诽谤的,有幸灾乐祸的,有茫然失措的,表情各异,不一而足。
首席上坐的都是武林中德高望重的几位前辈,唯一的年轻人又是武林盟主的公子,唯有他们不动声色,炯炯的目光,看看莫秋莲,又望向卢掌门。
卢掌门额上挂满冷汗,怒道:“秋莲,你不好好在屋里养病,到这里来做什么?”不待他再多示意,左右早有弟子拥上来要架走莫秋莲,莫秋莲抓着幼子,向前一扑,一齐跪倒在薛乘龙脚下,哭道:“小女子忍辱多年,只为能够报得家仇,如今好不容易有说话的机会,各位都是武林中成名的侠士,难道就听任小女子冤沉大海,永无昭雪之日么?”
她哭得梨带雨,见者无不心软,薛乘龙自不能坐视不理,轻轻一拂袖,一股柔和的劲风挡开了要去抓她的两名瑞雪山庄弟子,微笑道:“事出有因,不如听她把话说完,如是有人恶意中伤卢掌门,各位前辈定不会袖手旁观的,是不是?”他态度温和,似是对着旁边的几位武林前辈商量。
几位武林前辈互视一眼,均道:“正是如此!”
身材肥胖的南山散翁心肠最软,俯下身子对莫秋莲道:“你可要想好了,如果是恶意诽谤,在这大厅广众之下撒谎,我们可不能包庇你。”
莫秋莲拭了泪,坚定地道:“小女子若有半句谎言,天打雷霹!”
众人都是一惊,望向卢掌门的眼光中,就复杂了起来。
卢掌门强自镇定,道:“我这小妾素有疯疾,说话办事常有错乱,失礼之,还请各位见谅。”厉声道:“还不把她拉下去!”
几名弟子扑上来又欲拖拉莫秋莲,薛乘龙心中不快,微笑着转头道:“卢掌门,您是认为在座的这几位前辈会误听谗言么?还是认为小侄不够资格听闻此事?”
他言语虽然温和,责备之意却表露无疑,席上那几位武林名宿也面露不悦之意,卢义全顿时心中一震,背上汗如雨下,只得道:“我是怕她疯言疯语,冲撞了各位贵客,既然如此,就让她说说,是非黑白,自有公断。”说罢一使眼色,那几名弟子犹豫了一下,终于退开一边。
南山散翁擦了擦胖脸上的汗水,道:“是啊,是非黑白,自有公断,秋莲哪,你就说吧。”
莫秋莲悲愤地道:“小女子本是扬州人氏,家中经营茶叶生意,父母兄弟俱全,生活平安富足,谁承想十年前因财生祸,全家十一口被人杀害,家财尽失,唯有小女子侥幸被卢义全所救,带回山东,小女子孤苦无依,走投无路,又感激卢掌门相救之德,便嫁了给他。”
南山散翁点了点头,道:“英雄救美,舍身相报,这也合情合理啊。”他素来我行我素,说话办事出人意表,厅上气氛虽然紧张,众人听了他这话还是有点忍俊不禁。
莫秋莲落下泪来,道:“如果真是这样,那还有什么冤情可说?小女子近十年来一直对卢掌门感恩戴德,还求他为我全家报仇,谁承想知人知面不知心,前不久我才知道,原来害我全家性命、谋我家财产的,正是这禽兽不如的卢义全!”她猛地站了起来,如玉一般的柔荑直指卢掌门,全身颤抖着,面色凌厉,眼光中如欲喷出火来一般。她身边的幼儿被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伸手抓住母亲的衣襟,抱住她的腿。
众人虽有心理准备,但听这面貌娇美的少妇如此厉声指责,还是身上寒毛一竖。
卢掌门面如土色,强笑道:“秋莲,你这病是越来越重了!”看着小儿子哭得可怜,他俯下身来道:“小琏,到爹爹这儿来。”孩子抽噎着望了望他,又望望自己的娘,还是紧紧抓着娘的衣裳没有撒手。
莫秋莲冷笑了一声,道:“你杀我全家,为的是谋我们家的财产,留下我,也不过是为了我这容貌罢了,可怜我被你这人面兽心的恶人骗了这许多年,如今才知道竟是与杀害全家的凶手同床共枕近十年,你让我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爹娘!”她声音尖厉,神色凄凉,众人心中都有不忍之情,许多人都暗中怀疑,难道卢掌门真的做过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卢掌门忍无可忍地大喝一声,道:“够了!当年我怜你孤苦,收留你,爱惜你,你脑子有病我也一直容忍你,没想到你今日竟被人利用,破坏卢某的声誉,哼!我卢义全做事无愧于天地,岂能容你们如此谄害!”他口气一转,又道:“秋莲,我知道你是被人利用了,你说,是谁指使你诽谤我的?”
莫秋莲仰天大笑,状似疯狂,指着他道:“你现在还是一幅假惺惺的嘴脸,真是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薛乘龙与几位武林名宿互视一眼,不置一词,还是南山散翁咳嗽了一声道:“秋莲哪,空口无凭,你怎么知道是卢掌门害你全家呢?”
莫秋莲冷冷地道:“不只是我们家,他卢义全谋害他人取得钱财早有多起,你们只知这瑞雪山庄富甲一方,可这诺大的财富从何而来?”
卢掌门全身一震,大笑道:“我瑞雪山庄数代豪富,在南北都有生意经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更何况我卢义全并不是刻薄钻营之徒,瑞雪山庄扶危济困,江湖上谁不知晓?”此言一出,大厅中倒有八成以上的人点头赞同,怀疑的眼光再投向莫秋莲。
莫秋莲咬着嘴唇,只是冷冷地笑,道:“好一个扶危济困的大侠,那可有人知道这风光一面的背后?”她向前两步,伸手从怀中取出一物,恭恭敬敬地递到薛乘龙的面前,道:“薛公子,您请看看这本帐册,看完之后,自然就明白了。”上座众人,虽然薛乘龙年纪最轻,但以位份而言,却是他最高,所以这重要的物证,当然送到了他的手上。
突然斜刺里一股锐风扑到,接着砰的一声大响,一个瑞雪山庄的弟子飞跃过众人头顶,摔在厅外台阶之下,原来刚才他想扑上来抢那本帐册,被坐在薛乘龙一边的铁掌大侠黄石朴一掌给掀翻了出去。
“卢老弟,真金不怕火炼,你这是做什么?难道怀疑我们几个会做事不公么?”南山散翁见事情古怪,对卢义全说话就不那么客气了。
薛乘龙微微一笑,道:“卢掌门,您刚才不是说过么,是非自有公断,有我和诸位前辈在这里,您可以放心,无论什么霄小想要诬陷您,必不能得逞。”他气度从容,侃侃而谈,却不由自主地令人信服,只因这话是他说出来的――是薛大公子薛乘龙说出来,就让人不能不信。
他一发话,卢义全自然不敢再有异议,只得道:“正是,我行得正做得直,所怕何来?”口气虽硬,脸色却有些苍白。
薛乘龙不再说话,翻开帐页来看,他一目十行,然而脸色却凝重了起来,看不到三分之一,掩卷长叹了一声。
南山散翁性急,忙问:“怎么样?”
薛乘龙无语,把帐册递了给他,南山散翁忙翻开来看,其余几人也凑了过去,一看之下,都大吃了一惊。原来这本帐册记载了几十年来瑞雪山庄暗中谋取不义之财的全部事件,条理清楚,显是一本内部帐册,看时间应该是从卢义全接掌瑞雪山庄的时候开始的,在座众人与他交好的不少,都认得他的笔迹,这本帐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是卢义全自己所记的。翻到十年之前,帐页上赫然写着“十一月初七,扬州莫家,得银七万五千二百两,金四千两,白玉一双,名人字画四十三张……”南山散翁一边看,一边大声念了出来,听者无不动容。
至于这些财物以何种手段得来?已无庸细表。
众人的眼光望向卢义全,他已是面如死灰,身体微微颤抖,咬牙叫道:“有人谄害我!有人谄害我!这莫秋莲是受人指使谄害我!”
然而事实俱在,这帐册上不只这一条,林林总总,不下百件,其中有数件大案都是武林中广为人知的,瑞雪山庄这些年来着实做过不少这类的事件,外界也并不是丝毫不知,只不过穷文富武,武林豪强做些强横之事,实在不算什么新鲜事,只不过杀人害命手段如此狠毒,又被人这样当场揭穿,自是无法抵赖。而身为武林侠义代表的各位贺客,也断无不管之理。
薛乘龙叹息一声,缓缓立起身来,沉声道:“卢掌门,此事你有何解释?”
卢义全早已乱了方寸,亢声道:“我是被人谄害的!薛盟主定会为我主持公道!”
南山散翁摇头道:“老卢,你这话可就不对了,这明明是你自己记的帐,害了人一家子,还强占人家闺女十来年,你可也够黑的。”此话一出,厅中顿时一片议论之声,人人均有鄙夷之色,瑞雪山庄诸人却面有惭色。
薛乘龙沉吟道:“此事还需进一步查实,我与众位前辈要把这证物及莫氏带走,再公选几位事公平的武林人士出来主持调查,待真相大白之时,再做定论。”
南山散翁等人一力赞成,莫秋莲带泪磕下头去,道:“小女子谢过众位侠士义助之德,莫家冤死的十一条性命在九泉之下也必含笑!”立起身来,她又指着卢掌门的鼻子骂道:“恶贼!你也有今日!我必令你身败名裂,为枉死的冤魂复仇!”
卢义全大怒,抬掌击去,众人没想到他会当众行凶,薛乘龙等人急忙阻止,却见莫秋莲口喷鲜血,向后倒去,被人扶起时,已气绝身亡。
众人没料到卢义全竟然会当众行凶,看来他是丑事遭人揭穿,已是转寰不得,恼羞成怒之下,杀人灭口。
“小少爷!小少爷!”突然卢家的一个下人扑上前去,扶起小少爷呼叫,刚才大家只顾注意莫秋莲,没发现小孩也倒了下去,只见那孩子面色发青,已经断了气,咽喉上插着一支小小的钢镖,镖头发黑,显是喂有巨毒。
是谁?对这样的小孩子都下毒手?
不少人都认得这支钢镖,正是卢义全平日所使的暗器,顿时讨伐声四起,原本还持怀疑态度的一些人,也都同声斥责卢义全,虎毒不食子,他竟杀妻害子,真是禽兽也不如了!
卢义全四面楚歌,颜面全失,心知再也无法挽回,长叹了一声,道:“罢了,都是我利欲熏心,瞒着家人弟子做出了这种恶行,再无面目为人师长,只有以死谢罪!”说罢抽剑自刎,众弟子相救不及,刹那间已尸横就地。
这件事变起唐突,卢家三人相继而死,寿筵转眼间变成了灵堂,大家都觉得心里满不是滋味,一时肃然无语。
卢义全临死时的那几句话,其实是为门人弟子开脱,在场众人心知肚明:这样的事他一个人怎么做得出来?他为了保全瑞雪山庄的声誉,不得不以死谢罪,只是不想事态再度扩大,把整个瑞雪山庄毁于一旦而已。
一场声势浩大的祝寿惨淡收场,卢义全身死名裂,瑞雪山庄风光不再,薛乘龙与几位年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商议之后,决定将卢义全的这本帐册暂时送往腾龙堡,由武林盟主薛宋保存,慢慢进行清查,以维护武林正义。卢义全既然已自杀谢罪,他以往的恶行,也就不再追究,双剑门不受牵连,只需将来拿出部分财物对各家残留的苦主进行适当的补偿便可。
商量既罢,前来祝寿的各路人马纷纷离开,一时间各种议论之声流传江湖。
第二章
蛙声阵阵,荷香隐隐,碧水苑中流水潺潺,绿柳成荫,把酷热的暑气全部隔绝,高大的房屋爬满了青翠的长藤,一室清凉。
这是济南府金弹子刘老太公的宅子中最清凉的一小院,历来是太公自己避暑用的,此时却用来招待佳宾――薛大公子。
刘家的几位小姐都是既美貌又有武功的,平素颇有艳名,这时顾不得娇羞,纷纷在碧水苑外走动张望,只盼能够让心上人一睹自己的芳容。
可惜,苑中静悄悄的,除了几个钉子一般站在那里的侍卫,连个走动的人影都没有。
薛乘龙轻轻摇着手里的碧玉盏,看酸梅汤中的小冰珠互相碰撞,发出轻微悦耳的叮咚之声,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觉得这几件事有什么联系吗?”
“看似没有,其实不然。”答话的人凝神思考,缓缓地道:“第一件是一个月前,瑞雪山庄卢义全,被自己的三夫人当面控告灭门劫财,身败名裂,自杀而死,这件事当时咱们在场;第二件是十五日前,洛阳金枪王家长子王秉义成亲,喜堂上被人指控强占他人之妻,杀死本夫,又贿赂官府脱罪,人证物证俱全,结果新娘含愤而走,婚事告吹,王家在数百贺喜的客人面前声名扫地,王秉义当晚自杀自亡;第三件是八日前大同府形意拳谢家,谢老掌门七十大寿,宾客满堂之时被人揭露四十年前以卑鄙手段暗杀自己师兄,从而得以接掌形意拳掌门之位,谢老掌门颜色大变,无言以对,摒退门人弟子,闭门不出,当晚即被人发现死于静室之中,全身无伤,应是自绝经脉而死,留有遗书,只一个‘悔’字,当是自认其罪了,他门下弟子都觉得面目无光,另一支的弟子趁机挑衅,形意拳内乱已经开始。”
薛乘龙啜了一口酸梅汤,淡淡地道:“这几件事发生得如此密集,应该不是偶然。”
“对,而且时机选择得都是恰到好,高朋满座之时当众揭穿,人证物证俱全,让人丝毫无法抵赖,手段高明啊!”答话之人慨然道。
“这些证据,可都不是轻易能够得来的呢。”
“正是,就是这一点让人生疑,卢义全那本帐册,按理说是绝不可能落入第二人之手的,更别说是他刻意要隐瞒的三夫人莫秋莲了,那莫氏一届弱质女流,并不工于心计,怎么可能得到这样重要的物证?一定是别人给她的,还有,当日卢义全愤而杀妻,我就跟在公子身旁,亲眼看到卢义全的掌力打在莫氏的身上,绝对不足以一掌毕命,而莫氏喷血而亡,倒像是事先服了毒药所致,只是这毒下得巧妙,竟使人全看不出什么异状。”当时他曾亲自验看过莫氏的尸体,发现死者所喷鲜血红得异常,断定是服毒所致,然而却验不出究竟是何种毒药,甚至不能肯定是中毒身亡,此种诡异现象,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只是那个孩子可惜了。”薛乘龙叹息了一声。
“是啊,都说卢义全杀妻害子,禽兽不如,他被自杀谢罪,一方面是被帐册之事所逼,为保全瑞雪山庄的名誉,另一方面也是被当时的情况所迫――众目睽睽之下杀妻灭子,只怕再没人肯信他半句话了,叫他想狡辩都没有一丝机会,生机断得一干二净,真是厉害啊!”
“嗯?”薛乘龙转过头来,问道:“子容,你这么说是认定此事有幕后主使了?”
“那当然!”严子容摇了摇折扇,不以为然地道:“这件事太明显了,那孩子绝对是跟莫氏一样,被人暗害,而栽赃给卢义全,只不过当时咱们那么多人在场,竟没一个看出是谁暗中下的手,也算是丢脸之极了!”他扇了几下手里的扇子,啪地一声把折扇合上,站了起来,在屋中转了两圈,抬眼望着薛乘龙。
薛乘龙微笑着望他,没有说话。
严子容立在窗前,默默思考了一会儿,回过头来,问道:“公子,依你说,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
薛乘龙失笑,道:“我哪有那么神,什么都会知道。”
严子容微微一笑道:“什么事要能逃过公子你的眼去,那也是天下奇闻了!”
薛乘龙看他一眼,没有搭话。
严子容又道:“公子这几年见事越发准确,这是事实,可不是我胡夸,盟主他老人家也常赞赏大公子你呢。”
薛乘龙微笑道:“子容兄最近这马屁功倒是见长了。”
严子容展颜道:“公子也不必过谦。”
薛乘龙道:“其实很简单,你只想着可能是别人下的手,而我却注意到……”说到这里,他叹息了一声。
“不是别人?那是谁下的手?”
“子容,人都说虎毒不食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仇恨能让一个母亲杀死她的亲生儿子呢?”
严子容心里微微一寒,疑惑地问:“你是说莫秋莲……”
“是她杀了自己,和她的的儿子。”
“可她不会武功啊!” 严子容喃喃地道,实在想不到那么柔弱的一个少妇,竟然能狠心杀死自己的幼子。
“她服的毒叫丹矽,是西域特有的毒物,中原罕见,毒镖是用一种机括发出的,不需要她有武功。”薛乘龙淡淡地道,当日他检查尸体的时候,早注意到了这几点,只不过没有说出来而已,死者已矣,没必要让她再担上恶名,那莫秋莲狠心杀死自己的独生子,必是恨卢义全已经恨到了极,宁可连儿子一同毒死,也不肯给他卢家留后。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严子容用扇子敲了敲头,眼光却又瞟向了薛乘龙。
“因为她们不死,就不足以逼死卢义全。”
严子容默默考虑了一会儿,明白当时的情况确实如此,如果她们母子不死,卢义全未必会被迫自杀,这件事虽然已经真相披露,但要想要双剑门掌门的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设下这陷阱的人,心机当真是狠毒,不给人留一丝转折的余地。
再想到其它的两件事,无一不是如此,当事人在大厅广众面前身败名裂,不得不饮恨自尽,连带着家族门庭都面目无光,江湖人最重的就是面子,颜面扫尽而不得不自杀,这可真比直接被杀还让人难以忍受。
“会是谁跟他们有仇呢?”
“为什么一定是有仇呢?”
“没仇的话为什么要这样做?况且那些重要的证据,绝不是轻易可以得到的,揭露的时机,也是费尽心机选择的,如果不是有不共戴天的仇怨,真难以想象谁会费这么大的力气做这种事。”
“可是谁会跟这些武林名门都有仇呢?”薛乘龙着重了那个“都”字,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对啊。” 严子容恍然道:“这些事情并不是独立的,莫非说……”
门外有人轻扣了两下门,禀报道:“公子,有密报。”
严子容道:“送进来。”
外面进来一个待卫,递上火漆密封的一封密信,严子容伸手取过,打开了封印,抽出信笺,递给薛乘龙。
薛乘龙看了几眼,道:“果不其然。”然后把信递给了严子容。
严子容一看,惊道:“金陵齐家!”
薛乘龙道:“我们这些天就在注意各地的消息,首要的就是监视各大门派中,最近有重要事件的门派。金陵飞剑门齐家从昨天开始是五年一的例行聚会,南北两宗商量下一任掌门的归属问题,果然就出了事。”
“南北两宗依惯例比武争掌门之位,南宗胜出,现任掌门南宗齐澈禅连掌门之位,不料北宗齐洪指控齐澈暗中修炼魔血神功,以至功力猛增,齐澈拒不承认,后与齐洪交手时突然狂性大发,伤数人后逃逸,齐洪重伤不治,随即毙命,南北二宗混战,死伤数十人,据知情者证实,导致齐澈发狂的,正是魔血神功。” 严子容念完,叹息了一声道:“这魔血神功是百年前就被武林中公论为邪派功功的,正派弟子严禁习练,金陵齐家也是白道中成名的大家了,齐澈身为掌门,怎么会去修炼这种邪恶的功夫!”
“急功近利,齐澈为了保住掌门之位,怕已是不择手段了。”薛乘龙淡淡地道。
“是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去年我路过金陵,齐掌门对我好生礼遇,看起来那样光明磊落的一位长者,竟然会暗中修炼那种……”他摇了摇头,颇为不齿。
魔血神功是修炼者生饮未成年童子的鲜血练功,被采血者死得痛苦不堪,每炼成一重功力,少说也要害死十人,十重魔功之下,血流成河,最是邪恶不过,武林中一旦发现修习这种邪功者,正义之士必会群起而攻之。只不过,谁也没想到江南武林中声誉极佳的齐澈,竟然会暗中修习,据情报所示,他控制不了体内真气而发狂,那最少也应该是修炼到五重以上的功力了,所害之童子之多,可想而知。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薛乘龙手指轻叩桌面,沉吟道:“下一个应该是谁?”
严子容看了看手中的信,缓缓将它揉在一起,沉声道:“不管是谁,如果像齐澈这种人,死有余辜!”摊开手来,薄薄的信纸已化为粉末。
此后消息不断传来,武林中有名望的门派或世家,不时传出丑闻,轻者令门派蒙羞,重者逼得当事者自杀以谢罪,武林中名门正派均栗栗而危,严格约束门下子弟,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而黑道各派则欢欣鼓舞,大肆嘲笑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白道人物,一时间江湖中风起云涌,正消魔长。
其实不论黑道白道,江湖人刀头舔血,哪个是真正一尘不染的?被人抓住点把柄真是太容易了,可究竟是什么人在暗中操纵这一切呢?又为什么专挑平素名望甚高、自诩正人君子的白道人物来下手呢?他们攻击的不是某个门派或某个人,而是整个的白道武林,这就令人不能容忍了――令向来以武林正道自居的白道人士所无法容忍!
身为武林盟主的腾龙堡堡主薛宋,自然派得出人手调查。
薛乘龙奉父命出马主持调查,他人虽年轻,却极精明强干,又善交际、重义气,在武林中人缘极佳,不论黑道白道,都要卖他几分面子,然而查来查去,却发现总人有快他一步,消灭了一些证据。
而且,在调查过程中,他还发现,竟然有人在挑战武林盟主的威望。
此时已是秋末,潇潇的秋雨绵绵不绝,不仅武林中是多事之秋,丑闻仍在不时传出,连普通百姓的生活,也被异于常年的秋雨打乱了。
从黄河直到淮河,多河流行汛,黄河沿岸多决口,百姓流离失所者众多。
这一日薛乘龙一行来到开封,看到满城的灾民,官府虽有救济,但受灾者众,实在救助不过来,扶老携幼、无家可归、伤病哀号者满街都是,景象凄凉。
薛乘龙心下不忍,主动捐出数千两银子,随行众人也纷纷解囊,开封武林人士听闻之后,也陆续捐钱捐物,带动了一股武林侠士捐助灾民的热潮,只不过灾民为数众多,而且缺乏妥善的管理,这些捐助杯水车薪,只聊胜于无而已。
薛乘龙本是路过,见此情景,触动了侠义之心,干脆停下来插手救助事务,他年纪虽轻,但已在江湖上历练了数年,行事自有威仪,别人看着武林盟主薛宋的金面,自然对他敬上三分,一呼百应之下,不数日间,已将灾民问题基本上稳定了下来。
这日他来到城外一粥棚视察,发现来领粥的人少了很多,灾民寄居的一破庙原本人满为患,现在却基本上已经空了,再一问,附近的许多灾民正在离去,据说是前往洛阳。
薛乘龙心中奇怪,洛阳跟开封一样,都有灾民大量涌入,按理说情况不会比这里好上多少,为什么这些人要舍近求远,跑到那里去呢?
手下人迅速调查之后报告上来,原来洛阳最近有人正在大力赈灾,不仅施钱舍物,而且有名医看诊,免费舍药,那大夫更非比寻常,乃是人送外号“阎王敌”的薛神医――这名号的意思是连阎王抢人都抢不过他。
薛乘龙颇感兴味,这薛神医他也是久闻其名的,大约十年前他就开始行医,并没有固定在某一,而是游转南北,他医术极高,性情梗直,更有一个奇特之使他在武林中闻名遐迩,那就是――他从不救治江湖中人。
江湖人打打杀杀是常事,受伤挂彩更是频发,所以医生的重要性就更彰显,武林中的名医大多武功不高,却能一呼百应,就是因为他们能够救伤治病,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用到他们。
所以然,如果能够为武林中人治病救伤,那么这个大夫的身价便会倍增,名与利不请自来。可是,竟然就有这么反其道而行的人物――“阎王敌”薛飞,医术通神,却从一出道就打明了招牌,绝不给任何武林中人看病。
虽然薛飞行事奇特,但他的医术之高是举世公认的,多年来行医于大江南北,被他救过性命的人不计其数,他又从不刻意藏私,广收门徒,从他学医者众多,门人弟子遍及各省。
救死扶伤,医德卓著,性情沉稳,广受爱戴,是对这位薛神医的最贴切评述。
薛乘龙与严子容等随行众人商议了一下,反正开封这里的事已经稳定下来,大家对这位薛神医都非常好奇,就一同起身前往洛阳,去看看这位“阎王敌”又有什么惊人之举。
第三章
洛阳城外十里坡,是一片翠竹丛生的山野,一向杳无人烟,最近却突然热闹起来。
一专为灾民搭建的茅舍在山野间罗棋布,虽是临时建成,但细看之下却殊非草草,茅舍间隔合理,巷道井然,犹如秩序严谨的营房一般,专门从山上引来的清泉顺山势而下,蜿蜒流过各个区域,暂住在这里的灾民都严格遵守规定,泉水只供取用,而用过的污水及垃圾等,另有专人以木桶收走,保证了山上数千人都能用上洁净的泉水,杜绝了病疫的发生。
每天早晨,在营区中心的白色大帐之外,排满了前来求医的人,不仅有灾民,还有许多是洛阳城城中以及附近的病人,听说阎王敌薛神医在此坐诊,纷纷前来求医问药。
薛神医以及他门下的数十名弟子,每天从日出直忙到日暮,十里坡上人流络绎不绝,直比城中集市还要热闹。
薛乘龙带同严子容和数名手下来到时,对眼前的景象颇感惊奇。
“子容,你看这些茅舍,排布得如何?”
“嗯,出乎意料。”严子容在马上支起身子,眺望了一下,又道:“竟是合着奇门五行建布而成,看来这薛神医腹中很有韬略啊!”
另一名随从齐正道:“公子,那薛神医向来不给江湖中人看病,咱们是就这么上去,还是要找个其它的名头?”
薛乘龙笑道:“走吧,咱们又不是来看病,去会会我们薛姓本家的神医,用不着另找因头,子容,礼物都带齐了吧?”
“带了,都照你的安排,还多备了些呢。”
“好,礼多人不怪,走吧。”
一行人策马上山,离白色大帐蓬还有数十丈远的时候,薛乘龙率先下了马,牵着坐骑向前走去。
严子容等知道这是尊敬薛神医的意思,立即都下了马,恭恭敬敬跟在他后头步行。
两座白帐外都排着等待就医的队伍,东边一列队伍很长,西边一列则人数不多。
两条队伍人数相差挺悬殊的,严子容走过东边队列外,顺口向一个胖子问道:“老兄,这边排的人这么多,为什么不到那边去?”
“不能去的,薛神医对来看病的人分为两种,灾民是不收费的,其他病人就要收费。”
“哦?”严子容有趣地望了望两边,果然东边一列人衣着整洁,态度平和,当是附近前来就医的百姓;而西边一列则衣着破旧,面有疲色,一看便知是灾民了。
“为什么灾民来看病的这么少呢?”
“他们都住在这里,重病的不用走来,薛神医会亲自去看诊的,药也会有人送去,我们这些外来的人就得亲自排队了。”
“哦,这样啊,人家大夫都嫌贫爱富的,这薛神医倒是反其道而行之。”
“可不,那些穷人看病不但不用排队,连医药钱都分文不收的。”胖子叹了口气,擦了擦胖脸上的汗水,这时似乎觉得自己还不如是个穷光蛋呢。
“那这穷富怎么分?有人管吗?”
“没有,只要自觉前往两个不同的大帐中就医就行。”
“咦?随便排吗?”
“嗯。”
“那你说这两队人里头有没有鱼目混珠的?”严子容有趣地问道,朝胖子挤了挤眼,笑嘻嘻地道:“何必这么辛苦,换件衣服排那边不就行了?还不用钱。”
胖子瞪了他一眼,道:“谁敢!你是不知道,只要那薛神医用眼睛在你身上扫一下,你就觉得从里到外、从骨头到皮都被他看透了一样!不论是病况还是什么,都逃不过他老人家的法眼!”
严子容吐了吐舌头,笑道:“这么神哪!”
“那当然,要不怎么叫阎王敌呢!”胖子的口气掩不住的崇敬,望了望远的白帐,整理了一下衣服,继续认真地等候。
严子容收起笑容,沉思了一下,快步向已经走远的薛乘龙一行人追了上去。
两座白色大帐相连的地方,另有一座小帐,白围红顶,帐帘紧闭。
齐正向人一打听,原来薛神医就在这座小帐中,病人进入大帐后,自有薛神医的弟子们接待诊治,如有疑难病症理不了的,才引到大帐与小帐相通之,由薛神医亲自置,所以薛神医足不出帐,就同时理了两边的患者。
薛乘龙在离小帐数步外立住脚步,齐正快步趋前,双手捧着大红泥金的拜贴,朗声道:“金龙剑薛乘龙求见薛神医。”
他服从薛乘龙的指示,不得以武林盟主之子的身份来自报家门,以免有仗势欺人之嫌,所以用了武林同道送的一个外号,只因薛乘龙所使的长剑与众不同,乃是以纯金加精钢铸造而成,剑身印有一条张牙舞爪的飞龙,因此得名“金龙剑”。
从帐内出来一名小僮,低眉垂眼,说道:“先生不会客。”
齐正愣了一下,还是头一遇到有人给薛乘龙吃闭门羹呢,他回头望了薛乘龙一眼,见他面带微笑,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才定了定神,回头对小僮道:“劳烦你再通禀一声,我们是远道而来,不为求医,只求见薛先生一面,问候致敬,我们公子得知薛先生义救灾民,非常感佩,特地送来一些薄礼,都是给灾民用的,还望薛先生笑纳。”
小僮抬眼看了看他们身后,远数辆大车装满了东西,可不能算是薄礼了。他沉吟了一下,道:“请稍候。”回身进帐去了。
不片刻又走出来,微笑道:“多谢各位的义举,薛先生说都收下了,请到下边茶舍用茶。”
齐正不悦道:“我们远道而来,难道薛先生竟吝于赐见一面么?”口气不由得有些加重。
小僮不急不恼,微笑道:“薛先生忙于救死扶伤,并不是怠慢贵客,想来各位都是侠义之士,定然能够见谅。”说罢一指两座大帐外所排的长龙,含笑不语。
齐正顿时哑口无言,回头看看薛乘龙。
薛乘龙展颜一笑,朗声道:“久闻薛先生慈悲心肠,刚正不阿,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薛乘龙感佩在心,恰好在下与薛先生同姓同宗,自然倍觉亲近,今日前来并不为别事,只求拜见先生一面,以慰我们崇敬之心,还望先生能够应允。”
他朗声说来,不急不燥,也不显出内功,端的是中正平和,态度诚恳、语气恭敬,却恰好使帐中能够清楚地听到。
僮子犹豫了一下,帐中一个雄浑的男子声音道:“不敢枉受公子敬重,请进来一见。”
僮子听说,这才打起帐帘,薛乘龙微微一笑,迈步进帐,一抬头,只见这帐中空空如也,只在靠近大帐的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盘膝端坐在地毯上,背朝着帐门,他的面前,有两道各一人多宽的缝隙通向两边大帐,正有一位老妇人被人扶着坐在东边的帐口,伸出手来放在矮几上给薛神医把脉。
薛乘龙只看到他的背影,便在心中暗暗喝了声彩――这人气度从容,虽只见背影,却如渊停岳峙一般,端是的大丈夫气概!
薛飞并未回头,接着诊视面前的老妇,不时问询两句,然后口述了药方,大帐中侍候的弟子急忙记下,然后扶持着老妇起身离去。那老婆婆一叠连声地道着谢,颤微微地走了。
薛飞回过身来,也不起立,仍是盘膝坐着,淡淡地道:“薛大公子远来,请恕在下未曾远迎。”
薛乘龙心中一震,拱手为礼,含笑道:“薛先生客气了。”心想:原来你早知道我是谁了。又道:“乘龙路过此地,知道先生在此义诊,心中仰慕,特地前来拜望,并带来一些赈灾物品,以供先生驱用。”
薛神医今年不过四十左右的样子,浓眉大眼,相貌端正,身材魁伟,气势威严。身上一件宝蓝色衣衫,做工虽然精致,却是粗布质地,显得非常朴素。
两人一坐一站,相距数步,帐中除了薛飞所坐的地毯外空无一物,薛飞也并没有叫薛乘龙坐下详谈的意思,只淡淡地道:“有劳了,此地的灾民必会感激薛大公子的义举,我会令人告诉他们这是谁送来的。”
薛乘龙脸上一红,薛飞这话倒像说他是来沽名钓誉似的,忙道:“不必了,先生的义举天下皆知,乘龙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何足挂齿?”
薛飞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薛某替灾民谢过公子,此间事务烦忙,恕不远送。”说罢,转过身去朝向大帐,早有弟子带领病患坐在对面地毯上静候,见他转过来,忙躬身行礼,薛飞便又开始问诊。
薛乘龙被晾在当地,心下吃惊,脸上笑意却丝毫未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算做告辞,转身出帐。
严子容、齐正等人正等在帐外,见他片刻即出,都面带疑问,薛乘龙淡淡地道:“把带来的东西留下,咱们走吧。”
众人以他马首是瞻,立即安排好了财物的交接,一行人肃然离去。
直到下了山,严子容才道:“公子,听说那薛飞是向来不见武林中人的,今倒破例见了公子。”他察言观色,见薛乘龙面沉似水,便知他碰了钉子,这样说不过是帮他挽回点面子罢了。
“他不过是想亲眼看看我罢了,想来是他还从未亲自见过我。”薛乘龙淡淡地道,刚才见面时间虽短,但薛飞锐利的眼光已经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之意。
当然,他也在观察对方,这薛飞看起来老实木讷,一向以行医为名,不显武功,实则他本人武功修为应该是极高的,两边太阳穴饱满,双目神采奕奕,宝光内敛,不怒而威,实在也是个厉害的角色。
不过,他为什么放出话来绝不收治江湖中人呢?这其中有什么隐情?
薛乘龙沉思中,一行人离开了十里坡,进入洛阳城中,投了客店。
第二日关于薛飞的资料就都摆在薛乘龙的桌子上了,他仔细看了将近一个时辰,严子容陪伴在侧。
正午时分,齐正推门进来,道:“公子,您吩咐的事情均已办妥:十里坡上已经布好了探子,负责建造十里坡灾民住房的工头也找到了,调查结果是:薛飞是一个半月之前来到此地,出重金招募能工巧匠,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建好了九百九十间草房,同时引来了山泉。”
“三天!”严子容忍不住惊呼了一声,道:“那么大一片住宅哩!就算是草舍,也费工不少的!”
齐正瞪他一眼,怪他打断了自己的汇报,又接道:“第四日开始便接收灾民入住,免费供应食宿医药,还开了学堂,不是那种教读书的学堂,而是教各种技艺,比如木工、厨师、缝纫等等,都是些普通人可以谋生的技能,有愿意学一技之长的人都可以去学,也是免费的。”
“啧啧,这薛神医还真是与众不同啊,连这个都管。”严子容又插嘴道。
“现在山上共住着八百一十二户人家,无家的灾民数人同住,也算一户,共有人口六千七百五十九人,每日里吃穿的费可着实不小,虽有不少洛阳城中大户人家以及其它人的捐助,但薛神医自己每日也要拿出百两黄金贴补,管帐的是他手下一名弟子,名叫白石。”
“大手笔,每天百两黄金,一个多月岂不是得掉几千两黄金?那可是数万两银子啊!这薛大夫哪来的这么多钱?”严子容摇了摇头,心中纳罕。
“每日来就诊的四乡百姓有多少?”薛乘龙问道。
“基本上每日都不下百人。”
“医金如何?”
“现在无法查到具体数字,不过据对部分看过病的人调查,基本上大病收银百两左右,小病收银十两左右,药品也不贵,甚至比普通市面上的还便宜,效果却好得多,不少人都是买很多成药回去,分给亲戚朋友们用。”
“这么说就算每天收五千两银子,也不过勉强维持收支平衡罢了,那这薛神医图的是什么呢?”严子容喃喃地道。
薛乘龙拍了拍桌上的卷宗,道:“他图的是名,不是利。不过有名自然就有利,二者密不可分。”他已看完了全部的调查,对薛飞有了相当全面的认识,在武林盟主的手下,有专门的消息网络,做起秘密调查来雷厉风行,这也是保证薛宋数年来稳坐盟主宝座的秘密武器之一。
薛飞从十一年前出道,行迹遍及大江南北,以行医为业,因其医术精湛,名气日噪。他性格宽厚,从不藏私,广收门徒,数年来门人不下数百,其中医术精湛者亦有数十人,分散在各地行医,同时亦为他扬名,故尔薛飞的名望如日中天,在很多地方的普通百姓之中,可能有不知道当朝皇帝是谁的,却没有不知道薛神医的!
他虽不肯为武林中人治病,但他们不会武功的家眷亲属却不在此列,谁没有个三亲六故?谁能肯定自己没有用得着薛神医的地方?既然如此,自然要给他留三分面子,所以即使在武林之中,他的名望也已差不多直追武林盟主薛宋了。更有甚者,还有人以为他们都是姓薛,说不定是什么亲戚关系呢。
薛乘龙默默沉思,他没想到几年间的情况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四年前他初出道时,薛宋曾安排他认真研究过当时的江湖及朝野状况,以便统观全局。那时的薛飞,名气还没有这么大,做事也还没有这么招摇,给人的感觉,不过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大夫罢了。
薛飞向来不与武林有什么瓜葛,所以薛宋并没有太注意过他,薛乘龙这几年在父亲的安排下行走江湖,关注的也多是江湖中事,孰料时移事易,如今的薛飞,竟然已经有了诺大的感召力量,单从他一言出口,即有数百人日夜奋战,三天建成近千间房舍就可见一斑了。
身为武林盟主,居然对这种情况没有及时注意到,可算百密一疏了,薛乘龙心想,父亲大概又要生一回气了。
“公子,这薛飞如此重名而轻利,当是有所图谋了?还有,他哪来的那么多金钱来支持自己的善举呢?”严子容刚才跟着看了部分卷宗,知道薛飞除了行医,还在各地建立了许多善堂,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寡老弱,单只这一项,每年就所费不赀。虽然他行医可收取医金,但如此巨大的开销,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的。
“他的背后,一定还有人支持。”薛乘龙缓缓地道:“而且从他十一年前出道开始,才有人知道薛飞其人,至于他从何而来,医术师从何人,武功师从何人等等,都是一团迷雾。”
严子容惊道:“薛飞会武功?”
“是,而且造诣极高。”薛乘龙顿了一下,又道:“绝不在我之下。”
严子容与齐正对视了一眼,均觉惊讶,这可从来没听人说过,当时与薛飞见面时只有薛乘龙进入了小帐,他们都没有见到。
“那他为什么宣称绝不给武林中人治病?这不是自相矛盾吗?”齐正也觉得不解。
严子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有什么矛盾的?他又不用给自己治病!”
薛乘龙一笑,道:“举凡才能出众之人难免有点特殊的癖好,无可厚非。”沉吟了一下,又道:“不过这薛神医确实有些高莫测,看来咱们以前都疏忽他了。”
严子容与齐正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对这位薛神医的好奇心,越发的重了起来。
第四章
接下来的调查更是让人大吃一惊。
薛飞不仅精于医道,还时常聚众讲学布道,他所传扬的内容不是经史子集,而是普通的人生道理,教人向善。
他信奉佛教,虽未出家,却持长斋,并定期向信徒们宣讲佛理,他所讲的近于禅宗一脉,注重入世修练,劝人行善积德,所以非常受人爱戴,许多人原本是他的病人,后来就变成了他的信徒,时日一长,追随者日渐增多,下至贩夫走卒,上至王侯公卿,遍及各个阶层,亦遍布全国各地。
薛飞和他的弟子们并不热衷名利,也不刻意结交武林中人,甚至还公开回避,然而他们行医布道,信服者众,许多武林人士或其家人、朋友被医好之后,都对他信服效命,不知不觉中,他已对武林中众多的门派或人物产生了相当的影响力,这无形中是很大的一股势力,涉及黑白两道。虽然到目前为止他还从未动用过这股势力,但以他的威望,只要登高一呼,势必响应者众,影响力绝对不容小觑!
薛乘龙还发现,这位“阎王敌”薛飞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单纯,他身后有很大的迷雾。
他从哪来?师承何人?为什么有诺大的财力济世救人?
一切都无法解释清楚,但没有人怀疑他,或者说即便有人怀疑他,也被私心杂念所驱使,为他做掩护,谁也不敢动他。
表面上,他是一个淡泊名利的大夫,慈悲心肠的修道之人,而实际上呢?
并不是那么简单。
有证据表明,许多武林事务,都或多或少地被薛飞所左右,他本人沉默内向,除行医布道之外,从不爱引人注意,但确实有不少线索都指向他,证明是他在暗中影响了事情的发展。
在调查的过程中,薛乘龙确定,他的背后一定还有指使者,然而再查下去,却又一时查不出什么了。
转眼间薛乘龙一行在洛阳已经停留了半月之久,十里坡的情况他们已经摸得清清楚楚,但对于薛飞本人的了解则毫无进展。
这日薛乘龙接到一份贴子,原来洛阳城中著名的武师何大刀要金盆洗手,仪式定在明日正午举行,请武林同道前往观礼。
严子容奇怪地道:“何大刀年方四十出头,春秋正盛,又向来争强好胜,怎么会突然金盆洗手呢?”
这何大刀本名何胜德,性子暴躁,擅使一口金背大环刀,重达六十斤,是洛阳城中有名的镖师,行走江湖已有二十余年,常好与人比斗,不论胜负,从不认输,是条出了名的硬汉。
不过此人虽然鲁莽,倒也光明磊落,在江湖上口碑不错,他金盆洗手的日子,四方来宾不下百人,薛乘龙一行也准时前来,自是被当作贵宾迎了进去。
薛乘龙一边品茶,一边打量了一下何大刀,见他身形依旧魁梧挺拔,只是脸色有点苍白,好似大病初愈一般,原先的那股霸气,已经消散了大半,身上穿绸着缎的,不再像从前走镖时的剽悍利落,倒似是要面团团做起富家翁来了。
何大刀是个直性子,历来是仰慕薛乘龙之父薛宋的,对薛乘龙着实地客套了一番。
薛乘龙态度随和,谈笑风生,知他是个大孝子,又特地问候了他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并送上提前备好的礼物。果然何大刀非常高兴,感激地道了谢,说道自己的老娘一切都好,现在还经常上戏园子看戏呢。
天将正午,何大刀的弟子们捧上香案,何大刀恭恭敬敬地祭拜了天地祖师,然后转过身来面朝前来观礼的武林同道,朗声道:“我何大刀自从十八岁出道,走南闯北,已有二十四年,行事凭的是良心,绝不欺压弱小,绝不伤天害理,而今事出有因,决定金盆洗手,从此退出江湖,我这金狮镖局,就由我的大弟子王朝盛接掌,还望各位武林同道给面子,今后多多关照,大刀这里先行谢过了!”说罢团团一礼,众人也都还礼,说些场面话,有弟子捧上盛了清水的铜盆。
按江湖规矩,江湖中人一旦金盆洗手,便是正式退出了这个是非圈子,从前的种种恩怨,都一笔勾销,如果有人不肯放弃寻仇的,应当在他金盆洗手之前提出,双方自行解决,如果已经当众行过了金盆洗手的仪式,那么任何人不得再向他寻仇,他亦不得再介入江湖中事,否则便是犯了众怒,武林同道绝不会袖手旁观。
可是,一旦退出江湖,任你有多高的武功也不得再行施展,绝不允许插手任何江湖事物,这对于雄心勃勃的习武之人来说,直与提前入了坟墓毫无两样,所以除了一些特殊的情况之外,谁也不会轻言洗手。
况且,一般想要金盆洗手者最少也要提前数月通知八方的武林同道,并召开相当隆重的仪式,像何大刀这样仓促行事的,还从来没有过呢。
何大刀雄纠纠住当院里一站,瞪着大眼睛环视一周,见无任何人反对,心下感慨,暗地里却又叹了口气,将一双大手缓缓浸入清水之中,洗了一洗。
在这种关键时刻无人与他为难,也说明何大刀平素行事还是有分寸的,没结下什么不可解的仇怨,否则此时就不会这么太平无事了――这数月来武林中但凡有什么重要的集会,总是让人提心吊胆,生怕什么时候就突然有人跳出来指控你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让人当众下不来台,轻者颜面扫地,重者性命不保!
仪式已毕,众人都被延请入席,何大刀背后没了那柄数十年从不离身的大环刀,离了这数十载风里来雨里去的江湖,难免百感交集,对众人频频敬酒,喝到最后,倒是他自己先醉得人事不知了。
回到客栈,薛乘龙与齐正等人闲聊,齐正叹息道:“想不到何大刀居然也金盆洗手了,听说当年盟主与他相交时,都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彼此都很佩服对方的武功的,他比盟主还小五六岁呢,居然就退隐江湖了,真不可思议啊!”
严子容道:“我看他倒不是自愿退出的。”
齐正忙问:“怎么?”
严子容转头向薛乘龙道:“公子,何大刀退隐之事必有内情,你说呢?”
薛乘龙点头道:“何大刀性格豪爽,是个热血之人,又最是好勇斗狠,在江湖上才是如鱼得水,他此时退出,应当是有难言之隐。”何大刀金盆洗手时脸色晦暗,双目无神,显得并不情愿,这些情况,薛乘龙眼睛雪亮,自然看得清楚。
齐正道:“听说数日前他跟苗疆的鬼难缠比武,双方都受了重伤,当时都有人说他肯定活不成了,不料现在倒像没事人儿似的。”
严子容也道:“是啊,我专门找人打听过了,当时何大刀差点儿把鬼难缠劈成了两半,不过自己也中了奇毒,找遍了洛阳左右的名医,都束手无策,家里连棺材都准备好了两副。”
齐正问道:“怎么是两副棺材?”
严子容道:“那何大刀事母至孝,何老太太年轻守寡,只他这一个独生儿子,爱逾性命,若他真有个三长两短,只怕老太太也就随着去了。”
众人都“哦“了一声,摇头叹息。
齐正又道:“咦,那他怎么突然又好了?不是说药石无治了么?难道说是薛神医……”他没有说下去,因为虽然薛神医就在洛阳城外,但由于他早就放出话来绝不给武林中人治病,,而且不仅是他本人,连他门下的弟子,也是严令不得救助武林中人的,这个规矩世人皆知,他一言九鼎,当然不可能食言。
可是除他之外,谁有这个本事解得了鬼难缠所下的奇毒呢?要知道这个阴阳怪气的鬼难缠在武林中招摇了十数年,还从没人敢真正与他为难,并不是畏惧他有什么过人的武功,实则都是怕他的毒药而已。
薛乘龙思索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微微一笑,却道:“今晚月明星稀,咱们去城外的立马峰赏月如何?”
众人微觉奇怪,但他身边这数名亲随向来对薛乘龙惟命是从,自是点头应允,没有半句疑议,只有严子容嘴角噙笑,一幅高莫测的样子。
傍晚时分,一行人在城中著名的太白楼喝酒,他们坐的是雅间,正在吃喝闲聊,忽听旁边一个雅间里有人在吵闹,一个宏亮的嗓门大声嚷着:“我就是看到观音菩萨现身了!你们怎么都不信?!”那人喊得理直气壮,薛乘龙这边的众人却都面露微笑。
江湖人刀头舔血,对神鬼之说信是信的,但不全信,尤其是菩萨显灵、天神露面之类,更全当做是无稽之谈。
齐正咧嘴一笑,喝了口酒,又去挟菜,却见严子容面含微笑,神态颇为暧昧。
“你那是什么表情?”
“关你什么事?”
“难道你真信那什么菩萨显灵?”
“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世间的事,本就难说得紧。”
“哼!”齐正不屑地瞪了他一眼,又向薛乘龙道:“公子你说呢?”
薛乘龙还未说话,隔壁那个大嗓门又嚷道:“你们才见鬼了哩!那么白的月亮,照得像白昼一般,我怎么可能看错?”
好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起哄,那人兀自不平,坚称自己看到了观音菩萨现身,浑身发出白光,旁边还有数名护卫哩,手里都拿着长刀!
这下大家更是哄堂大笑,都说谁见过观世音菩萨还带着带刀侍卫的!难道不该是金童玉女么?
这下那人有点张口结舌,答不上来,却翻来覆去,一口咬定自己见的就是白衣观音,如若不是,怎么会全身放光?又怎么会那么美?
有人笑道:“老抠你是想美人想疯了,谁让你平时那么抠,每个月才去找一回女人,快去怡香院找你的老相好吧!”
被称做老抠的人大怒,骂道:“混帐东西,菩萨也是亵渎得的?快洗洗你那臭嘴!”
“咦,既然你亲眼见过,那就说说观音菩萨究竟长什么样子?跟画儿里画的一样不一样?”
又有人也急急地叫:“对啊,快说说看,那观音菩萨是男是女?我娘讲观世音菩萨是女的,可庙里的和尚又说是男的,真正弄不清楚!”
众人也都好奇,催他快讲,老抠却没了声息,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我……我没看到她的脸……”
众人顿时一片哄笑,连齐正他们也都忍俊不禁,老抠却又亢声叫道:“菩萨脸上蒙着白纱,我离得又远,自然看不清楚,人家是神仙,怎么能让凡夫俗子偷看了去?!况且我当时赶紧跪下了,心想快快磕头许个愿,兴许今年就能转运了呢!”
众人喷笑,又都讥讽他异想天开,老抠却道:“反正那就是观音菩萨!单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度,就肯定不是凡人!”
“那后来呢?”
“后来我磕完头、许好了愿爬起来,他们就都不见了。”
“不见了?”
“是啊,要不怎么说是神仙呢?就在山头那里,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那不是菩萨乘云而去还能是什么?”老抠振振有辞,别人一时倒没了反驳的话,就又取笑他胡说八道。
隔壁吵吵闹闹的,再没什么正经话,渐渐的话题就转到别去了,齐正想着那老抠讲的故事,颇觉好笑,看了一眼薛乘龙,却见他也面带微笑,好象若有所知似的,微觉奇怪,便问:“公子,难道你认为他说的不是假话?”
薛乘龙爽然一笑,道:“世间奇异之事层出不穷,没有亲眼所见之前,谁也不能说那是真是假。”
齐正点头赞同道:“正是。”忽然又觉得薛乘龙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不由得又看了他一眼,薛乘龙却面带微笑,岔开了话题。
是夜,薛乘龙一行数人出城十里,来到立马峰,这是个并不陡峭的小山峰,风景却颇有可观之,更难得的是山路宽而坡道缓,可以乘马而上,直至顶峰,立马其上,附近百里的风光一览无余,端的是令人心怀大畅,故尔得名立马峰。
刚到半山腰,路边闪出一名黑衣人,向薛乘龙叉手一礼。
薛乘龙略一点头,那人道:“公子,地形已经探好,请随我来。”说罢转身引路,一行人策马跟上,斜刺里穿向侧面一座小峰,这边山路要险得多,不多时马匹已不能行,大家弃马徒步,施展轻功,登上顶峰。
此并不开阔,巨石嶙峋,林草茂密,地势比主峰略低一点,却可将对面主峰一览无余。
薛乘龙带领大家在林边坐下,隐蔽在长草之中,透过草木间隙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的主峰,而远却看不到这里伏得有人。
齐正等人默默无言地陪在薛乘龙身边,他们跟随薛乘龙时日已久,彼此早有默契,知道公子带领大家来此定有缘故,他既不说,别人也就不问。
只有严子容兴味盎然地眺望着对峰,目光不时在峰上峰下流连,似乎在着急地等待着什么。
“喂!”齐正悄悄扯了扯严子容的衣袖,轻声问道:“你在看什么?”
“看月亮啊。”严子容笑嘻嘻地道。
齐正瞪他一眼,心想:往山底下看月亮?你糊弄谁啊?!
东张西望之间,一轮明月已悄悄从东面峰后升起,皎皎的月华似水银铺泄,山野间一片清辉,晚风徐来,带着林木的幽香,沁人肺腑。
天地一片静谧,虫鸣蛙唱与天簌之声遥相应和,夜间的山岭,依然是一派生机勃勃。
不知不觉时光流逝,月移树影,已将近三更了。
“来了!”严子容轻呼一声,大家忙向对面看去,只见刚才还空荡荡的立马峰上,忽然出现了数道白色的人影。
齐正眼光锐利,已看清对面共是十二骑人马,马上乘客一式白色长袍,衣摆飘飞,却不像中土样式,头上还带着白色的头巾。
“公子,是西域人?”严子容小声地问。
薛乘龙点了点头,认真地观察对面的情况。
只见那些人下了马,散开来在峰顶巡视了一遍。此时月白风清,天地旷然,山间杳无人迹,只有这一群突出其来的白衣人往来如飞,形如鬼魅。
“公子?”齐正心中疑惑,轻轻地叫了薛乘龙一声,却见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对面山峰,知道事情定然不同寻常,于是不再说话,也集中精力开始观察。
第五章
片刻之后,蹄声清脆,另有五匹马闪电般奔上峰来,齐正认出那是上好的大宛良驹,身高腿长,体态优美,登山峰如履平地,煞是轻松。
“好马!”他心里赞叹了一声,再看马上乘客,却吃了一惊。
其中四人跟先来的那些人一样,白色长袍,白色头巾,腰悬弯刀,行动中刀身上流光闪烁,似是有宝石镶嵌。而被他们护卫在中间的,则是一个通身雪白的人影。
这五人一出现,先来的那十二人立即聚拢回来,拜伏在地,那四人先下了马,其中一人跪伏在地,居中那匹马上的人踏在他的身上,走下马来。
不知怎么的,齐正眼光望着那人的时候,只觉得呼吸都有瞬时的停止――那是……那是什么人?
是人么?
他也是一身白衣,头巾式样虽与其他人类似,却在正中镶了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即使在月光之下,也闪烁出夺目的光华。他的头巾上多了一层白纱,直垂至胸,使得他从头到脚,连头发都不露出半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完全无从辨别。
他的周身在月光下反射出淡淡的光华,直似是他本人在放射光芒一般,散发出一股圣洁的气息,令人不敢逼视。
周围的人均已匍匐在地,似是在行大礼,那白衣人轻盈地走了几步,来到立马峰的最高,站上一块平坦的大石,缓缓伸出双臂,朝向碧空中的明月。
他身形修长,姿态优雅,山风拂动了他的衣袍,那衣料不知是什么材质,竟轻盈得如同流云一般,宽大的衣摆随风飘扬,直似要飞了起来一般。
齐正只觉得头脑间一片空白,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对面峰顶的那个人,心里竟在盼望着他下一刻便会飞向空中!
天外飞仙!
这是他潜意识中唯一的想法。
忽然那些伏在地上的人也都跪起身来,举起双臂朝向月亮,同声唱起歌来,音调舒缓而悠长,充满异域风情,却又与天籁之声隐隐相和,异常的和谐。
虽听不出唱的是什么,但他们那如同梵唱的歌声,使人的心都跟着静了下来、放松了下来,似乎通过这种柔和的声音,与无形中的大道产生了交融,与自然合为了一体。
那歌声并无大的起伏,曲调反反复复,似乎永无止境,莫名地使人产生了一种恒久的感觉,似乎他们就要这样唱到地老天荒,而时间同时也停滞了一般。
碧空如洗,一轮圆月皎洁如玉,明净的清辉铺洒向大地,温柔地照拂着裉去红尘的世界,一切都恢复了宁静与清澈,正如那个在光华下伸出双臂的白色人影,那么优美、那么圣洁,月华仿佛与他本人融为了一体,他的全身笼罩着珍珠般蒙胧的光晕,已经分不清是月光照亮了他,还是他自身发出了这淡淡的光华。
观世音菩萨!
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如果说有一个形象能够比拟他此时的模样,只能是那佛经里、画像里倍受人敬爱的观世音菩萨!
不知过了多久,等齐正回过神来的时候,对面峰顶已经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地的清辉,大石的影子斜斜地拖在地上,四更天已过。
他大梦初醒一般喘了口气,回顾四周,周围的人也跟他差不多的模样,都还沉浸在震惊和迷茫之中,对自己刚才看到的景象不敢置信。
薛乘龙面带微笑,镇定自若地站了起来,道:“走吧。”
齐正跳起身来,问道:“公子,那些是什么人?”他当然不会真的以为是什么菩萨显灵,只不过这群西域人透着神秘,实是让人捉摸不清。
“前几天咱们调查的时候,就发现了洛阳附近这几个月经常出现这样的现象,月圆之夜,山峰之颠,菩萨显灵,现在看起来,只是一群西域人在此拜月,这可能是一种外族的宗教仪式,至于那个蒙面纱的人,可能是他们中的圣者。”薛乘龙从小受到父亲严格的培养,除武功之外,涉猎广泛,知识渊博,对西域这些宗教也略有所知。
“什么是圣者?看那些人五体投地的样子,简直是在拜佛了嘛!”齐正惊叹着,虽然他也对那白衣人产生了不可名状的崇敬之情,但想到那些西域人无与伦比的毕恭毕敬的样子,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在他们的宗教里,圣者就相当于佛教中的佛和菩萨了,只不过他们也是活着的,被当做神一样供奉。”薛乘龙淡淡地道,心里也在为刚才所见的情况激动,虽然数日前就知道了这件事,但亲眼看到还是震憾不小。那白衣人飘逸出尘的形象,在他脑海中留下了的烙印,现在想起来,还是那样清晰,连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历历在目。
他是谁呢?
看身形应该是个很年轻的男子,他走路的姿态优雅无比,但看得出不具武功,除此之外,就什么也猜不出来了。
“子容呢?”齐正忽然发现不见了严子容,忙问道。
“他带人跟踪下去了。”
“哦,他也早知道了?”齐正想到严子容那莫测高的笑容,有点悻悻的。
薛乘龙看他一眼,微笑道:“前几天我们接到的密报,正好你出去查薛飞的事了,所以没听到,子容说先不告诉你,想让你震惊一下。”
齐正恼火地道:“我才没觉得震惊哩!不就是几个会武功的西域人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其实他还真的被震惊到了,这样奇异的事情,可不是经常能遇到的啊!
几人默默地下了侧峰,峰下守着马匹的护卫迎了上来,恰好严子容带着几名护卫也从林边转了过来。
“喂,怎么样?没追上吗?”齐正性急地问道。
“他们不止一伙人呢。”严子容难得的满面严肃,向薛乘龙道:“公子,我们才追踪了不远,忽然被另一伙骑马的西域人拦截了,一共六个人,他们也不主动攻击,只是拦住我们,不论我们说什么话,他们都装聋作哑,一言不发,直到我们后退,他们也就调转马头走了。他们的马很快,我们追赶不及。”
“他们有没有显露武功?”薛乘龙问道。
“没有,不过清一色的使一种弯刀,二尺多长,像个大大的月牙,刀柄上镶了宝石,刀鞘上缠金嵌玉的,公子,这伙人还真有钱哪!”严子容笑嘻嘻地道。
齐正也道:“就是,那个蒙面的人头巾上镶了一块红宝石,离那么远都能看得出是块价值连城的宝物,还有他的马鞍上好象也都是宝石和玉石,到亮闪闪的,多亏现在是晚上,要是白天走在大街上,还不得把人的眼都耀了啊!”
严子容也道:“太张扬了,怪不得他们只有晚上才出来。”
薛乘龙翻身上马,道:“他们晚上出来可不是因为这个,应该是在练功或者是举行某种仪式,你忘了他们总是在月圆之夜才出现吗?”
“正是,不知道他们这是什么教?西域人又为什么会跑到咱们中原来?”齐正兴致勃勃地问道,跟着上了马,一行人纵马向洛阳城方向奔去。
回到城中,天已亮了,虽然众人都是一夜未眠,但情绪兴奋,谁都睡不着,又聚在薛乘龙房里议论起来。
从探到的情况上看,这伙西域人应该也是两个多月前来到此地的,跟薛飞来的时间差不多,他们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呢?他们总是昼伏夜出,在洛阳附近的山中出没,从不与任何人来往,行踪飘忽,每当有人试图接近他们,总被武功高强的护卫阻拦,他们从不伤人,甚至从不说话,只是不许任何人靠近。
“真是奇怪啊!”严子容用扇柄轻轻敲着下巴,神往地道:“不过那个少年可真是美如天仙哪!”
齐正瞪他一眼,道:“你怎知是个少年?说不定是女的呢。”
“他走路时优雅而端庄,并没有女子的婀娜,你平时又不注意女人,当然看不出来了。”严子容嘲笑地道。
齐正脸上一红,他素来对女人敬而远之,实在是因为他家里有个厉害的母亲,还有三个厉害的姐姐,弄得他跟他父亲一样,对女子好生崇敬,避之唯恐不远。
“那也不能说他美如天仙,你又看不到他的脸。”
严子容叹了口气,道:“那样的仪态,怎么可能不美?造物的恩宠,往往是不公平的,有的人既美又聪明,有的人就既丑又笨拙。”
齐正拧起了眉头,似乎觉得他在骂自己,却又不能自己往他话套里钻,只好干咽了一口唾沫,转过头不看他,向薛乘龙道:“公子,其它还查出什么情况吗?”
薛乘龙道:“只向前追溯到将三四个月之前,在其它地方也有人见到过他们,同样是毫无接触。以咱们的人脉,居然也查不出更多的情况了,看来这些人还真有些神秘莫测,不知他们究竟为何而来,对中原武林有何居心,咱们可要留神了。”他是真的被调起了兴趣,认真地开始着手布置,想找出这伙人的来龙去脉。
最近武林中出现的奇事太多,从时间上看,恰好应该是这些西域人出现在中原之后的事,难道说这中间有什么联系?一想到久查无果的事情有了转机,大家都兴奋起来,七嘴八舌地纷纷议论,然后薛乘龙布置了一系列的侦察计划,众人领命而去。
然而那些西域人却忽然没了任何消息,就像夜晚的露珠,天一亮就蒸发了一样,在人间毫无踪迹可循。
可他们总得住在什么地方吧?总得吃饭吧?数十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完全隐形?就算人藏起来了,那几十匹好马可也不易隐藏吧?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天终于有手下报了上来,在城西三十里有一大庄院,最近购买的食物草料等突然增多,而且有许多牛羊肉等平时很少买的东西。
薛乘龙听罢汇报,问道:“那宅子是谁家的产业?”
“是金狮镖局的产业。”
“何大刀的宅院?”严子容奇怪地问道:“何大刀住那边吗?”
“没有,那里平素是用来养马的,还住了一些趟子手,不过半个月前突然把全部的人手都撤出来了,说是把宅子借给了人,现在里面住的什么人,谁也不知道,东西都是金狮镖局的人代买的,然后送到后院门外,自有人接进去,据说是一些穿白衣服的人,也不说话,只打手势。”
“就是他们了!”齐正兴奋地叫道:“原来藏在那里,不过他们怎么跟何大刀扯上关系的呢?”
薛乘龙沉思了一下,又吩咐人去再打听细一些,并从何家人入手,查出内情。
这日薛乘龙请何大刀的独生子何大壮喝酒,齐正和严子容做陪。四人年岁相当,义气相投,很快就融洽了起来。
何大壮其实名叫何培阳,只因他跟他爹一样长得虎背熊腰,非常壮硕,所以人送外号何大壮,现在知道他本名的反倒不多了。他早就仰慕薛乘龙,知他年少而武功超卓,身为武林盟主的独子却喜欢礼贤下士,在江湖上声誉颇高。今番结交,果然薛乘龙亲切随和,一点也不摆架子,与他心目中的形象非常吻合,而严子容活泼开朗,齐正磊落端庄,也都是他喜欢的类型,四个人相见恨晚,兴高采烈地喝酒,谈笑风生。
何大壮干了一碗酒,赞道:“大公子真是好本事,这小酒馆藏在这样的小巷子里,连我这本地人都不知道,你居然找得到,佩服啊佩服!这三十年陈的女儿红,便是太白楼里都没有这么地道的货色!”
薛乘龙笑道:“藏龙卧虎之地所在多有,就看你有没有心想找了。往往越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越有宝物可寻。”
何大壮哈哈一笑,又干一碗酒,道:“正是,好酒不怕巷子,下我也要专往小巷子里去钻,看有没有奇遇。”
“奇遇肯定是会有的。”严子容笑容可掬地帮他满上酒,道:“比如兄弟我,前几天就碰到神仙了呢。”
何大壮奇道:“神仙?”
“是啊,白衣的观音菩萨。”
何大壮面色一变,停下了筷子,还未答话,齐正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摇头道:“什么菩萨显灵,都是村夫愚妇们胡乱谣传的罢了,这世上又哪有什么神佛?都是骗人的。”
何大壮摇了摇头,似有不同意见,张了张嘴,却又没说话,只低头又喝了一大口酒。
严子容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微笑道:“何世兄,你却给评评理看,这世上有没有菩萨的?”
何大壮眨了眨眼睛,他是个直性之人,不善说谎,便道:“菩萨么……也许有罢?”
齐正朗声大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大壮老弟,我还当你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哩,怎么也像那些没见识的妇人似的,还信什么神仙下凡,哈哈,真正是无稽之谈!”
何大壮听了这话怎能不怒?猛地跳了起来,叫道:“胡说!我……我……我……”连说了几个“我”字,却又住了口,气哼哼地坐了下来,抢过严子容面前的酒碗,一口气灌了下去,喝得急了,酒水淋淋漓漓地顺着脖子洒了一身。他“纭钡匾簧把酒碗顿在桌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薛乘龙奇道:“大壮,你怎么了?就算不同意齐正的话,也不用这么生气啊,我也正觉奇怪呢,子容非说他见到了白衣的观音菩萨下凡,齐正坚决不信,我倒有些拿不定主意。”说着给众人又倒了一轮酒,何大壮和齐正都谢过了接下。
严子容叫道:“我指天发誓,就是亲眼看到了观音菩萨显灵!她一身白衣,片尘不染,手里还拿着玉净瓶呢!”
何大壮和齐正同时喷笑,嘴里的酒喷了严子容一头一身。
“你们笑什么?是真的嘛!”严子容狼狈地擦拭着脸上身上的酒水,懊恼地道。
何大壮连声道歉,又忍着笑道:“菩萨倒有可能看见,不过他可没拿水瓶啊。”
“你怎么知道?”严子容好奇地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何大壮一惊,忙闭住了嘴巴,转眼一看,薛乘龙和齐正也都认真地在看他,他黑黝黝的大脸慢慢涨红了起来,期期艾艾地道:“其实……我也是乱猜的……”
“那就是我说的对,菩萨手里拿着玉瓶!”严子容振振有词地道,得意洋洋地斜睨了齐正一眼。
齐正撇嘴道:“胡说八道!根本就没有什么观音菩萨。”
“有!”
“没有!”
“就是有!”
“就是没有!”
“肯定就是有!”
“无论如何就是没有!”
“你――”严子容气得跳了起来,简直恨不得扑过去揍他,齐正不屑地瞪着他,又道:“你就爱装神弄鬼!”
严子容气得没办法,转过头去叫:“大壮!”
何大壮好笑地望着他们斗口,觉得这两人都二十来岁的年纪了,还未脱童真,真是有趣,没想到严子容突然叫他,顺口应道:“怎么?”
“你来做个评判,究竟有没有观音菩萨?”
何大壮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齐正又道:“大壮,肯定没有,是吧?”
何大壮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话。
薛乘龙从中劝道:“好啦好啦,你们不要吵了,神鬼之事,传说总是多的,不必当真,如果真有菩萨,那这世上岂不早就太平了?来,喝酒,不说这些无聊的事。”
何大壮听他这意思竟是丝毫不信,不由得急了起来,忙道:“大公子,你这话可就不对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确实是有的,怎么能不信?”
薛乘龙笑道:“又没有人亲眼看到,虚无飘渺的东西,如何信得?”
严子容和何大壮同时叫了起来:“我就见过!”
第六章
话一出口,何大壮就呆住了,忙闭紧嘴巴,转头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显得慌慌张张的。
严子容笑道:“我就说嘛,菩萨肯定是有的,你也见过,是不是,大壮?”
何大壮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薛乘龙静了一下,才道:“这倒奇怪了,不过大壮兄弟从来不说假话的,你这么说我倒有几分相信,若是子容的话,那便十成中信不得三成。”
严子容怒气勃发,叫道:“公子!你怎么能这么不信任我!大壮,那你告诉公子,你见过的观音是什么样的、什么时候见的,也好叫他们死心塌地地信了咱们!”
齐正也好奇地问道:“大壮,你真的见过吗?不会是帮着子容骗我们吧?”
何大壮瞪他一眼,怒道:“我从来不骗人!”
“哦,那好,那你就说说好吗?我真的觉得很不可思议。”
何大壮抬眼看看,那三个人都一幅好奇的样子盯着他,显是问不出来不肯罢休,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道:“我不能说。”
“怎么不能说?”
“嗯……你们不知道……我爹……我……嗯,就是不能说。”何大壮手足无措地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好生魁梧的一个壮汉,此时倒像个小孩子了。
“是不是何大叔吩咐你不能对外泄露?嗯,应该是跟他金盆洗手有关,他应允了别人,所以不能把情况对外讲,好,你放心,我们也不再追问了,总不能让你言而无信。”薛乘龙仿佛恍然大悟似地说道。
何大刀退隐另有内情,如今再跟何大壮的表现一印证,薛乘龙何等的玲珑心肝,立时便猜出了个八九分。
何大壮舒了一口气,感激地望着薛乘龙,道:“正是如此,人家对我爹有救命之恩,我爹说受了人的恩惠,必当涌泉相报,既然薛神医要求不能跟别人说,那我们就绝对不能跟别人说。”忽然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顿时懊恼地住了口,望着薛乘龙,不知如何是好。
薛乘龙微微一笑,岔开了话题,严子容也不再说菩萨现身的事,高兴地讲起了自己去年在洞庭湖大战水贼的事迹,齐正不时打几句岔,两人斗斗口,何大壮心思粗疏,不多时已经把刚才的事忘得差不多了,四人饱饮老酒,尽兴而归。
何大壮喝得有点多,脚步踉跄,央薛乘龙送他一程,薛乘龙便叫齐正和严子容先回去,自己送何大壮回家。
等薛乘龙回到客栈,严子容兴奋地迎上来道:“公子,原来那伙西域人真的跟薛神医有关。”
齐正也道:“看来何大刀是去求了薛神医,这才治好了毒伤,说不定是薛神医要求他退隐江湖,他才不得不仓促间金盆洗手。”
薛乘龙微微一笑,道:“你们都说对了一半。”
“哦?那另一半呢?”
“何大壮刚才央我送他,其实是想避开你们,单独跟我说几句话。”
严子容哼了一声道:“我就猜到了,这呆子也还不算太笨嘛。”
齐正瞪他一眼道:“就你聪明!”
严子容笑容可掬地道:“比你强一点。”
薛乘龙不理他们斗口,继续说道:“其实不是何大刀去求薛神医,而是他的老母亲去求了薛神医。”
“哦!”两人这才恍然,何大刀白发苍苍的七旬老母去哭求救命,想来即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为之动容的,薛神医当然也不例外。
“可是薛神医又不能破自己的规矩,不能救治武林中人,所以他就要求何大刀金盆洗手?”严子容道。
“正是。”薛乘龙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又道:“何大刀事母至孝,他也知道如果自己死了,母亲必不能独活,所以咬牙同意了这个条件。”
“那跟西域人有什么相关?”
“他们是薛神医的朋友,来中原游玩的,只是不喜见外人,所以总是居简出,前些日子住在城东五里外的玉锦园,那家主人也是薛神医的一个病人,不过他们嫌那里住着不舒服,想搬出来,正好何大刀的庄园又大又宽敞,就让出来给他们住了。”
“他们嫌玉锦园不够好?”严子容惊讶地问道,他知道那里的主人是一个告老还乡的京官,平素颇有雅名,他家的玉锦园以巧夺天工而著称,竟然还有人嫌住着不舒服!
薛乘龙笑道:“金丝雀的笼子虽好,大鹏住着却嫌憋闷,这房子好不好,也不能一概而论。”
严子容和齐正都点点头,这话倒是有理,不过严子容还是想不出性格粗放的何大刀家的庄院,怎么比得上精巧秀丽的官家园林。
“那观音菩萨又是怎么回事?”齐正还是觉得这事奇怪。
“这个何大壮也说不清,但他一口咬定那就是观音菩萨的化身,佛经上说观世音菩萨有数十个化身,有男有女,现在这个就是其中之一,来普渡众生的,当时这少年只用手轻轻一拂,他奶奶四十多年的老寒腿就完全好了,一点也不疼了,因此老太太对这个观音菩萨敬到了骨子里去,连带她的儿子、孙子也对他信服得五体投地。”
严子容和齐正对视一笑,都觉不可思议,可一想到月圆之夜曾见过的那白衣少年,又觉得这话似乎也不能算完全的无稽之谈,真正是让人云里雾里,看不透摸不清。
“也许是薛神医给治好的?”齐正试探地道。
“不,大壮说真的只是那白衣人轻轻用手拂了一下,离老太太的身体还有一尺多远呢,也没用任何药物,就那么好了,所以才叫神迹。”
三人面面相觑,都有些疑惑,这神怪之事,他们是不信的,不过眼前摆着的事实,却又一时定不了真伪。
“他们真的只是来中原游玩?”严子容有点不相信地问道。
薛乘龙缓缓摇头,微笑道:“这个可就不一定了。”
“我觉得也是,怎么可能那么巧,他们一来,中原武林就正好出这么多事。”严子容若有所思地道。
“那咱们晚上去探探?”齐正跃跃欲试地道。
薛乘龙沉吟了一下,道:“先不要轻举妄动,这些人是敌是友还分不清,况且他们是薛神医的朋友,咱们不看僧面看佛面,总要客气一些。”
“可是薛神医也有很多可疑之啊!”齐正道。
“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要更加小心。”薛乘龙意味长地道。
时已暮秋,寒意日重,这天薛乘龙与数名随从及护卫一同到黄河上乘船赏景,黄河上的秋鲤鱼以肥美著称,薛乘龙等人命人在船头摆了酒席,船夫捕上鱼来,当即洗剥作菜,倒也别有风味。
严子容环顾四周,浩荡的黄河波澜壮阔,远水天一色,几如大海一般,叹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齐正喝了口热酒,笑道:“又发你的春秋大梦了!”
严子容也喝口酒,又吟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仰头饮尽,大喝道:“拿酒来!”
齐正给他续上一杯,笑嘻嘻地道:“继续。”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呵呵,听着呢。”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嘿,你睡吧,一会儿掉河里去可就喂王八了。”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杯中酒一口饮尽,手一伸,喝道:“再来!”
“再来一杯,喝多了好撒酒疯。”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小心乐极生悲!”
“主人何为言钱少?五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好好好,这顿酒钱你出啊,可别忘了。”
严子容喝完酒,呼了口大气,这才从诗境中清醒过来,白了齐正一眼,道:“跟你这俗人喝酒真正扫兴!”
齐正吐了吐舌头,也不理他,闷头吃鱼。
薛乘龙面带微笑,看着两个至交好友斗口玩耍,心情愉快。
他们三个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朋友,都是武林世家子弟,彼此性情相投,时常结伴游历,自从薛乘龙正式出道以来,二人更是随伴在侧,几乎朝夕不离,感情比亲兄弟还要密切。
薛乘龙的父亲是腾龙堡的堡主薛宋,也当今的武林盟主,名望尊崇,他当然希望儿子继承家业,也成为一代大侠,而成大事者,没有得力的助手那是不可想象的,所以他想方设法帮助儿子建立威望,同时也教导他培养自己的心腹。从小建立的感情真挚纯正,自是非同小可,他多年来以各种借口把数名年轻的武林世家子弟安排在薛乘龙身边做伴,就是为了培养他的领导气度和用人之道,现在看来,确实成效显著。薛乘龙年纪虽轻,手底下已经有了不少死心塌地的追随者,令行禁止,一呼百诺。
百余年来,武林中风起云涌,然而有四大家族的势力,却是长盛不衰。
薛乘龙是腾龙堡堡主的独子,而严子容和齐正,一个是万柳山庄严家的子,一个是飞剑阁齐家的幺子,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从小倒有大半的时间呆在腾龙堡,跟薛乘龙一起长大,所以情份自是不同一般。他二人以身份而论与薛乘龙相称,以武功和机智论,又恰好可以做为他的得力臂助,所以薛宋对二人着实亲切,而严家与齐家当然也知道与武林盟主交好有百利而无一害,故此三人的友谊在老一辈的促动下,越发紧密。
薛乘龙从来都把两人当作朋友,只不过因为堡中其它随从都管他叫公子,两人从小听惯了,也爱叫他公子,薛乘龙说了许多他们都改不过来,只得罢了。
天边风起云涌,渐渐的乌云逼近了过来,萧瑟秋风带着隐隐的肃杀之意,掀起层层波浪,混浊的河水奔腾涌起,黄昏时分,扯地连天的大雨落了下来。
大船在雨中航行,薛乘龙立在前舱门口,任凭狂风吹打,紧盯着远的江面。
严子容从后舱过来,道:“都准备好了。”
薛乘龙点点头,依然用锐利的目光巡视着江面,波涛越发汹涌,大船扯足风帆,乘风破浪而行。
忽然远江面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严子容喜道:“果然追上了!”
薛乘龙露出一丝笑意,回头道:“嘱咐他们小心些,浪太大了,别到时候赶不及。”
严子容笑道:“放心,都安排好了的。”
眼看着两船越来越近,薛乘龙走到中舱坐下,调了调琴弦,弹起一曲破阵子,庄严肃杀的曲声激越昂扬,在雨狂风骤的江面上远远地传了开去。
严子容紧张地盯着擦肩而过的另一艘大船,那是一艘三桅大船,比他们的这艘还要宽大,只是没有张帆,随波逐流,所以速度不快,雨中只看得到廖廖几个船夫披着蓑衣守在舵边,想来其它的人都在舱中避雨。
两船错过之时,严子容打个手势,数名水手悄悄从船尾溜入了水中。
待两船相距约摸一里时,薛乘龙的大船撤下风帆,放缓了速度,静静等待。
不多时刚才被越过的那艘船顺水而下,船上一片混乱,数名白衣人大声叫喊,团团乱转,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忽然有人看到了他们这艘船,急忙大声呼唤,说的却是西域言语,听不明白,严子容走上船头,装出奇怪的样子看着他们。
一名白衣人冲入舱中捉出一名汉人船工,那人拼命挥手,用变了调的声音喊道:“救命!我们的船漏水啦,快救人啊!”
便在这片刻之间,对船已经开始下沉,那些白衣人应是不识水性,在这狂风暴雨的大河之上,全然的手足无措,只急得暴跳如雷,大声咒骂。
严子容微微一笑,指挥舵手转过船头,向那艘船靠了过去,恰好在对船沉到一半之时赶到,水手们抛过数道绳索,将两船连接起来,招呼对船的人过来。
那船上的船工水手等人迅速就爬过来了,然后数名白衣人施展轻功纵跃过来,其中一人抱着一团白色的物事也飞纵过来,落在甲板上之后,不由分说,便闯入了舱中。
严子容忙追进船舱,叫道:“喂喂喂,你!乱闯什么呀!”
耳边风声响过,数名白衣人抢过他的身前,在先前那人身边团团护卫,各人弯刀出鞘,烁烁的寒光逼得严子容退了一步,怒道:“干什么?!”
先进来那人将怀里的物事轻轻放在地上,伸手扶住,原来那是一个包在大披风里的人,他轻轻揭开披风,露出里面一个白色的身影,体态纤细而优雅,面垂白纱,正是那名传说中的神秘少年。
严子容心头猛地一跳,声音有点颤抖,问道:“你们……你们是谁?”
一名白衣人向前一步,操着音调古怪的汉语说道:“谢谢你救了我们,我们需要用你的船。”
严子容怔了一下,笑道:“你们不是正在我船上吗?不用客气,救人于水火是我们侠义之士应该做的事。” 他打量了一下这些人,都是高鼻目,肤色很白,一看便知是西域人氏。
那人不客气地道:“我们要买你的船。”
严子容吓了一跳,瞪着眼睛看他,心想:怎么回事?
那人见他不答,走上两步,从怀里取出一只袋子,递到严子容手上,说:“把你的船卖给我们。”
严子容莫明其妙地打开那沉甸甸的袋子一看,竟是数锭黄金,足有百两之多,要说买自己这条船也足够了,不过――这件事太也奇怪,这些人被别人所救,不说感激也就罢了,竟然大刺刺就说要买人家的船,也太有点目中无人了吧?
他眼珠一转,咳嗽了一声,笑嘻嘻地道:“不好意思,这船不是我的,是我大哥的,你们跟他商量一下好了。”说罢开了中舱的门,露出端坐其中的薛乘龙来。
那名会说汉话的人立即走进舱去,右手合在胸前,向薛乘龙躬身行了一礼,态度倒还算恭敬,接着又说了一遍自己的要求。
薛乘龙立起身来,负手踱了两步,问道:“你们买船干什么?”
那人怔了一下,才道:“我们的船没有了。”
“那也不必买我的船啊,我们既然救了你们,当然会把你们妥善地送到岸上去的。”
那人道:“我们需要用船上的东西,房间和水、食物。”
薛乘龙笑道:“你们远来是客,招待客人的礼数我们还是有的,这些东西尽管用,不必客气。”他态度安然,语气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信。
那人似是没想到事情可以这样解决,愣了一下,回头看看扶着少年的那名白衣人,那是个留着络缌胡子的大个子,面目英俊,目光凌厉。那人摇了摇头,他便回过头来,生硬地道:“不行,我们要用这条船,请你们离开。”
“哈!鸠占鹊巢么?太不讲理了吧!”严子容气得笑了起来,啪地一下甩开了手里的折扇,走到船舱中间,神态潇洒地一站,昂然道:“那可要看看你们的本事了!”
第七章
此时已是秋,秋雨连江,寒意逼人,他居然还拿把扇子摇啊摇,那名西域人瞪着眼睛看他,很不理解的样子。
严子容也瞪他一眼,心想:“嘿,没见过本少爷这么英俊潇洒的中原少年吧?”其实他带扇子倒不是为了乘凉,这把折扇金柄铁骨,乃是他称手的兵器,严家四十二式铁扇功名扬江湖,绝非浪得虚名。
忽然那蒙面少年轻轻说了句话,虽然听不懂他说什么,但声音清冽纯净,令人闻之忘俗。
大个子和那会说汉话的西域人一怔,躬身答应,那会汉话之人转过态度,脸上堆起笑容,道:“谢谢你们,请给我们安排住的地方,我们小主人需要单独的房间,其它的人随便就可以了。”
他的态度前倨后恭,转变得倒快,严子容还想借题发挥,薛乘龙微一摆手,道:“好,请跟我来。”说罢亲自带路,把他们带到大船二层的甲板上,将这里的一排四间舱房都交给他们自行理,又着人来送热水和点心,安排完毕,那大个子冲他一点头,当先进入房间,检查了一遍,然后出来恭恭敬敬地伏低身子,向那蒙面少年说了几句话,少年昂首挺胸,缓步走进房间,大个子跟了进去,房门立刻被紧紧关上了。
其余白衣人一言不发,迅速分散开来,数人在四警戒,其余的进入房间,关上了门,直把站在旁边的这船的正主儿们视若无物。
薛乘龙和严子容对视一眼,微微苦笑,心想:这伙人还真是目中无人哪!
薛乘龙转身走回下层船舱,严子容却有趣地看着在舱门外及过道上警戒的西域人,想跟他们搭几句茬,可惜那些人都如木雕泥塑一般,对他不理不睬,脸上表情不变,也不知道对他的话听得懂还是听不懂。
白试了半天,严子容终于无趣地败下阵来,气呼呼地回到下层船舱。
“那伙人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哼,就一味地装傻!”
“他们不喜欢跟外人接触,你没听出刚才他们的意思吗?还想买下这条船,把我们都赶走呢。”
“呸!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人家在大江上救了他们,他们还想抢人家的船,把主人家赶出去,太无法无天了吧!”
“这世上许多事都没有道理好讲的。”薛乘龙淡淡地道。
严子容知道他意之所指,一时没了话说,想了一下,又笑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前人的话果然是有理的!”
夜了,暴雨仍然倾盆而下,薛乘龙命人把那条船上救起的船工找来问话,得知他们是在洛阳被人所雇,可雇船的并不是现在这些人,而是一个中年人,说要沿河赏景,给了五十两黄金,雇船十天,船老大眼睛都红了,当即答应了下来。
严子容啧啧称奇,以当时的物价,五十两黄金别说租船十天,便是租一百天也够了。
船工继续说道,船开到离洛阳有几十里水路的时候,他们被吩咐靠岸,然后就接了这些人上来,原先雇船的人反倒下船走了,只是临走时嘱咐他们多做事少说话,见到的听到的一概不许对外传扬,否则就要他们的命!说罢还用手劈断了船上的一根大木,要知道那根大木头足有碗口粗细,被一下子就打成了两截,吓得这些船工噤若寒蝉,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船行了两天,平安无事,那些人不急着赶路,也没有明确要去的地方,就是在甲板上四眺望,倒像是没见过这般景致似的,他们中有几个人特别蛮横,每当他们要出来看风景时,就把船上的船工都赶开,有一个船工好奇偷看,还没等看清什么,就被人揪出来扔在后梢,狠狠鞭打了一顿,从此再没人敢偷看他们。
薛乘龙心想,他们要保护的,应该就是那个白衣少年了,难道他真的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想到这里,他自嘲地摇了摇头,笑了起来。再细想一下,便起身前往上层的船舱。
才到楼梯口,便被人拦下,两名手持弯刀的白衣人默默无言,眼睛紧盯着薛乘龙,却不说话。
薛乘龙表示自己只是来看看他们还有什么需求,那两人不言不动,也不让开,双方对恃了一会儿,那个会说汉话的西域人过来,微笑道谢,说一切都好,不劳他费心了。
薛乘龙身为武林盟主之子,在江湖上地位尊崇,虽然他本人很少摆架子,但历来受恭敬受惯了,几时遭过这种冷遇?心下便有几分气恼,定了定神,这才缓步下来,回到自己的舱房。
刚才第二见那少年,对薛乘龙产生的冲击还在心中回荡,这样近距离地看他,果然优雅得如同孤高的白鹤,洁净得如同寒梅上的雪,虽然看不到他的真面目,但只这出尘气质,便足以让人心旷神怡了。
想着想着,他顺手弹起琴来,悠扬的琴声,在这寒雨连江的夜里,越发显得动人起来。
一曲既罢,他望着烛火出神,那少年如白云出岫的神态,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为什么要蒙着脸呢?别人蒙面或许还会露出眼睛,而他蒙面居然连眼睛都完全遮住了,从头到脚,连头发都不露出半根,这么神秘啊……
他会是什么人呢?
他跟这些扑朔迷离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
……
房门一响,薛乘龙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烛泪成行,他已经发呆不短时间了!
脸上微微有点红,他保持镇定抬起头,看着大步走进来的严子容。
严子容一边拂去脸上头上的雨珠,一边道:“好大的雨,蓑衣都被浇透了!公子,都办妥了。”
薛乘龙点了点头,刚要问话,忽然房门被轻叩了两下,二人一怔,严子容问道:“谁?”
一个古怪的声音道:“请问可以进来吗?”原来是那名会说汉话的胡人。
严子容露出笑容,冲薛乘龙挤了挤眼,扬声道:“不可以。”
门外静了一下,才道:“我有事情,请让我进来。”
严子容忍着笑道:“我们已经休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那人犹豫了半天,又道:“不要睡,请求你,再弹琴好吗?”
严子容不明所以,奇怪地看了看薛乘龙,薛乘龙心中一动,朗声问道:“为什么?”
那人听他出声,忙道:“你的琴声很好听,我们想听。”
严子容笑了起来,小声地道:“想不到这帮胡人居然也懂得听琴。”
薛乘龙也觉得奇怪,口中却道:“对不起,天太晚了,刚才弹琴打扰你们休息真是不好意思。”
那人忙道:“好意思,好意思,我们很喜欢听,请你再弹一曲好吗?”
听他说话不伦不类,门内两人都忍不住想笑,薛乘龙问道:“是谁想听?”
那人顿了一下,才道:“是我们小主人想听,请你一定再弹一曲,多谢多谢。”提到他小主人时,态度极其恭敬。
薛乘龙心中大喜,口气却平静无波,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再弹一曲,以酬知音。”
那人大喜,连声道谢,直到听见琴声再度响起,这才离去。
薛乘龙弹了一曲清平调,琴声温暖中正,悦人心怀,他的琴技师从名家,自有成就,在武林中也是一绝,连严子容都听得呆了。
余音未绝,箫声又起,这回却是低徊婉转,细致缠绵,其声呜呜然、洋洋然,绕梁而上,不绝如缕。严子容陶醉地以手扣膝,打着节拍,待一曲终了,叹息一声,如大梦初醒,赞道:“公子,你的琴箫之技,也可独步武林了!”
薛乘龙微微一笑,运起功力,倾听上层舱中的动静,谁知上面杳无声息,便似根本没有人在一般。不过薛乘龙并不失望,知道如果不是那少年特别喜欢听琴,一定不会派人来请自己多弹的,难得他喜欢,自己不妨再多弹几首,说不定倒可打动于他,交个朋友。
主意打定,他振作精神,认真弹奏起来,这换了首曲子,严子容兴味盎然地听着,击掌相和,朗声吟道: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关山月】李白)
悠扬的琴声,配着清越的吟咏,相得益彰。
薛乘龙一曲接着一曲,越弹越有兴致,到最后已是完全沉浸在乐声之中,欲罢不能,浑然忘记了身外的一切,直到第一缕阳光照射在他的手上,才使他惊醒过来。
指法微错,琴弦“铮”地一声断了一根,薛乘龙一惊停手,这才觉得指尖刺痛,原来十根手指都磨出了血丝。
“哎呀呀,公子你这是怎么了?”严子容惊醒过来,帮薛乘龙拿过伤药,埋怨地道:“怎么直弹了一晚哪,你也不嫌累。”后半夜他听着听就趴在琴桌旁睡着了。
“没事,你去休息吧。”薛乘龙接过白巾,轻轻包住受伤的手指,心中也在奇怪,昨晚他弹琴弹得就像着魔了一般,竟全然忘了停下来,只是一心想要弹给那个人听……只因为他喜欢。
自己这是怎么了?他有点懊恼地想着,把严子容赶去睡觉,自己坐在窗前,看着初升的红日,怔怔出神。
天边的朝霞灿烂无比,曾经狂暴的风雨已经过去,只有混浊的河水显得比平日更加汹涌。
忽然外面响起一些声音,接着有人叩门,一名护卫焦急地禀道:“公子,那些人非要让船靠岸,他们要下船。”
薛乘龙刚打开门,那名会说汉话的胡人便笑逐颜开地迎了过来,道:“安拉保佑,让我们在危急的时候遇到了善良的人,多谢您的盛情款待,我们这就告辞了。”
薛乘龙颇觉失望,微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船上不便招待贵宾,简慢之,还望包涵。”
“那里那里,贤主人太客气了。”那人恭恭敬敬地以手合胸,躬身为礼,又道:“我们随身的东西都失在了沉没的船里,现在无法报答您的恩德,不过请放心,我们一定会补上一份厚礼。”
薛乘龙道:“不可,救人于危难之中是我辈侠义之士份所应为之事,如果提什么报答,那就太过见外,我们中原人可不兴这一套。”
那人怔了一下,只得道:“您的慷慨实在令人感动,愿安拉保佑您,再会了。”
薛乘龙送他出舱,只见那群西域随从已经都站在甲板上,众星拱月般护卫着那名白衣少年。少年依然白纱蒙面,站在舷边,眺望天边的水色。
明亮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又为他笼罩了一层金光,透出无与伦比的圣洁之感,那些西域人都用敬若神明的眼光在看他,而自己这边的随从护卫,连同船上的水手船工,也都是同样崇敬的神情。严子容听说西域人要走,也急急地赶了过来,望着少年发怔。
这神秘的少年,不用一言一动,只凭自己的外表就震摄了所有见到他的人,这种现象,薛乘龙还从未见过(他自己对别人产生的影响力其实也是极强的,只不过他自己就不太觉得了)。
他心中震惊,面色平静,缓缓走上前去,微笑道:“昨夜休息得可好?在下弹琴弹得忘了时间,一定惊扰你了,还请勿怪。”
他态度平和,言语亲切,不自觉地拿出了自己最最迷人的风采,希望能给对方一个良好的印象,没想到那些西域人都对他怒目而视,尤其是那个大个子,凌利的目光直刺向薛乘龙脸上,像要钉出两个洞来一般,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
薛乘龙大为奇怪,他这么亲切随和的态度,如果用在别人身上,对方早就感激涕零了,怎么这些人却反倒像在责怪他一般。
少年转过头来望着他,神态优雅,却没说话,他的面纱不知是什么料子制成,看似轻柔,却不透明,隔着面纱,只隐约能看到他脸部的轮廓,却丝毫看不清他的面貌。片刻之后,他又回过了头去,接着看天边的朝霞。
薛乘龙碰了个软钉子,奇怪的是心中竟毫无怒气,脸上的笑容也未减少半分,又跨上一步,刚想说话,却听“呼”的一声,一名西域护卫弯刀出鞘,跃到他的面前,冷冷地盯着他,其他人也都弯刀出鞘,似乎薛乘龙再向前一步,他们就要群起而攻之。
严子容呼喝一声,薛乘龙的手下亦刀剑出鞘,双方都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浩荡的黄河滚滚而去,漫天的彩霞美不胜收,那少年手扶船舷,抬头望天,似乎被这美景地迷住了,对身边的事,半点也不关心。
薛乘龙微一沉吟,向后退了一步,微笑拱手道:“多有冒犯。”回头吩咐道:“将船靠岸。”手下人立即领命而去。
那些西域护卫见他退后,立即也后退一步,仍然在少年身边围成一个圈子,刀尖向外,动作迅速,整齐划一,显然训练有素。
薛乘龙不再说话,安详地在丈许之外陪着少年观赏风景,大船渐渐靠向岸边,此水浅,又没有码头,跳板亦不够长,只能用小船将人渡过岸边,薛乘龙将情况说明,那会说汉话的胡人跟那大个子商量了一下,请薛乘龙放下小舟,先将数名护卫渡了过去。
待小舟回航之时,大个子恭恭敬敬地向少年伏下身子,将他负在自己背后,然后腾身一跃,居然横纵过将近两丈的距离,落下之时在小舟中点了一点,身形再度拔起,二落下时,已稳稳立在岸边,众护卫簇拥着他们,眨眼间去得远了。
薛乘龙立在舷边,惊讶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中不期然地竟涌起一股怅然。
“那个大个子使的绝对是中原武功!”严子容走上前来,肯定地道。
“嗯?”薛乘龙有点心不在焉。
“这一手轻功明明就是江南柯家的渡鹤功,小时候咱们去那里玩儿,柯伯伯不是给咱们表演过吗?”
他这么一提,薛乘龙顿时想起,奇道:“正是,那这西域人怎么会使正宗的中原武功呢?”
轻功不同于其它武功,完全是依靠内功来支撑的,如果只学个架子,那是一点儿没有用。而所有高的内功心法,绝对是师徒相传,不可能随意泄露的。
“难道说他们跟柯家有什么关联?”严子容若有所思地道,却又觉得不可能,摇了摇头。
武林四大家,除薛、严、齐三家以外,南方的起凤山庄比较特殊。
起凤山庄的主人姓柯,这柯府上却有一个奇特之,向来是女子当家主事,家中的男子,只起到传承作用,许多时候是并不出头露面的,目前在江湖上一言九鼎的,正是柯家的当家人柯老夫人,她如今已是七十高龄,精神瞿烁,老而弥坚,理家族事务与江湖事务毫不含糊,非常得人景仰。
她的儿子柯承谨,今年已四十出头,却几乎从未在江湖上露过面,声名不显。倒是柯老夫人的几个女儿都嫁入了武林豪门,襟带关系颇广,她的儿媳才能出众、孙女儿、外孙女儿们也都是既有武功又有美貌,在武林中艳名远播。
严子容口中所称的柯伯伯,正是柯承谨,他们小时候曾随父母前往起凤山庄拜访,柯承谨自己没有儿子,待他们如同亲生,对几个调皮捣蛋的十来岁男孩子非常亲切,不但陪他们玩耍,还亲自教他们一些起凤山庄的武功,这渡鹤功,便是那时见识到的。
薛乘龙也摇了摇头,柯家与西域有关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们安于江南,门下子弟几乎从不渡过长江,更别说远在万里之外的西域了。
但那大个子使的确实是渡鹤功,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那他是怎么学到的呢?他跟柯家的何人有关系呢?除此之外,他还会什么中原武功呢?
这一切,都无半点头绪可查。
第八章
薛乘龙沉思了一会儿,问道:“那艘船怎么样了?”
“已经移到西岸停泊,距此六十里左右”
“好。”
原来昨夜的相遇并非偶然,他们事先探听到了西域人会乘这艘船顺流而下,故尔设计,半路上凿沉他们的船,再借机相救,原本是想创造个接触的机会,没想到对方防范甚严,竟然没有正面交流的机会,不过借此证实了他们的身份,也算一个不小的收获。
“公子,我回来了。”齐正风风火火地闯进门来,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笑容,道:“你们猜我找到了什么好东西?”
昨夜严子容派人在船底凿孔,待船沉到一半时,又将孔堵住,这时船上人已全部逃离,那些水手就将船弄到岸边停泊,然后放出信号,齐正早带人等在附近,赶过去进行仔细搜查。
在船上查了半天,没有什么大的收获,只是发现其中一间舱房布置得极为豪华,铺有上等的波斯地毯,镏金的香炉,连寝具、茶具等都极为精致,价值不菲,而且全部是西域风格,看来都是远道带来的。
检查完毕,齐正命人将这里所有可能是西域人带来的东西全部运走,然后将船沉没,淹灭了一切证据。
此时齐正命人将带回来的东西摆开,严子容拿起一只雕工精湛的水晶石小瓶,发现里面装的竟是几与黄金等价的极品波斯玫瑰油,忍不住道:“这些人说不定是西域某国的王公贵族,这般奢侈!”
确实奢侈,他们不过是在船上暂时居留,竟然也把各种生活用品都搬了来,显是生怕那少年有一丝一毫的不舒服。
薛乘龙仔细查看这些器物,只觉室内隐隐的浮着一股香气,说不出是什么香,但令人通身舒泰,他想起昨夜见那少年之时,也是隐隐嗅到一股香气,也不知是他身上的香气留在了物品上,还是这里有什么奇特的香料染在了他的身上。
忽然严子容惊喜地叫道:“看,我找到了!”说着扬了扬手里的一块白色布料。
薛乘龙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块半透明的纱,拿在手里凉凉的,很轻,却垂感极好,最奇特的是从一面向外看非常的清楚,而从另一面向外看则几乎不透明,正是那神秘少年蒙在脸上的白纱。这些布料每块有二尺见方,整齐地叠放在一只描金的盒子里面。
“这倒像咱们中原的精纱织法。”薛乘龙若有所思地道。
严子容道:“正是,从前我在苏州曾经见过,只是没想到西域居然也有。”忽尔恍然道:“说不定就是从苏州买去的吧?”
薛乘龙道:“命人去查一下,织法虽然相似,只是这质地却不像。”
一行人再回到洛阳已是日中午,刚踏进客栈,掌柜的就跑来通报,说有人送礼给他们,也没留名字,只放下东西就走了。
大家颇觉奇怪,进去一看,桌上摆着两个描金的盒子,打开来时,却吃了一惊,原来一盒是满满的黄金,另一盒全部是珍珠!
严子容惊讶地拈起一块金子,跟中原的金锭不一样,铸成长方形,上面刻着一朵莲,倒看不出来是什么地方的标记,每块约有十两,一盒四十八块,便是四百八十两。
再看那些珍珠,连缀成串,每串一百颗,颗颗都有小指肚大小,圆润光滑,的是上品,单只这一盒珍珠,便值上万两银子。
“公子,这是菩萨显灵……呃,不对,是那些胡人给咱们的报酬呢!答谢咱们的救命之恩。”严子容笑眯眯地道,想到这件事的起因,不免觉得有点受之有愧。
齐正咋舌道:“他们倒是好大方,怪不得薛神医出手就是上万两金银,原来有这么大的后台。而且他们的消息很灵通啊。”
这正是薛乘龙感到不安的地方――虽然以薛神医的人脉,知道他们在此落脚并不难,可是在黄河上救人之时,他们并没有向对方通报姓名,而那些人如此之快就知道了他们的身份,并将礼物直接送到了这里,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也许我们还是小看薛神医了。”薛乘龙淡淡地道,微微皱起了眉头。
严子容一怔,刚想细问,忽然有人快步进来,道:“禀公子,那些胡人已经都离开了。”
“哦?什么时候的事?”
“刚才,这回他们没有遮掩行迹,而是大白天直接从正门出去了,全部骑马,只是其中有四匹马连在一起,驼着一座像轿子似的东西,估计那个少年就在里面。”
“哦?”严子容惊讶地问道:“他们发现你们了?”
昨天他们去河上追踪那些胡人,另派了手下前往何大刀的庄院打探情况,因为知道那些西域护卫肯定都跟了出去,庄院里不会有什么人,可以探到一些情况。
那手下道:“不知道,反正他们晌午才回来,不到半个时辰就又出门了,全部的东西也都带走了,看样子是不会回来了。”
“院中情况如何?”
“我们昨晚去的时候院子里没人,诺大的庄院竟没留一个人看守,黑漆漆的,我们找到后院的空地,才发现数个奇怪的帐篷,其中一座帐篷里头特别豪华,简直把我们的眼都看直了。”
严子容微微一笑,心想,这些人还真是与众不同,竟然喜欢住在帐篷里,只不过帐篷也搞得那么奢华。
“不过就在我们刚想进去查看的时候,突然蹿出了几条眼镜蛇!”
“哦?”众人都吃了一惊,薛乘龙立即问道:“没伤着人吧?”
“没有,多亏我们几个前天出去办事的时候要进山,都带了防蛇的药,还放在身上,那些蛇才没扑上来,只围着我们直吐信子,吓得我们一身冷汗,好不容易才设法脱身出来,后来我和几个弟兄都不敢再进帐去,只从远张望了一会儿,就溜出院子,在外面守着了。”
“嗯,看来咱们还是打草惊蛇了。”薛乘龙皱了皱眉,一时无计可施,只好先放过一边,只命人留意打探薛神医的情况。
又是山烂漫之时,满山的芳菲熏人欲醉,夕阳西下,飞鸟往还,薄薄的暮霭浮动在山谷里。
一条人影踉踉跄跄,正从陡峭的谷底向上爬,只是力不从心,始终攀爬不上去,脚一滑,掉进了谷底冰冷的溪水中,血色刹那间在水中晕染了开来。他挣扎着想爬起身,却被湍急的水流冲着,又滑倒了,溪中冰雪融化的水异常冷峭,一丝一丝冲走了他的鲜血和气力,英俊的脸上已是雪白透青,只凭一口真气支撑,没有昏劂过去。
“还没死啊!”突然一个干涩的声音怪叫道,如金铁相擦,令人听了身上冒出一阵鸡皮疙瘩。
一道黑影纵跃如飞,从山谷另一头蹿了进来,几个起落,来到水中少年的身畔,单脚立在一块大石上,嘿嘿怪笑道:“小子你命还挺硬的嘛!”
水中少年冷冷张开眼睛看他,勉力凝聚真气,一言不发。
“原来你就是薛乘龙啊,嘿嘿,薛大盟主的公子,真是没想到啊!”那人一身黑衣,却是满头白发,尖嘴猴腮,面目可憎,眯起了一双发红的小眼睛,上下打量薛乘龙。他手里拿着半截折断的剑尖,上面印有半条金龙,原来他正是从这断剑之上猜出了薛乘龙的身份。
“杀了你,可就立了大功,这下教主可得好好赏我了!”他仰天狂笑,猛地扑过来,手中断剑直刺薛乘龙咽喉。
“啊――”一声长长的尖叫划破了正在合拢的夜幕,凄厉声音吓得夜鸟惊飞,接着有挣扎拍水的声音,终于渐渐归于平静。
水中两道人影紧紧纠缠地一起,一动不动,大股的血水正从他们身下涌出,半条小溪都被染成了暗沉沉的色泽。
薛乘龙醒过来的时候,首先感觉到的是身体被包在温暖的羊毛毡子里,他心中吃惊,却不急睁眼,先迅速体会了一下身体的感觉,然后缓缓运起内力,通行全身,发现气血运行到几个地方便被阻住,当是受了重伤,但伤口已经被包扎过了,痛楚的感觉已不像先时那么强烈。
他默默考虑了一会儿,这才缓缓睁开眼来,见到一片昏暗的顶蓬,目光下转,原来这是一帐篷,帐顶悬有一点灯火,照得帐内半明半暗。
停了一下,他才发现那并非烛火,竟是一棵鸽卵大小的夜明珠!
正在诧异间,帐帘一挑,进来一个人,高鼻目,唇上两撇古怪的小胡子,活像一头山羊――原来是那个曾经见过面的会讲汉话的胡人。
“啊,你醒啦,小主人叫我来看你,给你吃东西。”
薛乘龙心中一动,他口中的“小主人”,岂不就是那神秘的蒙面少年么?他怎么会在这里?是他救了我?
心里一喜,他想坐起来,却赫然发现全身丝毫动弹不得,胸口更被结结实实地缚着硬木板条。薛乘龙吓了一跳,那胡人笑嘻嘻地道:“你的胸口受了重伤,暂时不能动,不过很快会好的,小主人说需要七天。”
他坐了下来,将薛乘龙的头扶起,靠在自己腿上,拿过一只皮袋喂他,里面好似乳酪之类,酸酸甜甜的,倒不难喝。薛乘龙早饿得狠了,一口气喝下了大半袋。肚里有了食物,整个人都精神为之一振。
虽然动弹不得,薛乘龙还是向他感激地一笑,道:“多谢相救。”
那胡人忙摇手道:“安拉保佑,是我们小主人救了你,如果不是他,你早就死得很完全了。”
薛乘龙听他说话有趣,微笑起来,道:“你们怎么会救了我?”
“我们正在山中游玩,忽然小主人不高兴,要我们顺着水流向上去救人,我们就找到了你,把你带回来了。”
薛乘龙吃了一惊,问道:“什么?”
“我们小主人知道有人受伤快死了,所以派我们去救。”
薛乘龙满头雾水,疑惑地问道:“他看到我了?”
“不是的,我们离你还有好几里路呢,沿着溪水找了两袋水烟的功夫,才找到你。”
“那你们是……听到什么声音?”
“没有,完全没有。”
见他疑惑的样子,那胡人笑了起来,得意地道:“我们小主人是安拉派来的先知,什么都能预知的。”
见薛乘龙还是不明所以的样子,又解释道:“就是你们汉人所说的神仙。”
薛乘龙微微苦笑,心想这还真是天下奇闻,不过他又满心的疑惑,自己伤重濒死,而那少年竟然派人来救,这件事本身就不可解释。
难道说他真能未卜先知?
那胡人却不再多说,扶他睡下,自行离去。
薛乘龙满腹疑问,却想不出个所以然,他内伤极重,心神不济,不多时又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自从在黄河之上与西域诸人一别,便再没见过面,此后数月,薛乘龙东奔西走,代表自己的父亲武林盟主薛宋理一些武林中的事务,一方面是为父分忧,同时也是薛宋借此机会为他树立名望。
转过年来又到春末,薛乘龙来到黄山附近调查邪教青莲教敛财害人一事,不料一时轻敌,竟孤身误入了迷阵,被困在山中,与严子容等随从及众侍卫都被分散了。
青莲教非常狠毒,凭借地利之便,设下了重重机关欲置薛乘龙于死地,多亏他机警异常,武功高超,这才数逃过埋伏,只不过最后还是受了重伤,金龙剑被击断,他勉强逃入山谷,又被青莲教的副教主荀三通追上,险些丢了性命。
当时情况危急,似已无法抗拒,只不过束手待毙可不是薛乘龙的作风,虽然全身软弱无力,但他手里本还藏着半截断剑,此时猛提一口真气,在间不容发的瞬间,使巧劲拨开了剌到的剑尖,顺势将断剑向上立起,那荀三通也是太过大意,以为薛乘龙已是强弩之末,丝毫没把他放在眼里,故而使力过老,不及变招,倒似是自己往他断剑上撞了上去一般,糊里糊涂地送了性命!
而薛乘龙因用力过巨,也随之晕死了过去,万没料到再醒来时,居然被西域人所救,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日起程,薛乘龙被包裹在毛毡中,悬挂在两匹马中间,倒似一个平稳的担架一般,快马奔驰,竟然没怎么震痛伤口。
一整天他们都在赶路,那会说汉话的胡人时时照顾着薛乘龙,别的人对他却视而不见,那少年也并未露面。
薛乘龙心中好生失望,他对少年的好奇心已经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极欲知道他的来龙去脉,他本是极好交友的,这时更恨不得立即能跟那少年结为挚友。
那会说汉话的胡人名叫买买提,是个很聪明而又守口如瓶的人,对待薛乘龙极其客气,照顾周到,然而一涉及到关于他小主人的话题,他便笑容可掬地闭上了嘴,决不多说半个字。
薛乘龙向他提到希望面谢他的小主人,买买提笑道:“那请您一定要快马加鞭地好起来,就可以亲自向我们小主人道谢了。”
薛乘龙微微一笑,知他狡猾得紧,便也不再提起,只是抓紧时间练功,以争取“快马加鞭”地康复起来。
第三日的时候,已经来到黄山边缘的一座山峰,此林壑优美,千亩翠竹铺满了山坡及山谷,鸟鸣间关,飞瀑流泉,美妙得如同仙境一般。
薛乘龙虽在重伤之下,也被眼前美景所迷,叹息了一声,心想:人间竟有如斯美景,若能终老此乡,真是神仙也比不过了!
一行人仍是迅速前行,进了竹林,东拐西绕,薛乘龙留神观察,心中暗暗吃惊,这竹林竟不是自然生成,而是有人刻意种植的!竹林按照奇门五行进行布置,而且变化巧妙、不循常理,以薛乘龙之能,也只看出了一二。
这是什么地方?
第九章
愈走林路愈窄,马匹已不通过,众人下马抬着薛乘龙前行,来到一林间空地。
这里约有两丈见方,修竹壁立,高达数丈,顶部枝叶互接,几乎遮天蔽日,形成了一个半密闭的空间,又像一个圆顶的竹室。
薛乘龙被人轻轻放在地上,买买提走上前来,微笑道:“薛公子,请在这里休息,自然有人会给你治伤。”说罢不待薛乘龙询问,转身便走,其余诸人也一阵风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薛乘龙愕然地望着遥远的一线蓝天,满腹疑窦。
和风微拂,天籁呢喃,薛乘龙独自静静地躺着,不知过了多久,昏沉沉睡了过去。他觉得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自己浑身被禁梏在一个混沌的空间里,一会儿如同火烧,一会如堕冰窟,时而身轻如羽、飘飘欲飞,时而如泰山压顶、喘息唯艰……
……梦境好沉,怎么也醒不过来,身体好象不属于自己,完全的无能为力……
……有灵巧的手在为他疗伤,他甚至听到了刀子刮在骨头上的声音……
……雄浑的内力缓缓进入体内,引导他散乱的内息归纳于丹田气海,又如潮水般循经而行,为他疏通脉络……
……恍忽中,似乎觉得有白色的人影在看他,纯净的白,从头到脚……
……什么也看不清楚……
……
黎明的一线清辉照射在薛乘龙脸上,暖洋洋的,他脸上已经没有了重伤之后的灰败之气,透出一抹健康的血色,英俊的面目已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他的睫毛抖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来,视线所及,仍然是昏迷之前的那竹林空地,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清晨鸟儿的啼鸣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竟然还在这里!
那梦中的一切又是怎么回事?
自己的身体又是怎么回事?
暗运内力循经运行,已经完全没有阻碍,活动一下四肢,也随心所欲――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在梦里……
薛乘龙不忙起身,将双手枕在脑后,舒舒服服地躺着,仔细回想梦中的情景,半晌,微笑起来。
他一跃而起,开始四检查,这里杳无人迹,一片欣欣向荣的自然景象,林间满铺着厚厚的野与青草,看不出任何有人走动过的痕迹,竹子生长得极为茂密,粗如手臂,将这一小块林间空地围得密不透风,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这些竹子都几乎毫无二致,也没有任何通道可以穿入林中,只有来时那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窄路,是这间竹室与外界唯一相连的地方。
一切似乎都表明他一直躺在这里,根本没有离开过,也根本没有人接触过他,可是――梦中的一切,真的只是梦吗?
薛乘龙当然不信,他自己心里有数,这所受之伤极重,若非高人相救,能否保住性命还属未知呢!
究竟是谁救了他?难道说是……
薛乘龙谨慎地又检查了一遍,还是不得要领,他在空地上盘膝坐了下来,凝神思考。
神怪之事,他向来是不信的,可是现下的情况,却似乎由不得他不信――没有任何人迹,真的没有、一点都没有,虽然竹草茂盛,但要是有人来过而完全不留一点痕迹,也不可能,而这块空地,除了中心这一小块好象经常有人走动以外,周围没有任何草木被压倒的痕迹。
奇哉怪也!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竹林边的一株新竹上,惊讶地张大了眼睛,再四下看看,确定一下方位,终于可以肯定,自己不是眼,在那个位置上,当初是一株刚刚露头的竹笋,而现在已经是一丈多高的竹子了!
这么说自己在这里呆了不止一天,不,也不只两天,看这竹子的长势,最少有五六天了,虽然他的感觉只是做了一场梦而已。
一定有蹊跷的,这里肯定有机关!
梦里他是赤裸着身体的,好象还有床铺,那么说自己被治疗的地方肯定不是这里了,而且大夫也不可能在这样的地方施行手术,那么此地应该是别有洞天了?
他仰起头来看那竹梢上方的一小块蓝天,丝丝缕缕的阳光从那里照射下来,时已正午了。
忽然他发现,空地四周有一些竹子明显比较粗,而且微微向内弯曲,正因如此,这里才形成了一个拱顶的竹室。
他心中一喜,猛地弹跃而起,使出腾龙堡的绝技龙翔功,真个如蛟龙腾渊,矫健的身形冲天而起,扑向一根大竹。左手在竹身上一搭,身体再度跃起,上升之势尽时,已经来到离地两丈多高的地方,两手轻轻勾住两棵大竹,稳住身体,一边随着竹子的摇摆晃动身体,一边在竹身上细看。
果不其然!竹身上有数明显的磨擦痕迹,而且不止一,凝目望去,左侧所有向内弯曲的大竹上,离地两三丈高的地方,都有擦痕,看来是有人从这里抓着竹子向下落,利用竹子本身的弹性,下降到竹间空地,走的时候,也是通过这里,利用竹子的弹性“飞”了出去。如此高来高走,地面不留任何痕迹,真是高明至极!
薛乘龙心下赞叹,又向上攀了一点,将头探向竹林之顶,既然是左侧竹子向内弯曲,那么人被弹飞出去自然就是向着这个方向,可惜看到的都是茫茫的竹叶,再远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将真气运行周流全身,精神一振,猛地压住竹杆向下沉去,竹身顿时弯曲成一个大大的半圆,枝梢几乎碰到地面,然后又猛地弹直了回来,薛乘龙一松手,整个人像炮弹一样飞了出去,在半空划过一个大大的弧度。
眼看着万千尖锐的竹梢从眼前擦过,薛乘龙艺高人胆大,丝毫没有紧张,瞪大了眼睛,放松身体,从空中平平划过,果然弹势将尽的时候,面前出面了一大片如荫的草地!
他在半空中翻了几个斤头,轻轻巧巧地落在草地上,身形潇洒,面带笑容,甚为得意。
灿烂的阳光正照在他的身上,年轻的身体挺拔矫健,整个人都充满了勃勃的生气,令人心折。
几乎就在他落地的同时,四周一声叱喝,数名手持弯刀的白衣人扑了过来,将他围在中间。
薛乘龙面色不变,似是对周围闪烁的刀光视而不见,笑容依旧灿烂,向周围团团施了一礼,朗声道:“薛乘龙谢过薛神医救命之恩!”
空谷寂寂,无人答他,薛乘龙又说一遍,周围的白衣人却猛地攻了上来,薛乘龙施展轻功,在众人之间穿梭,白衣飞舞间,只见一道蓝色的身影飘忽往来,烁烁的刀光在他周围闪成一片,却伤不到他一片衣角。
白衣人围攻更急,猛然间蓝色身影如龙腾九天,向上冲出了刀网,在半空中一个转折,轻飘飘落在丈许外的草地上,薛乘龙气定神闲,连笑容都没少了半分,又一拱手,道:“乘龙是来谢过相救之恩,还请薛先生赐见!”
一众白衣人鬼魅般又围拢了上来,却听一个雄浑的声音道:“救命之恩却不敢当,薛某只是奉命行事。”
声音来自东边一座巨大的丘之中,薛乘龙定睛一看,才发现这竟是一座小屋,四周种满了玫瑰,长长的玫瑰藤密密层层地攀爬在屋上,几乎将它完全淹没,成了一座丘。
这声音果然是“阎王敌”薛飞,薛乘龙心中一喜,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道:“先生救命之德,乘龙没齿难忘,大恩不言谢,请容乘龙日后能有机会为先生效力于鞍前。”
“不敢当。”薛飞冷冷地道:“救你的不是我,我发过重誓,决不救治武林中人,那竹林圣地自有神人相助,与薛某毫无干系!”
薛乘龙好生纳罕,不知该如何接口,忽然心中一动,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薛神医是迫于自己的誓言,不便直认是他救了自己,于是忙道:“是,自是有神人相助,乘龙感激不尽。”忽然想到当初薛飞救了何大刀,却逼何大刀金盆洗手之事,心里打了一个突,好生感激他不肯直接承认救过自己,嘿嘿,如果他也逼自己金盆洗手,那不是麻烦了么?
“是观音菩萨慈悲,你要心存感激。”
“是,多谢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薛乘龙诚心诚意地拜倒在地,只不过行礼的方向,却朝向了薛飞所在的玫瑰屋。
“你内伤未愈,妄动真气,已然损及内腑。”薛飞冷冷的声音又再传来。
薛乘龙一惊,忙暗运内息,果然胸腹间如有针刺,内息散乱冲突,不能随心所欲。
“先生!”薛乘龙叫了一声,然而这求助的话,却出不了口,如今双方已经挑明身份,薛飞自是不能再违背誓言为自己治伤。转念一想,薛乘龙微微一笑道:“多谢先生指点,乘龙这便告辞。”
薛飞似是一怔,冷冷地道:“你这伤非同小可,如不得我亲自施治,只怕要留病根。”
薛乘龙灿然一笑,迎着阳光立起身子,朗声道:“富贵有命,生死在天,乘龙不敢因一己之私,使先生清誉有损。”
薛飞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薛乘龙又拱手一礼,转身离开,那些白衣人没再攻击,让开一边。
眼看薛乘龙越走越远,已到竹林边上,忽然薛飞扬声叫道:“留步!”
薛乘龙顿住身形,回身恭敬地问道:“请问先生有何指教?”
“你在这谷中住上一段时间再走,此自有仙气,可以治疗你的内伤。”
“是,谨遵先生教诲。”薛乘龙心中奇怪,嘴里却答应得快,这种时候,他可不想跟薛神医闹别扭。
薛飞再无声息,不多时有僮儿出来,带领薛乘龙穿过丛丛海,来到一小木屋中,指点他生活起居之物,然后自行离去。
薛乘龙打量了一下木屋,小而精致,日常用品齐全,却又极是简练,绝无一物多余,小屋有窗,正映出谷中姹紫嫣红,一派春光烂漫,宛若仙境。
薛乘龙看着眼前的景致,心中却在默默思量,刚才他虽然转身离开,但全神贯注,却在运足内力倾听薛飞小屋内的情形,隐约听得有人在对他说话,那清澈若水晶的声音,虽听得不甚清楚,但毫无疑问就是那西域少年的特殊嗓音,而薛飞答应的口气,却极是恭敬,然后就出声留下了自己养伤。
嗯,看来又是那少年救了我呢,薛乘龙弯起嘴角,心情愉快,虽然接二连三地被人救有点示弱之嫌,但他现在关心的不是这个。
此后他便留在谷中养伤,每天僮儿会送两药来,另有人送食物清水,除此之外,再见不到半个人影,空谷幽幽,虽满目,亦颇觉寂寞。
薛乘龙向僮儿提出要琴,僮儿答应,立即送了琴来,薛乘龙一看,发现这居然是一尾极品的桐木古琴,不免吃了一惊,手指轻轻拂过琴弦,如清泉跳跃,音质极佳。
他心中大喜,调了调弦,便弹奏起来。
琴声洋洋,为这幽静的山谷注入了活泼的气息,渐渐的竟有鸟儿应和,百在风中摇摆,尽妍吐芳,好一片春意盎然。
一连三天,他除了自行练功疗伤,其余时间都抚琴自娱,第四天却除了练功调息,一首曲子也没弹。
日也是如此。
第六日一早,僮儿送了药来,服侍他吃完,却不便走,非常客气地道:“薛公子今天抚琴么?”
薛乘龙微笑道:“不一定,怎么,琴声吵扰别人了么?那我就不弹了。”
僮儿忙两手乱摇,道:“没有没有,是您的琴声太动人了,我们都想听。”
薛乘龙微微一笑,并不应声,那僮儿脸上一红,薛乘龙是何等的身份,岂能随便为他人抚琴做娱?他犹豫了一会儿,收拾药碗退了下去。
不多时有人走到屋外,一个熟悉的声音笑哈哈地道:“薛公子,有朋友来看你了。”
薛乘龙出来一看,果然是买买提笑眯眯地站在外面,他心中欢喜,面上却波澜不惊,微笑道:“多谢你送我到这里治伤,现在已经基本好了。”
买买提却道:“我们都是奉命行事,薛公子却应该谢我们小主人呢。”
他这样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薛乘龙也就顺势道:“正是,还没当面道谢呢,不知买买提老兄能否帮忙引见一下?”
“好的,请跟我来。”买买提也不多话,还不忘提醒他:“请让我帮您带上琴好吗?我们小主人喜欢你的琴声。”
薛乘龙一笑,这才是他弹琴的本意,当即答允。
两人穿拂柳,来到谷中一小湖的旁边,又一座木屋临水而立,屋外一片雪白的春兰,空气里飘浮着淡雅的香气。
薛乘龙暗自赞叹了一声,想到马上能跟那少年再见面,胸中涌动着强烈的期望,心跳都加快了。
买买提引他一直走入木屋,这里比薛乘龙所住的那间小屋大多了,地上铺着精美的波斯地毯,但室内空旷,除了一张矮几,别无他物。室中悬着一幅白纱,整整齐齐地把这屋子分成了两半。
薛乘龙大为失望,影影绰绰看到白纱对面有个身影坐在地毯上,知道是那神秘的少年了,只是隔着一层轻纱,竟然还是不得相见。
买买提弯腰行礼,恭恭敬敬地道说了句西域话,白纱那边轻轻地哼了一声,示意听到了,他便恭恭敬敬地倒退着出了屋子,却并不关门。
薛乘龙心中微有不快,他是何等的身份,从小被人尊崇惯了的,难道真让他像卖艺的琴师一样为人操琴取乐?
忽然对面的人开了口,声音清澈,嗓音柔和,说的却是汉语,竟然还带着一点软糯的江南口音。
“薛公子身体可好?你的伤已经不要紧了。”语气肯定,显是对他的伤势非常了解。
薛乘龙心中一动,猛地想到是人家救了自己性命,虽然不是他亲自动的手,但如果不是他要求,只怕自己就是死一百回,薛神医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既然如此,自己还坚持那可笑的身份做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受人点水之恩,当思涌泉相报,更何况他只是想听自己弹琴呢?
想明白了这一节,薛乘龙笑了起来,答道:“已经完全好了,多谢相救。”
对方也不客气,只点了点头,又淡淡地道:“你的琴很好听,今天弹给我听好吗?”
薛乘龙微笑点头,道:“好。”他见这少年完全不理会普通的礼节,知他是异族之人,不擅客套,自己也就不跟他多说废话,将琴在矮几上放好,盘膝坐在地毯上,静了静心神,举手弹琴。
薛乘龙文武双全,尤其琴箫之技颇精,他自己亦非常喜欢弹琴,弹琴的时候可以忘掉一切的烦恼,全身心地投入到愉悦中去,在他来说,这也是一种难得的放松了。
从小他的父亲就要求他习武学文,凡事都要出类拔萃,只因他有一个出色的父亲,而他父亲是一代大侠,都要达到完美,事事都想得人崇敬,做为他的儿子,薛乘龙自然也不能逊色,一言一行、举止礼仪,都有专人指导,从小就只允许他有最完美的仪表与行为,久而久之,他自己都忘了率性天真是什么样子。
不过这样实在很累,总要有个喘息的余地,才不至使人完全僵化,音乐就是薛乘龙的逃避途径,也只有这一样,不是父亲逼他学的,而是他自己所热爱的。
对他这唯一爱好,薛宋并不反对,因为通晓乐理也是名士风流的一种体现,只提醒他不可痴迷。
在他刚开始为自己树立名望之时,琴技成了他的另一项武器,与武功一样,为他征服了无数的追随者,那个时候,爱好已经变成了功利,弹琴的心情也就不再那样轻松愉快了。
再后来,薛乘龙的名望如日东升,不再刻意求全,他的琴技已成为武林一绝,等闲之人想听一曲也难,他的琴,只弹给他喜欢的人听。
今天,坐在心仪已久的少年对面,不知怎么,薛乘龙有一股强烈的演奏欲望,希望自己的琴声,能使对方愉快――他的快乐,就是自己的快乐!这种念头,还是他此生头一兴起呢!
他弹得用心,弹得尽兴,而那少年一言不发,也听得入迷,直到他连弹了三首,缓缓停下手来,抬头微笑时,那少年才轻吁了一口气,赞道:“真好听。”
第十章
轻轻一句夸赞,如春风化雨,令薛乘龙心里暖洋洋的。历来他听到的溢美之词多矣,直把耳朵也磨出了老茧,早不当做一回事,而像这样简单的、真心的夸奖,却似是头一回听到。
薛乘龙脸上漾着笑容,这不是以往那种无懈可击的完美式的笑容,而是发自内心的快乐的笑,像照进室内的阳光一样明亮而温暖,使人倍觉亲切。
“你喜欢什么曲子,我再弹给你听。”
“嗯,也没有什么喜欢的,什么都可以,你接着弹。”那少年淡淡地道,口气是命令式的,却又纯出自然。
薛乘龙想到那些西域人对他的态度,几乎像供奉神祗一般,就明白他这样说话已是从小养成的习惯,他可能完全不知这样说会伤人自尊,于是微微一笑,不以为忤,接着弹了一首有所思。
这首古曲悠扬舒缓,与他此时的心境相和,竟是弹得分外精彩,连他自己都被陶醉了。
少年听得入神,曲终很久,才叹道:“我好想念母亲。”
薛乘龙一怔,猛然间竟有暴笑的冲动,这曲子诉说的是相思之情,本来是表达男女相思相慕的感觉,如今看来,这少年听倒是听懂了,只不过引发的却不是情欲,而是母子天性。
他忍着笑意道:“儿行千里母担忧,你到中原来玩,令慈一定很想念你。”
“令慈?”
“这是我们汉人的尊称,就是说你的母亲,令尊是指你的父亲。”
少年“哦”了一声,然后道:“她就在中原,不过不在这里。”
薛乘龙问道:“那令尊呢?”
“他们在一起。”
“你们……是一起到中原来玩?”
“他们来办事,我来玩。”
“原来如此。”薛乘龙心里暗自思量,不知他的父母是何等样人,单看这少年的气派与行事,很难想象他的父母是什么样的身份。
这少年究竟是何人,为什么能使大名鼎鼎的“阎王敌”薛飞俯首听命?而且态度像那些仆从一样谦恭?少年的傲慢与高贵根本像与生俱来一般,令人不由自主就心生敬意。
“买买提他们都把你当神仙啊,你真的是神仙吗?”薛乘龙开玩笑地问道,故意使语气非常轻松。
少年似乎愣了一下,才道:“是的。”
薛乘龙惊讶地望着他,一时不知如何接口,那少年停了一下,又道:“我只是来这世间经历一,很快就要回去的。”
“什么?”薛乘龙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什么叫“来这世间经历一,很快就要回去”?
少年却不想再谈这个话题,问道:“你是怎么学会弹琴的?”
薛乘龙心中还在想着他刚才的话,怔了一下才道:“啊,是小时候就会了。”
“自己就会弹了吗?”
“当然不是,先是跟老师学的,然后因为喜欢,所以就越弹越好了。”
“真好听啊,听着舒服极了。”那少年又叹息一声,非常满意的样子。
薛乘龙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柔声道:“你喜欢,我就弹给你听。”说罢又弹了一曲。
两人弹弹说说,不觉时间之过,直到另一个高大的人影走到少年身边,躬身向他说了几句话,少年才道:“好了,休息一会儿吧。”
薛乘龙点头道:“好,下午还听吗?”语气里竟带着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期盼。
少年犹豫了一下,那大个子又对他说了几句话,他才用勉强的口气道:“今天不听了,明天再来吧。”说着让那大个子扶他站了起来。
薛乘龙暗暗失望,也立起身来,含笑道:“好,明天继续。”
少年向他点了点头,迈着轻盈而端庄的步子离开了,大个子跟随在后。原来这房间两边都有门户。
买买提走了进来,以手抚胸行了个礼,微笑道:“薛公子,请随我回去休息。”
薛乘龙默默地跟着他向回走,心里还在想着那少年,耳边似乎又听到他那天籁般的声音:“真好听。”不知不觉地,他竟独自笑了起来,全不知自己这笑容显得不大正常。
送他回到小屋时,买买提道:“谢谢你。”又行了一个礼。
薛乘龙愕然道:“怎么?”
“谢谢你使我们小主人这么开心,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哦?”薛乘龙心下感动,听得出他是真心尊敬那少年,把他的快乐视为自己的快乐。
“你很忠心哪,买买提,你小主人一定很喜欢你的。”
“哪里哪里,小主人是神的儿子,是我们的福音,能够侍候他是我的福气。”买买提诚心诚意地道,转身离开了。
薛乘龙想着他的话,心中疑云更盛,却又摸不着半点头绪。
此后两人每天见面,有时是一上午,有时是一整天,但自始至终都是隔着纱帘。
不弹琴的时候,薛乘龙就讲故事,他谈笑风生,不自觉地发挥出自己的好口才,尽可能地去吸引少年的注意力,知道自己在武林中的事不可能引起少年的共鸣,便只拣山水名胜与自己生活中的小事来说。
那少年显然已经游历了不少地方,有时能跟他说说同样的话题,更多的时候只是倚在靠枕上,静静地倾听,颇有点神往的样子。
薛乘龙在他的面前,常常忘了自己的另一个身份,又恢复了二十岁少年应有的活泼,不再刻意做出少年老成的样子,说到快活之时,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引得那少年哈哈大笑。
他的笑声非常动人,薛乘龙简直有点着迷,越发使出浑身解数,连自己小时候的种种糗事也说了出来,只希望能够引得他多笑几回。
除了弹琴和说话,两人有时一起吃点心喝茶,也是各吃各的,但那少年会命人准备一式一样的两份茶点,这样两个人就可以同时吃同样的东西了。
两人关系越来越亲密,薛乘龙当然欢喜,不过还有一件事他很不满意,就是他们始终还是隔着一层纱。
这一层薄薄的轻纱,隔断了他的视线,同时也隔断了两人进一步交往的机会。
这怎么行?
薛乘龙开始想办法,想让少年明白这一点,可惜他示意了好几,少年根本没有听出来。后来薛乘龙才忽然想到,这纱肯定跟原来少年蒙在脸上的那种纱一样,是特殊织造的,从一面看过来相当清楚,而从另一面看则几乎完全不透明,从前在外面不方便,少年就在脸上蒙着纱,如今却挂在了房间里,作用是一样的。
少年看他是很清楚的,而他看少年就如是雾罩云山。
这不公平!
薛乘龙愤愤地想着,眼睛发亮,心里在打着主意。
这天他问到少年的姓名,这是两人第一谈到这个话题,也是薛乘龙不满意的另一个因素,对方早就知道他是谁,而他却不知道对方是谁。
少年怔了一下,才道:“姓什么?我不知道,我母亲叫我天宁,我父亲叫我巴拉姆。”
薛乘龙也是一怔,才想到可能他从来不需要对别人自我介绍,所以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清楚。通过这些天来的接触,他已发现少年对世事几乎完全不懂,虽然他也有相当广泛的知识,但只涉及天文、地理,历史,他还会讲许多人生哲理,说起来头头是道的,但他说那都是教义上讲的,父亲命他背下来,在信徒朝拜时讲给大家听。
所有的人都对他奉若神明,他自己也这样认为,而薛乘龙却觉得,他不过是像自己一样,从小被塑造成了一个不真实的偶像,唯一不同的是:自己被要求成为一个完美的侠客,而他被要求成为一个神――他当然不会是真的神仙,薛乘龙听到他快乐的笑声,那不过是一个普通男孩略带稚气的天真的笑,温暖的、清澈的,充满了人间的气息,完全没有平素那种冷冰冰的不近人情。
他是人,不是神。
想到他从小被与世隔绝,当作一个不真实的“神”来培养,薛乘龙的心里涌起一股怜惜之情,很想去关心他、爱护他、引导他,让他走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来。
接下来,他们不再谈大的话题,薛乘龙细细地讲起了自己的生活小事,讲起自己的朋友,严子容、齐正、叶小飞、陶醉、丁当儿,还有自己从前养过的小猫小狗,少年着迷地听着,不时发问,有的问题真的是非常幼稚,但薛乘龙耐心地给他解答,说到高兴之,起身走到屋外,趴在草地上寻找。
少年透过隔了白纱的窗子看他,问道:“你在找什么?”
“蝈蝈。”
“蝈蝈?”
“是啊,非常好玩的一种小虫,他们会唱好听的歌。”
“虫子唱歌?”
“对啊,你没注意到这里有各种小虫的声音吗?像咱们人一样,虫子也会说话唱歌,不同的人说话声音不一样,虫子们也是这样。”
“咦?它们也会互相说话吗?”
“会,还会打架呢。”
“打架?”
“你……从来没见过打架吧?”薛乘龙无奈地回过头来望他,本来他是想说“你从来没打过架吧?”,但想到这个问题的可能性,就改说成没见过打架。
果然少年摇了摇头道:“没有,什么是打架?”
薛乘龙哭笑不得,只好回过头继续找蝈蝈,这回很凑巧地找到了一只,他兴高采烈地捉在手里,跳了起来,跑到窗前,笑道:“你看,这就是蝈蝈,绿色的,会唱歌。”
少年隔着纱看过来,颇觉新奇,薛乘龙道:“我给你看看?”
少年不假思索地道:“好啊。”
薛乘龙就把蝈蝈从纱下面送进去,少年伸手去他手上拿,蝈蝈一跳,就跳到了他的身上,好似落在白雪上的翡翠。少年惊叫一声,蝈蝈又跳到了他的头发上,引起又一声惊叫,门外的数名护卫冲了进来,手足无措地围着他,却不敢去他头上捉蝈蝈,薛乘龙趁乱一伸手,便把窗上的白纱揪了下来。
白纱轻舞着从空中落下,少年的庐山真面目终于显露在阳光之下,而薛乘龙也在瞬间定做了石头。
呼喝声四起,刀光闪烁,众护卫猛扑了上来,似欲将他乱刃分尸一般。
薛乘龙一边随着本能进退趋避,闪过利刃,一边着了魔似的盯着少年,几乎不能把目光移开。
突然一声暴喝,把他从幻境中惊醒过来,原来是那个大个子西域人回来了。这些天薛乘龙和少年见面的时候,这大个子总是守在一边,今天碰巧有事走开了,才让薛乘龙抓住一个机会,揭开了少年神秘的面纱。
大个子一出手,薛乘龙立即压力大增,此人不仅身材高大,武功同样出众,而且内力雄厚,掌风凌厉,薛乘龙不敢轻敌,凝神应战。他本就重伤初愈,同时应付数名普通护卫还不在话下,再加上一个真正的武功高手,顿时左支右拙,险象环生。
“哈力克!”少年远远地被护卫围在一边,看到薛乘龙危急,忍不住出声。
哈力克一言不发,加紧手上的攻势,猛若迅雷,恨不得一掌将薛乘龙劈成碎片!
“哈力克!住手!”少年焦急地喝道,声音中已带了怒意。
哈力克听他口气不善,这才放缓了掌力,回头道:“小主人,他违背了主人的命令,必须死!”
薛乘龙冷冷一笑,心想:这还轮不到你做主!猛地一记劈空掌向他击去。
哈力克显然不知还有这种可以凌空击出内力的武功,一时疏忽,被重重一掌印在胸前,腾龙堡的劈空掌何等威力,饶是薛乘龙重伤初愈,未能使出全力,他也禁受不起,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踉跄退了几步,脸色刹那变得灰白。
“薛公子!”少年着急地叫道,不想他们任何一方受伤。
“放心,我不过教训教训他,没有真正伤他,休息两天就没事了。”薛乘龙柔声安慰他,不再进击,又道:“我只是觉得咱们已是朋友,还隔着一层纱说话太不方便。”他从地上捡起那片白纱,举在身前,又道:“你看,这纱从你那边看过来是很清楚的,从我这边看就不清楚,如果你看不到我的真实面貌,怎么相信我呢?”
少年奇怪地望了望他手中的纱,果然这回完全看不清他的面貌,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嗯……”他犹豫地应了一声,不知如何是好。
“所以我想咱们应该坦诚相见,这才能做真正的朋友。”薛乘龙放下手中白纱,望着少年的眼睛,诚恳地道。
“呸!你不配!”哈力克咬牙切齿地冲了上来,眼冒凶光,出手再不容情,招招都是杀手。买买提也犹豫地向少年道:“主人吩咐过,任何外人见到您的脸,必须给他死。小主人,请您离开吧。”
“不行!”少年焦燥地喝叱他,又向哈力克叫道:“住手!”
哈力克不答,只一味猛攻,薛乘龙单独对付他一个还绰绰有余,一边凝神拆招,一边留心少年的举动。
“你敢不听我的话!”少年气得大叫起来,伸手抓过一把描金的茶壶扔了过去,骂道:“混蛋!”
薛乘龙一听他连刚跟自己学会的骂人的词儿都说出口了,心里一乐,越发气定神闲,见招拆招,也不反击。
哈力克一低头,茶壶飞了过去,绲匾簧砸在墙上,他只作不见,仍是猛攻,少年气得冲了过来,伸手就去打他,以哈力克的武功,如何能被他打到,只是他可不敢跟小主人动手,还生怕自己跟薛乘龙过招时的掌风伤到他,连忙跳出圈子,单膝跪了下来,虎目含泪,仰头道:“小主人,您忘了跟主人的承诺吗?”
少年一怔,顿住了身子,道:“没有。”
“那就必须死这个奸诈的汉人!”哈力克咬牙切齿地道,一指薛乘龙,“他竟然敢欺骗您,一定不能放过他,主人说过,汉人都是狡猾的,千万不能相信。”
“胡说!我母亲就是汉人!”
哈力克语塞,只得道:“夫人是不一样的。”
“你起来吧,放他走。”
“小主人!”
“放他走!”
“不行,小主人!”哈力克急得汗都下来了,恶狠狠地盯着薛乘龙,道:“他会把您的事对外人说,会给您带来巨大的危险!”
“不会的。”少年转头看了薛乘龙一眼,薛乘龙正色道:“以我的名誉发誓,我绝不会把今天的事对任何人说。”他转头看着哈力克,温和地道:“我绝不会做伤害你们的事,这不是惧怕的谎言,而是朋友间真诚的诺言,我们汉人的君子,说话算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买买提与薛乘龙接触得最多,对他的人品是很喜欢的,这时小心地道:“哈力克,他说四马难追,就是四匹马都追不上,这个人的话应该可信。”
哈力克狠狠地瞪他一眼,买买提急忙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
“哈力克,他已经发了誓,让他走吧,如果他不守誓言,安拉会惩罚他的。”少年又恢复了淡漠的样子,清澈的声音不再带有任何情绪,冷淡地瞥了薛乘龙一眼,转身便要离开。
“天宁!”薛乘龙急叫。
少年一怔回头,薛乘龙微笑道:“我叫你天宁好么?你可以叫我乘龙,或者叫大哥,我最小的表弟跟你差不多大呢。”
少年奇怪地望着他,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哈力克跳起身来,拦在薛乘龙面前,阻断了他的视线,粗声道:“该死的汉人,不许这么说话!”
薛乘龙不理他,只用充满笑意的声音再叫那少年:“天宁?”
“嗯。”少年随口应了一声,有点不知所措,他还从来没有跟外人接触过,不知应该如何反应才对,微微皱起了眉头,转身离开了。
他一走,众护卫立即跟去,哈力克瞪了薛乘龙一眼,向地下吐了口唾沫,也快步跟了上去。
薛乘龙怔怔望着少年的背影,心中怅然。
片刻之后,一名僮子跑了过来,冷冰冰地命令薛乘龙马上跟他走,薛乘龙无心理会他的无礼,心中还在为刚才的见面震撼不已,茫然间随他穿过谷底园,来到一山壁前面,正在奇怪那僮儿带他到这里做什么,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草药气息,心中一凛,还未来得及闭气,已自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身在一山涧之畔,四下荒僻,暮色沉,原来距他晕去竟已过了几个时辰,而现在身在何,一时也无法辨别。
第十一章
日薛乘龙下山,原来竟是到了屯溪,距他受伤之已有二百余里之遥。他传出联络讯号,不数日严子容等寻到,见他无恙,均是大喜过望。检视一下伤亡情况,除薛乘龙负伤以外,随从护卫中死一人,重伤二人,轻伤七人,连齐正和严子容也都挂了彩,不过也都已痊愈。
众人问起薛乘龙这十数日的行踪,他含糊其辞,只说负伤被救,其它的绝口不提。
此与青莲教交手,是薛乘龙出道以来首落败,只因一时轻敌,中了埋伏,险些重伤毙命,实是脸上无光,他痛定思痛,认真检讨了自己的过错,沉着冷静地命人再将青莲教内外的一切情况打探清楚,然后率众猛然出击,一举全歼了青莲教匪众,解救出数十名被掳的平民,拔除了这个为患一方的邪教。
此后薛乘龙仍是游走于武林,流连于俗务,只不过他的心中,再也忘不掉那段谷中养伤的日子,忘不掉那个明月般的少年。
一座巨大的宅院里,雕梁画栋,气派豪华,然而各静悄悄的,除了几个偶尔走动的下人,几乎没有任何声息。
阿依古丽迈着轻盈的步子走进小园,正碰上姐姐阿娜尔古丽端着托盘出来,她看了一眼托盘上的东西,小声地道:“又没吃多少啊?”
“是啊,小主人说不想吃。” 阿娜尔古丽望着盘里几乎还没动过的食物,叹了口气。
“总这样可怎么好啊!” 阿依古丽跺了跺脚,咬着嘴唇生气,艳丽动人的脸上浮着怒气。
“还是请示主人和夫人吧,也许小主人又想出去游玩了。” 阿娜尔古丽小声地道。
“可能最近不行,上出去的时候出了事,连哈力克都被打了一顿,主人说要把小主人禁足半年呢。” 阿依古丽烦恼地道:“这才三个月就瘦了好几斤,半年下来还不成了风干的骆驼?”
“你啊!” 阿娜尔古丽笑了起来,点了点妹妹的额头,道:“快别胡说了。”
姐妹俩相伴着走向厨房,一路商量着怎么能变着法儿让小主人多吃点东西。
天宁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天上的云彩发呆。他好闷,这宅子很大,却被层层叠叠的屋舍所布满,没有可以跑马的地方,园又这么小(虽然在中原人家这已经算很大的了,但跟他在天山上的园比起来,还不到百分之一),让人住得好生憋气。
唉,都怪哈力克!谁叫他那么多嘴!天宁愤愤地想。
上在黄山遇到薛乘龙,他的面纱被揭开,而又没有杀死看到他的人,遇到父亲的时候哈力克就把这件事禀报了,父亲大为震怒,狠狠地打了哈力克,打得他三天都爬不起来,还罚天宁禁足半年,不许他再出去游玩。
为什么?
天宁不满地想着,自己又没有做错什么事,虽然薛乘龙看到了他,但他已经发誓不说出去的呀,为什么父亲要如此生气呢?
半年,好长呀!现在才过了不到三个月,已经闷得要发疯了!
那些高山、谷、宽广的天空,还有布满野的山岭、郁郁葱葱的树林,都要被迫远离这么长时间!
他越想想气,一把将桌上的茶具推了下去,哗啦啦碎了一地,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听到外面有人跑了过来,急忙走到内室去了。
“啊呀!” 阿娜尔古丽看到一地的碎片,惊叫起来,又急忙按住自己的嘴,赶紧蹲下来收拾。
阿依古丽也跑进来,惊道:“怎么回事?”
阿娜尔古丽忙拉了拉她的裙子,小声道:“小主人又发脾气了。”
阿依古丽想进内室看看,阿娜尔古丽拉住她道:“他正在气头上,别去惹他,过一会儿自然好了。”
阿依古丽不高兴地道:“都怪哈力克,如果不是他,主人怎么会发那么大的火,他一向最疼小主人的。”
“也别这么说,哈力克只是忠于职守。”
“你就向着他!”
“好啦,你小声些,小主人正不高兴,你不要再说这些话。”
姐妹两个不再出声,小心翼翼地收拾了东西,退出去了。
天宁闷闷不乐地斜靠在窗前的锦榻上,看着外面天空中渐渐地涌起乌云,一阵阵雨前的风吹过来,倒难得的爽快。
阿娜尔古丽进来的时候,雨已经开始下了,她发现天宁竟然还坐在敞开的窗前,雨水打在窗台上,溅在他的身上、脸上,而天宁动也不动。
“小主人!” 阿娜尔古丽惊叫起来,急忙跑进来,躬身央求:“快到屋里来,让我把窗子关上好么?”
天宁一动也不动,任狂风夹着豆大的雨点,扑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心里难得地非常痛快,最近太无聊了,好不容易有这样强烈的刺激,他才不愿意离开哩。
阿娜尔古丽见他不听,试着去关窗,被天宁一把打开了手,他也不说话,只是不许她关窗。
阿娜尔古丽求了又求,眼见小主人大半个身子都被浇湿了,急得哭了起来,天宁眼睛盯着天际不时飞窜而过的闪电,理也不理她。
“阿依古丽!阿依古丽!” 阿娜尔古丽实在没办法,只好大声地招呼妹妹。
阿依古丽跑过来看了一眼,知道自己也没办法,转身跑去把哈力克找了来。
自从天宁被禁足之后,他再不许哈力克走进他的房间,现在情况特殊,哈力克顾不得小主人的禁令,冲进来一把抱起他,放到床上去。
天宁大怒,劈头给他一记耳光,哈力克跪在地上,低头不语,任他打自己出气,反正他皮粗肉厚,天宁又不会武功,打几下根本不关痛痒。
天宁打了几下,自己的手倒痛了起来,气得踢了他一脚,喝道:“出去!”
哈力克行了礼,默默地退了出去。阿娜尔古丽忙过来想帮天宁除去湿衣,天宁打开她的手,怒道:“你也出去!”
“小主人,快把湿衣服换下来,不然会着凉的。” 阿娜尔古丽温柔地央求。
“不!”天宁最近真是憋闷的紧了,脾气很大,爱跟人过不去。
阿娜尔古丽不敢强他,只一味央求,天宁听得烦了,命令她立即出去,自己和着湿衣躺在床上,自伤自怜,又含着一丝希望:“这样会生病吧?只要病了,母亲一定会来看我的。”
自从来到中原,他的父母总是有许多事情要办,有时一两个月也见不到一面,从前能够到玩耍,还不觉得难过,如今足不出户,越发想念母亲温暖的怀抱了。
不知不觉,他睡了过去,阿娜尔古丽在外面一直听着,听他没了声音,悄悄开门进来,帮他换下了湿衣,然而天宁的额头,却已经热了起来。
第二天仍是阴雨,天宁双颊通红,无力地躺地床上,喉咙痛得发不出声音,又不肯吃药,阿娜尔古丽早派人向主人去送了信,姐妹两个片刻不离地服侍他,哈力克和众护卫也都守在外面,焦急不安。
昏昏沉沉中,天宁感到一只清凉而柔软的手掌抚上他的额头,神志刹那间清醒过来,喊了一声“母亲!”
睁来眼来,果然母亲温婉秀丽的面庞就在眼前――受委屈的孩子见不得娘,他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下来。
“天宁,你又乱发脾气了,对不对?”母亲温柔地道,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擦去泪水。
“我想你。”天宁依赖地伸手抱住她的手臂,抽抽噎噎。
“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这样?”母亲虽然说着责怪的话,语气却是宠爱的,将他扶起来半抱在怀里,怜惜地道:“自己去淋雨生病,你不知道娘会心疼么?”
“就是要你心疼嘛!”天宁撒娇地倚在母亲怀里,贪恋那无与伦比的亲切与温暖。
“你呀――”母亲抱住他,叹息了一声,没再说话,娘俩默默地相拥了一会儿,突然一个冰冷的声音道:“自己找罪受,还撒什么娇!”
天宁身子一颤,把头向母亲怀里钻了钻,不肯抬头。
母亲轻轻扶起他的头,微笑道:“父亲来看你了。”
“父亲。”天宁慢吞吞地叫了一声,微抬起眼睛,看着父亲斜倚在抬榻上,被四名昆仑奴抬了进来,放在厅中。
“你自己去淋雨?”父亲冷冰冰地问,声音中隐藏着怒气。
天宁咬着嘴唇,低着头,被母亲扶持着下了床,轻轻走过去,跪伏在父亲身边,恭恭敬敬地执起他的手亲吻。
“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你怎么对得起我们!”父亲的神色依然严厉,声音却不自觉地放缓了,伸手抚摸他的头发。
“父亲,我想你们。”天宁知道父亲的怒气已经下去了,便伸出手来抱住他,将脸伏在他怀里。
“起来吧,还病着,别再着了凉。”父亲的怒气已经烟消云散了,爱怜地搂住他,看他通红的小脸,疼惜地道:“别闹气了,赶紧吃药。”
“我要出去玩儿!”
“那也得等病好了。”
“真的?父亲你已经同意了,可不能赖哦!”
“我什么时间说话不算过?不过你要是再犯一错,我就永远不许你出门!”
“不会的不会的,我一定听父亲的话!”天宁兴高采烈地跳起来,阿娜尔古丽早端了药和清水候在一边,赶紧送上来,天宁乖乖地就着她的手吃了药,又被服侍着睡下。
“我明天就能好了。”天宁折腾了一晚,早就倦了,此时药劲上来,昏昏欲睡,却还强撑着眼皮望着父亲,目光里满是求恳。
他父亲知道他心里的念头,笑了起来,柔声道:“别担心,我跟你母亲都在这里,等下个月你过了生日才走,然后你就可以出去玩了。”
天宁笑了起来,然后就带着幸福的笑容进入了梦乡。
天宁的母亲走到丈夫身边,坐在他的锦榻上,两个人手拉着手,无限爱怜地望着天使一般可爱的儿子,母亲的泪缓缓地淌了下来。
“阿梅,怎么又哭了?”父亲怜惜地为她拭去泪,将她揽在怀里。
“下个月天宁就满十四岁了。”
“嗯。”
“不知还能有几年的时间。”
“最少还有好几年呢,不要怕,他自己都不怕。”
“嗯,天宁是个勇敢的孩子。”
“是的,他是你的儿子,怎么会不勇敢?”
“他也是你的儿子,一定会坚强。”
两人不再说话,地凝望着睡梦中的孩子,他正在微笑,因为他非常幸福,他的父母正守在身边,可他不知道他们的痛苦和担心,看不到他们无奈的泪水。
园里好热闹,一大群人在唱歌跳舞,阿娜尔古丽和阿依古丽是两朵会走路的儿,她们的歌声像天灵鸟一般动人,舞姿像蝴蝶一般翩跹,小伙子们围着她们跳舞,东不拉弹出快乐的曲子,手鼓打着激昂的节拍,每个人都兴高采烈。
天宁依在母亲身边,同父母一起坐在锦榻上,大眼睛眨呀眨的,明媚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闪耀着莹润的光泽,好似最上等的羊脂美玉。
父亲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微笑道:“巴拉姆,去跳舞吧。”
“不,我要陪父亲。”天宁不肯去,眼睛里却闪着晶亮的光芒。
“去吧,我的好孩子,看着你跳舞父亲才会更开心呢。”母亲温柔地道。
“好!父亲你看我跳得越来越好了呢!”天宁跳起来跑进了快乐的人群,大家欢呼一声,把他簇拥在中间,一起载歌载舞,天宁快乐的笑声在春风中飘扬,宛若天籁之音,使所有听到的人都欢喜赞叹。
母亲宠爱地望着他,微笑道;“真希望他永远都这样快乐。”
“我会尽一切力量保护他,天宁是我此生的救赎,是他使我的心不再只有仇恨。”
“这世间本就不是黑暗的。”温柔的声音,伴着无尽的爱意。
“不,是黑暗的,我亲眼看到过、亲身体会过,所以我恨它!但是这黑暗中有你,阿梅,你是我的阳光,如果没有你,我会在这黑暗里孤独地死去,我会怨恨这个世界,直到永远!”
“别让恨蒙蔽了你明亮的眼睛,善与恶总是相伴的,你要相信这世上的善,我们的先辈曾经说过,‘邪不胜正’。”
“哼,你们的先辈是善良的,但善良的人总要被恶人所欺侮,我会惩罚那些恶人,让他们自食恶果!”
“不――不要执着于仇恨。”那双温柔的眼睛望着他,带着求恳的神色,使他的神情缓和下来,两人互执着手,默默地对视,感受着彼此真切的关怀,渐渐的,他的眼睛里浮起了笑,好似春风荡漾在碧波之上。
“好了,听你的。”他用宠溺的口气说着,将她揽进怀里,那种充实的温暖,使他心中的坚冰再一融化了。
一个月后,天宁恋恋不舍地送父母离开。
“父亲,我跟你们在一起好么?”
“巴拉姆,你不是一直想出去玩儿吗?还是自己去玩儿吧。”
“可我也想跟你们在一起啊。”天宁粘在母亲身上,手指缠住她的衣带。
“好孩子,小鹰长大了,当然要自己飞,你不是总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那里有无限广阔的风景。”
“是的,这几个月我们走了好多地方,我很喜欢。”天宁想着那些或壮美、或清丽的景致,满意地浮起了笑容。
“那好啊,去吧,去尽情地玩吧,我们有事,不能陪你到去玩,不过哈力克他们会陪着你,你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只要你高兴就好。”父亲宠爱地抚他的脸,慷慨地允诺。
“我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吗?”天宁的眼睛亮闪闪的,想起一件事。
“只是不可以让任何人看到你的真面目,巴拉姆,你答应过我的。”
“嗯,好的。”天宁含糊地道,不想再提起上违反父母规定的事,又问:“我可以交朋友吗?”
“朋友?”
“是的,朋友,我们可以一起谈话,一起玩,朋友就是可以互相信任的人。”
“巴拉姆!你不会有朋友的!”父亲突然暴怒了。
“父亲!”天宁吓坏了,从没有见过父亲这样生气。
“听我说,你不会有任何朋友,你也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
“父亲!”天宁的明澈的眼睛里浮上泪,问道:“为什么?”
“你是神的儿子,你跟这世上的人都是不一样的,你不能跟这些凡人做朋友!你不能信任他们,他们根本不值得你信任!”
“父亲!”
“听父亲的话,巴拉姆,你有无数的仆人,哈力克他们都是你忠实的奴仆,他们会永远服侍你,永远不会背叛,而别人不行,他们会伤害你的。”
“不会的,父亲,他……”
“别说了,你的事我都知道,那个人尤其不能相信!”
“您……”
“你不相信父亲的话么?”
“怎么会?父亲,可是他也不会骗我。”
“哈哈哈哈……”父亲大笑起来,笑得身体颤抖,母亲轻轻扶住他的肩头,温柔地道:“别这样,你不应该太激动。”
“阿梅,你听这孩子说什么?‘他不会骗我’!谁!谁不会骗他!”
“你别这样,他不知道。”
“哼,你总是瞒着他,让他相信什么光明的世界,一派谎言!他应该知道这世界的黑暗!”
“不,我不希望他涉及这些事情,我要我的孩子幸福。”母亲温柔地道,眼光里却是不可动摇的坚定。
“……好吧,就这样,让他傻傻地去幸福吧。”父亲无奈地道,又对天宁说:“你听着,绝不允许你再见那个汉人,不然我就杀了他!”
“父亲!”天宁被吓到了,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我说到做到,你好自为之吧。”父亲将他拉过来亲吻了一下,然后挥了挥手,四名昆仑奴恭恭敬敬地走上来抬起主人的锦榻。
“母亲!”天宁拉住正要上轿的母亲,哀求地望着她。
“天宁,听父亲的话,暂时不要去理会外人,好么?不然我们会担心的。”她亲吻着天宁的额头,依依不舍。
天宁永远无法对母亲说“不”,只好委屈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母亲爱怜地望着他,终于转身上了轿,众侍卫簇拥着他们,远远地去了。
12
报复
天宁坐在院子里看月亮,他从小就最爱看月亮,因为他的体质特殊,不能长时间暴露在阳光下,所以大多是在晚上出来玩耍。夜,总是温柔地将万物拥在怀中,就像母亲温暖的怀抱,使天宁觉得安全而放心。
他的父亲教他在满月之下吸采月华,将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都汇聚于体内,以强壮身体,激发本身的灵力。
他是月神的儿子,父亲对他说,他是来到这个世上只是为了经历一回人间的磨练,时间到了,就要回到天上去,回到月亮上去,人间的父母,是他今生最可依赖之人,他们会保护他,直到他完成了使命,回去天庭。
现在正是弦月,满天星闪烁,天宁望着淡淡的月牙儿,却想起了灿烂的太阳,也想起了那个像阳光一般热情的人――他永远也忘不了薛乘龙的笑容,那么温暖、那么灿烂,像阳光一样不可抗拒地照进了天宁的心里。
当时薛乘龙借助大竹的弹力从天而降,轻松自在地落在草地上,身形挺拔而矫健,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神情充满自信,使当时正与薛飞在玫瑰屋中坐着的天宁一见心折,他那种四射的活力,正是天宁自己缺少的,也是他最羡慕和渴望的。
他喜欢这个人――这虽然不是他们第一见面,但天宁就是在他迎着阳光微笑的那个时刻,喜欢上了他。
因为从小被与世隔绝,天宁连一个朋友也没有,甚至以前都没有想到过“朋友”是什么。他总是高高在上的,孤独的,除了父母,没有一人可以说心里话的人,身边的人虽然多,都是服侍他的,都视他为神,顶礼摩拜,不敢有半点违拗,也不敢有半点逾越。
薛乘龙是他第一个接触到的外人,又是那么活泼有趣,带着天宁最羡慕的蓬勃活力,使他无法忘记。
他说想跟自己成为“朋友”呢,天宁有趣地想着,这是他第一有结交“朋友”的愿望。
“朋友”是什么?就是可以互相信任的人,可以一起谈天说话,可以一起嬉笑玩耍,想起薛乘龙说过的他和他朋友的众多故事,天宁觉得很羡慕。
有很多可以平等相待的朋友,也是一种幸福吧?
可惜父亲不允许。
为什么呢?
父母好象总有事情瞒着他,他们只要求他无忧无虑地快乐生活就行,可是他们没想到他也会长大,也会开始思考问题,他已经不是小孩子,渴望接触更广阔的世界,接触更多的人――他需要“朋友”。
天宁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哈力克,从天宁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开始,哈力克就守在他的身边了,这个人几乎就像他的手、他的脚一样,随时听候他的差遣,可是他好象不能算“朋友”。
“哈力克,你有朋友吗?”
“嗯?”哈力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没有朋友,也不需要,因为他的全部身心,都放在天宁身上,他是他的一切,是他眼睛里和心里看得到的唯一,他是他的小主人,也是他的神。
“买买提有朋友吗?”
“也许有吧。”
“阿娜尔古丽和阿依古丽也有朋友吧?”
“有吧……”哈力克还是不能确定。
“那你为什么没有朋友呢?”
“……”哈力克无话可说,他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好象也没时间去想。天宁每天一睁眼,哈力克就在跟前侍候了,无论他去哪里,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哈力克都会立即照办,有的时候阿娜尔古丽和阿依古丽姐妹会在天宁身边,但只要他们出门,就完全由哈力克来照顾天宁的一切起居饮食了,买买提他们都是护卫,负责保护,天宁身边的这些事,哈力克一向亲力亲为,自从他十岁的时候主人把小主人交托给他照顾,他就一门心思照顾他、保护他,从没想过假手他人。
“为什么我不能有朋友呢?”天宁自自语地道。
如果哈力克机灵一点,他也许会说:我可以做您的朋友啊!可惜他根本没有这么想过,所以两个人都沉默了。
“它好象没有朋友。”天宁踢了踢脚下的一块石头,哈力克满头雾水地看了看那块石头,又看天宁。
“你跟它做朋友吧,你们很像。”天宁懊恼地道,起身走开了。
他们又开始四游玩,仍然是选择夜晚出行,这样既可以照顾天宁的体质,又可以避开嘈杂的世人,毕竟这一群衣着面貌都相当怪异的外族人,太引人注目了。
哈力克很小心地确定天宁的出行的路线,因为主人有非常严格的要求,所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天宁没有再遇到薛乘龙,也没有引起什么过分的轰动,顶多有人把他误认为是菩萨显灵,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反正没人能靠近他们。
时光荏苒,转眼两年过去了,江湖上又发生了很多变化。
天宁的母亲向他父亲建议,让天宁多接触红尘,虽然这孩子体质与身世特殊,但也不应该完全与世隔绝,不然对他的成长不利,于是父母同意他帮忙做些慈善事业。这些事业早就由薛飞在做,他们行医治病,开设善堂,救助需要帮助的人。
天宁觉得很新奇,也很快乐,生活比原来充实多了,虽然并不需要他实际做什么事,但只要他出现在那些病人和孤寡老人面前,他们就会惊讶得热泪盈眶,诚惶诚恐地跪拜下去。
他仍然是神,在西域他是月神之子,在中原他成了菩萨的化身,他给人们带来了福音,使他们感觉到莫大的荣幸,许多奇迹就在这种情况下产生了:久病的人恢复了健康,卧床的人可以下地行走,盲人重见光明,种种的神迹使他越来越受人崇敬,虽然这些并不全是他的能力所致,但一切的功劳,都被写在了他的身上,无数的光环笼罩在他的头顶。
虽然他长年白纱蒙面,从不以真面目见人,但无人对他的身份敢于置疑,人们被他的绝世风姿所倾倒,被他的神奇法力所折服,尊称他为“蒙面观音”,把他视做救苦救难的观音世菩萨在人世的化身,享受着无上的尊崇。
薛飞默默地助长这种崇敬,他的医术早就为世人所传颂,但没人知道他医术的由来,甚至传授他医术的那个人,终生也不能向世人公开身份,所以他把这无上的荣光转稼到天宁身上,只有他配得上这份荣耀,也只有他值得薛飞去为之奉献。
因为这个缘故,薛飞的脾气越发古怪,轻易不亲自为人治病,只有天宁发话,他才肯亲自施治。他的医术越发精湛,甚至有人谣传他能把死人身上的器官移植到生人身上,续命救人!于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好事者悄悄称他为“鬼手医圣”,取代了从前“阎王敌”这个外号。
青锋霍霍,一条矫健的身影正在练剑,诺大的演武厅内,劲风激荡。
突然,有人推开大门撞了进来,喊道:“公子,又出事了!”
薛乘龙收了剑,拭了拭汗,看着闯进练武厅的严子容,他可是很少这么惊慌的。
“什么事?”
“铁旗门掌门江铁树自杀了。”严子容的脸色苍白,神情严肃。
薛乘龙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这铁旗门江家,是武林中有名的白道世家,数十年来声名显赫,门下弟子逾百,与薛严齐柯四大家族互为臂肘,是白道武林的中流砥柱。铁旗门事严谨,口碑甚佳,现在的掌门江铁树五十出头,于十五年前继任铁旗门的掌门,一向声誉极隆,几年前他闭关修练,绝迹于江湖,月前才重新露面,怎么会突然自杀了呢?
虽然以前武林中已有数起成名人物被迫自杀的事件,但身份像江铁树这样显赫的,还是第一个。
二人急步来到书房,薛宋正在与堡中数名主要管事交谈,众人面色严肃,显然这事件非同小可。
薛乘龙向父亲行了礼,坐在一边,严子容坐在他的下首。
不多时薛宋吩咐完毕,众人退去,只留下薛宋父子相对。
“乘龙,这铁旗门发生的事颇有古怪,而且非常恶劣,今天几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同道连袂登门,想跟我商量一个办法,找出这件事的幕后指使,为江掌门报仇,同时斩草除根,彻底杜绝几年来不断骚扰武林的这种事件。”薛宋望着儿子,缓缓地道:“我们已经商定下个月初一召开武林大会,共同商讨应对之道,地点定在洞庭湖畔的黄鹤楼,介时中原武林各门各派均将出席,你随我同去。”
“是。”
薛乘龙知道,几年来武林中事端频发,尤其是针对武林白道的种种恶劣行径,实在令人防不胜防,正义势力正面临极大的挑战。
这已经不是向某一门派的挑战,而是向整个武林白道的挑战,更令人惊异的是,究竟是什么人、什么势力在进行挑战呢?仡今为止,竟然无人知晓!
薛宋身为武林盟主,当然不能任由正消魔长,势必需要率领正义之士主动出击。
薛乘龙近几个月来在家潜心练功,不问外事,对江铁树之死一无所知,便静侯父亲明示。
薛宋沉思了半晌,才道:“乘龙,你说一个人究竟怎么死才最难堪呢?”
薛乘龙不明所以,问道:“怎么,是江铁树之死有什么特异之吗?”
“一个男人,在江湖上打滚数十年,他应该是不怕死的,但死前受到非人的折磨,而且……”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薛乘龙平静地望着他,知道父亲定是遇到了什么难解之事。
“我已严令腾龙堡上下严谨自省,无论谁曾经有什么不合理的隐私行事,都要及时上报给我,咱们要从自己做起,不给外人以可乘之机。”
薛乘龙一惊,没想到事情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连武林盟主都开始担心受到名誉攻击。
“父亲!”
“我出道二十余年,一向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但也不能完全保证门下不会有人借我的名义胡作非为,况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果是寻常的诋毁,倒也不必放在心上,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要问心无愧,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怕只怕敌人不循常理,刻意陷害,毁我一世清名啊!”
“究竟是怎么回事?江铁树是怎么死的?”
薛宋一时倒有些犹豫,便道:“一会儿让子容跟你说罢。我只提醒你一句,最近要小心谨慎,对手下严加管束,不要给人落以口实。”
薛乘龙应了一声,见他不再说话,便告辞了出来,回到自己屋中。
严子容早候在这里,见薛乘龙进来,叫了一声:“公子。”
薛乘龙示意他坐下,直接问道:“江铁树是怎么死的?”
严子容道:“他的死法太过不堪,应该说,身为一个男子这样死法实是太过丢脸,更何况他身为铁旗门掌门了。”
“哦?”薛乘龙诧异地望着他,严子容沉声道出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铁旗门掌门江铁树三年前突然失踪,后来家人说是在闭关练功,外人也就信了,直到一月前他才突然回来,却没说自己这几年去了何,只是变得沉默寡言,轻易不肯接见外人。
江铁树不在的时候,铁旗门群龙无首,便由江铁树的师弟代掌事务,如今他回来了,仍在掌门之位,却又诸事不理,他的师弟便不大服气,两支的弟子也互相不服,起了一点冲突,最后经门下各长老协商,决定再开香堂,重新选一位掌门出来。
本来重选掌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江铁树似乎也无意再争掌门之位,只是当铁旗门门下数百人连同请来观礼做证的十几位武林人士齐聚一堂的时候,又出事了。
薛乘龙听到这里,便明白了,道:“又有人出来指责江铁树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么?”
严子容道:“若是这样,尚也不足为奇。”
“嗯?难道还有什么更奇怪的事?”
严子容面色古怪,停了一下才道:“正是。他师弟的门下有人站出来说,这位铁旗门的掌门江铁树,三年多来一直在做男娼,名誉有损,不配再做铁旗门的掌门。”
“什么?!”薛乘龙眼珠子几乎掉了出来,他也算见多识广了,这种奇事也还头一听说。
“要不怎么叫匪夷所思呢,正是有人当面这样揭发。”
“那江铁树如何反应?”
“他当然抵死不认,其实当时相信的人十成里连半成也没有,毕竟他年已五十余岁,相貌堂堂,身材魁梧,更身为一代掌门,门下弟子数十人,怎么想也不可能做这种事啊!”
“然后呢?”
“那人嘻皮笑脸,全不顾江铁树的弟子们冲上来要把他乱刃分尸,掏出一件东西,说这上面记载的都是江铁树接客的名单,这些人可以做证。”
“有人看了吗?”
“是的,当时这名单就被递了上去,只是看到的人却反应各异。”
“怎么?”
“原来这名单上竟然有数人正是当时铁旗门邀请来的嘉宾。”
“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那些人承认吗?”薛乘龙皱眉问道。
“他们承认了。”
“荒谬!”薛乘龙拍案而起,怒道:“这些人也都是武林中成名的人物了,怎么能这样信口开河?”
“公子,不是信口开河。” 严子容无奈地道。
望着薛乘龙不可置信的样子,他又道:“他们说当时只是去玩玩,并不知道是江铁树,因为那时他蒙着脸,全身赤裸,在最下等的私娼寮里接客,谁也看不出他是什么人。”
“可那些人为何会不顾身份跑去娼寮呢?更何况还是……”薛乘龙实在说不下去,若是普通的嫖娼也还罢了,只是不可想象那些平时道貌岸然的成名人物会跑去狎玩男妓,还是……那么老的……
严子容也面色尴尬,半晌才道:“这件事说来奇怪,这些人明知承认了会声名扫地,却还是当众认了,而且众口一词,都说是随便逛过去的,一时兴起做了那种事,反正是明码标价的,付过了银子,之后便没再当做一回事。他们还说:‘谁也不可能想到铁旗门的江大掌门会去从事这种贱业啊。’”
薛乘龙怒道:“江铁树从事贱业,他们便不下贱么?”
严子容也道:“正是,江铁树流落在那种地方,毫无疑问是受人挟迫,而那些人就是明知故犯,最是可恶!”
“后来呢?”
“那名单上有数百人名,还标明了日期和每交易所收的银钱,共是三十三个月零六天,嫖客中除了少数武林中人以外,多是贩夫走卒之流,收银共负一万七千五百二十八两。”
“负一万多两?”
“正是,看来有的时候是有人出钱,请人去……嗯,那个,看来江铁树并不怎么吃香。”严子容苦笑了一下,措辞艰难。
薛乘龙没再说话,心想:这江铁树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流落娼门,被这么多人――都是男人――而且多是下等之人淫辱,他还敢活着回到铁旗门,也算是大为不智了。
士可杀不可辱,身为一代掌门,半生荣耀,被人以这种方式侮辱,真不如早点自杀还来得干净!
严子容道:“江铁树当时面无人色,身体摇摇欲坠,但还坚持着不肯倒下,也不辩解,只等众人吵嚷够了,又都盯着他看时,才说了一句话,然后自杀而死。”
“什么话?”
“他说:希望能够赎了自己的罪,不要连累家人。”
两人一时沉默了下来,都在想究竟江铁树犯了什么样的罪,要用这样残酷的方式来赎,而且看样子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却迫于无奈不能先行了断,非得等到别人把这事在光天化日之下揭穿,他已身败名裂,羞耻得无以复加,才能自杀。
是谁跟他有这么的仇恨,非要用这种方式来报复?又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可以将一代大侠折磨到如此地步?
真是太可怕了!
太狠毒了!
思之令人不寒而栗。
13
转机
“那份名单是怎么来的?”
“那个人说是别人夜里扔到他屋子里的,也不知道是谁给的。”
“他的话可信吗?”
“当时的确有人跟在在一起,亲眼看到这东西被扔了进来,但他们追出去,却没找到人。”
“这么重要的物证,是被心积虑记录下来的,从三年之前……也就是说江铁树失踪的时候就开始了,对了,那不正是武林中这种事情开始发生的时间吗?”薛乘龙猛然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
“对啊!”严子容也恍然大悟,道:“这一系列的事件,正是从那时候开始的,看来是有人早在预谋此事了!”
薛乘龙精神一振,道:“马上派人查一下,当时还有什么人失踪的,范围很好确定,就是白道中有名望的这些派别。”
“是!”
接下来的日子里薛乘龙再投入忙碌的调查之中,薛宋亲自主持这大规模的调查,务必要查出幕后的黑手,斩断这条威胁中原武林的毒龙。
事情渐渐有了眉目,最大的疑点落在一个名为“暗影”的组织上。
薛乘龙的手下与暗影手下的杀手曾数侧面交锋,但除了知道他们自称“暗影”之外,却始终无法摸清这个组织的底细,薛宋做为武林盟主,亦有自己的广泛人脉和消息途径,竟无法查到暗影的主人,甚至不能确定它是黑道白道,只知他们行事诡秘,不循常理。
暗影并没有什么大的恶行,他们成立了一个暗影楼,秘密贩售武林以及朝廷中的各种消息,只要有钱,任何人可以买到任何消息,至于人家利用这消息去做什么事情,他们完全不加理会。于是江湖中有仇怨的各门派,纷纷出钱购买对手的消息,再加以利用。
武林中人对这个组织又怕又恨,因为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没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都怕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便要声名扫地,亦或因之丧命。自从暗影楼出现,武林中已无宁日,大家互相猜忌,互相攻击,情况相当混乱。
薛乘龙与严子容、齐正等四奔波,利用一切途径来查询关于暗影的消息,发现暗影居然与薛神医有很大瓜葛。
这天薛乘龙与严子容及齐正会商,齐正道:“公子,我觉得薛飞行医及开办善堂,都是有目的的,他这十几年来南北奔波,耗费了无数心血与财力来救死扶伤、怜孤悯弱,根本不是为了行善!”
严子容也道:“他肯定还有层的目的。那些曾被他救治过的人,都是死里逃生,如同再获得生命一般,自然对他感思戴德,为他赴汤蹈火再所不辞,看来薛飞正是利用这一点,成立了暗影楼,专门进行武林及朝廷中消息的收集与贩卖。”
齐正道:“他培养那些受过恩惠的人成为自己的手下,然后将他们派往各地收集情报,这些人分散在各地、各阶层、各行业,从多种途径收集各种消息,汇报给暗影楼,暗影楼便利用这些情报,获得大量的金钱和利益,薛飞平素推行善举的巨大金钱来源,应该便是暗影楼!”
薛乘龙点头道:“有可能是这样,但薛飞大多数的时间都在行医,他不可能同时掌控这么大一个组织,而且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是啊,他的目的是什么?
暗影楼所做的很多事都是损人不利己的,现已经能够证实,此前江湖中发生的许多事都是暗影楼所策划的,可是他们为的是什么呢?
“他们打击武林中的白道人士,却又没有明确的目标,不论是谁,只要有把柄落在他们手里,他们就给这人以致命一击,便他身败名裂,可是,这样谁又能从中得到好呢?”
去大量的人力财力,难道就是为了逞一时之快?
三人思考良久,都摇了摇头,均觉不可理解,暗影楼的行事,真是匪夷所思。
严子容忽道:“其实苍蝇不叮没缝的蛋,这些人之所以被人揭露,是因为他们确有败德之。”
齐正也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有时看起来道貌岸然的君子,竟然背地里做过那么多坏事,被人揭露也是活该。像咱们盟主,光明正大,就不怕别人来找麻烦!”
薛乘龙道:“话也不是这么说,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都不行差踏错?再说,恶行一旦被揭露,受伤害的并不止是做坏事的那一个人。”
严子容和齐正都默默无语,是啊,死者已矣,他是不再烦恼了,可身后的人呢,受连累的门派及他们的亲人,从此以后都抬不起头来,被人指指点点,这无尽的痛苦,又该由谁来负责?
凡事都有一个制衡,武林中的事,并不是绝对的除了黑就是白,有的时候很难完全区分邪正。
被他们所揭露的人,确实都有失德之,应该受到惩罚,但暗影的行事,则与这些人的行为同样恶劣,甚至犹有过之,他们伤害了更广泛的人,动摇了武林正义,使人们对是非黑白均产生了怀疑,失去了人间最宝贵的信任。
暗影楼的这种做法,不能算是替天行道,反像是唯恐天下不乱。
“公子,那个神秘的少年现在也跟薛飞在一起呢。”严子容忽道。
薛乘龙淡淡应了一声,不动声色,心里却掀起了波澜。他知道最近一年来天宁常跟薛飞在一起,仍然披着神秘的面纱,被人传说得像菩萨转世一般,人送外号“蒙面观音”,他跟这件事有什么关联呢?
薛飞已经被证实居心叵测,那么天宁呢?
一想到那月下飘逸出尘的少年,薛乘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疼痛,真的不希望他跟这世间的污浊有任何牵连,他,就应该是一尘不染、无忧无虑的啊……
严子容若有所思地道:“不知他跟薛飞是什么关系,据说薛飞很尊重他呢,有些人去求薛飞治病被拒,就转去求他,只要他一开口,薛飞总是肯听的。”
齐正问道:“有这种事?薛神医可向来是眼高于顶,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的啊!”
这也正是薛乘龙心中的疑问,天宁究竟跟薛飞是什么关系呢?当初天宁一句话,薛飞就留下自己治伤,甚至不再顾及不收治武林中人这条禁令,这外族的少年,怎么会有诺大的威望?
当初他离开天宁后,又派人去查过那山间竹林和山谷,发现那里从数年前就已经成为一圣地,人们都传说那里住有神仙,可以治疗百病,有病的人只要带着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来到竹林中求治,自会有神仙出手相救,绝大多数可以治好,偶有不治之症,病人也会死得毫无痛苦,面带微笑,如登仙界一般。
那里绝无人迹,而病人的病会好,所带的财物会消失,据说是被神仙收了去。
只有薛乘龙知明白内幕,知道那不过是愚民策略,利用神仙的传说,治病敛财罢了,而幕后控制这一切的人,就是薛飞。
这个大夫,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哪!
因为顾及薛神医,他没有让人再往下查,那神秘的山谷,也就无从得知内情了。
这天突然接到薛宋的急令,三人星夜赶回腾龙堡,薛乘龙被直接被领入了密室,严子容与齐正留在外面。
进入密室,薛乘龙才发现除了父亲,尚有两位副盟主在场。
六年前武林大会,公推薛宋为武林盟主,另有华山派掌门与衡山派掌门被推为副盟主,他们都是当今武林中的翘楚,无论武功还是名望,都足以为众人所信服。
薛乘龙向华山派掌门楚风云和衡山派掌门谢靖泽见了礼,发现他们都神色凝重,便知又有大事发生了。
薛宋环视了一下,缓缓地道:“昨天苏州两仪剑童家惨遭灭门之祸,男女老幼连同家仆下人,九十七人无一幸免,连家中的马匹牲畜都被斩尽杀绝,当真是鸡犬不留。今天又传到讯息,童家七名弟子,也是全家惨遭屠戮,同样鸡犬不留,人数一共是二百六十三人。”
薛乘龙心下一寒,其他二人也都神情惨淡,虽然他们已经知道此事,但再听到还是忍不住变了脸色。
“更残忍的是,这些人都不是一刀毕命,而是被利刃切断了全身的筋脉,然后在颈部开了刀口,慢慢流血而死。”
薛乘龙心里打了个突,他行走江湖已非止一日,经历极丰,但这样残酷的杀人方式还是头一听说。
“死者生前都受到了严酷的折磨,特别是童家的直系亲人,掌门人童孝平被火焚而死,其他人个个都是全身骨骼寸断,看样子是生生打断的,还被刺瞎双目、割去了舌头、放血而死。”
“太残忍了!”薛乘龙跳了起来,忍无可忍地叫道;“父亲,咱们一定要伸张正义,绝不能容忍这种惨无人道的事情!”
薛宋昂起头,愤然道:“这个自然!我枉为武林盟主,却未能制止这样的惨剧发生,惭愧啊!若还不能为他们伸冤雪恨,这个盟主不当也罢!”
薛乘龙和衡山派掌门谢靖泽也是义愤填膺,立誓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只有华山派掌门楚风云神色恍忽,呆呆地坐在椅上发怔。
“风云,你怎么了?” 谢靖泽不满地道,楚风云最近一直恍恍忽忽的,全无了往日的精明强干。
“我……”楚风云如梦初醒一般抬起眼来,薛乘龙吃了一惊,他的眼光,竟然那么绝望――他这是怎么了?
薛宋也诧异地问道:“风云,你最近一直情绪低落,到底是为了什么?如今正值武林多事之秋,正是需要我们这些正义之士主动出击的时候,你可不能再这样萎糜下去。”
楚风云嘴唇颤抖,面无人色,仿佛正在强忍着巨大的痛苦,他的脸扭曲得厉害,让其余三人惊诧不已,薛宋问道:“风云,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吗?咱们是过命的交情,你有事尽管说出来,难道凭咱们几个,还有解决不了的事吗?”
楚风云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垂头哽咽了半晌,终于号啕大哭起来,直哭得愁云惨淡,令人不忍听闻。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若不是到了万念俱灰的时候,是绝不可能哭成这样的。
“风云?风云?” 谢靖泽焦急地叫他,他却只是不理,最后哭得昏劂了过去,倒在椅上,苍白若死。
薛宋按捺住心中的疑惑,一边手抚楚风云的背心,给他输送内力,一边向谢靖泽和薛乘龙道:“楚掌门必是有难言之隐,很可能跟目前的事态有关,咱们需尽全力帮他,今日之事,绝不许传入第五个人之耳!”
谢靖泽和薛乘龙都凛然应诺,薛宋掌中内力一冲,楚风云呻吟了一声,缓缓睁开眼来,泪水便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流淌下来。
一个大男人这样哭泣实在太过丢脸,但此时无人笑话于他,只是忍耐而关心地等着他自己说出来。
哭了半晌,楚风云才觉得好受了一些,坐直身子,拭了拭泪,自嘲地道:“盟主,谢兄,让你们见笑了,不过我既已命不久长,面子什么的,也顾不上了。”
薛宋惊讶地道:“这是哪里话来?”
谢靖泽来也道:“风云,盟主就在这里,凭咱们几个的能力,这世上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你也太没志气!”
楚风云摇了摇头,淡淡地道:“天做孽,犹可活,自做孽,不可活。我自己种的恶因,便当自食恶果,怨不得别人,只是希望不要连累家人弟子,便是死也心甘了。”
薛乘龙心中一凛,记得江铁树临死时也是这么一句话,看来楚风云跟江铁树的情况差不多,难道说……
薛宋讶然道:“风云,你……”
“没错,我跟江掌门情形一样。”楚风云惨然道,脸上浮起一种不正常的红色,目光有点散乱,呼吸急促,像是终于下了什么决断一般,有种壮士断腕的悲怆。
“风云!” 谢靖泽目瞪口呆,薛宋也是大出意料之外。
“究竟是何人能够挟迫于你?”薛宋沉吟问道。
楚风云嘴唇颤抖着,一副想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
“你倒是说呀!谁敢这样害你?江铁树和童孝平之死又是怎么回事?” 谢靖泽性急,一口气地问道。
薛宋微微抬手,制止了他,向楚风云道:“别急,你好好想一想,这件事是怎样发生的?”
楚风云以手遮眼,沉默了半晌,才抬头道:“薛兄,你我多年相交,你知道我的性情,一向是自由散漫的,这连这个掌门,也是三年前才意外做了的。”
薛宋点点头,二人相识几有三十年,楚风云相貌英俊、风流自许,又性情温和,从不争强好胜,虽出身武林名门,但并不在意名望,若说他是个纨裤世家的子弟,还更像些。华山派门下人才济济,原也轮不到他做掌门,只是三年多前华山发派生巨变,几位前辈高手相继去世,楚风云的四位师兄弟也非死即残,于是这掌门之位,便落在了最不想当掌门的楚风云身上,由于华山派掌门当时是武林副盟主,所以楚风云顺带也就继承了这个副盟主的位子。
“华山派的事……不是意外,是有人一手策划的。”
谢靖泽恍然道:“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你华山派怎么会一下子发生那么大的变故,高手全部凋零殆尽,让你做了掌门。”他摇了摇头,全没想到自己这句话颇为伤人。
楚风云苦笑了一下,道:“别人只道我当了掌门无限风光,谁知……”他顿住了口,脸色惨白。
薛宋见他又有点恍忽,截口问道:“你不妨把事情的起因经过都讲一下,咱们也好计议对策。”
楚风云定了定神,终于好似下定了决心似的,勉强振作一下精神,道:“三年半之前,有一天我接到江铁树的信,邀我到黄山他的别苑去喝酒赏,信上说同去的还有童孝平,我们三个是少年时的好友,如今年纪大了,各人事务忙,多年都不怎么见面,当然想念得紧,我不疑有他,立即动身去了。”
薛乘龙听他说到“黄山”,心里微微一动。
“那时正是春末,似锦,我们三个差不多同时到达了庄子门口,我笑着向江铁树说:‘你这主人怎么当的,自己这时才来,也不备好酒菜,让我们餐风饮露啊?’江铁树却奇怪地说:‘咦,不是孝平约咱们来的吗?还说他会带他童家的梅酿过来给咱们尝鲜?’童孝平却道:‘不对啊,明明是风云给我写的信,说多年不见,甚是想念,约咱们来会一会,他还要带华山的蜈蚣给我油炸来吃。’三个人竟然都是被别人约来的,我们当时就觉得事情不对。”
“那究竟是谁约你们三个呢?” 谢靖泽道。
楚风云不答,只顾自己说下去:“铁旗门这庄子占地极广,植有各地引来的奇异草,每到春夏间景致极美,是赏的好去,只不过因为当年的事,这里早就少有人来,连铁树自己都不怎么爱来这里,这是因为老友相约,才专程赶来的。
我们进了庄子,里面没有一个人,虽说铁树不来,但这庄子并未废弃,还有十多个铁旗门的弟子和园丁在照管,可是我们找了个遍,没有找到一个人,只是四都非常清洁,显是今天还打扫过的。”楚风云的声音很轻,好象陷入了回忆之中。
“人呢?” 谢靖泽问道。
“没有人。”
“没有人?”
“已经没有一个人了……”楚风云轻轻地说道,神情似哭似笑。
“他们都跑了?”
“跑不了,怎么跑得了?我们找到庄后的悬崖边,发现那十多个庄丁都倒挂在大树上,鲜血染红了整片山坡,他们……都死了。”
1
第四章
“血魔!” 谢靖泽一拍桌子,咬牙切齿地道:“肯定是血魔干的!当时我听到童孝平的事,马上就想到了血魔,只不过他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一时就没联想到一块儿去,没想到这恶贼竟然还没有死!”
薛乘龙心想:怪不得人家称他血魔,原来他杀人都是这么残忍,血流成河!
“我们当时心都凉了,就知道是他,他没死,他回来了,他来……报仇……”楚风云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当时那满山遍野的血色,牙齿格格打战,双手无措地扣紧椅把,在坚硬的桃木上捏出了几个小坑。
薛宋道:“当年是武林大会公审的血魔,他若报仇,也不应当专门针对你们。”当年他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尚未有什么大的建树,声名不显,未曾参与对血魔的公审,只了解大概情况,知道血魔是个杀人成性的恶魔,在武林中滥杀无辜,血债累累,后来激起了公愤,武林白道群雄共同擒拿了他,将其死后抛入大江,尸骨无存。
谢靖泽又道:“再说,他不是二十三年前就死了么?当时他被击落悬崖,断无生理,我是亲眼看到的啊!难道说他有什么弟子后人来替他报仇?”
“他没有死。”楚风云无力地道:“他又回来了,而且手下有很多杀手。”
薛宋心中一动,问道:“暗影?”
楚风云怔了一下,才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他们都黑衣蒙面,武功很高,是那种纯杀手的武功。”
薛宋等人知道他意之所指,杀手的武功,不求招式,只为杀人,所以干脆利落,绝无任何多余的架子。
“你亲自见到他了?他现在何?暗影又是怎么回事?” 谢靖泽性急地问道。
薛宋见谢靖泽的问题太过分散,便道:“你还是接着刚才的事说吧,他回来要向整个武林复仇?”他敏感地把这几年来武林中发生的事跟血魔的复仇联系在了一起。
楚风云低低地道:“不,他……他这要报复的主要是我们――我们三个。”
“你、江铁树和童孝平?”
“是的。因为我们三个,曾经更地伤害过他。”楚风云疲惫地道,看到谢靖泽不耐烦的神情,他振作了一下精神,又接着讲下去:“当时我们一看这情况,心里就明白了,刚想迅速撤离,转回身来,就看到了他……”他梦幻般地道:“他还是那么美……”
谢靖泽瞪了他一眼,心想:你在说什么啊!
“他就在那里,柳荫下、丛中,微笑着,但是眼睛里闪着寒光,他说:别来无恙?是的,我们都没有什么变化,二十年了,除了都老了一些,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可是他不一样,他的面容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但是他的腿……已经站不起来了。”
“血魔残废了!” 谢靖泽兴奋地道,薛宋也为这个新的消息感到振奋。
楚风云对他们的兴奋视如不见,又道:“当时我见了,只是觉得心疼,他是那么完美的一个人,那么骄傲,现在却连走路都要依靠别人。”
谢靖泽和薛氏父子都惊讶地望着他,有点怀疑这个人的神志,明明是对着杀人如麻的恶魔,怎么他的口气竟像是谈论恋人一般的温柔与眷恋。
“我们都没有说话,看着他,知道既然他设下了陷阱,就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江铁树武功最高,他想突然出手擒住血魔,可是他刚刚跃起就倒下了,浑身抽搐,我们两个也都察觉不对,这里四周都布了毒,便在这片刻之间,我们已被毒药侵入了内腑,浑身又痒又痛,半点力气也使不出,只想要倒在地上呻吟翻滚。”
“血魔当真歹毒!” 谢靖泽恨恨地道。
“他从容地笑着,也不绕圈子,很亲切地问我们要怎么死,是快点还是慢点。”
薛乘龙心想,这样问法还真新鲜。
“我们知道得罪了他,绝对难逃一死,那是问都不用问的,只是这快慢却不知怎么分法,孝平就问他,他笑着说:‘快死就是全家一起死,连同门人弟子亲戚朋友,鸡犬不留;慢死就是你们偿还欠我的债,然后一个人死。’”
薛宋怒道:“这般狠毒!”
“我们当然想选慢的,因为毕竟是自己犯的罪,不能牵累他人,可是没想到这慢死,竟也如此难堪。”
“什么叫慢死?” 谢靖泽问道。
楚风云脸上又扭曲了几下,垂下了头,半晌才低低地道:“他要我们以男娼的身份接客,时间是三十三个月零六天,人数是三百三十个,完成之后,得到他的允许,才能自杀。”
“什么?!”室中其余三人都瞠目结舌,一个字都说不上来,这种死法,真是太过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随即三人又想到江铁树屈辱的死,都叹息了一声,谢靖泽怒道:“你们就任他如此胡作非为?这近三年的时间,为什么不找我们说明情况,大家共同铲除这个祸害?”
薛宋也道:“你三年半前已经知道血魔未死,华山派也是三年前便已受害,可为什么当时你们对外只说是出了意外,竟不说出是受血魔迫害呢?你华山派掌门身兼武林副盟主之位,只需登高一呼,应者如云,还怕他一个血魔吗?你这样隐忍不言,任由他肆意作恶,不也是姑息养奸么?”
楚风云地垂下了头,低低地道:“没用的,血魔明确地告诉我们,他已经给我们全家上下以及门人弟子都下了毒,这种毒暂时不会发作,但也无药可解,如果我们不同意,他立即就下杀手,也不用等三十三个月了。你们都知道,江铁树是铁旗门的掌门人,他的亲属、门下有几百人,他不能不顾及这数百条人命,童孝平也是一样,只有我,身份不够,又没什么亲人弟子,他便命人暗杀了华山派数位前辈,又害死害残了我的几位师兄,令我做了华山派的掌门人,这样华山派上下数百条人命就都算在了我的身上,让我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薛宋与谢靖泽对视了一眼,都觉血魔行事果然不循常理。
薛宋又问道:“都说血魔行事向来乖张,他这样做,虽然折磨了你们几个人,但毕竟没有像以往似的直接大开杀戒,不知是为了什么?”他对血魔之事所知甚详,当年血魔杀人向来是想杀便杀,鸡犬不留,从未有过“缓刑”之举。
“他看我们疑惑的样子,也跟我们解释过,说是他答应过别人,只惩治直接伤害过他的人,不伤害他们的家人。”
谢靖泽怒道:“那他怎么又杀了童孝平全家?连弟子们的家里都不放过?”
“那是因为童孝平没有按他照说的做,孝平他……他是自杀的。”
薛乘龙疑惑地道: “童掌门是被火焚而死。”
“是,他是自焚的,因为他看到了江铁树的死,他受不了那样公开的羞辱,那……那简直……”楚风云肩头颤抖着,紧紧咬着嘴唇,似乎马上又要哭了出来一样。
薛乘龙望着他,心情复杂。一个身份显赫的成年男子,被逼到这样的地步,忍受了无穷的羞辱,还要面临这样不堪的死亡,他的精神怎能不崩溃?看楚风云现在的样子,如果他此刻就倒地身亡,对他本人来说,可能还更仁慈一些。
薛宋缓缓地道:“因为童孝平是自杀的,所以血魔就下手杀了他全家?”
楚风云终于痛哭失声,道:“是的,是的,就是这样!所以我不能死,我不能自杀,我……我不敢……”
三个人怔怔地望着他,不知该如何安慰,满腔的愤怒,无发泄。
薛宋拍案而起,怒道:“欺人太甚!风云,这件事也未必便不可解,你先冷静一下,既然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我们一起来从长计议,血魔再狠毒,终不过是一个人,他想挑战整个中原武林,哼,太过不自量力!”
谢靖泽与薛乘龙点头称是,心中都激起了极大的愤慨,决心要与血魔抗争到底,为中原武林彻底铲除这个祸根!
薛宋看了薛乘龙一眼,道:“乘龙,我还有一些事需要跟二位掌门商议,你先去休息吧。”
薛乘龙知道父亲还需向楚风云了解许多详细情况,这些事说出来可不好听,自己身为晚辈,当然不便在场,于是恭敬应了,退出密室。
回到自己屋里,薛乘龙想了很多,楚风云刚才吐露的事情使他的大为震惊,怎么也想象不到堂堂一位华山派的掌门人、武林盟的副盟主,竟然会受到如此难以想象的折磨,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被迫以男娼身份接客,还是三十三个月零六天,受到了最少三百三十个男人的凌辱,这简直太……
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
太不可思议!!!
这件事内情颇多,薛乘龙直觉楚风云的话仍有保留,比如,血魔为什么单独找上他们三个人复仇?他说是当年他们给过血魔更的伤害,这伤害是什么呢?血魔又为什么会提出这么匪夷所思的复仇方式?难道只是为了羞辱他们?又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极端的羞辱方式呢?而楚风云等三人,竟然也同意了!
虽说他们是因为受到威胁,亲人门下被下了毒,强迫他们受辱,但三年多的时间,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向武林盟友求助啊,还有,江铁树死的时候,说希望能够赎了自己的罪,不要连累家人,他要赎的是什么罪呢?难道说是因为他自觉心中有愧,所以才忍辱负重,独自承受了这三年的苦难?
可是,他的死法,也委实太过难堪,死者已矣,盖棺定论,可他的家人门下数百之众,虽然逃过了一劫,但这活着所受的罪,难道就少么?自从这件事被揭露,铁旗门顿时名扬江湖――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件事被传得沸沸扬扬,黑道中人将此视为茶余饭后的笑料,肆无忌惮地耻笑江铁树、耻笑铁旗门,连正道人士也所知甚详,铁旗门诸人几乎不敢出门,走到哪里都怕受到嘲弄,恨愧难当。
然而,如果江铁树真的抗争了,难道情况就会更好么?看看两仪门童孝平之死,他无法面对像江铁树那样的难堪,引火自焚,虽然暂时逃过了那公开的羞辱,可全家九十余口,连同门下弟子及其家人、亲友,被杀三百多人,血流成河,这……可能也是他没想到的,或者不敢想的吧?
想到楚风云失态的痛哭,想起他哭泣着嘶喊:“我不能死,我不能自杀,我……我不敢……”
薛乘龙心里沉甸甸的,满心的激愤,怎么能这样强迫别人痛苦,怎么能这样无法无天地胡作非为!这血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不管他是谁,逆天而行,必受天遣!
武林的正义,绝不能被邪恶所吓倒!
薛乘龙紧紧握着拳,暗暗下了决心。
此后的调查便有了明确的方向,薛乘龙命武林盟的属下严密监视暗影,并设法捉几名暗影的手下来询问。不料暗影的杀手都极硬气,一旦被逼到了绝境,立即自杀,绝不留下活口,倒让武林盟的人大出意料之外。白白与暗影结下了梁子,却得不到任何实际的情报。
一日薛乘龙率五名部下赶夜路,在一山间遇袭,敌人利用山谷间的黑暗布下陷阱,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要薛乘龙的命!
五名护卫拼死将薛乘龙保出山谷,冲过了三道封锁,到最后薛乘龙身边只剩了一名护卫,而对方的杀手却尚有七人。
双方对峙,薛乘龙身上溅满了鲜血,有他自己的,更多的则是别人的,他数年来经历过无数拼斗,这一却是最为险恶,对方不计一切代价,就是要将他置于死地,看来能否闯过今日这一关,要看天意了!
“请问你们是暗影楼的手下吗?”薛乘龙右臂负伤,将剑交到左手,微笑着问道。
对方见他浑身浴血,竟然还能谈笑风生,也是颇觉意外,但无人回答他的问话。
“最近武林盟与暗影楼产生了一点误会,我们并非要对暗影楼不利,而你们那几名兄弟也是出于误会,不肯跟武林盟有任何接触,便自杀身亡,实在可惜,这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情况。”薛乘龙诚恳地道。
还是无人答他,对面七人中有人打个讯号,七人同时跃起,闪电般扑了上来,七柄长剑直取薛乘龙要害!
其实薛乘龙如何不知自己的话完全是对牛弹琴,刚才不过是争取这片刻的时间来调匀气息罢了,他内力流转,猛地一声暴喝,金龙剑脱手飞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金色弧光,只听得一声惊呼,七名杀手已经被斩做了一十四截!
这是腾龙堡薛家的家传绝技“飞龙在天”,以气驭剑,飞剑伤人,若不是内力达到极高的境界,绝对无法运用自如,而且此式极耗真气,薛乘龙虽然一举歼敌,自己也摇摇欲坠,几到油尽灯枯的地步。
仅余的那名护卫跃过去帮薛乘龙拾回长剑,刚一转身,低吼了一声,仆地而死,金龙剑脱手飞出,掉落在山石之上,在暗淡的星光下闪着微弱的寒光。
山林之后,缓缓走出四人,遍体黑衣,面蒙黑巾,手持长剑。
薛乘龙心中一凉,知道此番无法幸免,苦笑了一下,抬头望天,天际一丝月牙正穿过云层,离满月尚早,不知怎的,他心中竟又想起了那月下的少年,天宁,他现在何?
四名杀手猛扑过来,薛乘龙不肯束手待毙,勉提一口真气,向后纵出,忽然身子一轻,被人从身后提起,向旁边的山林中蹿了过去。
这一下变故大出薛乘龙意外,那几名杀手也惊讶不已,急忙追了过来,这人轻功极高,手里提着薛乘龙的身子,如提婴儿,在林间闪转腾挪,纵跃如飞,薛乘龙被他拿住大穴,动弹不得,这人又对他甚不爱惜,随随便便提在手中,穿林过树之时,被枝杈划得遍体鳞伤。
不多时已翻过山岭,来到一山谷,那人带着薛乘龙钻进一山洞,将他往地上一扔,自己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洞中伸手不见五指,薛乘龙自看不到他的相貌,觉得此人行事古怪,笑道:“不敢请问恩公尊姓大名?乘龙今日遇难,多亏恩公相救,感激不尽。”
那人毫无声息,若不是薛乘龙耳力极佳,听得到他悠长的呼吸声,真要以为洞中再无别人了。
“恩公?”薛乘龙又叫他一声,心下奇怪,那人却只是不理,也不离开。
薛乘龙心中转过了无数的念头,觉得此人行事太过诡异,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对自己并无恶意,否则也就不会大费周折将自己救出了。
片刻之后,谷中微有声息,似是几名暗影的杀手寻了过来,那人“呼”地一声跃出洞去,故意弄出声响,向西扑去,几名杀手立即追踪过去,薛乘龙凝神倾听,却没有交手的声音,想来那人只是将人引走,无意恋战,他的轻功比那几名杀手高得多,逃走自不成问题。
奇怪,他是谁呢?
薛乘龙虽然根本没有看到他的人影,但莫名地觉得此人身法有点熟悉,肯定是他认得的一个人,但他的朋友救了他,又怎么会不出声呢?而且薛乘龙明显能感觉到此人虽然救了自己,却仿佛极不情愿似的,连把他扔在地上的动作,都粗暴的很,差点摔断了他几根肋骨。
究竟是谁啊?薛乘龙苦笑着想,不管怎么说,人家确实是救了他,不然的话,腾龙堡的薛大公子,今晚算是交待在这荒山野岭了。
15
一座青山之下,大路蜿蜒,路边有座茶棚,在这炎炎的烈日下遮出一小片阴凉。
远远的大路上驰来一匹白马,马上一人身着白衣,头上戴着一个样式奇特的白头巾,垂有白纱,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的面容。
时将正午,日头毒辣,那人似是渴了,在茶棚前勒住了坐骑,却并未下马。
“客官,快进来喝口茶歇歇气儿,我这里有水,可以给马儿也饮些。”卖茶的小二殷勤地迎了上来,小本生意,靠的就是和气,虽然这人形容怪异,小二也没少了半分笑脸。
那人迟疑了一下,才下了马,径自走进茶棚,小二急忙上去牵住马缰,又招呼自己妻子:“孩子他娘,有客人来了,快送凉茶上来。”
正在棚后忙活的一名村妇探头进来,看到桌边的白衣人,惊了一下,忙去洗净了手,又把茶壶茶碗用清水洗了又洗,方送了上来,恭恭敬敬地倒了茶,垂手立在一边。
白衣人看着眼前的粗瓷茶碗和里面的半碗红色茶水,半晌没有动,小二和妻子立在一边,知他是嫌粗粝,眼看着人家白得像雪一样的衣衫,脸上便红了起来,手足无措。
“实在对不住,我们这乡下小地方,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小二哥嗫嚅地道,又用手里的抹布用力擦拭桌子,想让这里尽可能显得清洁一些。
白衣人抬头看他,虽然隔着面纱,小二也感觉到他的目光,脸更红了。
“谢谢。”声音甚是年轻。
小二一怔,这声音,真好听啊,清澈得像山间的泉水一般。
白衣人端起茶碗,掀起面纱一角来喝,动作优雅,想是渴得紧了,竟把半碗粗茶一口气喝到了底。
见他放下碗,小二忙又给续上茶,陪笑道:“天热,我们这茶加了自家种的薄荷,最是清暑滋润,您再多喝一碗。”
那人也不多话,又喝了下去,放下碗,轻轻地道:“谢谢你们。”然后起身走出茶棚,小二忙跟出去,帮他解开马缰,白衣人轻盈利落地上了马,向他微一点头,一抖缰绳,那骏马四蹄撒开,眨眼间去得远了。
小二夫妻微笑着望他的背影,半晌他妻子才想起来,道:“当家的,他没给茶钱。”
小二也怔了一下,笑了起来,道:“是,你看咱们,都忘了要,这人像也是个大户人家出身,在外喝茶竟不知道要给钱的。”他摇了摇头,又笑道:“一碗茶,值得什么,便是走路的人渴了来讨一碗,咱们也会给的,是不?何况还是这么个天仙一般的人,平时请还请不到他喝呢。”
两人相视一笑,又各忙各的去了,普普通通的人,过着平淡无味的日子,偶尔有这么一件事,也算是他们生活中的奇遇了。
只是等他们忙了一会儿之后,一抬头,赫然看见刚才白衣人坐过的椅子上出现了一锭金元宝!
两人惊得张大了嘴半晌合不拢来,惊疑不定地到观望,四下里太阳明晃晃的,又哪有半个人影?
“当家的,有鬼……”
“别胡说,是神仙显灵!”
“是,神仙显灵……”
小二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拿起那锭黄金,沉甸甸的,怕不有五十两重,他又惊又喜,喃喃地道:“发财了,咱们发财了!”
“是那个……那个穿白衣服的孩子?”
“不知道,不过看他那个样子,说不定是菩萨下凡吧?”
“看来神仙是真有的,好心一定会有好报啊!”
小夫妻在大路边跪了下来,诚心诚意地感谢菩萨,欢天喜地。
天宁骑马跑了大半天,又累又饿,半路上虽然喝了一点茶,但饥火更盛,何况他从没有大白天在外面呆这么久,身体又累又痛,皮肤好象要着起火来一般。
前面出现了一座城门,他信马由缰进了城,随着人流走了一阵,人越来越多,他下了马,有点无措地四张望着。
平生头一单独出门,他身边的事向来都由哈力克一手包办的,从没用他费过半点心,现在可怎么办呢?单是这肚子饿,就成了目前最大的问题。
他站在街心张望,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众人围观的焦点,他一身华贵的白衣,白纱蒙面,走路时有神仙踏云的风度,牵着一匹高头骏马,鞍辔俱是镶金嵌玉的,华丽非凡,怎能不引人注目?
街上人行人都停下来看他,越围越多,天宁很奇怪,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都围着他,但他向来对身外之事毫不在意,自顾向前走去,人群让开一条路给他,但还是跟着他。
路过一个街角,天宁看到一个老年乞丐衣不蔽体地躺在路边,伸着一个破碗,哀哀地求告,他的形象是那么凄惨,然而没有人看他一眼。
天宁心里很难过,他肚子正饿得厉害,而这又老又穷的乞丐不是更可怜吗?他所受的教养使他立即想要向这个人施舍,可他手边什么也没有,于是他脱下自己手指上一个镶宝石的指环,丢在了乞丐的破碗里,说道:“安拉怜悯世人。”
那老乞丐以及围观的众人都惊呆了,这宝石环指在阳光下闪着璀灿的光芒,价值不菲,这少年竟然随手就给了一个乞丐!
突然一个泼皮冲上去抢了指环就跑,老乞丐急忙抱住他的腿,拼命大叫起来,旁边的人有拉架的,有抢指环的,场面顿时乱做了一团。
天宁被混乱的人群拥来推去,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手里的马缰,再回头的时候,马已经不见了,周围都是嘈杂的人群,他又惊又怕,想逃走又挤不出去,正急得没有主张,忽然一只手牵住了他的手,道:“跟我来,我带你出去。”
天宁头晕脑涨,只想快点离开此,便点了点头,那人用力推开人群,带他闯出了重围。
转了几个弯,终于摆脱了嘈杂的人群,那人回过头来,笑道:“你要到哪里去?”
他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面目英俊,气宇轩昂,衣饰华丽,双目灼灼。不知为什么,天宁不喜欢他,甩脱了他的手,道:“不知道。”
那人被他甩开,也不生气,只笑道:“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的随从下人呢?”他见天宁这般气质风度,早知他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不知为什么落了单,一看就是个不通世务的。
天宁摇了摇头,不想答他,转身走开。
“你去哪里?”那人又跟了上来,伴着他走。
“我饿了。”天宁其实不想这么说的,只是实在饿得难受,不知不觉就说出了口,引得那青年莞尔一笑,道:“先去我那里吃点东西,再送你回家好不好?”
天宁犹豫了一下,反正也无可去,又怕见那些混乱的人们,便点了点头,那青年大喜,忙在头前带路,穿过几道巷子,在一大院墙的后边推开一扇小门,道:“请进,这里就是我家。”
两人穿过一个大大的园,来到一院落,院内木扶疏,清洁雅致,显然主人生活颇为优渥。
那青年引他进了屋,微笑着道:“这里是我的书房,请坐,我这就命人送饭菜过来。”
天宁点点头,也不客气,便在桌边坐了下来,好奇地观看墙上的字画。
那青年见他身形苗条,体态优雅,虽看不到面目,但可以想见是个倾国倾城的人物,眼光不由得更亮了,强自镇定心神,亲去安排茶饭。
不多时他回进屋来,后面两名丫环端着托盘,把各种茶点摆了一桌子,青年笑道:“饭菜一时还不便得,先用些点心吧,这是明前的碧萝春,不知你喜不喜欢?”
天宁早饿得狠了,也不挑剔,看看眼前的茶点,倒是正宗的苏式细点,做工精致,便点了点头,伸出双手。
他态度自然,静静地等待,那青年一怔,随即明白了他是等人给他洗手,忙吩咐丫环去端了水来,也不让她们动手,自己亲自给天宁净手,拿着他细腻如凝脂的小手,只觉得心中一荡,几乎舍不得放开。
慢慢地给他净了手,拿软布巾子拭了,天宁便开始喝茶吃点心。青年自己不吃,只坐在旁边看着,一边殷勤地给他斟茶,陪笑说话,天宁自顾吃点心,也不理他说些什么。
那青年自我介绍,姓李名绍阳,是这淮阳城巡抚的二公子,今年二十二岁,尚未娶妻。
天宁哪里管他姓甚名谁?他胃口浅,各样东西只吃一点便觉饱了,又喝了半盏茶,起身便要走,李绍阳忙道:“贤弟不忙出去,外面那些人只怕还在聚着,很乱的,你的马又丢了,不如在这里歇歇,晚一会儿我备好了马,亲自送你回家。”
天宁忽然想到自己是偷跑出来的,现在却回哪里去呢?一时倒怔住了。
李绍阳见他神态,心里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知他可能是小孩子脾气,跟家里闹了气偷跑出来的,心中大喜,面上不动声色地道:“若一时不想回去,愚兄这里地方倒宽敞,你不妨住上几日,我家的莲池很有名的,晚上我带你去湖中采莲好不好?”
天宁昨天半夜出来的,一个人走了很久的山路,又晒了大半日太阳,早疲累不堪,听他如此殷勤劝说,又看见书房一角那整洁的床榻,眼睛已经要睁不开了,便点了点头,道:“谢谢你。”
李绍阳见他应允,大喜过望,扶他过去在床上睡下,亲手帮他除了外衣和靴子,再一看,天宁竟已睡着了。
李绍阳犹豫了半晌,跪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掀他的面纱,轻纱渐褪,他的手臂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眼中流露出异样的光芒。
眼前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肌肤如象牙一般洁白,细嫩如凝脂,两弯浓黑的秀眉下面,眼睛闭着,长长的、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映出两个优美的弧形,他的五官精致得无可挑剔,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圣洁之感,令人不忍亵渎。
李绍阳好不容易才喘上气来,着了魔般盯着睡梦中的少年,心头乱跳,好半晌才终于定下神来,轻轻搬过一张椅子坐在床边,守着他,看着他,心潮起伏,如痴如醉。
他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这些问题,李绍阳只在脑中微微一晃,就撇开一边,他望着眼前的少年,大气都不舍得喘,生怕惊扰了他,他就像一个非常年轻的,逃出天庭的神仙,流落在人间,被自己捡到了,真是天赐良机……天赐……良缘……
他痴痴呆呆地望着天宁,不知看了多久,眼光在他的全身细细流连,觉得他简直完美到了极,让人几乎不敢相信他是真实的,李绍阳忽然害怕起来,生怕自己是在做梦,忙伸手轻轻摸了摸天宁的手,还好,有一点温热,不过温度太低了,让他疑心起来,又摸了摸,真的是体温太低了,他……他是人吗?
李绍阳的心揪了起来,轻轻地把天宁的头巾拿了下来,那头巾是用一种极细腻光滑的丝绸缠成的,绝非中原式样,头巾正面镶着一块鸽卵大小的蓝宝石,周围一圈细碎钻石,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但更让李绍阳心动的是头巾下披散开来的乌云一般的长发,光滑如锦,柔顺如丝。他着迷地轻轻将那黑发捋顺,长几及腰,他难奈地咽了一口唾沫,心中焦渴,浑身燥热。
天宁被他弄醒了,缓缓睁开眼睛,迷茫地望了他一眼。
李绍阳脑中“轰”的一声,瞬时一片空白,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天宁猛地发现自己的面纱被揭开了,吓了一跳,立即坐了起来,伸手去拿被放在一边的面纱,李绍阳忙捉住他的手,哑着嗓子道:“别……别戴了。”
天宁最不喜欢人家碰他,闪电一样缩回了手,怒道:“走开!”
李绍阳一呆,道:“什么?”
“快走开!”天宁气势凌人地一指门外,怒道:“出去!”他从小颐指气使惯了的,自有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李绍阳几乎下意识地想要听从他的话,又舍不得,忙道:“我不会伤害你的,别怕,让为兄再看看你。”
天宁没想到他竟然不听自己的命令,见他痴痴迷迷地盯着自己看,难堪已极,喝道:“你出去!”见李绍阳还是一动不动,气得伸手便去打他。
李绍阳抬手捉住他的手,那柔滑纤细的触感使他心中一荡,再也舍不得放开,叹道:“你打我吧,我宁可死在你手里,也绝舍不得出去的!”
天宁怔住了,他几曾听过这般风言风语?只当他是疯了,害怕起来,又觉得委屈,大眼睛里浮上一层雾气,好似两汪碧水之上泛起了波澜,只看得李绍阳心头剧震,颠三倒四地道:“别怕,好孩子,别怕,哥哥不会伤害你的,让哥哥好好看看你,别怕我,我怎么舍得伤你?”
天宁拼命向床里缩去,用手乱打他,却被捉住了双手,他又惊又怒,更是害怕,两泓泪水终于滑落下来,像两颗钻石划过他玉妍般的脸颊。
李绍阳见到他的眼泪,越发忍耐不住,轻轻捉住他的手,把他搂在怀里,怜惜地道:“别哭,别哭,哥哥怎么舍得你流泪?”
天宁不习武功,一向养尊优,何曾受过别人如此轻薄,气恼得眼泪止不住地流,拼命挣扎,却怎么挣扎得脱?
李绍阳见他大大的眼泪一颗颗滚落下来,心痛难忍,叹息着轻轻吻去他脸上的泪水,喃喃地道:“好孩子,哭什么,哥哥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害你,别怕,快别哭了。”
天宁身受挟持,哪里还听得进去这话?哽咽着用力挣扎,感觉他热热的气息喷在自己脸上,他的嘴唇碰触到了自己的脸颊,又紧张又厌恶,难过得气也透不过来,几欲晕倒。
李绍阳心疼地抱住他,不让他过于挣扎,一遍遍轻轻吻去他的眼泪,柔声安慰,希望他能安静下来,他本是想好好怜惜他的,不舍得对他用强,怎奈天宁完全不肯听他的话。
突然天宁觉得他抱住自己的手臂松了下来,他再用力一推,李绍阳的身子僵硬地向后倒了下去,脸色发青,惊讶地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身体抽搐了几下,便一动不动了。
天宁好不容易得了自由,急忙手脚并用从床上爬下来,也顾不得穿上靴子和外衣,反正他也不会自己穿,急急忙忙地向外跑去。
门外天色已经昏暗,他一直向外跑,不辩方向,也不知要跑去哪里,只是想快快离开这可怕的地方,慌不择路,直跑到了一门边,那里有一辆大车,一个青年壮汉正在往车上搬运大桶。
“谁?!”那人在昏暗中见到一身白衣,长发披散的天宁,也吓了一跳,几乎以为是鬼怪狐妖。
“救我!请你,救我走!”天宁抓紧他的衣服,直觉这人不会害他,他的感觉一向很准,当时他见到李绍阳时就不喜欢,若不是又累又饿,被吵闹的人群弄昏了头,绝对不会跟他回家的。
那汉子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是谁?”
“我要离开这里,请你帮助我!”天宁生气地道,虽在向人求恳,依然用的是命令的语气。
那人俯下身来看他,待看清了他的脸,惊得后退一大步,小声道:“你是……你是……你要去哪里呀?”
“我不知道,反正离开这儿就行!”天宁生气地一顿脚,命令道:“快带我走!”
“好好好,你小心一点,坐在这里。”那人不由自主地马上服从,小心翼翼地扶他上马车,这可是一辆拉泔水的大车,两个大桶气味难闻,车子也颇为肮脏,但天宁什么也顾不得了,立即爬上车去,坐在两个大桶中间,那人赶车出了后门,一路出城而去。
第十六章
车子停下的时候,夜已了,赶车的汉子小心翼翼地扶天宁下了车,穿过一小小的院落,进了一间小土房。
屋里家徒四壁,他急忙点起了油灯,搓搓手,窘迫地望着天宁。
天宁又累又饿,还受了很大的惊吓,现在一心想要有个舒服的地方休息,再吃点东西,看到他家里这般模样,失望极了,缓缓在桌边坐下,沮丧得一个字也说不出。
赶车的汉子毕恭毕敬地远远望着他,不敢靠过来,半晌才敢问道:“你……你饿了吧?”
天宁点点头,微微燃起一点希望,抬头看他,那汉子见他对自己有所要求,顿时精神一振,忙道:“我煮点汤给你喝?”
天宁又点点头,他实在是饿得狠了,随便什么都可以吃。
汉子忙忙地跑去厨房,点火烧汤,穷困人家,哪有什么好材料,清水烧开了,扔几片菜叶、干蘑进去,又看到墙上一小片挂了很久都舍不得吃的腊肉,一咬牙摘下来,细细切碎,放在汤里,不多时香气四溢,那汉子口水直流,先不肯自己吃,盛了一大碗,送进屋来。
天宁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眼泪汪汪的,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挨饿,原来饥饿的滋味这么不好受,他决定以后一定好好向那些穷苦的人们施舍,再也不让任何人这样挨饿了!
闻到香气,他精神一振,马上坐起身来,望着摆在眼前的汤,兴高采烈。
汉子见他高兴,自己也开心不已,将一双旧筷用力擦拭,双手送了过来。
天宁才喝了一口汤,觉得有一股怪味,“哇”地一声又吐回了碗里,问道:“这里面你放了什么?”
“白菜、蘑菇干,还有腊肉。”
“什么肉?”
“猪肉。”
“啊呸!”天宁急忙把嘴里还余的一点点汤汁也吐了出来,还嫌不干净,拼命地吐口水,懊恼地叫道:“快拿水来!”
那汉子吓坏了,急忙跑去拿了凉水来,天宁嗽了又嗽,呛得咳嗽起来,难过得眼泪直淌。
“啊呀,你怎么了?那肉很香的,没有坏,我一直舍不得吃……”汉子又急又窘,急忙解释。
“快拿走,扔掉!扔掉!”天宁气得冲着他喊,脸都涨红了。
汉子惊惶失措地端起汤碗,却舍不得去扔,只道:“没有坏,真的是很好的东西,你不喜欢吃么?”
天宁知他不懂,只好自己生气,气得肚子暂时也不觉得饿了,走到一边跪在地上,虔诚地祈祷,请求安拉的宽恕。他是穆斯林,当然不能吃猪肉。
汉子惊讶地望着他,又看看肉汤,惋惜地叹气,舍不得扔掉,便自己喝了下去。
天宁祈祷完了,站起身来一回头,就见那汉子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身体摇摇欲坠,手一松,汤碗掉在地上,“啪”地一声摔碎了。
“你……”天宁害怕地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发抖,颤声道:“你为什么喝那汤?”
汉子颓然倒地,脸上涌起黑气,片刻间便已断绝了呼吸。
天宁用手捂住眼睛,几乎想要尖叫,他踉踉跄跄地从汉子身边跳过去,跑出门,直跑进黑暗中去,脸上的泪疯狂地流着,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拼命地喊:“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
门外不远就是大山,他慌不择路,直跑进了山里去,在黑暗的山林间跌跌撞撞地走,失声痛哭。
不知走了多久,实在走不动了,他脱力地躺在地上,眼泪也流干了,伤心地蜷缩起身体,昏错沉沉地睡了过去。
宁静的夜,笼罩着山野,林间偶尔出现几声夜鸟惊飞的啼鸣,不多时又归于了平静,万籁俱寂。
露珠滴在天宁的脸上,弄醒了他,他张开眼睛,迷惑地望着眼前的丛林,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身在何,艰难地爬起来,钻过一丛矮树,前面出现了一大片平缓的山坡,远红红的太阳光正温暖地从山岗顶部升起来,金色的光芒普照大地。
天宁着迷地望着难得一见的日出,心里挺高兴。
然而太阳再升高一点,柔和的光芒就变得炙热,照在天宁裸露的脸上,火辣辣地疼,他无奈地再走回树林里去,让浓密的树荫把自己保护起来,山林里一个人都没有,野芳菲,鸟鸣间关,蝴蝶翩跹起舞,松鼠枝间跳跃,好一派自然天成的美景。
然而天宁却无心欣赏,他饿得好难受,看到灌木丛上长着不认识的小果实,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摘下来往嘴里放,结果又苦又涩,只好又吐了出来,眼泪含在眼框里,只差一点便又要涌了出来。
忽然旁边的树丛一响,跳出一只黄毛大狗,天宁吓了一跳,急忙后退,那狗儿好奇地凑上来嗅他,天宁生怕它咬自己的手,忙把两手高高举起,心跳得如欲从胸中蹦出来一般。
“哈哈,你看大黄抓了个俘虏。”有小孩子的声音嘻嘻哈哈地叫嚷,接着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从林中钻出来,像大黄一样围着天宁好奇地看。
天宁这才明白这狗是有人养的,生气地把手放下来,怒道:“快把它赶走!”
大黄不满意地冲他“汪”了一声,天宁吓得向后一跳,一个大孩子吹了声口哨,大黄向后退开,坐在地上摇尾巴,舌头长长地吐在外面。
“你是谁呀?”一个小孩问天宁,天宁看了看他们,一共五个人,大的有十二三岁,小的不过八九岁,都兴致勃勃地望着他,眼光里露出喜欢的神色。
这些小孩的和善让天宁很安心,虽然他还是不喜欢他们盯着他看,但这些孩子明显的毫无恶意。
“我迷路了,想下山去,你们能送我出去吗?”
“可以啊,你家在哪里呀?”
“嗯……”这可问倒天宁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反正离这里不近,昨天他骑马走了快一天呢,原以为很快就有人来接他回去,谁知这一竟然没一个人来找他,那他怎么回去呢?他们的行踪一向很隐秘,就算别人想送他回去,可能也找不到他们的住所。
怎么办呢?父亲一定是生气了,不要我了!天宁伤心地想着,大大的眼睛里又浮上了水光,对面那几个孩子都看得呆了,一个小姑娘走过来,温柔地道:“别哭,我们会送你回去的,小姐姐,你家在山下吗?”
天宁怔了一下,才明白她把自己当成了女孩,气得脸通红,叫道:“我是男的!”
小姑娘吓了一跳,其它人也都瞪大了眼睛,仔细看他,他的白衣服虽然弄脏了,但质料极佳,在微风中轻轻飘摆,微含怒气的精致面貌,纤细挺拔的少年身材,确是像个男孩,只不过那一头乌黑的长发使他的美变得中性,有点像女孩了。
突然一个孩子笑了起来,大家也都跟着哈哈大笑,他们的笑声毫无恶意,只是觉得好玩,天宁被他们的笑声感染,自己也笑了,于是双方一下子亲近起来,女孩跑过来拉起他的手,带他到溪水边上去,用自己的小木梳给他梳头,其它孩子一边玩水,一边看着他们,说说笑笑。
女孩子给天宁梳完头发,羡慕地望着他比自己还要乌亮柔顺的黑发,赞不绝口,却听见“咕噜”一声轻响。
“咦?”女孩奇怪地睁大眼睛,天宁的脸慢慢红了起来,像个熟透的大苹果,小小声地道:“我饿了。”
女孩抿嘴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块饼来给他,天宁早饿得狠了,接过来就咬了一大口,虽然这不过是普通的粗面饼,但对现在的他来说,简直比自己以前吃过的任何山珍海味都要甘美!
另一个孩子用树叶卷成小杯,盛了清清的溪水给他喝,见他显然是饿坏了,几个孩子跑去掏鸟窝,想要烤鸟蛋给他吃,天宁先是饶有趣味地看他们爬树掏鸟窝,待明白他们是想给自己吃鸟蛋时,忙摇头拒绝,因为他母亲为了让他增福添寿,从小就命他吃素。
于是孩子们又跑去找了些能吃的野果来给他,天宁终于填饱了肚子,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躺在树荫下的草地上休息。
孩子们围着他趴了一圈,连同那只大黄狗,都着迷地望着他的笑面,莫名地欢喜着。
“他是不是山妖啊?”一个小孩悄悄地问同伴。
“我觉得像狐狸精。”
“胡说!老人家说要叫大仙才对!”
“大仙也会饿肚子吗?”
“他有没有尾巴?”
“汪!”
休息够了,大家一起在林间玩耍,天宁没有鞋子,脚上的一双布袜也早弄破了,一个孩子脱下自己的草鞋给他穿上,山里孩子光脚跑惯了,穿不穿鞋也不在乎。天宁穿着草鞋踩在草地上,觉得很新奇,开心地笑了。
中原孩子的游戏天宁一点都不会,而且从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跟别的孩子一起玩,只有捉迷藏最好学,于是他们在林间钻来钻去,大呼小叫,快乐得像一群小鸟,时不时夹着大黄的一两声吠叫,使这宁静的山林变得活泼生动。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西斜,天宁累得满身是汗,兴奋不已,他还从来没有玩得这样开心过,完全不像什么神仙菩萨,只是一个快乐的男孩。
突然他的手被荆棘刺伤,叫了一声。
另一个孩子跑过来,看到他白玉也似的手指上迅速冒出一滴血,好象一粒红红的珊瑚珠子,便拿起他的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道:“好了,马上就不疼了。”
天宁像被火烫了一样抽回手,惊恐地望着他,脸色惨白。
那孩子吓了一跳,道:“你怎么了?你……”他指着天宁,手突然颤抖起来,脸上浮起一层黑气,摇晃了几下,摔倒在地上,四肢抽搐。
“小田,小田,你怎么了?”其它孩子都跑过来看他,害怕地摇晃他的身体,但他已经没了气息。
“你……”一个孩子指着天宁,愤怒地叫道:“你把他怎么了?”
“他死了,他死了!”小姑娘号啕大哭起来,黄狗冲天宁呲着牙,汪汪地狂吠着。
“不是我,我不是有意的……”天宁的眼泪扑漱漱地滚落下来,哽咽地叫着:“不是我害他。”
四个孩子惊惶失措地望着他,一起往后退,猛然发一声喊,四散而逃,连大黄都夹着尾巴溜走了,只留下天宁一个人哭着,伸出两只手臂,徒劳地喊:“别怕我,我不会害你们的!”
林间突然暗了下来,太阳躲进了云层,万物失色,天宁呜呜地哭着,一步一步往后退,林间空地上,那具小孩的尸体那么刺眼地摆在那里,刚才他还像一匹快乐的小马一样奔跑,好心地为天宁吮去手指上的血……
“不是我……”天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跪倒在林边一块大石的后面,伤心地哭泣,默默地祈祷,希望安拉能够原谅他的过错,接引这小孩的灵魂前往圣界。
不知过了多久,天宁被一些嘈杂的声音惊醒,原来他哭累了,就蜷缩在大石边上睡着了,他站起身来,发现天已擦黑,远远的有火光渐渐行近,有小孩的声音在喊:“就在这里!”
他站到石头上眺望,突然林中涌出一群人来,有人咬牙切齿地喊:“在这里!妖孽在这里!”
天宁吓了一大跳,站在石上一动也不敢动,眼见人群呼喝着将他包围起来,挥舞着手里的扁担木棍和锄头,群情激愤。
怎么了?他们这是怎么了?天宁糊涂地想着,脑中一片空白。
“杀死他!赶快除了这妖孽!”
“杀了他!叫他再敢害人!”
众人七嘴八舌地叫喊,天宁吓得腿都软了。
“我的孩子啊――”有妇人在悲惨地哭号,又尖叫着:“打死他!打这狐妖!”
狐妖?谁是狐妖?天宁害怕得浑身颤抖,大颗大颗的眼泪滑下面颊,周围响起一片抽气声。
“快杀死他,小心这妖狐使法术迷惑人!”有人小声地喊,引起一片应和声,然而没人敢冲上来。
“狗血呢?拿黑狗血泼他!”
“汪汪”几声提醒了人们还有狗跟来,有人呼喝着,几条狗冲过去围着天宁。
“咬他、咬他!”
“汪汪汪汪!”狗儿们呲牙裂嘴地狂吠,天宁吓得紧紧闭住眼睛,然而狗们并没有扑上来,他们小心翼翼地嗅着天宁,终于都向后退开,夹着尾巴逃走了。
咦,怎么回事?
突然有人从草里捉出一条蛇来,向天宁扔去,天宁惊叫一声,那蛇足有三尺多长,在他脖子上盘了几圈,红红的信子吞吐着,就在他的脸前,蛇头三角形,显是有毒。
“咬死他!咬死他!”村民们激动地叫喊。
天宁的心都停止了跳动,浑身一片冰凉,若不是因为早就吓呆了,一定会拼命地叫喊或者晕倒。然而蛇立刻从他身上滑了下来,仓皇地钻进草丛,眨眼间不见了。
村民们目瞪口呆,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他……他是神仙吧……”有人小声地说。
“胡说,神仙会害人吗?他是妖怪!是狐狸精!”
“就是,看他的模样,看他的眼睛,根本就不是人!”
“杀死他!”
“用火烧,点火烧死他!”
“对,用火,快点火!”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天宁骇然望着刚才还跟他一起玩耍的几个小孩混在人丛里,向自己叫骂着,吐口水,扔石头,一粒小石头打中了天宁的头,他痛呼一声,捂着额头跳下大石,向树林中跑去。
人群身不由主地给他让出了一条道路,看他冲进了树林,又突然醒悟过来,发一声喊,追赶过来。
天宁跌跌撞撞地跑着,拼命地哭,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想要伤害他,明明他什么也没做。
为什么么呢?为什么要烧死他?
眼看着前面跑到一断崖,他绝望地回过头来,看着拿火把的人们越追越近,转眼就到了跟前,围着他站了半个圈子,他恐惧地后退了几步,再往后就是悬崖,没有任何退路了。
“烧死他!烧死他!”人群又激动起来,几个年轻人从林中拖出许多树枝,妇人们拔起干草,都向天宁身边扔来。
天宁无助地蹲下身子,双手抱住自己的手臂,伤心地流泪,他想父亲,想母亲,想哈力克,他们从来都把他保护得无微不至,他们在哪里呢?完了,要被烧死了,天哪,难道自己真的要这样回去天国吗?虽然早就有这样的心理准备,还是不能接受在这种地方,以这样的方式被天主召回。
“父亲!”他痛苦地呼喊,向天空伸出双手,苦涩的泪流进心里,默默地念着:“安拉保佑我!”
“主人,该出手了,不然会出危险!”
“哼,他这回应该明白这人间的险恶了!去吧。”
“是!”
天宁呼喊父亲使用的是西域语言,村民以为他在念什么符咒,害怕起来,纷纷将火把丢将过去,天宁身边已经落满了干草枯枝,顿时燃烧起来,他惊恐地后退了两步,抬起眼来,火光对面的人群正激动地向他叫喊咒骂,天宁忽然觉得这些愚蠢的村民是如此可恶,就像一群张牙舞爪的野狼,他们为什么这样对他?为什么不分清红皂白就要置他于死地?他并没有主动伤害别人,他甚至都不认识他们,可他们就这样狠心地要烧死他!
天宁厌恶地转开头,不再看那些疯狂的人们,他的眼睛望向崖后无垠的碧空,一轮明月正高挂在天边,无比宁静,无比圣洁,啊,父亲曾经说过,这是他的月宫,是他在天上的归宿,也许今天真的该回去了吧?他在心里留恋地想念了一下在人间最亲爱的父亲和母亲,微笑起来,快步向悬崖边奔去,他才不要被火烧死,他才不肯和这些俗世的凡人纠缠,走吧!这就回自己的天国去!
“巴拉姆!我的雪山之心!”
“主人,我们离太远了!万能的安拉,请帮助我们!!”
突然,一道人影飞跃过熊熊的火墙,扑向前去,抓住了天宁――真是千钧一发!天宁已经把一只脚迈出了悬崖!那人把天宁轻轻拢在怀里,再一个起落,已跃过火堆,落在安全的地方。
村民们先是一惊,马上又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要那个人交出天宁,烧死他。
那人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相貌平常,气度沉稳,一边扶着天宁不让他倒下,一边问那些村民:“你们为什么要烧死他?”
“他是妖怪!”
“他害死了我们村里的小孩!”
那人看了看天宁,他美丽的眼睛里写满了惊慌,纤细的身体颤抖着,无助的样子只是一个受了惊的孩子。他摇了摇头,道:“胡说什么?他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村民们乱七八糟地叫着:“他是妖孽,已经害死了好几个人!”
“狗都不敢咬他,蛇也吓跑了!”
“他还会念咒语,不是妖是什么?”
“你看他的眼睛!”
那人皱起了眉头,道:“不可能,那他怎么不害你们?”
村民们语塞,转眼间又人喊道:“那是因为我们人多势众,我们得先下手为强,总不能等妖怪害到自己头上才后悔!”
那人点点头道:“先下手为强,所以就用火烧死一个可怜的外乡孩子?”
村民又鼓噪起来,那人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不耐烦再多纠缠,一伸手把天宁抱在怀里,几个起纵,已远远离开了这里。
“主人!我们快去把小主人夺回来!”
“跟上去,先不要动手。”
“小主人会有危险的!”
“暂时不会,我们先看一看。”
“主人,那个人不一定会怎样对待小主人,他会再受惊的。”
“他伤害不了巴拉姆,如果他是坏人,巴拉姆会永远记得这世人的恶,如果不是,我要谢他。”
“主人?”
“阿里,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现在很后悔,没想到巴拉姆会去跳悬崖,我万能的安拉,如果失去了他,那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主人!”
“我们跟上去,不管怎么说,他救了巴拉姆,我要给他一机会。”
“是,主人。”
再遇
一大早,薛乘龙忽然接到手下禀报,奔雷剑客雷楚东来访。他一边迎了出来,一边觉得有点奇怪,此人跟他素昧平生,虽然都是青年剑客,对彼此早有耳闻,却始终未曾会面,雷楚东是个淡泊之人,喜欢独来独往,行事低调,不参加任何帮派。
一见面,薛乘龙觉得江湖传言也不尽实,这位奔雷剑客雷楚东,虽然外表确如传言所说那般朴实无华,但行事却颇乖张――他竟然身穿短衣,亲自驾着一辆马车长驱直入地闯进了薛乘龙客居之的院子,直到主屋的堂前才停下。
“雷兄,久仰!”薛乘龙面色不变,不卑不亢地打个招呼。
“久仰!”雷楚东跳下马车,拱手为礼,态度平和,并不像他的行为那样令人侧目。
“不知雷兄远来有何贵干?请进来一叙。”薛乘龙见他温和有礼,目光中自然多了一丝真诚的敬意,伸手相让。
雷楚东却道:“雷某此来有事相求,行事不当之,还望薛大公子海涵。”
薛乘龙微微一笑,道:“自当尽力相助,请雷兄明示。”
雷楚东见他行事干脆利落,毫不见疑,心下钦佩,点头道:“在下带了一个朋友来,路上遇到一点麻烦,雷某一人无法保护得他安全,知道薛大公子为人侠义,故此前来投靠,希望薛大公子不要嫌雷某唐突,在此先行谢过。”说罢又拱手一礼。
薛乘龙一怔,没想到他竟是来避难的,此人直言不讳,倒也光明磊落,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一分,笑道:“难得雷兄用得着兄弟,乘龙感荣幸,客气话休要再提,你我虽未谋面,乘龙对雷兄是真心敬仰的,借此机会正好可以切磋一番,还望雷兄不要藏私。”
两人相视一笑,惺惺相惜,顿有相见恨晚之感。
雷楚天又道:“还望薛大公子行个方便,借给在下一间僻静房间,供我朋友休息,他不喜见外人。”说罢一指马车,大热的天,那车却垂着帘子,一丝缝隙也无。
薛乘龙微觉奇怪,心想:你就为这朋友驾着马车直闯到我院子里来啊?倒不知是何等样人,能使雷楚东这位著名的剑客如此相待?
薛乘龙笑了起来,问道:“不知贵友何人,可否请出一见?”
雷楚东却摇头道:“我在路上碰到他的,不知道他的名字。”
薛乘龙更觉奇怪,但救人于危难是大丈夫应为之事,雷楚东这般行事,正是侠义本色,他心中敬佩,也不再问,含笑命人准备一间清静的房间,又请雷楚东入内叙茶,雷楚东却摇头道:“还是等我安顿好这孩子,再向大公子陪罪。”说罢又上了马车,欲赶着车跟那安排房间的手下过去。
突然车中一个声音轻轻地叫道:“薛乘龙?”
薛乘龙一怔,立即听出这是那神秘少年天宁的声音,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是我,天宁?” 薛乘龙快步走到车前,笑问:“你怎么来到这里?”
车中忽然传出哭泣的声音,天宁哽咽地只是叫:“薛乘龙……薛乘龙……”
薛乘龙大为惊讶,忙伸手去掀车帷,问道:“怎么了?快别哭。”
车帷却被从里面拉住了,天宁边哭边道:“别打开。”
“你怎么了?”见他如此,薛乘龙心中一惊,以为他遭遇了什么不幸,心头猛地腾起一股怒火,谁敢伤害天宁?
“父亲……父亲说不许我跟你见面。”天宁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道。
薛乘龙这才放下心来,笑道:“为什么?”
“他不许我再来见你,不然……不然他就杀了你。”天宁哽咽着道。
薛乘龙一怔,随即心头涌上一股暖流,天宁的父亲说要杀他倒不要紧,天宁为了他的安全而不肯见他,显是对他相当重视,这让薛乘龙很高兴。
他想了一想,道:“那么现在是这样,不是你来见我,而是我来见你,这样你父亲就不会怪你了。”
天宁愣了一下,没想到事情可以这样,疑惑地道:“嗯?”
“你并没有要来见我,咱们是偶然碰上的,这个不算数,你放心吧,你父亲知道了也不会责怪你的。”
“哦。”天宁这才释然,还是不肯放开车帷,小声地道:“我没有面纱。”
薛乘龙恍然,回头命令院中的护卫全部出去,这才打开车帷,扶天宁出来。
雷楚东一直旁观不语,这时才道:“薛公子,你认得这少年?”
薛乘龙道:“从前有过数面之缘,他救过我的命。”
雷楚东瞪大了眼睛,实在想象不出这弱不禁风的少年会救了腾龙堡薛大公子的命,但他是个谨慎人,什么话也没说。
薛乘龙再看天宁,心头疑云更盛,只见天宁穿着一件十分不合体的灰色大袍子,显是雷楚东的衣服,下摆太长,胡乱挽在腰间,露出里边白色的短衣,两只雪白粉嫩的光脚踏在一双破旧的草鞋之中,染满了泥污,好似蒙尘的美玉,令人怜惜。他的头巾和面纱都没有了,乌黑如云的长发垂到腰间,低着头,双手无助地互握着,整个人像一头受惊的小鹿,惶惶不安。
薛乘龙心下痛惜,知他必是遭遇了很大的变故,此时不是问询的时候,只柔声道:“这里是我的住所,你放心,来,我送你去休息。”
天宁终于见到了熟悉的人,听到这充满关切的话语,心中一酸,眼泪扑簌簌地就落了下来,看得薛乘龙心如刀割,碍着雷楚东在侧,不好多说什么,转头向雷楚东道:“兄弟得安排一下这孩子,雷兄请自便,我的手下就在外面,雷兄有什么需求尽管向他们说。”
雷楚东欲言又止,默默地点了点头,拱手自去。
薛乘龙领着天宁来到自己的卧室,天宁局促不安地立在当地,薛乘龙知他向来是万事不理的,便柔声替他安排:“你先洗个澡,换换衣服,然后再吃饭好不好?”
天宁身上早肮脏不堪,急欲洗澡,就点了点头。
薛乘龙亲自出去命人送了水进来,大大的澡盆摆在外屋当中,又用大屏风严密遮挡,一应用具都放在旁边,这才请天宁出来。
天宁犹犹豫豫地望着浴盆,又想洗又害怕,不敢脱衣服,忍不住又哭了起来,薛乘龙知他必是受过极大的惊吓,心中既怜惜又愤怒,不知什么人敢于伤害这样天真无邪的少年,又不知他究竟受到过怎么样的迫害,胸中翻滚,强抑着怒气,温和地道:“别怕,我帮你守在这里,咱们是朋友,我绝对不会伤害你的。”说罢抽出长剑,走到门口,雄纠纠气昂昂地一站,如同守门的天神一般,天宁这才放下心来,走到屏风后面,胡乱解下身上的衣服,跨进浴盆。
温暖的水安抚了他紧张的神经,天宁舒服地叹息了一声,整个人钻进水里,好安全,好温暖啊!他终于完全放松了下来。
薛乘龙守了半天门,开始还听到里面水响,后来就没了声息,心中奇怪,又等了半天,突然天宁剧烈地咳嗽起来,浴盆里的水哗哗翻腾,泼洒了一地。
薛乘龙大吃一惊,忙跑进屏风后面看,原来天宁刚才靠在盆边睡着了,滑进了水里,呛得拼命咳嗽,四肢乱挣。
薛乘龙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忙上来扶他坐好,又帮他拍抚后背,将呛进去的水都吐了出来。
天宁难过得眼泪汪汪,突然发现自己完全赤裸着暴露在薛乘龙眼前,大吃了一惊,几乎想要再钻进水里去。
薛乘龙忙闭上眼睛,道:“放心,我不看,咱们都是男人,怕什么呢?”想了一想,从旁边拿过一条手巾,牢牢缚在眼睛上,笑道:“好了,这下什么也看不到了,我帮你洗好不好?”
天宁实在是不会自己洗,看了看他眼睛上的布巾,安心了很多,道:“好吧。”声音又恢复了从前的傲慢。
薛乘龙微微一笑,刚才虽然仓促,他已看清天宁身上洁白无瑕,毫无伤痕,心中大安,凭记忆摸到浴盆边的布巾等物,小心地给天宁擦洗身体,又缓缓帮他洗净长发,最后用大布巾将他包起,抱到床上去。
天宁早已疲惫不堪,连续几天几夜的惊惶失措,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此时遇到了他熟悉和喜欢的人,心头大松,再也支持不住,一沾到枕头,立即便睡着了。
薛乘龙取下眼上的布巾,给他盖好薄被,心情复杂地望着睡梦中的天宁,默默地在心底叹息了一声,轻轻坐在床沿,怕他受了凉,用干爽的布巾帮他把头发包起,然后守着他,看着他,目光是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温柔。
门外有人轻轻叩门,他急忙看了一眼天宁,见他睡得正沉,才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开了门,见是雷楚东站在外头,知他有话说,便走出屋来,回手关好门,微笑道:“雷兄有何指教?”
雷楚东道:“借一步说话。”
薛乘龙道:“就在这里吧,天宁睡着了,在陌生的地方他会害怕的。”的e6de7e1bc
雷楚东奇怪地望了他一眼,也不多说,只道:“这孩子是昨天傍晚我在山上遇到的,不过他的事确有蹊跷。”于是把自己偶然救了天宁的事简单说了一下。
薛乘龙听说愚昧的村民竟然想要烧死天宁,而天宁竟然去跳悬崖,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暗道侥幸,真心实意地向雷楚东道谢,感激不已。
雷楚东道:“路见不平,当然不能袖手。不过后来的事,却更透着古怪,这孩子不知是什么来头,好象是有诺大的牵连,昨夜一连数有人想要劫夺于他。”
薛乘龙忙问端详,原来昨夜雷楚东救了天宁之后,当即下山,夜已了,他带天宁在一座破庙里休息,天宁已被吓得魂不附体,可怜兮兮地蜷成一小团,默默地流泪,雷楚东想安慰他也不得要领,靠近他他就拼命地躲,给东西他也不肯吃,雷楚东无法,只好把自己的外衣给他穿上,暂时抵挡一下山间的夜寒。
半夜的时候,突然有人想要闯进破庙劫走天宁,被雷楚东击退,天宁吓得只是哭泣,像一只无助的小狗一样蜷在雷楚东的外衣里面发抖。
一夜之间,来了七八拨人,目标都是天宁,有威胁的,有利诱的,有强抢的,有使诈的,虽被雷楚东一一击退,但扰嚷不堪,而且以雷楚东的阅历,竟然看不出他们的来历。来的人一批比一批强悍,雷楚东以一敌众,几乎精疲力竭,最后那些人以重金相诱,只要他交出那个少年,双方立即化敌为友,否则他们便不客气了。
雷楚东却丝毫不为所动,虽然他跟天宁毫无瓜葛,但既然凑巧救了他,便不能再让他落入虎口,于是严辞拒绝,他权衡一下,明白仅凭自己一人的力量恐怕无法护得天宁周全,于是带他冲出重围,在山下夺了一辆大车,带天宁离开。
那些人虽然并不急于进击,却也不肯离开,远远地跟着他们走,雷楚东记得曾听朋友说起薛乘龙正在这附近,于是一路寻来,只因天宁怕见外人,他才将大车直赶到了院子里来,原是想请薛乘龙帮助保护天宁的,没想到他们竟是旧识。
薛乘龙听罢,好生感动,雷楚东与天宁素味平生,竟肯倾力相助,若不是他,天宁只怕早落入歹人之手了,当下再表示了感谢,雷楚东却淡淡的毫不居功,薛乘龙也不多说,只在心中已认定他是可以交情过命的朋友,大丈夫相交,肝胆相照,话说得多了,反嫌多余。
雷楚东又道:“刚才我已经知会你的护卫,嘱咐他们严密监视,以防那些人再来作乱,僭越之,还请包涵。”薛乘龙一笑,不以为忤,其实无论他在哪里,身边总有严密的警戒,等闲人休想近得了他的住所。
两人又谈论了一会儿,仍是不知到底是什么人想劫夺天宁,但凭武林盟的势力,要保护一个小小少年,当然不在话下,薛乘龙吩咐手下严密警戒,防敌来袭,然而不知因为什么,外面却始终没有任何异动,一路追随雷楚东和天宁而来的那些人,竟像是平空消失了一样。
薛乘龙回到内室,又守了半天,天宁才醒,薛乘龙早备好了干净的白色绸衣,帮他穿好,天宁素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神情自然地接受他的服侍,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薛乘龙见他如此,只得噙着笑,又亲自给他梳头。笼着天宁乌黑顺滑的长发,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留这么长的发?”天宁道:“母亲喜欢,阿依古丽她们也喜欢,是不是不好?我看别人都没有这么长的头发。”又想起在山上被人错认成女孩之事,颇为不乐,道:“我要剪掉它!”
薛乘龙笑道:“那又何必?别人不留长发是因为没你这么好看,你若剪了,你母亲可能会心疼的。”天宁这才作罢,薛乘龙慢慢给他梳理长发,感受着那丝一般顺滑的触感,心头泛起一股柔情,天宁是这样的美好纯洁,让人情不自禁地就想去关心他、呵护他,只要陪伴在他的身边,自然而然地就感觉到温馨愉悦。薛乘龙从小没了母亲,又无兄弟姐妹,鲜少与人有这样的亲密接触,此时伴着天宁闲坐,细细地梳他的长发,真是此生绝无仅有的新奇感受。
天宁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幽香,非兰非麝,沁人肺腑,薛乘龙记得自己在黄河上使计得到天宁他们的一些物品,其中就有这种香气,原以为是什么熏香,谁知现在看起来,竟是天宁自身带有的香气,如今他洗浴更衣之后,这股香气不但没有减弱,反而越加浓郁了起来。
望着天宁精致得如同玉雕一般的侧脸,薛乘龙心中一片平安喜乐,甚至觉得如能永远陪他这么坐下去,直到地老天荒,也是一种幸福。
梳理停当,薛乘龙命人送上饭菜,天宁小心翼翼地望着面前的一桌子精致菜肴,犹豫着不肯举箸,薛乘龙细心地道:“这是特地请了城里的清真师傅做的,全是素菜,你放心吃。”他在谷中养伤的时候便发觉天宁食素,又知道他的宗教,故此安排得十分妥贴。
天宁这才肯吃,又念着薛乘龙竟然如此关照,心中感动,大眼睛里的水光转了几转,滑落下来。
薛乘龙见他晶莹的泪珠挂在象牙般精致的脸上,心中不舍,伸手想帮他擦拭,天宁却急忙偏头避过了。
薛乘龙举起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心中不快,讪讪地无话可说。
天宁张大了眼睛望他,欲言又止,心中懊恼,眼泪又下来了,这几天他的眼泪流得比十几年加起来都多,自己都不知是怎么了,又气又恼,干脆把筷子一扔,饭也不吃了,只是自己难过。
薛乘龙忙又哄他,自己先赔礼道歉,天宁越发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把桌上的东西用力一推,乒乒乓乓碎了一地,他跑进内室扑在床上痛哭,薛乘龙无奈地陪在旁边,又不敢再去碰他,只是温言安慰。
天宁直哭得自己累了,才慢慢停下,薛乘龙一言不发地陪着他,知道他此时需要的只是安静。
良久,天宁才爬起身来,也不抬头,小声地道:“你不能碰我,我……我是神的儿子,普通人碰了我会死的。”
薛乘龙心下诧异之极,然而看他的样子极是认真,知他并未说谎,可是……这怎么可能?
见天宁好不容易恢复了平静,他错开话题,命人又送了几样热的饭菜来,亲自陪着天宁吃,小心照顾,待他吃饱了,便命人将剩的东西撤下。
天宁先没在意,忽然想起,忙道:“我吃剩的东西千万别给人吃,会死的。”
薛乘龙含笑答应,暗中却命人将剩的食物喂给狗吃,不一刻手下悄悄来报,那狗竟七窍流血而死!
薛乘龙骇然,望着天宁美得不沾半点人间烟火的面貌,心情复杂。
天宁却不觉得,坐在窗边,看见桌上有张琴,高兴起来,问道:“你总是带着琴吗?可不可以弹给我听?”
薛乘龙含笑答应,为他弹奏了一曲,天宁着迷地听着,神情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安详,薛乘龙见他脸上的惊怖之色逐渐裉去,心下大慰,又弹一首轻松快乐的曲子,天宁听得微笑起来,刹时间如奇初胎,明珠生晕,令人目眩神迷。
薛乘龙一边暗暗赞叹,一边收束心神,若无其事地问起他因何孤身在外。
天宁撅起嘴巴,道:“父亲打了哈力克,还责骂我,他从来没有骂过我的。”
薛乘龙这才明白他是跟父亲呕气,独自跑了出来,不由得叹了口气,心想他这样的孩子,从小被娇宠得无微不至,哪里知道这世间的险恶?一时闹气就独自跑了出来,不知要面临多大的风险!不过又觉得疑惑,以天宁的身份,身边向来围满了护卫侍从,怎能任他独自跑了出来?一连数日,怎可能没人找他?
天宁撇了撇嘴,哭丧着脸道:“父亲生气了,他不要我了!”想到伤心之,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第十八章
薛乘龙笑道:“怎么会?你父亲定是想念你得紧,盼你早点回去,他们可能有什么事没来得及找到你,还好你没出危险。”又细问了他这几日的遭遇,天宁不谙世事,只说了个大概,但薛乘龙已基本猜测明白,得知那李绍阳竟然曾经想对天宁不轨,气得暗暗咬牙,恨不得立即将他挫骨扬灰――天宁是何等样人,岂容得他如此亵渎!
天宁自己却不明白,只是不喜欢有人强迫他,厌恶别人碰触他,他哪里知道李绍阳行径的丑恶,薛乘龙自也不会对他说明,只是好言提醒他以后万万不可独自出门,这世间颇多危险,不适合他这样的人涉及。
天宁不满地望着他,道:“父亲和母亲也是这么说,可你们不都好好的,为什么偏我不行呢?”
薛乘龙一时无话,只得道:“不是不行,只是你需要有人陪同,不然肚子饿了,都没人帮你准备食物,不是要难过了吗?”
天宁一想倒也有理,这几天他总是在饥饿中煎熬,早已数十发誓再也不肯挨饿了,也再不让别人挨饿,从前他在善堂布施,都是流于形式,并没有真正去关心那些贫苦的人们,现在可不一样了,他决定以后认真去关心他们、保护他们,特别是小孩子,要让所有的孩子都有饭吃!
薛乘龙微笑着听他大发宏愿,点头赞许,天宁又说起山上的村民,他非常难过,毒死小孩子是个意外,他也不想的,可为什么那些人要烧死他呢?明明他以前都受到神仙菩萨一样的尊敬,所有人见了他都毕恭毕敬的,为什么换了一个地方,人们的态度就有这么大的变化呢?
薛乘龙道:“那是因为你所的环境不一样,从前你在薛神医身边,人人都知道你是谁,知道你有超凡的能力,可以救死扶伤,所以他们尊重你、爱戴你;而普通村民不认识你,不知道你的好,在他们眼里,你跟一般人太不一样,他们就以为你是妖怪,所以害怕,这也是人之常情,可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就要烧死你,那就太不对了。”
天宁点了点头,这才释然,又愀然不乐地道:“原来人所的环境会有这么大的影响。”
“是啊,在你父母的眼里你是最宝贵的孩子,在买买提他们眼里你是尊贵的小主人,在受你帮助的人眼里你是菩萨转世,因为你在特定的环境里,你接触的人都熟悉你、喜欢你;而在其它不认识你的人眼里,你就不具有这样优越的地位,只是一个普通人了,没有进一步的接触,没有见识到你的好,他们怎么能喜欢你呢?”
天宁点了点头,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只是又觉得委屈,道:“可这也不能怪我,他们不应该碰我的嘛,除了父亲、母亲和阿里、哈力克,没有人可以接触我的身体。”
薛乘龙叹息道:“可这也不能怪他们啊,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你是不能接触的,对你一无所知的村民,也是无辜的。”他心中暗暗思考为什么接触了天宁的人都会死,难道说……
天宁眨了眨眼睛,黯然地道:“我也不想的……”想到那个死去的好心车夫和小孩,他的眼睛里泛上泪光,强自忍耐着,才没有再哭出来。
薛乘龙柔声安慰道:“所以你应该学着与别人保持距离,不要轻易让别人接触到你,这样既是保护了自己,也是对别人负责。”
天宁情绪低落地应了一声,又道:“可我不喜欢那些人对我这样凶狠。”一想到差点就被纵火烧死,仍然心有余悸。
“没人会喜欢别人对自己凶狠,所以我们不能只要求别人尊重自己,也要学会去尊重别人,人的尊重应该是相互的。”
天宁怔了一下,他从小受到无比的尊崇,早已把受人尊重当成了天经地义的事,从没想过自己也要去尊重别人,这时听薛乘龙这样说,倒也觉得新鲜,认真想了一下,才道:“我也需要尊重别人吗?”
“那当然。”
“可我是神的儿子,父亲说其他的人都是我的仆人,他们生来就是为我服务的。”
薛乘龙失笑,想了想才道:“那我呢,你怎么看待我?”
“你是朋友啊。”
薛乘龙大喜,道:“你当我是朋友?”
“是你自己说的啊,我也没想过你是什么,不过你不是我的仆人。”天宁觉得有点困惑,薛乘龙是他第一个接触到的外人,而且这个人说他是“朋友”,朋友就是可以一起谈话、一起玩耍、可以互相信任的人,在薛乘龙之前,从没有人跟他提过朋友的事,他自己当然也没想过。
“是的,我是你的朋友,而且你的朋友并不止我一个,将来你可以有更多的朋友。”
“是吗?”
“当然,比如昨天救你的那个雷楚东,他跟你并不认识,也没受过你的好,可他从火中救了你,挽救了你宝贵的生命,这个人,难道不值得你把他当作朋友吗?”
天宁急忙点头,他对这个人是非常感激的,是他从燃烧的大火中救了自己,把自己从悬崖的边缘拉了回来,他还把衣服给自己穿,还保护他、击退了数批想捉他的坏人,这也是一个好人哪!
嗯,他也是朋友,值得尊敬的朋友!天宁心里很高兴,他现在有两个朋友了呢。
“好,我要好好地感谢他,父亲会赏给他许多财宝,我会向他赐福。”天宁兴高采烈地道。
“天宁,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接受你们的财物。”薛乘龙微笑道,想起了当日在黄河上救了天宁之后,有人送来金珠之事,看来这些西域人习惯以财帛做为谢礼。
“为什么?所有人得到赏赐的时候,都很高兴啊。”天宁不解地问。
“送礼给你的朋友,应该用尊重的态度,而不能用赏赐的态度,只有平等地交往,才能得到朋友的真心喜欢。”
“嗯?”
“比如说,有人招手叫你过去,赏给你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石,你会要吗?”
“当然不会!”天宁傲慢地道,谁敢用这种态度对他?向来别人送礼给他都是毕恭毕敬、虔诚地奉上,甚至要行大礼,请求他收下。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既然你不喜欢别人用这种态度对你,当然也不应该用这种态度对待别人。”
天宁眨了眨眼睛,觉得他说得似乎有理,可是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考虑过。
“如果不这样的话,别人会不高兴吗?”
“那当然,你是人,别人也是人,大家是同样的啊。”薛乘龙耐心地道。
“我不是人。”天宁认真地道。
薛乘龙险些喷笑,忍了忍道:“在我们中原,人和人才可以交朋友,因为大家是平等的。如果你不是人,哪咱们还怎么能做朋友呢?朋友之间会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可以一起谈话、一起出游、一起玩乐、一起吃饭,热热闹闹的,许多快乐的事都可以分享,你不喜欢吗?”
“嗯,喜欢。”天宁向往地抬起了头,觉得有朋友也很好,起码不会闷,自己有的时候会觉得没人可以说话,太无聊了。哈力克他们都对自己毕恭毕敬的,但他们不会像薛乘龙这样跟自己有说有笑――他们不是朋友,只是仆人。
可是要跟薛乘龙做朋友的话,自己就得是个“人”,可是父亲说……
“那我本来就不是人,怎么跟你做朋友呢?”天宁懊恼地道。
“你是‘人’啊!”薛乘龙认真地道,想把他这个奇怪的观念转变过来。
“父亲说我是神的儿子,不是‘人’。”
“你不是普通人,天宁,你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人,照我们中原的说法,你是‘天之骄子’。”
“天之骄子?”
“是啊,就是说你是上天很宠爱的人,身份尊贵,相貌不凡,一个人在世间可能拥有的全部优势你都有,是所有人羡慕的对象。”
“哦。”天宁点点头,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那么自己真的是一个“人”了?
“那我跟你是一样的‘人’吗?”
“当然!”
“那我就可以跟你做朋友了?”天宁高兴地问道。
“是的,还可以跟雷大哥做朋友,也可以跟别的人做朋友,只要他们喜欢你、尊重你。”
“好!”天宁笑了起来,可以有平等相交的朋友也令他很开心。
看他兴味盎然的样子,薛乘龙忍不住又提醒他:“不过,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跟你做朋友,这世上有好人也有坏人,有的人可能会伤害你,所以要谨慎,不能轻易相信别人。”
“是,有的人很坏,我不喜欢!”天宁又想起了对自己无礼的李绍阳,不快地皱起了眉头。
“所以你要学会保重自己,学会分辨善与恶,区分好人和坏人,不要轻易相信陌生人,避免受到伤害。你父亲不许你出来接触普通人,其实也是为了保护你啊。”薛乘龙苦口婆心地对他解释,忽然明白了天宁父亲的担心――真不舍得让这可爱的孩子受到任何一点点的伤害啊!可是如果因此就把天宁完全与世间隔绝,也不是最好的选择。毕竟他是一个人,应该有人间的生活,酸甜苦辣、喜怒哀乐,都应该尝试尝试,才算不枉活一世,做神仙,地位崇高而孤独寂寞,也是很可怜的呀。
“嗯,我明白了,父亲是为了我好。”天宁点点头,想到自己曾那么怨怪父亲,心里很难过,决定一回去就向父亲承认错误。
“你究竟为什么离家出走呢?”薛乘龙问道。
天宁道:“因为父亲打了哈力克,我都哭着求他了,他还不答应,把哈力克打得差一点就死掉了。”
薛乘龙讶然问道:“为什么?”
天宁看他一眼,停了一会儿才道:“因为哈力克救了你。”
薛乘龙大吃一惊,忙问:“怎么回事?”猛然间心念一动,已想通了这些事的关联:原来那天救他的正是哈力克,他一定是受天宁之命去救自己,而他本人并不乐意,所以动作很粗暴,后来他的行为被天宁的父亲查觉了,就责打了他……可是,天宁的父亲为什么不愿意哈力克救自己呢?难道说……
他心头豁然开朗,困扰多日的迷团一下子解开了,对其中的关联感到无比震惊,背上渗出了一片冷汗,然而对天宁的感激却更了,原来又是天宁救了他,为此还跟父亲闹翻了,他此番遇险,起因竟也是因为自己,真是意想不到啊!
他再看天宁,见他正微微不安地偷看自己,便强自镇定着,若无其事地笑道:“原来又是你救了我,这回可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了。”
天宁道:“不是的,我……我听到他们要去杀你,我不想你死,所以叫哈力克去帮你一下。”
“是谁要杀我?”
“是父亲的身边的一些人,我也不认得,他们很少见我的。”
薛乘龙心下恍然,微笑道:“没事,他们不也没杀得了我么?多亏哈力克相救,以后要好好谢他,他怎样了?伤得厉害么?”
天宁道:“父亲只是责罚他,并没有要他的命,不过要过些天才好得起来,他的身上都是黑气。”
薛乘龙奇道:“什么黑气?”
“就是黑色的气,说明他受伤了,重病的人也会有这种气,我看得到,可别人都看不到。”天宁给他解释。
“别人都看不到?”薛乘龙甚觉奇怪,忽然想起何大壮曾经说过他奶奶的老寒腿被天宁治好的事,问道:“你还记得在洛阳的时候你给何大刀的母亲治过腿疾吗?”见天宁茫然的样子,知他没有留意过谁是何大刀,便道:“就是你们后来住的那个大院子的主人,他家里的老太太。”
天宁这才想起来,道:“那个老太太腿上有一层黑气,我想她会很不舒服的,就帮她弄掉了,她很高兴呢,送我好多东西,可惜我都不喜欢。”
“你怎么弄掉那黑气呢?”
“就用手拂一下啊,我的手上有白色的光,那黑气自己就跑掉了,她就不痛了。”
薛乘龙大为好奇,笑道:“那你看我身上有黑气吗?”
天宁瞧了他一眼,道:“你右边的肋骨有伤,还没好呢,有灰色的气。”
薛乘龙吃了一惊,前些天他遇袭负伤,右肋伤得很重,确是还未复员,这么说来……
“天宁,你真的是与众不同啊。”
天宁不以为然地道:“我是神的儿子,当然跟你们不一样了。”
薛乘龙微微苦笑,虽然天宁确有特异能力,可是他怎么看也还是血肉之躯啊,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的父亲会从小灌输给他这样的思想,让他以为自己是神子。
他的身体……薛乘龙心中一动,再仔细看看天宁,这孩子生得如此美好而圣洁,使人不由得担心起来,“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自来过于完美的事物,在这纷纭的世间,怎能长久得保平安?
他莫名地伤感起来,怔怔地望着天宁发呆。
天宁奇怪地瞧了他一眼,问道:“你怎么了?”
薛乘龙忙堆起笑容,道:“没事,我在想你可能真的是菩萨转世呢!”他带了几分玩笑的口吻,天宁却道:“母亲也是这么说,父亲却说我是月神的儿子,来这世上历练一回,到二十岁之前,一定是要回去天庭的。”
薛乘龙大吃一惊,二十岁之前回去天庭,难道说……
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天宁,他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生死对于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可是薛乘龙的心里,却再也无法恢复平静。
薛乘龙知识广博,知道人有特异能力的事,并不都是谣传,古书轶志里就多有记载,有的人可看到地下埋藏的东西,有的人可预知未发生的事情,天宁的情况,显然跟他们类似,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身份……
两人谈谈说说,不觉时间之过,天宁说话说得累了,眼睛微眯,薛乘龙便安排他睡下,自己还守在一旁。
天宁这一觉睡得踏实,直到傍晚才醒,薛乘龙正在问他晚饭想吃什么,忽然外面有人扣门。
薛乘龙出来一看,原来是自己的一个手下,神情古怪。
“什么事?”
“公子,外面来了一伙人,说是要接他们的小主人。”
薛乘龙一怔,心想这么快就找到这里来了,又微觉奇怪,为什么前两天他们都没有找到天宁呢?难道说……
他思索了一下,已明白其中的奥秘,并不感到意外,以天宁的身份,若是没有人暗中保护,才真是奇怪呢,见那手下脸色古怪,便问道:“怎么了?”
“公子,您要不要出去看一下,那伙人有咱们见过的西域人,还有一个黑黑的大家伙。”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很高大的样子。
“什么叫黑黑的大家伙?”薛乘龙听他说得有趣,笑了起来。
“那个,就是一个人,不过是黑颜色的,而且体形很庞大,我觉得……他不像是人似的,不过当然也不可能是妖怪。”那手下说着,自己也觉得好笑。
薛乘龙却知道那种肤色的人也是有的,中原一般把他们叫做昆仑奴,多是从西方贩运过来的奴隶,在西域的王公贵族家里充做家奴。
他想了一想,道:“请他们进来吧。”
手下应命而去,薛乘龙转身回屋,一想到即将跟天宁分手,微觉不快,叹了口气。
天宁问道:“怎么了?”
“天宁,你父亲派人来接你了。”
天宁欢呼一声,兴高采烈地道:“我就知道父亲不会不要我的!”
薛乘龙微笑道:“这个自然,谁舍得不要你?”心中暗想,如果他不要你了,我要!天宁虽然有一些傲慢自大,但天真可爱,俊美无俦,这样的孩子,谁不想要呢?薛乘龙自小被父亲严格教导,几乎从没有自由自在玩耍的机会,长大了又早早踏入江湖,俗话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真的是半点不假,你已经不是完全属于自己,不能事事随心所欲,有的时候,还得违心地做一些事。哪能像天宁这样无忧无虑?能够看着他这样快活随性地生活,也是一种享受啊!
薛乘龙是真的非常喜欢天宁,觉得他本性纯善,全无心机,跟自己接触到的所有人都不同,也许因为他从小被与世隔绝的缘故吧,他对这个世界几乎毫无沾染,如浑金璞玉一般难能可贵。
片刻之后,门外有人恭恭敬敬地说了一句西域语言,门开,一群身着白衣的西域人全都以手当胸,合身行礼,最前面是一个高大的昆仑奴,黑色的皮肤,配着雪白的衣衫,越发显眼。
天宁稳稳坐在椅中,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话,那昆仑奴迈步进门,毕恭毕敬地又行了礼,抬起头来,微笑着望向天宁,弯低身子,张开两手。
天宁再也忍耐不住,跳起来扑进他怀里,哭泣着叫:“阿里!我的老阿里!哦,万能的安拉,父亲终于派你来接我了!”想起这数日来的惊心动魄,他放声大哭,终于有了可以依靠的宽广胸怀,他紧紧抱住老阿里,把眼泪都流在他身上。
阿里轻轻抱着他,柔声安慰,那么高大魁梧的一个人,神情动作竟然温柔得不可思议,显是他对天宁疼爱到了极。
他们低声地用西域语言交谈,薛乘龙听不明白,面含微笑站在一边,心里竟然有点妒忌这个老阿里,他怎么就可以亲热地拥抱天宁呢?设想一下抱着天宁温暖身体的情形,薛乘龙心中微微荡漾,颇为神往。
说了一会话,阿里轻轻拍了拍天宁的后背,放开了他,回过身来拍了两下手掌,一名西域护卫快步走进屋来,躬身行礼,双手将一个托盘举过头顶。
阿里从盘中取过白色的头巾,给天宁戴上,头巾上自然连着白色的面纱,又把一件白色的披风给他披上,然后恭恭敬敬地说了句话。
天宁转过身来,默默地望着薛乘龙。
薛乘龙知他就要走了,心中伤感,也默默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阿里又催了一,天宁才对薛乘龙道:“谢谢你的款待,安拉保佑善良的人,你会得到报答的。”说罢转过身,迈着优美的步伐向外走去。
薛乘龙道:“天宁,我是你的朋友,我不需要你的报答,而是渴望你的友谊。”
天宁怔住了,缓缓转过头来,薛乘龙只能看到他的面纱,看不到他的神情,但还是诚恳地道:“我是你终生可以信赖的朋友。”
天宁沉默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转身走出屋去,薛乘龙见他昂然而行的样子,又恢复了从前的高雅与傲慢,而他的那些护卫都用极其谦卑的态度服侍他,对他敬若神明,心里明白他跟自己终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终究是不可能以平等方式结为朋友的,他心中有些黯然,还是打起精神,送出门去。
院中的西域护卫牵过马来,一名护卫跪伏在马前,等天宁上马,他却犹豫了一下,转头环视四周。
这时雷楚东听到消息,也赶了过来,默默立在台阶上看他。
天宁望见了雷楚东,向他走去,诚恳地道:“谢谢你救了我,朋友的恩情不能用金银来报答,我会记得你,并且希望能够帮助你实现一个愿望。”
雷楚东微微泛起笑意,这是天宁第一开口对他说话。
“不用谢,你平安无事我很高兴。”
天宁微微点了点头,转身望向阿里,阿里明白他的意思,挥手示意两名侍从收起了准备送给雷楚东和薛乘龙的金珠礼物,一言不发,恭候天宁起身。
薛乘龙心中不舍,脸上却不肯表露出来,微笑着站在台阶上望向天宁。
天宁踏着一名跪伏的侍从上了马,回过头来,正看到薛乘龙那灿烂的笑容,那是他今生见过的最绚丽的笑面,像从前一样打动了他,烙印在他心上,再也磨灭不去。
痛苦
齐正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时候,薛乘龙正独自在书房中看卷宗,见他回来,微笑了一下,问道:“一切顺利么?”
“顺利,公子,你道我们这回查到了什么?”齐正兴奋地道:“暗影楼的所在地就在黄山!”
薛乘龙淡淡地应了一声,心头忽然涌上一股疲惫,垂下眼睛,暗暗叹息了一声。
“公子?”齐正不解地望着他,查出了这么重要的消息,怎么他竟一点也不高兴呢?
“我知道了。”薛乘龙振作了一下精神,认真听他汇报情况,眉头渐渐锁了起来,问道:“这件事已经汇报给盟主知道了么?”他与薛宋虽为父子,但在论及公务的时候,总是以盟主相称。
“是,盟主已经布置下去,调集各派人手赶往黄山附近,原定在黄鹤楼召开的武林大会,也临时改在黄山沉碧峰的云海山庄举行。”
“云海山庄?就是铁旗门的那个庄子?”
“正是。”
薛乘龙心中颇觉异样,云海山庄,正是当年血魔被囚死的地方,也是二十年后他重返江湖,对江铁树、楚风云等人进行报复的开端,为什么这又选在这里举行武林大会?虽然只是巧合,但……
薛乘龙沉默了一下,又问:“华山派门人所中的毒查明了么?”
“查明了,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毒,咱们从华山派门人身上取了血,请了少林派的叶迦大师验查,验了足有一个月,才得出结论,这是一种混合的毒药,成分非常复杂,却又加了许多珍贵的补药,是以中毒之人不但丝毫察觉不到自己中了毒,相反身体和精神都好于平常,而且这种毒药并非烈性,发作极缓,只要按月服用解药,不会有任何不适的感觉,是以华山派门人根本不知他们中了毒,这件事只有楚掌门心里有数。”
薛乘龙沉吟道:“叶迦大师可曾配出解药?”
“还没有。”
少林派的叶迦大师是武林中最负盛名的解毒高手,连他都配不出解药,可见这药的诡异绝非寻常。
薛乘龙思索道:“那华山派门人所服的解药从何而来呢?嗯,你安排下去,在华山派中混入咱们的人,仔细监察,特别是伙房等地。” 要想人不知鬼不觉地给一大门派全部下毒,从食物入手当然是最便给的途径。
齐正应了,又道:“还有一件事,那个蒙面的西域少年,很可能与这件事有关联。”
“我知道。”薛乘龙叹息了一声,伸手轻轻按住额角,他心中早已确定了这其中的关联,可是真的不愿意天宁与这件事有任何的联系,他已严令下去,天宁来过这里的事,任何人不得走漏风声,连他父亲那里都没有汇报。
齐正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忽然想起,又道:“对了,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前几天我路过淮阳时,城里正闹得沸沸扬扬,我一打听,原来是巡抚李承恩一家二十三口,全部离奇死亡。”薛乘龙只淡淡应了一声,并不意外,齐正又道:“还有离城二十里的青天岭,有一个村子十几户人家也都一下子死绝了,不但人,所有的活物都被杀得一干二净,这作法,倒像是……”他犹豫了一下,才道:“不过那个人不可能随便对普通人出手的呀。”
薛乘龙心中不忍,叹息了一声,想道:那只怪他们惹到了不该惹的人!他考虑了一下,才把天宁来过此的事告诉了齐正,然后道:“这件事暂时先不要向盟主禀报了。”
齐正犹在震惊,半晌才道;“这么说,那个少年就是……”摇了摇头,又问:“公子,你真的决定不向盟主禀报此事么?”这个消息非同小可,况且薛乘龙做事从未对父亲有过隐瞒,他为了天宁竟然要按下这么重要的消息,这……
薛乘龙道:“天宁什么也不知道,他是无辜的,我不想将他牵扯进来,况且他还两救过我的命。”说着便把天宁两命人救了自己的事讲给他听,齐正连连点头,吁了口气,道:“原来竟是他在暗中相助。”想到薛乘龙两死里逃生,暗叫侥幸,他跟薛乘龙是从小到大的挚友,自是不愿他有任何危险,不由得对天宁好生感激,心想投桃报李也是应该,只不过……想到天宁的身份,他叹了口气。
薛乘龙知他担心的是什么,这也正是他无计可施之,于是振作了一下精神,转开话题,问道:“子容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齐正忧心忡忡地道。上薛乘龙在岭南道上遇险,严子容重伤失散,直到现在杳无音信,其他四位随从的尸体都已找到并安葬,而严子容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薛乘龙与齐正都与他是过命的交情,自是担心不已,多方寻找,却得不到任何消息。
“吩咐下去继续找,一定要查出他落在了哪里!”
齐正咬了咬牙应道:“是!” 严子容既然没有找到,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落入了暗影之手,暗影现在已与武林盟势如水火,一想到他可能遇到的危险,两个人都心急如焚。
过了两日,薛乘龙把齐正找来,笑着对他道:“你看这是什么?”
齐正见他手里拿着一个小瓶子,仔细看了一眼,奇道:“是叶迦大师的药品。”那雪白的小瓷瓶上印着一片青叶,正是叶迦大师的独门标记。
“不错,是今晨刚从叶迦大师那里飞鸽传回的,也就是华山派所中的那种毒,叶迦大师给取名为‘缠绵’。”
齐正大吃一惊,忙问端详,薛乘龙给他解释了一下。原来天宁在这里留了一天,其间方便了一,薛乘龙知他爱洁,特别准备了全新的马桶,之后秽物并未丢弃,而是仔细封装了,快马送去少林叶迦大师查验,今日刚刚得到回音,叶迦大师用那瓶东西提练出了这种毒药,并且证实了这种毒与华山派门下所中的毒是同一种,此毒本身既是毒物又是补品,目前无法可解,只能连续微量服用,延缓发作,是以大师给起名为“缠绵”。
齐正听得目瞪口呆,大觉意外,又甚好笑,道:“这毒是用……”想到这令盟主等人苦思不解的毒药,竟然源出于此,实在是……太过离奇!他犹豫了一下,道:“那这件事咱们须立即向盟主禀报?”
薛乘龙却道:“还是暂缓一下,叶迦大师正在加紧研制解药,待有进一步的发展再说。”齐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然而终于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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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宁惴惴不安地坐在父亲身边,偷偷用眼角看他,父亲却面无表情,也不说话,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父亲?”
“别出声,你答应过我只许旁观。”父亲冷冷地道。
“可是看什么呢?”天宁疑惑地望着面前的白纱,这是父亲为他特制的那种纱,从这面看过去非常清楚,而从对面则基本上什么也看不到。纱的外面,是一个房间,里面有桌椅床帐,似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卧房,这屋子颇大,分内外间,他们现在正坐在里间的一侧,室内本挂有帷幄,光线昏暗,多一层纱也不甚显眼,纱后的情形,从外面更是半点也看不出来。
他们不是从门进来的――墙上被开了一个大洞,足可以使父亲坐的锦椅被平稳地抬进来。父亲带他来这里,命令他只许旁观,不许出声。
要看什么呢?
天宁左顾右盼,父亲没有理他,这时房外却有了动静,门开,一个男子笑着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少年。
天宁好奇地望着,见那少年跟自己差不多大,身形苗条,面貌清秀。
“请进来,这是我的房间,不会有外人来打扰,你放心好了,先歇一歇,我命人给你准备饭。”先进来那人让少年进来,反手关了门。他二十多岁年纪,相貌周正。
天宁看着他,不知为什么很反感,虽然他脸上带着笑,可是那种笑容……
“杨大哥,你会帮我们家的忙吗?”少年被那人按坐在椅上,怯怯地问道。
“那当然,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杨昆说话什么时候不算过?”
少年好象放下了心,垂头不语。
杨昆望了他一会儿,忽然走到门边,将门上了锸,少年听到声响,抬起头来惊疑地望着他,杨昆走到少年身边,一手扶在他肩上,笑道:“好兄弟,哥哥自然会帮你把家里的事解决,可你拿什么谢我?”
少年惊慌地望着他,想起身却被他按住了,颤声道:“杨大哥?”的ea6222cdb5b3
杨昆着迷地望着他秀丽的容颜,邪笑道:“好弟弟,不如你就拿自己来谢我,你成了我的人,你的事自然就是我的事,哥哥再也不让任何人欺负你。”说罢俯身凑向他便欲亲吻。
少年吓得急忙扭过头去,叫道:“不!”
杨昆伸手扣住他的下巴,用力转了过来,道:“不?由得了你吗?我为你费了那么多心思……”少年一惊,盯着他道:“你……”蓦然间明白了,叫道:“是你,是你安排了这件事!”他猛地跳了起来,挣脱杨昆的手就往门口跑,手还没够到门,便被抓住了,他又踢又打,却哪里挣得过身高体壮的杨昆,被横抱起来,扔在床上。
天宁惊讶得屏住了呼吸,伸手捉住了父亲的胳膊,扭过头去看他,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了。父亲轻轻揽住他,顺手拂在他的哑穴上,令他发不出声音,天宁震惊地望着父亲,大眼睛里满是不解,父亲示意他接着看,便转过头去不理他了。
天宁再看时,那少年已经被杨昆按在床上,胡乱撕扯他的衣裳,少年拼命哭叫着,用力挣扎,却哪里挣扎得脱?
天宁心里好着急,他不喜欢那个杨昆这么欺负少年,真想去帮助他,可是他发不出声音,父亲的手紧紧扣住他的身体,一动也不让他动。
少年哭闹得厉害,杨昆一手按住他,另一手伸到床头一个小柜里去拿什么东西,少年猛地咬了他手一口,趁他手一松,滚下床就跑,刚跑了两步,又被杨昆拦腰抱住,少年疯了一样低头咬在他胳膊上,血顿时涌了出来,杨昆恼了,抬手重重给他一记耳光,少年惊叫一声,摔倒在地上,嘴角流下一道鲜血。杨昆看看胳膊上的伤口,竟是血肉模糊,气得抬脚又踢他两下,少年痛得蜷起身子,在地上翻滚。
“贱人!敬酒不吃吃罚酒!”杨昆气乎乎地揪起他的身子,推倒在桌上,用手里的绳索将他两手分开,绑在桌腿上。
少年纤细的腰身几乎被折断,上身仰躺在桌面上,两条长腿勉强能够到地面,他衣服本已被扯得七零八落,杨昆又撕了两下,便完全暴露了出来,细白的皮肤上几块明显的乌青,是刚被踢打的痕迹。
少年颤抖着哭泣哀求,杨昆一边邪笑,一边迅速解了自己衣服,扑在少年身上吮吻,少年哭得更大声了,无力地挣扎着。
室内回荡着凄厉的哭叫声和沉重的喘息声,天宁吓得脸色煞白,紧紧抱住了父亲,把头往他怀里钻,父亲冷冷地扶起他的头,扭过他的脸,让他接着看。
杨昆拉起少年纤细的长腿向两边分开,一个挺身,刺入了他,少年惨叫一声,浑身哆嗦着,拼命扭动身体,像一条濒死挣扎的鱼。杨昆却得意地笑着,紧攥着他的脚踝,拉高他的双腿,不断挺动身体,嘴里胡乱地叫着,又低头去啃咬少年的身体,少年无助地哀求哭泣,身体随着他的冲击晃动着,殷红的血缓缓地从桌边流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汪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泊。
天宁的父亲缓缓扶起软倒在怀里的孩子,天宁雪白的脸色使人担心,长长的睫毛紧闭着,已经昏晕了过去。父亲叹了口气,轻轻把他抱在怀里,低低地道:“只是看到就会这样,如果真的发生在你身上,又该怎么办呢?”他爱怜地望着儿子,面上的神色是难以言喻的悲伤。
不知过了多久,天宁缓缓睁开眼来,脸上满是惊怖之色,看清了面前的人,“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投进父亲的怀抱,拼命搂住了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父亲待他哭了一会儿,才扶起他,冷冷地道:“你哭什么?”
天宁被他的冷酷的语气吓到了,哽咽着叫:“父亲……”
“你觉得那个少年可怜吗?”
天宁说不出话,用力点了点头,泪珠儿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他为什么会遭受这样的苦难呢?”父亲冷冰冰地问道。
天宁摇了摇头,他怎么知道?
“因为他轻信了别人,是他自己傻!”父亲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又透出浓浓的恨意,听得天宁又颤抖了一下,可怜兮兮地抬头望他,一句话也不敢说。
“你是不是也遇到过这种情况?”父亲愤怒地盯着他,身体微向前倾,让天宁感受到强烈的压迫感,他哽咽着,小声地道:“嗯……是……不过……”他想起了那日受李绍阳协迫的情况,当时他也是又哭又闹,却挣扎不脱,只不过李绍阳后来中毒身亡,否则的话……他本来对这种事情一无所知,只是不喜欢别人勉强他,逃出来之后也就没放在心上,今天亲眼看到这少年的遭遇,才明白当时那李绍阳是想……是想……天宁的身体不可控制地又发起抖来,害怕地想抱住父亲,却被他推开了。
“父亲?”
“你知道别人会怎么对待你了吗?”父亲愤怒的声音像剑一样扎在天宁的心上,令他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流――太可怕了,不敢想象,如果自己真的遇到这种事情……天宁痛哭起来,扑进父亲的怀抱,第一感到这么害怕。
父亲没有再推开他,温柔地拍抚他的背,使他安静下来,良久,天宁才渐渐止住了哭泣,默默地伏在父亲怀里,小声地呜咽着。
“不要相信任何人,巴拉姆,我的宝贝,你的美貌是安拉的恩赐,是人间最珍贵的宝物,会有许多人觊觎你,想要伤害你,所以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巴拉姆,你记住,这世间有无穷的黑暗,光明只来源于万能的安拉,你不要相信任何凡人,永远不要相信任何凡人,跟他们保持距离。”
天宁抱紧父亲,哽咽着点头,认真地在心里默念:不要相信任何凡人……不相信任何人……可是,那个人也不能相信么?他脑海里浮现出那双明亮的眼睛,还有那灿烂的笑容,他……也不可以相信么?天宁的心里充满了痛苦和疑惑,紧紧揪住父亲的衣襟,只有在父亲的身边,才能感到一丝安全。
父亲默默地容忍着他,过了好一会儿,轻轻推开他,道:“巴拉姆,你母亲总是不愿意让你知道这世间的黑暗,可是你要知道,阳光下面,照样有罪恶,你不可能永远活在我们的羽翼之下,你应当明白这世上的丑恶。”看着天宁惨白的脸,他叹息了一声,拉过他亲吻了一下,又道:“人性的恶,你要有充分的认识。”
他拍了一下手掌,阿里从旁边走上前来,掀起了白纱,天宁向那边屋里一看,那少年还被绑在桌子上,似是昏死了过去,一动也不动,下体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污狼籍,杨昆却倒在地上,似也晕了过去。天宁只看了一眼,就惊怕地转过头来,哀求地望着父亲,他只想赶快离开这里,这个场景几乎令他又要失控。
“巴拉姆,你说那个少年可怜吗?”
“是。”
“他现在是受害者,但他就不会作恶吗?”
“嗯?”天宁不明所以地望着父亲,听他又说:“你可以亲自去试探一下。”
少年艰难地睁开眼睛,浑身的疼痛像火一样烧灼着他,忍不住呻吟了出来,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一时不知是否在梦中,他呆呆地望着不远那神祗一般的形象,半晌才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哭叫道:“菩萨救我!菩萨救我!”
天宁低头望着爬在自己脚边颤抖的少年,绝美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淡淡地问道:“你想报仇吗?”
少年猛地抬起头来,眼光里如欲喷出火来,用力点了点头。
“啪”,一柄精巧的小匕首丢在他身前,少年吃惊地垂头看着,只听头顶一个清冷的、不带一丝人间情感的声音缓缓说道:“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
少年的身体哆嗦起来,伸手捡起那柄匕首,猛地回头看着不远倒在地上的杨昆,略迟疑了一下,便扑了上去,挥手刺入他的胸膛!杨昆只是被制了穴道,并未昏晕,顿时惨叫起来,少年哭喊着,疯了一样一下一下地往他身上扎,杨昆凄厉的叫声在室内回响,喷涌的血溅了少年一脸一身,他恍若不觉,只是用力地扎、用力地扎……
渐渐的,杨昆的声音完全没有了,少年痴痴呆呆地坐在满地的血泊之中,不知过了多久,轻微的声音惊醒了他,他抬起头来,望着面前那圣洁的白衣,再向上,看到的是淡淡的哀伤,他感受到了那切的怜悯,终于放声大哭起来,扑过去想要抱住他的脚,然而看着自己满是血污的双手,又不敢,只好卑微地伏在地上,轻轻地去亲吻他脚下的青砖。
“你愿意归服于我吗?”那清澈如水晶的声音问道。
“愿意!”少年回答得毫不犹豫。
“你的将生命属于我,供我驱策,为我生、为我死。”天宁冷冷地道。
“是!我的生命属于你,为你生、为你死!”少年崇敬地仰起头来,望着面前高傲的天宁,衷心臣服。
“记住你的誓言,忘记你的过去,我会赦免你在人间的罪。”天宁垂下眼睛,平静的面容没有一丝波澜,看着少年虔诚地拜伏在地,随即有人上来扶起他,带了出去,只留下一室的血腥和破碎的尸体,昭示着刚才曾经发生的疯狂。
天宁转过身来,望着微笑的父亲,眼睛里浮上水光,然而,终于,再也没有滑落。
2
武林人士与暗影的磨擦越演越烈,江湖动荡不安,武林盟决定对暗影进行彻底的打击,薛乘龙与齐正奉了薛宋之命,赶往黄山,协同两位副盟主楚风云与谢靖泽主持本对暗影的围剿,薛宋因另有要事,延迟前往。
一行人为了掩蔽行踪,都易容化装,薛乘龙一身青布衣巾,便似一个寻常的书生。这日他们来到离黄山数十里的一镇甸,停下来歇息,找到本地最大的一家酒楼,一进门,却发现不大的酒楼已座无虚席。
这里是个小地方,并无什么出色的酒家,这最大的一间,不过也就上下两层,楼上有三四个雅间,楼下有十多张桌而已,一眼望去,都是形形色色的武林中人,真正的本地食客,早被吓跑了。薛乘龙知是准备参与武林盟围剿暗影的江湖人士,不由得叹息了一声,心想暗影的消息何等灵通,这些人这么明目张胆地出现在黄山附近,暗影岂能不警觉?
突然齐正惊咦了一声,双目瞪得溜圆,脸上又惊又喜。薛乘龙眼光如电,已看清靠南边窗前一张桌上,坐了两个人,一人身材修长,面目俊雅,手里不耐烦地把玩着一把折扇,却不是严子容是谁?
“公子?”齐正小声地唤道,两眼放光,欢喜得直从心眼儿里笑了出来,但他是机警之人,知道此时不宜出声招呼,故望着薛乘龙,等他示下。
薛乘龙微一沉吟,向其余的属下使了个眼色,令他们分头行事,自己和齐正走了过去,拱手笑道:“两位请了。”
严子容听了他声音,身体一震,侧目看他一眼,心中已然有数,微笑道:“不知兄台有何指教?”
薛乘龙陪笑道:“在下程龙,跟师弟出外游学,路过此地,听说这家的酒菜甚好,特来品尝,没想到竟然客满……”
与严子容对坐的那名白衣少年不耐烦地道:“那你们就换一家嘛,这里又不是没有别的馆子。”
严子容瞪他一眼,道:“相逢即是有缘,咱们这桌明明可坐四个人,挤一挤不就得了?”
薛乘龙忙道:“正是,实在不好意思,叨扰二位,今天的酒菜我请好吗?”
严子容笑道:“不用这么客气,先来是主,当然是我们请。”
白衣少年着迷地盯着严子容的笑面,道:“你为什么对一个陌生人都可以笑,对我就不行?”
严子容拉下脸,怒道:“那你走开啊!”
少年忙道:“好吧,就让他们坐下,你不要生气。”语气竟然颇为讨好。
薛乘龙与齐正对望一眼,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很诧异,严子容素来八面玲珑,为人事手段圆滑,几时见过他对人如此无礼?而这少年受了他的排喧,竟然不以为意,还一味讨好,真是好生奇怪。
严子容眉头紧皱,气呼呼地盯着对面的少年,那少年却嘻皮笑脸地道:“好啦,好啦,是我不对还不行么?你内伤未愈,最不能生气。”
薛乘龙和齐正听他如此说,忙细看严子容,果然见他面色雪白,眉间隐隐透着青气,确是重伤未愈的症像,这些日子他们为严子容的生死担足了心事,此时见他无恙,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即便他受伤颇重,只需假以时日,自可痊愈,却是不必挂心的了。
这桌一侧临窗,两侧摆有条凳,那白衣少年本坐在严子容对面,见薛乘龙欲往严子容身边坐下,忙从对座换了过来,挨在严子容身边,一呶嘴道:“你们两个坐对面。”
薛乘龙和齐正一边在桌对面坐下,一边看严子容,薛乘龙关心地问道:“不知这位兄台受了什么伤,要紧么?”
严子容微微一笑,道:“不劳挂心,已经不碍事了。”
齐正不自觉地吁了口气,发现那白衣少年皱眉盯着自己,忙掩饰道:“没事就好,兄台人中龙凤,自有老天护佑。”
白衣少年哈哈一笑,颇有狂态,道:“老天有什么办法?求人不如求自己。”
严子容猛地一扭身,拍开他的手,怒道:“别碰我!”原来那少年将手环上了他的腰。
白衣少年无奈地道:“让我抱一抱嘛,又不会怎么样,你靠着我,也好省力些。”
严子容咬牙瞪他,白衣少年笑嘻嘻地望着他,一手支颐,身子斜倚在桌上,一双桃眼勾魂夺魄,还轻轻一呶嘴,送上一个飞吻,潇洒自在得旁若无人。
薛乘龙与齐正惊讶地望着这惫懒少年,又望望严子容,既吃惊又好笑,不知他从哪里结识了这样的无赖朋友。
严子容气得脸泛红霞,说不出话来,见薛乘龙和齐正眼巴巴地望着他,眼睛里藏着笑意,脸上越发挂不住了,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他被人如此戏弄,那两人居然还在看热闹!
少年见严子容发呆,手便又搂了上来,严子容恼羞成怒,抬手一掌,喝道:“滚开!”少年轻轻一伸手,好整以暇地化解了他的力道,顺势握住了他手腕,三指轻环,扣他脉门,令他使不出力气,笑道:“容儿,别动气,咱们好好吃了饭,一会儿还有正经事做呢”。
薛乘龙与齐正听他竟然呼严子容为“容儿”,语气亲呢,心里都寒了一下,强忍着笑意,静观其变。
严子容挣了两下没挣脱,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一般,压低了声音怒道:“快放开,大庭广众的,像什么样子!”
那少年向四周瞟了一眼,笑道:“都是些不相干的人,理他们作什么?”语气极是傲慢,他看着严子容时温情脉脉,一转过眼来,却对旁人视如不见。
薛乘龙咳了一声,笑道:“两位感情这样好,真令人羡慕……”话没说完,便见严子容杀人的眼光飞将过来,忙岔开话头道:“听说这里的烤山兔不错,咱们尝尝如何?”
那少年见严子容身体微微颤抖,知他气恼得厉害,叹了口气,松开他的手,脚却伸了过去,在桌下绊住他的腿,严子容闪了几闪不过,踢又踢他不到,生怕在薛乘龙和齐正面前再出丑,只得强忍了怒气,装出笑脸,召过小二开始点菜。
四人边喝酒边谈谈说说,气氛倒也融洽,薛乘龙打量那白衣少年,见他不过十八九岁,比严子容还小着两三岁,面目英俊,气宇轩昂,却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骄傲,显是出身不凡,只是他用心思索,实在想不出自己所知的年轻一代武林侠士中有这么一位。
严子容喝了几杯酒,面上微红,他本生得俊美,此时内伤未愈,不免少了几分英气,越发显得文弱秀丽,那少年只顾瞅他,一手拿着酒杯,却忘了喝。
严子容一直刻意不去看他,偶一侧目,竟然发现他痴痴迷迷的紧盯着自己,毫不掩饰爱慕之情,心下大恼,咬牙低喝道:“秦越!”
秦越顿时清醒过来,满面笑容地凑过脸去,道:“怎么?”
“不许看我!”
“为什么?”秦越委屈地道:“你都不看我,还不许我看你么?”
“你……”严子容气到无力,只得小声央求道:“在外面你不要那么看着我。”
秦越精神一振,笑道:“那回去可以看了?”
“不行!”
“那我还是在这里看你,起码你现在肯笑,容儿,你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好看,为什么单独对着我的时候你都不肯笑给我看?”秦越不满地道,又狠狠瞪了薛乘龙和齐正一眼,似是不愤严子容竟肯与他们谈笑风生,却不理自己。
严子容气得满面通红,骂道:“你还要不要脸?!”
“怎么了?我的脸不好看吗?”秦越吃了一惊,竟然顺手掏出一面小银镜照照,自言自语地道:“没问题啊,这不是很英俊潇洒吗?”他顾盼生姿,灿然一笑,当真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做派,只可惜面前这三人都不可思议地瞧着他,严子容脸色发黑,薛乘龙顾左右而言他,齐正闷头喝酒,不小心呛到了,拼命地咳嗽。
秦越收起镜子,笑容可掬地对严子容道:“容儿,不用担心,我的相貌绝对配得上你,咱们真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呢。”
严子容忍无可忍,挥掌击向秦越,秦越伸手一刁一抹,轻描淡写地化解了他的力道,叹道:“容儿,你总是这么害羞。”嘴上轻薄,手上却丝毫不松,严子容数进击都无法奏效,一时运气急了,岔了内息,剧烈地咳嗽起来,掌上无力,被秦越顺势抓住,放在嘴边亲了一吻,又扣住了他的肩膀,拉他倚在自己身上,柔声道:“别动,让我帮你顺顺气息。”他一手抚在严子容后心大穴,缓缓将内力送过去,助他平稳内息,另一手却巧妙地制住了严子容脉门,使他动弹不得。
严子容无力地靠在他身上,眼睛却恨恨地瞪着对面的两个人,薛乘龙与齐正早看得呆了,一时也忘了该做何反应。
薛乘龙见严子容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血色,身体也停止了颤抖,知道秦越果真在帮严子容疗伤,一时更不知该如何发付于他,假装没看到严子容的怒目而视,微笑道:“秦贤弟,你们这是……”
秦越笑嘻嘻地道:“没事,我们经常这样玩耍,容儿调皮得紧,受了很重的内伤,还爱乱发脾气,可怜他好得可就慢了。”一边说,一边爱怜地抚了抚严子容的头发,语气中颇含宠溺。
严子容心中一凛,暗道:糟糕,原来又上了他的当!他本是玲珑通透的人,立时静下了心,从秦越怀中挣脱出来,再不看他,向薛乘龙从容笑道:“小弟素有疯疾,一时昏溃,倒叫程兄见笑了。”
薛乘龙会意,只拣些没要紧的事来跟秦越闲话,严子容不再说话,垂了眼睛缓运内息,不多时已是心平气和,也不再刻意避着秦越的眼光,谈笑自如,却只当他如无物。
秦越也不生气,若无其事地给他斟酒夹菜,严子容心中懊恼,又不便发作,只得顺其自然。
吃罢了饭,严子容约薛乘龙和齐正到下喝茶,秦越冷了脸道:“容儿,咱们回去还有正事,约些不相干的外人做什么。”说罢拉住了他的手。
严子容红了脸,用力甩脱他,气道:“谁跟你有正事?”
“咦,你内伤未愈,每日必须行功三,我不陪你怎么行?”秦越理直气壮地道,伸手又拉了他手,这却抓住了他脉门,使他无力再挣脱。
严子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恨恨地瞪着这无赖,一个字也说不出,秦越拉着他手臂轻摇,陪笑道:“走吧,别误了时辰,你难道不想早点好么?”自说自话,步子却已迈了出去,严子容身不由己地跟着他走,眼光中如欲喷出火来,又侧头狠狠瞪了薛乘龙和齐正一眼,怪他们见死不救,他心思灵敏,见二人易容,知他们不愿显露身份,是以并不揭破三人的关系。
齐正又吃惊又好笑,望着薛乘龙,以目光询问要不要帮严子容脱身,薛乘龙却微微摇了摇头,他见这秦越身手不凡,行止乖张,一时摸不透他的底细,不愿轻易出手,况且他冷眼旁观,见秦越虽是制着严子容,却又呵护,知他不会危害子容,这情形,倒像是……他轻轻勾起了嘴角,心中暗笑,不经意间却听到旁边有人讪笑道:“想不到这年轻人生得如此标致,竟是个兔儿相公,他那相好的倒是疼他得紧。”另几人也都嘻嘻哈哈地胡言乱语,颇为不堪,齐正皱紧了眉,欲待发作,却见薛乘龙负手踱出了店去,忙跟上去,心中正自郁闷,忽听背后哗啦一声,紧接着有人跳了起来,怒吼道:“谁?谁发暗器打了老子的酒壶?”
齐正略一回头,见刚才口出不逊那人身上淋淋漓漓的,正自暴跳如雷,同桌数人都张惶地跳起来,按住兵器左右张望,却找不到发射暗器之人,齐正暗暗一笑,知道薛家的袖里乾坤不是好相与的,薛乘龙只打碎了他的酒壶,实在是手下留情了!
出了酒楼,薛乘龙使个眼色,早有人缀着秦越和严子容下去了,齐正陪着他找到一家客栈随便住下,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手下回报,严子容和齐正宿在镇西一院子,经打听却是借住的,户主姓何。
齐正终不放心,问道:“公子,你看那秦越是什么路数?他为什么要捉弄子容?”
薛乘龙一笑,道:“也不见得是捉弄。”
“嗯?”
“听他的话似乎是他救了子容,如果真是这样,那咱们应当好好谢他才是。”
“那倒是。”齐正赞同地点点头,如果严子容真的丧命在暗影手里,他们可要痛心死了。
“子容好象也在让着他,不然岂能容他如此胡闹。”薛乘龙这倒不是虚言,以严子容的手段,如果他真的恨秦越,绝不会让他有好日子过,齐正想明白了这点,才放下心来。
夜人静,两人换了夜行衣,悄无声息地摸到镇西何宅,寻到点有灯火的西跨院,正房中灯光明亮,却并无人声。
此时正是夏季,天气炎热,几扇窗子都向上开了一半透气,两人隐在一株高树之上,向屋内张去,却同时吃了一惊。
屋中并无旁人,严子容与秦越俱赤了上身,盘膝坐在床上,秦越坐在严子容身后,一手按在他背心大穴,一手缓缓地循经点按,显是在运功助他疗伤。
足过了半个多时辰,两个人都累得浑身大汗,在明亮的灯光下闪着一层水光。待得功行圆满,两个人缓缓吐气收功,都累得再也不想动一根手指。
严子容缓缓放开盘着的双腿,顺势平躺在床上休息,秦越却软软地贴了上来,紧紧搂住他,两个人赤裸的上身密合在一起,严子容羞恼地推了推他,道:“走开!”
秦越有气无力地道:“好容儿,让我抱一抱,我好累。”
严子容明白这种内力疗伤最是耗费精力,秦越肯这样运功助自己,实是受他之益非浅,一时也说不出什么严厉的话来,只叹一口气,闭住了眼睛。
秦越见他默许,心头大乐,又向他身上爬了一点,几乎完全压在他的身上,两手不安份地四下抚摩。
严子容见他得寸进尺,用力推开他,怒道:“别这样!”
秦越委屈地道:“好容儿,你怎么这样绝情?”
严子容冷着脸道:“别叫我容儿,好恶心!”
秦越笑眯眯地道:“那好吧,容哥,子容哥哥,你心疼心疼我嘛,人家为你累到要吐血了,让我抱你一抱,我保证,真的不会做别的,好不好?”一边说,一边又凑了过来,伸手揽住严子容的腰,又凑过嘴去,便欲亲吻。
严子容用力推开他,喝道:“滚!”
秦越眯了眼睛看他,猛地扑上去吻住他嘴唇,严子容用力挣扎,却被他牢牢按住了身子,动弹不得,嘴里唔唔地叫,用力仰头向后躲闪,却不知他优美的脖颈越发引得秦越情动,俯上去又吮又吻,严子容又惊又怒,欲待骂他,秦越却又吻住了他唇,撬开他牙关,热热的舌头伸了进来纠缠,只堵得他气也透不过来,好不容易被放开,忙大口喘气,那灵巧的舌头却又伸了过来,顶进一粒小小的药丸,严子容正在吸气,那药丸就顺势而下,直落入了腹中,他大吃一惊,不知秦越给他吃的是什么,越发挣扎起来,秦越忙用力按住他,低声道:“别怕,是我师父配的保真丹,固本培元的圣药,万金难求的”。
严子容听他说得认真,这才缓过神来,凝神体会,果然腹中暖洋洋的,似有一股真气升上来一般,胸腹间一片舒畅,他知这药效力不凡,放下了心,又狠狠瞪秦越一眼,虽说他是给自己喂药,可是用这种手段……
“别怕,好容儿,我知道你身子还没好,不会怎么样的,可是我真的忍得好辛苦啊,你也心疼我一点点嘛~”秦越边说,笑嘻嘻的就又赖了上来,合身抱住他,严子容咬牙揪开他的手,却又被他的腿压住了,踢开他的腿,手就又抱上来了,真是按下葫芦起来瓢,秦越便似一块粘人的膏药,甩也甩不脱,气得他没做手脚,又累得不堪,只得忍耐着被他半搂半抱,两个人一起睡了过去。
薛乘龙与齐正远远地望着,都是又惊奇又好笑,原来这秦越竟是真的在纠缠严子容,看他模样,倒不肯对严子容用强,只一味地讨好,而严子容受他相助疗伤,自无法对他真正绝决,眼下这情形,怕是一时牵缠不清的呢。
两人相视一笑,悄悄离去,回来后齐正忽然想起,便道:“啊呀,怎么他们那么不小心,两个人行功,竟没有一个护法的。”
以内力疗伤需要绝对的专注,一般必有人在一旁保护,否则也应选僻静无人之才行,适才他们去探,那院子里并无旁人,虽然清静,却并不一定安全。
薛乘龙道:“不用担心,你没发现院中早布得有毒么?”
齐正回想一下,果然那院中隐隐地浮着一层蓝气,显是布有剧毒,这才释然,又道:“原来这姓秦的少年也是个使毒的行家。”两人又商议了一会儿,猜不透这秦越的来历,只觉他行事亦正亦邪,出手快捷利落,却看不出是哪家的武功。
21恶行
日两人又来到昨日的酒楼,还没进门,里面已经闹将起来,数名江湖人物跌跌撞撞闯出门来,里面连声巨响,碎片乱飞,轰然一声大响之后,两道人影从冲出门来,正是严子容和秦越。
追在他们身后的十余人刀剑出鞘,怒叱着威逼上来,齐正知严子容重伤未愈,怕他吃了亏,正要上前,却见秦越将严子容向身后一带,右手在腰间一摸,挥出一道黑光,犹如一道乌龙也似,却原来是条极长的软鞭,他挥鞭划了半个圈子,将追赶之人都逼退到丈许开外,笑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各位请留步!”
一名粗豪汉子骂道:“小兔崽子……”话没说完,秦越已变了脸色,左手一招,喝道:“看我的黑血神针!”众人一惊,俱各凝神防范,却哪里有什么飞针?那汉子顿时破口大骂,秦越又扬了两手,连喝:“看针!”一边揽着严子容向后退去,那些人躲闪了几,见他不过是虚张声势,鼓噪起来,各挺兵刃逼近,秦越却突然一回身,又喝道:“看针!”那粗豪汉子笑道:“放屁……啊呀!”翻身倒地,杀猪般惨叫起来。其余众人也有三四个中针的,都倒地翻滚起来,吵嚷声连成一片,秦越和严子容已趁乱逃走。
转过几道街角,突然前面碰到两个人,严子容喜道:“公……程公子!”原来正是薛乘龙与齐正。
薛乘龙装做碰巧的样子,也笑道:“好巧,你们这么着急做什么?”
秦越笑道:“打了架被人追,当然要赶紧落跑了。”
薛乘龙见他潇洒随意,暗暗佩服,笑道:“相请不如偶遇,昨日叨扰了两位,今天不如我来做东,找个地方坐一下?”
秦越笑道:“好说,这里没什么好去,不如回我们住的地方去,好歹有美酒。”
薛乘龙没想到他如此大方,倒有点出乎意料,欣然同意,四人一同回到镇西何家,果然秦越取了好酒出来,又拿出些风干的蛇肉做肴,就着些院中果树上的果子,四人围坐而饮。
薛乘龙细看严子容,见他面色红润,眉心那股青气已淡了不少,知他内力正在恢复,心下大慰,四人喝了一回酒,说起刚才大闹酒楼的事,齐正便问究竟,严子容红了脸,扭过头去不答,秦越却笑道:“几个不长眼的东西胡言乱语,惹得容儿生气了,我就教训教训他们。”严子容的脸越发红了,狠狠瞪他,秦越却若无其事的样子,自顾招呼薛乘龙喝酒。薛乘龙二人想起昨日听到的话,知是又有人在叽讽他们,一时也不便搭话,秦越谈笑风生,话题只说些江湖逸事,他心思活泼,言语生动,颇有独到见地。
齐正见这秦越一表人才,武功相貌,都是万里挑一,不免有些惺惺相惜,唯独对他好男色这一点很不赞同,问道:“秦兄弟如此人品,岂无美人倾心,为什么……”他望了一眼严子容,不好说下去。
严子容红了脸,狠狠瞪他,秦越却道:“齐兄此言差矣,美人者,非关男女,女子固然有容月貌者,然真正得天独厚的,却是男子。”他喝了一口酒,又道:“男子气宇轩昂,健硕挺拔,乃天地之所钟灵,若再配上精致的面貌,则堪称造物主之无上杰作,古人有云:不识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可见欣赏男子之美,自古有之,绝非普通流俗之辈所议论的‘男风’,更非邪恶下流之举。”
齐正和严子容料不到他居然说出这番道理来,都愣住了,薛乘龙心中却猛地一动,若有所悟。
“何况我所见过的最美之人,俱是男子,怎能让我不欣喜赞叹、心向往之?”秦越眼光飘向远,叹息一声,闷闷地喝了口酒。
严子容忍不住问道:“你所见过的美人有多少?”
秦越笑道:“怎么,容儿吃醋了么?”
严子容大怒,转过了头不理他,秦越又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举凡世间美好人物,无论男女,都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只不过有人偏爱阴柔美女,有人偏爱阳刚男子。这其中有一半是天性使然,另有一半,却是美不迷人人自迷,美色当前,你再也抵挡不住的,不知不觉间,便已念兹在兹,都是佳人的倩影,全部心思,都系在了他的身上,只想跟他耳鬓厮磨,晨昏共度,只要他对你笑上一笑,你便觉得周身舒泰,他对你说一句话,你便觉得如奉伦音,唉,我对子容,便是如此,他虽不肯从我,但只要守在他的身边,我便欢喜无限,若他肯与我共效于飞,则此生无憾了。”
严子容听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先还觉得他言之有理,再是觉得他沉迷美色,听到最后两句,已是额头青筋暴起,几欲发飙了。
薛乘龙默默思索,心里却想到了天宁,那绝美的少年,神祗一般圣洁,他的美,已经超越了男女,若有人见到他还不喜欢,那也真不是人了!他微微一笑,岔开了话题,觉得秦越虽然恃才傲物,但不失磊落,虽好男色,却不下流,这样一个人,倒也真的非常有趣。
薛乘龙试探了他几句,赞他武功超群,秦越得意洋洋,一点也不谦虚,但薛乘龙问起他师承门派时,秦越却道:“武功一分了派别,那就落了下乘,什么少林武当华山崆峒,一家家的装腔作势,武功上却没有什么可观之。”
他侃侃而谈,其他三人都吃了一惊,他这话前一半倒也有理,后一半却直讽武林中各大名门正派,连素称武林泰斗的少林、武当他都不放在眼里,实在是太过狂妄。
秦越又道:“我最讨厌的就是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戴着一本正经的假面具,背地里却男盗女娼,什么坏事做不出来?嘿嘿,还理直气壮的自称正人君子呢,不知羞耻!”
这话越发的刺耳了,薛乘龙的父亲是武林盟主,当今武林正义的代表,严子容和齐正家里也是武林世家,素有侠名,听了这话,无不变色,严子容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照你这么说,倒是邪派恶人都光明磊落了?”
秦越笑而不答,突然伸手搂住严子容,扣进自己怀里,牙齿轻咬他的耳垂,不意外地听到他的惊喘,得意地道:“那当然,比如我,喜欢你,就追求你,光明磊落,是真小人!”
齐正见严子容挣扎不脱,气得脸都红了,忍不住道:“秦兄弟,你这就不对了,若你真的敬重子容,怎可强人所难?”
秦越斜眼瞟了瞟他,面上表情似笑非笑,齐正猛地警醒,暗叫一声“糟糕!”他们本来装作跟严子容素不相识,如今脱口叫出他的名字,这可不是穿帮了么?
薛乘龙紧盯着秦越,防他突然发难,秦越却朗声大笑起来,道:“伪君子、真小人,这不是立竿见影么了?” 他松开手,严子容立即推开他跳到一旁,秦越不以为意,伸手端起酒来喝了,神情仍是泰然自若。
薛乘龙心下佩服,笑道:“秦贤弟果然磊落,我们原是存着试探你的心,倒显得不够真诚了,为兄向你道歉。”说罢拱手为礼,态度诚恳。
秦越却不回礼,冷笑道:“你们想要试探我,容儿不也是想要试探我么?”转头盯着严子容,正色道:“你心中若没有我,何不干脆利落地回绝,难道我秦越还会强人所难不成?我明明救了你的命,对你一片热诚,你却还想利用我,这难道是君子之所应为么?”这几句话咄咄逼人,却叫严子容一时无言可对,脸上红成一片。
秦越见他窘迫,却又叹了口气,放软了声音道:“算了,终是我喜欢你,舍不得迫你,不过你若心中有我一分,我必不肯放弃的,天涯海角,也要把你追到手才罢!”
严子容刚才还有三分愧疚,听了这话,也早气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咬牙道:“做你的春秋大梦!”
秦越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道:“我喜欢你,一定会继续追求,你最好不要给我任何机会,否则下遇上,我可不会再这么君子了!哼,其实追人到手最便给的方法,莫过于生米煮成熟饭,可笑我还一味迁就你,做什么假惺惺的君子!若早按我的一贯行事,早让你成了我的人了!”
严子容气结,咬牙切齿,却不知如何骂他才是,秦越又看他一眼,忽然挑眉而笑,飞一个吻,跃墙走了。
回到客栈,严子容闷闷不乐,薛乘龙笑道:“子容心里莫不是放不下他?”
严子容脸上一红,怒道:“公子,你也来取笑我!”
薛乘龙正色道:“世间自有真情在,非关男女,两情相悦便好,你素来极洒脱的,怎么这时却拘泥起来?”
严子容想了一想,笑道:“正是,那秦越说得也对,喜欢便去追求,光明磊落,是真小人。”
薛乘龙道:“率性而为,是谓真人。”
严子容本是洒脱之人,对这事也便不放在心上,笑道:“可惜我不好龙阳,只爱温柔的美女,倒是辜负他一片痴心了。”
齐正笑嘻嘻的,也不说话,只是上下打量严子容,严子容被他看得发毛,怒道:“你看什么?”
“嘿嘿,看不出子容你还挺能招蜂引蝶的……”一句话没说完,已被严子容追得满屋乱蹿,薛乘龙等他们打闹了一阵,才出手分开二人,问起严子容当日情况,严子容细述一遍。
原来当日他力保薛乘龙冲出重围,自己却重伤倒地,原以为性命不保,谁知却被一个蒙面人救了出来,那个人,自然就是秦越了,其后秦越一直为他疗伤,除了他异样的爱慕之外,严子容对他还是非常感激的。
齐正笑道:“英雄救美!”
严子容瞪他一眼,又道:“我觉得秦越肯定跟暗影有关系,因为当时他劫走我,那些人并未追击,后来又曾经遇上过一,也是擦肩而过,并未留难,故此我才起意想要通过他查出一些暗影的情况,谁知他倒狡猾得紧,除了一味跟我胡闹,并不肯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三人又商议了一会儿,薛乘龙和齐正见严子容安然无恙,已是满心欢喜,至于秦越的身份,并非关键问题,先放过了一边。
眼看着聚来黄山的武林侠士越来越多,离召开武林大会的日子也渐渐近了,然而薛宋却还是没有赶来,这是极不寻常的事,薛乘龙甚觉奇怪,这日他接到父亲的手书,这才明白原委。
原来此时不但武林中是风云乍现,朝廷中也动荡不安,皇帝病危,几位皇子各拥兵自重,其中最强的两个对手,是太子与四皇子,他们不仅在朝中拉拢重臣,更各自在江湖中笼络势力,知道薛宋是现今的武林盟主,白道公推的代表,当然对他都表示出极大的兴趣,薛宋本是热心权势之人,自不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只是选择追随于谁,却需大费心机,若一个行事不当,不免满盘皆输,因此他小心翼翼地在夹缝中左右逢源,却不肯真正倒向任何一面。由于这件大事的牵扯,所以这对付暗影之事,他命薛乘龙作为自己的全权代表,协同副盟主楚风云及谢靖泽,共同主持大局。
薛乘龙心中非常复杂,他并不喜欢将武林中的事跟朝廷中的事牵缠在一起,但事已至此,只怕就是薛宋不肯,那两派势力也不会轻易放弃,说不定怕他成为对手的助力,还会想方设法将薛宋除去,所以目前父亲的作法,倒也是不得已中的上策,能拖就拖,静观其变,反正不管哪一派都不敢轻易动手害他,否则便会引起武林公愤。
既得了父亲的指示,薛乘龙秘密带领随从赶到屯溪,会齐副盟主楚风云及谢靖泽,传出武林盟令牌,召集各路侠士,会商剿灭暗影之事。
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数日之后,武林盟麾下数百人根据准确情报夜袭位于黄山光明顶的暗影楼,出其不意攻克了强敌,暗影的杀手并未顽强抵抗,一触即走,只留下诺大的基地及为数众多的文件帐册,让武林盟众人叹为观止。
薛乘龙及楚风云、谢靖泽等分率部众搜查完各密室,碰头时都颇觉意外,暗影的消息来源极广,武林盟围剿之事,他们绝不可能一无所知,即使进攻属于出其不意,但他们并未及时将拥有的秘密帐目销毁,这……
楚风云忧虑地道;“乘龙,我已下令各门各派,任何人不得进入密室,这些消息秘报,绝不应传散出去,否则易生大乱。”
薛乘龙顿时明白,暗影楼空城而出,几乎没有抵抗,却故意留下这些秘密帐册,为的就是在各门各派中造成混乱,这些情报是真是假很难确定,但落在别有用心的人手里,就可以成为有力的工具了。
他行事果决,当即命人将全部的帐册收集起来,在院中堆集,纵火焚烧,片纸不留,彻底绝了这个隐患。
雄雄火光下,只见各派人众脸上神色各异,有庆幸、有惋惜、有痛恨、有感伤,不一而足。
薛乘龙的心中,也是默默感慨:这暗影楼,不知出于什么居心,专门揭露各派的隐私暗幕,搅乱了武林中原本的平静,虽然这他们被暂时击溃,但不知何时又会卷土重来,这波涛汹涌的江湖,还能回复从前的安宁吗?
楚风云和谢靖泽、薛乘龙等正在商议理暗影楼余物之事,突然有人禀报后山发现了一伙人,因为他们身在嫌疑之地,所以负责搜山的武当派弟子扣住了他们,双方正在对恃。
薛乘龙听说那些人都身着白衣,心头猛跳了一下,楚风云也脸上变色,问道:“是西域人么?”那前来禀报的武当弟子犹豫了一下,回说不知,武当掌门亦玄道长道:“把他们带到这里来。”
那弟子禀道:“那些人甚是悍勇,不似中原人氏,跟他们说话像听不懂一般,只是不理,他们护着一个蒙面的白衣少年,看那模样,倒像是传说中的‘蒙面观音’。”
亦玄道长“哦”了一声,楚风云面无表情,谢靖泽却颇感兴味地道:“原来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又道:“咱们过去看看。”说罢当先走了出去,亦玄道长等人跟在后头,薛乘龙与楚风云并肩而行,忧心如焚,不知天宁为什么会留在山中,他的身份……
行走间侧头望了一眼楚风云,发现他最近好象突然老了十岁一般,容色憔悴,头发都白了,很难想象才半年之前他还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美男子。
不多时来到半山,一空地上数十名各派弟子围住了十来个白衣人,果然是天宁和他的西域护卫,哈力克却不在其中。
西域众护卫皆弯刀出鞘,在天宁身边围成一个小圈,与武林盟下属对恃,无论武林盟众人如何威胁劝说,要他们放下武器,他们只充耳不闻,天宁白纱蒙面,冷漠地袖手而立,似乎身边的这些扰嚷跟他毫无关系。
楚风云看到天宁的身形,脸色越发变得雪白,全身都微微颤抖起来,谢靖泽目不转睛地盯着天宁,大声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夜在此?”
天宁纹风不动,那些西域护卫却都对谢靖泽怒目而视,谢靖泽又问一遍,还是无人答他,不由得怒气上涌,冷笑道:“这些人来历不明,说不定是暗影的同伙,将他们擒下,严加审问!”
薛乘龙忙道:“我认得他们,他们是薛神医的朋友,从西域来中原游玩的。”他声调平和,然而中气充足,在场近百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刻意加重了“薛神医的朋友”这几个字,提示天宁的身份。果然,在场诸人中受过薛神医恩惠者不在少数,听到这话都放缓了神色,有人道:“既然是薛神医的朋友,应该跟暗影无关,放他们走吧。”
谢靖泽却道:“是不是跟暗影无关,要调查之后再说,先把他们带回去。” 黄山七十二峰,光明顶数年来被暗影的势力所控制,方圆数十里内都无人烟,这些人出现得颇为离奇,他自是不会轻易放过。
武林盟属下听令上前,西域护卫却毫不退缩,双方立即交起手来。
薛乘龙道:“谢掌门,他们不过是路过此地的游客而已,犯不着大动干戈。”
谢靖泽望他一眼,道:“你怎知道?”
薛乘龙心中焦急,又不便公然维护,只得温和地道:“这些人数年之前就在中原行走,他们喜欢游山玩水,而且多在夜间,小侄此前曾碰到过他们几,此事其它武林同道也多有知闻。”
旁边数人随声附和,表示知道有这么一群西域人,更有人鼓噪起来,招呼武林盟众人停手,这蒙面观音是薛神医的朋友,身份自是非同一般,大家不看僧面看佛面,岂能真的伤害于他。
谢靖泽传令众人停止攻击,疑惑地望向天宁,不见到他的真实面目,仍是心中不甘,道:“既是普通游客,为何藏头蒙面的?”
楚风云接口道:“他们是异族之人,习俗与我们有所不同,不必究,谢兄,还是放了他们走,我们回去办正事要紧。”旁边的亦玄道长、南山散翁等人也都点头同意,谢靖泽放缓了语气,道:“既然如此,那便放了他们吧。”武林盟众人闪出一条道路,西域护卫收起弯刀,护着天宁离开。
谢靖泽向混在人丛中的一名弟子使个眼色,那人趁天宁走过他身边之时,猛地用长剑挑去了他的面纱。西域众侍从一声暴喝,那人瞬时间身中数刀,喷血倒地,那片白纱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掉在血污中,刹那间失去了洁白的颜色。
瞬时间,众人的目光全都定在天宁脸上,短暂的抽气声之后,四下里一片静寂,空气似乎都已凝固,弥漫着一股诡异的紧张气氛!
薛乘龙目不转睛地望着天宁,见他一幅漠不关心的样子,静静地立在那里,眼帘微垂,明亮的火把光亮照在他身上,整个人笼罩在一圈润泽的光辉之中,飘逸出尘。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发不出半点声音,因为他的面貌,委实太过美丽神圣,有种令人着魔般的强烈吸引力。天宁缓缓抬起眼睛,冷冷地扫视了一周,他目光所到之,响起一片惊叹和抽气声――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幽的碧绿色,如同流光溢彩的翡翠,在亮如白昼的火把照耀下闪着冷艳的光芒,令人目眩神迷。
突然,有个苍老的声音颤抖着叫道:“血魔!血……血魔!”那人二十多年前曾经参与诛杀血魔,此时见了天宁,一时心智恍惚,竟把他当做了血魔。顿时窃窃私语之声四起,无数声音在重复着一个名字:“血魔!血魔!”
亦玄道长震惊地望着天宁,半晌才道:“他不是血魔。”他和数名在场的武林前辈都曾参与过二十三年前对血魔的围攻。的
谢靖泽恶狠狠地道:“他是血魔之子!”
众皆恍然,有震惊,有惶恐,有诧异,有痴迷,神情不一而足,议论纷纷扰扰,场面一片混乱。
天宁只扫了他们一眼,就淡淡地将目光投向远黛青的群山,一言不发。西域众护卫各挺弯刀,全神戒备,谁敢靠近,他们将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
薛乘龙心底叹息一声,知道今日之事绝无可能善了,天宁的身份已被揭露,如何能够护得他周全,实在是无比棘手。
齐正立在他身边,小声叫道:“公子?”目光中流露出担心之意。
薛乘龙知他心思,微微点了点头,虽然天宁曾两救过他的命,但此时情势所迫,天宁已成为众矢之的,自己身为武林盟盟主之子,自不可能公开对他加以庇护,但一想到他的危险境,薛乘龙心急如焚,强自镇定道:“谢掌门,您看此事如何解决才好?”
谢靖泽若有所思地望着天宁,道:“他既是血魔之子,便是武林的公敌,如何置他,须经过武林盟公审才是。”
薛乘龙要的就是他这句话,心头落下一块大石,虽然天宁暂时脱身不得,但不至于被人当场击毙,只要他平安,事情就能有转机。谢靖泽跟楚风云、薛乘龙及在场的几位掌门、武林宿老商议了一下,命人将天宁等人押往沉碧峰的云海山庄,武林大会本就定在那里召开,此时剿灭了暗影楼,又抓到了血魔之子,正是振奋人心的大事,想来此武林大会必然精彩,可以扬武林正义之威,扑灭黑道霄小的气焰!
天宁听了他们的安排,并不动怒,冷静地用西域语言吩咐了几句,西域众护卫不再进击,围拢在他四周,全神戒备,只要武林盟众人不靠近他们,他们便不主动伤人,反正凭他们十余人之力,想突出重围也是绝无可能,武林盟数十人严密监视,将西域诸人押往云海山庄而去。
云海山庄位于黄山中部的沉碧峰顶,景致天然,美不胜收,园中长年植有奇异卉,是著名的赏胜地。武林盟定在这里召开武林大会,做为地主的铁旗门,早就做了充分的准备,此前铁旗门因为前任掌门江铁树之死颇不光彩,弄得声名扫地,如今正想趁此机会重振雄威,使铁旗门再度济身武林一流门派之列,故此不惜重金,将庄子修葺一新,一应物品供应极是充足。
天宁已是武林盟的阶下囚,但如何置他却颇费周章,暗影楼虽被攻克,但暗影的主要力量并未被歼灭,武林盟此等于是扑了一个空,除了烧掉了若干秘密帐册之外,徒劳无功。最大的一个收获,就是抓到了血魔之子。
武林盟众人在会议厅中商议了半天,有人主张以天宁为诱饵,引血魔前来,再一起围杀,有人则主张立即将他死,也有宅心仁厚者认为天宁本身并没有什么过错,不该枉杀,但他的父亲血魔,则是武林公敌,万万不可放过的。
薛乘龙不动声色地听着,决心静观其变,他知道天宁的身份牵连极重,武林盟在没有十足把握对付血魔之前,不可能轻易对他下手。
谢靖泽听了半天,又跟亦玄道长等人商量了一下,开口道:“暂且留着他,关押起来,等抓到血魔,剿灭了暗影,再做置。”
薛乘龙等自无异议,于是谢靖泽传令将天宁及西域护卫关入山庄的地牢,严加看守。南山散翁年纪最长,性子慈祥,叹息道:“这样对付一个小孩子,有点过分了吧。”云海山庄的地牢利用天然石穴修成,入地下,阴寒逼人,便是身强力壮的练武之人关了进去,时日一长也会受不了,更何况天宁这样的少年,在场的都是老江湖,自然早就看出天宁不具武功。
亦玄道长跟南山散翁交好,听他这话有些犯众,向他使个眼色,低声对他道:“这孩子虽然自己没做过什么坏事,但他的出身就决定了他是武林公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咱们只保着最后不杀他也就是了。”
南山散翁看了看周围对他怒目而视的那些人,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楚风云一直脸色灰败地坐着,一言不发,薛乘龙温言道:“既然他本人并无过错,不如还是另找一个地方幽禁。”谢靖泽看了他一眼,并不反对,着令铁旗门在山庄内寻一个妥善的地方,将天宁一行软禁起来,四下派人严密看守,任何人不得接触。
现在武林盟主事的虽说是三人,但薛宋不在,薛乘龙身为晚辈,自然要对两位副盟主恭敬,而楚风云最近情绪极为低落,常常一幅神不守舍的样子,所以谢靖泽便成了主要决断之人,发号施令,威风八面。
薛乘龙待谢靖泽终于下完了各种命令,才起身告退,随铁旗门的新掌门严立秋来到外面,笑道:“乘龙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严掌门行个方便。”
严立秋道:“薛大公子客气了,但说不妨。”
“那血魔之子干系极大,说不得要严加防范,我想跟他就近住着,也好随时监视。”
严立秋当然觉得此言有理,立即安排他住在关押天宁的小院一侧的另一院子。薛乘龙又请他对天宁的饮食起居多加关照,只说天宁是薛神医的朋友,自己曾受过薛神医恩惠,所以投桃报李,想回报在天宁身上。的
严立秋不疑有他,恰好他本人也受过薛神医的帮助,他妻子前年得了重病,多亏薛飞救治才转危为安,因此他对天宁不免另眼相看,虽然不能过多表示,但饮食起居自不会亏待于他,亲自去向天宁询问,并做了妥善安排,那些西域随从,仍跟天宁住在一起,除了不许他们踏出小院,其它的一应自便。
当晚薛乘龙在自已院子里弹了半夜的琴,悠扬的琴声悦耳动听,他知天宁爱听琴,现下情况如此糟糕,他对天宁无法施以援手,只好通过琴声表达自己的关心,希望他能得到一丝安慰。
将近三更,他停下磨得生疼的手,起身来到院中,纵上一株高树,旁边小院中的情形便一目了然,天宁屋中有淡淡的光晕透出,但悄无声息。
看了半晌,薛乘龙轻轻叹息一声,跃下树来,却发现齐正和严子容守在树下,他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径直回入屋中。
二人跟了进来,严子容道:“公子,你看现在该怎么办?”
薛乘龙道:“没办法,只能静观其变了。”
齐正道:“不知血魔怎会这么不小心,竟然让他儿子孤身在外,如今他便是想救,只怕也不是容易的事。”一想到武林盟与血魔再起冲突,又会是一场血战,不由得暗暗焦虑。
薛乘龙却心中一动,疑惑地道:“天宁怎么会……”突然想到了一些事,猛地立起来,向外走去,齐正吓了一跳,忙问:“公子,你去哪里?”
薛乘龙道:“此事大有蹊跷,我去找谢副盟主他们商议一下。”
来到谢靖泽的居,他却不在,门下弟子说去同楚副盟主商量事情了,薛乘龙便又往楚风云的住所赶去。
楚风云住在后园西侧的听风榭,门口弟子见是薛乘龙来了,恭敬施了礼,说两位副盟主有要事在商议,不准别人打扰,但薛乘龙身份特殊,他既有急事,便放他独自进去了。薛乘龙直走到将近主屋,发现院中一片静寂,竟连一个侍候的人都没有,颇觉奇怪,放轻了步子,走近正屋。
屋内灯光明亮,却无人说话,隐约的有些微暧昧声音,薛乘龙本待扣门,却又犹豫起来,微一迟疑,闪在门边,寻了一道缝隙,凑眼向室内张去,只望了一眼,便惊得浑身僵硬,目瞪口呆。
室中一片淫糜景象,灯烛明亮的光芒下,一个人全身赤裸,伏在桌上,另一人站在桌边,却只解了下衣,正压在他身上动作,肉体的撞击声和低沉的喘息声夹着若有若无的微弱呻吟,在空旷的室中回荡
薛乘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站着的人正是谢靖泽!只见他一反平时正气凛然的形象,邪邪地笑着,用力去冲击身下的人,逼得他一阵阵颤抖,双手无助地紧扣在桌边,那人的头发散开了,披散下来遮住了脸,原本修长健美的身体上布满了青红痕迹,有些地方甚至还在流血。
谢靖泽突然抽出分身,把身下那人用力翻转了过来,那人痛哼了一声,无力地仰躺在桌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低低地咳嗽了几声。
薛乘龙的心几乎从嗓子眼儿里跳了出来,紧咬着牙关,控制自己的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声息,那个正被摧残的人,竟是楚风云!只见他双目紧闭,脸上浮起不自然的晕红,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已然咬出血来。
谢靖泽重新在他身上横冲直撞,低低地笑道:“怎么样,快活么?”楚风云便如是个死人一般,半点反应也没有。谢靖泽冷笑着伸手揪住他胸前的小小突起,用力扭了一把,楚风云痛得身体抽搐,谢靖泽却低低地笑道:“好紧,只有这时你才像个活人,老子对奸尸可没兴趣。”一边抽送,一边又在楚风云身上乱掐乱扭,楚风云只是不动,痛得狠了才微微挣扎一下。他本是武林中有名的美男子,虽已中年,身材保养得极好,四肢修长,骨肉亭匀,肤色白晰,此时布满了受虐的痕迹,意外地显出情色意味,强烈地刺激着谢靖泽施虐的欲望,简直是欲罢不能。
终于谢靖泽低吼着爆发出来,伏在楚风云身上喘息,良久才抬起头来,冷笑道:“果然是天生的尤物,被千人骑万人压过了,这里还是这么紧,比女人还好用。”
楚风云脸上的红晕渐渐退去,苍白如雪,紧闭了嘴唇,仍是一声不出。
谢靖泽冷冷地盯着他,突然一脚把他踢倒在地上,又恨恨地盯了他一会儿,才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在椅中坐了下来,道:“楚掌门,你说对那血魔之子应当如何置才好?”他声音平静,语调自然,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若有人此时在外面听到,也万万不会想到只不过片刻之前,这里曾发生过人间地狱般的残暴虐待。
楚风云缓缓爬起身来,捡过自己的衣服穿上,他双手不住颤抖,衣带结了好几都结不好,谢靖泽哼了一声,走过去想帮他,楚风云忙退后一步,脸色冰冷,眼光紧盯着地面。谢靖泽猛地一豢打在他软肋,楚风云闷哼一声,痛得弯下腰去,谢靖泽咬牙切齿地道:“贱人!”
楚风云猛地抬头看他,眼光中充满悲愤,谢靖泽眯起眼睛,冷笑道:“怎么,要不要把你华山派的弟子叫进来帮你?”
楚风云顿时气馁,默默地束好了衣服,扶着桌边坐下,却又牵动了体内的伤,痛得皱紧眉头。
谢靖泽斜着眼睛看他,嗤笑了一声,道:“身经百战了,还这么不禁事!”
楚风云疲惫地垂下头去,低声道:“饶了我吧,你要的我都给你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求你放过我,让我安静地死去。”
谢靖泽道:“死?血魔还没发话,你怎么死?”
楚风云终于忍无可忍地抽泣起来,泪水流过苍白的脸颊。
谢靖泽紧盯着他,突然笑了一声,压低声音道:“你知道么?你这样子,还真是让人生怜哪。”楚风云听他这话里又透出浓浓的情欲,吓得止住了哭,用衣袖拭了拭脸上的泪痕,用力咬住嘴唇,冷冷地瞪视着墙壁。
“哼,懦弱没用的东西!”谢靖泽吐了口唾沫,恨恨地盯着他,又道:“怎么样,我上你跟你的老情人血魔上你,滋味很不一样么?”
楚风云无力地垂下头,低声道:“求你了,别再说这种话,谢掌门,你本不是这样的人,为什么非要折磨我呢,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等着一死……”
“呸!谁让你死的?我要你活着,活着的楚风云才有用,死了还有什么用?你不用担心血魔,哼,我们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单等他来,这一,定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谢靖泽冷冷地说着,盯着楚风云优美的后颈,那上面还露出一小块红痕,正是他刚才咬的。他都有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明明从来不好男色的,自那听说了楚风云的事,知道他曾被三百多个男人欺辱,心里不知怎么就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想法,非常地想、想要去干他!把这个向来从容优雅的成年男子压在身下,把他一贯的骄傲撕得粉碎,应该是一种非常刺激的全新体验吧?把堂堂华山派的掌门压在身下,让他哭泣呻吟求饶,是一件多么快意的事啊!他这么想了,也就这么做了,并且从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衡山派与华山派多年前曾有过争斗,为比剑争雄的事几代人都在互相较劲,势力一直互有消长,而如今,他把华山派的掌门人压在身下,肆意地凌辱,真是有说不出的痛快!他知道楚风云绝不肯把这件事泄露出去,因此越发地嚣张,除了第一是费了一番力气才制住他进行淫辱,其后的数,都没费什么劲,楚风云已经完全的自暴自弃,一心求死,他甚至求谢靖泽杀了他,反正他早已生不如死,但谢靖泽并不想杀他。他还没利用够他呢,怎么肯让他死?
武林盟现有一位盟主,两位副盟主,谢靖泽心高气傲,数年来屈居人下,当然心有不甘,但薛宋为人事极是圆滑,几乎无懈可击,盟主的位子不可动摇,谢靖泽若想出头,必须倚仗江湖中的有力势力,假使华山派能支持他,胜算便多了三分,恰好他抓住了楚风云的短,岂能不善加利用?只不过在楚风云身上他得到了异乎寻常的快感,这倒是事先没有料到的。想到这里,谢靖泽眯起了眼睛,微微一笑,向楚风云勾了勾手指,道:“过来。”
楚风云畏惧地望他一眼,低低地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谢靖泽冷笑了一声,道:“急什么,还没说怎么置那小狐狸精呢。”
楚风云身子颤抖了一下,道:“别这么说,他还是个孩子,他是无辜的。”
谢靖泽哼了一声,厌恶地道:“都到这步田地了,你还向着你的老情人哪?那小子长得跟他爹一模一样,你看他那双眼睛!”
楚风云失神地望着墙壁,喃喃地道:“他的眼睛……”
谢靖泽见他苍白的脸上竟然浮起一丝光华,意外地温柔,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不可抑制地浮上一股怒气,重重地哼了一声。
楚风云颤抖了一下,侧过头来看他,见他眼中冒出凶光,焦急地道:“你不要难为他,他还是个孩子,不会对你构成任何威胁,虽然他是……是他的儿子,可是……”
“够了!”谢靖泽猛地站起来走到他身前,一手挑起他的下巴,盯着他的眼睛,恶狠狠地道:“看来你还是没受够压迫啊,这三年零三个月,都不能让你恨他么?”
楚风云痛苦地道;“是我对不起他,我自作自受……”
“下贱!”谢靖泽咬牙切齿地把他提了起来,拖到床边,按倒在床上撕他衣服,楚风云挣扎起来,谢靖泽道:“你干什么?想把别人召来?”楚风云立即又失了气力,死人一样瘫在那里,任他为所欲为。
薛乘龙趁室内重新响起那种暧昧的声音,悄悄向后退去,施展轻功直退到数丈之外,才敢喘了一口大气。方才所见所闻产生的强烈震撼仍然在他心中翻涌,万万想不到平时道貌岸然的谢靖泽,人后居然是这幅凶恶嘴脸,而楚风云……他摇了摇头,不愿再想下去,曾经那么优雅温和的一个人,竟然命运如此多舛,实在是……唉,他叹了口气,心情沉重地离开了听风榭。
第二十三章
日见到谢靖泽的时候,薛乘龙神色如常,虽然在心里已知此人是个衣冠禽兽,但却无法将他的丑恶面目公之于众,这件事,别说听的人不会信,即使他自己,如非亲眼所见,也是万万不敢想象的。
更何况,一想到楚风云,薛乘龙也实在不忍心揭露此事,他已吃了那么多苦,命不久长,怎能忍心再使他身败名裂?望着楚风云灰败的脸色,薛乘龙头一感到非常痛心无力,枉他从小立志要惩恶扬善,如今却不得不对恶行袖手旁观!
昨天他本是想去找两位副盟主商议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血魔可能有新的阴谋――以天宁的身份,怎可能无缘无故被留在山中,任由武林盟擒获?暗影既能从容不迫地全身而退,当是早有准备,因此天宁此时在此地出现,也应绝非偶然。薛乘龙敏锐地察觉到此事蹊跷,但昨夜的所见所闻,使他对谢靖泽完全丧失了信任,也就不想对他说起此事了,决定自己再做调查。
关于如何置天宁,武林盟诸人又讨论了大半天,依然没有得出结论,血魔行事之狠辣,武林中人人自危,天宁虽然落入了武林盟之手,但血魔并未伏诛,谁敢去伤他的宝贝儿子?想想他报复的血腥手段,都不情不自禁地胆寒,可也不能放他,他的出身注定了他是武林公敌,放了他恐怕是纵虎归山。
薛乘龙冷眼旁观,听他们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天宁的身份一下子从菩萨变成了恶魔,从前受过他和薛神医诸多好的人,此时谁也不肯出声,倒是一味附和说要把他挫骨扬灰才解大家心头之恨!连带得对薛飞也颇多微词,这个历来实尊为“阎王敌”、“万家生佛”的神医,此时已变做了居心叵测之徒,他那些救死扶伤的事迹,如今看来,竟也都带了许多隐晦的色彩,似乎都另有所图……
薛乘龙心中暗怒,这些人信口雌黄,竟把天宁和薛神医从前的功迹完全抹杀了么?这样是非不分,黑白混淆,还称得上什么武林正义!严子容看他脸色,知他动怒,忙抢在头里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在座的诸位受过薛神医恩惠的不在少数,而据我们所知,薛飞确实只一心行医,并未参与暗影与血魔的任何恶行,大家这样完全地诋毁他,好象有失公允吧?”
众人一怔,其实许多人心里并非真的憎恶薛飞,只是看别人众口一词,自己也不好与众为敌,听了这话,不少人面有惭色,他们并不是真的是非不分,只不过属于墙头草、随风倒。
谢靖泽却道:“那薛飞假仁假义,借行医之名刁买人心,其实暗地里不知做过多少恶行!”此言一出,顿时有人随声附和,局面又形成了一边倒,其他有不同意见之人,大都默不作声,只有少数人公开赞同严子容的说法。
薛乘龙见此情景,暗叹一声,心想:善与恶,一步之差,却又如何去界定?这些人平素都自认属善,是正义之士,可在事关自身利益之时,又有几人能真正坚持正义?不管怎么说,天宁是无罪的,他打起精神,坚定地表示不能对天宁乱施惩罚,薛飞之正邪也应详细调查之后再做定论,他十余年来救死扶伤的功绩亦不可抹杀,不少人赞同他的意见,于是又形成了两种相持不下的意见,事情陷入僵局,只得暂时搁置。
接下来,谢靖泽却宣布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决定:为了防止血魔之子出现意外,派薛乘龙对他进行看守,同他住在一起,随时监视。
此言一出,众人反应各异,薛乘龙虽然诧异,但心里还是高兴的,不动声色答应了。其他年轻子弟却甚为不满,大都气鼓鼓地盯着薛乘龙,眼光中不乏艳羡和妒忌,令薛乘龙心中一凛,这才明白谢靖泽给自己的可是个烫手山芋。
回到自己院中,严子容急道:“公子,你看出来了么,谢副盟主派给你这差使只怕是别有居心!”
薛乘龙淡淡地道:“什么居心?”
严子容欲言又止,这话实在不太好说。薛乘龙知他心意,叹道:“即便如此,能由我来看守天宁,也比别人稳妥些。”
齐正道:“公子,我知道你的想法,能护得他一天是一天,可你考虑过没有,血魔之子身份特殊,他……我觉得子容担心得对,谢掌门派你这差使,确是不妥。”
薛乘龙不语,心中暗自思量。谢靖泽并没有表露出什么,但这里只怕到都有他的眼线,自己昨晚去过听风榭的事,恐怕他已经得知,故此突然派了自己去看管天宁,他应该并不知道自己和天宁相识,只是故意要让自己身当嫌疑之地。
血魔的故事虽隔了二十几年,但江湖故事流传甚广,都说他美貌无双,而且性情淫荡,喜好男风,却又对与他欢好的男子痛下杀手,江湖中死于他手的成名人物不下数十人,当初武林对他进行捕杀,实在也是因为他作恶多端,犯了众怒。
如今血魔之子天宁,容貌几与当年的血魔毫无二致,人们自然会把他的品性想得与他父亲相似,美不迷人人自迷,天宁虽然丝毫没有去诱惑他人,但从别人眼中的痴迷可以看得出来,对他存有不良居心者不在少数。
薛乘龙叹息一声,天宁在他心中一直是个圣洁的存在,那皎如明月一般超凡脱俗的少年,岂能容得这些龌龊之徒如此亵渎!可是……他管得了人的行为,却管得了人家的心思么?一想到有无数人把恶毒的想法用在天宁身上,薛乘龙心情极不痛快,却又无计可施。
现在他被派看守天宁,从好的一方面说可以亲自保证天宁的安全,从坏的一方面看却是如在悬崖之畔,只要一个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如果他对天宁态度有丝毫的暧昧,不仅他自己会身败名裂,连带得父亲都会面上无光,这武林盟主的声誉……想到这里,他心中一片雪亮,这才明白谢靖泽的险恶居心,冷哼了一声,暗想,这你可打错算盘了!谢靖泽控制楚风云的恶劣行为之后所藏的层用意,以及他平素对薛宋的明褒暗贬,薛乘龙都看得明明白白,此时他又把矛头对准了薛乘龙,真是居心叵测!
身正不怕影斜,薛乘龙细细思量一回,并未退缩,只是想好了一个折衷的策略,既可保证天宁的安全,又可维护自己的形象,他微微一笑,起身出门。
亦玄道长和南山散翁住在一起,薛乘龙忽然来访,他二人对视一眼,对他的来意已心中有数。果然薛乘龙也不绕圈子,直接说起希望他二人轮流陪自己看守天宁,因他们都是前辈长者,素来极得武林同道敬仰,有他们陪同,自己才能避免中伤,不落人以口实。二人略商议了一下,便同意了,从日起,薛乘龙搬入天宁的小院同住,而亦玄道长和南山散翁则搬到薛乘龙原来住的那个偏院,每天有一人陪薛乘龙同住,日轮换。亦玄道长的武当弟子及严子容齐正等人也都轮流守卫在小院之外,严密把守。
薛乘龙他们搬进来的时候,天宁并未露面,西域护卫共有八人,四人一班,轮流守护在他的门外,对所有靠近的人都投以警惕的目光,但并不主动攻击。
安排好住,薛乘龙携了茶具,在院中石几上开始泡茶,先请了南山散翁和亦玄道长入座,再去请天宁出来。
西域护卫便似没看到他这个人一般,直挺挺地立在门前,半步也不让开,薛乘龙无法,只得扬声呼唤天宁,过了好半晌,屋门一开,守在门内门外的四名护卫躬身行礼,天宁缓缓地走了出来。
他仍然一身白衣,白色头巾,却没带面纱,绝美的脸上一片平静,看不出半点心思。
薛乘龙望着他,忽然觉得有一丝陌生,天宁的外表并没有什么改变,但神情变化却极大,那冷漠的样子,仿佛突然间长大了数岁。
怎么会这样?薛乘龙痛心地望着他,这样的天宁,越发美得令人惊叹,然而神情高傲冷漠,隐含着一股戾气,与原先那个不通世务的可爱孩子简直判若两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不过月余的功夫,天宁为何发生了这么大变化?,他再不是天真未凿的少年,原来那种温暖柔和的气质,竟全然不见了影子。
两人怔怔地对视了一会儿,薛乘龙才警觉过来,忙笑着请他去喝茶,天宁冷冷地凝眸望他,过了良久,为他那明朗如昔的笑容所感,终于微微点了点头,随他来到院中。
南山散翁和亦玄道长见他过来,点头为礼,他们两人的年纪做天宁的爷爷也尽够了,当然不必对他拘礼,天宁便仿佛没看到他们一般,自顾选了个有树荫遮挡的位置,静静地坐了下来,眼睛望着桌边一丛盛放的鲜。
亦玄道长见他如此傲慢,心中不快,微哼了一声,南山散翁却笑呵呵地道:“好漂亮的孩子,你几岁了?”
天宁神色不变,如同没听到他的话,只细致地看那朵,入了神一般。
薛乘龙微觉尴尬,忙打圆场,亲自煮茶,南山散翁向来好性子,也不生气,亲手给天宁斟了杯茶,天宁只淡淡地扫了一眼,却不喝,薛乘龙打起精神,跟亦玄道长谈起剑道的变化,南山散翁见天宁一幅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也不勉强他,只跟薛乘龙他们说话,三个人谈笑风生。天宁虽不插言,但他毕竟是少年心性,又鲜少与外人接触,听到他们所说的许多奇闻逸事都是前所未闻的,不知不觉便听得入迷,听到有趣之时,竟也微微一笑,冷漠之气消减了许多。
薛乘龙说了会儿话,见天宁面前的茶凉了,便给他倒掉,重新斟上热茶,并加入蜜糖,从前在山谷中时他们两人曾多一起喝茶,知道天宁他们习惯喝甜茶,又将几盘精致细点挪到他面前,天宁这没有拒绝,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突然院外人声喧哗,天宁最不爱听人吵闹,皱了皱眉,将茶杯放下。
亦玄道长扭头看去,原来院外来了数名武林中的年轻子弟,吵吵嚷嚷,想要进来,严子容和齐正等人当然不让,双方几乎剑拔驽张起来。
薛乘龙非常不快,起身过去看时,原来为首的是谢靖泽的长子谢辰风,还有试剑山庄的少庄主任锦峰等人,见他过来,谢辰风笑道:“薛大公子,怎么,有美人做伴,就不肯见我们这些朋友了么?”
薛乘龙恼他说话放肆,脸上却笑容不变,道:“谢兄这是哪里话来,我奉令尊之命看守血魔之子,正是身当重任,不得自由。”
任锦峰冷笑道:“不得自由?只怕是乐不思蜀吧!”
薛乘龙正色道:“身系重任,怎敢轻忽?”
谢辰风道:“你一人责任太重,不如我们也来帮你分担如何?”说着便欲往里闯,薛乘龙稳稳立在门口,寸步不让,淡淡地道:“不敢有劳谢兄,我已经请了武当亦玄道长和南山散翁两位前辈共同担此重任。”
谢辰风一怔,回头看了看任锦峰,任锦峰眼珠一转,提高声音叫道:“南山爷爷!孩儿们来看您来了!”
南山散翁素来对武林少年极为亲厚,听他叫喊,笑眯眯地踱了出来,问道:“任小猴儿,又想出什么坏主意了啊?”
任锦峰靠过去拉着他手撒娇,笑道:“我们都是您看着长大的,能有什么坏主意,只是听说那血魔之子美丽得紧,想见识一下罢了。”昨天他们负责清理暗影楼基地,没见到天宁,听别人将他形容得天乱坠,不免心痒难搔,几个人商量着,想要见识一下,又对薛乘龙独自看守天宁极为不满,想趁机寻他个短,搅扰一番,只没想到薛乘龙先下手为强,已经请了两位年高德勋的前辈在此坐阵。
南山散翁被他一阵央求摇晃,笑逐颜开,看了看薛乘龙,道:“薛贤侄,不妨让他们也进来喝杯茶再走?”
薛乘龙淡淡地道:“谢掌门吩咐乘龙是看管要犯,可不是开茶馆子。”
南山散翁脸上微热,刚要开口,谢辰风冷笑道:“正是,看管要犯须当尽心竭力,却怕有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薛乘龙脸色一变,冷然道:“谢兄此话怎讲?”
南山散翁怕他们年轻人火气盛,这就争闹起来,忙道:“亦玄老道,你来做个公道,让这几个孩子进来看看吧?”
亦玄道长本不愿让他们进来,但看谢辰风一幅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知他这些年仗着父亲的势力霸道惯了的,不愿跟他们小辈一般见识,冷冷地哼了一声,不置一辞。南山散翁见他不反对,便对谢辰风笑道:“好了,好了,都进来喝一杯茶,赶紧回去,小心你爹知道了,揭你的皮!”
谢辰风笑道:“放心,我们也不过想见见这蒙面观音是何等的美人,只不知是否像他爹似的……”南山散翁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堪的话来,忙打断他的话头,领他进了院子。
薛乘龙无奈,只得跟在后面,任锦峰等六七个少年子弟也一拥而入,围到了石桌旁边。
天宁冷冷淡淡地坐着,眼光又转去看,对身边的人和事,半点也不放在心上。
谢辰风他们只看了一眼,便再也挪不开目光,那直勾勾的或痴呆或热辣的眼色,直看得薛乘龙心中暴怒,恨不得立即把他们全都轰了出去!
天宁当然也从没有被人这样无礼地注视过,难堪地转了转身子,面朝身后的葡萄藤蔓,那浓翠的碧绿,愈发衬托出他通身的洁白高雅,微风拂过,衣摆如流云般轻轻摇曳,整个人仿佛偶然落入凡尘的仙子,下一刻便会驾起彩云,腾空而去。
谢辰风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问道:“你就是血魔的儿子?你叫什么名字?”
天宁便似没有听到一般,淡淡地望着脚边的闲小草,一派悠然,支在桌边的一只手,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精雕细刻而成,白得几近透明,细腻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谢辰风长这么大,还头一遇到有人这么不把他放在眼里,倒也觉得新鲜,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着迷地盯着天宁的背影,又问:“你多大了?”
任锦峰也坐了下来,叽笑道:“薛大公子,来了这么多客人,你怎的这般小气,也不多准备几个杯子。”其余人没了座位,胡乱坐在附近的山石栏杆上,不知不觉地都想靠天宁近些,围着他坐了半个圈子。
薛乘龙也坐了下来,冷淡地道:“对不起,这套茶具只有四个杯子。”看一眼天宁,生怕他受不住这样的无礼,没想到天宁竟然纹丝不动地坐着,只垂下了眼帘,长长的浓黑睫毛遮住了全部的情绪。
任锦峰素来随便惯了的,试剑山庄在江湖上也是好大的名声,他这少庄主走到哪里都会受人礼让三分,此时笑了一声,便拿起天宁身边的杯子,一口喝干了,道:“那我就用这个好了。”
薛乘龙料不到他竟如此轻狂,急道:“住手!” 却已迟了,任锦峰已将那半杯茶喝了下去,竟然还轻佻地在杯沿轻轻一舔,笑道:“好香!”
谢辰风等哄然一声,都又羡慕又妒忌地望着他,天宁也回过头来看他,碧沉沉的眸子像两汪凝翠的潭水,不见底。
任锦峰得意地向谢辰风他们飞个眼色,又去看天宁,正想再搭讪两句,却忽然颤抖起来,脸上泛起一层黑气,嘴唇哆嗦着,已发不出声音。
众少年见他如此,都唬了一跳,见他身子直挺挺地向后倒下,忙扶住了他,大呼小叫,见他模样明显是中了剧毒,这些人都是武林世家子弟,身上多备得有解毒药物,立即胡乱给他喂下了七八种,亦玄道长见情况危急,不惜耗损功力,运内力助他抗毒,直折腾了半柱香的时候,才勉强吊住了一口气,任锦峰脸色灰败,半死不活地闭目躺着,比死人也只多一口气。
谢辰风气急败坏地揪住薛乘龙,喝道:“你下毒!你想毒死锦峰!”他惊怒之下已经语无伦,薛乘龙双手一分,轻轻崩开了他的手,道:“我下什么毒?你没看见我们喝的都是一样的茶。”
谢辰风又想扑上去,亦玄道长拦住他,沉声道:“别胡闹了!”
谢辰风吼道:“他想杀锦峰!”
“胡说!我们看得清清楚楚,没人想杀他!”
“这茶里有毒!他想……他想毒死血魔之子!”谢辰风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任锦峰喝了天宁的茶会中毒,一时之间只想到了这个理由。
南山散翁抱着作任锦峰,紧张得面色惨白,见谢辰风胡乱指责,忍不住道:“不可能,我们喝的是一样的茶,况且那杯茶这孩子刚才还喝了一半。”
“那……那……那是……”谢辰风说不下去,气得额上青筋暴跳,一只手紧紧按在剑上,不知该如何是好。
天宁默默不语,似乎这突然的变故与他毫无关系,谢辰风见薛乘龙神完气足,虽只静静地站着,但身上散发出一股强烈的威仪,令人不敢妄动,心中恼恨,伸手去抓天宁的手臂,嘴里叫道:“你!跟我去见两位副盟主,把事情说清楚!”任锦峰是试剑山庄的少庄主,无缘无故差点死在这里,试剑山庄岂能善罢甘休?他们这些当事人,也都脱不了干系。
他手还没碰到天宁衣袖,八名西域护卫已扑了上来,谢辰风寡不敌众,呼啸一声,其余四五个少年子弟亦扑了上来,双方混战,亦玄道长气呼呼地按着剑,看他们打得一塌胡涂,怒喝一声:“住手!”
双方打发了性,竟没一个人听他招呼,亦玄道长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顿时火冒三丈,冲过去双手连拍,但见混乱的人群中一条灰影闪动,眨眼间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片,五名闹事的少年子弟和八名西域护卫都被点了穴道,只有谢辰风勉力避开,跳到一边喘气。
南山散翁见亦玄道长面色不善,忙道;“好啦好啦,孩子们打打闹闹,你不要真的动气。”胖胖的身子转了一圈,足尖连点,已解开了五名少年的穴道,别看他身子肥胖,动作倒轻盈敏捷。他向众少年一使眼色,喝道:“还不快去向谢盟主禀报!”那五名少年忙忙地去了,他看了一眼地上的西域护卫,心想这些人心里只有天宁,一放开他们反而麻烦,便暂时没去解他们的穴道。
不多时谢靖泽带领众人赶到,问了问情况,也无法确定任锦峰为何突然中毒,现场没有任何毒物,薛乘龙从不用毒,这是众所周知的,而亦玄道长与南山散翁都是成名的武林前辈,他们一致作证没有任何人接触过任锦峰,唯一验出有毒的就是天宁的茶杯,难道是他下的毒?
众人怀疑的目光投在天宁身上,他却冷冰冰的毫不理睬,谢靖泽冷哼一声,下令搜天宁的身。天宁惊惧地退了两步,面色雪白。南山散翁不愿见到别人欺负这可怜的孩子,微笑道:“别怕,还是让我来搜一下,如果你没有带什么毒物,自然不会再有人怀疑你。”他的年纪足可做得天宁的爷爷,态度又慈和,天宁便没反抗,任他细细地搜索了全身,连衣袖边缘都翻看一过,却没找到任何可疑之物。
众人怀疑的目光再投向薛乘龙,他微微一笑,主动要求南山散翁再搜自己,依然是一无所获。
这下可奇怪了,究竟是谁给任锦峰下了毒呢?众人面面相觑,谢靖泽皱紧眉头,一时无计可施,只得命人先把任锦峰抬走治疗,又派人火速去请少林派的疗毒圣手叶迦大师前来,仍留薛乘龙和亦玄道长等人继续看守天宁,自己率众人离去。
亦玄道长命弟子解开了西域众护卫的穴道,他们一跳起来,便团团围在天宁身边,刀口一致向外,眼光恶狠狠的,便似八只护主的野狼。天宁一言不发地回入屋中,众护卫守在屋外,薛乘龙和南山散翁互视一眼,都叹了口气,黯然回入自己房中。
2相伴
云海山庄地高山顶峰,山风吹过时带着凄厉的声音,虽只是夏末秋初,但早晚已经颇为寒冷,薛乘龙怕天宁体弱受不住寒冷,令人准备了暖炉,又怕他不肯接受,亲自去安排了,才回到自己屋中。
南山散翁斜靠在榻上,独自品酒,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笑了起来,招手道:“来,乘龙,咱爷儿俩喝一杯。”
薛乘龙陪他饮了两杯酒,说些闲话,心里却还在想着白天的事,颇觉难过,任锦峰虽然轻佻浮燥,对天宁无礼,但罪不至死,如今他中毒难解,只怕会有性命之忧,而这毒素的来源,薛乘龙虽然知道,却又不能讲出来,否则更会给天宁惹祸上身。想到叶迦大师不日就会前来,到时自己曾请他查验毒物的事……他叹了口气,心中烦闷。
南山散翁看他一眼,叹道:“美不迷人人自迷,乘龙,你可要小心了。”
薛乘龙心头一凛,脸上飞红,笑道:“您老净爱拿我们小辈取笑。”心下暗暗戒备。
南山散翁一笑,道:“乘龙,你和辰风他们都是武林中的年轻才俊,尤其是你,更是小一辈中的佼佼者,我老头子对你是很看好的,说不得倚老卖老,要多说你几句,你可也得听着。”
薛乘龙恭敬地道:“是,您向来是乘龙最尊敬的长者之一,您的话,乘龙岂敢不听?”
南山散翁道:“自古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可见这情色一事,最是害人不浅,稍有不慎,便会身败名裂,毁了大好的前程啊。”
薛乘龙一惊,心想是不是自己对天宁的关心太过露骨,竟让人抓住了什么把柄?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凝神听南山散翁说话。
“血魔二十多年前来到中原,大约过了不到三年即被武林追杀,在二十三年前从这云海山庄的后崖跳下了万丈渊,这事你知道吧?”
薛乘龙心中一凛,道:“知道一点。”暗想:不知天宁是否知道他父亲当年的事。
“他是怎么回事,我并不清楚,但我有一个朋友,那时已经三十多岁,一向是颇有令名的,不知怎么竟跟血魔牵扯不清,为了他抛妻弃子,简直如走火入魔一般,没想到却被血魔当众侮辱,最后迫不得已自杀身亡,死后连个收尸的都没有,真是惨到了极!”
薛乘龙背上冒出冷汗,谨慎地没有接口,静静听着,南山散翁又道:“人都说血魔生性淫荡,喜爱男色,其实江湖传言有时菲短流长,也不足全信,我后来见过血魔一面,他性子极刚,眼神却正,并不像十恶不赦之徒,想他是异族之人,行事往往不按常理,或许被人误会了也有可能。”
薛乘龙奇怪地望了他一眼,不知他究竟想要说什么。
“有的时候,美不迷人人自迷,也许他并没有想要诱惑别人,但别人却会去爱慕他,情之一字,最是伤人,迷惘其中的时候,对事俗情理,就都忘诸脑后了。”
薛乘龙点了点头,若有所悟。
“如今这孩子生得与他父亲一模一样,只是不会武功,唉,希望他所受的磨难,会比他父亲少一些啊!”南山散翁叹息一声,怔怔地望着手中的空杯。
薛乘龙一惊,忙问:“怎么?”
“你有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得天鹰者,得天下’?”
“听说过。”薛乘龙疑惑地道,这句话他年幼时曾听过,只不知是什么意思,这些年也没人再提起了。
“天鹰就是血魔的名字。”
“什么?”薛乘龙大吃一惊,又问:“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南山散翁看了他一眼,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就因为这句话,血魔在中原成为众矢之的,后来他被武林盟公决死,只怕也与这句话脱不了干系。”
薛乘龙心中疑云大盛,南山散翁却命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淡淡地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父亲曾托我照看你,现在我对你说,离那血魔之子远一点,他就算是天仙下凡,给你带来的,也只能是灾祸而已。”
薛乘龙脸上一红,强自镇定着道:“我只是从前受过他的恩惠,想投桃报李罢了,绝无其它的心思。”
南山散翁颇感兴味,问起究竟,薛乘龙就把自己两遇险被天宁所救之事原原本本讲给他听,知他是德勋长者,慈祥宽厚,必不会曲解自己。
南山散翁听罢,这才舒了口气,道:“我说呢,你也不像是这么糊涂的孩子,为了美色就迷了心智。”又道:“虽然如此,这孩子的出身,就决定了他的命运,绝不可能一世平安。”想到那美丽得几近圣洁的少年,他叹息一声,甚觉惋惜。
薛乘龙急道:“天宁是无辜的,他父亲的罪,怎么能算在他的头上?”
南山散翁道;“血魔的的所作所为,你并不是不清楚,他几三番,在中原为了这么大的恶,早已经成为武林公敌,此武林大会,商议的就是要设法除去他,你想,这孩子如今的境,能平安脱身么?再说,善恶之间,壁垒分明,虽然他本身并没有错,但……”他没有再说下去,薛乘龙却也明白,武林中对正邪之分看得极重,黑白之间,不容混淆,这已不是一门一派之事,而是千百年来武林中不成文的规定,任何人都不可能随意改变,只是,正派、白道之人,也并不是所做的事就完全正确啊!联想到谢靖泽和楚风云之事,薛乘龙胸中一股不平之气鼓荡难平,却没有可发泄之,郁闷难当,低着头喝酒,一时间心灰意懒到了极。
叶迦大师来得甚快,第二日过午便到了山庄,和他同来的,还有江南起凤山庄的庄主柯承谨。薛乘龙听说柯承谨来到,颇觉诧异,这起凤山庄与腾龙堡齐名,是武林四大家之一,只是向来阴盛阳衰,柯庄主几乎不问外事,柯老夫人、柯夫人,甚至柯家小姐们的名气,都比这名义上的庄主柯承谨要响亮得多。
谢靖泽会同楚风云和薛乘龙等,把叶迦大师和柯承谨迎进了庄中,叶迦大师年已七十多岁,清瘦矍烁,柯承谨五十岁左右,非常温厚敦和的一个人,只是神色颇为憔悴。他们先去看任锦峰,叶迦大师仔细检查,又取了血验看,思索半晌,自言自语道:“这毒倒像是……” 沉吟着看了薛乘龙一眼,薛乘龙心下大急,脸上微微变色。叶迦大师见他神色有异,便不再说,取出一粒少林寺的圣药小还丹给任锦峰服下,又点他数穴道,注入浑厚内力,防止毒气攻心。
待来到为他特地准备的静室之后,叶迦大师遣开众人,问薛乘龙道:“上你送来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薛乘龙无法隐瞒,只得简要说了来源,又恳求他代为保密,天宁身带巨毒之事极为怪异,若被外人得知,于他实非幸事。
叶迦大师沉思一下,微微绽开笑颜,像天宁这样身带奇毒而自身不受影响的情况极为罕见,可能是世上绝无仅有的特例,叶迦大师一生醉心于研究毒物,遇到这种奇事自然喜出望外,他心地仁厚,当然不想伤害天宁,只提出要对他进行全面的检查,以便进行入的研究,找出解毒办法。薛乘龙大喜,叶迦大师疗毒之能当世无出其右,如他能找到解毒的办法,只怕给天宁去除毒素也不是毫无希望之事,当即陪叶迦大师前去探望天宁,柯承谨陪同在侧。薛乘龙之父薛宋与柯承谨相识多年,薛乘龙小时候曾去过起凤山庄玩耍,柯承谨待他极是亲厚,因此他对柯承谨也甚敬爱。
来到天宁院中,薛乘龙先进去打个招呼,因为天宁曾经吩咐过众护卫,允许薛乘龙进入自己的客厅,是以他能够自由出入。
听了他的话,天宁半晌没有回答,微微蹙起了眉,面沉似水。薛乘龙耐心地给他解释:他身体之所以不能碰触,是因为体内带毒,而并非因为他是月神之子。天宁诧异地望着他,疑惑着不肯相信。
“天宁,你这毒有没有什么解药?如果有,不如拿些出来给他们,也免了许多麻烦。”薛乘龙小心地道。
天宁冷冷地瞟他一眼,什么话也不说。薛乘龙无法,只得道:“如今他们已经到了外头,不见也是不行的,你别闹脾气,叶迦大师最是慈和不过的一个人,你不用怕他。”天宁微垂下头去,一言不发。薛乘龙虽知他不愿意,也无他法好想,只得出去请叶迦大师进来。
叶迦大师和柯承谨一起进了屋,柯承谨一眼望到那个坐在窗前的雪白身影,全身一震,竟后退了一步,险些撞在薛乘龙身上。
薛乘龙伸手扶了他一把,柯承谨惊慌地转过头来,低低道了声歉,失魂落魄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天宁发呆。
叶迦大师温和地询问天宁一些问题,天宁冷冷地瞧着他,一言不发。叶迦大师耐心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肯回应,只得宣了一声佛号,温和地道:“如此只好得罪了。”拉过他手腕诊脉,天宁挣了一下挣不开,只好由得他去。
叶迦大师诊了左右诊右手,闭目苦思,又命天宁张开口来看,天宁恼怒地站起身来进了内室,把众人晾在厅里,薛乘龙隔着门耐着性子说了半天,他只是不应,叶迦大师叹了口气,推门自己进去了,薛乘龙想说什么,却被他关在了门外。
过了许久,室内静悄悄的,忽然天宁好象低低地痛呼了一声,接着有微微的抽泣声,薛乘龙心中忧急,紧紧地握着拳,却什么也不能做。柯承谨只是怔怔地坐着,仿佛神游物外一般。
过了许久,叶迦大师才缓步而出,面有忧色,薛乘龙忙问:“怎么样?”他知叶迦大师必是查验了天宁身上的毒素,不知他有没有办法给天宁解毒。
叶迦大师摇了摇头,一边沉思,一边慢慢走回到任锦峰住的屋子,从袖中取出一颗丹药,吩咐小沙弥倒了温水,将那药丸细细研化了,给任锦峰灌了下去。
众人闻那药丸竟隐隐有一股血腥味,都颇觉异样,叶迦大师是佛门高人,素来慈悲为怀,极少使用带血的药物。
过不多时,任锦峰呻吟了几声,微微张开眼来,众人大喜,都赞叶迦大师妙手回春,叶迦大师却忧虑地望着任锦峰,过了好一会儿,才叹息一声,又取出十粒药丸,吩咐人每隔十天给他服下一粒,等用完了,再来少林寺取。
众人一惊,难道这毒竟连叶迦大师也除不了根么?叶迦大师也不多做解释,自出门去了。
当晚叶迦大师便又来看望天宁,薛乘龙和亦玄道长、南山散翁一起作陪,柯承谨默默无言地陪同在侧。
这天宁却在卧室不肯出来,叶迦大师便又独自进去,过了许久才出来,天宁却再无声息。
叶迦大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一天,出来时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神情有点恍惚,又去天宁屋里一趟,回来后便又钻进了自己屋中,闭门研究。
自从见过叶迦大师后,天宁就再也不出房间,不肯见任何人,也不吃东西,西域众护卫忠心耿耿地守在屋外,他怎样吩咐他们就怎样办,绝无二话,也无人对他劝说,只薛乘龙忧心如焚,几三番地背了人跑来劝他吃点东西,天宁却半点回应也无。
终于薛乘龙忍无可忍,强行冲进天宁的房间,西域众护卫想要阻拦,都被他点了穴道,屋内暗沉沉的,弥漫着一股独特的香气。
“天宁?”薛乘龙走到床边,锦帐低垂,天宁却不答他,他揭起帐子,生怕看到的天宁已是奄奄一息,却发现他睁着眼睛躺着,默不作声。
“吓死我了,你没事就好,怎么不肯吃东西?”薛乘龙放下了心,忍不住抱怨两句,这两天他为天宁担足了心事,又不敢在人前显露,实在是辛苦得紧。
天宁冷冷地瞧着他,把他的忧急之色看在眼里,目光缓和了一点,却仍一言不发。
薛乘龙从怀里掏出一瓶清水和一瓶乳酪,轻声道:“这里的食物你吃不惯吧?我找不到别的,这乳酪倒是跟你从前给我吃过的相似,你且尝尝。”他有了上与天宁接触的经验,知他有些孩子脾气,喜欢别人哄劝,便伸手把他扶了起来,发现他身体软软的靠在自己身上,好象没有力气,忙又问道:“叶迦大师对你做了什么?”
天宁扁了扁嘴,大眼睛里浮上泪光,却不肯说,薛乘龙越发着急,连声追问,天宁心烦地道:“你走开!”
薛乘龙见他终于开了口,心中一喜,也不恼他无礼,只道:“放心,叶迦大师是仁厚长者,不会伤害你的,来,乖乖吃点东西,很快会好的。”
天宁恼道:“他抽我的血!”
薛乘龙一惊,顿时想到叶迦大师给任锦峰吃的药丸,看来他竟是用天宁的血来入了药,只是天宁的血也有剧毒,却不知他是怎么调配的。
一时无法可想,只得温言哄他吃些东西,天宁被他劝得烦了,生气地道:“不吃,我绝不吃你们的臭东西!”
薛乘龙听他这话赌气,笑了起来,觉得他虽然数日未食,倒也没见过于衰弱,奇道:“那你有什么好吃的么?”天宁伸手摸出一个小玉瓶,虽在暗中,也看得出玉色莹润,他打开瓶盖,倒出一粒小小的丹丸,仰头吃了,道:“这是我母亲用天山雪莲和千年雪参配的,吃一粒,两天都不用吃饭。”
薛乘龙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原来你真成神仙了。”便只拿水凑近他口边,柔声哄劝,天宁本也渴了,就着他手喝了半瓶清水,推开瓶子,又闭目不动。
薛乘龙将他轻轻放回枕上,低声道:“我得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天宁忽然伸手拉了拉他衣襟,小声问道:“那个老和尚会把我杀了配药么?”
薛乘龙失笑道:“怎么会?叶迦大师是佛门弟子,怎会杀人?他取你的血也是不得已,救人要紧。”
天宁皱了眉不语,半晌才道:“我不喜欢他,他用刀子刺得我好痛。”薛乘龙忙问伤在了哪里,天宁抬起左手,掀起一小块布巾,只见手腕内侧有三小小的伤口,已被妥善理过,只是伤口并未结痂,叶迦大师不知用什么东西在上面敷了一层,像透明的油脂。
天宁难过地道:“母亲说我不能流血,流了血会死的,那个老和尚很坏!”他对流血之事怕得厉害,是因为母亲叮嘱他爱护自己的身体,不允许他有任何伤口,因他体质特殊,任何细微的伤口对他来说都是极危险的。
薛乘龙知他向来养尊优,只怕连手指都没伤过,被人割了这么几个小伤口,在他看来,已经是了不得的事,却不知道武林中人好勇斗狠,伤得比这重一百倍也是寻常。柔声哄了他一会儿,帮他把伤口重新包好,又轻轻按摩手臂,天宁才舒展了眉头,侧身又睡了过去,喃喃地道:“父亲怎么还不来接我?”
薛乘龙本待离开,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忙俯身轻轻问道:“你父亲要来接你?”
“嗯,他说要我在这里呆几天就好,怎么还不来呢?”天宁有点生父亲的气,又很想他。
薛乘龙呆住了,他原也料到血魔定是有什么阴谋,才会把天宁故意留在山中,从天宁口中证实了这一点,越发的惊心,忙转身出门,招来手下秘密做了安排。
隔天又是十五,天宁按惯例要拜月练功,薛乘龙提前做好安排,知会过谢、楚两位副盟主,夜月圆之时,与亦玄道长陪他来到庄后悬崖之畔。
天宁缓缓走到崖边,向碧空中的一轮明月伸出双臂,西域众护卫拜伏在地,唱起歌来,低沉奇异的曲调舒缓而悠长,在这初秋的月夜显得分外苍凉。
薛乘龙远远地望着天宁,见他的全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光华之中,依然那样纯洁无邪,如同自己第一见到他的时候一样,只是身材长高了些。时光荏冉,不知不觉间,竟已过去三年多。
微风轻拂,天宁的衣摆随风浮动,飘飘若仙,薛乘龙忽然担心起来,真怕他下一刻便要飞升而去,远离这喧嚣的尘世。他的心默默地揪紧了,隐隐的痛,在这浩瀚的天地之间,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无力。
回到小院,天宁怔怔地望着黑黝黝的屋子,心中厌恶,不愿进去,他想念自己在天山的阔朗宫殿,想念那苍茫的草原和戈壁,想念圣洁的雪山,想念奔驰的骏马……他坐在冷冰冰的石凳上,默默地流下泪来,数日来装出的冷漠,在这温柔的月色下被彻底抛开了,他想念父母,厌恶这里对他恶意相向的人们,父亲早对他说过这些人的丑恶嘴脸,从前只是听着,并没有真切体会,如今算是真的见识到了。他听从父亲的话,淡然之,不急不怒,只等着父亲来接他,可是好几天过去了,父亲为什么还没有来呢?
薛乘龙一直默默地陪他坐着,亦玄道长远远看了他们一会儿,自己回屋去了,月夜下,八名白衣的西域护卫便似八尊雕像,一动不动。
更露重,天宁缩了缩身子,薛乘龙知他秉赋较弱,温言劝他回屋休息,天宁黯然地向屋门走去,两名护卫进屋先点起灯火,恭敬地退到门口。天宁走到门前,回过头来,可怜兮兮地望着薛乘龙。薛乘龙知他害怕孤单,犹豫了一下,终于走过去陪他进了屋,又伴他坐着说了会儿话,这才告辞。天宁沉默了一下,低声道:“今天是我生日。”
薛成龙一惊,忙恭贺他,又问:“那你满多少岁了?”
天宁道:“十七。”又道:“还有三年。”
薛乘龙心中一酸,知他是说二十岁之期,便安慰道:“别这样想,你如舍不得这世间,多留几十年也无妨。”
天宁轻轻地叹了口气,神色间竟有淡淡的愁怅,薛乘龙看得呆了,他还是头一见到天宁发愁,一时间心中百般不舍,伸手过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天宁体温偏低,被他温暖的大手握住了,手上温暖,心里也跟着暖了起来,抬起头怔怔地望他,心里犹豫着还要不要相信他,父亲的话给他冲击很大,最近的发生事又使他看到了丑恶的众生百相,心里非常蔑视这些凡人,他们求他治病的时候毕恭毕敬,转过眼来却就恶意中伤,他们与父亲说的一样,根本不值得重视!可是薛乘龙不一样,相识近三年来一直对他亲切友好,他……可不可以继续把他当作朋友呢?
薛乘龙望着他眼中的疑惑,轻声道:“我是你的朋友,天宁,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始终是你可以信赖的朋友。”他低沉的声音充满着自信与坚定,天宁注视他良久,把他的真诚一丝一丝纳入心中,终于绽开一丝微笑,瞬时间,仿佛天地间的儿都开了,一室宁馨。
薛乘龙握着他的凉凉的小手,心中怜惜,缓缓运内力过去,助他活血通经。天宁不习武功,多年来却修身养性,采纳天地之灵气、日光之精华,体内自有天然真气充盈,在薛乘龙真气的引导下缓缓运行,周流全身,渐渐地身上就暖了起来,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倍增光华。
天宁感觉到身心舒畅,欢喜无限。这是他第一不在父母身边庆生,孤独的心痛苦而敏感,薛乘龙的亲切慰抚给他以极大的安慰,对薛乘龙的感情自然更进了一步,无形中已将他当做了自己最亲近的人之一。
行功完毕,两人相视而笑,从此莫逆于心。
25
日薛乘龙再见叶迦大师时,发现他容色憔悴,坐在一堆书本和瓶瓶罐罐中间,着了魔般喃喃自语,不由得吓了一跳,柯承谨坐在一边,默默地似乎在想心事,见薛乘龙来了,淡淡地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薛乘龙见叶迦大师沉迷于钻研,便劝他不要太过劳累,叶迦大师摇了摇头,继续埋头苦思。薛乘龙坐等了半晌,见他完全忘了理会自己,正想走开,庄中的仆役送了茶饭进来,放在桌上,这里已经有了两盘食物,可见叶迦大师已经几顿没有进食了。
薛乘龙见他如此辛苦,心中不忍,再劝他休息,叶迦大师听到他说话,抬起头来,眼神却是一片迷茫,显是根本没听明白他说什么。小沙弥走过来将原来的那两个托盘内的粥饭凉茶等都折在一起,合在一个托盘里,想交给仆役带走,突然叶迦大师一拍头,叫道:“啊!”
众人都吓了一跳,却见叶迦大师跳起身来,把桌上的盘盘碗碗内的东西都倒在了一起,用手搅拌一过,饭菜茶水混成一团,也看不出原来是什么了,他长吁了一口气,哈哈大笑,几乎手舞足蹈起来,状似癫狂。
众人骇然望他,叶迦大师却恍若不觉,笑了几声,又转入内室,钻进一堆药材中间,翻拣不已,完全不去理会他人。
薛乘龙却又惊又喜,知他可能找到了解毒之法,于是打发走了仆役,静心坐下来等候,柯承谨也鼓起了一点兴趣,一同等待。
直等到下午,叶迦大师才缓步出来,虽然面有疲色,但精神奕奕,笑容满面。
薛乘龙忙问:“大师,可找到了解毒之法?”
叶迦大师道:“还不能确定。”又问:“这孩子叫什么?”
薛乘龙说了,又问起他身上这毒的由来,叶迦大师道:“这正是我苦思不得其解之,他体内的毒非常复杂,就其特性来看,既像昆仑派的‘血煞’,又像唐门的‘秋思’,像两仪门的‘合壁’,也像铁旗门的‘寒霜’,还有许多其它细微几不可辨的毒素,简直混然天成,当初我给它起名‘缠绵’,也正因它各种毒素互相牵连制约,缠绵一家,不可分离之意。还有特异之,就是这孩子体内另有大量珍贵的解毒与补元药物,就我分辨得出来的,至少有千年雪参、成形首乌、九彩灵芝这几种,这些都是药中圣品,可遇而不可求,它们中和了毒素的危害,但却不能将其消解,只因为……”他顿了一下,道:“这些毒素和一部分珍奇药物,应该是从他出生即在体内,所以才能微妙地保持平衡。”
薛乘龙惊道:“是他从胎里带来的?”
“正是。”叶迦大师点点头,道:“据我所知,当年血魔被擒之后,被各门各派共同下了剧毒,少说也有十余种。”
薛乘龙奇道:“这却是为什么?”若是用毒物控制一个人,下一种两种也就够了,却为什么不同的门派会一起下毒?
柯承谨插口道:“因为他们要着落在血魔身上找寻西域宝藏,既不能杀他,又怕他跑了。他们互不信任,生怕被别人独得了这宝藏,所以在血魔身上分别下了各自的独门药物。”
薛乘龙大吃一惊,问道:“西域宝藏?”
叶迦大师望他一眼,道:“你不知道么?”
薛乘龙摇了摇头,柯承谨喃喃地道:“得天鹰者,得天下!”他说话没头没脑,迥不似平常谦和温厚的模样,面上表情时喜时悲,思绪有些混乱。
薛乘龙心中一凛,这句话他已听到数遍,只不知是何含义,当下注目柯承谨,想听他解说,柯承谨却又怔怔地望着窗外发呆,不再说话,薛乘龙满心疑惑,望向叶迦大师,只见他叹息了一声,宣声佛号,道:“爱憎会、贪嗔痴,无边苦海皆由此生。”
薛乘龙听他这话大有悲悯之意,心头疑云更盛,再问道:“敢问大师,这‘得天鹰者,得天下’究竟是什么意思?”
叶迦大师道:“二十多年前,江湖传说有个来自于西域的绝美少年,名叫天鹰,他掌握着西域一个巨大宝藏的所在,得到这个宝藏者,富可敌国。”薛乘龙这才明白南山散翁所说那句“匹夫无罪,怀壁其罪”的真正含义,原来血魔之所以成为众矢之的,最根本的原因竟是由于宝藏!此武林各派聚集,连日来俱是商议如何擒拿血魔,各路豪杰义愤填膺,对血魔的恶行恶痛绝,都说要对他严惩不怠,但并无一人提议将他当场击毙,现在想来,竟也都是因为惦念着他所掌握的秘密宝藏!血魔当年在中原行走,素喜奢华,动辙一掷千金,此重回中原,所作所为也是极尽铺张,单看他在数年之间修建出极为富丽奢侈的暗影楼基地,就可见其财力一斑。这些财富的出,莫非就是传说中的西域宝藏?
多日来谢靖泽调兵遣将,把云海山庄布置成了天罗地网,又以天宁为诱饵,单等血魔现身,只要他敢来,真是再无任何逃生的可能!各路武林人物摩拳擦掌,倾力合作,同仇敌忾之紧密程度远胜任何一武林大会,这原因么,只怕也是因为天宁、因为血魔、因为那神秘的西域宝藏!
至于提前离开云海山庄的部分武林人士,则可能是真正无意于宝藏者,不愿意趟这混水。
薛乘龙心中闪电般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又问:“那天宁体内这毒,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说血魔当年身中多种剧毒,以至于传给了他的儿子么?”
叶迦大师道:“也只能做此解释了,按理说这些剧毒单只一种便足以致命,不过同时中了数种剧毒,毒性相冲相克,反倒不会立即发作,可是如无对症的解药,时间稍长,药性便会猛烈发作出来,药石惘治,我猜可能是血魔当初并未得到各种毒物的独门解药,而是得到了什么灵异的药材,暂时保住了性命,之后又大量服食多种珍贵的解毒药物与补品药材,所以才克制住了毒性,只是这毒缠绵入骨,却是再也无法祛除的。”
薛乘龙骇然道:“所以天宁一出生就带有了这种混合的毒素?”
“是,这毒混然天成,已经与他的血肉生命紧紧联系在一起,无法去除。”叶迦大师叹了口气。薛乘龙得知天宁这毒无法可解,心中一惊,问道:“那……他的寿命可受影响?”
叶迦大师道:“他体内的毒极是特殊,按理说他绝不可能存活,只是他幼时应该有过什么奇遇,为他调治身体的人手段又极高明,给他用了大量的珍贵药物,所以才能活到现在,不过从他体内毒素的积累情况来看,只怕他活不到二十岁。”
薛乘龙心中大恸,脸色惨白,转过了头去,不想让人看到他眼中浮上的泪水。忽听柯承谨喃喃地道:“可怜的孩子。”
薛乘龙转头看他,只见柯承谨竟然泪流满面,痛苦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全身都在微微颤抖。柯承谨向来是非常温和内敛、谨言慎行的一个人,此时见他突然如此激动,薛乘龙大感意外,问道:“柯伯伯,您……”
柯承谨猛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出门去,薛乘龙追到门边,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满腹疑窦地回过头来,只见叶迦大师叹了口气,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薛乘龙心中疑惑太多,反而不知从何问起,怔在了当地。
回到天宁所住小院的外头,忽然听到院内吵闹,他忙赶过去,看到乱哄哄一群人正围在葡萄架下,亦玄道长洪亮的声音喝道:“事情没查清楚之前,谁都不许放肆!”
薛乘龙轻轻分开众人,挤到前头一看,天宁正坐在树荫下的石桌旁边,面色冷傲,碧绿色的眼睛冷冷淡淡地望着身前的众人,看不出喜怒。西域众护卫面色如冰,围护在他身边。
“怎么回事?”薛乘龙向亦玄道长问道。
一个尖锐的声音叫道:“我们锦峰被这妖人下了毒,一定得逼他拿出解药才是!”
薛乘龙这才注意到旁边站了几名女子,为首的一名中年妇人态度倨傲,正是试剑山庄的庄主夫人,她听说儿子中毒,立即赶到这里。
薛乘龙压着怒气道:“谁说是他给任公子下了毒?”
那妇人怒道:“事实俱在,还想抵赖么?”
薛乘龙不欲跟妇人争辩,耐着性子道:“任公子中毒实属意外,目前尚不知因何中毒,夫人岂能随便指认?”
谢辰风在旁插话道:“明明就是这血魔之子给下的毒,除了他,谁还可能有这么阴毒的手段,杀人于无形?”
薛乘龙道:“南山前辈已经当场搜查过,他根本没有任何毒物,如何害人?单凭猜测,不足为信。”南山散翁点了点头,示意他说得不错。
亦玄道长也道:“没错,当时我们都在场,任夫人不信薛公子,难道还信不过我和南山老儿吗?”他心中不满,口气已颇不客气。
任夫人再横蛮,也不敢公然跟武当派的掌门人过不去,只得道:“不敢,那咱们就要请谢盟主出来主持公道,非得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又狠狠瞪着天宁,冷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长得如此一副妖媚惑人的模样,天生的淫贱!哼!”任锦峰中毒的情形,想来已有人对她说过,任锦峰对天宁轻薄调笑,用了他的茶杯,因而中毒,任夫人心里,自然不会怪自己儿子轻佻,却怪天宁不该惑人。
天宁脸上变色,凝眸看她,眼睛里微微闪出寒光。薛乘龙怒道:“任夫人,请自重!”
任夫人究竟不敢在盟主公子的面前过于放肆,冷笑了一声,转身便走,她带来的十余个人一拥而散,只留下谢辰风等数人。
谢辰风斜眼瞄着薛乘龙,冷笑道:“薛大公子如此护着他,莫不是也被他迷住了?”他自第一眼见到天宁,心里便再也放不下他,日日夜夜,都在想着这美丽的少年,几乎着了魔一般,尤其是知道天宁身系那神秘的西域宝藏,他更是志在必得,偏偏始终捞不到机会接近天宁,他跟父亲要求过数,只得到了谢靖泽严厉的斥责,而薛乘龙却可以大大方方地接近天宁,一想到他可能早就近水楼台先得月,谢辰风恼恨得几乎要把牙齿咬碎!
美不迷人人自迷,这句话用在谢辰风的身上真是再贴切不过,天宁与他几乎没有任何直接的接触,对他也丝毫未曾假以词色,但他就是一厢情愿地、热切地爱慕上了天宁,贪婪地想要把他据为己有,望着天宁那绝美脱俗的面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扑上去把他抱在怀里,好好地抚摸、细细地品味!
薛乘龙见他眼光中透出强烈的忌妒,已明其意,反倒安下心来,正色道:“谢公子说话可要注意分寸!乘龙是奉令尊之命看守此地,况且有武当掌门和南山前辈坐阵,岂容得你如此污蔑!”这话倒是实情,他对天宁的一举一动,随时都有几双甚至几十双眼睛盯着,真正是如芒在背,片刻不敢轻乎。
谢辰风语塞,又不甘心,恶狠狠地瞪他一会儿,转过头去看天宁,但见他风姿绝世,清丽难言,自己在梦中无数想往的人儿,虽近在咫尺却不得亲近,实在是懊恨难当,眼光中如欲喷出火来。
天宁淡淡地抬眼望他,忽然侧过头去,向薛乘龙一笑,瞬时之间,仿佛天地间的百第开放,霞光普照,瑞彩纷呈,薛乘龙心中一阵恍惚,还未醒过神来,却见天宁又回过脸去,向谢辰风冷冷地瞟了一眼,那眼光竟是说不出的轻蔑,直让人的心都沉到了黑暗的地底!
谢辰风大吼一声,疯了一样扑上来想抓天宁,他已气昏了头――被这样天仙一般的人儿蔑视――对别人无比温柔却对他无比蔑视,岂能不让他妒忌得怒发如狂?
亦玄道长大喝一声,双手急抓,却只来得及抓开了两名西域护卫,其余六人已猛扑上去,弯刀分六个角度刺入了谢辰风的身体,直把他扎得像个刺猬也似,鲜血如泉水般喷涌而出!
“僻啪”数声响过,八名西域护卫分别被亦玄道长和南山散翁打倒,痛苦地在地上翻滚,亦玄道长一把揪住天宁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眼光中如欲喷出火来,怒道:“你!你……”却再也说不下去。
南山散翁忙道:“快放下来!你力道太重,他怎禁受得起?”
薛乘龙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呆楞楞地立在当地,也不知心中是何感想,方才这片刻之间,他仿佛从天堂到地狱打了个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天宁!是天宁不动声色就导致了这场混乱,引发了这场血光之灾!他甚至没有动一根手指,只凭一笑一颦,就弄得谢辰风失魂落魄,完全失了章法,自己撞到西域护卫的刀口上去、送了性命!
天宁!竟然是他!那个皎皎如明月的神圣少年,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稚弱孩子!
他……
为什么会这样?!
怎么可能这样?!
薛乘龙呆若木鸡,心如刀割,不可思议地盯着天宁,双手紧紧攥着拳,几乎把自己掐出血来!
“你!你这妖孽!”亦玄道长抓着天宁的衣领,将他纤细的身子提在半空,另一手高高扬起,运足了劲力,恨不得一掌将他击毙!然而,望着天宁纯净圣洁的面貌,坦然无畏的眼神,他这一掌终是击不下去!终于,他恨恨地一松手,将天宁扔在地上,掉头而去,一迭声地喝道:“走!收拾东西!马上离开这里!知会谢靖泽,我们武当派退出武林大会!”他的弟子们诚惶诚恐地应着,忙忙地随着他去了。
人群像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死一般的沉寂。天宁静静地伏在地上,身上被摔到的地方痛得厉害,骨头像折断了一样,动也动不了,他倔强地忍住眼泪,一声不吭。
轻轻地,一双强健有力的手将他扶起,天宁微微地呻吟了一声,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紧紧闭住眼睛,却感到那人温柔地把他抱在怀里,叹息般地唤了一声:“天宁。”
天宁没有出声,却贪恋地把头埋进那个温暖强壮的胸膛,听着那有力的心跳声,慢慢定下神来。
“天宁……天宁……”薛乘龙一声声地轻轻呼唤,却并没指望天宁回答,他只是这么唤着他,仿佛这样,才能确定天宁就在这里,就在他的怀里,这个纤细的身体,这样轻、这样柔软,就像一片羽毛,又像一个幻影,似乎下一刻就会化为虚空,再也留他不住!
他心痛地将天宁紧紧抱在怀里,几乎想将他嵌入自己的身体,真实而惊恐地发现,天宁已不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圣洁无邪的月神之子。
26-27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薛乘龙心痛地问道,轻轻扶起他的脸来看,小心翼翼地将他雪白脸颊上沾到的灰尘拭去。
天宁冷冷地推开他,却碰痛了自己手腕上的伤口,轻哼一声,浓黑的长眉紧皱起来,抬手看去,腕上包扎的布巾已被洇得鲜红一片。
薛乘龙一惊,忙扶起他的手,叶迦大师刚才对他讲过,天宁的体质非常特殊,常人皮肤上割破一个小伤口,很快便会痊愈,而他则数天都不能愈合,如果理不当,极易感染,后果严重。
天宁想挣开,却敌不过他的力气,怒道:“放开我!”
薛乘龙苦笑一下,心想:若我能放得开倒好了……
不理他的反抗,薛乘龙小心地重新为他包扎伤口,敷上叶迦大师给的特制伤药,叶迦大师说天宁的血及体液中都含有剧毒,非常危险,但只要不直接进入人的体内,却不要紧,所以接触他的时候要分外小心,不可使他的任何体液进入自己身体。
默默理完伤口,薛乘龙忧心忡忡地望着天宁,刚才被杀的不是别人,正是武林盟副盟主谢靖泽的长子,他肯能善罢甘休?不管谢辰风做过什么不得体的事,天宁杀了他,面临的境都是不可想象的。
“为什么非要杀他?”薛乘龙叹道:“你完全可以交给我……”
天宁冷冷地道:“你能怎样?我绝不允许任何人那样看我!”自从他明白了男人那种眼色的含义,就极其反感别人用那种目光看他,觉得简直污秽到了极,完全不能容忍!
“可你现在的境……”薛乘龙想提醒他现在正是阶下囚,不是高高在上的菩萨圣者,可是望着天宁那傲然的气度,觉得跟他说也没用,他是完全不去理会的。谢辰风的尸体正刺目地躺在血泊之中,谢靖泽可能马上就会赶到,怎么办?怎样才能护得天宁周全?薛乘龙觉得心乱如麻,饶是他平素甚有急智,现在也不免手足无措。
突然外面乱哄哄的有许多人跑来,他心头一紧,忙把天宁向屋里推,道:“你先避一避。”天宁挣开他的手,冷冷地道:“避有什么用?”薛乘龙一呆,是啊,避有什么用?
片刻间一大群人拥了进来,竟是刚才离开的武当派众人,手中各执兵刃,神情激动,乱七八糟地叫喊着,要把天宁碎尸万段!
薛乘龙挡住众人,询问原因,亦玄道长的一名大弟子怒吼道:“让开!我们要抓那个妖孽,血魔已经到了庄外,布下毒阵,我们师尊中了剧毒,性命垂危!”
薛乘龙大吃一惊,忙问端详,原来武当派众人刚出庄子,就陷入了毒阵,数人中毒倒地,亦玄道长拼全力救出中毒的弟子,自己却毒昏迷,武当门人抬了他退回庄来,一时群情激愤,便冲进来要找天宁算帐。
正吵嚷间,谢靖泽亦已赶到,一眼望见儿子的尸体,几乎痛厥过去,红着眼睛瞪视天宁,目光凌厉如刀,天宁被他的狰狞面目吓得后退了一步,却又倔强地挺直了背脊,鼓足勇气,冷冷地回视他。
“妖孽!”谢靖泽恨得咬牙切齿,已有人向他禀报了谢辰风之死的原因,他盯着天宁绝美的面容,恨不得把他寸寸撕碎、生吞活剥!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外面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数人,惊惶失措地禀报,山庄已完全被毒阵封锁,任何人都无法出入!
谢靖泽大吃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令人看守天宁,自己带同薛乘龙等人火速赶到庄口查看。
庄外一片肃穆,明朗的阳光下,地面上赫然印着一道二尺来宽的红色印痕,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原来竟是用鲜血画出!这血带整整齐齐地延伸开去,看样子是把整座庄子都包围了起来。云海山庄依山而建,占据了沉碧峰整个峰顶,有三条道路通向山下,此时却仿佛成为了山顶的孤岛,被这触目惊心的血带给牢牢锁住。
谢靖泽疑惑地望着那条血带,他的一名师弟忙道:“这血带有毒,而且不只地面,连血带之上的空气中亦有巨毒,亦玄道长就是在穿越这血带时中的毒。”旁边早有人从庄中提了一只活鸡出来,脱手向外扔去,只见那鸡扑扇着翅膀落在血带之外的地上,刚走了两步,突然倒地而死,一阵风吹过,鸡毛纷纷飞落,再看那鸡的肉色,竟已发黑!
众皆骇然,谢靖泽沉吟了一下,道:“马上请叶迦大师过来,庄内严密监视,任何人不得随意行动。”说罢带领众人回到议事厅共商对策。
薛乘龙见他片刻间便克制住了丧子之痛,有条不紊地安排各项事宜,心下佩服,然而对天宁的安全却更担心了。谢靖泽城府如此之,报复的手段只怕也更加残酷。
不多时派往庄子四面探察的人都来回报,庄子确实已被毒阵封锁,但血魔并未露面,只将一封信留在了庄外。
谢靖泽命人将信打开,只有几个字:“清偿旧债”。
众人都心下猜疑,二十三年前血魔被武林盟擒获,也是在这云海山庄,并被关押审讯了一个多月,其后被人救出,从庄后的悬崖绝壁跳了下去,那崖下是湍急的大江,当时武林盟诸人曾沿江寻找了上百里,一无所获,当时虽有人怀疑他未死,但从这么高的地方掉入奔腾的江水,生还的几率实在太低,时间一久,人们也就不再怀疑,只当他死了,再想不到他二十多年后竟然还能回来。
血魔回来,当然是算旧帐来了,一想到他行事的狠毒手段,大厅中人人自危。宝藏固然诱人,毕竟自己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谢靖泽面色阴沉,命人去将天宁带来,并请叶迦大师前来。
叶迦大师片刻即到,他已到庄外验查了毒阵,忧虑地道:“这毒极是复杂,虽非不可解,但我现在缺少药物。而且亦玄道长所中的毒入内腑,非常凶险,也急需几味药材。”铁旗门掌门忙道:“我们这庄里倒存有不少药品,只不知有哪些合适,大师可随便取用。”叶迦大师喜道:“如此甚好。”当下随铁旗门掌门前去看药,武当派的弟子心急如焚,也都跟了他去。
天宁缓步走入大厅的时候,厅中顿时一片静寂,众人望着他修长洁白的身形,圣洁完美的容貌,俱是心情复杂,天宁却气度从容,旁若无人。
谢靖泽冷笑道:“你很得意是吧?你父亲终于来救你了,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我要让你受尽世上最痛苦的折磨,慢慢地死去――就在他的眼前、慢慢地死去!”这几句话说得阴狠异常,人们想到他的长子刚刚被天宁的护卫刺死,一点也不怀疑他这话的可信度,都微微打了个寒战。
天宁冷冷地注视着他,平静地道:“杀了我,你们一个也活不了。”他声音清朗,如鸣玉器,只是听的人也都不禁微微一寒,他这话,也是一点都不夸张!
目前的情况势如骑虎,天宁是武林盟手中唯一可要挟血魔的凭籍,杀了他,这庄中只怕要血流成河,可不杀他,谢靖泽的杀子之仇岂能善罢甘休?
谢靖泽紧盯着他,问道:“你早知道你父亲已经来了?”这个问题非常严重,如果天宁事先知道血魔已经围困了山庄,因而大胆命人杀死了谢辰风,那就说明庄早中有血魔的内应,这可是武林盟致命的危险。
天宁淡淡地道:“我是天神之子,能够预知未来。”众人微哗,大都不以为然,只有少数见识过天宁神迹的人,默默不语。
天宁碧绿色的眼睛缓缓巡视一周,人们情不自禁地被他的目光所吸引,只听他清冽的声音再响起,对两仪门的掌门人道:“你肝脏受损,三年来一直疼痛,并且越来越重,是不是?”
两仪门的掌门人项德峰吃惊地望着天宁,不由自主就点了点头,他这病症对外瞒得极紧,连自己的师兄弟都不知道,天宁从何得知?
天宁却不再理他,随便在人群中指点数人,逐一说出他们身体的隐患,竟然无一差错,众皆骇然,只有薛乘龙早就知他身赋异禀,才不惊讶。
说了十数人,见众人已完全被折服,天宁淡淡地转过身来,望着谢靖泽道:“任何对我不敬的人,都会遭到天遣!”
谢靖泽冷笑一声,身形一晃,已欺到天宁身边,一手扼住他咽喉,将他提了起来,天宁呼吸不得,脸色泛青,却并不挣扎。
楚风云一直默默坐在旁边,这时突然跃起,出手点向谢靖泽背心大穴,谢靖泽一手提着天宁,闪身避开,怒道:“你做什么?”
楚风云正色道:“谢掌门,这少年身系全庄上百条人命,万万不可轻率!”
其余众人也出声附和,要求谢靖泽以大局为重,谢靖泽权衡利弊,终于放下天宁,恨恨地道:“管你是神是鬼,如今你在我们手上,想要保命,就叫你父亲赶快撤了毒阵,解散暗影,自废武功,永不踏入中原一步!”
天宁好半天才缓过气来,抚着颈上的痛,淡淡地道:“天道有循环,只要伤害过我父亲的人自绝谢罪,其他人就可平安无事。”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当年参与擒拿及公审血魔之人颇多,而且如今大都已是各门各派的成名人物,还有数名掌门,难道这血魔竟想让这许多人以死谢罪么?这也未免太过嚣张!
天宁冷淡地环视一周,转身向外走去,众人为他气势所摄,竟然无人阻拦,天宁从容出门,自回小院去了。
群雄岂肯束手待毙,立即开始商议对策,突然两名庄丁跑来报告,庄中粮仓被人投毒,全部食物已不能食用!此言如同火上浇油,厅中顿时炸了锅一般,谢靖泽好不容易才约束住众人,命手下速去查验清楚,并查验水井,如果水源中也被投毒,那可真是无计可施了。少倾手下回报,粮仓确实已被投毒,只有少量食品未被污染,庄中七口水井,有六口已被投毒,只有一口无毒。
群雄面面相觑,心中都一片冰凉,血魔此举,明显是对庄中情况了如指掌,切断了水粮,等于是切断了众人的生机,逼迫他们就范!连日来云海山庄层层设防,布置得如天罗地网也似,为的是等血魔前来落入陷阱,谁知形势突然扭转,如今这陷阱,倒似是给武林盟自己预备下的了。更使人心惊的是,庄内投毒,必有血魔的内应,是谁?是一人还是多人?是哪一门派的?一切都无迹可寻,众人互相猜忌,莫衷一是。
薛乘龙见众人神色各异,暗暗叹息,心想血魔果然歹毒,无形中已将武林盟人心瓦解,人心不齐,坐困愁城,还如何能跟血魔比拼?
谢靖泽下令分派人手严密监视庄中各,发现可疑人物立即擒下,任何人不得随意行动,食物饮水均暂时实行配给,群雄鼓噪一阵,终无善策,只得听命而去。
谢靖泽又命人将天宁关入石牢,加强警戒,里三层外三层如同铁桶也似,连只蚊子也飞不过去!薛乘龙心中忧急,却无计可施,只得闷闷不乐地回到自己屋中,他正在询问手下此前安排的事情,忽然叶迦大师来到。
薛乘龙忙迎出去,叶迦大师道:“天宁哪里去了?”他先去找了药材又去看亦玄道长,不知道天宁已被人关进了石牢,薛乘龙告诉了他,叶迦大师着急地道:“现在得马上去找他,亦玄道长的毒势非常危险,得用天宁的血来配药。”
薛乘龙一惊,虽然他已经知道叶迦大师曾用天宁的血来配药,但没想到亦玄道长中的毒也得用天宁的血,那这样说来……
事情紧急,容不得他细想,只得一面派人去知会谢副盟主,一面亲自带了叶迦大师来到石牢。守卫知道他俩身份,并未阻拦,带了他们进去,沿石阶而下,转了几个弯,才来到一间漆黑的石室。
带路的人将手中的油灯去点燃了石壁上的油灯,昏黄的光线亮起,照得这石室阴森森的,室中约有两丈见方,阴寒刺骨,天宁独自坐在铺了稻草的石台上,雪白的背影越发显得单薄,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碧色的大眼睛暗沉沉的,在看到叶迦大师的时候惊悸了一下。
薛乘龙看他微微缩着身体,知他畏寒,心下怜惜,打发了带路的守卫出去,脱下自己外衣给想他披上,天宁冷冷地推开他的手,一言不发。
薛乘龙道:“这里阴寒,你且多穿一点,一会儿我派人送厚的衣物被褥过来。”
天宁冷冷地也不说话,只是再推开他的手,薛乘龙碍着叶迦大师在侧,不好多说,只得收回了手,把衣服搁在一边。
叶迦大师道:“天宁,你父亲所用的毒是由你得来的吧?”
天宁听他直呼自己名字,怔了一下,望向薛乘龙,他的名字除了父母知道,便只告诉过薛乘龙。薛乘龙见他目光中有怨怪之意,温声道:“叶迦大师是德勋高僧,你只相信他无妨。”
天宁冷冷地盯他一眼,垂下眼睛不再说话,叶迦大师又道:“这种毒的解药我已基本研制出来,只缺两味药,终是机缘不凑巧,没能得到,只能用你的血来合药,因你血中含有千年雪参和九彩灵芝,又长年服食天山雪莲,这些珍贵的药物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所以你的血既是毒药,又可解毒,我不是故意要取你的血,实在是现在没办法,你可不要怪我老和尚。”
天宁向旁边缩了缩身子,仍是一言不发,叶迦大师叹了口气,伸手过去想拿他手腕,天宁惊惧地向旁边一闪,从石床上跳了下去,靠在墙角,微微发抖。
叶迦大师无奈地望了望薛乘龙,道:“乘龙,你帮我抱住他。”薛乘龙走上前去,一伸手便将天宁抱在怀里,他身手何等敏捷,天宁逃避不得,被他牢牢困在在怀中,感觉叶迦大师执起了他的右腕,害怕得颤抖个不停,薛乘龙心下怜惜,柔声安慰他,感觉他身子猛地一震,忙用力扣住他腰,侧头看去,叶迦大师正麻利地在天宁腕上开了一个小小的刀口,用一个白瓷小瓶去接他流出的血。天宁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左手紧紧揪住薛乘龙的衣服,恼恨地用力撕扯。
不多时叶迦大师取完了血,给天宁包扎好伤口,道:“不用怕,你伤口不爱结痂,我用这冷玉霜给护上,过几天便会痊愈。”天宁身体仍在颤抖,将头埋在薛乘龙怀里,一个字也不肯说。叶迦大师嘱咐薛乘龙安慰安慰他,自己忙忙地去了。
等他的脚步声消失,天宁才从薛乘龙怀里抬起头来,冷冷地将他推开,小心地去看自己的手腕,又被包上了一块小布巾,他想揭起布巾来看,薛乘龙轻轻压住他的手,道:“别打开,仔细再弄破了。”
天宁甩开他的手,怒道:“你出去!”
薛乘龙凝目望他,没有说话,拿过自己刚才脱下的外衣,想给他披上,天宁刚要闪避,却被他猛地捉住了,不由分说把衣服给他裹在身上。天宁大怒,便欲骂他,薛乘龙扶着他双肩,直视他的眼睛,严肃地道:“这里不是你可以任性的地方,我也不是你的仆人,乱发脾气是没用的。你父亲没教过你么?‘勿为力所不及之事’!”天宁被他迥然不同于往常的态度弄愣了,望着他不说话。
薛乘龙道:“还记得那些想烧死你的村民么?他们不认识你,不把你当成小主人,也不认为你是神仙菩萨,所以他们不尊重你、想害死你!现在的情形也是如此,在这里你是血魔的儿子,是武林的公敌,是这外面所有人的敌人,他们都想伤害你,而你自己的力量暂时不足以自保,这种情况下,你该怎么办?”
天宁惊疑不定,凝神看他,薛乘龙见他听进去了,又道:“勿为力所不及之事,就是说要相机而动,不要做能力不可达到之事,比如小孩玩大锤,定会砸得自己头破血流,而大力士去做这件事,就轻而易举,事情不是不能做,而要看什么人去做,在什么时候做。天宁,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他诚恳的态度打动了天宁,他不再挣扎,微微垂下眼帘,顺从地让薛乘龙把外衣给他穿好,系紧了腰带。
薛乘龙望着他乖巧温顺的模样,好生不舍,轻轻将他拥入怀中,温声道:“天宁,听我的话,好好保重自己,我一定要想办法护得你周全。”这是他发自内心的承诺,天宁默默听着,也不禁感动,忽然问道:“你说我是他们的敌人,那你呢?你是什么人?你不是跟他们一样的么?”
薛乘龙苦笑了一下,道:“我么,既跟他们一样,也不一样。”天宁推开他,用疑惑的眼光询问,薛乘龙道:“从身份上说我是武林盟的人,必须跟他们站在一边,共同抵抗你父亲,可从内心里说,我是你的朋友,绝对不会伤害你。”这话说得极是无奈,薛乘龙目前的身份真正尴尬,即便他对天宁有多少关心,也不能表现出来,否则的话,犯了众怒,便再也回护他不得。
薛乘龙望着天宁,沉声道:“我知道你父亲定有安排,不会放任你在这里受苦,但事有不可预测,比如你使性子让人杀了谢辰风,我想就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天宁咬住了嘴唇,不肯说话,其实薛乘龙说的对,他杀谢辰风而使自己身陷囹锢,确是由于一时性起,完全出乎他父亲的预料,以至于他突然被关进了石牢,却没有人来搭救。
薛乘龙见他倔强的模样,叹了一声道:“你为什么不能忍一忍,以后找他算帐尽可来得及。”
天宁怒气冲冲地道:“你知道什么!你没见到他看我的眼神么?多么卑鄙下流!我绝不容忍任何人对我这样无礼!”
薛乘龙无语,其实谢辰风用那样的眼光看天宁,他的心里也非常愤怒,只不过碍着谢靖泽的关系,不能当面对他怎么样,如果天宁不动手,将来他也会想办法教训谢辰风的。
“算了,事情已经过去,现在要紧的是你要学会自保,不可再轻易起衅,不要给人以可乘之机。”薛乘龙低声地道,伸手给天宁拉拉衣领,拂过他的脸颊时,微微停顿了一会儿,为那凝滑的触感所动心。
天宁注目看他,忽然一笑,道:“难道你也喜欢我?”
薛乘龙见他这笑容竟是说不出的动人心魄,心中一荡,忙定了定神,正色道:“没错,我是喜欢你,出自真心的喜欢,跟谢辰风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你忘了在山谷里的时候,咱们日日见面相谈吗?还有你落难的时候,我保护你、陪伴你。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的性情为人,你难道还不知道吗?我是真心喜爱你,不想你受到任何伤害,天宁,用你的心来感受一下,以你的灵力,不会不明白的。”
天宁默默地望着他,真切地感受到他诚恳的关怀和爱护,心头涌起一股暖意,似乎这石牢的阴寒都不那么刺骨了,终于微笑起来,点了点头道:“我相信你。”
薛乘龙大为感激,再将他抱在怀里,紧紧贴在心口,恨不得就这样将他融在身体里面,再也不放开,不放他一个人在这危险之中!
日一早,庄中传出噩耗,四川唐门的唐菖死在园之中,全身无伤,皮色微黑,是中毒而死,叶迦大师查验后证实,他是中了唐门的“秋思”之毒。唐菖在江湖上声名显赫,在唐门之中的位份也仅于掌门唐莫,是使毒的高手大家,谁也不曾想到他会死在自家的毒药之下。
再日,两仪门的副门主周乾,死于本门的“合壁”之毒,第四日,是昆仑派掌门人的师兄吴江死于“血煞”,第五日,铁旗门的一个堂主死于“寒霜”,接连数日,每天都有一个人离奇死去,而且都是死于本门奇毒,现场找不到任何线索,而庄子外部早已被围,内部守卫严密,不可能有任何人出入,那么这杀人的,当然就是这庄内的人,是谁呢?
被困在庄中的武林盟各派人士共有一百多人,要从中找出血魔的内奸,绝非易事,如今这云海山庄,已是风声鹤呖、草木皆兵,任何人都对别人怀有戒心,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身边的人不会在下一刻成为夺取自己性命的杀手!
薛乘龙每日都来看望天宁,并在守卫中派了不少自己的手下。他当然知道这样做会自惹嫌疑,甚至会有损父亲薛宋武林盟主的名誉,但他实在是放心不下。石牢阴寒,不见天日,虽有厚衣棉被,但天宁素来养尊优惯了的,何尝受过如此苦楚,不过数日,已经神情萎靡,终日缩在棉被中昏昏欲睡。
更何况血魔在庄中肆意滥杀,天宁的安全更是汲汲可危,早不知有多少人对他恨入骨髓,急欲杀之,又不知有多少人垂涎他的美色,欲得之而后快了!
这天薛乘龙来时,天宁正缩在被中打盹,薛乘龙轻轻扶起他,将带来的清水喂给他喝,天宁仍然坚持不肯吃饭,只服食母亲配制的灵丹维持生命,久而久之,体力已大为不支,总爱昏睡,醒的时候也不爱说话。
薛乘龙叹了口气,知道劝他也不会听,只问道:“天宁,你父亲最近派人跟你联系过么?”
天宁嗯了一声,并不答话,薛乘龙又道:“今天是第十天了,已经死了十个人,再这样下去,你父亲树的敌会越来越多,你的境也就更危险。”
天宁终于睁开眼睛,默默地望着他。薛乘龙为那眸中的光华所吸引,良久无言,最后叹息一声,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拍抚,天宁的双目依然纯净无邪,只是,却与这血腥的杀戮脱不了干系,他,再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不染尘俗的救世神仙。
“天宁,你能不能跟你父亲联系?”薛乘龙知道天宁最不爱听他这话,但还是得说:“冤有头债有主,江湖中恩怨之事并不稀奇,可他不该滥杀无辜,如今被困在庄中的这一百多人,并不都是曾经伤害过他的,他这样不分清红皂白地杀人,只会增加他的罪孽,与事无补。”
天宁恼怒地从薛乘龙怀里挣脱出来,又钻进被子里,薛乘龙轻轻为他拢好被子,柔声道:“在你的心里,父亲当然是对的,他做的事,也都是好的,可你知道吗,这天下并不属于某一个人,是非自有公理,有的时候,他做的事,并不一定是完全正确的,别人伤害过他,他又反过来伤害别人,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天宁生气地把头缩进被子,薛乘龙想了想,又把他拖出来,抱在怀里,天宁懊恼地挣扎了几下,挣不脱,只好伏在他怀里,其实他也很喜欢薛乘龙的怀抱,又温暖又坚实,给他非常安心的感觉,只不过……他为什么要说父亲的坏话?!
薛乘龙扶起他的脸来看,见到他撅起嘴巴的可爱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手抱住他,另一手贴在他背心灵台穴,缓缓输入内力。这些天为了给天宁取暖,两人时常相依相偎,彼此已经熟悉了这种亲密的接触,他每日都需运功帮天宁活血通经,使他不至于被石牢中的阴寒之气所伤。
“天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亲人和朋友,都希望他们幸福平安,你父亲爱你,不忍你受到伤害,可他却去伤害别人,让别人的亲人伤心,这样是不对的啊。”
天宁觉得他这话实在刺耳,可又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懊恼地伸手掩住耳朵,将脸埋在薛乘龙怀里,感受到他的内息源源不断地传输过来,在自己身体里周流往返,渐渐地全身都暖了起来,他伸展开手脚,舒服地放松着身体,脑子里在考虑薛乘龙的话。
“我也不知道父亲在哪里。”天宁终于说道:“我感觉得到他离我不远,但他并没有派人来看我。”
薛乘龙问道:“他让你来之前是怎么安排的?”
“父亲说要我留在那里,试试这些人的心,如果他们真记得我对世人的帮助,会放我走,那他就不再向他们复仇,如果他们伤害我,或者起了贪心,想通过我来要挟他,那他一定会好好地教训这些人。”
薛乘龙叹息一声,这才明白原来血魔早已看透了人性的丑恶,故意设下陷阱,利用天宁来吸引贪婪者上勾,谢靖泽等只道要利用天宁为饵诱血魔上勾,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反倒落入了血魔的算计当中。
只是……血魔用儿子来做诱饵,难道就不怕他出危险吗?
他犹豫了一下,知道这个问题恐怕会伤天宁的心,终是没有问。只是天宁既跟他父亲没有联系,那么究竟是谁在控制着庄中频发的事件呢?算算日期,自己此前布置的两步棋应该产生效力了,他沉下心来,又跟天宁说了会儿话,才离开石牢。
夜人静,严子容从藏身的小洞中悄然而出,继续赶路。他离开山庄已经三天了,当初薛乘龙发现血魔可能另有图谋的时候,便派他和齐正分头出庄,赶往两个地方搬取救兵,谁知才下沉碧峰,便碰上了暗影的杀手,他知自己身负重任,不敢恋战,拼全力逃走,严家的飞燕功在这关键时刻被他发挥到了极致,当真是翩若惊鸿,只是左肋的旧伤又再发作,痛入骨髓,几乎使他功亏一篑,不得不藏在一个隐蔽的小山洞中,才摆脱了暗影的追杀。
离目的地还有数天的行程,明知道庄中情况危急,他却力不从心,再也无法更快地赶路,左肋的伤痛得厉害,额头上冷汗被风一吹,刺骨地寒冷,他面色苍白,全凭心中坚定的信念才能坚持赶路。
终于来到薛乘龙指示的地点,他穿入竹林,沿着一条被踩得极光洁的小路来到一林间空地,这里修竹壁立,如同一座二丈见方的天然竹室,四周的大竹粗过成人手臂,直插蓝天,高达数丈。
他估计了一下自己的体力,实在提不起真气,无法越过屏障,只得在林间草地上躺了下来,想先休息一会,不料连日来困倦发作,竟然沉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是黑夜。
严子容睁开眼睛,竟然看不到任何东西,吓了一跳,忙翻身坐起,却摸到了一个温暖的身体――一个没穿衣服之人的身体!他一惊缩手,才感觉到原来自己眼睛上蒙着一块布,正想拉开,手却被人捉住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别打开,不然你又要害羞。”
秦越!竟然是他!严子容越发惊讶,忙想挣脱他的手,秦越的小擒拿手比他高明得多,两人缠斗良久,严子容始终无法摆脱,心急起来,怒道:“快放手!我有正事!”
秦越笑道:“难道我就没正事?我千辛万苦地把你抱进来,你可怎么好好谢我?”
严子容道:“这是什么地方?”
秦越道:“你想来的地方。”
严子容一惊问道:“你怎知道我要去的地方是哪里?”
“你巴巴地跑了几百里山路,难道不是为了来找薛神医?”
“是,这里是……”严子容又惊又喜,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薛神医所居的山谷,却更没想到会碰到这个难缠的秦越。
“这里是我家。”秦越压住他挣扎的身体,轻轻抚摸,笑道:“你既然对我一往情,千里迢迢地赶来来寻找,我岂能让你睡在那冷冰冰的竹林里?”轻轻咬住严子容的耳垂,听他惊慌的喘气声,得意洋洋地道:“放心,我这个人很怜香惜玉的,今天是咱们的洞房烛,明天我就带你去见我师父。”
严子容拼命躲闪他火热的唇舌,含糊地听到他说师父,忙用力仰头,大叫了一声:“救命!”
秦越吓了一跳,忙掩住他口,道:“你做什么?”
严子容挣扎着叫道:“快放开我!不然我就把你师父叫来,让他知道你的恶劣嘴脸!”
秦越笑了起来,亲了亲他道:“什么恶劣嘴脸,我从小喜欢男色,师父他早知道,我娘都不管我,你倒教训起我来了。”一边说,一边继续在严子容身上撩拨,他二人曾数日朝夕相对,对严子容的身体早非常熟悉。
严子容被他撩得浑身轻颤,身体好象燃起一团热火,竟有点不受自己控制,惊吓起来,越发拼命挣扎,秦越不得已点了他的穴道,让他不能再动,叹息道:“容儿,你总是这么害羞,其实两情相悦是一件无比美妙之事,你乖乖听话,我会让你享受极致的快乐。”一边笑,一边去亲吻他胸前的小小红樱,灵活的舌头舔吮不已,满意地听到严子容的呼吸越来越急,身体微微颤抖着,光洁白晰的皮肤泛起浅浅的粉色。
严子容目不见物,感觉便分外灵敏起来,被秦越逗弄得几乎不能自控,又羞又急,竟哭了起来,秦越正在得趣,见他哭泣,越发怜惜,将他抱在怀里,一边继续引诱,一边柔声哄他,又取过润滑香脂,先在掌心捂热了,探手向他后穴去揉捻。
严子容感觉他手指竟探入了自己后庭,惊得身体猛地向上一弹,拼力咬破自己舌尖,勉强定住心神,沉声道:“你若想我死,便继续做下去!”
秦越见他唇边流出鲜血,大吃一惊,忙停了手,干脆利落地摘了他下颌骨,撬开他嘴查看,见只是破了舌尖,这才松了口气,给他推上颌骨,轻轻亲吻他的面颊,柔声道:“好容儿,我是真心喜欢你,你明明也喜欢我的,为什么非要学那道学先生,一味的假装推拒呢?”
严子容恨声道:“难道就没有人跟你拒绝过吗?”
“唉,还不是刚开始推三阻四,后来得了趣,又会天天缠着我了。”
严子容听他说话,竟早是丛老手了,心中更是恨极,怒道:“我却不同,你若强迫我,我将来必杀了你!”
“你打不过我的。”秦越叹了口气,觉得他真是难弄。
“那我就杀了我自己!”严子容斩钉截铁地道,身体停止了颤抖,心意已决。
28
过了好半晌,终于眼上一松,重见光明,秦越解开他的穴道,目光复杂地望着他,半晌才道:“你是认真的?”
“是!”严子容答得无比坚定,秦越望着他不可动摇的眼神,咬牙道:“你就算准了我不会强人所难?”
“是!”严子容见他面色不善,放缓了口气道:“秦越,我知道你虽然行为不端,但还是个磊落男儿,否则当初也不会对你那般容忍。”
秦越不满地道:“那时你是为了试探我,才对我虚与委蛇,你当我不知道?”
严子容脸上微红,歉然道:“是我不对,不该使你心存幻想,如果你不用这种手段,我想咱们是可以成为朋友的。”
秦越顿时放缓了脸色,笑眯眯地道:“你是说咱们可以重新来过?早说嘛,我就知道容儿对我还是有心的,你不喜欢人家强迫你,那咱们慢慢培养感情,总要让你死心塌地的爱上我才罢。”
严子容哭笑不得,正色道:“我是说普通的朋友!”
秦越苦着脸道:“你长得这么美,时时刻刻诱惑着我,还怎么做得成普通朋友?”
严子容额上青筋暴起,咬牙切齿地瞪着他,恨不得扑上去一顿暴打!他虽生得俊秀,阳刚之气却重,几时受过人家如此调笑,只是这秦越难缠无比,打又打他不过,逃也逃不脱,况且……他忽然想起秦越先前说的话,忙问:“你说这里是薛神医的家?”
“是啊。”
“那你又说是你家!”
“薛神医的家当然就是我的家,他是我师父,也是我爹,难道还分什么彼此?”
严子容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问道:“薛神医……薛神医是你爹?”
“就算是吧,他娶了我娘,顺便就做了我爹,让他占了个大便宜。”秦越不以为然地道。
严子容有点糊涂,但抓住了最关键的问题,忙拉住他手道:“那你快带我去见你爹……你师父,我有要事找他!”
秦越瞟了瞟他身上,笑道:“不是吧,我师父不好男色的。”
严子容气得满脸通红,用力甩开他,跳下床去,四找自己的衣服,却找不到,一回身见秦越正色迷迷地盯着自己看,恼道:“混蛋!看什么看,都是男人,有什么好看的!我衣服呢?!”
秦越啧啧了几声,叹道:“容儿,你是真不明白你的身材有多好吗?看得我口水直流啊,真恨不得现在就把你……”他做势欲扑,严子容忙扯下床边的帐子裹在身上,恶狠狠地道:“你敢过来试试!”
秦越望着他俊秀的容貌,心痒难搔,却知他脾气刚强,不敢再放肆调笑,叹了口气,道:“你的衣服早又脏又破,不能穿了,我娘帮你在做新的,明天就有,现在反正没别人,你光着身子我也不在乎。”
严子容戒备地盯着他,觉得他的话不像有假,便在椅中坐了下来,道:“如此多谢了。”秦越道:“口头说有什么用?来点实际的才能表达谢意。”
严子容正色道:“我是说多谢你娘,明日我要亲自谢她。”知道了这里有秦越的双亲在,他终于放下心来,秦越再胡闹,终是不敢在父母面前作恶,薛神医是个刚正不阿之人,有他作主,一切都可解决。他打定了主意,也不再生气,安下心来坐等天明。
秦越趴在床边望着他,一句接一句地撩拨,严子容听得火大,拔脚就往门外走,手刚摸到门边,秦越笑道:“你光着身子出去想勾引谁啊?我三个妹妹可都还小呢。”
严子容忙收回手,问道:“你还有妹妹?”
“是啊,有三个呢,个个如似玉的。”秦越得意洋洋地道。
严子容又坐了下来,跟他扯些比较正常的话题,终于说到秦越累了,翻身睡在床内侧,拍了拍床边道:“过来睡吧。”见严子容犹豫的样子,他不悦地道:“你当我是色狼啊?我秦越要人还有得不到手的?几时强人所难过?”严子容一笑,觉得他自大得可爱,走过去睡在床边,秦越一手拖过被子盖住两人,一手却摸上了他小腹,严子容一惊拍开他手,只听他道:“唉,你干嘛又对我笑,害我心神不宁的。”严子容道:“你这人真正犯贱,难道要我以后一见你都横眉立目的?”秦越又咕哝几声,挨着他睡了。严子容戒备地躺了一会儿,终是疲累至极,沉入了梦乡。
被敲门声惊醒的时候,严子容发现自己被秦越搂在怀里,两个赤裸的身子紧紧地挨着,虽然非常温暖,但是……他用力一把推开秦越,听门上又被轻叩了几下,不急不徐,显是敲门的人教养很好。
秦越哼哼了两声,睁开眼来,不满地道:“你干什么?”严子容道:“有人敲门。”一边说,一边坐起身来四张望,手边没衣服,屋内也没可以遮挡之,正在尴尬,秦越却提高声音道:“进来吧。”
严子容一惊,眼看着门被推开了,不及细想,已缩身钻进了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门开,进来一个苗条的小小身影,原来是个小姑娘,大约只有十来岁,眉目如画,穿着一身淡粉色的衫子。
“哥哥,娘叫我送过来的。”小姑娘把手里的一堆衣物放在床边凳上,望了望床上的哥哥,关心地问道:“你身子不舒服么?这么晚还不起来?要不要我把饭送过来?”
严子容听她说话温柔细致,带着亲切的关心,直让人温暖到了心坎儿里去,不觉露出微笑,那小姑娘看了看他,礼貌地笑了笑,问道:“哥哥好。”严子容也笑道:“你好。”突然想起自己是跟秦越光着身子钻在一个被窝里,顿时窘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秦越笑眯眯地道:“木兰真好,哥哥没事,只不过为了照顾这个哥哥,累了一晚,所以起得迟了,你去告诉娘,我们这就出去吃饭。”
木兰应了,转身出去,细心地把门关好。
严子容一跃而起,扑到门边把门插上,这才回头急忙穿衣,秦越哈哈大笑,道:“你怕什么,一个小姑娘把你吓成这样。”严子容怒道:“她是个女孩子,你在她面前收敛点!”秦越奇道:“我怎么不收敛了?”严子容忽然想到其实秦越跟自己并没有什么暧昧事情,他妹妹年纪还小,当然也不可能知道这些,倒是自己多心了,顿时放松下来,又觉得懊恼,瞪了秦越一眼,催他赶紧起身,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薛飞,一想到云海山庄可能遇到的危急,严子容心急如焚。
秦越不急不忙地起了床,穿了衣,还刻意展示一下自己的好身材,见严子容完全心不在焉的样子,不高兴地道:“你怎么一点都不重视人家?”
严子容强忍着怒气道:“我真的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拜见薛前辈,请你快点带路,回头我再跟你说。”
秦越无奈,只得带他出门,穿过几竹林柳堤,来到一间竹室,道:“你在这里等着。”自已转身出去了。
严子容见这屋子完全是用原竹搭建而成,连其中的桌椅都是竹制,分外清雅,那竹子用得润了,泛着金黄的光泽,四收拾得一尘不染,墙上挂着几幅墨竹,笔意淋漓,倒是颇有气势。
正看着,脚步声细碎,有人进来,他回头一看,原来又是秦越的妹妹木兰,手里端着个细竹托盘,盛着几样清粥小菜,放在桌上,道:“您请用早饭。”
严子容在桌边坐了下来,放柔声音问道:“你是秦越的大妹妹么?”木兰微笑答道:“是,哥哥您贵姓?”严子容笑答:“我姓严。”木兰点头道:“严哥哥好。”严子容见她乖巧可爱,不由得非常喜欢,笑道:“不用这么客气,你爹娘在么?”木兰道:“娘在,爹爹出外诊病,要晚上才回来。”
严子容一怔,站了起来,道:“晚上才回来?”他急如星火,恨不得马上就见到到薛神医,木兰温柔地道:“严哥哥你别急,我哥哥去找他了,也许很快会回来,你先把饭吃了吧。”
严子容定了定神,坐下吃饭,见木兰坐在一边相陪,又问道:“你怎么不吃?”木兰道:“我跟妹妹们先吃过了。”严子容见天色已近晌午,知道自己起晚了,越发的脸红,埋头吃饭,木兰静静地坐在一边陪伴,严子容望着她温柔可爱的模样,心头涌起一股柔情,他从小离开了母亲,也没有姐妹,家世虽然显赫,受到的却是比常人更严格的教养,多年来不是刻苦练功,就是跟着薛乘龙在江湖奔波,接触的都是些复杂机谋,此时平心静气地坐在山谷竹屋中,吃着可口的家常便饭,边上还有个温柔可爱的小姑娘做陪,实是平生未有之事,不知不觉竟有几分陶醉。
饭后木兰收走了餐具,送上茶来,仍在一边相陪,严子容也不知道跟一个小姑娘应该说些什么话题,只问些她的生活起居,木兰温柔解意,年纪虽小,已看得出将来是个贤慧聪敏的女子,严子容望着她,心里忽然浮上了一个念头,自己都吓了一跳,忙岔开话题,问候她的母亲。木兰说起母亲话就多了,小小的脸上溢着笑容,越发的明丽。
秦越回来的时候,见严子容着迷地望着木兰,听她笑语如珠,他咳嗽了一声,木兰回过头来看见他,喜道:“哥哥你回来了,严哥哥等着急了呢。”
秦越道:“那里着急了,我看他是乐不思蜀了。”
严子容红了脸,木兰奇道:“乐不思蜀,严家哥哥不是有急事么?他要是不着急,在这里多住些日子,我可以多做些点心给他吃。”
秦越哈哈大笑,摸摸她头,让她去了,严子容待木兰走远,怒道:“你怎么乱说话!什么乐不思蜀!”
秦越笑道:“看不出你还挺心的,我妹妹才十岁你就在打她主意了。”
严子容怔了一下,满脸通红,气道:“快别乱说!你师父回来了么?”
秦越正色道:“你的来意我大概知道,不过这件事我们插不上手。”
严子容急道:“怎么插不上手?薛神医向来急公好义,如今情况紧急,他便不理会武林中人,难道连天宁公子的安危都不顾么?”
秦越望他一眼,道:“原来你连小主人的名字都知道了,不过没用,我师父管不了这事,小主人的安危不用你操心,早有安排。”
严子容奇道:“天宁也是你的小主人?”秦越含糊应了一声,又道:“云海山庄那边危险得紧,你先不要回去了,在这谷中住上几天,等事情结束了再回去。”
严子容跳起身来,怒道:“什么叫等事情结束了再回去?难道血魔要把庄中一百多名武林同道斩尽杀绝么?”
秦越注目看他,淡淡地道:“他是有这个计划。”
严子容恨恨地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劝阻?”
秦越不可思议地望着他,觉得他说了个天大的笑话,道:“我能阻止什么?主人的意旨是不可违拗的,连夫人都管不了他。”
严子容道:“那你师父呢?他也是血魔的手下么?”
秦越不满地道:“你别这么说话,我师父不是任何人的手下,血魔这个名字也不是你该叫的。”
“那你快带我去见你师父,武林盟上百条人命危在旦夕,他不能袖手旁观!”
秦越无奈地道:“他早有规矩,绝不给武林中人治病的,你不知道么?”
“这不是治病,这是救人!是阻止血魔继续伤天害理、草菅人命!”
秦越沉着脸看他,严子容还是头一见他这么认真,为他气势所摄,放缓了态度道:“现在不是计较个人恩怨的时候,二十多年前纵使武林盟有对不住血魔的地方,他也不该这样滥杀无辜,况且武林盟只是一时失察,暂且受困,中原武林势力何等庞大,单凭血魔一人之力,怎能撼得动中原武林根基,他这样残忍狠毒,不过是再一自掘坟墓而已!”
秦越静静思考了一瞬,抬头盯着严子容,道:“好吧,我带你去见我师父,至于他怎么决定,我就管不了了。”
严子容喜道:“好!快走!”
秦越心中有事,也不再跟他调笑,两人施展轻功,穿越山谷,来到谷边一石壁下,秦越在大石上推弄了几下,石壁上现出一道暗门,两人进入一个山洞,转折了许久,前面光线渐亮,来到一巨大的石室。
这石室的一侧通向山洞之外,被高大的竹林密密遮掩,洞中有石台石床,薛飞带着几名弟子正在为人治病,严子容见他竟用快刀剖开了病人的肚子,在其内探寻,惊得脸色煞白,屏住了呼吸。
秦越显是见得惯了,浑不当做一回事,轻轻推他坐在石凳上,静静等待。
严子容提心吊胆地远远望着,见薛飞气度沉稳,下手又快又准,几名弟子肃然协助,有条不紊地递上各种精巧的工具,室中便只有这轻微的器械声清脆回响,再无任何动静。
过不多时,薛飞施术完毕,命弟子将伤口缝合,自己到旁边净了手,坐在石台前书写一会,将药方交给弟子,命他们将病人抬走,这才回过头来望着秦越和严子容。
严子容忙上前行礼,薛飞淡淡地点了点头,也不说话,严子容恭恭敬敬地把来意说明一遍,薛飞冷冷地道:“武林中的事我不管。”
严子容早已有备,立即展开三寸不烂之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把这件事的严重性向他细细分析,言辞肯切,又担心着薛乘龙他们的境,急得几乎想要跪下求他,只是早就知道他的脾气,软硬不吃的,这才没有造。
薛飞神色不动,望着外面的天空,半晌才道:“这件事我不能管。”
严子容急道:“为什么?就算您受血魔节制,也不该是非不分,助纣为虐啊!”
薛飞猛地回头看他,严子容被他凌厉的目光震得心头狂跳,强自镇定着与他对视,目光坚定,毫不退缩。
薛飞看了他一会,目光渐渐缓和,道:“少年人意气风发,说话不知轻重,这件事我确实无法插手,你还是回去吧。凡事皆有天意,不是人力可以扭转。”
严子容怒道:“事在人为,怎能凭一句‘天意’就不管不顾?枉你被人称做‘万家生佛’,竟然见死不救!武林中这大浩劫牵连万千生命,你纵使行得千般善举,但岂不闻‘功过不相抵,福祸总相依’?血魔报复武林是因为他曾受害,而如今受他害的人,难道不会再报复于他?冤冤相报何时了,他造的罪孽,难道将来又要他的子孙后代来承担?您就算管不了血魔,那天宁公子呢?您也不管了吗?”
薛飞冷峻如冰的面色微微波动了一下,问道:“天宁公子怎么了?”
“他被囚在云海山庄的石牢里,饱受折磨,只怕也不久于人世了!”其实天宁虽然被囚,并未受到任何刑讯,严子容如此说法,只是想激起薛飞的愤慨。
果然薛飞猛地站了起来,焦躁地来回踱步,忽然又立住身形,抬头瞪着严子容,道:“不可能,主人早有安排,天宁公子不可能有任何危险。”
严子容冷冷地道:“天有不测风云,人力总有不可及之,您以为事情一定会按照血魔的计划进行吗?他的儿子宝贵,别人的生命难道是草芥么?这世上天理昭昭,疏而不漏,善恶终是要有报应的!”
薛飞鹰隼般的目光注视着他,良久才道:“你好大的胆子。”
严子容坦然道:“急公好义,侠之必为!”
薛飞不再理他,在室中踱来踱去,秦越一边观察师父的举止,一边对严子容吐了吐舌头,心想看不出容儿竟然有这般胆色,倒真值得钦佩。
29
薛飞思虑良久,转头对秦越道:“你先带严公子回去。”秦越应了一声,严子容忙问:“薛前辈可有什么善策?”薛飞淡淡地道:“不用你管。”说罢向石室另一侧走去,原来那里另有通道。
严子容见他背影消失,急得没做理会,秦越拉他一把,道:“走吧,回去听消息。”严子空奇道:“他去找人商量么?”秦越望他一眼,道:“人太机灵了也不好。”严子容心中有了指望,勉强定下神来,随他向回走,一边还在想着薛飞会去同谁商量,只是完全摸不着头绪。
绿竹谷的竹林已在这僻静山野间生长了千百年,密密层层,遮天蔽日。手指般的细芽渐萌发,碗口粗的巨竹老当益壮,翠叶森森,无风自凉,有潺潺的溪水蜿蜒其间,水气氤郁,无限清幽,好一派神仙境界。
靠近山壁边的竹林略稀疏些,正午的日光正透过林梢洒落下来,被纤密的枝叶切割细碎,如同洒开了一张金色的网,微风吹过,流光闪烁,万物生华。
高高低低的草木,披着浓浓淡淡的青衣,如同一幅巧夺天工的图画,小小的白烂漫地开放着,吐露淡淡芳华。
山壁上有一巨大的石穴,宛若天然石室,高达数丈,阔亦数丈,无门无扉,完全采取自然光线,通透清明,四壁俱是书籍,室中一个大大的石桌,桌前坐着一位面貌端丽的中年女子,正在凝神思考,少倾,运笔如飞,不多时已写了数页文字。
终于,她写完了很长一段,又翻回数页开始细细审视,不时修改增删,有时凝神思考,有时逐字推敲,如是反复数,才重新取过一叠白笺,工笔誊抄,等她终于放下笔来,抬头望向外面的竹林时,日影已经西斜了。
她微微一笑,温和的容色令人心旷神怡,回过头来,却见到薛飞正恭恭敬敬地跪坐在一边的蒲团上,健硕笔直的身子仿佛一座铁塔,即便坐着,也如顶天立地一般。
“你来啦。”温雅的声音如山间流水,清澈温润。
“夫人,您辛苦了,这的研究可还合您心意?”薛飞恭敬地问道,眼睛垂下去望着她脚边的土地。
“是的,非常满意。你的医术这几年确实进境神速,说是直比华佗也不为过。”
“哪里,都是您教导有方,我只是沿着夫人所指的明路走过而已。”
“你不必过谦,其实每个人的天赋不同,我虽然可以想到,却无法做到,而你则擅长行动,空想如果得不到实践,永远只是空想,如同镜水月,不可捉摸,只有你,把这些设想变成了事实,救死扶伤,功德无量啊。”
“夫人您过奖了!”薛飞跪坐着,低低地俯下身去,感激地道:“如果没有夫人,绝没有今日的薛飞。”
“起来吧,早跟你说过,不必拘礼。”夫人温雅的声音亲切如故,上前两步,扶起了薛飞,又道:“你能有今日的成就,完全是自己努力的结果,我只不过在你困难的时候给予了一点帮助而已。”
薛飞抬起头,虎目中微有泪光,沉声道:“夫人对薛飞恩同再造,薛飞有生之年绝不敢忘。”夫人望着他微微一笑,也不再说,回身去整理石案上的文稿。
“夫人,有一件事,我知道您不一定想听,可不得不说。”薛飞犹豫着开口,声音有点僵硬。
“什么事?”
“主人他……他还是一意孤行。”
夫人的背影僵了一下,缓缓坐在石凳上,半晌,叹息了一声,轻轻问道:“他终于还是去了么?”
“是的,而且……把小主人也带去了。”
“天宁?”夫人回过头来,脸色微白,问道:“天宁现在哪里?”
“云海山庄。”薛飞停了一下才道:“听说是被关进了石牢。”
夫人猛地站了起来,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薛飞吃了一惊,忙道:“您放心,主人必有安排,小主人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夫人一手抚住心口,惨淡的容色令人忧心,半晌才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薛飞无语,夫人停了好一阵,才轻轻地道:“他总是放不下。”摇了摇头,伤心地道:“二十多年了,无论我怎样开解,他总是不肯放下恨,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她忧虑的目光望向摇曳的竹林,黄昏将至,微微的冷风袭来,竹枝发出轻微的呜咽之声,流金般的斜晖淡淡地拖在细洁的沙土地上,透出一股沉默的清冷。
“夫人?”薛飞见她怔怔出神了良久,忍不住轻唤她一声,道:“主人做事自然有他的主张,我从来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是今天我听到一个年轻人对我说了一句话,却很惊心。”
夫人回过头来望他,问道:“什么话?”
“功过不相抵,福祸总相依。”
“功过不相抵,福祸总相依?”夫人缓缓地念了一遍,点漆般的眼眸专注地望着他,问道:“你对这句话有何解释?”
“夫人,我们十多年来尽心竭力地救死扶伤,确实活人无数,可算是‘功’;但主人这几年来在中原大开杀戒,搅乱武林,这,只怕就是‘过’,功过不相抵,无论咱们做了多少善事,也不可能完全抵消主人的戾气。”他坚持着说到这里,已是脸色惨白,痛苦地望着夫人伤心的神色,勉强接下去说道:“福祸总相依,大约是说福和祸是常常相伴而生的,不知惜福,便会生祸。”他垂下头去,泣道:“夫人,也许您应该劝劝主人,收回成命,不要再妄开杀戳,顺天者昌,逆天者亡,要为小主人积福啊!”
夫人闭上眼睛,泪水缓缓滑落下来,扑簌簌落在衣襟,良久才道:“你说得很是,我一味地迁就他,竟是纵他为恶了,他……他实在不该回来中原。”哭了一会儿,她睁开眼来,看到薛飞焦急的神色,又问:“天宁呢?他有没有受到伤害?”
薛飞道:“应该没有,主人一定会妥善安排,不可能让人伤害到他,不过事有不可预测,小主人陷身在那样险恶的境地,无论如何不是上策。云海山庄的石牢在地下,阴寒至极,小主人秉赋至阴,在那样的地方呆久了,难免会受到侵害,还是及早把他救出来为好。”
夫人思考了一阵,问道:“这消息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有一个少年赶来送信,他是腾龙堡少堡主薛乘龙的手下,名叫严子容,是个挺有胆色的孩子。”
夫人沉吟了一会,道:“这么说薛大公子早知道你和天宁的关系了?”
薛飞道:“应该是。”又道:“武林盟权柄之中,也就薛家还算刚正清白,薛宋虽然热衷于权势,为人倒不险恶,他的儿子也是小一辈中少有的出类拔萃之人,手下的消息相当灵通,几可比拟主人手下的暗影。”
夫人点了点头,道:“他肯令人来向你送信,便是对天宁存有善心,我们不可曲解了他的好意。”缓缓踱转了一圈,抬头道:“你去把小三小四叫来,我要问问他们最近发生的事。”
薛飞领命而去,夫人心事重重地在石案边坐了下来,这数月来她与薛飞共同研究医术,修订了数十种古方,编著了新的医书,承前启后,为今后普济世人垫定了坚实的基础。只是,没想到在这数月之间,外界竟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
她喃喃地念着那句“功过不相抵,福祸总相依”,缓缓地又落下泪来,走到石壁边供着的白衣观音像前,跪倒行礼,默默地在心中祝祷,希望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能够点化那个人,化解他心中的积怨……即使不为他,也要为他的儿子、她的儿子,纯洁无邪的天宁积善祈福!
谢靖泽现在是坐困愁城,费了无数心血设计陷阱,满心欢喜地等血魔上勾,谁知风云突变,血魔先下手为强,竟然反过来用毒阵包围了山庄,大有将这一百多名武林精英一网打尽的势头!
情势如此险恶,十余日来他与各派掌门想尽了方法都无法突出毒阵,白白损失了十余名手下。更令人胆寒的是,血魔并不急于杀人,而是每日只杀一人,不多也不少,直如在玩猫捉老鼠一般,令人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血魔在暗,他们在明,完全没有直接的拼斗的机会,空有高强的武功,却打不到敌人半点影子,真让人满腔的郁愤远发泄!
至于天宁,刚开始的时候他是想用天宁为饵,诱血魔上勾,后来则是势如骑虎,既不能杀他,也不能放他,想再以他为要挟,血魔却绝不露面,对他多发出的各种要求置之不理,似乎完全不在乎儿子的死活。但谢靖泽知道,事实根本不可能这样,血魔对天宁的钟爱,绝不会比他对自己长子谢辰风的钟爱少。
天宁!就是他害死了辰风!谢靖泽咬牙切齿地想着,冷酷的眼神盯在空白的墙上,如果此时有人在那墙上,只怕早被刺得千疮百孔了!
自谢辰风被杀,已经十天了,他一直没对天宁动手,一方面是因为天宁身系庄内百余条人命,他不敢轻举妄动,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早已看出薛乘龙对天宁存着异乎寻常的关心。哼!那个看起来毫无瑕疵的薛大公子,照样逃不脱美色的诱惑!只是他比辰风沉,没有把这迷恋表现得那么明显而已。
想到从来一本正经、为武林表率的薛宋,谢靖泽就牙根直痒,他们二人年纪相当、资历相若,武功不分伯仲,在武林中的声望却大有差别,不就因为薛宋向来沽名钓誉,一幅光明磊落的大侠模样,且又有一个出色的儿子么?谢靖泽对薛宋明褒暗贬,争斗已久,始终无法占据上风,此时碰上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怎能不好好利用?长子被杀之仇,绝不能不报,而顺便把薛乘龙除去,再打碎薛宋的骄傲,则更是他极欲达到的目的。
为此,他破例允许薛乘龙日日前去探望天宁,并且在他进去的时候,不许任何下属跟随,这明着是给薛乘龙大开方便之门,实则是存心要陷他于不义之地――没有任何旁证,薛乘龙无论与天宁有无暧昧都解释不清!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薛乘龙虽然天天看望天宁,却并没有被美色所迷,也未及于乱。谢靖泽故意在薛乘龙来的时候把自己的人都调开,不让任何人前去打扰,然而薛乘龙一连多日都邀南山散翁、叶迦大师以及柯承谨等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同行,天宁不爱与人接触,其他人便只是来到天宁所在石室的门口等待,薛乘龙自去为天宁渡气暖身,查看他有无异样,然后便全身而退。
谢靖泽先还道他定是顾着面子不敢有私,后来有几借故派人叫走了陪伴他的人,另派手下暗中监视,谁知薛乘龙竟依然故我,不欺暗室,没有任何越轨的行径,让谢靖泽惊佩之余,又非常地恼恨。
第十一天上,他再也忍耐不住,命人将天宁从石牢带出,并在庄门口立起了木架,欲将天宁绑在上头施刑,逼血魔露面。
薛乘龙赶到的时候,天宁正被两个人按着往木桩上绑,他几曾受过这种折辱,又惊又气,脸色惨白。
“谢掌门,请问这是怎么回事?”薛乘龙心中愤怒,面上却尽力保持平静。
谢靖泽傲然道:“血魔如此嚣张,再不给他点颜色看看,难道要让这百余名武林同道坐以待毙不成?!”
这十日来庄中已死了十人,再加上闯毒阵丧命的那十多人,大家再也沉不住气,对血魔恨入骨髓,因此谢靖泽此举,竟无一人反对。
谢靖泽微一颌首,铁旗门的一名堂主跳了出来,一挥手中的长鞭,劲风闪动,“啪”的一声脆响。那鞭乃牛筋所制,浸熟了桐油,在阳光下竟闪闪发亮,微一抖动,如灵蛇一般,转折如意。他有意示威,先向旁边的大树上抽了两鞭,轻轻巧巧地打断了两根茶杯口粗的树枝,而树身几乎没有摇动,连叶子也没落下几片。
天宁屏住呼吸,不敢想象那鞭子会落在自己身上,望着四周密密麻麻的人群,被上百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觉得无法忍受,厌恶地闭上了眼睛。
叶迦大师也赶到了,见此情景,心中不忍,宣了一声佛号,对谢靖泽道:“谢掌门,这孩子身体虚弱,怎禁得起这样的刑罚?况且为恶的并不是他,咱们这样对付一个毫无武功的少年,传扬出去,可要受天下人耻笑。”
南山散翁亦表赞同,谢靖泽冷笑一声道:“他受不得伤害,那其他的人呢?武林盟连日来损失了多少英才,难道都是该死的不成?!”此言一出,门下有人遇害的门派立时哄然,愤慨地要求立即死天宁,再跟血魔决一死战!天天这么被动地挨打,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被暗杀,任谁也不可能再冷静下来,谁知道下一个死的会不会是自己?这份慢慢的煎熬,可比真刀真枪的打斗更加使人精疲力竭。
薛乘龙刚要再说,谢靖泽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向那铁旗门堂主使个眼色,那人立即挥起皮鞭,长长的鞭梢在半空打了个呼哨,带着凌厉的劲风直扑下去,眼见着要落在那那纤细美丽的少年身上,有心中不忍者闭上了眼睛,却并未听到天宁的惨叫。
咦?再看时,却见那名堂主扔了鞭子,佝偻着身子发抖,双膝下弯,口中“嗬嗬”嘶叫,支持不住地跪倒在天宁面前,勉强挣扎了几下,瘫在地上抽搐,片刻间全身发黑,竟然一命呜呼了!
一片死寂!
没有任何人出手,也没有发现任何暗器,现场有上百人围观,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敢于冒犯天宁的人瞬间死去!这、这简直……
所有的人呆若木鸡,不可置信地望着地上僵硬的尸体,薛乘龙心念电转,已明白这在场众人中,定有血魔的奸细!
叶迦大师惊讶地上前查验,却也只能验出是中毒身亡,但如何中的毒?此人全身无伤,连一点血痕都没有,不像是中了暗器,而且如果有人用暗器,现场上百名武林盟各派高手,怎能全无察觉?
难道真的是神迹?
人们望向天宁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与疏离,仿佛他是不可理解的恶魔一般,有人嘶声喊道:“魔鬼!魔鬼!烧死他!!”渐渐的这种声音噪杂起来,群情激奋,叫嚣着要把天宁纵火烧死,叶迦大师猛地宣一声佛号,运上了少林“狮子吼”的内功,震得众人心神一颤,慢慢静了下来。
叶迦大师道:“鬼神之说,子虚乌有,这人是中毒身亡,至于是何人下毒,我们必须严加查。”
有人鼓噪道:“那得查到什么时候?”
“难道要我们都死绝了才查得出吗?”
“杀了血魔的儿子,跟他拼了!”
“我们绝不能束手待毙!”
薛乘龙朗声道:“连日来是何人在庄中下毒,我们已经调查出了眉目,绝不允许他再肆行恶,请大家拭目以待。目前最重要的,是大家放弃门派隔阂,同心协力,对抗血魔,大敌当前,如果咱们人心不齐,岂不恰好落入了血魔的诡计,瓦解了我们武林盟的斗志!”
众人见他气度沉稳,从容不迫,先自信了三分,一些素与薛乘龙交好的武林同道乘机赞同,大家渐渐地定下心来,再敌忾同仇。
谢靖泽冷眼旁观,见薛乘龙年纪轻轻,已颇有大将风范,变不惊,遇事不乱,言语动人,沉稳自信,实乃人中龙凤,不由得心惊,暗想:看他如此做为,假以时日,只怕才能不在乃父之下!他心中不自禁地又羡又妒,再想到自己的儿子,心浮气燥,好色强横,虽然自己也曾费无数心血栽培他,却哪里及得上薛乘龙一半?想到英年早逝的爱子,牙间涌起一股血腥之气。
他终是枭雄之心,强抑了愤懑,从容地地平息了事态,命人将天宁暂时押回石牢看守,又命人向庄外射出书信,写明只要庄中再有一人毙命,他便斩断天宁一臂,死两人斩两臂,死四人,便四肢俱斩!
书信被射向庄外一棵大树,一名黑衣人闪身从树后出来,将那信连箭拔起,转身又隐匿不见了。
3-31
叶迦大师闭目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乘龙,你袖里乾坤的功夫又长进了啊。”
薛乘龙恭敬地道:“多谢大师夸奖,乘龙这点微末本领,还得勤加练习。”白天在庄口,眼看着天宁要受鞭打,薛乘龙忍耐不住,用袖里乾坤的功夫发射了钢针,打中那名行刑堂主的手腕,迫使他扔了鞭子,不承想事有凑巧,竟另有人给他下了剧毒,取了他性命。
叶迦大师验尸的时候,已看出了那人腕上伤痕,只是他不愿暴露薛乘龙,为他隐瞒了下来,薛乘龙自然知道瞒不过大师的法眼,因此干脆直认不讳。
“唉,你啊!”叶迦大师叹了口气,道:“你对天宁的关心已经有些超越了。”
薛乘龙沉默不语,叶迦大师又道:“天宁这孩子虽然体质较弱,心智可不弱,你不要过于小看他。而且他的身份……”
薛乘龙无语,天宁的聪慧他早已知道,他的身份他更是清楚,可是每当想到那个皎皎如明月般的少年,心里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牵挂,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想到这里,他悚然一惊,暗想:难道自己对他的感觉……已经是……他背上冒出了泠汗,垂下头去,不敢看叶迦大师悲悯的眼神。
谢靖泽一边精心擦拭自己随身的飞雪剑,一边听着手下的禀报。
“叶迦大师又检验过了尸体,原来安堂主身上无伤,却中毒而死,是中了暗器。”
“什么暗器?”
“一种细如牛毛的毒针,是用机括发出的,因为针身过于细小,所以几乎没有破空之声,极难被人发现,射中的地方是眼睛,死者立即闭上了眼睛,所以从外表看,没有任何伤口。”
“他的手呢?”
“手?”
“眼睛受伤并不会使他脱手扔掉皮鞭,他腕上一定也受了伤。”
“叶迦大师并没有说。”
“哼!这个老贼秃,竟然包庇姓薛的小子!”
“掌门,您是说……”
“薛家的袖里乾坤不是浪得虚名,要想人不知鬼不觉地打落安堂主的鞭子,当时在场的只有两三个人可以做到,而嫌疑最大的,只有薛乘龙。”
“掌门英明!”
“可我们没有实际的证据,叶迦那老和尚肯定会替薛乘龙遮掩,消灭了罪证。”谢靖泽持剑虚虚劈,隐隐竟有风雷之声,那手下赞佩地道:“掌门的内功进境神速,放眼当今武林,在剑术上能与掌门一决高下的恐怕没有几个。”
谢靖泽哼了一声,收起剑,又问:“下面的人都有什么议论?”
那人细细回禀,谢靖泽在各都有眼线,山庄中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听了半晌,他忽然问道:“有没有人对血魔的儿子感兴趣?”
那人一怔,问道:“您的意思是……”
“哼,当初武林中不是有传言么,‘得天鹰者得天下’,现在你可以暗地里散布一下,改成‘得天宁者得天下’。”
“是!”
“就说天宁身系西域宝藏的秘密,得之者富甲天下,而且由于天宁身体虚弱,不能练武,血魔的绝世武功也会落在得到天宁之人的手上。”
“是!”那手下敬畏地望着谢靖泽,富可敌国的宝藏、盖世无双的武功,任谁能够抵挡这种诱惑?
“哼,我倒要看看,血魔怎么保得住他的宝贝儿子!”谢靖泽慢慢地说道,声音里是毫不犹豫的刻毒。
天宁昏昏沉沉地躺着,今天薛乘龙还没有来,他感觉到石牢中的阴寒正慢慢侵蚀着自己的身体,仿佛这巨大的山正在从四面八方压过来,挤得人气也透不过来。
突然他感觉有人来到身边,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睁眼一看,却不是薛乘龙,而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
“你是谁?”天宁问道,直觉地并不讨厌他,虽然这个人正直直地盯着他看。
那人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低声道:“你叫天宁?我是柯承谨。”
天宁怔了一下,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长得真像你父亲。”柯承谨道,眼眶微红,又道:“也像你母亲。”
天宁垂下眼睛,向被中缩了一点,柯承谨却伸手把他从被中抱了出来,天宁没有挣扎,任他将自己抱在怀里,一手按在后心输入真气。
柯承谨的手很温暖,他的真气也很温和,与薛乘龙不大一样,天宁没有睁眼,一言不发。柯承谨助他行功一周天,摸摸他的手温暖起来了,才将他放回被中,小心地为他掖好被角,又怔怔地望着他看。
“乘龙这几天不能来看你,我会每天来的。”
天宁闭着眼睛,便似没有听到。
“可怜的孩子。”柯承谨声音有点哽咽,轻轻抚摸天宁的头发,守着他坐了许久才走。其实这些日子他天天都要来看天宁,但从来不肯进入石室,只是远远地守望他。
天宁还是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着。
第二天又是柯承谨来帮天宁运气活血,而薛乘龙并未露面。
第三天柯承谨来的时候,天宁正想问他薛乘龙为什么不来,却见柯承谨面色惊慌,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快步走出石室,沿着外边的走廊转了几个弯,突然前面火光闪动,脚步声杂踏,数人正朝这边走来,柯承谨忙抱着天宁向后退去,藏在一转角的阴暗,待那些人过去,他施展轻功飞快地穿过走廊,沿盘旋的石梯向石牢更走去。
底层的石洞更加阴寒,一片黑暗,柯承谨却似乎对此地颇为熟悉,在黑暗中转了几个弯,来到一石壁前,伸手摸索着,一声低沉的轻响过后,壁上现出一个半人高的洞口,柯承谨扶着天宁钻进洞去,回手合上了机关。
洞内狭窄,伸手不见五指,柯承谨牵着天宁的手,缓缓摸索着走了好长一段,周围渐渐宽敞起来,柯承谨放开天宁的手,取出火折晃亮,点起自己带来的一支蜡烛。
昏黄的光晕淡淡地照亮了四周,天宁转头看去,原来是一个巨大的石穴,洞顶有奇形怪状的钟乳石悬挂下来,地面上石笋,看样子这里是一个天然生成的石洞。
他回过头来,见柯承谨正专注地盯着自己,便恭恭敬敬地拜倒在地,行了一个礼,却不说话。
柯承谨放下蜡烛,扶他起来,眼泪扑簌簌滚下,道:“好孩子,你……”
天宁轻轻挣脱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柯承谨见他疏离的样子,心下难过,泣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我是你舅舅啊!你娘好么?”
天宁点了点头,垂下眼睛。
柯承谨问道:“为什么不跟我说话?”见天宁为难的面色,又问:“是你爹爹不许么?”
天宁点了点头,抬起碧莹莹的眸子望他,柯承谨心下一痛,低声道:“他还是那样恨我!”
天宁不说话,淡淡地看着他,柯承谨出神地望了他一会儿,转过眼去看着一边的石笋,喃喃地道:“他恨我……他恨我……他当然会恨我……”眼泪缓缓地爬过脸颊,他强自抑制了一会,终于坐倒在一块大石上,双手捂住脸,失声啜泣。
烛光摇曳,石穴中一片凄清,柯承谨哭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天宁,他一身雪白的衣衫,在这昏暗的石洞中,愈发显得纤尘不染,绝美的面容,碧绿的眼眸,这……这不正是他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个人么?
柯承谨泪流满面,一时心神恍惚,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天宁走过去,伸手把他抱在怀里,叫道:“天鹰,天鹰,你又回来了,你不生我气了么?”
天宁吃了一惊,想要推开他,不料柯承谨双臂如铁,紧紧把他抱在怀中,勒得他几乎气也喘不上来,柯承谨喃喃地道:“不要走,不要走,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你亲口答应过的,不要离开我!”
天宁用力挣扎,柯承谨扶起他的脸来看,目光中竟有千种柔情、百般不舍,叹息般低低地道:“天鹰,我们一起去天山骑马,好吗?你不是说过么,天山上有海,骑着马儿穿行其间,如同在天堂一般快乐。”
天宁听他这话竟有些神智不清,害怕起来,用力推他,却推不开,柯承谨凝望着他玉雕般精致的面貌,碧海一样不见底的眼眸,一时意乱情迷,竟将他当作了他的父亲天鹰,俯嘴便去亲吻,天宁惊恐地拼命挣扎,柯承谨温柔地挟制住他,一边叫着:“天鹰,天鹰。”一边低头亲吻,从他柔嫩的面颊、挺直的鼻梁,滑向那精巧的薄唇,天宁大骇,猛地大叫:“舅舅!舅舅!”
柯承谨浑身一颤,停下了动作,疑惑地望着天宁,天宁又叫:“舅舅,我是天宁,我父亲不在这里。”
柯承谨眼神蓦地清明,刹那间身上冒出一层冷汗,一把推开了天宁,踉跄着后退两步,颤声道:“天宁?”
“我是天宁,不是我父亲。”天宁定下神来,站直了身体,冷冷地瞧着他。
柯承谨如遭雷击,痴痴呆呆地望着他,面如死灰。
天宁见他如此,心中不忍,放缓了口气道:“我娘经常跟我讲起你们小时候的故事,她说您是她最尊敬的兄长,一直对她非常好。”
柯承谨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终于清醒过来,想到刚才竟险些对自己的甥儿不轨,羞愧无地,转过头去望着阴沉的石壁,良久才能出声,问道:“你娘身体好么?”
“好。”天宁恭敬地回答,小心翼翼地看他脸色。
柯承谨又转过身来看他,目光中充满怜惜,天宁静静地回视着他,两人默默地对视良久,柯承谨终于叹息了一声,道:“我得到消息,庄中有人要对你不轨,所以赶来救你。”
这几天庄中颇不安宁,虽然再没有人突然死去,但流言纷纭,都在传说得到天宁之人,便如得到天下,血魔疼爱儿子,将把绝世武功及西域宝藏一并传授!
多么惊人的消息,多么动人心魄!
早有不少人对天宁的美貌垂涎,又有一些人对西域的宝藏念念不忘,真正能够置身事外的,只怕十成中不到两成,天宁一下子又成了众矢之的!武林中人大多毕生都在追求武功与金钱这两样宝物,更别说天宁具有绝世的美貌,即便没有武功与宝藏,单只能够拥有他这个人,便已是人间无可匹敌的艳福了!天宁的美丽,已经超越了性别,便如珍贵至极的美玉,世所罕见,魅力无穷,使人不由自主就想要将他据为己有。
薛乘龙惊怒不已,想查出这流言的出,但众说纷纭,却没个头绪,三人市虎,假话说了千遍也成真理了,被迷了心窍的那些人,哪里还能辨得出这传言的真伪?薛乘龙无法,只得充分运用自己腾龙堡少堡主的地位,拉拢或安抚住一部分人,再弹压另一些心怀不轨者,一时间分不出身来看顾天宁,只得交给柯承谨。柯承谨对天宁的态度非常可疑,他与天宁究竟有何瓜葛薛乘龙还猜测不透,但却有十成的把握他不会伤害天宁。
听了柯承谨这话,天宁并不惊奇,只问:“你能送我出去么?”
柯承谨道:“你出去以后怎么办?”
天宁道:“我要劝父亲不再杀人。”这些日子薛乘龙日日对他说起父亲的做为,听到父亲竟然杀死了那么多人,天宁心中非常难过。母亲教导他积德祈福,从小就不许他杀生,多年下来已成习惯,这几个月来父亲对他的教育却恰好相反,说得罪他的人都死有余辜,完全不值得重视,他并不真正理解,却肯听从父亲的话,性子就有些霸道起来。前些日子他一时气愤,命人杀死了谢辰风,但真的看到他喷血而死的时候,震憾还是太大,不由得后悔起来。
原本天宁对正常的是非观念非常淡薄,因为他一直以来的生活几乎不需要考虑这些情况,现在经过薛乘龙的耐心教导,慢慢明白了父亲的行为也有不妥之,给许多人造成了无可挽回的伤害,他觉得很难过,渐渐兴起了劝阻的念头,希望父亲不要再继续害人。
他一直以来受到父母及众人无微不至的关怀爱护,在充满了爱的环境下自由成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明朗的情感,他喜欢别人崇敬他、爱他,也喜欢看到光明的世界、幸福的人们,从前为信徒们赐福的时候,看着他们感激涕零的样子,心中很满足,而父亲所教的行为,却使他的心灵很不安,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忧伤。
薛乘龙不止一对他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不想受到伤害,就不应该伤害别人,天宁听得多了,也觉得有理,如果父亲能够像母亲那样,温柔慈悲,该多么好啊!
天宁非常想念母亲,非常渴望她那温暖的怀抱,他再也不想在这污浊的世间孤单害怕,想快点回到母亲身边去!
“我想念母亲,我要回家。”天宁不擅做伪,心里这样想,就这样说了出来,眼圈有点发红。柯承谨见他大大的眼睛里泛上泪,心下怜惜,道:“好,我送你出去。”怕他畏寒,除下自己外衣给他穿上,这才一手拿起蜡烛,另一手拉着天宁的手,向外走去。
山洞曲折,走了许久才到尽头,柯承谨开了机关,带天宁从一个洞口钻了出去,外面又是一个较浅的山洞,微弱的天光透射进来,原来已是入夜,星满天。
柯承谨道:“这里已经出了云海山庄,只不知你父亲在哪里,我好送你过去。”
天宁问道:“我那几名护从呢?”
柯承谨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当日谢辰风丧命,谢靖泽迫于无奈不能杀天宁,对那几名西域护卫却没什么好顾忌的,当天就用残忍的方法都死了。
天宁见他脸色,心中已经明白,谢辰风死时,他便已后悔,现在更是痛悔不已,那些护卫都服侍他多年,来中原以后更是朝夕不离,如今只因他一念之差,竟全然部遇害,天宁脸色惨白,流下了悔恨的泪水,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杀人了!
柯承谨劝慰他一会儿,又问起他父亲的所在,天宁也不知道,柯承谨只好带他向外走去,想先离开这事非之地再说。
一出山洞,柯承谨大吃一惊,洞外暗沉沉地围了一圈子人,俱是黑衣蒙面,肃然而立,寂静无声。
柯承谨心中惶急,忙把天宁护在身后,喝道:“什么人!”
无人答他,柯承谨护着天宁向山洞退去,突然听到身后有声响,忙回头一看,竟是十来个人鱼贯而出,看来跟他们一样,是从山庄内的地道出来的。
柯承谨心念电转,想不透为什么会这样,看这些人的衣着,俱是山庄地牢内的守卫,难道他和天宁的行踪被人发现了,庄中的人追到了这里?
却见那些人合手当胸,躬身向天宁行礼,然后伸手到脸上一揭,顿时面貌都变了样,原来都带了人皮面具。天宁吁了口气,喜道:“原来是你们!”
柯承谨惊疑不定地望着他们,见这些人之后,又有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人从洞中出来,五官端正,气质沉稳,乍一看极是普通,只一双眸子晶莹温润,光华内敛,显是内功已经相当厚。
“雷楚东。”天宁微笑着叫他,雷楚东眼睛一亮,微露笑意,道:“你还记得我。”
天宁道:“当然,你是我的朋友。”
雷楚东感激地道:“是,希望我能永远做你忠实的朋友。”
其余众人都笑眯眯地望着天宁,天宁兴奋地道:“原来是你们在暗中保护我,我很高兴。”那些人得他赞许,都感激地俯下身去,行礼,柯承谨见众人视天宁如神祗一般,微觉惊讶,又暗暗地替他高兴,正想问是怎么回事,突然树林中火光亮起,一小群人闪了出来,柯承谨定睛一看,脸色大变,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只见两名黑肤白衣的昆仑奴抬着一张锦椅,椅上一人白衣胜雪,面如美玉,一双碧油油的眼睛寒光隐隐,却不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么?
柯承谨屏住了呼吸,贪婪地望着那人,眼睛一眨也舍不得眨,似乎想把他的全部形容,都牢牢地印到脑海里去!
“别来无恙?”血魔谈笑自若,柯承谨却打了个寒战,顿时清醒过来,再细看他时,惊讶地问道:“你……你的腿……”
血魔淡淡地道:“废了,你难道忘了吗?二十三年了。”
柯承谨觉得喘不上气来,眼前浮起一片泪光,伸手揪住自己的衣襟,泣不成声。
天宁没想到他会当着这么多人哭泣,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血魔眼中本来寒光隐隐,见他如此,沉下了脸色,良久,叹息一声,道:“巴拉姆,你过来。”
天宁听话地走过去,跪在父亲脚边,执起他的手亲吻,隔了这么久才又见到亲爱的父亲,他心中欢喜不禁,伸手抱住了他,将脸埋在他怀里。
血魔怜爱地抱住他,温存了一会儿,才道:“你受委屈了,咱们走吧。”
天宁回头望了望浑身颤抖着哭泣的柯承谨,道:“舅舅他……”
血魔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道:“他跟你没有关系,走吧。”
柯承谨叫道:“天鹰!”
血魔冷冷地瞟他一眼,道:“天鹰早就死了,在这里的是血魔!”
柯承谨痛苦地望着他,嗫嚅了几,终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看着他们离开,那白色的身影转瞬间没入了黑暗,他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失声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扶他起来,他浑浑噩噩地抬起头,发现扶他的人是雷楚东,转目四顾,血魔的手下已经走得一个不剩。
雷楚东行事素来低调,这来到云海山庄也是一直保持缄默,所以柯承谨几乎没有注意到他,没想到在这关键时刻他会挺身而出救助天宁,而且……
“你怎么知道这密道?”柯承谨疑惑地问道。
“我并不知道,只是跟着你们,所以才从这里出来。”雷楚东淡淡地道,见柯承谨疑虑的目光,便道:“我一直在暗中保护天宁公子。”
“你?一直暗中保护天宁?”柯承谨疑虑更甚,难道雷楚东早就是血魔的手下?
雷楚东见他神色,知他误会了,便道:“从前机缘巧合,我曾救过天宁公子一,后来天鹰先生又有恩于我,所以我答应他保护天宁公子。”
原来当日雷楚东仗义救下天宁,血魔对他大有好感,对他进行了详细的调查,知他素来不重视财帛,便没有像往常似的以金珠酬谢。他们查到雷楚东是神剑门后人,神剑门近百年前与魔教决战时失落了镇派之宝龙吟剑和龙吟剑谱,其后神剑门日渐式微,传到雷楚东这一代时,几乎被武林遗忘。
血魔派人细细查访,终于找到了龙吟剑和剑谱,送还给雷楚东。雷楚东大为感激,请求为他做些事情以图回报,血魔便要求他保护天宁,言明只要天宁在中原一天,雷楚东便需保护他一天。雷楚东对天宁甚有好感,又感激血魔还剑之德,当即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柯天谨转头又看看血魔消失的方向,暗暗叹息一声,心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即使如天鹰这般人物,也免不了对爱子牵肠挂肚,想方设法保他平安。
怔了一会儿,想到天宁既去,云海山庄失去了最后的凭籍,再无法与血血魔相抗,只怕他不日便会发难,又惶恐起来,他固然不愿见天宁受到伤害,可更不忍中原武林这上百人遭遇灭顶之灾。
雷楚东道:“走吧。”
“去哪里?”柯承谨愁肠百结,左右为难,一时想不出下一步该怎么办。
“先回庄里去。”
柯承谨惊讶地望着他,问道:“你不跟他们一起走么?”
雷楚东淡淡地道:“我只是负责保护天宁公子,他已经安全回到父亲的身边,我的责任便已了结,如今中原武林遇到重大危机,我岂能袖手旁观。”说罢回身向密道走去。
柯承谨这才明白原来他只是为了遵守诺言而保护天宁,责任一完,便又回归中原武人的身份,该和血魔对峙的时候,寸步不会退让。他心中既感且佩,跟着雷楚东穿越密道回到了石牢,两人细听里面没有人声,这才打开机关,施展轻功穿越数层通道,来到顶层。
柯承谨见牢中竟然无人把守,一路上所见的石壁上焦黑,弥漫着浓烈的烟火气,吃惊地小声问道:“怎么回事?”
雷楚东道:“你们逃走以后,我在这里纵了火。”火势一起,烧毁了牢中的一切,连天宁所在的牢室亦被焚毁,湮灭了一切证据。
石牢已毁,门户大开,只远远的有几个庄丁看守,自然难不住他们,二人轻轻巧巧地避开看守,回到柯承谨所住的小院,室中却有灯光,从门缝中一张,原来是叶迦大师与与薛乘龙正在对弈。
雷楚东向柯承谨使个眼色,示意自己先走了,柯承谨却出声道:“先不要走,我有事跟你们说。”
门开,薛乘龙含笑拱手,道:“雷兄,辛苦!”
雷楚东拱手为礼,也不客气。先前他暗中护卫天宁的时候,便知薛乘龙对天宁多有照拂,最近他又使计将混在庄中的数名血魔密探逐一调到石牢做看守,既保证了天宁的安全,又阻止了他们继续为血魔效力,不动声色就控制住了局面,端的是好心计、好手段。
柯承谨进屋向叶迦大师问了好,自顾坐下,又问道:“乘龙,谢靖泽那里怎样了?”石牢突然起火,天宁失踪,谢靖泽岂能善罢甘休。
薛乘龙道:“谢盟主正在召集武林大会,商议明日与血魔决一死战,却故意没有通知我和叶迦大师。”原来谢靖泽得知天宁失踪,立即怀疑到薛乘龙,可他当时一直是跟谢靖泽他们在一起,他的手下亦无一人涉及此事,抓不到他任何把柄。
不过谢靖泽知他城府颇,虽然表面上找不到证据,但事实定与他脱不了干系,于是一气之下,故意将他晾了起来,召集各派共商对策,却把薛乘龙排除在外。叶迦大师向来不理俗事,自然也不会去。至于柯承谨,在武林中的名声一向是温和怯懦,几乎从来没有出头露面的时候,谢靖泽一时倒没怀疑到他。
柯承谨低头沉思了一下,问薛乘龙道:“你早知道那些人是天鹰的手下?”随他们逃出密道的那些人都在石牢中做看守,绝不可能是由血魔安排的。
薛乘龙道:“慢慢才查出来的,这几天陆续调了过去。”原来他早就断定血魔派了奸细混在庄中,经过数日仔细排查,终于确定了十来个人,这些人分属于不同的门派,表面上看起来毫无关系,又都是各门派中无关痛痒的小角色,并不引人注目,但他们有个共同的特点是因为偶然的机会随掌门人前来助阵,即使本门中的人,对他们也不十分了解。
薛乘龙调查清楚之后,不动声色地开始安排,先利用自己的权力把这些人调用过来,然后把他们安插在石牢内守卫,这样既可以保证天宁的安全,又使这些人无法再被血魔驱动。不出所料,当他把怀疑的数人全部隔离之后,庄中再未发生害人事件。
今天他得到密报,有人欲强行闯入石牢对天宁不利,而谢靖泽装作毫不知情,并借故拖住了楚风云和南山散翁、薛乘龙等人,薛乘龙的手下想方设法把消息传了给他,薛乘龙急中生智,命人去通知柯承谨,果然柯承谨立即把天宁保护了起来,只是这石牢另有密道之事,倒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柯承谨带天宁逃入密道之后,一直监视在侧的雷楚东等人追随进去,雷楚东又故意纵了火,石牢中一片火海,数人丧命,牢中的一切都化为了灰烬,谢靖泽只道天宁也葬身火中,稍微平息了一点怒气,转而开始开始专心计划对付血魔。
柯承谨听罢,默默无言,这密道的存在本是铁旗门的一项绝密,只有掌门人才会得知,当年由于极特殊的原因,他才知道了这条密道。由于上代掌门江铁树暴亡,很多事情没有详细交接,是以新任的铁旗门掌门对这密道竟也一无所知。
至于血魔知这密道,则是因为当初他就是被人从这条密道救出去的,只不过这密道只通往庄子后山,他当时受伤极重,无力逃远,被追兵赶上,无奈跳下了百丈悬崖。这密道机关有个特异之,就是只能从内部开启,而且洞口地形特殊,极难破坏,否则这云海山庄早就被血魔夷为平地了。
孤灯如豆,映着一室凄清,柯承谨沉思了良久,缓缓抬头看了看叶迦大师等三人,又转头向薛乘龙道:“乘龙,你今年二十二岁罢?”
薛乘龙应道:“是。”
“二十三年前,你还没有出生。”柯承谨微笑了一下,道:“很久以前的事了,几乎就像上辈子似的。本以为早就天人永隔的,没想到今生还能再见到他。”他露出伤感的笑容,薛乘龙见他这笑竟透着无限凄凉,心下难过,道:“您和血魔以前是朋友吧?”
“是的,我们是朋友,很好的朋友,那时他来到中原不久,四树敌,我差不多是他唯一的朋友,我们亲如兄弟。”
薛乘龙疑惑地望着他,心想既然如此,怎么后来会出那样的事呢?当年血魔被擒,是柯承谨设下的圈套,此事武林周知,却不知道原来他与血魔还曾有过如此的交情。
“我识得天鹰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就是血魔。”柯承谨缓缓地道,思绪飘忽,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在那个草长莺飞的日子里,大明湖畔,绿柳烟波,那个一身白衣、碧绿眼眸的少年,正在对他灿然微笑……
当年,柯承谨游历江湖时碰到了天鹰,并不知道他的身份,虽然血魔容貌极美,但一双眼睛却是碧绿色,与中原人大不相同,不免引人侧目,甚至有愚夫愚妇竟把他当作妖怪,柯承谨为人忠厚温和,知识广博,知道他从遥远的西域而来,孤身游历中原,引发了古道热肠,热情地款待他,对他关怀备至。
天鹰一开始很瞧不起他,觉得他温吞吞的毫无气慨,不过后来倒觉得他忠厚善良,是个值得信赖之人,两人渐渐地产生了友谊,结伴游山玩水,互相引为知交。
“天鹰这个人哪,骄傲得紧,有时根本是不通世务,经常得罪人,不过他是外族之人,连中原的话还说不太利索,怎能要求他像我们一样通情达理?”柯承谨的语气中不自禁地带出了几分宠溺,薛乘龙想到天宁初接触生人的时候,也是完全的不知所措,不由得面露微笑。
“我们在一起游历了许多地方,大约过了半年多,来到江南,这里是我的故乡,天鹰却是第一来,我就带他到苏杭华之地游玩,看遍名园,吃遍名宴,赏遍名,连青楼画舫都同进同出。天鹰是什么都不顾忌的,中原人种种的文缛节根本不在他的眼内,他放肆地玩、开心地笑,指点江山,睥睨天下,真可以说是飞扬跋扈,我跟他在一起,不知不觉地也放开了性情,敢大声地笑,敢大坛地喝酒,敢醉倒在名妓的床上……我从来没有那么快活过,那是我一生中最与众不同的日子。”柯承谨的眼睛闪闪发亮,出神地望着空空的墙壁,似乎又回到了那意兴湍飞的少年时代,喜乐不禁。
叶迦大师怜悯地望着他,心中默默叹息。柯家与少林有故交,叶迦大师是看着柯承谨长大的,起凤山庄名动江湖,是武林四大家之一,但起凤山庄真正出名的却不是庄主,历代的柯氏家族人丁单薄,到柯承谨这一辈已是四代单传,而女子却多有过人之能,柯承谨的母亲极具才华,把起凤山庄的声望打造得如日中天,他的两个姐姐、三个妹妹也都是既有美貌又有武功,在武林中颇有名望,反倒是柯承谨本人温和木讷,谨言慎行,在江湖上几乎没有任何名气。他的一生,便如一片绿叶,老老实实地衬托着家里的数枝红,既不想去出人头地,也没有那个能力。与天鹰的结交,完全出于偶然,却改变了他一生的轨迹。
第三十二章
“在外面玩够了,我把他带回起凤山庄,引见给我的母亲和姐妹,那时我认为,我们两个亲如兄弟,我的家当然就是他的家,他向来是孤身一人,没有任何亲人,也没有家庭的温暖,我对他,真的很怜惜,想让他感受一下正常的家庭生活,改一改他孤僻的性格。”柯承谨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停顿了一会儿,叹息似地道:“也许我不带他回去,就不会有以后的事了。”
他静静地出了片刻的神,才接着讲下去:“你们都知道,我们起凤山庄最出名的就是我那几个如似玉的姐姐妹妹,有多少少年儿郎为她们神魂颠倒、辗转反侧,我没有料到的是,天鹰竟然爱上了我的妹妹,起凤山庄的三小姐梅雪。”
薛乘龙知道起凤山庄的三小姐当年曾被人誉为江南武林第一美女,才华过人,只是早年夭折,空令一干武林少年扼腕,没想到当年血魔竟是爱上了她,那么……他忽然想到天宁,难道天宁是梅雪小姐的儿子?
“也许是前世的缘分,天鹰和我的妹妹梅雪竟然一见钟情,我帮他们瞒着母亲,让他们两个时时见面,看着他们含情脉脉的样子,不知怎么的,我……我……我竟然……”他的声音微微有点颤抖,咬牙道:“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只当是看到心爱的妹妹要被别的男人带走,心里舍不得。”
薛乘龙与雷楚东对望一眼,暗暗心惊,难道说柯承谨当年竟也爱上了血魔?雷楚东曾见过血魔两面,对他动人心魄的容貌印象刻,他轮廓极,肤色如雪,五官却有中原人的精致,应是胡汉混血,而在天宁的身上,胡人的影子愈加淡化,除了一双眼睛是碧绿色,肤色较常人更白以外,几乎看不出是西域血统。
天宁的美是纯净的、圣洁的,他到底年纪还小,性格又比较温和,不像他的父亲,以天鹰的所作所为,看得出是一个性如烈火之人,刚强暴戾。
“男人一旦动了情,便都成了天真的傻子,天鹰也不例外,他每天采来鲜送给我妹妹,那是一种长在悬崖峭壁上的兰,等闲人连看也看不到,他却仗着绝顶的轻功去采了来,献给自己的心上人,梅雪对他也是真的动了心,两个人天天惦念着对方,想方设法地见面,因为天鹰是西域胡人,我母亲不喜欢他,虽然同意他跟我住在庄子里,却不许我的妹妹们见他,当时她说:‘男人长得太美了,不是好事。’我听着,还觉得她有偏见,现在看起来,我母亲真的是太有远见了。”
起凤山庄的柯老夫人精明强干,虽是女流之辈,却把起凤山庄管理得井井有条,在武林中的声望数十年不堕,非常得人景仰。柯承谨一辈子都对母亲言听计从,唯一违抗过的,可能就是关于天鹰的这件事了。
“天鹰就在我们起凤山庄住了下来,他不说走,我当然随着他,他爱住多久就住多久,如果能够陪着他一辈子,我也是开心的。”说到这里,他伸手捂住自己的脸,过了一会儿才道:“如果他真的能在起凤山庄住一辈子,说不定更幸福些,只是他那样的性格,怎么可能在一个地方长久停驻?他是天上的鹰,必须凌云展翅的,谁也不可能留住他。他住了差不多一个月,提出想娶我的妹妹梅雪,我母亲一口回绝了,命我把他送走,她当时还不知道天鹰就是血魔,只是直觉地不喜欢他。”
薛乘龙心想:柯老夫人一言九鼎,她不同意的事,没人能改变得了,只是血魔也是霸道嚣张惯了的,这件事只怕不易善了。
果然柯承谨道:“天鹰听了,却不肯罢休,若不是我妹妹顾念母亲,不肯跟他走,只怕他立时就会带梅雪私奔了。梅雪不肯走,天鹰只好也留了下来,却磨着我去跟母亲疏通,无论如何也要让梅雪嫁了他。我心里不痛快,就一个人到外面去喝酒,恰好碰到了以前的几个朋友,大家聊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天鹰就是血魔。”
雷楚东一直沉默不语,这时问道:“不知他为什么被人称做‘血魔’?”
柯承谨道:“天鹰性子暴烈,杀人根本不当一回事,我跟他初结交的时候,就看到过他谈笑间杀死数人,只因为那些人夸他美貌,他虽生得比女人还美,却最恨人家提及他的相貌,若有人敢多看他一眼,他翻脸就会杀人。后来我劝得他多了,他才收敛一点,顶多打断人家几根骨头。这血魔的名头,是他刚到中原的时候闯下的,那时他不分清红皂白杀了河间府宁泽惠一家,那宁家也是白道上有名的武林世家,他平白无故杀得人家鸡犬不留、血流成河,还放火烧毁了镇子,伤及无辜,犯了众怒,而且他是外族之人,不擅交游,不屑解释,经常说不上几句话就要得罪人,一翻脸又要杀人,如此恶性循环,别人就给他起了个血魔的称号,他后来听说了,还洋洋得意,觉得这名号够响亮。”
薛乘龙微微苦笑,心想这血魔行事还真是与众不同,雷楚东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我既知道了天鹰的身份,自然更不能把妹妹嫁他,虽然他现在脾气改得多了,居然肯听从我妹妹的话不跟我母亲翻脸,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谁知他将来会不会对我妹妹无情?更何况他的身份已是武林中有名的煞星,身上不知背了多少血债,梅雪跟了他去,只怕也不得善终。”他叹息了一声,又道:“只怪我没有早点遇到天鹰,否则的话,他也不至于在中原树敌如此之多,以至于很多人恨他入骨。”
叶迦大师宣了声佛号,叹道:“善恶因果,终有相关。”
“我那几个朋友都是武林世家子弟,一个是铁旗门的江铁树,一个是华山派的楚风云,还有一个是两仪剑的童孝平。”
薛乘龙心中一动,顿时联想到后来发生的这些事,江铁树、童孝平已死,楚风云生不如死,原来他们当年都与血魔相识,只不知后来又怎么开罪了这个煞星。
“他们听说血魔居然住在我家,都非常吃惊,告诉我江湖中都传开了,血魔是武林公敌,大家暗中已经商议过要共同擒拿了他,为死难的武林同道复仇,只是这半年多来血魔一直没再作恶,想不到竟是跟我在一起。”柯承谨说到这里,略停了一会儿,才接着道:“他们当时的神色很古怪,问血魔有没有引诱过我,我不理解,说他们胡闹,我是男人,血魔引诱我干什么?江铁树却告诉我,血魔素好男色的,最喜欢勾引年轻英俊的男子,欢好之后却翻脸无情杀人灭口,不但如此,还经常祸及那人的家属亲友。”
薛乘龙心中奇怪,这血魔当年的事迹相当隐秘,并无多少人真正接触过他,关于他的传言也是莫衷一是,真正如云山雾罩一般,难辨真伪。
“我当然不信,若是天鹰喜好男色,却为什么爱上了我妹妹梅雪,而且我们相识半年多,他并没有与别的男人有什么暧昧事情,不过……”他迟疑了一下,才道:“他们这么说了以后,我才记起当初天鹰跟我第一见面的时候,曾经说过一些轻佻的话,还喝醉了酒跟我同睡一床,胡闹得紧,我念他年少无知,也没计较,耐心照顾了他一晚,连衣服都没顾上脱,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说过类似的话,我们相得便如兄弟一般,肝胆相照。”柯承谨抬头看了大家一眼,道:“我没有兄弟,只有几个姐妹,一直是很孤单的,只有跟天鹰在一起的时候,才体会到男子汉之间的手足之情。天鹰阳刚之气极重,喜欢温柔美貌的女子,若说他会去勾引男子,做什么苟且勾当,我是说什么也不信的。”
雷楚东点头道:“确实如此,天鹰先生绝不是那种人,只怕是有人误会了。”
薛乘龙问道:“后来怎样?”
柯承谨突然面现痛苦之色,紧紧握着拳头,转过头去盯着墙壁,薛乘龙顿时明白自己问到了他伤心之,不由得甚觉尴尬。
“他们说了许多天鹰从前的事,说有某某人为了他倾家荡产,某某人因为他妻离子散,某某人为了他跟师门闹翻,却又死在他的手里,林林总总,竟说得天鹰简直是天怒人怨、罪大恶极,我跟他们话不投机,就自己回家了,可再一看到天鹰,我就明白了,原来他们说的都有可能是真的,只不过,不是他去勾引别人,而是……别人自己爱上了他。”他痛苦地垂着头道:“美不迷人人自迷,天鹰没有错,是那些爱上他的人自己错了,他只是太美,又不懂得收敛,你们没见过他年轻的时候,特别爱笑,性情张扬,轻而易举地就使人对他心醉神迷,也许他不是故意的,可我就那样爱上他了,不知不觉间,已经不能自拔。”
叶迦大师叹道:“冤孽。”
“我的心已经变了,再不能把他纯粹地当成兄弟,他还是一样对我亲切,凡事都跟我商量,我看着他一脸陶醉地说起梅雪,听他含情脉脉地吟咏给梅雪的诗,心里竟然又恨又妒,他为了梅雪竟然开始学写汉字,每天缠着我给他找情诗艳词,抄了下来去送给梅雪,他已经完全坠入了情海,根本看不到我为他辗转反侧,日渐憔悴。”
薛乘龙听得暗暗心惊,原来每个人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天鹰如此,柯承谨也如此,只是他们后来的际遇,实在令人痛惜。
“我经常跑出去喝闷酒,江铁树他们总来找我,陪我喝酒,有一我喝醉了,他们劝我跟他们合作,擒拿血魔,这可是大功一件,既能在武林中出人头地,又可以免去我们家门不幸,他们早有此意,只是碍着我们起凤山庄的面子,不敢动手。我也看得出梅雪是真的爱上了天鹰,虽然母亲坚持不同意,但热恋中的人难保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如果她真的……我不愿意看到妹妹走上这条错路,所以狠心答应了他们。”
雷楚东摇了摇头,不赞同地道:“你这可做得不对了,天鹰虽然对别人有过失,但对您并没有过失。”
柯承谨一怔,脸色大变,嘴唇哆嗦着,好半晌才道:“是,是我错了,大错特错,可当时我已经被妒忌和失望弄昏了头,说到底,我是见不得天鹰跟我妹妹情投意合、双宿双飞,明明……明明是我先遇到他的……”
薛乘龙暗暗叹息,看来这情之一字,害人至,任是多么精明端方的人,为情所困时也会大失方寸。
“他们给我一种药,让我下在天鹰的食物里,他吃了就会内力全失,一只不能飞的鹰,便只能任人宰割了。我揣着那药,好几天都没能下得去手,可是有一晚天鹰半夜了才回来,一幅春风得意的样子,我问他干什么去了,他也不隐瞒,竟让我恭喜他,原来,他……他和我妹妹已经私定了终身,梅雪同意跟他走。”柯承谨咬着牙,半晌才又道:“我一时气急攻心,转身去拿了酒来,顺手就把那药全洒进他那一杯里去了,我举酒恭喜他,天鹰没有一点疑心,立即就都喝了,然后兴高采烈地跟我讲他的计划,他要带我妹妹离开起凤山庄,回西域去,他在那里有巨大的宫殿,有成群的奴仆,有富可敌国的藏宝洞,他邀我去天山做客,说我们永远是好兄弟,永远不分离,他对我说起天山上的海,骑着马在里面走,就像在云彩上飞翔一样快乐,他是那么开心,完全不知道即将到来的灾祸,我看着他,突然非常伤心,他不能属于我,那也不应当属于任何人,他不该爱上我妹妹,他会给我们家带来灾难和耻辱,我不能让他们走,不能!”
薛乘龙等三人看着他扭曲的面目,都无话可说,忌妒便如毒蛇,会使人完全失去理智。
“天鹰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黄山沉碧峰了。”柯承谨缓缓地道:“那药使他失去了内力,并且昏睡了近十天,我们把他带到了云海山庄,本来我以为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这事,没想到他们召开了武林大会,宣布了血魔的数十条罪状,要死他,但不知为什么,却又迟迟没有执行。我虽然恨天鹰勾引我妹妹,但我不想他死,那时候我才听说了‘得天鹰者得天下’这句话,才知道天鹰跟我说过的西域宝藏真的是存在的,他们捉住他,不只是为了替天行道,为武林除害,更是为了他的宝藏!他们关押着他,痛加折磨,逼他说出宝藏的下落,他不肯说,他们就对他用刑,可就是不肯让他死。我好后悔,是我害了他,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受到这样的迫害,不知会难过成什么样子!我想见他,可他被关押在石牢底层,他们不许我进去,我去找江铁树,当时他爹是铁旗门的掌门人,这庄子就是他们铁旗门的,他应该有办法,可是他也不带我去。我急得没办法,只好日夜监视他,终于有一天被我发现他和楚风云、童孝平他们鬼鬼祟祟地往后山去,我跟踪过去,我们柯家的轻功独步武林,我别的本事没有,轻功却是相当好的,他们没有发现我,就从一暗道钻了进去,我也跟进去,一直到了石牢里。”
雷楚东回想起柯承谨对石牢下的密道非常熟悉,原来二十多年前他就走过了。
“我悄悄地跟着他们,也不敢离太近,过了好久才在一间石室内找到他们,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会看到那样的情况。”他的脸抽搐起来,痛苦地咬紧牙关,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天鹰,我的天鹰,竟然被江铁树压在身下,他全身没有衣服,四肢都锁着铁链,遍体伤痕累累,几乎完全不像我心中那个天神一般的人了,只是,他还是那么美,美得让人移不开目光,不仅我痴迷,江铁树他们也是一样,我这时才明白当日他们跟我说起血魔时那古怪的神气代表什么,那是欲望,是对天鹰的欲望,可恨我当时竟不知道,现在明白了,后悔也晚了。”
薛乘龙他们听得屏住了呼吸,想不到血魔曾被人如此残暴地欺侮,怪不得他后来报复的时候,手段如此血腥。
“我惊吓得几乎昏倒,可眼睛不由自主地紧紧盯着他们,先是江铁树,后来楚风云和童孝平也加入进去,他们用各种姿势淫猥天鹰,那精美得无与伦比的身体被他们任意肆虐,天鹰咬着牙不肯求饶,后来被折磨得狠了,才流下泪水,那是我第一看到他流泪,他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从来没有在人前流过一滴泪,如今却像折断翅膀的雄鹰,被人肆意凌辱!他的眼睛里没有悲伤,只有愤怒,他恨他们,一定想杀了他们,我知道的,从前有人多看他一眼他都会杀人,更何况被这样残忍地对待了。”柯承谨泣不成声,叶迦大师和薛乘龙、雷楚东都默默无言,血魔后来的行事确实狠毒,不过当初他受到的非人折磨却也令人怜悯。
“我当时迷迷惘惘的,只是藏在角落里呆呆地看着,不知过了多久,江铁树他们走了,我慢慢走过去,天鹰已经昏迷过去,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把他抱起来,他轻得像一根羽毛,我哭了,眼泪掉在他脸上,把他弄醒了,他看见我,竟然没什么表情,我哭得喘不上气,他却皱起眉头,厌恶地看着我,啐了我一口,他骂我,骂我混蛋、懦弱,他骂得对,我只是一个懦夫,只会看着别人欺辱他,却无法救他。我任他骂,一边哭一边帮他清理身体,他身上有许多伤,有的是被刑讯鞭打的,还有许多其它的伤口是被江铁树他们弄出来的,那个地方伤得尤其重,我想到刚才江铁树他们在他身上的作为,竟然不可抑制地怨恨妒忌,我想他,我爱他,现在我才知道我对他也有欲望,我跟别的男人没什么两样,我也希望能够占有他,我想我当时一定是疯了,是的,一定是疯了,我……我……”他说不下去,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手,仿佛这上面还沾着当时的鲜血。
第三十三章
一室寂静,只有柯承谨梦幻般的声音缓缓地响着。
“我占有了他,像那些我厌恶的人一样,我也伤害了他,看着他不敢置信的眼睛,我哭了,我拼命地亲吻他,叫他的名字,天鹰疯了一样挣扎,我把他伤得很重,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几乎被我折磨得断了气。我给他渡入真气,又清理身上的伤,他没有力气再骂我,但他闭上了眼睛,再也不看我一眼,我知道,他恨我,真的恨我,非常恨,他是一个非常极端的人,任何人只要伤害过他,就永远不会被他原谅。我已经失去他了,永远地失去了我唯一可以做兄弟的人、唯一曾带给我无穷快乐的朋友……”
薛乘龙忧伤地望着脸色苍白的柯承谨,这个一生温和得近乎怯懦的人,竟然也曾经这样疯狂地伤害过别人,他此刻的伤心是真实的,悔恨也是切的,但这无论如何也不能弥补他所犯下的过错,就像在石头上凿刻的刀痕,再也磨灭不去。
“我清醒以后,追悔莫及,却又无法抵抗内心的诱惑,经常去偷看他,江铁树他们也经常去,我总是藏起来,忍耐着等他们欺辱他之后,帮他疗伤,然后自己再占有他,我总是哭着占有他,爱他爱得心里流着血,却无法救他!”
柯承谨神经质地掐着自己的手,掐得流出了血,叶迦大师怜悯地望着他,目光沉痛,柯承柯的一生都在母亲姐妹们的阴影下生活,性格软弱,凡事退让隐忍,但心里执着的渴望却无法磨灭。血魔是他第一个真正爱上的人――而且是血魔先引诱的他,却不能属于他,他在恨爱之间徘徊,终于犯下了无法挽回的大错。
“天鹰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只因他绝世的美貌和宝藏的诱惑,那些人始终不愿杀他,可也没人能够救他,他的消息被严秘封锁了,从前他跟我说过他还有一些西域跟来的手下,但他不喜欢他们碍事,所以没有他的允许,他们不能离他太近,这天鹰被擒,看守他的都是武林各派的高手,他的手下想来救他,死伤惨重,却始终闯不进庄来。”
薛乘龙想到血魔手下的暗影对他无比忠诚,那些西域护卫对天宁也是完全无条件服从,看来血魔御下自有手段。
“一个月后,我妹妹梅雪忽然来到山庄找我,天鹰被擒的事已经传遍了江湖,她们在起凤山庄也听说了,她立即赶来找我,希望我能救出天鹰,可是,我哪里能救得了他?情况早已不由我控制,甚至由不得江铁树他们,当初他们设计擒拿血魔,也是受长辈的指使,那些人才是真的贪婪,江铁树他们不过是少年心思,对天鹰的美貌垂涎罢了。而且,现在的天鹰……”他叹了口气,痛苦地道:“武林盟各派在对待天鹰的方法上意见不一,又怕别的门派独得了天鹰和那宝藏,便在他身上下了毒,各派下各派的毒,所以天鹰一个人的身上倒有十余种极厉害的毒药,必须各派分别给予独门解药才能续命,他便是能够逃出去,也活不过三天。况且……他们……他们为了以防万一,还挑断了天鹰的脚筋,使他再也不能行走。”
雷楚东等都面露不忍之色,虽然血魔曾经滥杀无辜,但他所受到的刑罚也委实太过残酷。
“梅雪并不知道这些内情,我又怎么敢告诉她?而且我自从占有了天鹰的身体,对他简直迷恋到了极点,我不愿意梅雪再见到他,既是不敢让她知道我的龌龊行径,也不愿天鹰再用那种含情脉脉的眼光看她,他是我的,虽然他根本不看我一眼,但只要能够拥有他,能够守在他身边,让他无法离开我,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薛乘龙心想,柯伯伯当时怕已经走火入魔了!
“可是梅雪哭得很厉害,她是我最疼爱的妹妹,我们两个从小感情便非常好,我实在受不了她的眼泪,过了三天,我终于答应带她去见天鹰一面,我不能放他走,我也根本没有那个权力和能力,梅雪说只要能见他一面就行,我便寻个机会带她从密道进去了。”
柯承谨叹了口气,接着道:“他们两个见面的时候,凄惨极了,天鹰浑身赤裸地被粗大的铁链扣在石壁上,看着他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模样,梅雪几乎疯狂,她什么也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抱着他痛哭,天鹰反倒不停地安慰她,还笑给她看,我紧张得气也喘不上来,生怕他说出我对他的恶行,可他什么也没说,后来我才想起,他那样骄傲的人,怎么会把这样的事对别人说?打死他都不会泄露一个字的,他这个人哪,实在是太傲气了,无论怎样的折磨都不能打消他的一身傲骨。”
柯承谨出神地望着烛火,似乎又见到了那个俊美无匹,却又骄傲跋扈的少年,即使落到那样悲惨的境地,仍然保持着顽强的精神,不肯向任何人低头。
“梅雪哭了一会儿,我催她快走,她却向我行了一个礼,说:‘哥哥,我对不起你。’我正在惊奇,却被她放出迷药迷倒了,我妹檬巧褚┟诺脑俅弟子,我给天鹰用的那些伤药都是她自己配制的,效果非常好,可我没想到她竟然大胆到想独自把天鹰救出去,我身体使不上力,神智却还清醒,着急地提醒她这行不通,即使他们逃得出密道,也不可能下得了山,她一个弱质女子,怎么能带着天鹰逃出武林盟的追捕?天鹰却不在乎,他只要求离开这里,就是死也要死在外头!梅雪对他言听计从,什么话也不说,就抱着他走了。我急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过了不久,身体竟又能动了,原来梅雪下的药份量极轻,只是为了拖住我一小段时间。我急忙从密道追出去,却在后山的林子里碰上了楚风云,他木呆呆地对着一棵树在哭,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天鹰和救他的人,他们……他们跳下悬崖去了。?
室中一片沉静,大家虽然知道血魔未死,也为当时的悲壮气氛而感动。
柯承谨缓缓地道:“当时我就傻了,我的天鹰,我的妹妹,我最心爱的两个人,就这么没了,跳下了悬崖?我疯狂地冲到悬崖去看,那里壁立千尺,下面是奔腾的大江,跳下去是再也没有半点希望逃生的……他们,就这么走了?我想起最后的时刻,梅雪对着天鹰微笑,当时她就已经下了决心要陪他一起死吧?至于天鹰,只要能逃离这罪恶的牢狱,哪怕是死他也是开心的。他们都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可我呢?我呢?我的身体还在这里,可我的心已经死了!”他声嘶力竭地说到这里,泣不成声,叶迦大师又宣了声佛号,想要安慰他,却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得叹了口气,暗暗神伤。
桌上的蜡烛已经快燃到了尽头,光线暗淡,柯承谨恍惚的声音再轻轻响起:“楚风云反倒安慰我,说天鹰肯定是回去天庭做神仙了,他那样完美,根本不可能是俗世中人。我听他这话奇怪,他又说,他们三个人早知道我跟踪他们进入密道的事了,只不过没有声张,他们跟我一样,也是对天鹰又恨又爱,不能自已,才对他做出了这种事,若不是天鹰身陷囹锢,我们谁能近得了他的身?他是九天上翱翔的雄鹰,不可能属于任何一个人,我们都是一样的卑鄙,为了得到他,宁可毁了他!”
雷楚东皱紧了眉头,颇不赞同,只是碍着他是长辈,才没有说话。
“我心里想着梅雪,恍恍惚惚的,又怕她被人认了出来,她来救天鹰,我们起凤山庄的声名怎么办?奇怪,都到那种时候了,我竟然还想得起来这些。”
薛乘龙心里却能理解,身为武林世家子弟,从小就被教育要对家族名誉视若拱璧,即使丧命也不能堕了家族的声望。
“楚风云轻轻地告诉我,那个救天鹰的人是个女子,蒙着面,没人看到她是谁,不过……他却是认得的。楚家跟我们柯家是世交,两家的孩子从小时常见面,风云还追求过梅雪,当然认得出她,不过他没有声张,只是跑到没人的地方自己掉泪。他对我说,他是真心爱着天鹰,但是他也身不由己,江铁树他们拖着他一起淫辱天鹰,如果他不去,就更没有机会见到他,以前我没有跟去的时候,都是他给天鹰上药治伤,那天他悄悄折回来想给天鹰上药时,看到了我……”他痛苦地垂下头去,喃喃地道:“当时我也不想活了,我禽兽不如,我害死了天鹰、害死了我的亲妹妹,我还有什么面目活在这世上?我怎么跟母亲交待?甚至我都想也从那悬崖上跳下去算了!可是风云拦住我,提醒我的身份,我是柯家唯一的继承人,如果我死了,我母亲怎么办?起凤山庄怎么办?虽然我这个庄主几乎完全没有用,可还有一个责任――传宗接代!”他神经质地笑了起来,颤抖着道:“这就是我这一生唯一的用。”
薛乘龙难过地望着他,无言以对,他这话虽然残酷,但……也是事实。
“于是我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活着,好象行尸走肉,这些年来我一直拜佛,常常随侍在叶迦大师身边,可是我的心,永远得不到安宁,有时我想死,可我又怕人死后真的有灵魂,那我有什么面目去见天鹰和我妹妹?再说天鹰跟我们的宗教不同,他死后会到哪里去呢?他会去找他的真神安拉,可我呢?我去得了吗?”叶迦大师听他这话已经有些疯颠,忍不住又宣了一声佛号,低低地运起了内力,柯承谨这才浑身一震,如梦方醒一般,抬起头看看大家,神情惶惑。
再后来的事众所周知,血魔虽然跳下了悬崖,但武林盟众人还是不死心,沿江寻找了几百里,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按理说他定无活理,可是见不到血魔的尸体,总是让人不放心。时间慢慢过去,二十年弹指一挥间,人们已经渐渐淡忘了这件事,只在武林旧闻中会偶尔提及,没承想此时血魔竟然又出现了,而且比当年更加疯狂地报复欺辱过他的人。
雷楚东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怎么对付血魔,我估计他明天一定会动手。”
薛乘龙道:“雷兄,虽然我猜到有人在暗中保护天宁,但一直没疑心到你身上,你是怎么进入的石牢呢?”石牢守卫森严,雷楚东并不负责看守,如何能够出入自由?
“血魔手下有一个少年精于制作面具,他照着石牢守卫的脸做了好几个面具给我,想进去的时候,就扮做当值的守卫,当然需把那个人事先用迷药迷昏藏起来。”
“哦。”薛乘龙这才恍然,想起那些被他查出来的血魔手下,看来也是用的这种方法,不然岂能顺利地混在武林盟各派之中而不被察觉。
“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跟着你的人一点也没发现你的行踪呢。”
雷楚东道:“原来监视我的人是你派的,害我每出去都要费好大心思。”
“那你怎么知道柯伯伯会带天宁进入密道?”
雷楚东道:“这个却是出乎我的预料,本来我是在石牢中找到了一个隐秘的小小石室,想把天宁公子先藏到那里去,用大石封住出口,然后纵火,待事情过去了,再去把他救出来。”
“不管怎么说,天宁终于离开了这险恶之地,我们也可以放心了。”薛乘龙欣然道,又振奋精神,大声道:“接下来该我们跟血魔一决高下!”
雷楚东赞同地道:“正是,虽然他曾受过迫害,但也不能把中原武林视如无物,白道中固然有小部分人行为不端,但不代表中原正道都是如此,我们要接受他的挑战,护卫武林正义!”
叶迦大师赞许地望着他们,道:“两位少侠如此,真是武林之福啊。”
柯承谨忽道:“其实天鹰此来,主要是为了复仇,并不一定非得与中原武林全体为敌。他对付铁旗门,只杀了江铁树一个人,这在以前是绝不可能的,我妹妹梅雪心地善良,定是她劝得天鹰不要滥杀无辜,所以……只要害过他的人自首伏诛,也许他就会退兵。”
薛乘龙疑惑地道:“这……”
“我是当初害他的首恶,我死了,也许能够消解他的愤怒。”柯承谨淡淡地道,似乎谈论的是别人的生死。
薛乘龙急道:“这怎么行?”
柯承谨道:“其实我早该死了,没想到今生还能再见到他,知道他和梅雪都没有死,还有了天宁这样可爱的孩子,我死也能瞑目了。”他看了看叶迦大师悲悯的神色,恳求道:“大师,我此生心愿已了,只是老母健在,不能再侍奉她老人家天年,是我的不孝,请大师今后对她多加照拂。至于孩子们,他们的母亲比我能干得多,那是不用操心的。”
叶迦大师道:“不可如此,既有恶因,必有恶果,你今日的境遇,实在是自己所造的孽业,只是你便有心一死,只怕血魔也不会善罢甘休。”
柯承谨道:“我死之后,请薛贤侄带了我的头颅去见天鹰,请他撤去毒阵,解了对山庄的围困,早日回去西域。”
薛乘龙急道:“不可!”
柯承谨却微微一笑,道:“我意已决,能够为天鹰而死,我心甘情愿。”说罢伸手将一物放入口中,叶迦大师急忙拂开他的手,已然迟了,柯承谨将口中的药丸吞入了腹中,笑道:“大师,这是从天宁身上得来的缠绵,当初是各大门派施在天鹰身上的,传到了他儿子的身上,又入了我的肚中,这可不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么?”
叶迦大师等三人无奈地望着他迅速泛起黑气的脸孔,叶迦大师刚欲有所动作,柯承谨挣扎着道:“求您了,让我安心地去吧。”叶迦大师老泪滚滚而下,叹道:“痴儿!”伸手点了他几穴道,使他不至于太过痛苦,然后闭目合什,颂起了金刚经来,沉稳的慈悲之声在室内回响,柯承谨面带微笑,停止了呼吸。
桌上的蜡烛燃到了尽头,唯余一缕清烟缭绕,淡淡的星光从窗纸上映了进来,一室凄清,这漫漫的长夜,竟似没有尽头。
第三十四章
薛乘龙望着面前黑漆漆的山林,运起内力,朗声说道:“腾龙堡薛乘龙拜见天鹰前辈。”
片刻后,林中闪出两名黑衣人,黑巾蒙面,只露出闪闪发亮的眼睛盯着他。
“腾龙堡薛乘龙拜见天鹰前辈,烦劳两位通报一声。”薛乘龙又说一遍,那二人冲他点点头,转身带路,在林中转了几转,来到一林间空地,这里赫然立着一座白色巨帐,帐壁用金线绣着巨幅的雪山和一只展翅雄鹰,一名黑衣人躬身进帐,不多时又回身出来,掀起了帐帘,做个手势,薛乘龙昂首而进。
帐中光线柔和,却无灯火,薛乘龙眼睛一扫,才发现帐顶悬挂着数颗硕大的夜明珠,映得一室清明,帐中器物,无一不是精美绝伦,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靠一侧帐边放着张锦榻,一个人正随随便便地斜倚在榻上,晶光明亮的眼睛冷冷地望着他。
薛乘龙是第一亲眼见到传说中的血魔天鹰,见他果然与天宁面貌肖似,只是西域胡人的样子更为明显,眉宇间隐含一股煞气,不怒自威。
“薛乘龙叩见天鹰前辈。”薛乘龙恭恭敬敬地行下礼去,天鹰冷冷地受了他一礼,并未出声,薛乘龙行罢了礼,见他对自己毫不理睬,镇定自若地站了起来,微笑道:“小侄曾与令郎相交,尊称您一声伯父才不失礼。”
血魔冷冰冰地道:“不可以。我的巴拉姆是天神之子,没有人可以做他的朋友。”
薛乘龙听他声音有如风鸣玉罄,清亮悦耳,只是语气中含着毫不掩饰的霸道。
薛乘龙恭敬地道:“即使是天神,来到尘世,也需要人间的友谊,才不会孤单寂寞。”
血魔厌恶地盯了他一眼,不耐烦在这话题上跟他纠缠,问道:“你来做什么?”
薛乘龙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奉上,道:“起凤山庄的柯承谨前辈托我把这件东西送给前辈。”
血魔听到柯承谨的名字,皱起了眉头,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微一颌首,他身边一个老年的昆仑奴上前几步,从薛乘龙手里取过那件东西,送到主人身前,血魔看了一眼,伸手拿起,原来是一块玲珑的血玉。
“柯伯伯刚才已经自尽,他要我转达对您的愧疚,希望以他的死亡来结束你们多年的恩怨,平息您的愤怒。”
血魔猛地收紧了手,握住那块血玉,嘶声道:“他死了?!”
“是,就在刚才,柯伯伯服毒自尽。”
“哼!”血魔冷哼了一声,面上表情变幻不定,良久才道:“哼,他死了就算完了吗?”
薛乘龙道:“本来柯伯伯要我把他的头颅带来给您,但我觉得不应损毁他的遗体,所以自作主张把起凤山庄的这块庄主令牌给您送来,希望您能够理解。柯伯伯临终前说:希望您能原谅他,并且撤去毒阵,回归西域,不要再与中原武林为敌。”
血魔傲慢地望着他,道:“凭什么?”看了看手中的血玉,扬手将它扔在地上,冷冷地道:“就凭他死了么?得罪过我的人都不得好死,这是他们应有的下场!他虽然死了,还有不少当年害过我的人还没有死,我给过他们机会,如果他们当时放了我的巴拉姆,或者念着他曾经的好而善待他,我都可以给他们一条生路,可惜他们仍然是那么贪婪、丑恶,你们中原武林都是些假惺惺的伪君子!”
薛乘龙正色道:“人性中本有贪婪,人性中亦有善良,前辈不能以偏代全,因为一些人的劣迹就把整个中原武林的正义完全抹杀。”
血魔多少年来还没听过有人这样理直气壮地反驳他,怔了一下,隐隐升上一股怒气,冷然道:“这么说来你倒是好人了?”
薛乘龙坦然道:“乘龙不敢自命正人君子,但为人事,总要谨记着一个‘理’字,武林中正道当先,凡事都要以理服人,不是光靠打打杀杀就可以维护江湖道义。”
血魔怒极而笑,道:“照你这么说来,我是不讲理了?”
“前辈有时做事确实欠妥,您看不起中原武林,认为他们都是贪婪丑恶之徒,其实不然,正义始终存在于人心,武林的公道不容动摇,即便有的时候、某些人因为利益的驱使而犯下错误,但不代表中原武林所有的人都会为恶,您仅凭一时的表象就决定无数人的生死,难免会有不公之。”
血魔大怒,在锦榻上坐直了身体,愤怒地瞪着薛乘龙,薛乘龙不卑不亢地挺直脊梁,坦然与他对视。
血魔冷笑道:“偏你们这些中原人有这许多讲究,若不是我对人发过誓言,绝不乱杀人,你们这些伪君子也不会如此逍遥了!”
薛乘龙暗叹一声,心想:你动辄灭人满门、血流成河,这还算不乱杀人哪?若真正乱杀起来,怕不要尸横遍野了!
“江湖人快意恩仇,本来也无可厚非,您向当年伤害过您的人复仇,我做为晚辈没有置喙的余地,不过您大开杀戒,把许多本来无辜之人也牵连进来,这就有些过分了。乘龙虽然不才,也要斗胆劝前辈一句,善恶到头终有报,您既然惩罚曾经为恶之人,便更不能放纵自己的恶行,否则因果循环,难道不怕将来也受到恶报吗?”
血魔凌厉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他,一时没有说话,却突然有一个温雅的声音道:“好一个善恶到头终有报。”
薛乘龙一怔,血魔惊喜地望向帐门,道:“阿梅,你来了!”
帐帘起,一名中年美妇缓步走了进来,右手携着天宁的手,走进帐中,微笑道:“我来了,希望还不太晚。”
薛乘龙望着天宁,又惊又喜,刚才他与血魔对峙,表面上侃侃而谈,实际上后背都被冷汗浸得透了,毕竟血魔刚愎之名播于天下,谁敢捋他虎须?
天宁淡淡地看了薛乘龙一眼,随母亲过去坐在父亲身边,眼睛望着地面,一言不发。
薛乘龙微觉失望,随即振作起精神看向那名中年美妇,心想:这就是天宁的妈妈了,也就是柯伯伯的妹妹,当年她竟然敢从虎口之中救出天鹰,勇气当真可嘉,目光不自禁地流露出敬佩之意。
柯梅雪认真地打量了他一会儿,问道:“你就是腾龙堡的薛大公子?”
薛乘龙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正是乘龙,柯伯伯刚才还对我们讲到您与天鹰前辈的事,乘龙对姑姑的勇气非常景仰。”
腾龙堡与起凤山庄并列武林四大世家,互相之间按辈份尊称,柯梅雪既是柯承谨的妹妹,薛乘龙便尊她一声姑姑。
血魔冷笑一声道;“先别乱认亲戚,柯承谨和阿梅是两回事,我永远不会原谅他的。”
薛乘龙道:“乘龙尊敬姑姑,并不是为了讨好谁,而是真心敬重于她,至于您与柯伯伯的恩怨,乘龙倒还明白‘功过不相抵,福祸总相依’的道理,他的过错由他自己承担,与别人无关。”
血魔厌恶地道:“你们中原人怎么有这许多废话,什么功和过的,我只知道什么人伤害过我,我便要他十倍、百倍地偿还!”
柯梅雪向薛乘龙点了点头,道:“你这孩子倒也明白事理。果然是‘功过不相抵,福祸总相依’,我哥哥做过的错事,便当由他偿还,与别人无关。”她刚刚来到,并不知道柯承谨已死,正想说话,突然眼光落在帐中地毯上的那块血玉上,神情大变,站了起来,颤声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薛乘龙见血魔的表情竟有一瞬的惊慌,知他爱梅雪夫人极,不愿她伤心,便道:“这是柯伯伯命小侄送来的。”
梅雪夫人颤声问道:“他人呢?”这血玉是起凤山庄的庄主信物,历代都由庄主随身保管,玉在人在,片刻不许离身,如今这玉牌竟在此,那……
“柯伯伯已经仙去。”
梅雪夫人顿时脸色惨白,向后软倒,几乎晕劂过去,天鹰忙抱住她,焦急地叫道:“阿梅,阿梅,你怎么了?”
天宁拉住母亲的手,哭道:“母亲、母亲!”
好半天梅雪夫人才缓过一口气,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天宁扑在她怀里陪他落泪,血魔紧紧地抱住她们母子,忧心忡忡,他对柯承谨之几乎死毫不动心,却见不得夫人和儿子这般难过。
薛乘龙道:“柯伯伯临终前曾说,希望天鹰前辈能够饶恕他的罪过,当年他一时糊涂,铸成大错,不敢求天鹰前辈的原谅,只希望自己的死能够平息他的愤怒,不要迁怒于其他人。”
梅雪夫人伤心哭泣了好一阵,才勉强抬头,望着天鹰道:“我哥哥以死谢罪,你就原谅他吧。”
天鹰哼了一声,望着她伤心欲绝的模样,终是心中不忍,点头道:“好吧,我就原谅他了。安拉在上,我将不再记恨真心悔过的人。”
梅雪夫人叹息一声,拭了拭泪,扶起天宁,抚着他的脸,忧伤地道:“天宁,你要知道,人做错了事,不是道歉就可以挽回的,有些伤害,即使用生命来补偿,都不能弥补。”一边说,眼泪一边似断线的珍珠般又落了下来。
天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天鹰却知道她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哼了一声,道:“我说过不记恨他了。”梅雪夫人回头看他,伤感地道:“你不记恨他了,因为他已经用生命来请求你的原谅,人的生命只有一,是世间最宝贵的,也是再也无法重生的,故此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极浮屠’,而伤了人的性命,则会造下不可饶恕的恶业。”
天鹰缓缓地道:“你想对我说什么?”
“冤冤相报何时了,你已经报复了伤害过你的人,不应该再多伤无辜,要为天宁积福。”梅雪夫人垂下眼睛,爱怜地轻抚天宁的头发,低低地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努力地治病救人,祈求上天能够怜悯我,使我的儿子平安幸福,你的所作所为,虽然我不喜欢,可我不想违拗你,总是再三缄默,可如今我才知道,‘功过不相抵,福祸总相依’,无论我积了多少善,也不可能抵消你做的恶,福与祸只在一念之间,我可怜的孩子,我真怕上天的报应会落在他的身上。”她的眼光无比温柔,泪水却止不住的掉了下来,天宁难过地伸手为她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干。
天鹰勃然大怒,喝道:“什么‘功过不相抵’!我恨他们,我就是恨他们,我恨不得把他们全部杀尽杀绝!他们害了我还不够,还害了我唯一的孩子!我的巴拉姆,仁慈的安拉赐予我最珍贵的宝物,我是多么爱他,可他却活不过二十岁!”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天鹰怒气冲冲地瞪着薛乘龙,可是突然间他就后悔了,转过头去看着天宁,只见他碧绿色的大眼睛里迅速浮起泪水,钻石般晶莹的泪珠滑过他玉研似的脸颊,天鹰手足无措地道:“巴拉姆,别伤心,你……你没事的,你只是必须二十岁之前回到你月亮上的神邸,那里有最美丽的宫殿,最芬芳的园,有无数的奴仆在等候着你,我和你母亲也会陪你一起去。”他的声音异常地温柔,却听得薛乘龙心中一酸,热泪盈眶。
“父亲!”
“别怕,我们会一直陪着你,宝贝,你是天神之子,你不会死的,难道你不信父亲的话么?”天鹰焦虑地望着他,没注意到自己的眼睛里已经饱含着泪水。
天宁扑在父亲的怀里放声大哭,薛乘龙的眼泪也终于夺眶而出。
帐中愁云惨淡,天宁哭了良久,天鹰一直紧紧地抱着他,柔声安慰,梅雪夫人泪眼模糊地望着他们父子相拥,心如刀割,老阿里也不停地拭泪,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着,怜惜地望着心爱的小主人。
“天鹰前辈,您舍不得自己的孩子,推己及人,不是也应当爱惜别人的生命吗?”薛乘龙清朗的声音缓缓地道:“您因为天宁受到遗害而怨恨别人,可您想过没有,在此之前,您也曾杀人无数,现在会有这样的结果,难道没有因果循环的原因吗?”
天鹰猛地抬头看他,鹰隼般犀利的目光充满了愤怒,薛乘龙鼓足勇气与他对视,又道:“万事皆有缘起,种了善因,会得善果,若是种了恶因,只怕会祸延子孙!”
天鹰暴喝一声,猛地虚劈一掌,薛乘龙急忙招架,已然不及,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强劲掌风将他击飞出去,撞在帐壁上,喷出一大口鲜血。
“父亲!”天宁惊恐地抓住父亲的手,浑身颤抖,天鹰怜惜地抱住他,道:“别怕,他胡说八道,父亲教训教训他。”
“不,不要再伤人,父亲,求你了,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您不要再杀人。”天宁哭道:“舅舅死了,我的八个护卫也死了,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他们。”
天鹰抚着他的头发,难过地道:“不,巴拉姆,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我命令他们去杀人,本来没事的,可他们杀了人,就都被害死了,我好后悔,父亲,我不要再见到人死,我很害怕,安拉教我们怜悯世人,做了坏事的人,一定会受到惩罚,我做了坏事,也会受到安拉的惩罚。”
天鹰抱住他不住地亲吻,含泪道:“不会的,我的巴拉姆,宝贝,你没有做任何坏事,安拉不会惩罚你的,都是父亲的错。”
“父亲,我也不要你受到惩罚,我们回天山去,我想念我的宫殿,想念我的白马,想念哥哥,我们回去,我再也不要看到这些痛苦的事情,我想安静地死去。”
天鹰再也忍耐不住,大颗的泪水夺眶而出,喝道:“你在说什么!你不会死的!你是永生的神子!”
“母亲!”天宁回身拉住母亲的手,哭道:“我们回去吧,我要回家去。”
梅雪夫人含泪道:“好,我们回去,你父亲一定也不希望你伤心,我们回天山去,你不会有事的,孩子,上一辈的恩怨不会伤害到无辜的孩子,你是我们的宝贝,我们会保护你,为你祈福。”
薛乘龙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诚恳地道:“天鹰前辈,请您以天宁为重,不要再一意孤行,您对有过恶行的人已经进行了最严厉的罚,不能再殃及无辜!”
天鹰冰霜般的目光紧盯着薛乘龙,冷酷地道:“没那么容易!”
35
薛乘龙认真地道:“现在的情况虽然对我们不利,但武林盟也绝不会束手待毙。您围庄之前,我已提前派人出去,通知我父亲这里可能发生的事,算时间他们已经快到了,所以您应该及早打算,不要等双方发生更严重的冲突。”
天鹰放声大笑,道:“原来你这么狡猾,竟然提前安排了救兵。”
薛乘龙坦然道:“凡事都要计划周全,前辈不也是这样吗?武林盟大援不早即到,您手下固然有暗影的杀手,但恐怕也是寡不敌众。”
天鹰冷冷地道:“你威胁我?!”
薛乘龙道:“我只是述说实情。”他见天鹰的目光蓦然尖锐起来,知他好胜之心极强,绝不肯轻易认输的,便又诚恳地道:“中原武林能人辈出,武林盟可以调动各派精英前来助阵,此云海山庄被围,只是由于前辈事先设下埋伏,攻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如果真是正面对敌,只怕还是武林盟占的赢面大些。”
天鹰冷笑道:“不错,我就是设了埋伏,怎么样?当初你们捉我的时候,不也是用了卑鄙的手段么?”
薛乘龙道:“当初他们擒拿您,虽然手段不够光明磊落,但也是有理由的,您想想,您来到中原,动辄杀人,殃及无辜,在您被擒之前,死在您手里的怕不有数百人之众,难道那些人的命便不是命,可以被您任意宰割的么?”
天鹰大怒,猛地提起手来,天宁一把抱住他胳膊,也不说话,只是浑身颤抖着,面色青白,天鹰怜惜儿子,无奈地放下手来,把天宁搂在怀里,恨恨地瞪着薛乘龙道:“你不想活了!”
“是非自有公论,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您知道柯伯伯是怎么死的么?”
天鹰也不接口,冷冷地等他下文,薛乘龙道:“他是服了从天宁的血里炼出的毒药而死,死前他说:‘这是从天宁身上得来的缠绵,当初是各大门派施在天鹰身上的,传到了他儿子的身上,又入了我的肚中,这可不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么?’。”
天宁听了这话,脸色惨白,柯梅雪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哽咽道:“哥哥……”
天鹰愤恨地瞪着薛乘龙,道:“什么因果报应,我是不信的!要是真有报应,那当初害我的人为什么都风风光光、平平安安地过了二十多年?他们的报应呢?为什么我在那阴寒之地濒死挣扎数年之久?为什么阿梅为了救我折损了数十年阳寿?为什么我的儿子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在阳光下快乐地玩耍?为什么?当初我来到中原,只是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将她的骨灰葬在中原故乡,顺便见识一下天朝风物,为什么他们都要害我?他们……”他愤然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冷冷地道:“你滚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们这些假惺惺的伪君子!”
薛乘龙心下难过,天鹰毕竟是外族之人,对中原武林的情况并不了解,照柯承谨的说法,那时他连中原的语言还说不很顺畅,当年他的际遇有什么隐情也说不定,可惜他性子太过偏激,受了人家的欺负,不会用正常的办法来解决,报复的手段太过严酷,以至于误会越积越,直到矛盾完全不可调和。
“天鹰前辈,我们中原武林有对不住您的地方,那已经是上一辈的事,如果有可能,我诚恳地向您道歉,当然,我的道歉根本代表不了什么,也不可能挽回什么,我只是希望您能够理解,不论是中原还是西域,都有好人,也都有坏人,不是所有的人都善良,也不是所有人都恶毒。您想一想,在中原那么久,您所见过的人,难道不是有善有恶吗?他们对您的态度,难道不是有好有坏吗?柯伯伯曾经对不起您,但救您脱离苦海的难道不是柯姑姑吗?”
他说道歉的时候,天鹰仰天一声冷笑,但听他说到后来,面色变幻不定,望了望梅雪夫人,终于叹了口气。
梅雪夫人含泪望着他,轻轻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天鹰温存地与她互握,感受她真切的关爱,心中感动,低声道:“难为你了。”梅雪夫人柔声道:“我心甘情愿。”两人默默对视,一时都是痴了。
薛乘龙察言观色,缓缓地道:“往事不可追,已经发生的伤害无法挽回,但我们可以避免今后的伤害,武林盟虽然受困,但元气未伤,而且外援将至,反击只是眼前的事,天鹰前辈,希望您看在柯姑姑和天宁的份上,不要再一意孤行,还是早些回归西域吧。”
天鹰冷冷地望着他,一言不发,天宁望着父亲,目光中满是求恳,天鹰抚了抚他的脸颊,淡淡地道:“你曾说过他是你的朋友?”
天宁点了点头,薛乘龙心下大喜,却听天鹰又道:“可你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你的?”
天宁疑惑地望着薛乘龙,薛乘龙道:“我是你忠实的朋友。”天宁目光中露出暖意,却听天鹰道冷冷地:“你还记得那见到的那个少年么?他被人怎么对待的?”天宁顿时脸色大变,猛地扭头扑进父亲的怀里,浑身战栗。
薛乘龙不知天鹰话中所指,但见天宁如此惊恐,吃了一惊,忙道:“天宁,我们相识已有三年,虽然没有太的交往,但我的为人你也能判断出一二,你还记得在山谷中我为你弹琴,在淮阳我陪你终日,在石牢里我日日前去探望么?我自始至终没有半点害你之心,你是天地钟灵之人,可以感受到人性的善恶,我对你的心意,请你仔细体会,自然会有正确的判断。”
天宁怔怔地听着,缓缓回想相识以来的种种情由,薛乘龙是他接触到的第一个外人,他的恳切、真诚都是发自内心的,天宁素有灵力,自然感觉得出,他对薛乘龙有一种莫名的依恋,特别是在他最困苦的时候,在那不见天日的阴寒石牢里,只有薛乘龙为他渡入真气,给他温暖,他的怀抱、他的体温给他无以言喻的安全感受,他,是天宁在父母之外感受到温暖关爱的唯一一个人,这种关爱,跟阿里和哈力克他们给他的都不一样,是更一层的,更亲切的,也更平等的,他不是仆人,他是朋友,甚至……他就像亲人一样。
当初的李绍阳、谢辰风他们看天宁的目光充满了情欲和凶险,天宁非常敏锐地察觉了出来,无比厌恶,而薛乘龙看他的目光,却充满了温柔和关怀,使他很舒服,人的眼睛是心灵之窗,骗不了人,更骗不了天宁这样具有灵力感应的人,他也从不怀疑自己的感觉,因此点了点头,微笑道:“你是我的朋友,你不会害我。”
天鹰望着儿子的笑容,心头涌起一股焦燥,怒道:“巴拉姆,他是一个外人,你不可以相信他!”
天宁认真地望着父亲道:“安拉赋予我通灵的力量,我能判别出别人对我的心意,父亲,他真的不会害我。”
天鹰气冲冲地转头望着薛乘龙,恶狠狠地瞪了他一会儿,冷笑道:“你说得冠冕堂皇,其实还不是跟他们一样,对我的巴拉姆怀着卑劣的心思!”
其实,天鹰心里还是有点佩服薛乘龙的,毕竟敢孤身前来与自己谈判的人,勇气可嘉,况且他从前对薛乘龙及薛宋做过详细调查,这父子两人确实是中原武林中难得的正直人物,向来没有什么劣迹,否则的话,他早下手除去他们了。然而天鹰因为以往的经历,对所谓的正人君子无比厌恶,因此干脆直接点破他的心思,指责他对天宁心怀不轨。
薛乘龙却坦然道:“不错,我喜欢天宁,大约三年半之前,我第一见到他,就被他吸引,他的美超凡脱俗,没有人见了会不喜欢,乘龙凡夫俗子,当然不能例外。三年之前,我遇伏重伤,几乎丧命,是天宁救了我,那是我们第二见面,我见到了他的容貌……”
天鹰截口道:“你不过是迷恋我巴拉姆的美色罢了!无耻之徒!”
薛乘龙诚恳地道:“没错,天宁的美丽出乎我的意料,我几乎为他痴狂,我长到二十岁,头一对人动心,这个人就是天宁,只有他!自从见过了他,再没有人能令我生情动意,我虽然无法说出口来,但我的心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着他,想再见到他。”
天宁第一听到薛乘龙说这样的话,惊奇地张大了眼睛望着他,薛乘龙凝视着他的眼睛,温柔地道:“我利用一切可能的渠道打听你的消息,我知道你在薛神医的身边,也知道你被人尊奉为蒙面观音,开办了不少善堂,做了许多好事,可我不敢去见你,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感情,我想陪在你身边,为你弹琴,听着你笑,即使今后什么也不干,只要能天天陪伴着你,也是开心的。”
薛乘龙生于白道世家,从小被父亲严格培养,说是把他当作未来的武林盟主培养也不为过,他的一言一行,都受到近乎苛刻的约束,是以他在外人面前总是表现出最优秀的仪表,得体的谈吐,最公正的为人事,只是在他内心的,还保留着一丝对自由的向往、对自己真正喜爱的人和事的追求。弹琴是他为自己选择的一种自娱方式,而喜爱天宁,则是他对自己向往之心的唯一放纵。
梅雪夫人惊讶地望着他,面色复杂。天鹰冷笑道:“那你的事业怎么办?你们中原人不是讲究什么修身齐家平天下么?你父亲是武林盟主,他怎能让你像个傻瓜一样跟在别人的脚边转?更何况这个人还是男的!”
“所以我一直不敢去见天宁,但我是真的关心他,希望他平安康泰。我们第三见面,是在淮阳城外,那时天宁沦落在人间,像失去了法力的仙子,令人好生怜惜,我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保护他、爱他,让他再也不受一点点委屈和伤害!当时我很能理解您一直不许天宁接触外界和外人的想法,天宁是如此纯洁,如此美好,仿佛上天为了怜悯世人而派下的使者,他值得我们用尽一切心力去保护。他不属于这尘世,我们不忍心让他受到邪恶之人的觊觎,我们想要守护着他,直到永远……”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怔怔地望着天宁,缓缓地又道:“只要看见他,所有的忧伤和痛苦都会消失,所有的孤独和郁闷都会化解,他是人间最纯净的光,照亮了我的心,我怎舍得让他忧伤?怎舍得让他落泪?我恨不得把一切的苦都由自己承当,把他围在我温暖的羽翼下面,为他遮挡世间所有的风雨。”他的声音无比温柔,饱含着真切的心意,轻轻地浸透到人的心里去,梅雪夫人的眼中浮起泪,天宁已经听得呆了,连天鹰都一时忘了斥责他。
帐中寂静无声,突然天鹰警醒过来,叱道:“放屁!你不过是喜欢他的美貌罢了,如果他很丑,你早就把他忘在脑后了!”
薛乘龙沉着地道:“是,我最开始的时候是被他的容貌所吸引,但越到后来,越感觉到他内在的善良与美好,天宁的珍贵并不只因为他的容貌,更因为他的心,他有一颗温柔慈悲的心,能够包容一切、宽恕一切。我爱他,是爱他这个人,非只容貌。”
他的理解很贴切,天宁以往对尘世几乎没有任何真实的接触,他从一出生就被尊为神子,受到所有人虔诚的膜拜,他对人情世故毫不通晓,也没有人告诉他应该如何与人平等相。但是,经过了此中原之行,经过了人间的洗礼,经过了薛乘龙的开导,他已经渐渐明白了许多人世的道理,他懂得了尊重他人,尊重生命,他的善良之心被进一步激发,现在的天宁,对人有着真切的关怀和怜悯,会从平等的角度来考虑别人的感受,想要切实地去关爱受苦受难的人,如果有可能,他会真正成为救苦救难的菩萨化身,在这大千世界中广播福音。
他从小受到的教养和他的高贵身份使他不需要考虑自身,他对尘世几乎无欲无求,绝不会为金钱、名誉、地位等等因素改变自己的善良,他是天之骄子,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实现自己所有的愿望,也可以助人实现他们的愿望。即使他什么也不做,只要别人看到他,自然而然地就会感到平安幸福――神佛的力量正是如此,他们是人类心灵的寄托,不一定需要他们有真实的神迹,仅只他们在那里,供人膜拜,就可以使心灵惶惑的凡人得到情感的慰藉,对他们感恩戴德。
薛乘龙对天宁的认识和喜爱,是逐渐发生的,从一开始的表相,渐渐入到心灵,当初他迷惑于那个飘渺中的圣者,后来惊喜于那个美丽绝伦的少年,天宁使他第一产生了强烈的爱慕,这种爱慕超越了性别,不涉及情欲,完全是对美的自然倾心。不过,如果没有后来的一再相遇和接触,他也只会把这份爱慕藏于心底,绝不可能宣诸于口,天宁只会是他永远的梦中情人。
可是在淮阳城外他又一见到了天宁,那个从神座上走下的少年,孤弱无助,却仍然那样圣洁美好,激发了他的怜爱之心,他热切地想要去保护他、爱他,他服侍天宁洗澡、梳发、穿衣、吃饭,做这些日常琐事的时候,没有一点的厌烦,反而乐在其中,能够近距离地接触他,亲手抚摸到他,产生了新的感动,心中的爱恋迅速滋长。那相的时间虽然短暂,但彼此的融洽却出人意料,天宁也喜欢他,并且信赖他,天知道他的这种信赖给了薛乘龙多大的鼓舞,几乎是感激了,他对天宁的热爱,不可抑制地勃发起来,经久不息。
再后来,经过云海山庄中的日夜相伴、倾心长谈,还有阴寒石牢里的温存相依、真气流转,他觉得自己与天宁已经血脉相联、心意互通,两个人的生命似乎和谐地依恋着,使他产生了一种无以言喻的幸福感觉。薛乘龙早年丧母,又无兄弟姐妹,父亲向来严厉,他几乎没有对什么人产生过这样温柔依恋的心情,只有天宁,不知不觉间进占了他的心房,使他全心全意地爱着、怜惜着、渴望着,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感受到天宁内在真实的美好,便愈发对他珍爱,无法割舍。如今既然天鹰一针见血地指了出来,他便直认不讳,坦然等待他的评判。
天鹰斜睨着他,嗤笑道:“说的倒是好听,只可惜你心里的真实想法未必如此,你不过是贪图他的美貌和身份,想要得到他、占有他,再通过他得到我的宝藏,是不是?!”不待薛乘龙回答,他又冷笑道:“早几十年我就看透你们的鬼心眼了,哼,都是一群卑鄙的伪君子!”想起自己当年的遭遇,他气不打一来,面色狰狞,要不是碍着梅雪夫人和天宁在场,早把薛乘龙立毙掌下了!
薛乘龙诚恳地道:“不,我对他的爱是纯洁的,非关情欲,只希望能够终身相守,宝藏于我并无用,我也并不在意。”
天鹰冷笑一声,不置一辞,天宁和梅雪夫人却面色黯然。
薛乘龙直视天鹰,认真地道:“您说看不起假惺惺的伪君子,我也看不起他们,确实,这种人在白道上是有的,但不代表所有的正道世家都是如此,真理自在人心,事非总有公论。至于我,我的真心天日可鉴,不必在口头上多做宣扬。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只望您拭目以察。”
天鹰冷冷地道:“我向阿梅发过誓,绝不乱杀无辜,所以我费了很多心力,派暗影去搜集所有门派的消息,再惩治其中的败类,你说说,我揭露过的那些人,哪一个是无辜的?我有做错吗?”
“没错,您揭露那些人的丑恶内幕,使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这并没有什么错误,可您在这样做的时候,不但惩罚了做恶的那一个人,还常常波及其它无辜的人,有时甚至灭人满门,这就太过分了。”
梅雪夫人惊问:“灭人满门?”
天鹰见妻子问起,有些不安,狠狠地地瞪着薛乘龙,口中淡淡地道:“那是他们咎由自取,我给过他们机会,再说是他们伤害我在先。”
“是,比如童孝平童掌门,当年他曾对您犯下不可原谅的过失,您杀他情有可原,但他的家人、弟子以及弟子的家人,共两百多口,被您杀得鸡犬不留,而且手段极其残忍……”
天鹰暴喝一声:“住口!”
薛乘龙住口不言,眼光转到梅雪夫人苍白的脸上,轻轻叹了口气。
梅雪夫人颤声问道:“两百多口,鸡犬不留?”
“是,一共是二百六十三人。”这是江湖中从未有过的血腥大案,故此薛乘龙记得非常清楚。
梅雪夫人面色大变,直直地盯着天鹰,天鹰有些心慌,强硬地道:“我没有错,是他们害我在先,他们自找的!”
梅雪夫人怔怔地望了他良久,天鹰的脸色一变再变,心中难过至极,终于张口想说什么,却听梅雪夫人惨然道:“是,你没有错,是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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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梅!”天鹰焦急地叫道,梅雪夫人垂下眼睛,不再看他,缓缓地道:“我敬你爱你这么多年,没想到竟是错了。”泪水凄然而下,起身欲走。
天鹰大怒,一把拉住她手臂,梅雪夫人回头冷冷地道:“怎么,血魔大人也想杀我泄愤么?”
天鹰如遭雷击,松开了手,讶然望着她,继而伤心地道:“阿梅?”
梅雪夫人淡淡地道:“你没有错,你向来是天,所有的事都是你说了算,容不得人有半点违拗,既然如此,我还在这里做什么?”扭头向天宁道:“宁儿,咱们回家去。”天宁望望父亲,又望望母亲,难过地垂下了头,不知如何是好。
“阿梅,别这样,何必为了一个不知好歹的小子伤了自家人和气!”天鹰难得见到夫人生气,不觉有点慌张,放缓了口气,他向来没有低声下气过,此时只觉尴尬不已,何况还有薛乘龙在侧,他狠狠盯了薛乘龙一眼,怨愤难平。
梅雪夫人回头,轻轻地道:“他是不知好歹,知道自己父亲不日就要带人前来解围,还特地前来通知欲置他于死地的对头,劝他远走避祸,这可不是不知好歹么?”
天鹰怒道:“我才不怕他们,什么武林精英,只不过是一堆废物!”
梅雪夫人怔怔地望着他,叹息道:“我们远来中原,身边不过数十个护卫,你的暗影也不到百人,武林盟主一声号令,千人万人也可调来,你说他们都是废物,一百个废物总也打得过你手下的一个人了吧?你有多少人可用呢?”
天鹰冷哼一声,没有答话。梅雪夫人又道:“双方拼斗一起,势必伤亡俱重,武林盟损失百人千人尚有后续之力,而咱们呢?”
天鹰目光阴沉,一言不发,要他认输,实比登天还难。
“可怜我哥哥服毒自尽,他为的是什么?”梅雪夫人泣道:“他用自己的死来向你谢罪,是希望你报了仇,能平安无事地回西域去,他当年对不起你,如今却想用自己的性命来助你脱困,你有没有想过他的用心?你是不是真的原谅了他?”
天鹰无语,其实他此来复仇,最恨的正是柯承谨,他是天鹰来到中原之后唯一的朋友,却使他受到最残酷的背叛,天鹰一生的轨迹因此而产生巨变, 数年的生不如死、困苦挣扎,以及后来的妻儿受害,都是因为柯承谨的欲令智昏!天鹰痛恨柯承谨,只因他是梅雪夫人的兄长,天鹰不愿使她伤心,才一直没有对他动手。如今柯承谨自绝谢罪,天鹰终于散尽了心中这口恶气,不再对他记恨。
梅雪夫人放缓了声音,温柔地道:“你即使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天宁想,他想安静地……安静地生活下去,我们岂能让他伤心?”
天鹰的目光落在天宁脸上,渐渐缓和了下来,然而看到儿子发青的嘴唇,怒气又起,喝道:“不管怎么说,他们害了我的巴拉姆,我绝对不肯跟他们干休!”每当他看着天宁,却想到他在人间的时光一日少过一日,便会痛不欲生,转而对害过他的人恨入骨髓。
薛乘龙道:“您也许认为留在云海山庄的人都是贪图您的宝藏,或者想害天宁,其实不然,比如武当的亦玄道长、南海的南山散翁、少林的叶迦大师等等,都是为了维护正义、保护天宁而留在山庄的,他们是担心有人会以正道之名行逆天之事,所以留了下来,有他们坐阵,谢靖泽他们才行事有所顾及,不敢为所欲为。”
天宁轻轻拉住父亲的衣袖,道:“是,父亲,那位南山老爷爷和亦玄道长,对我都很关照,还有舅舅,他一直护着我,可惜他……”他哽咽起来,急促地喘息着,晶莹的泪珠又在眼中打转,天鹰轻轻扶起他的下颌,不让他流泪,道:“不要哭,巴拉姆,你母亲不是说过么,情绪不要太激动,来,缓缓地呼吸。”天宁听话地缓缓吸气,天鹰伸手在他身上点了几下,一掌抚在他后心,输入内力,好半晌,天宁的脸色才舒缓过一些,嘴唇不再青紫。
薛乘龙又道:“叶迦大师是天下闻名的解毒高手,他正在潜心研究天宁体内的毒素,希望早日找到解药。”
天鹰仰天一声大笑,低下头来,沉声道:“天下闻名的解毒高手?你知道天下最好的医师在哪里?”
梅雪夫人轻轻地道:“望上苍垂怜,叶迦大师能够找得到解毒之法,只要天宁能够平安,我便受再多的苦也是心甘。”
天宁含泪看她,哽咽道:“母亲!”
梅雪夫人不舍地坐回榻边,将他揽在怀里,怜惜地道:“好孩子,你会没事的。”
天鹰见她心意回转,忙道:“没错,他不会有事的,阿梅,你好好陪着他,不要离开。”
梅雪夫人淡淡地望了他一眼,道:“我不离开他,我带他回天山去。”
“阿梅!”天鹰焦虑地叫了她一声,不甘心地咬着牙,却敌不过天宁含泪求恳的目光,终于道:“好吧,我明日就撤了毒阵,咱们一起走。”
薛乘龙大喜过望,天宁也绽开了微笑,梅雪夫人暗暗吁了口气,放下心来。
天鹰瞥了薛乘龙一眼,冷冷地道:“明天一早,我会跟他们有个了断,现在,你这小子,快滚吧!我有生之年,不会再踏进中原一步,再也不见你们这些假惺惺的伪君子!”
薛乘龙一怔,恋恋不舍地望向天宁,天宁也怔怔地瞧着他,薛乘龙心中好生难过,其实他今天敢说出那些久藏在心底的话,实是因为早料到天鹰会带着天宁远去,西域万里迢迢,只怕今生再也不能得见,这明月般圣洁的少年,他此生唯一情意所钟的人,恐怕从此只能在梦中想念了,这些话如不说出来,今生今世天宁都不会知道,那却如何令人甘心?
只是,说出来了,又能怎样呢?他心中不舍,眼中微微地浮上泪光。
天鹰见他神色,冷笑道:“怎么,难道你还想向我的巴拉姆求亲不成?”
薛乘龙恳切地道:“天宁是我唯一爱之人,如能与他长相厮守,是我梦寐以求的幸福。”这是他心中真实的愿望,也知道是绝不可能实现的幻想,虽然明知不可为,在此分离在即的时刻,却再也不想隐瞒。
天鹰哈哈大笑,傲然道:“好,有胆气。别说我不给你机会,叫你父亲来向我提亲,叫他向中原武林公布你和我儿子的婚事,我就答允你!”
梅雪夫人和天宁都惊讶地望着天鹰,薛乘龙却坦然道:“这不可能。”天鹰暴喝一声:“滚!” 薛乘龙还待再说,天鹰扬手一挥,一股凌厉的掌风把薛乘龙击得腾云驾雾般飞出帐去,摔了个四脚朝天。
薛乘龙一个挺身跳起,身上却没有什么受伤的地方,知是天鹰手下留情,朗声道:“多谢前辈,乘龙告辞。”他故意放大声音,是为了让天宁和梅雪夫人放心。
梅雪夫人的声音缓缓从帐中传了出来:“你此去诸多小心,云海山庄那些人……”她没有说下去,顿了顿又道:“这块血玉令牌劳你带回去,同我哥哥的尸体一起送回起凤山庄吧。”说到后来,已是语音哽咽。帐中快步走出那名老年的昆仑奴,双手送过那块血玉。薛乘龙接了,又对着帐中行了一礼,这才转身离开。
他施展轻功,迅速穿过密道回到庄内,直到进入小院,看到叶迦大师关切的面容,才放缓了脚步,轻声道:“血魔天亮就会退兵。”
叶迦大师点了点头,关心地问道:“你怎样?”
薛乘龙一怔,道:“我没事。”这才觉得脸上一片冰凉,用手一摸,竟是水渍,原来……
他脸上一热,忙道:“嗯,见到了柯姑姑,说起柯伯伯的死,难免伤心。”其实他是忍痛将天宁割舍,心下难过。
叶迦大师欲言又止,看着他的身上,问道:“血魔没有难为你吧?”
薛乘龙垂眼一看,骇然发现胸前的衣衫如蝴蝶般片片飞散,他微微一笑道:“还好,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保命的功夫还练得不错。”天鹰性情骄横,薛乘龙知他必会拿自己出气,是以在他出手时也不做无谓的抵抗,十分内力倒有九分用来凝神自保,只用一分做些微弱对抗,所以虽然被天鹰击飞了两,吐了一口血,倒也没有伤及内腑。
叶迦大师不放心,拉过他的手腕诊了诊脉,这才微笑道:“你小小年纪,内力已经如此精纯,实在难得,而且见机行事,应对得体,否则只怕不能全身而退。”
薛乘龙淡淡一笑,没有说话,与叶迦大师回入屋中,柯承谨的尸体已经平放在床上,薛乘龙把那块血玉放回他身上,怔怔地望了他一会,默默祝祷,希望他在天之灵能够保佑天宁平安离开,武林盟可以顺利解围。
天光大亮时,庄外一声炮响,惊天动地,武林盟诸人立即赶到庄口,只见外面黑压压一片人,当中四名白衣黑肤的昆仑奴肩扛着一张富丽豪华的锦椅,其上盘膝端坐一人,白衣碧目,正是血魔。
武林盟中只有少数年长之人见过血魔,其余大都第一见到血魔的真实面目,想不到他相貌如此俊美,而且看起来年纪甚轻,都是大为诧异。薛乘龙却听叶迦大师讲过这是由于血魔体内的毒素在起作用,所以表相老化极慢。
血魔傲慢地扫了他们一眼,冷冷地道:“楚风云呢?”
楚风云早随众人赶到庄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听他点到自己名字,竟不由自主应了一声,分开众人,走了出来。
血魔冷冷地瞧着他,道:“你遵守了诺言,我也会遵守我的诺言。”
楚风云知他是说要当众揭露自己的丑事,然后允许自己自杀,不殃及自己的家人及华山派弟子,顿时浑身一震,忧喜交集,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地凝望着他,沉声道:“好!”刹那间与血魔二十多年的恩怨纠缠兜上心头,望着他那俊美如昔的容颜,竟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
血魔静静地望着他,忽道:“昨天是你帮助了柯承谨吧?”
楚风云一怔,点了点头,庄中有人密谋对天宁不轨,薛乘龙又被拖住了,只好派人去通知了柯承谨,所派的人却被谢靖泽监视,脱身不得,还是楚风云暗中相助,柯承谨才能及时得到消息,赶到石牢救了天宁逃走。也只有楚风云知道柯承谨能从密道中救走天宁,否则当时情势逼人,只怕任谁都回护天宁不得。楚风云听他如此说,便知他在庄中还有内线,不禁暗暗佩服暗影情报线索之灵通。
血魔微微一笑,道:“好,我再给你一机会,你可以向我挑战,如果你胜了,我就饶恕你。”
楚风云大出意料之外,又惊又喜,他也不求能够保命,只要不至于当众自暴其丑、死后都不得安宁就是大幸了,至于死在血魔手中,已是他这数年来最关注的事,竟然有些心甘情愿的意思。
血魔身边的黑衣人队列中快步走出一人,来到庄外的血带毒阵旁边,挥手洒下一些白粉,空气中顿时有种烧焦的味道,臭不可闻,武林盟众人以为血魔又在放毒,顿时一哄向后撤去,只留下楚风云静立当地。
片刻之后,血魔向楚风云微一颌首,道:“你出来吧。”
楚风云缓步跨出了血带,果然毫无阻碍,抬起头来,望着血魔高贵俊美的面貌,百感交集。定了定神,他凝神静气,拔出长剑,脚下不丁不八,占定了方位,注目血魔。
谢靖泽远远看着,喝道:“血魔,你罪大恶极,还想再开杀戒么?我中原武林精英俱在此地,不怕与你决一死战!”
血魔冷冷地瞟他一眼,竟不理睬,只对楚风云道:“出手吧!”右手一扬,一道银光闪过,直击楚风云面门,楚风云不敢招架,拧身跃起,半空中一个转折,轻飘飘落在丈许之外,华山派的轻功亦是当世一绝,他这一全力施为,顿时引来一片彩声。武林盟众人平素总见他愁眉不展、沉默寡言的样子,既不如薛宋轩昂儒雅,又不如谢靖泽精明强干,不免对他有些轻视,此时见他露了这手轻功,才重新对他树起敬意。
血魔微微一笑,扬手再挥,众人这才看清他手中那道白练也似的东西竟是一柄软剑,只是极长极薄,在阳光下流光闪烁,便如一条活蛇般灵动,亦如活蛇般凶险,招招逼人,楚风云放开了心事,凝神对敌,把几十年所学发挥得淋漓尽致,一时只见剑光如雪,变幻莫测,在血魔奇门兵刃的威胁下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众人看得心旌摇曳,目眩神迷,既为楚风云精妙的剑术赞叹,又对血魔大开大阂的武功惊叹,都觉得能见识到这样一场精彩卓绝的比武实是毕生大幸。
两人斗了数百招,竟然不分胜负,血魔毕竟吃亏在自己不能行走,全靠四名昆仑奴抬着锦凳趋退,是以许多机会都白错过了,楚风云自知死到临头,反而完全没有了顾虑,将一柄长剑使得如游龙也似,配着卓绝的轻功,在血魔的凌厉攻势下从容应对,妙招纷呈,有时竟能将他逼退一步。
再斗一柱香的时间,昆仑奴的脚下已微有散乱,四人不能完全协调,血魔神色不变,手上却蓦然加紧,楚风云知他一意求快,是想速战速决,他如此争强好胜之人,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岂肯失利?想明白了这一节,楚风云暗叹一声,放缓了剑招,竟也似疲惫不堪的样子,左支右拙起来。
谢靖泽心中焦急,楚风云与血魔之战已不是两个人之间的单独较量,而是中原武林与外帮邪魔的较量,若楚风云败,势必会大长血魔的威风,影响武林盟的士气,他眼珠一转,已经下了决定。
37
太阳渐渐升高,耀眼的光芒照得山顶明晃晃的,楚风云闪转之际,突然发现几点寒光闪过,大吃了一惊,不及细想,纵身跃起,剑一圈,叮叮数声轻响之后,十来枚细细的钢针落在地上,他知这是衡山派的暗器暴雨飞针,心中一滞,背上却正中了血魔一掌,打得他飞跌出去丈余,喷出一口鲜血。
血魔出掌时并未发现暗器来袭,待发现时掌力已出,收势不及,看到楚风云倒地不起,怔了一下,收回紧接着挥出的软剑,凝目望向山庄之内。
谢靖泽心中大呼可惜,刚才血魔恰好转到一个适合庄内攻击的角度,他命手下发射了暴雨飞针,这衡山派的独门暗器,用强力机括发出,射程极远,且破空之声微弱,几乎从未虚发,万没想到楚风云竟会去助血魔挡针,不但白浪费了一筒飞针,还使场上形势突变。
血魔正望着庄内,却听楚风云轻轻地叫了他一声,回头一看,楚风云挣扎着半爬起来,脸如死灰,目光却殷切地凝望着他。
血魔问道:“怎么?”他虽然狠决,但向来恩仇必报,楚风云舍命为他挡了暗器,他便决定不再亲手取他性命。
楚风云颤抖着嘴唇,勉强提起一口真气,轻轻地道:“天鹰,我对你不起,这二十多年来时时悔恨,今日天命当绝,我不敢求你原谅,但望你不要再追究我的家人弟子。”血鹰冷冷地道:“好!我不会再寻他们的麻烦,你放心吧。” 楚风云知他一言九鼎,顿时松了一口气,支持不住,跌趴在地上,勉强抬着头看向血魔。
血魔又道:“你欠我的,可不欠别人的,他们欺负你,我会替你报仇。”
楚风云知他在自己身边派有眼线,自己受谢靖泽之辱的事肯定瞒他不过,见他肯为自己出头,心中感激,却求道:“不要……不要多伤无辜……”
血魔哼了一声,厌恶地道:“你们这些人!”
楚风云见他没反对,那是同意了,放下心来,强睁着眼睛,又道:“请你……请你砍下我的头,带回天山去……埋在可以望见你宫殿的地方,好么?”见血魔露出不可理解的目光,他惨笑了一声,低低地道:“你放心,我再不敢有丝毫亵渎你的心思,只是,只是……”他留恋地望着血魔,目中缓缓流出泪水,划过他清瘦的脸颊,混着颌下的鲜血,一滴滴落在地上,当真是血泪斑斑。
血魔怔了一下,终于缓缓点头,道:“好!”长剑挥过,楚风云的人头飞了起来,一腔热血喷在黄土地上。旁边跃起一名黑衣人,接住他的头颅,装入一只革囊,背在身后。
武林盟诸人见楚风云被斩,顿时鼓噪起来,群情激愤,谢靖泽一声令下,飞蝗般的暗器纷纷射向血魔,血魔身边的众黑衣人立即抽出兵刃拨挡,护得水泼不进。
血魔双目精光大盛,仰天大笑一声,道:“又使这般鬼祟手段,好,我让你们看看什么叫报应!”伸手一挥,数名黑衣人飞身抢出,手中各端着一具黑黝黝的铁筒,对准了庄内诸人,血魔喝令一声,黑筒内射出千百道寒光,直扑武林盟众人而去!
武林盟在场者俱是见机极快之人,立即各展手段或挡或避,却听“啊呀”一声,谢靖泽翻身倒地,痛苦地抽搐翻滚,众人一呆,都没想到以他的身手竟然会中了血魔的暗器,旁边又有数人惨叫,当是也中了暗器,一时庄口乱做一团,武林盟人人胆寒,发一声喊,抢了受伤的数人,退回庄内,迅即关了大门。
薛乘龙指挥人四下防守,又派人速请叶迦大师过来诊治伤员,自己安抚了一回受惊的众人,转身来到一侧厢房,早有他的手下将一个人点了穴道扔在地上,看衣着是衡山派的一名年轻弟子。
薛乘龙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人不答,冷冷地望着他,薛乘龙手下一人伸脚在他尾骨大穴踢了两脚,那人顿时浑身如被毒蚁咬啮,痛得冷汗直冒,不一刻嘴唇已咬出了血,却是一声不吭。
薛乘龙道:“我知道你的身份,也不想难为你,只是这毒针的解药你立即拿出来,我便饶你一命。”他知谢靖泽身边必有血魔的眼线,故派人严密监视,这人放毒针伤人之时,被薛乘龙的手下悄悄擒了下来,当时场面混乱,也没人留意。
那人只是不理,痛得昏晕了过去,薛乘龙命人解开他的穴道,搜他身上,果然找到两个极精巧的针筒,一个已空,另一个内装数枚细如牛毛的金针。
薛乘龙见这针造得极是细小,几乎放在水上也飘得起来,竟能用机括发射,不由得大为惊叹,再搜他身上,找到几个小瓶,却不知哪个是解药。
那人醒了过来,恨恨地瞪着薛乘龙,一言不发。
薛乘龙也不费心问他,命人将这几个药瓶都速送给叶迦大师验看,然后走上前去,伸手在那人脸上拂过,那人闪躲不及,脸上已被揭下一层皮来。
薛乘龙见他的真面目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年,点了点头,道:“制作面具的就是你吧?果真好手艺,我把你的朋友们都送了出去,你倒隐藏得好。”
那少年一怔,问道:“你把他们都送了出去?”
薛乘龙道:“还有你们的小主人天宁,是昨晚一起走的。”
那少年大喜过望,叫道:“小主人没死?感谢安拉!”昨夜石牢失火被焚,庄中人只道天宁已死,这少年也不例外,暗自痛哭了半晚,再也想不到他竟已平安离开,真是喜出望外,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薛乘龙道:“你暗中伤人,有没有害人性命?”
那少年不知他与血魔有何关系,但不再对他充满敌意,答道:“没有,我们几个人分工不同,我只负责提供谢靖泽身边的消息。我们都是小主人的陪伴,夫人曾有严令,小主人身边的人绝不允许杀人害命,要为小主人积福。我们混进庄来只是为了保护小主人,并没有杀过一个人。”薛乘龙的一名手下喝道:“那死的那十个人是谁下的毒?”
少年道:“是他们自己。”
薛乘龙奇道:“他们自己?”
“是,我们掌握了他们致命的把柄,逼他们自杀。”他没说是什么把柄,但能逼得这些人以死遮掩的,想必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
薛乘龙心里叹了口气,道:“你先在这里呆着,等事情过去了自会放你走。”推门出去,先看望谢靖泽,见他已服下了解药,不再嘶喊翻滚,昏睡了过去。谢靖泽在武林中是出了名的硬汉,能令他失控疯狂的药物,效力委实惊人,叶迦大师料理好了伤员,正在拿着那几瓶药查看,口中啧啧称赞,快步回房研究去了。
薛乘龙又回到庄口,登高一望,血魔及其下属均已不见,空地上只有楚风云的无头尸体横亘在地,血渍未干,在这晴天丽日之下,显得无比诡异,令人遍体生寒!
突然,远传来人声,片刻间人影闪动,有人赶上山来,薛乘龙眼尖,已看清是父亲手下的亲卫,当先一人正是齐正,顿时大喜,命人开了庄门,快步迎将出去。
薛宋亲率武林盟大援来到,云海山庄中顿时喜气洋洋,半月来阴风惨惨的气氛一扫而光,血魔已经远遁,武林大危得解,众人都对薛宋感激涕零,一时颂扬之声不绝于耳,都认为他兵不血刃就吓得血魔望风而逃,实在功德无量。薛宋谦和自敛,并不居功,反倒让人越发起敬,原本对他暗有嫌隙者也都倾心归服。
接连三天,薛宋周旋与各门派之间,探望伤者,安抚人心,悼念死难者,厚殓楚风云,促进各派的和谐融洽,把武林盟主的责任和能力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命薛乘龙跟随在侧,时时对他提点,派他执行自己的各种安排,这既是对他的能力进行锻练,同时也帮他树立威望,薛氏父子的声名如今在武林中越发的响亮,人皆仰视。
此与血魔交锋,楚风云殒命、谢靖泽昏迷,只有薛乘龙沉稳机智,临危不惧,保护全庄上百人平安渡过劫难,实是功不可没,一时之间,薛氏父子的名望如日中天,放眼天下,再无一人可与比肩。此后十数年薛宋威望不堕,禅连数届武林盟主,众望所归,全凭此云海山庄之事打下的坚实基础。
三日后,庄中事务基本理完毕,华山派掌门楚风云力战血魔而死,虽死犹荣,因此薛宋提议,武林盟暂时不再另选副盟主,此位虚悬,待年的武林大会再行选举。各门派并无异议,纷纷告辞而去。
谢靖泽这回劳而无功,最后还中了血魔的暗器,险些送掉性命,直到离开时也还余毒未尽,行走不得,只能坐软轿下山,真是丢尽了脸面,他对薛宋愈发的嫉恨,却找不到可以发泄之,只得带着一肚子闷气回衡山去了。
雷楚东仍是毫不张扬,默默地等别人都走差不多了,才向薛乘龙告辞,雷楚东道:“没想到血魔竟会主动退兵,看来还是你的办法有用,不动干戈就化解危机,保存了中原武林的实力。”
薛乘龙道:“其实也是侥幸,若不是柯姑姑从中相劝,凭我哪里说得动血魔?”想到当时的情形,犹自捏一把冷汗。
两人想到柯承谨、天魔和柯梅雪一生的情怨牵缠,都是不胜感慨。薛乘龙问他今后的打算,雷楚东道:“我也没什么大事要做,回山里住着,把我神剑门的剑谱好好研究一下。”这剑谱流落在外近百年,此时重新回到神剑门,雷楚东自然想把它研究透彻,发扬光大。
薛乘龙心下暗赞,雷楚东平素淡泊名利,一派隐士高人的风范,而遇到真正危及武林正义之事,却又能坚定不移地挺身而出,天下若多一些这样的人,武林中定会正气昂扬,邪魔不兴。两人惺惺相惜,拱手而别。
薛氏父子被铁旗门竭力挽留,准备多住两日,此时庄中已只剩少数尚在养病的伤者,这天薛宋与铁旗门掌门严立秋在庄口视察,严立秋忧虑地道:“庄外这毒阵并未完全除去,血魔只是在庄子正门这里解开了一个口子,其它的地方还是出入不得,不仅非常不便,而且极是危险,若有不明就里的百姓从这里路过,难免会受害丧命。”
薛宋道:“叶迦大师怎么说?”
“叶迦大师已研究了好几天,尚没有最佳的办法,这毒阵是由多种毒药混和布成的,要想永绝后患,势必需要了解这些毒物的详细成分,逐一解除,以叶迦大师之能,也还需数日才能研究出眉目。”
薛宋点了点头,道:“这也急不得,好在血魔已退,尽可来得及,只是需安排人手在四面防护,以免误伤百姓。”
严立秋道:“正是。”
两人说到这里,忽然看到山路上两条人影向山上奔来,脚程极快,再临近些,才发现当先的一人正是严子容。他远远见到薛宋,忙加快脚步赶了过来,行礼拜见。
薛宋点了点头,面色和蔼,道:“你回来了。”严子容和齐正均出身武林世家,自小与薛乘龙交好,情愈兄弟,薛宋待他们自也不比寻常,如同自家子弟一般。
严子容恭恭敬敬地道:“是,子容奉公子之命前往薛神医搬取救兵,幸不辱命。”指着自己身后那名白衣少年道:“这位是薛神医的……弟子,名叫秦越。”秦越与薛飞既是师徒又为父子,不过秦越不喜欢人家知道他的底细,所以对外只承认是薛飞的弟子。
薛宋注目秦越,微笑点头,他是德勋长者,对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如此已算客气,秦越却大大咧咧地也点了点头,笑道:“你好啊!”
严子容轻轻拉了他一把,道:“这位便是当今武林盟主薛大侠,你态度认真点!”
秦越笑道:“我知道他是谁,不过大同世界里天下为公,他是武林盟主,又不是皇帝,难道还要我下跪叩头不成?”
严子容颇觉尴尬,知他素来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反倒不敢再说了,生怕他顶撞薛宋,双方下不来台。
薛宋岂会跟个无名少年一般见识,微微一笑,道:“薛神医救死扶伤,端的是令人景仰。”轻描淡写一句话,便把事情揭过了。
严立秋却道:“秦公子,血魔在此布了毒阵,不知你师父可能解除?”
秦越笑道:“解毒当然不成问题,你拿什么谢我?”
严立秋一怔,道:“你想要什么?”
“我就要你这云海山庄。”
严立秋听他狮子大张口,竟然想要这占地百亩、价值连城的云海山庄,顿时吃了一惊,还没说话,秦越又道:“反正这庄子现在也住不得人,你们武林盟两在这里陷害血魔,又两失利,实在晦气得紧,不如干脆送了给我。”
严立秋怒道:“若是送给你,那我还要你给解毒干什么?”
秦越奇道:“大侠们当然要急公好义,这庄子四周布有剧毒,说不定将来还会扩散,往来的山民游人会有生命危险,难道你就这么把它放着,让它不断害人么?”
严立秋语塞,瞪了秦越一眼,心想这少年嘴头上如此凌厉!
秦越又道:“若是有点良心,不免还得派人在四竖立告示牌,警告生人勿近,可惜山民多不识字,只怕也起不了作用,若是再派人手四守卫,岂不又要劳民伤财?”
严立秋气得转过脸去,不想理他,秦越却道:“所以不如由我来勉为其难,接手你这破落荒芜的老旧庄子,费心费力地解了毒,再雇十几个园丁厨子门房马夫丫头老妈子,才好住得下去。”
严立秋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怒道:“胡说!这云海山庄是我们铁旗门祖上传下来的地产,任你出多高的价钱也不能卖!”他夫人患病曾被薛神医救治,算是受过薛飞的恩惠,一直心怀感激的,现在却被秦越把这感激都变做飞灰了。
秦越笑嘻嘻地道:“谁让你卖了,我是让你送,这总不违反祖宗的遗训了吧?”眼珠一转,恍然大悟似的道:“铁旗门?就是那个掌门人做了三年男……”
严立秋暴喝一声:“住口!”额上青筋直跳,脸色发黑,右手紧紧按住了剑柄,差一点便想拔剑劈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前任掌门江铁树之事是铁旗门最最无法容忍的耻辱,谁敢当着铁旗门的人提起?
薛宋冷眼旁观,平静地道:“秦越,你师父派你来时可有话说?”
秦越听他提起师父,不得不收敛一点,道:“他叫我来解了毒阵。”
“可有提出要铁旗门拿云海山庄做酬谢?”
“那倒没有,不过要是铁旗门死皮赖活地非要送给我,我推辞再三却之不恭也就收下了,不会令严掌门难做人。”
薛宋失笑,道:“既然你师父命你解毒,那就不要多做纠缠,快去做事吧。”说罢不再理他,向严立秋使个眼色,两人向庄中走去。
秦越没想到这薛大盟主涵养功夫如此之好,太极云手的推托功夫也是出神入化,倒被晾在了当地,严子容刚才还窘迫不堪,现在见秦越受挫,几乎暴笑出来,强自忍耐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秦越性情豁达,脸皮也厚,倒也不以为意,耸了耸肩膀,道:“这般严肃认真的一个老头子,小薛这当儿子的可有的受了。”回头看看严子容,笑道:“啊,还是子容可爱,你瞧你这模样,可不是一只偷吃了蜂蜜的小狐狸么?”
严子容瞪他一眼,知他无赖得紧,不敢招惹,淡淡地道:“你师父命你来解毒,还不动手!”
秦越笑道:“忙什么,我师父又没说什么时候必须解完,我看这里景色不错,便住在这里解它个十年八年的,也不算什么。”
严子容跟他无话可说,掉头就走,秦越嘻皮笑脸地追在后头,道:“听说这里有许多奇异草,我妹妹木兰最喜欢不过了,我去找几株给她。”
严子容无奈地道:“你就不能先干正事?”
秦越道:“什么是正事?你没看那个严掌门一幅晚娘面孔,好象我欠他八百万两银子不还似的,我干么要急着给他解毒?什么时候他把这庄子送给我了,我才解毒。”
两人一边拌嘴,一边进入庄内,薛乘龙出来接待,安排秦越住下,好茶好酒款待,对解毒之事却只字不提,他知秦越是拧劲儿的脾气,强说他反而不成,既然薛神医命他前来解毒,想他也不敢阳奉阴违。
叶迦大师听说薛飞的徒弟来了,倒是喜出望外,忙来见面,他年高望重,在武林中好大的声名,却对秦越这惫懒少年礼敬有加,偏偏秦越只跟他胡扯一通,只字不提正事,他心思活泼,言语跳脱,叶迦大师端方几十年的人,哪里辩得他过?时不时被他用话绕了进去,苦思半晌不解,两人缠七夹八,倒也颇不寂寞。
叶迦大师与秦越探讨起毒草的药性,秦越并不喜欢医学,涉猎极浅,信口开河一通,叶迦大师正在思索,突然屋外跑来一人,踉跄着扑在秦越脚下,哭叫道:“神医救救我娘!”
叶迦大师一看,原来是任锦峰,他当日中毒之后多亏叶迦大师用掺了天宁之血的药物控制了毒性,经过十数日调理,已经基本无碍,只是他娘前几日也中了毒,却与其他人所中毒物颇不一样,连叶迦大师也束手无策,只能保持着她昏迷不死而已,今日听说薛神医的徒弟来了,顿时如得了救命的稻草,忙来哭求。
秦越嘻嘻一笑,伸脚踢了他一下,道:“你娘得罪了人,救不得的。”
任锦峰奇道:“她得罪了什么人?”
秦越道:“你得罪了什么人,她便得罪了什么人,那人是什么身份,也是你们冒犯得的?”
任锦峰顿时明白,自己是对天宁轻薄而中毒,而自己的母亲因为跑去骂过天宁,所以也被下了毒,只是这毒从何而来、被何人所下,竟是半点猜测不出,越发的害怕起来,哭道:“求你救救她,我娘是个好人!”
秦越冷笑道:“她对你好,未必对别人好,怎么就叫好人了?”
任锦峰不知他此话有何含义,又不敢开罪他,只一味央求,跪在地上不起来,秦越被他磨得心烦,踢了他一脚,道:“你起来吧,我救她便是了,只是她若再不修口德,将来还会遭天遣!”
任锦峰见他答允救治母亲,大喜过望,忙磕了一个头,未及站起,秦越向他一招手,指间捏着一颗药丸递过来,任锦峰忙膝行了两步,双手去接,忽然看到秦越腕间一粒小小的红痣,心中一惊,又抬头细看他面目,惊疑不定。
秦越冲他挤挤眼睛,低声笑道:“没错,就像你想的那样。”
任锦峰刚才便看着他眼熟,听他如此说,更大吃一惊,张大了嘴巴,还没说出一个字,秦越凑近他的脸,轻轻地道:“你敢泄露一个字,我就杀了你,还有你娘!”他的声音冷酷无情,任锦峰吓得打了个寒战,低下头不敢吭声,秦越又笑逐颜开地道:“乖,叫声好听的。”任锦峰低低地颤声叫道:“哥……哥哥。”秦越摸了摸他头发,笑道:“好孩子,真乖,拿去,用你的血化开了给你娘喝下去,记住,得一大海碗鲜血,少了一滴都不成,别人的更不行。”任锦峰又惊又怕,紧紧攥着那药丸去了,一路腿肚子都在打颤。
叶迦大师奇道:“为什么要用鲜血,我看那毒倒是不亲血的。”
秦越笑道:“这世上最灵验的药物莫过于孝子的鲜血,只要他肯为母亲放血,什么毒也可以解的。”这话纯是信口胡说,叶迦大师却觉得相当有理,不免点头叹息一回,薛乘龙和严子容陪同在侧,只暗笑得肚子都疼了。
薛乘龙见秦越对任锦峰态度奇怪,却猜不到他们有何关联,陪他说了一会话,自去巡视伤员,秦越见他父子俩都沉着冷静得出奇,心下纳罕,却也找不到什么撩拔他的办法。
是夜,薛乘龙陪父亲和严立秋说话,严立秋提到秦越的胆大妄为,犹自愤愤不平,薛乘龙却道:“这云海山庄自是极难得的一庄园,只是似乎有些怨气集结。”
严立秋一惊,忙问端详,薛乘龙淡淡地道:“我并不懂得什么风水学说,只是觉得二十多年前血魔在这里被困,后又脱身,武林盟当时就吃了亏,现在血魔的儿子死在这里,血魔又布了毒阵,武林盟死伤颇重,这……”
严立秋听他这么一说,顿时醒悟,背上冷汗涔涔,忙道:“果然不吉利得很,其实我们铁旗门这几十年也几乎没有管过这庄子,一直闲置着,不如干脆送了给这小子,也算给薛飞一个面子。”
薛宋并不反对,只道:“做个顺水人情也好。”
于是严立秋立即去找秦越,同意将庄子送了给他,日铁旗门及武林盟剩余的诸人陆续撤离,秦越得意洋洋地鸠占鹊巢,站在门口向众人挥手告别,笑容灿烂至极。
叶迦大师却留了下来,一心想看看秦越如何解毒,薛乘龙奉父亲之命留下陪同,待叶迦大师无事后送他回去少林,严子容和齐正等皆随他行止。
秦越取出一包白色的药粉,命薛乘龙的手下拿去用清水解开了,沿庄外血带泼洒即可,薛乘龙等一齐动手,果然那毒阵冰销瓦解,不到半天的功夫竟无影无踪了,叶迦大师大为赞叹,不停地追问此药究竟是何人所配,秦越笑嘻嘻地道:“大师,要说解毒呢,您也算高手中的高手了,可天下最有名的医师却不是您,您服不服?”
叶迦大师点头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老衲自是服气的,天下最有名的医师,当是你的师父薛先生了。”
秦越却道:“不然,我师父只是那个人的弟子而已。”
叶迦大师惊道:“不知那位高人现在何?老衲实在敬佩不已,一定要前去拜会!”
秦越叹道:“她已远赴天边,只怕今生今世,不会再入中原了。”
薛乘龙心中一动,立即想到当日血魔曾说:“你知道天下最好的医师在哪里?”难道说……当日他派严子容前往薛飞求救,实是指望薛飞会出面说服血魔,平息干戈,却没想到是梅雪夫人来了,终于劝得血魔罢手收兵,这么说来,梅雪夫人当时就在薛飞那里,而且……他想到了那个呼之欲出的可能,心中搅痛――柯姑姑,一定是柯姑姑,柯伯伯不是说过么,梅雪姑姑是神药门的再传弟子,薛飞的医术如果是得自她的传授,那她的医术自然更是出神入化,可是……那夜在血魔帐中,梅雪夫人轻轻地道:“望上苍垂怜,叶迦大师能够找得到解毒之法,只要天宁能够平安,我便受再多的苦也是心甘。”
想到这里,知道天宁的毒连梅雪夫人也爱莫能助,定然命不久长,薛乘龙心痛难忍,两颗大大的眼泪突如其来的冒了出来,飞快地划过面颊,掉在襟上。
众人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叶迦大师已知他心意,叹息一声,秦越难得地瞪大了眼睛,正色望着他,严子容和齐正面色复杂,怔怔地无话可说,室中一片静寂,弥漫着无以言喻的哀伤。
38
漫无边际的黄沙连绵起伏,夕阳西下,劲风凛冽,天地空旷得犹如上古洪荒。
突然,遥远的天边泛起一片烟尘,风渐渐急了起来,夹着大粒的飞砂,打在人脸上火辣辣地疼,薛乘龙眯着眼睛,一边安抚着胯下焦躁不安的坐骑,一边极目远眺。
苍穹下,一道高高的烟柱正从远横扫过来,接地连天,仿佛一条巨龙正在吸水,看来这就是传说中著名的龙卷风了,天幸这风柱不算大,不然在这避无可避的大沙漠里可真是叫天不语,叫地不灵了。
薛乘龙见机极快,立即催马往上风头避去,找到一个沙谷藏身,准备等风沙过去。
突然,他发现在烟柱的前面,有一道小小的黑影正在移动,定睛看时,原来是一个骑马的人正在拼命逃避,其实他只要将马向横里蹿开十数丈,就可避过龙卷风的中心,可那人显然什么也顾不上,只一味催马朝前,却哪里跑得过风速,眼看着就要被风柱追上了!
薛乘龙估量了一下距离,猛地催马冲了过去,他胯下的踏风是千里名驹,最难得的是对主人忠心耿耿,即使在如此危险的情况下,也没有退缩,带着薛乘龙闪电般冲到了那人近前,薛乘龙大喊:“朝左跑!”
那人头上缠了防风沙的大头巾,也不知听到薛乘龙的喊声没有,仍是埋头前冲,薛乘龙追到他身后,一把将他揪了过来,搭在自己鞍前,踏风四蹄扬开,玩命地向斜刺里冲去,飞砂走石扑天盖地般砸将下来,强劲的风势几乎要将他们连人带马卷入半空,瞬时间天地无光、一片混沌,薛乘龙紧闭着眼,屏住呼吸,强提着一口真气控住马缰前冲,待得神智清醒过来,已经穿出了龙卷风的中心,两人一马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薛乘龙趴在那人身上,用身体护住他,任凭狂暴的风沙狠狠抽打着自己。
好半晌,风沙才终于远去,一切又归于了平静,薛乘龙缓过气息,从沙堆里挣扎出来,吐出嘴里的沙子,站起来抖抖身上的土,看向旁边那人,这才发现那竟是一个姑娘,头上的大围巾散了开来,露出一张极美的面颊,肤色白晰,双眉浓长,黑黝黝的瞳仁像两颗大大的黑葡萄,水汪汪地望着他,年纪不过十七八岁。
薛乘龙顿时有点尴尬,微笑着打个招呼,那姑娘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爬起身来,四下张望,她的马早被风卷跑了,薛乘龙的那匹踏风正在抖动着鬃毛,喷着响鼻,把身上的沙子弄下来。
“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薛乘龙道,却不知她能否听懂,那姑娘犹豫了一下,用汉语道:“谢谢,我家住在西边的草海。”
薛乘龙见她竟然会说汉话,大喜过望,他这一路走来,人烟渐稀,兼且言语不通,所受的苦楚一言难尽,再也想不到在这戈壁荒滩上竟能碰到会讲汉话的女子,忙道:“好,你骑我的马,我送你回去。”
那少女也不推辞,飞身上马,动作轻盈矫健,然后向薛乘龙一招手,薛乘龙道:“你骑马,我走路。”
那少女奇道:“为什么?这里到我家非常远,你走路可要走到什么时候?”
薛乘龙心想她们这里的风俗跟中原不同,看来也不讲究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略微迟疑了一下,便大方地跃上马去,两人一骑,策马向西而去。
天擦黑的时候,终于来到一沙漠中的绿洲,薛乘龙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碧绿的草场和成群的牛羊,真想不到在沙漠的腹地还有这样的人间天堂。草场上散布着数座白色的毡房,不时传来孩子们快乐的叫声,炊烟袅袅,好一派平静祥和的异域风情。
少女领他来到一座最高大的毡房,另一个少女正从里面出来,一见到她,高兴地叫了起来,两人抱在一块,又笑又叫,钻进了帐门,不多时那少女回身出来,招呼薛乘龙进去,帐内地毯上端坐着一名头戴小帽的白须老者,一双眼睛精光明亮,开口用汉语说道:“远来的客人,感谢你救了我的女儿。”
薛乘龙并不居功,恭敬地向他问好,用路上学来的礼仪向老者致敬。
那老者微笑着看他,问了他的名字,又自我介绍,原来他是此地的酋长,名叫阿卜杜勒・阿里木,以这个绿洲为中心,方圆几百里的地方都听命于他,他们经常跟汉族的商人做生意,是以会说汉话,今日他的小女儿阿依古丽独自在外遇险,多亏薛乘龙相救。
阿里木命两个女儿端出香喷喷的奶茶和烤馕待客,两个少女都生得极美,待薛乘龙甚是亲切,不多时开出菜肴丰盛的晚饭,饭后又送他到单独的营帐中休息,并送了水给他沐浴,薛乘龙自进入大漠,便少见人烟,水更是珍贵无比,哪能用来洗沐,长途跋涉,灰沙极重,身上的老泥怕不已有十来斤重,此时见了大盆的清水,顿觉奇痒无比!
近一月来,薛乘龙头一将全身上下洗漱得干干净净,换了衣裳,躺在柔软的毛毡上,美美地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一早起来,只觉得精力充沛,兴致高昂。再来到老者面前时,薛乘龙便向他打听知不知道天鹰等人的消息。
此时距天鹰从云海山庄撤走,已经过去了两年,薛乘龙先是默默忍耐了一年,在父亲的指示下忙于武林事务,但时间一天天过去,距天宁二十岁之期已经越来越近,他日日悬心,夜夜难过,有时午夜梦回,竟会泪流满面,终于按捺不住对天宁的思念,下定决心,要远赴西域前来寻找,哪怕在他临死前再见上一面,也不枉了这一世的相思。
于是他对父亲禀告说要出外游历,婉拒了严子容、齐正等人的跟随,孤身一人前往西域,随身只带着自己的金龙剑和宝马踏风。
西域万里迢迢,一路上的艰难险阻数不胜数,况且他只知道天鹰的故乡在西域天山,离中原有几千里路,可并不知道具体的方位。
一直到了兰州,在一个小饭馆打尖时,有个老头子听说他要去天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道:“天山?天山离这里还有上千里路,而且天山东西长五、六千里,南北宽五、六百里,尽是数不清的险峰峻岭,只有当年唐僧取经的时候曾经路过,一般人哪里越得过去?”
薛乘龙怔住了,他已对路途的遥远与艰难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仍然没想到这路竟有如此之长,而且,天山既然如此广袤,天鹰他们会住在哪里呢?
可是心中的执念如此之,不见到天宁一面,他是死也不会回去中原的了,望着黄沙漫漫的天际,他给自己鼓了鼓气,又踏上了征程。
踏风蹄上的铁掌已经换了数,薛乘龙也早被艰辛磨练得愈发沉稳,他向当地人虚心请教,学会了在沙漠中生存和赶路的窍门,独自进入了塔里木大沙漠,直奔天山。在浩瀚的沙海里,他好几都与牛头马面擦肩而过,全凭着过人的耐心与韧性,才坚持了下来。
西行路上遇到不少本地土著,他很希望能够向人打听到天鹰他们的下落,可他并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他们的具体地址,说起相貌和特殊的绿色眼睛,结果发现西域果然与中土大不相同,人的眼睛绝不只是黑色,还有绿色、蓝色、棕色甚至红色,须发的颜色也是五八门,高鼻目者比比皆是,像他这样纯正的汉人面孔,反倒稀罕得紧了。
他每每气沮,又强自振作,暗恨自己不擅丹青,不然把天宁的相貌画了下来,只怕会好找一些,可是,又有什么丹青国手能够描绘出天宁美貌的十之一二?他在心中无数回想那个美丽得近乎圣洁的形象,觉得汉语中只有“皎如玉树,秀若芝兰”这句话能够配得上天宁,他的美仿佛天上的明月,可远观而不可亵渎,想到天宁曾数依偎在他怀中取暖,那温柔而安心的感觉,直到现在还满满地充盈在怀中,安慰着他凄凉的心。
“我一定会找到你的,天宁,你一定要等我!”薛乘龙对着无人的天际喃喃自语,眼泪不知不觉滑下了脸颊。
一定要找到他!一定会找到他!薛乘龙迫切地想着,数着一天天流逝的日子,心中越来越是焦急,原想差不多用半年的时间找到他,没想到直用了将近一年还没走到天山脚下!人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真是不出门不知道天下之大,想他在中原也是辗转南北,见多识广的,此番远来西域,才真正知道什么叫长天大地!这广袤无垠的天与地,雄壮博大得令人敬畏,人在其中,宛若沧海之一粟,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自然造化之威力,在这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从前他听天鹰叫天宁为“巴拉姆”,以为这是天宁的西域名字,到了此地才发现,这只是长辈称呼晚辈男孩的通称,任何一个父亲都管他的儿子叫巴拉姆,甚至对其他的年轻人也做此称呼,颇显亲切,至于天宁的真实名字,他不知道,别人也不可能知道,天宁一直被视为神子,他是不需要名字的,普通人也不可能去直呼其名,而“天宁”这个汉语的名字,只用在他和他的母亲之间。
那么天鹰呢?天鹰,顾名思义应该是“天山之鹰”,这是汉语的名字,想是他到中原游玩时自己起的,那他的西域名字呢?同样没有任何人知道。
他们是什么人?住在哪里?属于哪个民族?
不知道。
薛乘龙现在才发现自己对天宁几乎一无所知,他手下的密探遍布中原,眼线之敏锐绝不下于当日天鹰手下的暗影,可他们所了解的都是中原的情况,对这异域大漠几乎毫不知晓。在这完全陌生的地方,寻找完全不知根底的人,真比大海捞针还要困难。
他向阿里木老者打听天鹰的消息,果然阿里木摇摇头,说不知道,薛乘龙便又问他附近可有什么神仙居住,他早知道单问名字或相貌根本不可能找到天宁,便想到了他素来被尊奉为神这件事,如果天宁真是那样的与众不同,肯定会有关于他的神迹传播。
阿里木抽着水烟,又摇了摇头,旁边的阿依古丽却道:“天山上有神仙。”
薛乘龙大喜,忙问在哪里,阿依古丽的姐姐阿娜尔古丽道:“雪山上有美丽的仙女,普通人见不得的。”
薛乘龙听说是仙女,大失所望,随口问道:“为什么?”
阿依古丽俏皮地道:“人间的男子见了她,会发痴,忘了下山来,就被冻在山上变冰块了!”
薛乘龙一笑,觉得她们西域的姑娘果然爽朗,活泼率真,另有一番动人之。
阿里木得意地望着自己的两个女儿,道:“我的女儿是草原上两朵会走路的儿,雪山上的仙女,也不一定比她们漂亮。”
薛乘龙也真心实意地夸赞她们几句,阿里木非常高兴,命人杀几只羊,准备晚上开宴,款待薛乘龙。薛乘龙推辞不得,只好应下。
一连数日,阿里木和阿依古丽姐妹对薛乘龙礼敬有加,竭力挽留他多住些时候,薛乘龙的身体得到充分的休息,体力迅速恢复起来,他内力本就精纯,近一年来独自在外,不再为武林盟诸般琐事耗费心力,便更加专注于内外功夫,武功进境极速,与一年前相比,几有上下楼之差。
这天晚上,他打坐完毕,静静地坐在黑暗中出神,脑海中再一细细回想天宁的一颦一笑,不知不觉微笑起来,心中浮起幸福的感觉。独自与天宁神魂相与,是他在这漫漫征途上的唯一消遣,也是唯一能够慰藉他孤独心灵的事情。
好想念他,天宁,你一定要等我,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帐外有人轻轻唤他,薛乘龙一怔,收敛心神,起身出帐,淡淡星光下,阿依古丽苗条的身影正在不远立着,长长的辫子披在脑后。
薛乘龙来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问道:“什么事?”
阿依古丽转过身来,星星般明亮的眼睛看着他,问道:“你在想谁?”
薛乘龙一怔,微笑道:“为什么这样问?”
“我听到你叹气了,那样的温柔,你在想你的心上人么?”
薛乘龙迟疑了一下,淡淡地应道:“是。”
“她是谁?”
薛乘龙没有回答,阿依古丽又问:“她美么?”
“非常美。”
“有我美么?”
薛乘龙微笑起来,温柔地道:“各有千秋。”
阿依古丽听不懂,又问一遍,薛乘龙道:“每一个人都是上天的恩赐,都是独一无二的,他很美,你也很美,但是不一样的美。”
阿依古丽生气地皱起了浓黑的眉毛,道:“在父亲的土地上,方圆几百里之内,没有再比我们姐妹更漂亮的女孩子,你知道么?”
“是。”薛乘龙真心实意地道:“你们的确都是非常美的姑娘,好象草原上美丽的铃兰。”
阿依古丽满意地笑了起来,伸手采过一枝小,给薛乘龙别在襟上,笑道:“那就让这美丽的铃兰陪你好不好?”
薛乘龙心下一凛,微笑道:“好啊,谢谢你,不过儿要长在草原上才会芬芳,一旦离开了大地,很快就会失去颜色。”
阿依古丽道:“那你好好爱护它啊!”少女的心事在这星光灿烂的夜里轻轻流露,她将辫梢一圈圈绕在手指上,俏丽的身影在夜的薄雾中显得越发动人。
“谢谢你,可我的心中,已经有一个人,再也容不得第二个。”薛乘龙轻轻地道,望着阿依古丽失望的眼神,默默叹息。
“为什么?她比我美么?”阿依古丽顿足道:“我不信这世上还有比我美的女人!”
“不只是因为美丽。”薛乘龙无奈地道,心里又补充一句:他也不是女人。他是真的不想让这个纯真可爱的少女伤心,可话还是不能不说:“我跟他,已经有了五年多的感情,我爱他,已经爱到了心底里去,他是我此生唯一的爱恋,永远都不会改变。”
阿依古丽含泪道:“为什么?就因为她比我早几年认识你么?那你住下来不走,住五年以后,就会爱上我了。”
薛乘龙笑了起来,阿依古丽不依地扑过来抱住他的脖子,叫道:“不许笑!为什么不爱我?我是全心全意地爱着你,不论五年还是五天,心动的感觉都是一样的!”
薛乘龙心中一颤,怔怔地想:是啊,心动的感觉……什么时候爱上天宁的呢?可能就是那时在洛阳城外的立马峰上,第一眼看到那个飘渺圣洁形象的时候吧?毫无预兆的,就爱上他了,从幻像到真实,从遥远的凝望到亲密的接触,一步一步,一直爱到了心底里去,跟自己的血肉灵魂融化在一起,再也分拆不开。
天宁!如果他真的不在了……薛乘龙的眼睛刹那间被泪光模糊了,他仰起头,不敢让阿依古丽看到自己的泪水。
“你怎么了?”阿依古丽惊讶地望着他,放开了抱着他的手,男子的眼泪是珍贵之极的,绝不会轻易落下,只有为真正的心上人才会闪现。
“阿依古丽。”身后有人轻轻地叫她,阿依古丽转过身去,姐姐阿娜尔古丽正在招手唤她,轻轻地道:“不要为难真诚的人,他是天上的雄鹰,会有自己的选择。”
阿依古丽扑到姐姐怀里啜泣,不依地道:“我爱他,我想做他的妻子,我可以跟他比肩飞翔,成为他永远的骄傲!”
阿娜尔古丽轻轻地拍抚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又抬起明丽的大眼睛望着薛乘龙,温柔地道:“在我们族里,男子可以娶四个妻子,你现在有了一个爱人,仍然可以接受别的姑娘,只要你公平地对待每一位妻子,安拉会向我们赐福的。”
薛乘龙诚恳地道:“我不是你们的族人,我也不会同时娶几个妻子,在我的心里,爱上了一个人,就永远都会爱他一个。”
阿依古丽从姐姐怀里抬起头来,道:“要是她死了呢?你也不再娶么?”
薛乘龙心中一阵剧痛,平静地道:“我不会跟着他一起死,因为我还有自己的责任,可我会永远爱他,我的心也就陪着他去了。”
阿依古丽和阿娜尔古丽望着他惨白的脸色,都怔住了,薛乘龙无法再面对她们温柔怜悯的目光,转身回了自己的毡房。
俏丽的姐妹静静地立在草原上,星光下遍野的草芬芳,她们亦是其中最美丽的两朵。
“我更爱他了呢,姐姐,他是真正有情有义的男子汉!”阿依古丽喃喃地道。
阿娜尔古丽望了她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39
天空从碧蓝色渐渐幻化成灰蓝、靛青、最后是的墨蓝,远远的几颗明亮的星了在天边闪现,除了凄厉的风声,再无半点其它声息。
一大片胡杨林的旁边,点着一堆篝火,薛乘龙仰躺在沙地上,爱马踏风把鼻子伸过来,嗅了嗅他的头发,打了个响鼻。薛乘龙嘴里一点点地嚼着干粮,偶尔呷一小口水,好不容易吃完了一个烤馕,摇了摇皮袋里所剩不多的清水,苦笑一下,起身来到踏风的身边,用一个小盆子倒了些水饮给它喝。
踏风很小心地把盆里的水都舔净了,温热粗糙的舌头舔了舔薛乘龙的手,薛乘龙轻轻拍拍它的额头,道:“忍着点吧,再往前一段路就有水了,到时给你喝个够!”踏风打个响鼻,大大的黑眼睛专注地望着他,薛乘龙笑了起来,又拍拍它的脖子。
离开阿里木酋长的草海已经十多天了,照他的指点,薛乘龙知道穿过这塔里木大沙漠,就可以到达天山,万里跋涉终于快到了终点,他欢欣鼓舞,满怀着希望又上路了。
阿依古丽送他离开时,哭得眼睛像两个红红的桃子,阿娜尔古丽也哭了,真诚地对薛乘龙道:“希望你早日找到你的心上人,安拉会怜悯痴心的情人,你一定会幸福的。”
阿依古丽哽咽着道:“如果……如果……你一定要回来,我和姐姐会等着你的。”
薛乘龙温柔地望着她们,微微一笑,道了声谢,飞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风驰电掣、直奔天山!
突然踏风抬起头,长长的耳朵立了起来,警惕地望向远方,不安地移动着脚步。
薛乘龙吃了一惊,向它眺望的方向看去,遥远的天际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出来,可踏风明显的不安起来,焦躁地用蹄子叩着沙地,薛乘龙知道自己这宝马非常警觉,不敢大意,立即抓起卸下的马鞍装上,把东西都带好,飞身上马,再向远一看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只见远远的沙包上隐约冲下来一群动物,个头不大,奔行却速,卷起一片沙尘,在这种荒无人烟的沙漠里,这样集体行动的只有――狼!
狼群!
虽然距离尚远,也看得出这群狼为数不少,薛乘龙早听人说过狼群的可怕,立即催马往北驰去,踏风奔行极速,不多时已把狼群远远甩开。
可惜在沙漠上快速奔驰极费马力,跑了几十里路,薛乘龙停下马让它歇歇,不到一柱香的功夫,狼群竟又追了上来,薛乘龙上马又奔。
如是几,未到三更,踏风已是通身大汗,脚力越来越慢,最后一逃开时,狼群绿莹莹的眼睛已经在周围闪成一片,低沉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薛乘龙一边纵马狂奔,一边焦急地四张望,想找个可以躲过灭顶之灾的地方,天幸前边不远又出现一片胡杨林,他纵马过去,抽剑砍伐胡杨树枝,迅速在林边围起一个圆圈,这林子并不太大,地势凹陷,四周都是高大的沙丘,薛乘龙一边拼命砍树,一边观望着沙丘顶上,刚看到有冒出的黑影,立即将剑往地上一插,从怀中取出少许火药洒在树枝堆上,晃亮火折开始点火,有了火药做引,火苗迅速蹿升起来。他轻功极佳,脚不点地般转了一圈,方圆数十丈的一个大火圈就被点了起来,踏风不安地往胡杨林里退了退,低嘶两声。
狼群扑到近前的时候,火势已旺,它们不敢靠近,又不肯走,不甘地在火圈外远远地转着,不停叫。
薛乘龙谨慎地巡视一遍,把火堆拨匀,看火已经成功地阻住了狼群,略微松了一口气,抬起眼来,正跟数丈外的狼群对上眼光,情不自禁地心里打了个突,那凶狠的寒光,直是把他和踏风当作两块肥美的鲜肉了!
他回身检视树林,挑选一些干枯的树枝砍下来,不断加入火堆里去,心里估量着这片树林能不能烧到天亮,只要天光一亮,狼群可能就会退走,否则待踏风养足了体力再突围也有望。
不期然又发现一些生着小小黄色果实的沙棘,他知道这是能吃的,心中一喜,过去摘了些来拣着吃,吃完的枝条就丢去当柴。每隔半柱香的时间,就沿火边巡视一圈,四加柴,不敢有半分大意,这些沙漠狼凶恶异常,稍有疏乎就会引来致命的危险。
狼群等了好一会,见火势不弱,焦躁起来,有胆大者竟然想从火上方跳过来,薛乘龙眼疾手快,不待它落地,扑上去手起剑落,把那大狼劈成了两半,腥臭的狼血喷了他一身,他飞脚把两截狼尸挑出火圈,掉在狼群里,那些饿狼竟然扑上去咬噬同伴的尸体,眨眼间只剩了一堆白骨!
薛乘龙紧盯着狼群的行动,忽然有了个主意,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长索,系在金龙剑上,运足内力挥起,变作了一把流星剑,而且绳索极长,可以及远,他舞弄了一会儿,渐可运用自如,瞄准了离火堆最近的一头大狼,飞剑破空而去,“噗”的一声将那狼头斩了下来,鲜血喷出数尺。果然其它狼立即扑上去大啖其尸,暂且顾不得监视火堆里面。
薛乘龙依法施为,待它们吃完一头,便再杀一头,狼群渐渐地乱了阵脚,十多头雄壮的大狼都被薛乘龙一一除去,到晨曦微露之时,已经元气大伤,剩余的群狼不敢恋战,灰溜溜地逃走了。
火势渐渐弱了下去,薛乘龙跌坐在地上喘气,方才这两个时辰,直比与武林高手比武还要费心费力,简直令人筋疲力尽!
再向北走,渐渐离开了南疆沙漠,草场多了起来,远远的已经能够望到雪山,薛乘龙知道这就是闻名已久的天山了,心中大喜,快马加鞭,恨不得立即赶将过去。
可惜望山跑断腿,虽然看到了巍峨的群山,但真正走到山脚下,竟还用了将近十天。
到天山去!
到天山上去!
天宁一定就在那里!
这是一直鼓舞着薛乘龙的信念,可是当他果真望到了天山那雄伟的身影,望着那连绵无际的崇山峻岭,又一受到了致命的打击――五六千里长的山脉,纵几百里,峰高谷,杳无人烟,终有生之年也不一定都走得完,天宁又在哪里呢?!
天山、天山,他魂牵梦萦了将近两年的天上之山,竟是如此的令人望而生畏!
天宁、天宁,他心中念念不忘的情之所钟,竟是如此的可望而不可及!
中原的山大都孤立,各有雄奇,有“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之说,薛乘龙此时见到天山,感佩得五体投地――这才堪称真正的雄伟之山!
无数座山岭连绵不绝,形成了这座无与伦比的天上之山,它横亘于天地之间,苍凉雄劲,数座大雪山如擎天的巨柱,破空而立,峰顶冰雪闪耀,半山松林青翠,山脚似锦,一山之间,一日之内,竟似有几个季节一般。
薛乘龙着迷地骑着马在丛中徜佯,满目是巨大的朵,耳边有婉转的鸟鸣,时不时有野兔从马前跳过,这一片寂静幽的海,就是天宁曾经提过的天山奇景么?想象着天宁一身洁白的衣衫,骑马从海中驰过,留下一串动人的笑声,薛乘龙也微笑起来,策马冲进了海,纵声呼喊,空山寂寂,隐隐有回声传来,是连成一片的“天宁――天宁――天宁……”
终于到达了天山,可天宁究竟在何?
依然无迹可寻。
薛乘龙日复一日穿梭于崇山峻岭之间,为天山的种种奇异风光而目眩神迷,而心中的焦虑,却越来越盛,别说天宁了,这里连人烟都极其少有,跑了一个多月,才转了十来座山头,连天山的百分之一都不到――这,这可要找到什么时候?
他定下心来仔细想想,觉得不能这么漫无目的地乱找,还是先回到有人烟的地方去打听一下比较好,于是调头又奔山下草原而来。
天山北麓有无边无际的广阔牧场,牛羊,毡房点点,好象天上的白云栖息在如荫的草地上,静美如画。草原上的牧民极其好客,薛乘龙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受到热情款待,然而天鹰和天宁的消息,却仍是半点打听不到。
在西域数月,他已尽力学了一点西域的方言,能够简单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可面对着别人一又一的摇头,他心中的忧郁日甚一日。
这天他独自行在空旷的原野上,踏风撒开了欢,在这一马平川上纵情驰骋,兴奋得连声嘶鸣,四蹄翻飞,鬃尾飘扬,薛乘龙的心情也好转起来,在疾驰的马背上立起身子,迎风呼叫,意气风发。
突然前面山阴冲出一匹马,闪电般掠过草原,不远又有数十骑人马,呼喝连连,似在追赶前面那匹马。
薛乘龙带住马缰,凝目观望,只见前面那马上有一条小小的身影,原来是个小孩,后面追赶的却都是剽悍的成年人,手里持着弯刀,在阳光下反出闪闪的寒光。
恃强凌弱么?薛乘龙心中先有了些气愤,眼见前面那一人一马离自己越来越近,后面追兵的面目也狰狞可辨,心中下了决定,纵马过去,让过前面那匹马,拦住了后头的追兵。
那伙人竟不稍停,挥舞着弯刀猛扑过来,显是根本没把他这孤身的异乡人放在眼里,薛乘龙凝神定气,紧盯着他们越冲越近,一声龙吟响过,金龙剑出鞘,划出一片寒光,冲在前面的三四个人翻身落马,后面的人急忙带住坐骑,马蹄散乱,溅起一片烟尘,瞬时间人喊马嘶,乱做一团。
一个大胡子男人冲薛乘龙呼喝一通,薛乘龙也听不懂,微笑着望他,道:“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孩子,不是太过分了吗?”
对面的人也听不懂,又呼喝过来,薛乘龙觉得有趣,心想这不是鸡同鸭讲么?倒也有趣得紧!
既然他不让开,那些人便又策马挥刀冲将过来,薛乘龙久已不动身手,一时技痒,拿这些西域强人做了练武的靶子,跳下马去,施展轻功纵跃往来,不多时已放倒了一片,他不欲伤人,是以每个人都受伤极轻,只是关键部位受了强力的击打,痛不可当,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在地上翻滚呻吟。他们的坐骑不知所措地在旁边打转,不时嘶鸣几声。
薛乘龙长剑入鞘,轻喟一声,满意地发现自己的轻功和剑法又有了长足的进步。
回过头来,却见刚才跑过去的那匹马又折了回来,马上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瞪着大大的眼睛盯着薛乘龙。
薛乘龙这才看清他面目,惊讶不已,原来这少年生得极是俊美,几与天宁不相上下,而且看身形相貌,明显是汉人血统,却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
“喂,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少年冷冰冰地问道,说的是汉语,语气竟也与天宁有三四分想像。
薛乘龙怔了一下,哑然而笑,心想:我是想天宁想得糊涂了,怎么看到秀丽的少年就觉得像他,其实天宁的品貌气质,又有谁堪能比拟?
“笑什么?”少年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尖锐地道:“笑得像个傻瓜!”
薛乘龙听他出言不逊,也不生气,回身上马,便欲离开。
“喂!你去哪儿?”少年生气地叫他,薛乘龙回头道:“去我要去的地方。”
“废话!我问你要去的是哪儿?”
薛乘龙苦笑一下未答,心想: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不欲跟这无礼少年再多纠缠,双腿轻轻一夹马肋,踏风四蹄扬开,向北冲去。
背后马蹄声响,那少年竟追了上来,叫道:“混帐,你跑了,我怎么办?”
薛乘龙奇道:“怎么?”
少年追到与他平齐,这才放缓了马速,撇了撇嘴道:“那些坏人要抓我,吃我的肉。”
薛乘龙忍俊不禁,笑道:“为什么?难道你是唐僧?”
少年大怒,骂道:“你眼睛瞎了,有我这么好看的唐僧吗?!”
薛乘龙放声大笑,伴着少年暴跳如雷的叫骂声,两匹马飞一样驰过草原。
“你是汉人么?”等两人下马休息的时候,薛乘龙问道。
“应该是吧。”少年满不在乎地拿过薛乘龙的水袋喝水,也不就过口去,双手捏住皮袋,仰头直倒,水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准确地落进他的口中,干脆利落。
薛乘龙赞了一声,见他喝完了水,低下头来,红红的唇边还沾着几滴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如水晶般动人,更衬得他美玉也似的脸颊艳丽无比。
“什么叫‘应该是’?”
“我又没见过我爹娘,怎么知道是不是,不过长得跟汉人很像,所以应该是吧。”
薛乘龙心下难过,原来他是个孤儿,不由得心生怜惜,问道:“那你怎么会说汉话?”
“以前被人逼着学的,我会说好几种语言呢。”少年得意地道。
“那你住在哪里?那些人为什么要抓你?”
少年警惕地望着他,含糊地道:“他们见我生得好,想抓了去烤来吃。”
薛乘龙失笑,道:“怎么会?要吃你也得清炖,方能尽显美味。”
少年气得跳了起来,飞起一脚踢来,薛乘龙手指轻轻在他脚上一搭,略一转折,少年扑通一声摔在地上,破口骂道:“王八蛋!”
薛乘龙有点生气,心想这孩子小小年纪,如此无礼,实在太不像话,伸手点了他两穴道,少年只觉得浑身麻痒,难过得在地上翻滚,连声尖叫,最后连眼泪鼻涕一齐流下,放声大哭。
薛乘龙见他受的教训也够了,解了他穴道,问道:“还骂人不骂?”
少年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恨恨地瞪他,半晌才道:“以大欺小,算什么好汉!”
薛乘龙失笑,道:“想不到你懂的还挺多,好了,我不欺负你,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少年爬起身来,啐了他一口,恶狠狠地道:“就知道你不安好心,想找到我家,好谋财害命!”
薛乘龙皱起了眉头,心想这小孩怎么这样不讲道理,懒得理他,又问一遍,少年只是向他翻白眼,不肯回答,薛乘龙淡淡地道:“既然如此,你自己回家吧,我也走了。”整理一下踏风的鞍鞯,就要上马。
少年扑上来吊住他的胳膊,叫道:“别走,你走了谁来保护我?”
薛乘龙冷冷地道:“那你想怎么样?”
少年皱着眉苦苦思索,终于笑逐颜开地道:“那你送我回去,然后陪着我住下来,永远不走,不就行了?”
薛乘龙奇道:“为什么?”
“因为我家里有无数的珍宝,不能被外人知道,所以只要知道那里的人,都要把他们杀掉或关起来,让他们永远不能泄露秘密。”
薛乘龙心头一震,注目看他,见他秀美的小脸上神情自若,似乎刚才所说的话再也自然不过,一点都不觉得残忍。
“你……”薛乘龙想说什么,看着他稚弱的模样,又说不出来,怎么说他也才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并不懂得什么大是大非,看来是他的家长教育方法不对,把孩子养成这种狠毒心肠。
“算了,我送你回去,快到你家的时候,我就离开。”薛乘龙淡淡地道。
“为什么?难道你不想看看我家里的藏宝洞?那可是天下再也没有的宝藏!”
薛乘龙心中一动,心想哪有这么把宝藏随口挂在嘴边炫耀的,不是故意惹事生非么?这孩子难道……他微微一笑,道:“不想,宝贝又不能吃,我要来做什么。”
少年跳了起来,尖叫道:“笨蛋!那里面随便一件东西就可以让你一辈子都吃不完!”
薛乘龙不再搭腔,上马就走,少年哭泣起来,叫道:“送我回去吧,求你了。”
薛乘龙听他哭得可怜,又心软起来,回身道:“上马吧,我送你回去。”
少年扑到他身边就往马上爬,薛乘龙忙道:“上你的马!”
少年哭丧着脸道:“马脚跛啦,走不了啦。”
薛乘龙下马过去一看,果然那匹马的后蹄受了伤,走起来一跛一拐的,只好道:“那你跟我骑吧。”抬起头来,少年早已稳稳当当地骑在了他的马上,得意洋洋地望着他,薛乘龙叹了口气,过去上马,把少年护在身前,纵马而行。
山势越来越高,薛乘龙冷静地四下打量,问道:“你家究竟在哪里?”他陪那少年已经走了大半天,来到这荒无人烟的山老林,连马也无法前行,那少年却还满不在乎地靠在他怀中打瞌睡。听他问起,随手一指:“往前。”
薛乘龙揪住他衣领用力一摇,道:“前面是悬崖,你家住天上还是沟里?”
少年这才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埋怨道:“你这人真不是一般的笨,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薛乘龙不打算跟他置气,问道:“你到底认不认得路?”
“废话!我自己家我不认得!”
“那你自己回去吧,我有事,先走了。”薛乘龙说着就提起少年的身子往地下放,少年拼命抱住他的胳膊不松手,哭丧着脸道:“老爷、大老爷,行行好!不要把我丢在这里,山上有雪豹的,我哪里还有命在?”
薛乘龙哭笑不得,这少年是他远来西域之后遇到的第一个难缠之人,西域民族大多性格直爽,心地单纯,从前在中原见惯的种种心机,在这里几乎绝迹,薛乘龙非常喜欢此地的民风淳朴,觉得人不用费那么多心思去勾心斗角,真是太轻松了。
“你家离这儿还有多远,我送你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你就自己回去吧。”薛乘龙将他又放回身前。
“为什么?送佛送到西天嘛!”少年不满地道。
“你家不是有规距,生人勿近么?”
“你不是生人,我喜欢你。”少年理直气壮地道,薛乘龙一笑,纵马向他所指的方向又再行去。
这回终于有了些可行之路,不过后来也是需要登山,薛乘龙将马放开,携了少年向上攀登,天色将黑之时,钻进了一相当隐秘的洞穴。
望着黑骨龙咚的冰冷山洞,薛乘龙冷冷地道:“你家就住这里?”
少年拍手笑道:“是啊!”
薛乘龙凝目望他,少年被他凌厉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笑道:“你闭上眼睛,我带你去我家。”薛乘龙如何还会信他,微微一笑,转身就走。
少年叫道:“真的,我带你去看宝藏,真没骗你!”
薛乘龙淡淡地道:“我不想看,既然你家已到,就自己回去吧。”突然脑中一晕,向前栽倒,接着便人事不知了。
再醒来的时候,眼前有淡淡的光亮,他静静看去,似是一间卧室,帷幕重重,竟是豪华异常,身下的床铺极其柔软,将人整个陷进了绮罗堆中,鼻间嗅到浓郁的香气,与中原的熏香大不相同,更加甜腻。
他坐起身来,发现身上的衣服已被换过,袍子柔软宽大,露出的手腕肤色清洁,显是被清洗过了,不由得苦笑一下,旁边一个声音叫道:“你醒了?”纱帷一掀,钻进一个小人儿,扑进他的怀里,笑道:“怎么样,舒不舒服?”正是那个少年。
薛乘龙轻轻推开他,问道:“这里就是你家?”
“是啊!”少年也不恼,跳下床去,拉着薛乘龙向外走,兴高采烈地带着他四观看,果然好大一座宫殿,金碧辉煌,壁上点着巨大的蜡烛,家具清一色是波斯样式,纹复精致,地上铺着厚厚的长毛地毯,人走在上面,毫无声息。
薛乘龙耐着性子跟他看了一大圈,少年不停的追问:“好不好?漂亮不漂亮?”薛乘龙淡淡地应他一两声,心中不是没有惊讶,却丝毫不动声色,使少年的炫耀之心受到极大的打击,精致的嘴巴撅了起来,愤愤不平,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道:“我带你去看我的宝藏!”
穿过一道道长廊,走下长长的台阶,来到一个巨大的门前,少年神秘地笑道:“准备好了哦,可别晕倒!”轻轻推开了橡木的大门。
里面竟是一个巨大的山洞,洞顶奇石嶙峋,洞内堆满了金珠宝石,也不分类归拢,就那么随意地堆在一起,越发显出一种奇异的辉煌,在明亮的火把光亮下熠熠生辉,静静地散发出强烈的诱惑之力。
薛乘龙淡淡地看着,转过眼睛,看到少年眼中的神色从讥诮到奇怪再到惊讶,问道:“还有什么?”
少年蹦了起来,尖叫道:“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能比这宝藏更珍贵的?”
薛乘龙道:“那好,我看也看过了,现在该走了。”说罢真的转身就走,少年扑上来揪住他衣袖,气急败坏地道:“你就一点不动心?”
薛乘龙淡淡地道:“动心有什么用,又不是我的。”
“只要你留下来,这就是你的!”
薛乘龙微微一笑,道:“谢谢,可我还有事,不能留下来。”
“为什么?”少年惊讶地问道:“你留下来,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你一辈子都不用再发一点点愁,这不好么?”
薛乘龙微笑起来,摸了摸他的头,道:“那我也会发愁,愁怎么把这些东西出去,也愁会不会有人来抢。”少年忙道:“不用愁,没人能找到这里,不会有人来抢的,咱们有卫兵,他们想抢也抢不走!”
薛乘龙又是一笑,只管向前走去,少年扑上来抱住他,叫道:“别走!不许走!你得永远呆在这里,陪我在一起!”
薛乘龙轻轻推开他,动作虽然轻柔,却是不容置疑,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道:“我还有自己的事,不能留下来陪你。”
“哼!你想走也走不了!”少年气恨恨地道,转身跑开了。
薛乘龙叹了口气,转身又看看耀眼生的藏宝洞,把大门关上,拾级而上,回到上层大殿内。
这里仿佛终年不见天日,有一种沉滞的气氛,到点着巨大的蜡烛,金碧辉煌,却也死气沉沉,没有窗,锦绣的帷幔层层叠叠,镶满华丽的流苏,昭示着主人的富贵与奢华。
薛乘龙冷静地观察了一周,竟没有找到任何出入的门户,心知这样的地方定然另有暗道机关,一时也查觅不出,便暂且放下,沿路回到刚才那间卧室。
少年懒洋洋地躺在大大的圆床上,揪着手里的一串葡萄,一颗颗地往嘴里丢,斜眼睨他,也不说话。薛乘龙在椅中坐下,静静思考。
“喂――”少年终于沉不住气,先开口叫他。
薛乘龙道:“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什么?”薛乘龙颇感奇怪,问道:“怎么会没有名字,那别人怎么叫你呢?”
“我只是主人养的宠物,招招手就得过来,不需要名字,至于编号么,曾经有过好几个,不过现在都用不着了。”
薛乘龙听他说话竟不像作假,不觉有些吃惊,心情复杂地望着他,又问:“这是什么地方?”
“我家。”
薛乘龙不知他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又问:“你既然这么富有,怎会是别人的宠物?”
“因为主人养了我,我才能把这里当家,才能享用这些财富,如果出了这个门,只不过是个穷光蛋罢了。”
薛乘龙听这话竟有些双关的意思,没有说话,静静地望着他,等他下文。
少年漫不经心地吃手中的葡萄,伸手拉了一下床边的长索,不多时门被轻轻推开,进来一个少女,恭恭敬敬用西域语言向他询问,少年亦用西域语言说了几句,那使女退下,不多时又送了一大盘丰盛的食物进来,放在薛乘龙身边的桌上。
“请用。”少年客气地伸手相让,薛乘龙静静地望着他,不言不动。
“放心,这食物里没毒,我想请你住在这里陪我,咱们开开心心地生活不好么?”
“我不可能在这里多留,马上就得走。”薛乘龙耐着性子对他道:“你另外找人来陪吧。你的主人呢?你不用陪他么?”
“他死了。”少年冷冷地道:“被我杀了”。
薛乘龙一怔,暗自惊讶,面上却波澜不惊,道:“那你现在是自己的主人了。”
“是,而且是这宝藏的主人。”少年骄傲地道,见薛乘龙没什么反应,又道:“我需要一个人陪我,与我共享荣华富贵。”他手指上玩弄着一颗硕大的明珠,装作漫不经心的的样子,其实一直在偷眼望着薛乘龙。
“为什么选我?”薛乘龙不动声色地问道:“咱们刚见过一面,你根本不了解我。”
“我不需要了解你,我只是相中了你。”少年淡淡地道:“这一年来我试验过数十个人,没一个能满足我的要求,只有你,让我很喜欢,样子不错,武功很好,身体年轻又健康,更难得的是心地好,不会害我。”他眨着漂亮的大眼睛,望着薛乘龙,又道:“这可能就是你们汉人说的‘一见钟情’吧。”说着脸上竟然还泛起了微微的红霞,更增丽色。
薛乘龙心下暗惊,问道:“不过你没问过我愿不愿意。”
少年张了了眼睛,诧异地道:“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这里有比一个王国还要富有的宝藏,有世界上最豪华的宫殿,有成群的仆人侍候你,而且……”他乖巧地依了过来,坐在薛乘龙膝上,柔柔地道:“还有我。”他灵巧的小手钻进了薛乘龙的衣襟,熟练地去挑逗他身上的敏感之,吃吃地笑道:“我会让你忘记这世上的一切,欲仙欲死!”
薛乘龙望着他似乎含情脉脉的大眼睛,一言不发,任凭他在身上扭来扭去,摸索不已。
少年逗弄了好一阵子,见他竟没丝毫反应,连呼吸也没错了半拍,心下懊恼起来,猛地扯开了他的长袍,向他胸上吻去,薛乘龙手臂一伸,轻轻将他弹开,少年掉在地上,地毯厚厚的,倒也丝毫没有摔伤。
少年先是一惊,继而妩媚地笑了起来,越笑越是甜美,眼神中有莫名的诱惑之意,竟使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沉迷其中,娇小玲珑的身体,像只慵懒撒娇的猫儿一般,摆出任人采撷的姿态,他的身体极美,不论身为男子还是女子,这样的身体都是极具吸引力的。
薛乘龙望着他,淡淡地道:“没用的,我不喜欢你。”
少年一惊,笑容立敛,爬起身来,脸色阴晴不定,转眼间又笑了起来,走过来贴在薛乘龙身上,想去吻他嘴唇,薛乘龙轻轻将他格开,无论他怎样软硬兼施,再不让他接触自己的身体。
少年气得破口大骂起来,有时汉语有时维语甚至不知什么语言,薛乘龙平心静气地等他骂到没有力气,坐在地上喘息,又问:“出口在哪里?”
少年已经气恼到脱力,闻言瞪大眼睛望着他,好象见了鬼,突然跳将起来冲出去,不见了踪影。
薛乘龙坐了一会儿,不见任何人来理他,便自动自发地又开始巡视这座宫殿。这一极是细致,却发现这庞大的宫殿里上百间屋子十室九空,只有华而无人气,好象一座富丽堂皇的墓穴。
他看到最后,摇头叹息,心想怪不得这孩子想找人来陪伴他了,这里最缺少的就是生命的气息,面对着无数的金银珠宝,没有生机又有何用?真要是住在这里,人的宝贵生命倒像是给这些无知无识的宝物陪葬了!
再回到卧室,仍然空无一人,薛乘龙吃了些食物,非常美味,没有酒,只有一瓶玫瑰红色的香露,不知是不是能喝的,薛乘龙渴得紧了,便也喝了半瓶,甚是甘甜可口。
渐渐的困倦起来,他躺在柔软的床上,睡了过去。
身体好象在着火,伴随着一阵阵令人心旷神怡的轻轻战栗,薛乘龙呻吟一声,猛地睁开眼来,少年娇美的脸颊正在眼前,天使般的笑容异常灿烂,眼角眉梢,带着说不尽的媚惑之色。
“你――”薛乘龙一惊坐起,却发现自己全身赤裸,少年纤细娇嫩的身体正缠在自己身上,两个人似乎连为一体……
是的,连为一体!
少年真的是与他连为了一体,因为……
薛乘龙脸上着了火似的,一把推开他,手劲有些重,少年惊叫一声,掉在了床下,无法置信地望着他,小嘴一扁,“哇”地一声放声大哭。
薛乘龙吸了两口气,抑制住体内的欲望,扯过床单围在腰上,跳下地来,发现自己的衣服踪影不见,沉声道:“我衣服呢?”
少年哭得梨带雨,洁白娇嫩的身子在地毯上打滚,见薛乘龙竟不为所动,越发哭闹不休,薛乘龙再也沉不住气,一把提起他扔在床上,少年惊叫一声,面色畏怯,向床里躲去,可怜可爱的模样极为诱人,刚刚发育的少年身体活色生香,娇嫩得如同玫瑰瓣,让人恨不能扑上去狠狠把他压在身下……
薛乘龙冷冷地望着他,并没有扑上去,反而退了几步,坐在椅上,问道:“你受了谁的指使?”
少年一怔,哭声稍停,随即又哭了起来,声音放小,委委屈屈的,好生可怜,任是铁石的心肠也会软化,想要把他抱在怀里好好怜惜。
薛乘龙叹息一声,皱着眉沉思一会儿,道:“你的主人呢?”
“死了。”
“哼,你这么说不怕他剥你的皮么?”
少年咬了咬嘴唇,冷冷地盯着他,停了一会儿才道:“他死了,现在我是自己的主人。”
薛乘龙有点意外,又道:“那你受了谁的指使来试探我?”
“什么试探!我就是喜欢你,我想要你留下来陪我!”
“我不会留下来的。”
“为什么!我不够好么?你的身体可不是这么说的,刚才……”
“够了!”薛乘龙脸皮有点发烧,没想到自己的身体在睡梦中竟会产生了反应,看来是那瓶红色的香露里有什么东西……
他因为常年服食解毒的药物,等闲毒物不会伤害到他,就有点大意了,被香露中的催眠药物迷得昏睡过去,只不过神智虽然昏迷,年轻的身体受到挑逗,自己还是会有反应的,竟让少年有了可乘之机。
“怕什么,你又没有吃亏,受苦的是我……”少年不满地咕哝道。
“算了。”薛乘龙强自忍耐着,不想再提这事,看这孩子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又身世飘零,听他所说竟是从小被当作宠物养大的,不由得更是怜惜。他听说过这种蓄养美貌孩童以供亵玩的事,多发生在有权有势的王公酋长家里,他们掌控生杀大权,肆意玩弄美女男童,那些可爱的小孩有的从几岁就开始被训练为性奴,大多活不过十几岁就早夭了,命运极其悲惨。
“你放我出去,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把这里的情况向任何人透露,我真的有非常重要的事,必须去办。”薛乘龙放缓了声音,认真地道。
“什么事?”
薛乘龙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要找一个人,必须在半年之内找到他,不然就来不及了。”
“为什么?”
薛乘龙心下刺痛,不愿细说,只道:“我有我的理由,你还是放我走吧。”
少年怔怔地望他,忽道:“要是我不放呢?”
“那我也有办法让你放。”薛乘龙淡淡的道,少年知他武功卓绝,真要对付自己,一根手指也弄得死他了,一时没有开口,想了想才道:“那你找到那个人之后,还会回来么?”
“不,我要回中原。”
“那我就不放你走!”少年激怒起来,跳起来就跑,薛乘龙凌空一挥掌,掌力不放反收,少年只觉得一股大力将自己向后吸去,身不由主地飞了回来,掉在薛乘龙手上。他大吃一惊,立即先下手为强,又哭又闹,薛乘龙一时没做手脚,只得放开了他,头痛地道:“好了,我不为难你,你放我出去,就当咱们从来没见过面,好么?”
少年哭道:“明明我见到了你,喜欢了你,怎么能叫做从来没见过面?真要是从来没见过,倒也好了,省得伤心!”
薛乘龙心中一动,不由得又想到了自己和天宁,是啊,要真是从来没见过,倒也不会伤心,可既然见过了,动了心、生了情,怎么可能再回复当初的心态?一旦天人永隔,自己的心会怎样呢?会忘了他吗?
不、不、不可能!
怎么能够忘记!
一想到天宁那碧海一样遂的眼眸,薛乘龙心中难以抑制的疼痛――情根已经种,想忘也忘不了啊!
可能,就会一直痛苦下去吧?带着不得不完成的使命,孤单地活下去……
他怔怔出神,少年也停止了哭闹,静静地望着他,忽道:“你要找的是你心上人吗?”
薛乘龙顺口应道:“是的。”
“你很爱他吗?”
“是!”
“那他也爱你吗?”
“……”薛乘龙无言以对。
天宁对于他,并没有过任何的表示,他对天宁的爱,一直藏在心底,从来不敢宣诸于口,当初要不是料到血魔会带天宁远走,怕是终生不能再见,也不会冲破心防,将这秘密吐露出来,可一旦将这感情放了出来,再想收回去,就无能为力了。
“我不知道,也许他并不爱我。”薛乘龙缓缓地道,面色平静。
“那你为什么还要找他?找到了又能怎样?说不定人家根本就不理你,根本就忘了你!”少年尖刻地道,故意要刺激他。
薛乘龙淡淡地道:“即使他不爱我,我也还是爱他。”
少年张大了眼睛瞪他,骂道:“傻瓜!”
“不管怎么样,我只想找到他,也许只是见他一面,看着他好好的活着,我就安心了,如果有可能,我……我恨不能用自己的命来延续他的命……”薛乘龙说着,眼睛有点发涩,想到自己正在对一个孩子说这些,自嘲地笑了一笑,那笑,却比哭还难看。
少年恨恨地骂道:“疯子!疯子!真是病得不轻!”
薛乘龙道:“我心甘情愿。”这时他才突然理解了什么是“情到无怨尤”,是的,就是如此。
少年无力地坐倒在地上,默默发呆,半晌,抬头一笑,道:“不管怎么样,你反正是离不开这里,离不开我的。”停了停,又道:“我果然没有看走眼,你是个重情义的人,我要你爱上我,像爱他那样,永远爱我、保护我、陪伴我,你是我的,谁也抢不走!你就是死,也得死在这里!”
薛乘龙静静地看他,心里很难过,说实话,当初他对少年并不是没有戒心,而故意放松警惕让少年把他迷倒带来这里,其实也是心存侥幸,希望少年是血魔派来试探他的,如果自己的真诚打动了血魔,允许自己见到天宁岂不是好?毕竟在西域苦苦寻找了好几个月,得不到一点确切的消息,满腔的热情一化为冰冷,伤心失望得几乎难以忍受。可是,看少年的言行,自己的希望竟然又一落了空!
他瞬时之间灰心丧气,麻木地坐在那里,恨不能立时死去,咬了咬牙,强自振作起来,手臂轻扬,点了少年两穴道,轻轻地道:“对不起了,我不能死在这里,不找到他,我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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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倒在地上,身体内仿佛有千百条小蛇在钻咬蠕动,酸楚难当,偏偏身体一动也动不了,不多时已出了几身冷汗,连身下的地毯也濡湿了。他一直活泼无赖,稍受威胁便讨好告饶,此时却突然倔强起来,竟是一声不吭,细嫩的嘴唇早咬破了,血痕斑斑。
薛乘龙强自忍耐着坐在椅上,对这样小的孩子用这种手段,实在是不得已,却没想到他如此硬气,见他猛地一翻白眼,晕了过去,忙解开他穴道,把他抱了起来,一手按在他背心灵台穴上,缓缓输入真气。
少年苏醒过来,有气无力地白了他一眼,又闭上眼睛,昏昏沉沉的。
“你还是放我走好了,何必受这苦楚?”薛乘龙好言好语,劝他放自己离开,少年听了半晌,睁开眼睛,淡淡地道:“你这点手段算什么?我受过的苦比这多过百倍都不止。哼,从我记事开始,挨打便多过吃饭,从五岁起就整天在男人的胯下钻来钻去,那时还小,只能用嘴的,常常被顶得气也喘不上来,还不敢呕吐,不然就更有好受的了,十岁开始破了身子,那才叫……才叫……哼,多少的苦,我都受过来了,也没少掉胳膊腿儿,你还想怎么样?”他清脆的童音若无其事地说着这些残酷的事,竟是连眉毛都不皱一下,薛乘龙心下酸痛,轻轻把他搂在怀里,温柔抚慰,好恨自己刚才的做为,竟在这可怜孩子的身上又加了一痛苦!
少年不言不动,依在他的怀里,良久,轻轻地道:“这一才不算受苦,只不过那么一小会儿的难过,还有人肯抱我,有一主人弄了我将近两个时辰,到最后我都晕死过去了,被扔在黑屋里,一连好几天,问都没人问一声,更别说抱抱我了。”他哽咽起来,泪水浸湿了薛乘龙的胸口,薛乘龙心中怜惜,紧紧搂住了他,两个人默默相拥,体会着彼此的温度。
少年缓缓地道:“我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也不知道从哪里来,从小被当作奴隶养大的,他们让我学各种语言,学各种技艺,只不过是为了把我培养好了,多卖一些钱。后来就有人买了我去,他们是我的主人,说什么我都得听,要对我做什么也都随便,宠爱也好打骂也好,都看主人的喜好,我比他们养的狗还不如,狗是不会被人随时随地压倒往死里干的……有时我真羡慕那些狗。”
“别说了,可怜的孩子!”薛乘龙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少年又道:“主人换了好多个,谁有钱,谁就买了我回去,玩厌了,就再卖掉,最后的一个主人性子不好,总喜欢往死里弄我,还喜欢看别的奴隶弄我,有一他玩得太狠了,我实在受不了,我想我一定要死了,可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我想活下去,所以我……我……我就杀了他。”他身子颤抖起来,牙齿格格打战。
薛乘龙心中一痛,紧紧抱住他,柔声安慰:“别怕,别怕,都过去了。”
“现在我终于自由了,我是自己的主人,我想喜欢谁就喜欢谁,谁也不能再强迫我!”少年咬牙切齿地道,呼吸急促。
“是,你自由了。”薛乘龙顺着他说道,又扶起他的脸,真诚地道:“我看你也像汉族人,咱们汉人有句老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小小年纪,苦已经都过去了,今后的福长着呢。”他望着少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微笑道:“不过你这性子可也得改改,从前是受人家的气,现在就想让别人都受你的气了么?”
少年一梗脖子,气哼哼地道:“没错,就是这样,你管得着么?”
薛乘龙道:“你是希望我管呢还是希望我不管?”
少年一怔,他虽然嘴巴上厉害,毕竟只是个孩子,渴望得到人家的关怀爱护,刚才薛乘龙把他抱在怀中抚慰,时间虽短,却几乎是他此生第一得到不含丝毫肉欲的拥抱,那样温暖和安心的感觉,使他产生了强烈的依恋。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本能,得到别人真诚的爱是多么难得,尤其对于这个从小颠沛流离、受到非人折磨的少年,更是如同暴风雨后的彩虹,弥足珍贵。
“你,你……”少年难得犹豫不决起来,突然又骂道:“呸!假惺惺,你反正是要走的,要去找你的心上人,哪里还会管我?!”
薛乘龙道:“我会管你,人的感情有许多种,我可以把你当成我的弟弟,关心你、保护你,引导你走正确的人生之路。”
少年尖刻地道:“哼!引导我?你自己又强到哪里去了?连自己的路还不知道怎么走!”
薛乘龙叹息了一声,心想:这话也对。
少年看他脸色,又道:“你生气了?”
“没有,你说的对,人都有不能控制自己命运的时候。”薛乘龙想着自己和天宁不可预知的未来,心灰意冷。
见他如此,少年又激怒起来,用力推他一把,骂道:“你还要指导我呢,自己先死掉了一半,我才不当你这种人的弟弟!”
薛乘龙振作一下精神,笑道:“没错,想保护你,我得先振作起来才行,哪有倒让小孩子反过来教导的!”他从小受到严谨的教养,对自己的情绪调适极快,一时的颓丧,马上就克服掉了,扬起脸来,又是意气风发。
少年怔怔地望着他,停了一会儿,才道:“能被你爱的人,一定会幸福吧?”
薛乘龙没说话,摸摸他的头,笑容不减:“我会爱很多人,对长辈会敬爱,对兄弟会友爱。”
“对情人呢?”
“挚爱。”
“哼!”少年从鼻孔里发出一点声音,向他怀里钻了钻,没有说话。薛乘龙抱起他,放到床上,自己也躺在一边,道:“累了吧,休息一会”。这宫殿里灯火通明,却感觉不到白天黑夜,折腾了半天,两个人都有些疲乏。
少年向他怀里贴近,薛乘龙也不拒绝,两个人互相搂抱着取暖,却没有丝毫的肉欲暧昧,少年不甘起来,又伸手在他身上摸索撩拨,薛乘龙任他挑逗,丝毫不见窘迫,少年愤恨起来,翻身骑在他的身上,怒道:“你这人是不是有问题,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薛乘龙淡淡地道:“有没有问题,你刚才不都试验过了么?”
少年脸上微红,心中也觉奇怪,薛乘龙在睡梦中的时候,自己还能撩起他的欲望,怎么清醒了反倒不行?他心思灵敏,马上道:“是你自己控制住了!”
薛乘龙赞许地道:“聪明!”
“呸!傻瓜!男人这样很伤身的!”
薛乘龙笑而不语,他所练的功夫源于道家,最讲究“练精化气、练气化神”,多年勤习不缀,对身体的感觉完全能够控制自如。
少年彻底放弃了努力,钻在他怀里撒娇,又恢复了孩童的天真无赖,薛乘龙宠爱地抱着他拍抚,心想:要真有这么个小弟弟可也不错。想到他曾经受过的非人苦楚,越发对他怜惜,心想以后一定要对他多加照拂,引他走上正路才好。
玩累了,两人一起睡了过去,一觉醒来,都是神清气爽。
“喂,你想到哪里去找你的心上人哪?”
“还不知道,我已经找了许多地方,天山如此之大,想找到他确实很难。”
“哼!什么很难,根本是毫无希望!”
“也不能这么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放屁!”
“啪!”
“唉哟!你干嘛打我!”
“再说脏话,还打!”
“混蛋!”
“啪!”
“啊――你这个王八蛋!”
“啪――啪――啪!”
“啊~~呜呜呜~~你打我~~~我的屁股――疼死了――”
“不说脏话就不打了。”
“呜呜呜~~嗯嗯嗯~~”少年哭闹不休,薛乘龙只不理他,终于他哭得没意思,恨恨地道:“你再敢打我,我就不帮你找人!”
“只要你乖乖的,我怎么会打你?”
“呸!为什么要乖乖的?我偏不!”
“那也由得你,只不过我既然把你当做弟弟,你要再做坏事,我自然得管教你,这是为人兄长的责任。”
“放――胡说!你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欺负我年纪小!”
薛乘龙也不反驳,笑眯眯地道:“嗯,那也由得你说,反正胳膊拧不过大腿,你还是好好听话吧。” 他从小被管束得极严,时时谨言慎行,及至长大,性子方正得近乎刻板,离开中原这一年来,因为离开了所有熟悉的人,抛开了一切的文缛节,倒是有点活泼起来了,特别是对这个精灵顽皮的孩子非常喜爱,不知不觉态度就很随便,忍不住想逗他玩。
“啊――”少年跳到他怀里咬住他的肩头,薛乘龙内力运过去轻轻一撞,少年牙关一震,不由自主就松开了口,惊道:“有鬼!”
薛乘龙笑道:“有什么鬼,这是正宗的内力功夫,你没听说过中原的‘金钟罩’么?”
少年好生艳羡,磨着他教功夫,心想:等我也有了功夫,看你还敢打我!哼哼,我还要打还你!想着自己把薛乘龙按倒在地痛打屁股的壮举,简直是迫不急待。
薛乘龙嘱他认真听话,不可再做坏事,这才传了他些低浅的入门功夫,命他今后按时习练,修身养性,时日一久,效果自然就出来了。
少年一时不察,遵他之命开始习练这养性功夫,到后来才发现从此需要平心静气,再不能大喜大嗔,不免大叹损失了许多胡作非为的机会,不过他的身体由此而弥补了从小所受的严重损耗,终能免于夭折,实是受益非浅。
少年既绝了指望,便提出帮薛乘龙去找人,薛乘龙问他有什么办法,少年翻翻白眼道:“笨,当然是找有办法的人了。”
“谁是有办法的人?”
“这天山以北的上千里土地,都属于安月国所有,你在这里找人,当然去找国王最是便当。”
薛乘龙喜道:“好,咱们这便出发。”
少年冷冷地道:“你是什么人,想见国王便能见得么?”
薛乘龙一怔,他在中原早已威名远著,一呼百诺,而在西域却是藉藉无名,确实没有任何的影响力,不过他生性豁达,不以为意,笑道:“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咱们先去找到国王再说。”
少年道:“我却有办法接近他。”说罢嫣然一笑,媚态横生。
薛乘龙断然道:“使不得。”
“为什么?这是接近贵族老爷们最快的办法了,国王也不例外。”少年不以为然地道。
“我不要你再去受那样的苦,放心,你带我找到国王,我自会有办法。”薛乘龙微笑道。
少年注目看他,感受到他真切的关怀,心中一暖,撇嘴道:“傻瓜!”
“我不要你再去受那样的苦,放心,你带我找到国王,我自会有办法。”薛乘龙微笑道。
少年注目看他,感受到他真切的关怀,心中一暖,撇嘴道:“傻瓜!”
西域有许多小国,安月国是其中较大的一个,占据着天山北麓上千里的天然牧场,控制着丝绸之路上好几个重镇,实力颇强。安月国二十多年前曾发生内乱,其后被周边邻国侵占长达数年,王室凋零,十八年前突然中兴,不但将所失的土地都夺了回来,而且国力更胜从前。
现任的国王年仅三十岁,原是前王室的一个偏支王子,以十二岁之龄竖起王旗,率部横扫北疆,征战数年,终于再度稳定了安月国的根基,近十年来,安月国一直国泰民安,人畜兴旺,国王非常贤明,任用有能力的人理国事,极得民众爱戴。
虽然久闻其名,及至见到了这位国王,薛乘龙还是为他的风度和气质所折服,诚心诚意地以西域礼节行礼问候。
国王身材高大,按西域风俗蓄有浓密的络腮胡须,面如刀刻,极为英俊,虽然年轻,气度威严,一双眼睛是奇异的灰绿色,炯炯有神。
少年从容自若地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歌声是天山一绝,特地来向国王陛下献歌。
薛乘龙觉得这西域小国的风俗倒也开明,比如自己跟少年来到王宫门口,少年说自己歌喉出众,要向国王献歌,并且当众高歌一曲,确实如云雀之音,悦耳动听,倾倒了在场的所有人,卫兵立即通禀进去,国王竟也当即传见,完全没有什么层层晋见的文缛节,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如果此事放在中原朝廷之上,简直不可思议。
国王非常随和,命少年献歌三首,少年唱了一首草原牧歌,又一首诗,第三首却是情歌,是天山下的少年男女经常唱起的求爱之曲,他且歌且舞,热情洋溢,在场的众人也都被带动起来,歌舞相伴,场面好不热闹,薛乘龙坐在一边瞧着,面含微笑,心想这里果然民风淳朴,又人人能歌善舞,天性中的乐观一览无余。
国王大为赞赏,命人赐给少年十颗明珠,五匹骏马,少年谢了,向国王介绍薛乘龙,国王励精图治,会讲多国语言,对中原天朝更是多有关注,见薛乘龙是汉人,便用汉语向他致意。
薛乘龙自称少年的哥哥,从中原来到天山来寻找故交。国王见他气宇不凡,颇有好感,同意帮他在举国贴出告示,寻找他的朋友。薛乘龙心下犹豫,心想他纵然想帮我寻找,可我连天宁他们的真实姓名和身份都不知道,该怎么向人家说明呢?他这里低头沉思,国王便转头去看少年,少年正顽皮地坐在地上玩弄明珠,态度顽皮娇憨,笑声悦耳动听。
国王笑眯眯地问他叫什么名字,少年瞄了薛乘龙一眼,故意道:“我叫无哥!”这一路上薛乘龙都以他的兄长自居,严加管束,让这调皮惯了的少年厌烦无比,可惜打又打不过,逃也逃不了,只能忍气吞声,薛乘龙曾给他起过数个名字,都被他否决了,此刻见国王问起,便自己起了一个名字“无哥”,说完还挑恤地瞪了薛乘龙一眼。
薛乘龙失笑,心想这孩子真是天生的反骨,要跟人不一样。
国王微笑道:“无哥?好,你可愿意留在王宫?”
少年笑嘻嘻地瞟他,先不答话,薛乘龙应道:“舍弟顽皮,恐怕不能适应宫廷的规矩。”少年早知他要反驳,却故意大声道:“我愿意!”
国王一笑,招手命他近前,薛乘龙拦在少年身前,正色道:“舍弟必须由在下教养,请陛下体谅。”
宫中众人都非常惊讶,虽然国王一向开明随和,但国王的尊严不容忽视,他想要的人或物,谁敢违拗?国王冷冷地望着薛乘龙,薛乘龙不卑不亢地与他对视,寸步不让。
国王一摆手道:“你远来是客,安月国一向尊重客人,我不与你计较,不过这个孩子,我很喜欢,他要留在这里。”
“对不起,他是自由的,不能留在这里,我要带他回中原去。”
国王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形带着无以言喻的威严,面色冷峻,他手下的众官员侍从都敬畏地躬下身去,只有薛乘龙与他平视,不动声色地道:“您是一国的君主,掌握生杀大权,谁敢触犯您的威严?但素闻您英明公正,从不强人所难,所以西域诸国才对安月尊敬信服,薛乘龙远从中原而来,也早听说过您的大名。”
国王怔了一下,淡淡地道:“你是说如果我强迫他留下,就不英明公正了吗?”
“是非公道自有大家的评论,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上天的恩赐,在这世上是公平的,即使贵为国王,也不可以强迫别人,国王的公正是臣民信服的首要条件。”
国王凝目看他,半晌,微笑起来,道:“好,你说的有道理,我同意。”转身回到座上,淡淡地道:“你走吧,带着你的弟弟。”
薛乘龙见他竟肯让步,心中一松,突然想到自己此来的目的,又是一怔,少年轻轻地拉了拉他衣袖,挤挤眼睛,薛乘龙知他示意自己服软,可是一想到如果要得到国王的帮助,就得把少年献出去,又沦落到从前的可怜境遇,心中不愿,他绝不可能为了达到自己的心愿而舍弃对是非的坚持,沉吟了一下,躬身行礼,温和地道:“薛乘龙确实有事想请求陛下慷慨的帮助,但如果陛下一定要用舍弟来换取这份慷慨,乘龙只好敬谢不敏。”抬起头来,望着少年不可置信的目光,微微一笑,携了他手,转身向外走去。
王宫中气氛紧张,人人都惴惴不安地望着他们,国王看他们走到门口,出声道:“有骨气的人是真正的强者,我尊重你的意思,请回来。安月国的国王并不是欺凌弱小的恶人,我答应的事,一定会办到。”
薛乘龙大喜,回身行礼答谢,国王问起他所找的人,薛乘龙沉吟道:“我知道他的汉文名字叫天宁,但他的西域名字却不知道,他有一双绿色的眼睛,最容易辨认的特点就是他天神一般的美貌,他能预知人的疾病,并且为人消除隐患。”
国王的目光突然凌厉起来,严肃地盯着他,宫中的其他人也都惊诧地望着薛乘龙,他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冒犯的话,静静地立在当地,接受他们责难的目光。
国王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他的朋友。”薛乘龙坦然应道。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国王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带着隐隐的怒气。
“是的,我知道,而且我确信他也把我当作他的朋友。”薛乘龙认真地道:“我是他在中原结交的唯一朋友。”
国王的眼神稍微缓和了一点,默默地审视着他,冷冷地道:“对不起,我不能帮你任何的忙,请出去吧。向东的大路都为你开放,向西的路则完全相反,去吧,我的朋友,你可以得到我赠送的金银和宝马,回中原去吧。”
2
薛乘龙问道:“为什么?”
国王冷冷地道:“你不需要知道。”扬手一挥,数名卫兵过来将薛乘龙和少年拥出王宫,旁边有人送上五匹骏马和一匣金珠,塞在他们手上,大门无情地关上了。
少年兴高采烈地轮流爬上几匹骏马,不知道究竟骑哪一匹好,薛乘龙牵过自己的踏风,默默地思考。
“喂,你说那个国王为什么不让你去找你的朋友?”
“我不知道。”薛乘龙心想,毫无疑问这国王是知道天宁的,而且天宁一定在由此向西的地方,可他究竟在哪里呢?
他上马西行,少年跟在后头,才走过一个路口,就被一卫兵士拦住了,要求他向东回去,薛乘龙无法,只得掉头,换条路再走,一连数都是如此,他心下雪亮,知道定是国王下了命令不准自己西行,想了一想,突然掉头向回驰去,少年忙追在后头,叫道:“喂,你去哪里?”
“跟你说多少了,要叫哥哥。”
“呸!就不,我叫无哥!”
“好吧,无哥……”
少年突然笑了起来,应道:“哎!”
“什么?”
“你叫我哥呢,我怎能不应?”
“什么?”薛乘龙正想着自己的事,被他绕得有点迷糊。
“中原不是有人姓吴的么?你不是叫我吴哥么?”
薛乘龙哭笑不得,叹了口气,道:“我比你大十多岁呢,怎么能管你叫哥!”
少年不服气地道:“哼,不止是你,我要让所有人都管我叫哥,我决定了,我就姓吴,名哥,你们都得叫我吴哥!”
薛乘龙无奈地道:“算了,你喜欢就行,你的歌唱得好,不如就叫吴歌好了。”
吴歌兴高采烈,也不管它是哪个“歌”字,笑道:“好!”
一路回到王宫,薛乘龙再求见,国王却不召见,他们在宫外站了整整一天,薛乘龙命吴歌将国王赠送的金珠和骏马都散给过往的穷人,两人不急不躁地在宫门口坐了下来,静观其变。
第三日午后,大门打开,传召他们进去,国王皱着眉头道:“你为什么不回中原去?”
薛乘龙恳切地道:“我万里迢迢来到西域,就是为了见我这朋友一面,如果见不到就回去,我心如何能安?”
国王道:“你见不到他的。”
薛乘龙道:“我心意坚决,只要他尚在人间,我必定要见到他才罢,否则绝不回去。”
国王见他坚定如此,叹息一声,没再说话。
薛乘龙察言观色,知他必然知道天宁的下落,又恳求道:“您是这千里土地的君主,没有什么事能够脱离您的管辖,请告诉我他的下落,哪怕是在雄鹰都不能飞上的高山之顶,我也会去寻找。”说到这里,眼圈一红,哽咽道:“时光飞逝,他在人间的时日屈指可数,若再找不到他,可能今生今世都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您难道没有心中牵挂的爱人?您难道能够忍受遥遥无期的天人永隔?我的心已注定要终生痛苦,难道不能让我得到再见他一面的机会,把他的音容笑貌牢牢刻在心上吗?”
国王怜悯地望着他,薛乘龙再也忍耐不住,眼中浮起泪水,话锋一转,又道:“如果您是为了保护他,那么也请替他考虑一下,我是他在中原唯一的朋友,他也非常喜欢我,我如此的思念于他,他应当也正在思念着我,您忍心不顾我的反应,但您难道能不顾他的心意吗?也许他真的不可能在人间留过二十个春秋,在他临近返回天庭的时候,您难道还让他留有遗憾吗?”说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两滴清泪夺眶而出。
国王被震惊地望着他,问道:“你爱他?!”
薛乘龙朗声应道:“是!我爱他,真心诚意,此生唯一!”他已经在心头转过了千百的誓言,终于冲口而出,再也不想隐瞒,因为错过了这一,可能再也没有表白的机会。
国王被震动了,凝神看他,薛乘龙坦然面对他审视的目光,诚恳的目光坚定不移。
国王思虑良久,站起身来,左右踱了几转,抬头道:“好,我就成全你。”
薛乘龙大喜,忙道:“多谢陛下!”
吴歌在他身边小声地道:“真不害羞,连哭鼻子这招都使出来了,跟我学的吧?”
薛乘龙心下欢喜,也不跟他计较,心想:不管用什么办法,达到目的就是上策,这也算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况且他刚才的眼泪出自真情流露,又不是故意做态。
日国王带同薛乘龙和吴歌出发,三日后来到天山北侧的博格达峰,薛乘龙第一见到了著名的天池。
天池在中原被称作瑶池,座落在博格达峰西北山腰,由四周高山上的冰雪融化汇流而成,盛夏时池水仍冰凉彻骨。天池水湛蓝碧透,无风浪时,数十尺的卵石、游鱼历历可数,池畔的雪峰,屹岩、塔松、云杉、草毯、,倒映水中,互相辉映,妙趣横生。
山坡上,牛、马、羊、驼等畜群星星点点,哈萨克毡房错落于万绿丛中;路旁,矫健的骑手、牧女不时策马匆匆而过……异城的情调使人陶醉。立马天池之畔,耳听鸟鸣松涛,放眼湖光山色,直令人有身临仙境之感。
国王用手中的马鞭一指那高耸入云的雪峰,道:“这是我们安月国的圣地,是众山之神,在这神峰之上,有我安月国的护国圣殿,你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薛乘龙辗转万里,历时一年有余,终于来到了天宁的故乡,一时思潮起伏,默默无言,极目眺望,不知在那白云,天宁可也在遥望着他。
策马上山,山路上人流络绎不绝,各民族都有,衣着语言各异,山行数十里,前面豁然开朗,出现一片巨大的平坦山坡,聚集着数百名男女老幼,俱都虔诚地向神山行礼膜拜。广场的尽头,有一座高大的宫殿依山而建,建筑式样与安月的王宫颇为相像,只是更加高大华丽,全部用雪白的大理石镶嵌,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国王道:“今天是满月的日子,神子将会出来接受朝拜,你可以见到他。”正说到此,突然欢呼声四起,只见宫殿的大门缓缓打开,四匹骆驼共同驼着一座金碧辉煌的小小宫殿,从宫门中出来,四下里民众都躬身行礼,更有人匍匐在地,五体投地虔诚祈祷,宫墙上有高高的礼拜塔,有人用洪亮的声音宣礼,悠扬的赞颂声和奇异的香气弥漫在空中,使这里愈发显得神圣不可侵犯,令人心生敬畏。
十六名白衣的昆仑奴簇拥着驼轿,缓缓地从人群中走过,金色小宫殿的四面都有拱形的窗口,露出里面那个洁白无暇的身影――天宁,正是天宁!虽然他依然白纱蒙面,但薛乘龙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那个端庄而高雅的形象,圣洁无比、纤尘不染,世间再没有一个人能够比拟――那是天宁!他心心念念、无时或忘的天宁!
他是神子,众望所归的圣者,真正的万人之上,薛乘龙远远地站着,惊讶地望着广场上所有的人都俯身行礼,对天宁顶礼膜拜,吴歌已经跪倒下去,连国王也合手当胸,行礼,身后的侍卫更是毕恭毕敬地在行大礼。
薛乘龙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缓缓移动的金色轿辇,心中惶惑,他早知天宁的身份非同一般,却也没有想到他在此地受到如此隆重的、神祗一般的崇敬,那金碧辉煌的宝座之上、那圣洁无比的轻纱后面,真的就是那个曾经依恋在他怀中的可爱少年吗?
满怀的激情,在惊人的真相面前显得如此苍白眇小,一时之间,薛乘龙竟然有些自惭形秽、望而却步起来。
他迅速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静静地望着那金色宫殿远去,朝拜的人群缓缓跟随在后,前往远的一座金顶圣殿,薛乘龙怔怔地立在当地,像潮水退去后显露出来的一块石头。
国王默默地观察他一会,开口道:“你见到了你想见的人,可以回去了。”
薛乘龙如梦方醒,沉思了一下,笑道:“是,可他还没有看见我,我想亲自见他。”
国王诧异地望着他,这个人刚才还一幅震惊得魂不守舍的样子,与普通人第一见到天宁没什么两样,转眼间却又意气风发,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整个人显得精神抖擞,分外引人注目,他……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哪!
国王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好,既然你有这个胆量,我可以帮你一个忙,引你拜望神宫,但以后的事情,就不是我说了算的,你自安天命吧。”
薛乘龙拱手道:“多谢相助,薛乘龙感激涕零。”
凛冽的寒风刮过,崖边的旗帜被吹得像刀锋一样笔直,人在崖边几乎立不住脚,薛乘龙望着五六丈远的对面悬崖,默默筹算。
这断崖位于博格达峰西侧,壁立千仞,峰上覆盖着厚厚的冰雪,溜滑无比,普通人根本无法攀登,薛乘龙仗着轻功卓绝,才能历尽艰险来到这相距数丈的断崖之畔,刚才登峰时耗力极巨,此时他体内真气澎湃,头顶冒出丝丝白雾,而脸上渗出的汗水,被朔风一吹,竟然结成了薄冰!
雪峰上冰寒至极,虽是阳春天时,此竟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一派肃杀。
断崖对面的山壁上,有一个巨大的洞穴,黑黝黝的看不到底,这是血魔指定的入口,只有进入这里,才有可能到达天宁所住的神月宫。
昨天薛乘龙随安月国王求见血魔天鹰,天鹰并没有召见他们,只派人传出话来,薛乘龙若想见到天宁,必须从这西峰断崖上越过,穿过冰山雪洞,才能最终进入血魔为天宁修建的月神宫。
安月国王听了,劝薛乘龙放弃见天宁的打算,这西峰断崖险象环生,单只攀登上去便已不易,更遑论飞越那千丈渊了!
吴歌也眼泪汪汪地揪着薛乘龙的衣袖,不肯让他去,哭道:“你见不到他,还有我陪着你,要是你死了,可不就什么都没有了么?”
薛乘龙微笑着抚抚他的头顶,坚定地道:“事无不可为者,虽然天鹰前辈开出的条件非常苛刻,但毕竟是他亲口允许的,只要他肯让我见天宁一面,我便感激不尽,这雪山虽险,也不过是可以看得见的困难,比我两年来心中这困苦,那是容易得多了!”他敢应这挑战,倒也不是一味莽撞,而是对自己的武功颇有信心,这一年来虽然奔波在外,烦心扰乱的事却比从前少了许多,心无旁骛,武功进境极快,雪山虽高,却也难不倒他,一想着见到天宁有望,浑身的活力都被激发了出来,豪气干云!
望着眼前无底的渊,薛乘龙吸一口气,真气周流全身,集中起全部的精力,纵身一跃,轻飘飘向悬崖对岸飞去,这一跃竟有两丈多远,待到半空之时,体内真气一滞,身形下坠,他右手一挥,备好的软索飞将出去,准确无误地缠住了崖边一块巨石,运力一带,身形如电,瞬时间飞越过剩余的近三丈距离,扑到了对崖之上。
脚尖沾到坚硬地面的同时,薛乘龙才敢松了一口大气,背上冷汗涔涔而下,适才这一跃,他已竭尽全力,实是平生从未有过之险,脚下的万丈渊,像一个大张的巨口,冰冷地嘲笑着人力的微弱,崖间厉风呼啸,产生了强大的阻力,险些将他卷走,而这五丈多远的跨度,更是连雪域的羚羊都无法跃过,要不是他巧妙地借助于软索,绝对无法飞渡,而要将细若尾指的软索运用自如,没有精纯厚的内力也决计无法办到,所以刚才这一跃虽然看似简单,实则对人的勇气、内力、轻功都是无比严峻的考验,只有内外功夫俱登峰造极者才可顺利通过。
薛乘龙刚刚喘息均匀,对面山洞中突然蹿出三头雪豹,碧莹莹的眼睛和尖锐的牙齿闪着寒光,咆哮着猛扑过来!
薛乘龙凝神静气,施展绝顶轻功,在三头豹子中间穿插往来,时不时发掌攻击,他知这雪豹极是珍贵,血魔虽然放了出来为难自己,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弄死它们,可惜雪豹既灵活又凶猛,体型硕大,筋骨结实,虽着了他数下拳脚,却丝毫没有示弱退缩的迹象,薛乘龙左支右拙,片刻间身上衣服已被撕破了数,暗中咬了咬牙,运起腾龙堡的翻云掌,内力贯注掌中,猛击一头雪豹的额头,饶是那畜生极为凶猛,却也禁受不住,哀鸣一声倒地不起,另两头豹子又扑过来,薛乘龙暴喝一声,迎面飞起一脚,将一头豹子踢得飞了起来,撞在岩壁上,昏晕了过去,另一头豹子吼叫一声,立目扑来,薛乘龙闪身让过,揪住了它的尾巴,豹子猛地摇身摆尾,薛乘龙腾云驾雾般飞将起来,凌空一个转折,轻飘飘落在山洞之内,回身一记劈空掌,打得那豹子翻了一个跟头,夹着尾巴逃向一边。
薛乘龙不敢怠慢,立即向洞中扑去,几个起落,把豹子远远甩在后面,前面洞穴却越来越黑,简直伸手不见五指,他取出怀中一颗明珠,莹白的光芒淡淡地散发出来,这是吴歌给他的,果然派上了用场。
洞穴极,却并无任何阻碍,薛乘龙脚不点地般飞纵而前,沿冰洞行了约有数十丈,前面突然遇到一冰涧,约有三丈多宽,黑黝黝的不见底,冰涧之间连着一道铁链,粗大的锁链环环相扣,上面结了厚厚的冰霜。
薛乘龙估量了一下,提气轻身,全神贯注地踏了上去,铁链却并无任何异常,有惊无险地便顺利通过,这道难关对别人极是不易,对他这样轻功卓绝的高手来说却不算什么了,所需者只是胆大心细而已。
再向前行,来到一空旷的冰室,四下无路,只面前有一小小的冰洞,斜斜地穿入地底,不知通向何。
薛乘龙仔细观察,确定这里再无任何通路,只有这冰穴是通向前方的唯一途径,可是……突然他看到洞口旁的坚冰上似乎刻得有字,忙凑近一看,写着几行小小汉字:欲见天宁,舍身入穴,不可照明,禁止兵器。
薛乘龙静静地思考了一瞬,脑海中似乎又浮现出天宁那碧海般遂的大眼睛,心头热血沸腾,再看看面前吉凶未卜的小小冰洞,一咬牙,将夜明珠和金龙剑放在地下,和身跳进了冰洞。
他并未像一般情况那样头上脚下地朝里溜,而是双臂前伸,头下脚上,向前猛扑,这样虽然更加危险,但容易掌控身体的动作,万一遇到什么特殊情况,反应更为敏捷。
冰洞中非常窄小,刚容一个成年人顺利通过,洞壁全是坚冰,光滑无比,全无任何阻碍,亦全无任何借力之,薛乘龙只能听天由命地飞速向下滑去,面前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下落的速度极快,心中的恐惧难以言喻,他振奋精神,集中精力向前猛冲,这世上的事经常便是如此,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只有勇往直前,才有一线生机!
突然前面一空,薛乘龙在目不见物的情况下猛然间全身悬空,一颗心飘飘荡荡的,不知要落往何,真气骤然发挥到了极致,蓬勃地护住全身,调整了一下姿势,沉着地向下落去,全身放松,身体的敏感度却被调动到了最高,感应着身外的一切。
所幸下面似是一平缓的斜坡,他放松身体,从带冰的坡面上轻飘飘地滑了过去,自然的冲力过后,缓缓停了下来。
周围寂静无声,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薛乘龙不忙起身,缓缓调匀了气息,轻轻跃起。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死寂将他牢牢包围,在这完全不知底细的地方,感受着刺骨的冰寒,神智紧张得几欲令人崩溃。
地面全是坚冰,非常平坦光滑,他试探着向前走去,这里竟似一个极为巨大的洞穴,走了十数丈还摸不到墙壁,若不是知道这里在山腹之中,几乎以为是置身在旷野之中了。
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没有任何可以凭借的力量,全凭心中的坚定信念,才能一步一步向前直去,终于,他触到了一面冰墙,缓缓摸索了一会,全无头绪,正在犹豫,前面缓缓响起了乐声,渐渐的光线从厚厚的冰墙里照射出来,原来冰墙后面另有通道,隐约有道人影正从那里走来,边走还边弹奏乐器。
乐声渐响渐近,快到他面前时,转了个弯,薛乘龙目光转过,发现右侧一丈多远的地方就是入口,他走过去,正好与里面出来的人打了个照面,薛乘龙惊讶得张大了眼睛,望着那人,那个笑眯眯的人留着奇特的山羊胡子,竟是买买提。
“安拉保佑勇敢的人,安拉引导善良的人,欢迎来到月神的宫殿,您将受到真诚的款待。”买买提的汉语似乎又有进步,只是腔调颇为怪异。
他乡遇故知,薛乘龙心中好生高兴,忍不住上前一步,以西域礼节抱住了他,买买提没想到他如此热情,倒是有点吃惊,又很高兴,两人紧紧拥抱了一回,薛乘龙放开手,笑问:“真没想到能再见到你,我已经通过了天鹰前辈指定的道路,请问可以见你的小主人了么?”
买买提满脸的喜色裉去了大半,忧伤地道:“小主人最近身体不好,您还是先去见主人和夫人吧。”
薛乘龙吃了一惊,忙问:“昨天我还看到他接受大家的朝拜,怎么会身体不好?”其实他心中早在担心天宁的安危,昨日虽远远见到了一面,天宁却也蒙着脸,看不到真实情况。
买买提也不多说,只道:“还是请夫人亲自对您说比较好,请跟我来。”说罢转身带路,薛乘龙心中惴惴,跟在后头。
3
一间巨大的宫室,静悄悄的,层层的帷幄中间,设有一张锦榻,上面半躺半坐着一个人,薛乘龙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有些眼,他用力眨了眨眼睛,震惊地望着靠坐在那里的人――血魔天鹰!
两年未见,他像突然老了二十岁似的,容貌依然绝美,但原来那种出鞘的利剑一般饱满的精神已经完全不见了,像一棵天山上年老的雪松,被岁月摧折了华茂的身姿。
“前辈!”薛乘龙轻轻地叫道,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不知道该不该再向前走。买买提把他引到房门口就退下去了,现在这诺大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站一卧,默默对恃。
天鹰冷笑一声,抬了抬手,道:“过来。”
薛乘龙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去行了大礼,垂手立在床边。
天鹰锐利的目光冷冷地打量着他,薛乘龙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看到的虚弱表像并不真实,这个人还是那么傲慢尖锐,丝毫没有因为身体的衰弱而受到影响。
“你很不错,竟然用这么短的时间就到了这里。”天鹰慢慢地开了口,薛乘龙面色平静,并没有自鸣得意或故做谦恭。天鹰又盯了他一会儿,这才放缓了脸色,满意地道:“果然很出众。”
薛乘龙恳切地道:“我已经按照您的要求通过了冰山雪洞,希望您能允许我见天宁。”
天鹰淡淡地道:“你见他做什么?”
薛乘龙道:“我真心爱他,希望能够再见他一面。”
天鹰冷然道:“见到了又能怎样?”
薛乘龙顿时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是啊,见到了又能怎样?他万里迢迢寻到西域,是因为实在耐不住对天宁的相思,想要在他离开人世前再见一面,可是――真的见到了,又能怎样?
又能怎样啊?!
只怕……只是徒增伤心罢了!
只见一面怎么能够?自己唯一爱恋的人,难道真的要天人永隔,再也不得想见?在今后长长的若干年里,难道再也不能爱他、再也不能抱他、再也不能温柔地安慰他?那朵一般的面貌、碧海一样的眼眸,难道只能在梦中一地回想?
他心中涌起一股悲愤,那弥漫开来的尖锐痛楚简直无法忍受,体内真气如沸,一时冷一时热,喉间一阵腥甜,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终是多年勤习的内家功夫起了作用,他蓦然惊醒,吸了两口气,缓缓控制住体内乱蹿的气机,屏息凝神,反观内照,灵台清明,片刻间已恢复了平静,睁开眼来,正对上天鹰讥哨的眼神,他定了定心,正色道:“生死有命,人力不可胜天,我只求在天宁还活着的时候,让他明白我的心意,让他知道,在这世上,除了父亲母亲,还有一个最爱他的人,会永远把他放在心里!”
天鹰方才见他被自己激怒,有点控制不住内息,暗自得意,没想到他如此之快就平静下来,显是内家功夫修练得极是精纯,倒有些意外,又暗暗佩服,听了他的话,嘲笑道:“伪君子的作派!你爱他?是爱他的容貌还是身份?是爱他这个人还是爱我的财富和武功?”
薛乘龙正色道:“我爱的是天宁,并不是他的身份或者容貌。他生而具有美貌和非同寻常的身份,这是事实,但如果他不是您的儿子,也没有这样的美貌,只要我爱上了他,一样会倾心不已,至死不渝。”这是他的心里话,说出来没有半丝的迟疑,也没有任何的惺惺作态。
天鹰锐利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薛乘龙坦然面对他的审视,又道:“天宁是您的儿子,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他的美貌和身份是您的赐予,但他又是一个独立而完整的人,他有自己的能力和气质,能够面对自己的人生,您向来把他保护得无微不至,几乎不许他接触真实的人世,可他仍然在有限的机会里展示了他的才华,在中原的那几年,他开办善堂、救死扶伤,获得了无数人的真心尊敬,虽然我知道这件事应该是梅雪姑姑和薛神医在幕后操作,但天宁也做出了巨大的努力,他具有真正慈悲的心,只要有条件,他一定会像观音菩萨一般,在世间传播福音和平安。”
天鹰哼了一声,道:“你们不过是想利用他而已,又有谁是真正为了他好?你嘴上说不贪图他的美貌和身份,实际上这两样东西才是你追求他的真实目的!”
薛乘龙道:“他的身份生而注定,无法改变,我既然爱他,便连他的一切都要接受,我不求您的财富和武功,武功我自己就有,虽然现在还不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但只要假以时日,以我的天赋和努力,成为一流高手并不算难。至于财富,它只是可以运用的一种东西,如果没有足够的能力去驾驭它,或者遇到不可预测的命运波折,那么非但不会从中受益,反而会受其害,这一点,相信您已经有了刻的体会。”
天鹰心中一动,数十年来的人生际遇蓦地里兜上心头。他自幼身份显贵,又被师父倾心教授了一身绝世武功,一直长到二十岁,竟没有受过一丝一毫的委屈挫折,后来因缘际会,在前往中原游玩的过程中遇到了极大的波折,恨爱情仇,纷至沓来,竟在短短的数年里将他整个的人生完全颠覆,使他的心从此阴狠刻毒,即使有爱妻梅雪的百般抚慰,都不能真正平和。
他的独子天宁,是他此生的至爱,也是他最大的遗憾。天宁的出生曾经挽救了他的生命,但也是由于他才不能得享天年,近二十年来,他时时害怕天宁会夭折,日日为此苦恼,梅雪夫人为天宁费尽心机,却终于不能使他延长寿命,每思及此,天鹰便恨得咬牙切齿、痛不欲生!而这一切,起因竟都是因为他的美貌和财富!这两样东西,是世间无数人拼命追求的,也是他与生俱来而拥有的,他曾经漫不经心地享用它们,又曾经因为它们而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天堂与地狱,他都曾经历,回想起来,真是一言难尽,感慨良多!
薛乘龙见他脸色阴晴不定,小心翼翼地又道:“美貌和财富,需要强大的力量来保全,否则它们带给人的,往往不是幸福,而是灾祸。”
天鹰嘲讽地道:“你是说你具有这种力量?”
薛乘龙坦然道:“是,我认为我有,而且我并不是自吹自擂,您可以从我的表现来做出真实的判断。”
天鹰冷笑着看他,薛乘龙不卑不亢,从容以对,渐渐的天鹰的脸色放缓了些,对这个勇敢的少年颇感敬佩,正色道:“既然如此,你想得到我的允许,去见我的巴拉姆,可你考虑过没有,你的到来会给他带来什么?”
薛乘龙有些不明白,用目光询问,天鹰黯然道:“他已经有两个月不能出去骑马了,这半个月来天天都只能躺在床上,我怕他会过不了这个秋天。”薛乘龙大吃一惊,脸色巨变,身体微微颤抖,几乎无法支撑住发软的双腿。
天鹰碧海一样的眼睛中落下泪水,恨恨地道:“你来了又有什么用?除了扰乱他的心神,使他不能安心地回归天国,还能有什么用?!”
薛乘龙的眼泪夺眶而出,毫不掩饰自己的悲伤,天鹰望了他一会儿,静静地道:“你真的很爱他?”
薛乘龙心若死灰,艰难地应了一声:“是。”
“有多爱?”
薛乘龙坚定地道:“如果用我的生命能够延续他的生命,我一定会去做。”
天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似在判断这话的可靠程度,薛乘龙突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数年的相思,万里的奔波,所为何来?天宁将死,似乎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了意思,可是,并不后悔,真的一点都不后悔,情到无怨尤,不管天宁知不知道自己的心,甚至自己再也不能见他一面,也没有什么可执着的,毕竟自己曾经爱过、追求过、痛苦过、幸福过,这就是人生,就是爱的经历,从此之后,天人永隔,自己的心,仍然会爱着他、想着他。痛苦?也许,但不会长久,更长久的,是心底那份默默的爱恋,温暖着自己孤单的心,直到永远。
他心结已开,竟然微微一笑,道:“他不会死,他只不过是回到月宫中去,从此我再不用夜夜相思,而是抬头便可仰望到他。”顿了一顿,又轻轻地道:“只是,怕他在那清冷的地方,会觉得孤单。”
天鹰觉得他这话竟大有痴意,呆了一呆,轻纱后面一个温柔的声音道:“可怜的孩子。”
这声音如此的温暖,饱含着关怀,薛乘龙再也忍耐不住,抢过去扑倒在梅雪夫人脚边,放声大哭,梅雪夫人怜爱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轻轻地道:“痴儿!痴儿!”眼泪一滴滴掉在他的身上。
“哼!只会哭,有什么用!”一个冰冷的声音打断了薛乘龙的伤心,他心中一动,觉得天鹰这话竟似还有转寰余地,忙拭了泪,转身跪在天鹰榻前,恳切地道:“前辈,是不是还有什么机会可以挽救天宁的生命?”
天鹰哼了一声,冷冷地道:“机会不是没有,可你肯为他牺牲么?”
“肯!我肯!请您告诉我,应该怎么办?”薛乘龙焦急地道。
“天宁的毒入血肉之中,如果你肯与他换血,冲淡毒性对他的损害,他便可以延长数十年生命。”
薛乘龙大喜,忙道:“我肯,我肯!”
天鹰冷冷地道:“先别答应得那么快。跟他换血之后,你也浑身是毒,从此不能与正常人一样生活,连你的亲人都不能直接接触,你还肯答应么?”
他的话像冰水一样从薛乘龙顶门灌下,使他顿时寒凉彻骨,哑口无言。
“还有,他的毒性侵入了你的身体,你便会折损数十年阳寿,你还肯答应么?”
薛乘龙呆呆地望着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梅雪夫人温和地道:“这件事原是极难,你不必急于回答,先考虑一下吧。”
天鹰冷酷地道:“你只是想见他一面对吧?这多容易!看过了,掉两滴眼泪,然后他死了,你就自由了。”
梅雪夫人皱眉道:“别这么说。”
天鹰恶狠狠地道:“他就是这么想的!假惺惺地装出一幅情圣的样子,其实哪肯真正做出什么牺牲?”
“他并不知道可以这样,你要给他一点时间考虑。”
“哼!爱他!他真的爱我的巴拉姆吗?他能像你爱我那样情吗?他肯像你救我那样为天宁折损数十年寿命吗?他不过是嘴上说得好听,实际只会考虑自己的得失罢了!”天鹰的脸上泛起红潮,情绪极为激动。
梅雪夫人不再说话,走过去坐在天鹰的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温柔地默默看他,天鹰的神色终于平静下来,淡淡地道:“安拉是公正的,让时间来做出决定吧。”他摆了摆手,老阿里轻轻地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俯身向薛乘龙行礼,引他走出门去。
薛乘龙心乱如麻,浑浑噩噩地被带到了一间空旷的宫室中,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脚走得酸了,才发现自己在室中已踱转了不知几百圈,连长毛地毯都被磨出一圈印子。
他怔怔地望着这一圈印记,忽然胸中浮上一股辛酸,人生的路,不也是这样一步步走出来的么?在这条路上,有多少酸甜苦辣,多少悲欢离合,哪有人真是一帆风顺到底的?在这条路上,又有多少人能有福分得到自己真心喜爱之人的陪伴?若真有这么一个人,是自己所挚爱的,又能倾心爱恋自己,两人相依相伴,共对秋月春,岂不是莫大的幸福?
他不期然想到了天鹰和梅雪夫人,虽然两人命运多桀,九死一生,但终能相依相伴二十余年,真情感人至,梅雪夫人是奇女子,肯为自己所爱的人牺牲一切,而天鹰亦是奇男子,终能得到梅雪夫人的倾心,他们纵然折损了数十年的寿命,但有至爱之人相伴,终也不枉此生了!回想他二人并肩而坐,双手温存互握的模样,薛乘龙心中感动,热泪盈眶。
“我肯的,我也肯为天宁做出这样的牺牲,用我的生命来延续他的生命!”薛乘龙喃喃地道,对自己的心意毫不置疑。
可是,自己的生命,也并不是完全能够由自己支配,父亲对自己的期望,家族对自己的寄托,还有自己对武林的责任、对家庭的责任,这些,都是不得不考虑的啊!爱一个人可能是自己的事,但真要与他共度一生,所要面对的,就不只是简单的情爱而已了。
薛乘龙缓缓坐了下来,认真思考,他从前一心一意地想要在天宁离世之前再见他一面,如果有机会,就把自己的真情诉说给他听,让他明白这世上还曾有一个人热爱着他――全心全意地爱着他。
可是,万没想到事情竟然还有转机,自己还有可能使天宁的生命延续下去――这当然是他求之不得的,最初的震惊过后,他毫不犹豫地就决定了,他肯,他肯为天宁换血,折损自己数十年的阳寿,换取天宁数十年的平安!
但,真要实行,却又不得不冷静下来思考。
今后怎么办?
天鹰的话虽然无情,却也是事实,对一个人说爱很容易,痛悼他的早夭,掉几滴眼泪,然后重新去过自己的生活,可是,如果把他今后的生命都跟自己联系在一起,接受他的一切,包括他身上背负的全部恩仇干系,那可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相爱总是简单,相却未必容易,共同面对纷纭的外界,共同走过漫长的一生,不但需要真诚的爱,还需要足够的勇气、韧性、理智、容忍……
他考虑了很多、很久,终于定了下心来,露出率真的笑容,打开门走了出去。
天鹰见到他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冷冷地问道:“你想好了?”
“是!”薛乘龙恭恭敬敬地向他跪倒行礼,认真地道:“我请求您,允许我陪伴天宁走过今后的人生。”
天鹰闪闪发光的眼睛目不转瞬地盯着他,良久才道:“你知道你的承诺会带来什么吗?”
“是,我知道。”
“你从此不能与其它人亲密接触,除了天宁,任何直接接触你的人都会丧命!”
“我明白。”
“你身体健康,先天饱满,本来最少可以活八九十岁,但现在要折损一半!”
“我愿意。”
“你将不会有后嗣,按你们中原的说法,这叫断子绝孙!”
“是。”
“哼!你自己不在意,难道你父亲也不在意么?”
薛乘龙黯然道:“我知道选择了自己的幸福就不能恪尽孝道,但在这件事上我想遵从自己的意愿,至于父亲,我尽量从其它的方面来报偿他。”
“哈!说得好!敢自作主张才是大丈夫!可你还忘了一点,天宁是我血魔天鹰的儿子,他是个男子,单只这两样,你父亲就一百万个不会答应你!”
“我暂时不会告诉他。”薛乘龙难过地道,这也是他心思百转而无法解开的难题,可要让他因此而放弃天宁,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那你想让我的巴拉姆永远做为一个见不得光的存在?”天鹰勃然大怒。
“这是唯一的办法,但我会永远陪伴着他,我们的生命将始终并列,无论是在光明之中还是黑暗之中,不离不弃。”薛乘龙无奈地解释,突然灵机一动,微笑道:“其实您又什么时候在意过世俗的眼光了?只要天宁平安幸福,又何必去管别人的看法?再说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我们的事,他们也不配知道!”
天鹰冷冷地盯着他,缓缓地扬起笑容,道:“狡猾的小子!”
薛乘龙认真地道:“这世间有太多的束缚,太多的是非,有的时候我们可以不去管它,适当地把自己隐藏起来,避重就轻,这样活得可以轻松一点。况且天宁是上天赐予我们的无上宝物,需要我们妥善保护,世间的无知之辈,根本不必让他们知道,以免徒惹觊觎。”
天鹰赞许地点了点头,嘴里却道:“偷到了宝物就藏起来,你根本是个可恶的大骗子!”
薛乘龙见他语气已有松动,心中大喜,也不反驳,微笑不语。
天鹰又道:“就算我们同意了,也要看天宁的意思,如果他也欢喜你,那才能进行下一步。”顿了顿,又道:“侥幸你的血象与天宁相合,不然你再有天大的勇气,也不可能达到目的。”
薛乘龙不明所以,梅雪夫人柔声道:“在你来此之前,我们已对你进行了全面的检查,并且验过了血象,换血之事非同小可,如果两个人的血象不合,那便无法进行,如果真是这样,我们是绝不会让你来到此地的,以免扰乱天宁的心神。”她歉然一笑,道:“为人父母的总是向着自己的孩子,凡事常会从单方面考虑,对你未免不公,请你原谅。”
薛乘龙大感奇怪,他记得自己并没有接受过任何检查啊?
天鹰拍了两下手掌,房门开,几个人鱼贯而入,静悄悄地伏地行礼。薛乘龙一看,大吃一惊――竟然是安月国的国王、吴歌,还有阿依古丽和阿娜尔古丽那两朵草原姊妹。
天鹰招了招手,安月国的国王轻轻走上前来,俯身亲吻他的手,问道:“叔叔,您好些了么?”
天鹰微笑道:“我已经听到了安拉的召唤,不久将去赎我一生的罪孽。”
国王虎目含泪,刚要开口,天鹰拦住他道:“我来过、征服过,我很满足;我快乐过、痛苦过,我很满足。这人世的一切,我已经遵照真主的指示经历了一,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你不必为我难过。”
国王点了点头,道:“我明白,安拉保佑您。”
薛乘龙望着傲然而笑的天鹰,心中无限钦佩,这个人,曾经笑傲天下,睥睨群雄,尘俗的一切,于他不过是过眼云烟,他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傲慢狂妄得令人望而生畏,曾经热爱过,曾经狠毒过,在即将离开人世的时候,却又如此的洒脱,实在是人间异数。
天鹰笑着看他,道:“你应该感到庆幸,本来我的巴拉姆应该与他堂兄换血的,阿卜杜拉因为早年征战的时候受过重伤,无法习练高的内功,所以才让你有了可乘之机!”
薛乘龙诚恳地道:“是,我很庆幸。”他膝头已经跪得麻了,但见天鹰没有叫他起来的意思,也就不敢站起。
国王地看着他,良久才道:“我肯答允带你来见叔叔,是因为希望你可以挽救阿丹的性命,如果你曾经有丝毫的犹豫或退缩,那你不但没有机会来此,而且一定会性命不保!”
薛乘龙坦诚地道:“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他这才知道天宁的西域名字叫做阿丹,在心底默念了几遍,越念越觉得好听。
天鹰指着吴歌和阿依古丽姐妹道:“他们都是阿丹的奴仆,我派他们去试探你,如果你不能通过测试,那么即使你有一万种的用,我也不会把我的巴拉姆交给你。”
薛乘龙暗道侥幸,瞧了吴歌一眼,吴歌正偷眼看他,向他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阿依古丽姐妹俩都在看他,眼光里又是温柔又是伤感,还有着毫不掩饰的敬佩。
梅雪夫人道:“在旧宫宝藏那里,你被这孩子迷昏了,我们对你做了全面的检查,你确实是难得的练武奇才,又先天饱满,气血充沛,我为你疏通了任督二脉,今后你的内功进境应该会更加迅速。”
薛乘龙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最近觉得内力修为明显提高很快呢!不由得对梅雪夫人愈发感激。梅雪夫人温柔地道:“我们最后选中了你来跟天宁换血,不只是因为你对他的情意,更主要的是考虑这件事的成功几率,这跟普通的推宫过血大不相同,两个人的血液需要完全融为一体,周流往返,没有湛纯粹的内力修为,根本无法办到,天宁体弱,不习武功,带他换血之人的责任便更艰巨,这些年来我已考察过了不下百人,没有一个完全合适的,天幸你竟符合全部的条件,也真是天宁之福了。”她歉疚地望着薛乘龙,又道:“只是对你来说,实在太不公平。”
还有隐含的意思她没有说出来,那就是,换血之后,两个人的生命休戚相关,需要定时行功方能保持生命的延续,也就是合藉双修的意思,如果这两个人不能心意相通、彼此关爱,那今后若干年的朝夕相对,简直是不可想象的。除了感情的和谐,还要求主导运功的一方武功高强,有足够的自保能力,否则一旦他有了闪失,连带的天宁也就性命不保了。
当年天鹰本身武功极高,梅雪夫人出身名门,所修的是正宗内家心法,又精通医术,两人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勉强行功,终于保住了天鹰的性命,而现在天宁因为体质特殊而未习内功,他所需要的带功者,势必需要具有更强的能力,否则两人都会有生命危险。
而且,天宁体内的毒素非同小可,与他换血之人需要事先服用大量药物,承受极大的痛苦,没有过人的耐力和强壮的体力是绝对无法忍受的,本来以体力和武功而论,天宁的贴身护卫哈力克也是上上之选,可惜他与天宁血象不合,而与天宁有嫡系血缘关系的安月国王,又因为早年征战时负过重伤,损及心脉,无法修练到高超的内功层,是以都对天宁爱莫能助。
薛乘龙望着梅雪夫人,诚心诚意地道:“梅雪姑姑哪里话来,能够长伴在天宁身边,对我来说就是莫大的幸福了,也是我以前不敢奢望的幸运。如果与天宁失之交臂,那么即使我活到一百岁,也再不会快乐,现在即使只能活四十岁,我也是心存感激的。”
梅雪夫人听他说得恳切,落下泪来,哽咽道:“好孩子,好孩子。”伸手招他过来,薛乘龙膝行几步靠近她的脚边,仰起脸崇敬地看她。
梅雪夫人伸手将他抱在怀里,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眼泪又掉了下来。
薛乘龙感受着她温暖的拥抱,轻轻叹息道:“梅雪姑姑,我从小没了母亲,几乎没有感受过娘亲的爱抚,那时看到天宁在您怀里撒娇,我真的好羡慕。”
梅雪夫人垂泪道:“可怜的孩子,以后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母亲,在我此后有限的生命里,我愿意为你和天宁做一个母亲能做到的一切。”
薛乘龙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涌了上来,濡湿了梅雪夫人的衣裳。
天鹰冷冷地哼了一声,硬梆梆地道:“够了!我要吃醋了!”
吴歌“嘻”的一声笑了出来,梅雪夫人也忍俊不禁,嗔道:“你呀!说的什么话!”扶起薛乘龙,为他拭泪,笑道:“好了,现在情况终于有了转机,有你的诚心和能力,这件事就成功了一半,现在我们可以去见天宁,向他说明这件事,然后我就传你移宫过血之法。”
薛乘龙沉声答应,心中兴奋不已,想着来之不易的会面,恨不能肋生双翅飞将过去。
天鹰却道:“别忙,你听着,就算我答允了你,让你成为阿丹终生的奴仆,我也要警告你,不可对他有丝毫的冒犯!”
薛乘龙一怔,不明白他话中何指,天鹰恨恨地道:“我绝不容忍他受到任何无礼的侵害!”
薛乘龙这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顿时面红耳赤,一时无言可对,在场的其他人也都尴尬地面面相觑,薛乘龙定下心来想了一想,认真地道:“我们两个会相爱一生,我们的生命和身体都会属于彼此。情欲是热爱的必然结果,但我保证绝不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您可以放心。”
天鹰犀利的目光像要穿透他的心,薛乘龙脸上红潮退去,眼中一片清明。
梅雪夫人赞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乘龙能够心地光明地看待一切事物,我相信你会理好所有的事。”
天鹰哼了一声,没再说话。其实,他数年来都找不到适合与天宁换血之人,心急如焚,便要梅雪夫人试着解去自己身上的毒,只要能够解毒,那么天宁也可以延长生命,可是这毒素在他体内已经存在了数十年,当年全凭机缘巧合得到了几种稀世灵药,才使毒素受到制约,与他的血肉融为一体,微妙地保持着平衡,现在强行解毒,对身体损耗极巨,不到两年他已经迅速衰弱下去,心知这种办法也行不通,眼看着爱子一日日衰竭下去,他心中的痛苦无以言喻,常常与梅雪夫人相对垂泪,感叹上天的无情。
现在薛乘龙的出现,无疑是天宁生命中的一道彩虹,天鹰虽然对他苛刻严厉,但心底里却是相当感激的,只是他傲慢一世,直到此时也不肯说一句服软的话。
朝向巨大园的一间宫室,长长的窗子全开着,风温柔地吹进来,轻纱飘扬,天宁躺在床上,默默地望着远远近近的群山,看那山梁上浮云飞过的影子,偶尔有苍鹰飞过,小小的一个黑点,带动着他的目光,在碧空上流转。
室内都铺着厚厚的地毯,人走动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但天宁敏感地转过头来,望着掀起纱缦走来的母亲,露出微笑。
“感觉怎么样?”
“还好,母亲,父亲他好吗?”
“比昨天好些,他一会儿过来看你。”梅雪夫人坐在床边,天宁将身子侧过来抱住她,贪恋地吸取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梅雪夫人温柔地将他抱起来靠在怀里,心酸地发现孩子又轻了一些,望着他白得几近透明的肌肤,眼睛又湿润了。
天宁微微蹙起眉,又展颜一笑,道:“母亲,我今天觉得好多了呢,我想去骑马。”
“嗯,今天风有些冷,还是明天再暖一些才去吧。”梅雪夫人安慰地道,怜惜地轻轻抚摸他的额头,然后顺着他优美的脖颈滑下去,缓缓按摩他的身体,天宁舒服地趴在母亲怀里,满足地叹息了一声。
梅雪夫人一边为他按摩,一边含笑问道:“怎么叹气?”
“母亲,我好幸福。”天宁快活地道:“我有世上最好的母亲。”
“每一个母亲都是最好的。”
“是,可我的是最最最好的。”
“傻孩子。”
“我很幸福,也很幸运,感谢安拉,让我生为您的儿子。”
梅雪夫人的手一颤,停在了他的背上,顿了一会儿,才又开始缓缓移动,温柔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是这样爱我,让我感受到世上最的爱。”天宁的声音柔和而清澈,虽然不像从前那前充满朝气,但多了几分成熟的感觉,他语调欢快地道:“我很庆幸,母亲。”
“可怜的孩子。”梅雪夫人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哽咽道:“母亲对不起你,使你生来便要受到这样的痛苦。”
天宁直起身子,体贴地伸手去为母亲拭泪,含笑道:“不是这样的,您给了我生命,使我能够看到这个广阔的世界;又这么爱我,使我体会到人间最美好的亲情,哪里对不起我了?倒是我对不起您,从小到大,总是让您操心。”
梅雪夫人见儿子这样懂事,越发的难过,强自控制着感情,微笑起来,道:“真是的,怎么说起这个了,天宁,你是我最心爱的宝贝,永远都是,我们谁也没有对不起谁,这都是上天注定的缘份。”
天宁点头道:“是,是安拉赐予我们的缘份。”想了想又道:“母亲,你说人跟人的相遇,是不是都有上天注定呢?”
梅雪夫人将他轻轻放回枕上,温柔地问道:“为什么这样问?”
“我跟父亲母亲自然是有缘份的了,那跟其它的人呢?”
“当然也是有缘份的了,所有你喜欢的人和喜欢你的人,都是有缘份的。”
“嗯,我最喜欢的就是母亲,然后是父亲,嘻嘻,您别告诉父亲说啊,如果他问我的话,我会把他排在您前头的。”
“聪明的孩子!”
“然后是老阿里,然后是哈力克,再然后是阿卜杜拉哥哥――虽然他是我哥哥,可我的感觉里他要排在阿里和哈力克后面的,母亲,我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对?”
“没有,天宁,人的感情是非常自然的,谁跟你亲近的机会多,你当然会觉得他在你心里的位置比较靠前。”
“嗯,是这样的,哥哥是不可替代的,虽然他不常来看我。其实每个人都是不可替代的。”他忽然安静了一下,才道:“还有一个人,我……我也很喜欢他。”
“是谁?”
“薛乘龙。”
“哦?”
“您认得他,就是在云海山庄外头来劝父亲回来的那个人,是他救了我出来,也是他一直保护我来着,我们好几年以前就认识了,他是我的朋友。”
梅雪夫人小心地看了看他,问道:“你把他当作你的朋友么?”
“是的,母亲,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很喜欢他。”
“那在你的心里,他排在什么位置呢?”
“嗯……”天宁对这个问题有点为难,思考了一下才道:“我不知道,虽然我们认识的时候并不长,可我觉得他在我的心中位置很重要,他……我一想到他的时候,就把他排在您和父亲的后边了。”
梅雪夫人的目光轻轻扫过床后的纱幔,微笑起来,温柔地道:“为什么呢?你们认识才不多久啊,他对你好么?”
“好,母亲,他对我的好跟您和父亲不一样,跟阿里和哈力克他们也不一样,他不会事事顺着我,可我尊重他的意见,因为我明白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他想起了以前的许多事,出起神来,过了一会儿才道:“母亲,他说他爱我呢。”他的面孔微微泛起红润,增添了一丝健康的气息,有点害羞,又很快活,轻轻地道:“爱是什么?母亲,是像您和父亲之间的那种感情么?”
梅雪夫人微笑道:“是的。”
天宁神往地道:“那可真好,我喜欢有人爱我。”他从没有以情爱之心来看待过别人,因此也就没有任何关于情爱的男女之分,虽然薛乘龙是个男子,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更关心的,是纯粹的爱。
“那你爱不爱他呢?”梅雪夫人温柔地问道。
“我不知道。”天宁望着母亲,有点困惑地道:“什么是爱呢?是喜欢吗?那我喜欢他。”
“不只是喜欢,天宁,爱是一种更厚的感情,比喜欢要更强烈一些,爱一个人,会情不自禁地去看他、想他、关心他、保护他,爱得浓烈的时候,你会想要时时刻刻与他在一起,一天看不到,心里就会难受,为了他,你肯做任何的事,为了他,你肯牺牲一切。”
天宁听着母亲饱含着情的话语,心中默默思量,半晌,才道:“我不知道,也许我还不算爱他。可我喜欢他,我喜欢看见他,听他说话,我最喜欢听他弹琴,母亲,他把那种中原的乐器弹得好极了,美妙的音乐像是天堂的声音,我听着听着,心里就舒服得像要飞起来,眼睛里看到的一切都美极了。”天宁陶醉地想着薛乘龙为他弹琴的模样,微笑起来,“我爱他弹琴的样子。”
梅雪夫人轻轻地笑了,伸手拉了一下床边的绳铃,对进来的侍女轻声吩咐了两句,不多时侍女送来一具瑶琴,天宁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欣喜地道:“母亲你也会弹这种琴啊!”
梅雪夫人温柔一笑道:“我年轻的时候在中原长大,自然是会的。”怀想起少女时的种种往事,一时心驰神往,良久,叹息了一声,道:“你父亲也最喜欢听我弹琴,不过后来他非常痛恨中原,中原的一切事情都不想让你知道,所以我从没在你面前弹过琴。”天宁跟母亲只学了说汉话,却不会读写,也不会琴棋书画等汉人的任何技能,这是梅雪夫人心中唯一对丈夫不满的地方。
她调了调弦,缓缓弹奏一曲,天宁听得入了神,赞叹道:“母亲,您弹得好极了,不过跟薛乘龙弹的不一样,各有各的好。”
梅雪夫人含笑不语,心想:我当年的江南武林第一才女之名,可也不是凭空得来的呢。
“其实在你小的时候,我还经常弹呢,那时你身体不好,常常哭闹不休,只要一听我弹琴,立即就会安静下来,大大的眼睛望着我,好象在说话一样,那时我就想,我的儿子真是聪明,这么小就能听得懂高山流水了呢。”
天宁惊喜地笑了起来,道:“我说为什么我一听到薛乘龙弹琴就非常喜欢,原来我早听过了,母亲你真是的,为什么后来不给我弹了呢?也不教我!”他懊恼地撅起了嘴巴,随即想起这是父亲的决定,只好叹了口气,又道;“要是我也会弹那该多好啊!”
梅雪夫人道:“你可以学啊。”
“好啊好啊,母亲你快教我。”天宁快活地爬起身来,坐在床上,梅雪夫人手把手教他弹了几下琴弦,天宁的脸色黯淡下来,轻轻地道:“我没有力气。”
梅雪夫人见他碧绿的大眼睛里迅速浮上泪,忙安慰道:“不着急,等你身体好了,咱们慢慢学。”一边给他拭泪,一边扶他躺回枕上。
天宁难过地哽咽着,轻轻地道:“我好不了啦,母亲,我舍不得你。”刚才装出来的成熟模样不见了踪影,他仍然是一个稚气的孩子。
梅雪夫人含泪道;“不会的,天宁,咱们还有机会,你的身体可以好起来,可以继续活下去,从前没有跟你说,是因为条件还不成熟,现在好了,有了合适的人来帮助你,你就能重新健康起来了。”
天宁的眼睛一亮,忙问:“怎么回事?”
梅雪夫人把行功换血之事对他解释了一遍,天宁听完问道:“那谁跟我换血呢?”
“这个人你认得的,就是薛乘龙。”
天宁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问道:“他怎么会在这里?”
梅雪夫人把薛乘龙历尽千辛万苦从中原前来寻找他的事说了,天宁感动得热泪盈眶,焦急地问道:“他在哪里?”
“他现在就在宫里,你父亲也允许他来见你了,如果你愿意,我这就请他过来。”
“不。”天宁激动了一阵,突然冷静了下来,想了想又问:“母亲,我的身体里有很严重的毒是吧?”
梅雪夫人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天宁又道:“所以我活不久长,如果跟别人换血的话,那个人不是也要受害么?”
梅雪夫人道:“是会受到一定的损伤,不过我们会用许多珍贵的药物来为他调理,并且从其它的方面来补偿他。”
“那会折损寿命吗?”天宁记得父亲曾经提过这件事,母亲就是因为与父亲换血才导致寿数大减的。
“是的。”
“折损多少呢?”天宁难得地打破沙锅问到底起来。
“差不多一半吧。”梅雪夫人无奈地道。
天宁摇了摇头,道:“这样不好。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怎么能为了我多活几十年,就让别人少活几十年呢?无论什么样的宝物,都不可能弥补这种损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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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宁……”梅雪夫人还想说服他,天宁轻轻地道:“母亲,我不同意这件事。古兰经上说,人的生命源于安拉,还将归于安拉,这是历史的必然,用不着悲伤痛苦,虽然我在这世上活的时间不长,可是非常幸福,我已经很满足了,不想为了自己而去损害别人。”
梅雪夫人脸色苍白,她知道自己的孩子虽然性格温和,但极有主见,他决定了的事,绝不更改。她微微张着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这件事是如此为难,时间、人选、药物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她为此事心积虑,耗费了无数的心血,好不容易安排妥贴,却没想到天宁会一口拒绝。
天宁见母亲如此,难过地垂下了眼睛,泪水缓缓流下他美玉般的面颊,然而,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
母子间的气氛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梅雪夫人呆呆地坐着,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劝说儿子,望着他的泪水,心如刀割,良久,叹息了一声,温柔地将他揽在怀里,轻轻抚慰,天宁哽咽地轻喊:“母亲,原谅我。”
“好孩子,好孩子。”梅雪夫人泣不成声,紧紧地将心爱的孩子搂在怀里,生怕一松手,他便永远的去了,再也不会回来。
一点轻微的声响惊动了相拥而泣的母子俩,天宁抬起眼睛,惊讶地看到一个人立在床前――他,是他!是薛乘龙!
薛乘龙刚刚被带去沐浴更衣,这里没有汉族男子的衣裳,所以他穿了一身哈萨克青年男子的骑装,除了发型,活脱脱像个英俊的西域小伙子了,只一双眼睛还像从前一样,明亮而坚定,满含着笑意,像阳光一样照亮了天宁的心。
“天宁,我来看你,你高兴吗?”薛乘龙知道天宁喜欢看自己笑,越发地将自己这招牌式的爽朗笑容发挥得淋漓尽致,果然天宁受到他的感染,绽开了真心的欢笑,大声道:“高兴,欢迎你来到我家。”
梅雪夫人忙拭了泪,招呼薛乘龙坐下,薛乘龙一点都不生分,轻松随意地坐在床边,微笑着跟天宁问候,又讲起自己远来西域这一路上的奇闻趣事,他已经听到天宁不同意与自己换血,是因为不想伤害自己,心中感动,越发的爱他敬他,又生怕自己的情会让他一时难以接受,决定把这件事缓一缓再来解决,他这些年来理过许多棘手的事情,知有很多事情是急不可图、缓则可解的,过分的强求,只会适得其反。
天宁实在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他,开始还有一点不自在,但很快就被他自然随和的态度打动了,放弃了矜持,听他说到有趣之,咯咯地笑了起来,薛乘龙说起自己第一在天山脚下看到了没过马身的高大草,那漫山遍野的海,像要把人淹没一般,好生奇异,天宁得意地道:“我们天山有许多奇妙的事,这海只是其中之一罢了,还有很多很多的东西是你没见过的呢!”
薛乘龙赞道:“是啊,人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果然如此,想来你当年去中原,也觉得跟西域有很大的不同吧?”
天宁兴高采烈地说起自己在中原的游历,心驰神往,精神焕发,整个人像生辉的美玉,几乎完全摆脱了疾病的阴影,梅雪夫人惊讶地望着他,又看看薛乘龙,心里对这个坚毅而精明的少年又增添了几份敬佩,对自己的眼光愈发的满意,心想天宁能得他真心相爱,实在是侥天之幸!他成熟稳重而不失活泼,坚定坦诚又不失圆滑,无论在中原还是西域,都是出类拔萃的,也只有他,可以举重若轻地化解天宁的心防,不露痕迹地主导了他的情绪。
“外面天气多好啊,天宁,你想不想出去走走?”薛乘龙望着阳光明媚的大园,轻松地建议着。
“好啊。”天宁不假思索就同意了,快乐地道:“我带你去看我的白马,这是天山最著名的大宛宝马,去年父亲从一千匹好马里选出来给我的,跑起来像风一样。”他已经忘了自己身体的不适,抬腿就下了床。
薛乘龙细心地扶住他,天宁多日不曾自己站起,微觉有点头晕,薛乘龙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微笑道:“我头一来,怕迷路,你带着我好不好。”天宁靠在他强壮的胸膛上,觉得很安心,点头道:“好吧。我有点累,你抱我好不好?”平时都是哈力克抱他出去,此时他对薛乘龙亲密,随口便这样要求,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薛乘龙心中大喜,不动声色地应了,稳稳地抱起他,转过脸来看着梅雪夫人,梅雪夫人面含微笑,吩咐人给天宁准备披风与面纱,一行人出了门,前往园之中。
哈力克听说小主人要出门,急忙跑了过来,却意外地发现小主人并没有等他,而是被薛乘龙抱出了门,他惊讶地望着那抹白色的身影被一双强壮的手臂温柔地呵护着,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低头望望自己空空的双手,心里莫名地浮起一股悲哀,那个尊敬的小主人,他二十年来全心全意守护的天神之子,他心中无与伦比的瑰宝,已经不再属于他了……
天宁的园与任何中原人家的园都大不相同,虽然广植草,但并没有杂的假山亭榭,各式各样的草欣欣向荣地生长在起伏平缓的广阔山坡上,占地不下百亩,放眼望去,波浪一样的草地与海随风起伏,远群山连绵,碧空如洗,视野极为开阔,令人胸怀大畅。
薛乘龙抱着天宁在园中穿行,听天宁给他讲解各种从未见过的奇异草,真心赞美,天宁指引他来到一大片碧草如织的空地边上,笑眯眯地道:“你猜我的白龙马在哪里?”
薛乘龙故意东张西望了半天,皱眉道:“不知道,难道它藏在天上?”
天宁笑道:“这里广阔的地方都是它的园,你看我叫它来。”伸手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枚金铃铛,用力摇了两下,清脆的铃声远远地传了出去,几乎与此同时,远远的传来一声马嘶,一道白影旋风一样冲出了海,眨眼间就到了近前!
薛乘龙眼前一亮,没想到这马儿神骏如此,自己的踏风也算是万里挑一了,竟然连它一半儿的速度都比不上!
天宁开心地伸手抚摸白马的鼻梁,白马热情地伸出舌头舔他的手,快活地蹦蹦跳跳,像个顽皮的孩子,薛乘龙这才看出这马与众不同的地方――它没有上鞍辔,完全像匹野马一样自由自在。
他奇怪地问道:“你不骑它的么?”
天宁的大眼睛里浮上一股忧郁,黯然道:“我已经几个月没有骑马了,父亲把它送给我的时候,我没有力气去驯服它,看它那么快活,就不想让人驯它了,让它在园里自由地玩耍,就当是把我的那份自由一起给了它。”
薛乘龙心下难过,轻轻地抱紧他,温柔地道:“没关系,你很快会好起来的,相信我。”他转头看向白马,马儿正好奇地望着他,黑黑的大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似乎正在研究这个生面孔的来意,他突然间意兴勃发,笑道:“天宁,我替你驯服了它可好?咱们一起骑马出去玩。”
天宁心中高兴,笑道:“好啊,不过我的白龙马可不是好惹的!”
薛乘龙笑道:“正好,要是太乖的马儿,还有什么意思?”轻轻将天宁交在梅雪夫人手里,纵身跃起,扑到了白马背上。
白马没想到他动作如此迅速,惊得一个虎跳,后蹄高高扬起,整个身子几乎倒栽了起来,紧接着又前蹄腾空,人立起来,纵声长嘶,势若颠狂。
薛乘龙双腿紧紧夹住马肋,一手揪紧它的鬃毛,另一条手臂伸长了圈在马颈上,无论它如何挣扎跳跃,他都稳如泰山,紧紧贴在马背上。
白马在原地跳跃翻腾了一阵,恼怒起来,撒开四蹄绝尘而去,眨眼间变成了天地间一个小小的白影,闪电般划过碧绿的原野,天宁担心地支起身子,向远眺望,梅雪夫人轻轻招一招手,哈力克忙躬身过来,轻轻抱起天宁,让他可以轻松地望到远。
白马倏忽往来,急如流星,狂暴地上蹿下跳,惊雷般的蹄声叩响大地,夹着一声声愤怒的嘶鸣,令人胆战心惊。
天宁担心地拉住哈力克的脖子,用力欠起身体向远看,哈力克怕他太吃力,双手将他举了起来,让他稳稳地坐在自己巨大的手掌上,居高临下地观战。
白马越来越狂躁,疯了一样奔跑跳跃,恨不得立即把背上的人远远甩了出去,恢复自由之身,薛乘龙沉着冷静地控制着身体,像粘在了马背上似的,丝毫也不松懈,白马的喘息声越来越重,鼻孔中喷着粗气,口角溅出白沫,势若疯虎,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为薛乘龙捏着一把冷汗。
天宁紧张得有点受不了,难过地喘息起来,哈力克急忙将他放下来,抱到梅雪夫人身边,天宁伏在母亲的怀里,害怕得浑身发抖,焦急地道:“母亲,快叫他下来,不要再驯那马了,我害怕。”
哈力克愤怒地盯着远的人和马,拳头握得格格直响,粗暴地道:“夫人,我去赶走他们!”看着他尊敬的小主人紧张成这样,实在心痛不已。
“不!”天宁惊叫起来,喊道:“别伤害他们!”
哈力克俯下身子,按捺住自己的愤怒,小心地道:“那我去替他下来。”
“急什么,好马会认主人的,你现在上去,他就前功尽弃了!”一个冰冷的声音传了过来,原来天鹰也到了,两名昆仑奴抬着他的锦凳,快步赶来。
大家急忙向他行礼,天宁含泪叫道:“父亲,他会有危险的!”
天鹰傲然道:“连一匹马都驯服不了的人,怎么配成为我们家的人,巴拉姆,你不用担心,他有这样的能力。”
天宁向来对父亲无比尊敬,听了他的话,心下稍安,一时也没想到这话有什么含义,转头又去看薛乘龙驯马,梅雪夫人将一颗安神的丹药塞在他嘴里,天宁顺从地咽了下去,依在她的怀里,关切地注视着远飞奔的白马。
白马极是神骏,纵横驰骋,奔腾跳跃,精神却越来越旺盛,薛乘龙虽然不惧,却担心时间久了天宁会着急,潜运内力,贯注于双臂之上,缓缓收紧,白马被勒得气也喘不上来,终于屈服,立住了脚步,甩甩尾巴,喷了两个响鼻,回过头来望着薛乘龙,大大的黑眼睛水汪汪的,满是委屈和亲切。
薛乘龙见它说停就停,竟无片刻迟滞,动作之轻盈矫健,实乃平生仅见,对它越发的喜爱,轻轻拍了拍它的脖颈,双腿一夹马肋,马儿乖乖地受他催动,迈着欢快的步伐跑到天宁面前。
天宁眼睛里还含着泪,脸上却绽开了灿烂的笑容,伸手抱住了马儿亲吻,白马低嘶了一声,舔舔他的脸,薛乘龙跳下马来,请人给白马装上鞍辔,然后重新跃了上去,向天宁伸出手来,微笑道:“咱们去看看天山的美景,好么?”
天宁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伸出手去,被他轻轻一带,轻盈地落在马上,两人共乘一骑,绝尘而去。
梅雪夫人眼含热泪,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身影,感到自己的手被握住了,回头望去,正看到丈夫安慰的目光,她倚在他的肩头,让眼泪悄悄地流在他身上,天鹰揽住她腰,温柔地道:“别担心,小鹰长大了必然要自己飞,你留他不住的。”顿了一顿,又道:“咱们的眼光不会有错,这孩子担得起这重任。”梅雪夫人知他终于认可了薛乘龙,心中大慰,叹息了一声,拭干眼泪,微笑起来,道:“是的,现在咱们可以放心了。”天鹰情地凝望着她,目光中有万般不舍,梅雪夫人柔声道:“你不用担心,天上地下,我总是随在你身旁。”两人默默相拥,彼此心意相通,完全无需言语表达。
一连数日,薛乘龙每日陪伴在天宁身边,绝口不提换血之事,一心一意地只陪他谈天说地,有时弹琴给他听,有时带他出去骑马游玩,每日里他都会为天宁输入真气,难过地发现他体内气机极是微弱,有时需要行功近一个时辰天宁的手脚才会温暖过来,脸上重新焕发出青春的光彩,恍如明珠生晕,令人目眩神迷。
天宁对薛乘龙的真气接受得非常融洽,因为从前都是由母亲为他度气,梅雪夫人的内功源于中原起凤山庄,与薛乘龙家腾龙堡的内功都属于道家一脉,殊途同归,是以并未出现任何异常,而他对薛乘龙的感情,也在这日复一日的亲密接触中越发厚了起来,每天一睁眼,就看到他爽朗的笑容,引发了一天的好心情,两个人从早到晚,饮食起居都在一起,渐渐地天宁对薛乘龙的依恋越来越,而天鹰和梅雪夫人也刻意纵容他这种依恋。
每天晚上,薛乘龙与天宁分别之后,就来到专门为他准备的一间静室,服下梅雪夫人精心调配的药物,然后浸入巨大的药桶之中练功,这些内服和外用的药物之中,既有珍贵之极的补药,又有烈性的巨毒,每每在他体内激烈地冲突,犹如千百把小刀在体内交割,令人痛不欲生,薛乘龙运内力护住心脉及内腑,头脑一片清明,放松了身体接受这挑战,难过至极的时候,就拼命地去想天宁那温暖的笑面,在心中细细描摩他那无与伦比的精致容貌,轻轻地呼唤他的名字,每当这个时候,痛苦的煎熬似乎就会减轻许多,心中涌起的是无限的勇气和快乐。
“天宁,我一定要救你,这不仅是在救你,也是在救我自己。”他喃喃地低语,执起挂在颈间的一块小小玉坠亲吻,那是天宁送给他的,他贴肉藏着,每当亲吻它的时候,就当是在亲吻天宁,那细滑温润的触感,令他无比着迷。
他对天宁的爱,已经入骨髓,无法自拔,实在不敢想象如果真的失去天宁,他的生命会荒芜成什么样子,不,绝对不能!绝对不能失去天宁!薛乘龙在心底默默地发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留住这个他此生唯一挚爱之人的生命!
现在他已经没有退路,必须坚持下去,勇往直前,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至于天宁的反对,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天宁的善良他早就知道,天宁并不是不爱他,而是不肯伤害他,随着两个人感情进一步的化,他已经明显感觉到天宁对他的重视和爱恋,天宁爱他愈,就愈是固执地不肯与他换血,不愿损及他的生命――真正相爱的人,他们的眼中只能看得见对方,只会心心念念地为对方着想。
可现在的重点是自己不能失去他,即使他不同意,只要把水磨功夫做足,终会软化他的心,到时就由不得他不同意了。嗯,必要的时候,强硬的手段还是要有的――只要最终目的是好的,使点手段也是可以原谅的。
薛乘龙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身体极端痛苦,心情却相当愉快,咬着牙向自己的目标前进。
这天薛乘龙带天宁骑着白马闲逛,远远离开了神宫。这些日子是他有生以来最悠闲的时光了,每天的最大的任务就是陪天宁游山玩水,虽然夜晚的练功极其辛苦,但白天的相守却是非常惬意的。
天宁指引他纵马上山,白马果然不枉了大宛名驹之誉,登高山如履平地,步伐既轻且稳,修长的四肢和谐地运动着,犹如舞蹈一般优美。
“瞧,这就是我们天山著名的雪莲!”天宁指给薛乘龙看一种矮小的植物,淡黄色的瓣,包着圆形的盘,配些翠绿的叶子,生长在岩石缝隙之中。
薛乘龙好奇地抱着天宁跳下马来,两个人一齐俯身去看,原来名满天下的天山雪莲,竟是这么一副貌不惊人的模样,只是这里已接近高山雪线,气候苦寒,阴晴不定,环境极是恶劣,而它竟能开结果,生命力之旺盛令人惊叹。
薛乘龙采了一枝拿在手里,细细观察,原来它的朵确实很像莲,瓣不多,叶极密,与叶上均长满白色的细长绒毛,宛若一个棉球。他笑道:“人都道寒冷地方的貂皮长得好,却原来连也长着毛,为防寒的么?”
天宁笑道:“没错,植体密被绒毛,是我们这里高山植物的一大特色。”他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衣,领口镶着一圈雪狐毛皮,配上头戴的雪狐帽子,毛茸茸的甚是可爱,薛乘龙望着他,笑了起来,天宁不满地道:“你笑什么!雪莲长成这样,是非常聪明的,因为细毛之间会有空隙,可以保温,这雪山之上昼夜温差极大,若不会保暖,早被冻死了!”
薛乘龙道:“我不是笑它,而是赞它,虽然只是草,却这般顺天应时,顽强地保存着自己的生命。”
天宁微笑道:“是啊,母亲常说要我学习它们,不管外界条件怎样困难,都要坚定地生活下去。”薛乘龙心中难过,知道梅雪夫人是怕自己和丈夫遇到什么意外变故,不能再继续保护天宁,所以早早便开始教他顽强地生活,可惜现在却是天宁的身体支撑不下去了,若不是自己的到来,竟有可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天意难测,怎不令人扼腕叹息。
他又想到这些天来日日与天鹰和梅雪夫人见面,明显地发现他们的身体比两年前大为不如,精力锐减,想来也是因为毒素积累过多,寿命将到尽头之故。想起他们一生坎坷,情不改,薛乘龙忍不住热泪盈眶。
天宁吃惊地望着他,问道:“你怎么了?”
6上
薛乘龙缓缓靠近他,温柔而坚定地把他抱在怀里,天宁有些困惑地回抱住他,两个人的身体紧紧相拥,温暖的脸颊靠在一起,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轻纱。过了一会儿,薛乘龙抱起天宁,来到一块巨岩后面坐下,避过阳光,揭开了天宁的面纱。
高山寒冷,一旦离开阳光的直射,空气马上凉了下来,天宁有些不习惯地将脸埋在薛乘龙怀里,却被他托住下巴抬起了脸来。
“天宁。”薛乘龙情地凝视着那双美不胜收的碧目,喃喃低唤,呼吸有些急促。
天宁见他神情与往常大不一样,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挣扎了一下,却被抱得更紧,低低地问道:“你怎么了?”
“我爱你。”薛乘龙温暖的手轻轻抚过天宁的脸颊,醉心于那润滑的触感。
天宁在他灼灼的目光下有点手足无措,垂下了眼睛,白玉般的脸上泛起红晕,轻轻地道:“我也喜欢你。”
“不只是喜欢,天宁,不只是喜欢。”薛乘龙的声音如叹息一般,天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顺着他道:“我也爱你。”
“好,我求之不得,天宁,相爱的人会做什么呢?”灼热的气息喷在天宁脸上,天宁有点紧张地看着他越靠越近,终于一个温暧的吻轻轻落上额头,他舒服地叹息了一声,双手环抱住薛乘龙的腰。
最近两人总在一起,天宁已经渐渐习惯了他的接触,薛乘龙很喜欢为他做事,连穿衣喂水这样亲昵的事都不肯假手他人,而且有机会的时候,也像天鹰与梅雪夫人一样亲吻天宁的额头,天宁喜欢亲人之间的这种亲密接触,这让他感觉很幸福,除了父亲和母亲,薛乘龙是唯一能够这样做的人,至于从小服侍他的老阿里和哈力克,他们最多只能谦卑地吻他的手。
可今天的亲吻并没有到此为止,那温暖的吻从额头轻轻延伸下来,细细密密地抚慰过他脸上的每一寸肌肤,最后停在那形状完美的薄唇上,轻轻点了一下。
天宁的心猛跳了一下,瞪大了眼睛,心跳得很快,脸上热乎乎的,薛乘龙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那柔情似海的目光几乎要把天宁灼烧起来,他羞涩地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分外惹人怜爱。
薛乘龙的心也跳得很快,全身的血液都加快了流速,心里充满了兴奋,几乎有点飘飘欲仙的感觉,他没有再进一步,而是把天宁牢牢抱在怀里,让他倾听自己强有力的心跳声。
“天宁,我爱你,比喜欢的感情要强烈多了,所以我不只是想抱着你,我还想亲吻你,也不只是像你父母那样吻你的额头,还想吻你的嘴唇。”
天宁闷闷地“嗯”了一声,双手紧紧抱住薛乘龙的背,把脸埋进他怀里,他很惶惑,还从来没有人吻过他的嘴唇,这种感觉……
“这是只有爱人才会做的事,天宁,你喜欢么?”
怀里传来含浑不清的一点微弱声音,薛乘龙笑了起来,扶起天宁的脸,让他与自己对视,沉声道:“爱人与亲人不同,他会陪你走过很长的人生之路,陪你经历从今以后所有的事,温暖你的心,带给你欢笑和幸福。爱人和父母不同,父母曾陪你走过人生之初,而爱人会伴你走到人生之末,而且,爱人会与你有更亲密的接触,使你明白人生的另一部分内容。”
天宁默默地望着他,脸上浮起微笑,他对薛乘龙的话并不十分明白,但他喜欢他陪伴着自己,也喜欢他带给自己的安心感觉。突然,他想到了自己已经命不久长,眼睛里迅速浮起泪水,哀哀地看着他,心里非常难过,他舍不得,真的舍不得离开他,可是……
薛乘龙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坚定地道:“你会活下去的,天宁,和我一起,快乐地生活下去。”
“不。”天宁轻轻地道:“我不希望你折损自己的寿命,我想你好好地活下去。” 他的声音柔和而坚定,不再是清澈的不带丝毫人间气息的那种冰冷,而是温暖的,饱含着情。
“我从前不知道人是要死的,父亲告诉我,我是神的儿子,只是来这世上历练一回,到了时间,就要回到天庭去。我相信他,从来没有为生死烦恼过,可是后来我才明白,没有人是不死的,天上的事,都是虚无飘渺的,只有在人间的这段时间,是我们可以确切体会到的,所以我很珍惜现在活着的每一天时间。”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又道:“我实在太幸运了,世间最美好的一切都围绕在我的身边,父亲母亲是那么爱我,你也这么爱我,所有的人都尊敬我,我有过最快乐的二十年生命,这还不够么?人不能太贪心,安拉是公平的,得到了这些,就得失去另外一些。我不后悔来到这个世界,即使只活二十岁也不后悔,因为我非常幸福。”
“不,不够!不够!天宁,你还没有体验过全部的人生,你还没有见到过许多的风景,你的生命不应该这么早就回归天庭,那里没有我,天宁,没有我来爱你,你会寂寞的。”
天宁抬起眼睛来看他,有些欢喜,也有些困惑,薛乘龙又一亲吻他的面颊,力度加重了一些,并且在唇上重重一吻。他很小心地不敢接触到天宁的唾液,虽然自己体内已经有了相当的毒素,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天宁的脸红了起来,方才的沉静和大方不见了踪影,心里很慌乱,这种亲密无间的接触他还从来没有过经验,这种亲吻跟父母给予的完全不一样,不只是温暖的亲情,还含有他不知道的激情,令他惊奇,又有些害怕。
“你只考虑到让我活下去,可你想过没有,如果我活下去,却没有你的陪伴,会多么伤心寂寞。”薛乘龙的声音里含着毫不掩饰的悲哀,天宁怔怔地望着他,为那悲哀而惊讶,并且痛苦。
“一个人的生命有长有短,短的未必不幸,长的却未必幸福,你只想着自己幸福地回去了天国,却把我们都留在这世上受苦。”薛乘龙的声音有些哽咽,看着天宁无措地模样,觉得自己实在恶劣,却不得不坚定地诉说下去:“有了爱的生命,就像天空有了太阳,大地有了河流,是非常美好的,充满着快乐,而失去了自己最爱的人,就像阴云笼罩的天空,冰雪覆盖的大地,再也没有生机。”他情地望着天宁的眼睛,温柔地道:“我爱你,想陪伴着你,只要能在你的身边,就会感觉到无比的幸福,你呢,你感觉到这幸福了吗?”
天宁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露出微笑,是的,他也地感觉到了这幸福,在这人间最后的日子里,他得到了人生最宝贵的爱情,感到无比的幸福。
“可是如果失去了你,会怎么样呢?天宁,我会非常的痛苦,再也不能欢笑。”
天宁美丽的大眼睛里浮上泪光,怜惜地望着薛乘龙,是啊,失去了最亲爱的人,怎么会不痛苦呢?想着他在长长的日月里要忍受的苦,天宁伤心地流下了眼泪。
薛乘龙伸出手,接住了一滴晶莹的泪珠,看着那小小的水滴在掌心轻颤,自己的泪也落了下来,两滴眼泪混在一起,骤然增大,像一颗晶莹剔透的钻石。
天宁一惊,忙伸手去打他的手,叫道:“别碰,有毒的。”
薛乘龙稳稳地平托着那粒水珠,平静地抬起眼睛来看他,天宁惊讶地望着他,问道:“你……你怎么……”
“天宁,你说你即使只活二十岁也不后悔,因为你非常幸福。”
“是的。”
“我要说的也是一样,如果我能得到我的幸福,即使少活几十年也无所谓。”
天宁猛地睁大眼睛,望着他说不出话,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我不是突然决定的,我已经考虑了很久,所有好的和不好的情况我都曾经考虑到,天宁,我不能没有你,失去了你,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漫长的几十年,我将怎样忍受?这世上无奈的事情已经太多,我想为自己保留一份幸福,希望你能怜悯我,给我这个机会。”
天宁的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薛乘龙顿了一顿,又道:“我已经没有退路了,这一月以来,我每天服下各种药物,并用毒物练功,现在我也已经浑身是毒,再也不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如果你真的狠心抛下我,我一定不会放过你,追了你去,天上地下,你再不能甩开我半步!”他的情令天宁震动,他的强势令天宁恐惧,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涌了出来,哽咽难言。
“我没有给你机会,因为我害怕自己失去机会,天宁,不要拒绝我,好么?”薛乘龙温柔地将他揽在怀里,亲吻他的头发,天宁紧紧揪住他的衣裳,痛哭失声。薛乘龙怜惜地拍抚着他,温言安慰,眼泪也一滴滴掉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宁止住了哭声,抬起头来望着薛乘龙,问道:“你不后悔么?”
“绝不!”
“好,我答应你。”天宁的声音无比坚定,看着薛乘龙欣喜若狂的样子,他心中好痛,好生不舍――怎能忍心将如此热爱自己的人远远推开,在失去自己的漫长日子里独自伤心?爱他,就给他幸福,如果一味地强调自己的善良而抹杀了别人的好意,结果未必便是最好的。幸福,有的时候并不以时间的长短来确定,生命的饱满,也不以寿命的短长来分界,美满的人生,十年就很长,不幸的人生,一百年也很短。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幸福而紧张,薛乘龙在梅雪夫人的指导下开始试练移宫过血之术,每日要练功六个时辰,极耗精力,每结束时都精疲力竭,于是他和天宁相的时间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基本都是在休息――薛乘龙睡觉,天宁就在旁边守着他,看得累了,就睡在他身边,薛乘龙即使在睡梦之中,也要伸手握住天宁的一只手,方能安心。
天鹰和梅雪夫人每进来看他们的时候,都发现他们紧紧拉着手,忍不住相视而笑,既感欣慰,又觉心酸。梅雪夫人轻轻地道:“两个傻孩子。”又叹息:“真希望他们快乐的日子能够更长久些。”
天鹰道:“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么,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只要轰轰烈烈地在这世上活过一遭,长短又有什么关系?”
“嗯,你说的对。”梅雪夫人向他一笑,温柔无限。
“我这一生,很幸福。”
“我也是。”
薛乘龙见到薛飞的时候,并不意外,他练功已经进入到最后阶段,天宁的精力也一日不如一日,再不施行换血,只怕真的要回天乏术了。
薛飞仍是一贯的干净利落,绝无废话,仔细检察了薛乘龙的身体状况和内力进境,非常满意地对梅雪夫人道:“他的情况好极了,夫人您的医术真是令人敬佩。”使一个普通人在数月之内完全适应了混合的剧毒,而且身体机能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梅雪夫人的高妙医术是功不可没的。
梅雪夫人道:“都是这孩子自己做的好。在不到百天的时间里练成了移宫过血之术,实在大出我的意料。”薛乘龙自幼修练正宗的内家功夫,真气至纯至阳,且性格坚毅,心无旁鹜,是以在短短的时间内已经完全掌握了这种极其艰难的行功之法,他知道自己和天宁的生命,甚至天鹰和梅雪夫人的生命都悬此一线,因此练功极为刻苦,而且扎实稳健,并未因为时间的紧迫而乱了心神,这一点,连天鹰都暗暗佩服。
天鹰道:“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快些开始吧。”梅雪夫人望着丈夫苍白的脸色,强忍着心痛,点头应道:“好,明日便开始。”
天宁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七七四十九天之后。
他明亮的碧绿眼眸缓缓转动,渐渐地看清了面前的人,正是薛乘龙,他瘦了一大圈,眉间难掩倦色,唯一没变的,是那双明亮而坚定的眼睛,带着满满的关怀,带着灿烂的笑意,像阳光一样照亮了天宁的心。
“我活过来了。”天宁虚弱地道,声音微小得自己都吓了一跳。
“是,你没事了。”薛乘龙微笑道,眼睛里却浮上泪光。这四十九日,天宁真是九死一生,换血渡气是极其痛苦的事,连他这样强壮的身体都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更别说素来体弱的天宁了,可他竟然哼也不哼一声地坚持了下来,即使痛到昏迷,也没有对薛乘龙产生过丝毫的怀疑,全然放心地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他来主导。有了他的全力配合,这艰难至极的移宫换血之术才终于能够成功。
薛飞也累得几乎脱了形,他负责为两人护法,引导他们体内真气的运行,天鹰与梅雪夫人则分别保护天宁和薛乘龙,密切关注他们的各种变化,适时给予帮助。
天宁转过眼睛,轻轻地叫道:“父亲?母亲?”
“我们在这里。”梅雪夫人温柔地握住了他的手,天宁一见到她,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半晌才哭叫出来:“母亲?您怎么了?”
他昏迷了这些天,母亲乌云一样的头发竟然都白了,瞬时之间,他以为已经过了几十年,可是……母亲的面容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这是……
“别担心,天宁,我们只是太累了。”梅雪夫人爱怜地亲吻他的额头,天宁挣扎着抱住了她,放声大哭,梅雪夫人的泪水也滚滚而下,抱着他怜惜不已。天鹰对薛乘龙使个眼色,命人将自己抬了出去,薛乘龙跟随在后。
来到一间静室,天鹰把人全部遣出,与薛乘龙单独面对,薛乘龙知他有重要的事要对自己说,先恭恭敬敬地跪下行了大礼。
天鹰坦然受他一拜,道:“我的时间不多了,有些事必须交待给你。”
薛乘龙道:“是,请您吩咐。”
“天宁就交给你了,从此你们生死与共,你的真心我不怀疑,只是请你务必要保证让他快乐。”他顿了一下,才道:“我们归真之后,他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开心,这是我最不乐意看到的。”
薛乘龙悲哀地望着他,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他苦苦撑持,为自己和天宁护法,实是大耗心血,现在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即使有薛飞和梅雪夫人的绝世医术,也救他不得。
“因此我允许你,无论采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让他快乐起来,忘记忧伤。”天鹰紧紧地盯着他,眼光又尖锐起来,恶狠狠地道:“但是不许弄伤他!”
薛乘龙实在没想到他会这样安排,颇感窘迫,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您放心,有薛飞前辈指导,我也一定小心谨慎。”抬眼望着天鹰,坚定地道:“我向您发誓,我将爱他胜过爱我自己。”
天鹰满意地点点头,道:“不,我希望你同等爱护你们两个人的生命,因为从此你们就连为了一体,任何一方的危险都会导致共同的灭亡。”
薛乘龙点头道:“是!”
“薛飞会陪你们回到中原去,我原来想留你在天山永住,但阿梅考虑到你需要对父亲尽孝,所以天宁跟你回去。”
薛乘龙心中一松,好生感动。天鹰又道:“但是中原非常危险,我要求你有足够的智慧和力量保证你们的安全。”
薛乘龙认真地道:“我可以做到。”
“我和阿梅曾经收养了好几个孩子,大多是汉人,你可以带他们回去,做为你的臂助。”薛乘龙想起在云海山庄曾见过的那些少年,点头答应。
“还有,我在中原留下了暗影,多年的心血不能白废,你接手过去,好好经营。”
薛乘龙略有为难,暗影是恶名昭著的杀手组织,专以揭人隐私为要事,自己接手过来……
天鹰见他脸色犹豫,勃然大怒,喝道:“你以为你们中原武林的白道有多么白吗?哼,我就是要揭穿你们的老底,让天下人看看所谓的武林正道都是些什么东西!”
薛乘龙无奈地道:“白道中确实有名实不符的现象,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坏的,您不能以偏代全。”
“哼!所以我才按阿梅说的一家一家调查,谁做了亏心事,就别想过太平日子!”
薛乘龙知他向来偏激,也不好再说,先应了下来,心想以后再妥善安排此事尽可来得及,若真是查到有人顶着白道的名义作奸犯科,那么自己于理于情都不能坐视,暗影的力量非同小可,只要运用得当,也会成为武林中一支维护正义的重要力量,与武林盟的作用殊途同归。他想明白了这节,顿时心平气和,微笑起来,真心实意地向天鹰保证好好管理暗影。
天鹰这才放缓了神色,又道:“关于我当年在中原的所作所为,你可能仍然不能谅解,哼,我血魔什么时候需要人家的谅解了?他们要恨我,只管恨,但你不同,我想对你说明当日的情况,由你自己来判断是非。”
7
薛乘龙注目聆听,天鹰道:“我是安月国的一个王子,我的母亲来自中原,她拥有世上罕见的美貌,我很爱她。在我七岁的时候,父亲允许我跟一位隐士修练,从此我离开了王宫,来到雪峰上居住。”他望了薛乘龙一眼,道:“那个地方你去过,就是藏有大量珍宝的山中宫殿,现在我们把它称作旧宫。”
薛乘龙这才恍然,想想那里的奢华与沉寂,不难想象在那里长大的天鹰会养成何等孤僻自大的性格。
“我二十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我遵她的遗嘱将她骨灰送回中原,顺便游玩一下,可是没想到会遇到居心叵测的骗子。”天鹰皱起了眉头,声音冷得像冰一样。
“那个人叫宁泽惠,是河间府一个有名的大侠,我遇到他的时候,被他道貌岸然的外表欺骗,他邀请我住在他家,并陪我游山玩水,我很感激他,与他朋友相称,并送给他价值连城的和田美玉,可是有一天,他却骗我喝下迷药,侮辱了我!”天鹰的语气中充满仇恨,薛乘龙心中刺痛,垂下了目光,双手紧紧攥成拳头。
“我清醒之后,简直不敢相信,我在他面前从未显示过武功,他可能也想不到我这个异族之人居然也会高的武功,竟然还想禁锢我,永远占有我!”天鹰的声音尖锐得像刀锋一样,薛乘龙心里打了个寒战,已经明白了后来会发生的事情。
“我杀了他,然后放出信号,我的手下找到了我,遵我的命令屠杀了他的全家和整个镇子,放火烧毁了一切,我当时愤恨得几乎疯狂,可是他们流成河的血也洗不掉我身上的耻辱,从那以后,我对所有敢挑衅我威严的人毫不留情,他们敢冒犯我的尊严,就必须付出血的代价!”
薛乘龙垂首无语,血鹰为恶中原的起因原来如此,是非曲直自有千秋公论,然而无论天鹰还是中原武林,曾经受到的伤害,却再也无法弥补。
宁则惠为恶,天鹰受辱,愤而报复,本来也不算如何理亏,中原武林只因不知他为何骤下杀手,祸及无辜,这才群起而责之,然而以天鹰的骄傲,又怎屑于向人解释?是以他宁可以暴制暴,对所有胆敢觊觎他的人痛下杀手,一而再,再而三,终于造成了不可挽回的结局。
薛乘龙沉吟了片刻,正色道:“善恶终有报,功过不相抵,我不会因为您曾经的过失而放弃对您的尊敬,也不会因为某些人表面的荣光而不追究他们的劣迹,我将尽可能做到公正地对待所有的事。”
天鹰赞许地点点头,傲然道:“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并不是平白无故做恶的人,别人的评说,我才不去理会!”又道:“至于我的宝藏,你就不用操心了,没你的份儿。”
薛乘龙失笑,心想到这时候还当我接近天宁是为了你的宝藏么?
天鹰却道:“这宝藏属于我的师父,后来传了给我,它既属于我,也属于安月国,我要把它全部交给我的侄子阿卜杜拉,用于国事。十八年前它曾经起过一这样的作用,其后国势兴盛,宝物便又源源不断地归流回来,我归真之后,它们将再被散发,为我赎罪。”
薛乘龙真心实意地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您能如此慷慨,真是安月百姓之福。”
天鹰笑道:“这都是当年阿梅劝我的,我很庆幸听取了她的建议,否则月神宫不会像现在这样广得人心,我的天宁也不会成为千里之国共同敬爱的神子。”
薛乘龙对梅雪夫人的睿智再一敬佩不已。
“好了,我的身后之事已经安排妥当,可以放心地去了。”天鹰疲惫地靠在椅上,感觉到生命正在离他远去。
薛乘龙含泪亲吻他的手,对这个一世狂傲而命运多舛的奇男子致以崇高的敬意。
密室的门轻轻打开了,梅雪夫人携着天宁的手出现在门口,天宁看到父亲衰弱的模样,泪如雨下,扑在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天鹰爱怜地抚摸他的头,安然道:“巴拉姆,不要哭泣,你忘了吗,古兰经上说,我们都来自于安拉,也将回归于他,一切都是历史的必然,没有值得悲哀的地方。至于你,你的生命是我和你母亲生命的延续,你要答应我,勇敢地活下去,善待自己,善待他人,我们在天国会注视着你,关心着你,你永远不会感到孤单。”
天宁含泪点头,亲吻他的脸颊,梅雪夫人坐在他的身侧,两人交握着手,神色平静。
天宁后退一步,端正身形,跪在他脚边,轻轻为他诵起古兰经,薛乘龙陪他跪在一边。
薛飞等人都鱼贯而入,连安月国王也赶来了,所有的人跪在天鹰和梅雪夫人的四周,跟着天宁轻轻念诵经文,室中一片静穆,弥漫着浓郁的香气,天鹰和梅雪夫人手握着手,并肩而坐,梅雪夫人对薛飞及收养的众少年吩咐了天鹰的安排,众人都向天鹰行礼,齐声道:“听从主人的吩咐。”
天鹰道:“从此你们要忠实于你们的小主人,为他生,为他死,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众人齐齐叩下头去,慨然应诺,他们都是天鹰从各种困境里解救出来的,对他感恩戴德,继而把这尊敬转到了天宁的身上。
天鹰心愿已了,与梅雪夫人情互望,长笑一声,绝了气息,梅雪夫人咬破口中含的药囊,与他同时而去,两人相依相偎,至死也不分离。
天宁静静地望着父亲和母亲,露出微笑,缓缓闭上了眼睛,向后倒去,薛乘龙伸手将他接住,紧紧抱在怀中,垂下泪来,望着天鹰夫妇的尸体,暗暗发誓:终此一生,我将与天宁不离不弃,绝不辜负你们的期望!
三日之后,月神宫为天鹰与梅雪夫人举行了葬礼。薛乘龙料不到天鹰的葬礼竟如此简单,没有浩大的仪式,亦没有任何陪葬的器物――那富可敌国的宝藏,已经被交给安月国王,用于在全国修建若干座清直寺,以及行医、舍药、筑路、救助穷人等等,按天鹰的遗嘱,这是在为他此生赎罪,亦是为天宁积福。
葬礼上没有悲伤痛哭的场面,大家都神色平静,由薛乘龙和天宁打头,众人抬了尸匣缓缓来到神山雪峰之上,将天鹰夫妇的遗体送入一座冰洞,并且用大量的冰将尸体冻结在其中,天宁静静地望着安然睡在透明巨冰中的父母,轻轻地道:“父亲,母亲,请安息,我会经常来看你们。”他从小的信仰使他坚信父母已经归去了天国,陪伴在安拉的左右,他们并不是死亡,只是离开了俗世,他们的爱仍然地留驻在他的心里,永远不会消失。
薛乘龙将他揽在怀里,让他汲取自己坚定的力量,温声道:“他们陪你度过了前半生,而我会陪你度过后半生,你永远也不会孤单。”
天宁望着他情如海的眼眸,缓缓点头,两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日薛飞来找薛乘龙,问他今后的打算,薛乘龙道:“天宁的身体还不稳定,禁不起长途跋涉,我会陪他在这里住几个月,继续练功,然后再回中原。”
薛飞点头道:“如此最好。”又道:“那你今后如何安排?”薛乘龙不知他话中何指,投以疑问的目光,薛飞道:“你的生命已与小主人连为一体,永远不能分离,可你的身份跟他却是水火不容,你准备如何自?”
薛乘龙心中叹息一声,无言以对。他对天宁情无悔,为了他宁可牺牲自己数十年的生命,换得与他半生的厮守,但是既然两人的生命都得以延续,那今后的事,也就不得不再度考虑。
血魔天鹰是中原武林的公敌,前后数十年积下无数血债,天宁的身份决定了他亦不可能被中原武林接受,虽然一般人都认为他已在云海山庄中葬身火海,但长期在中原生活毕竟还要冒极大的风险,稍有不慎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薛乘龙的身份则决定了他是当前武林白道的后继之英,父亲的殷切期盼,武林的众望所归,他势必不能置于不顾,随着回归中原的计划再度摆在面前,重重的困难也就随之呈现,容不得他再有任何侥幸之心。
薛乘龙思虑良久,坦诚地道:“这个我一时还没想好,只有一点可以肯定,我可以放弃我从前拥有的一切,但要让我放弃天宁,那是万万不能!”
薛飞赞许地望着他,道:“世上不如意者十九,你得到了这些,必将失去另一些,想左右逢圆是不可能的。”顿了一顿,又道:“从前主人的行事,的确有些过于严厉,但暗影的作为,我一直参与其中,因而了解了许多江湖内幕,对中原武林的白道,颇觉失望。”
薛乘龙叹息道:“不错,我也早知道武林中黑白两道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容易分别,免不了会有害群之马。”
薛飞也不多话,只带他来到一间密室,指着满墙的卷宗道:“是非曲直,相信你自己会作出判断,这里的情报,收集于大江南北,历时十余年,只述实情,不加修饰,你可以自己看看,孰是孰非,看过之后再说吧。”
薛乘龙恭敬地应了,目送薛飞离开,薛飞虽尊天鹰为主人,实则年龄与天鹰相仿,算得上是他和天宁的长辈,而且此人忠诚耿直,医德高尚,薛乘龙对他是真心敬重的。
烛光如雪,映着一室的寂静,薛乘龙怔怔地坐着,直到数支蜡烛渐熄灭,室中一片漆黑,还是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震惊与冥思苦想中挣扎出来,长叹一声,心情空前沉重。
这些卷宗里记载的事实,向他展现了中原武林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令他震动不已,虽然一直以为白道中难免会有害群之马,但实在料想不到其中的黑幕如此之、牵连如此之广,若不是坚信武林白道终究是有相当的道德约束,正义终是占有上风,真是无法再正视这些煊赫的武林世家了。
名与利,实际上始终是凌驾于真理之上的,只是从来都被掩饰在正义道德的外表之下,有许多人,他们在小范围内是正义的表率,在他们的家人、亲友、门人弟子心里,确实代表着善――人都会爱惜自己身边的人,就像鸟儿会爱惜自己的羽毛,兔子不会吃窝边的草,但是,对于其他的人,对那些跟他们没有直接关系的人,对那些触犯了他们利益的人,他们的表现,就常常令人齿冷了!这种时候,他们的行为,已经褪变成不折不扣的“恶”!
善与恶,常常相依互存,换一个角度去看,也许就会产生不同的结论;黑与白,永远无法泾渭分明,不论武林还是朝野,一理相通。
他地把头埋在臂中,心灰意懒到了极,朦胧中感觉有人轻轻摇晃他的肩膀,抬头一看,一张出尘脱俗的面孔正关切地望着他,薛乘龙心中一暖,伸手将天宁抱在膝上,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香气,僵硬的心逐渐恢复了理智,亲吻着他的头发,柔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天宁道:“你在这里已经两天两夜了,薛飞不让我打扰你,可你连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我很担心。”
薛乘龙心下暗喜,什么时候天宁也学会担心别人了,看来自己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已经越来越是重要。“没事的,我只是在看一些卷宗,你父亲留下来的,其中有许多西域文字,我看不懂,两天的时间,也只看了汉字写的一小部分。”
天宁望了望诺大房间中满坑满谷的卷宗,苦起了脸,道:“这么多都要看完吗?那你可能一年也出不去了。”
薛乘龙笑了起来,望了望紧闭的房门,大胆地吻住了天宁的嘴唇,天宁热情地回应,两个人轻怜蜜爱,竟无厌足,直到天宁拿进来的一支小蜡烛也快燃到了尽头,薛乘龙才放开了他,望着他泛起嫣红的脸颊、莹润鲜红的嘴唇,身体涌上一股燥热。
他不敢再想,吸了几口气,振奋精神,笑道:“不看了,这些东西哪有你好看!”望着天宁灿烂的笑容,突然放开了一切忧烦,心想:善也罢、恶也罢,这世界本身便是如此,又何必费尽心机去分什么黑白?不论黑道还是白道,行善者当奖、为恶者必罚,只需对事不对人,便会少了许多的障碍。
他心中豁然开朗,喜形于色,又想:暗影多年来功绩卓著,耳目遍及大江南北,渗透朝野上下,实力不容小觑,若能善加利用,倒真是成就大事的良好助力。
薛乘龙心意已决,不再去看那些卷宗,心知任何事物都有两面,就像阳光的背后,一定会有黑暗,不应该单看其一。他从前总是看到事情光明的一面,对黑暗认识不足,而天鹰则专去看黑暗的一面,对光明失去了信心,两个人其实都有偏差。兼听则明,偏听则蔽,只有全面地看待所有的人和事,才不会被表象所蒙蔽,才能维持正义之长存。
天宁见他又在出神,不满地勾住他的脖子,主动去吻他,自从他知道了这种亲热的方式,很有些迷恋其中,觉得这种唇舌相亲的感觉非常奇妙,两个人完全地融为了一体,气息与血肉紧紧相接,好象灵魂都合而为一,非常令人陶醉。
薛乘龙顺着他又亲吻了一回,苦笑着扶他站起,心底里长叹一口气,天宁心思单纯,学会了亲吻就专心致志地亲吻,并未想到其它,可是,薛乘龙想要的可不止这些啊――虽然这吻确实很销魂,但是由此引发的后果么……
鉴于天宁目前的身体状况,还是得克制啊!
薛乘龙咬紧牙关,心字头上加把刀,忍!
再见到薛飞的时候,他已是气定神闲,认真地与他探讨将暗影重整利用之事,暗影从前的令符是天鹰设定的,一枚十三个角的星,非常奇特,薛乘龙望着这星形令符,沉吟道:“我想把暗影改个名字,今后我们不仅要在暗中搜集江湖消息,还可以在明里经营,行事只求心安,不论黑白。”
薛飞赞同,又问:“你想改为何名?”
“天狼社。”
“哦?”
“中原自古以来便有‘天狼星侵主’之说,认为是邪恶侵袭了正义,然而我现在认为,这善恶之间,并没有绝对的分野,所以想用天狼之名,来质问正邪何分!”
薛飞大为激赏,一力赞同,于是天狼社之名正式确立,天鹰收养的八个少年皆是天宁自幼的陪伴,誓死效忠于天宁,薛乘龙便把他们编入天狼社,依年龄排为天狼,既然天狼星令符上有十三个角,便决定以他为首,共收录十二天狼,加上天宁,恰好符合天鹰确定的十三之数。
此后他对这些少年认真考察,掌握他们各自的特长,善加利用,恰好天下行省,南七北六合为十三,便决定将来把天狼社的分舵设在各省,使天狼社能够长期稳定地发展下去。
半年之后,薛乘龙携天宁回到中原,利用血魔当日留下的暗影,暗中建立了乾坤楼,做为天狼社的暗中生意,专司贩卖江湖及朝廷的各种消息,与天狼社一明一暗,成为武林中不可忽视的一股强大力量,在江湖中大展身手。
天宁被尊为天狼社的少主,西域随来的众人对他敬若神明,一开始只认他为主人,对别人均视如不见,只由于他与薛乘龙的关系,才听从薛乘龙节制,时日一长,薛乘龙的武功机智、言行风范,逐渐折服了他们,终于都诚心实意地奉他为尊。薛乘龙不爱听人称他为“主人”,恰好他比手下天狼都大着几岁,便命大家称他为大哥,此后陆续又收入了几名兄弟,凑齐了十二天狼之数。
天狼社行事介于正邪之间,却不失公道,威名日盛,薛乘龙本想在时机成熟之后,光明正大地为天鹰正名,却无奈地发现事实上正邪终是不能两立,过去的事,无论如何是解释不清的,况且天宁的身份必须严格保密,而他们的关系,终究也不能大白于天下,他数年殚精竭虑,最终只能扼腕作罢。
天宁却非常明理,认为没有必要与人争口舌之短长,况且他父亲当年确实做过不少恶事,伤害了许多人,如今不如由他来做补偿,既是传延梅雪夫人的善行,也是为天鹰赎罪,是以天狼社除了做黑白两道的生意之外,还广营医堂与善堂,救死扶伤、怜孤悯弱,善行泽被天下。
日月如梭,红尘滚滚,天狼社的故事,远远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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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
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
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
认得醉翁语,山色有中无。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
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
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水调歌头・快哉亭作》(宋・苏轼)
番外一:
这日薛飞告辞,启程先回中原,为天宁南下做准备,临行前把薛乘龙召入密室,细细叮嘱他在今后与天宁共同生活之中需要注意的各种事项,巨细靡遗,其中的某些内容,不免令薛乘龙面红耳赤,强自镇定着认真听取,薛飞皱着眉想了又想,终于叹了口气,道:“其实最不好办的还是你们之间的事,当然我不可能要求你终生禁欲,但小主人的身体相当脆弱,你必须小心谨慎!”
薛乘龙尴尬地答应了,两个人面面相觑,薛飞又道:“我的长子秦越已经前来西域,不日将到,有些细节问题,我会命他向你解释清楚,我在中原还有许多事要做,先行一步,你们过几个月再南来好了。”
薛乘龙心中一松,连忙答应,送走了薛飞,这才大松一口气,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与天宁日日练功不缀,并且进一步培养感情。
这天薛乘龙接到禀报,秦越到了,他在会客厅接见这位远来的故交,秦越兴高采烈,一见面就拉住他恭喜,又讨喜酒,薛乘龙无奈地道:“这里哪有酒喝,还是等回到中原之后,我再请你。”
“好!一言为定!我对品酒可是行家,你万万别想糊弄于我!”秦越笑眯眯地点了一大串酒名,生怕薛乘龙记不住,立即笔录下来揣在身上,单等日后算帐。
说过闲话,秦越从怀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连同数个小小药瓶和一只锦盒,递到薛乘龙手上,大大咧咧地道:“哪,这些宝贝是我师父让我交给你的,看仔细了啊,这可关系到你今后的‘幸福生活’。”
薛乘龙好奇地打开那本册子一看,顿时满面飞红,抬起头来奇怪地盯了秦越一眼,秦越笑容可掬地问道:“怎么样,我的丹青之术好不好?”
薛乘龙皱着眉头合起了册子,道:“你怎么敢这样,不怕子容找你算帐!”
秦越笑道:“哈,我倒巴不得他能看到,嘿嘿,就怕你舍不得。”见薛乘龙兴趣不大的样子,急了起来,将他拖到桌边坐下,把那本册子摊开在桌上,一页一页翻给他看,这册子制作甚是精美,更难得的是上面的丹青图画极为精彩,人物既美,行为又艳,活脱脱是把两个裸体的美人缩小了、压扁了,放在这金丝绢帛之上一般,眉目生动,呼之欲出,画功之精湛,比之唐代画圣吴道子的飞天图也不遑多让,唯一可惜的是――这是一本春宫图――还是两名男子的春宫图!尤为出奇的是,画中两名男子,一个俨然正是秦越,另一个,却是严子容!
秦越得意洋洋地道:“这是我精心研究的三十六式男欢姿态,其中又可有若干种巧妙变化,依式而行,绝对可以令行欢的两人欲仙欲死,同登极乐!来来来,待我给你详细说来,保管你试了之后,喜出望外,对我感恩戴德,终生不忘。”
薛乘龙强自忍耐着,合上了册子,道:“多谢你了,我自己看看便是。”又奇道:“为什么要画子容?”
秦越恨恨地道:“谁叫他扭扭捏捏的,抵死不肯跟我春霄一度,更有甚者,这家伙竟然看上了我才十二岁的大妹妹,死皮赖活地粘在我们家献殷勤,勾引未成年少女,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气死我了!”
薛乘龙喷笑,拍拍他的肩道:“难得难得,你得了子容这么个好妹夫,偷笑还来不及,生什么气!”
秦越悻悻地道:“他有什么好了?长成那么一幅漂亮样子,却不肯陪我,真是暴殄天物!”
薛乘龙无奈地道:“人家长的好关你什么事?再说他不是想要娶你妹妹么?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总归还是一家人。”
秦越怒道:“他要是不在我跟前晃悠还好点,偏偏要往我们家钻,让我干看吃不着,这才肝火旺盛,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薛乘龙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笑,秦越老羞成怒,喝道:“你老实一点!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好歹我也是你的一日之师,哪有你这么不尊师重道的?”
薛乘龙笑得畅快,顾不上理他,却听门口有人好奇地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秦越回头看去,眼睛骤然一亮,心脏“怦”地一声大跳,几乎从嘴里蹦了出来,全身的血液都向上涌,一双桃眼烁烁放光,兴奋得像见了虫子的公鸡,情不自禁地拿出公子的全套风流倜倘来,端起架势,笑逐颜开地问道:“好美的人儿!你是谁呀?”
薛乘龙一看,从门口施施然走进一人,纤细苗条,容貌绝美,正是吴歌。
“我是你哥哥。”小美人儿一开口,秦越更是酥软了半边,这声音如玉器相击,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咳,好兄弟,真会开玩笑,我才是你哥哥,快过来让哥瞧瞧。”说着伸手便去拉吴歌的小手。
吴歌任他抱在怀里,也不挣扎,咯咯直笑,轻轻向后仰身,避开他的亲吻,按住了他的嘴,笑道:“瞧你这幅样子,真像中原人说的,急色鬼!”
秦越笑道:“把你抱在手上,圣人也会变色狼了,谁叫你生得这般美,又这般会勾引人!”
吴歌却不恼,轻轻抽了他一记耳光,笑嘻嘻地道:“我生得美关你屁事!”
秦越见他似喜而嗔,眼角眉梢说不尽的风流妩媚,他阅人无数,像这样艳媚入骨的少年也还是头一遇到,不由得喜上心来,紧紧抱住了他,笑道:“怎么不关我事,既入了我的眼,少不得要让哥哥疼疼你,才不枉了我万里迢迢来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好生辛苦。”
薛乘龙皱眉道:“是你师父安排你来做事,又有什么辛苦了。”
秦越不满地道:“你要做新郎官,享不尽的艳福,当然不辛苦,可怜我还得强忍着醋意指导你入洞房,天底下哪有这般痛苦之事?”
薛乘龙气结,咬牙瞪他,吴歌却好奇地望着薛乘龙,问道:“怎么回事?”突然从秦越身上跳了下来,尖叫道:“你不是要告诉我你守着小主人好几个月,竟然还敢看不敢吃吧?”
薛乘龙面红过耳,怒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吴歌仰天长叹,愤慨地道:“世上竟然还有你这样的傻子,可怜的小主人,他一生的幸福都要毁在你手上了!”
秦越笑得直不起腰,望着尴尬不已的薛乘龙,笑道:“怎么样?不只是我说你吧?真是的,也不知主人是怎么想的,千挑万选竟选了你这么个不开窍的大木头!”
薛乘龙狠狠瞪他一眼,目光如刀似剑,秦越却漫不在乎地做个鬼脸,嘻嘻笑道:“还不快拜我为师,好好学几手功夫去讨好你的小美人儿。”
吴歌白他一眼,不屑地道:“拜你为师?大哥,别听他胡说,现成放着一个最好的老师在这里,何必去找外人!”伸手去拉薛乘龙,道:“走,我来好好教你,再说咱们当初不都演练过了么……”
秦越一把抓住他,拍开他拉着薛乘龙的手,怒道:“你想干什么?他现在可不是你能动得的,他是小主人的禁脔!”
薛乘龙既羞且愤,怒喝道:“秦越!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秦越笑道:“事实如此,你还想抵赖么?”眼见薛乘龙几欲发飙,忙陪笑道:“好啦好啦,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怎么教会你跟小主人上……那个共度春霄,人家不都说春霄一刻值千金么?虽然你现在做了财神丈人的上门女婿,顿时身家百万,但为了你和小主人的幸福着想,还是要努力学习、勤加演练才是。”他见风使舵的本事登峰造极,遇强则软遇弱则欺,喑随机应变之精髓。
吴歌笑得打跌,一眼见到桌上放的春宫图,怪叫起来,捡在手里翻阅,口中啧啧称赞,秦越得意地道:“怎么样?哥哥我是不是英姿飒爽,意气风发?”
吴歌撇嘴道:“看你这模样,怕是想人家弄不到手,画在纸上过过干瘾吧?”伸手打开那只锦盒,又是一声怪叫,原来里面竟是一排六个晶莹剔透的玉势,用极品和田美玉雕成,触手生温,细腻如脂。
秦越大奇,不知自己的心事怎么会被他看破,嘴上却道:“胡说,哥哥我想要人还有弄不到手的?”伸手揽住了他,抱在手中揉搓,笑道:“既然你也是此道高手,不如我们来教教这个薛大木头?”
吴歌吃吃地笑,腻在他身上,柔若无骨的身子转折随意,眼光中水波流动,秦越见他竟毫不推托,喜出望外,抱起他放倒在窗边的春凳上。
薛乘龙脸色阴晴不定,起身欲走,秦越笑道:“怎么,薛大侠对自己的定力没有信心么?”又正色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今后与小主人共同生活,免不了需要涉及房事,这并非羞耻之事,而是人伦大欲,天道使然,掌握最佳的方法,才能避免不必要的伤害。”
薛乘龙听他说得有理,沉心静气,稳稳地坐了下来,若无其事地望着他们,笑道:“好,如此多谢了。”
吴歌赞道:“率性而为,这才是大丈夫!”
秦越笑道:“真正的大丈夫在这里。”伸手解了他衣裳,一双灵活的手在他身上揉搓抚弄,吴歌美玉般的身子在他手下轻轻颤栗,口中不自禁地发出娇柔的呻吟,秦越细细抚弄他全身,迷醉不已,一边还不忘指点薛乘龙,男子身上的敏感区域都在哪里,应当如何如何,情景虽然香艳,态度倒算认真。
薛乘龙悉心受教,面不改色,其实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的不自在,只是不肯表现出来,他自幼受到严谨的教养,珍惜令名甚于生命,后来对天宁一见倾心,更是再也没对任何人动过情意,是以直到现在还是童子之身,眼见着如此香艳热辣的激情表演,要不是涵养功夫着实出类拔萃,还真怕稳定不住心神哩!
秦越见吴歌情动,白晰娇嫩的身体像瓣一样舒展开来,微微泛起红晕,美不胜收,不由得欲望高涨,强自克制着,细心撩拨他,以手握着他精致完美的小小分身,缓缓套弄,时轻时重,时缓时急,吴歌呻吟着扭动身体,抬起了腿来缠在他身上,秦越心头一热,险些控制不住,忙吸一口气,邪气地笑着,轻轻掐他一把,吴歌尖叫一声,水汪汪的大眼睛狠狠瞪他,秦越笑道:“咱们可是在当师父呢,怎能这么快就泄了?”
吴歌一听有理,定下心神,扭过头看着薛乘龙,认真地道:“我从小受调教,身子还没长成就被弄得极是柔软,小主人可不一样,想他那宝贝地方是连看都没人看过的,怎禁得起你如此精壮的身子?须得事先好好做准备,这玉势,就是必不可少的了。”
薛乘龙听他把话说得如此明白,忍不住涨红了脸,也不作声,静静地等他们继续。
秦越取过锦盒中的玉势,选了一个最小的,只比手指略粗一些,道:“刚开始的时候,只能用最小的,循序渐进,慢慢换成大的。”取过一只小小玉瓶,将里面透明的液体倒了一些在手心,笑道:“多亏我师父的绝世医术,配了这极品的润滑药物,我跟他要过多少回他都没给弄,如今你要用,日以继夜地就研制出来了。”
薛乘龙听说薛神医为此大费心神,不由得又是感激,又是羞窘,只得把面皮放老,仍是若无其事,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秦越分开吴歌修长的双腿,熟练地按摩小穴四周,将在掌心捂热了的润液涂了些在上头,另一些涂在玉势之上,缓缓向里插入,那浅粉色的小穴像婴儿小口一样蠕动着,渐渐将玉势吞入,秦越咽了一大口唾沫,已是浑身燥热。
吴歌微微呻吟,还不忘提醒薛乘龙:“如果是初,这时候的感觉定会有些不适,你不用管他哭闹,只需继续撩拨他身上,转移他的注意力。”秦越极是配合,一双魔手在吴歌身上频频运动,样百出,饶是吴歌经验丰富,却也禁受不起,呻吟着挣扎扭动,美丽的身体泛起红晕,精致的分身已是高高耸起。
室中三人或喜或惊,都沉浸在热情之中,冷不防听到一个清澈的声音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三人都吓得一激凌,齐齐转头去看门口,一个纯白圣洁的身影亭亭玉立,天宁好奇地望着屋内,又问一句:“你们在玩什么?”
薛乘龙一跃而起,猛扑过去,将天宁横抱在手,闪电般冲出屋去,眨眼间不见了踪影。这一连串动作,当真是兔起鹘落,间不容发,干净利落得令人叹为观止!
秦越和吴歌面面相觑,半晌,大笑了起来,一个比一个笑得狡猾,就口过去,亲吻在一起,好半天才气喘吁吁地分开,吴歌眉眼带笑,腻声道:“徒弟没有了,师父怎么办?”
“继续!”秦越慷慨激昂地道:“大业未成,何以言停!”
于是,室中峰烟再起,一片漪旎,春光无限……
番外二
薛乘龙与天宁真正朝夕相时,才发现两个人的脾气性格实在是有太大的差别。天宁性情恬淡,凡事都不放在心上,真正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每日里无所事事,除了骑马玩耍,就是在侍女们的陪伴下听歌看舞,偶尔也画张画儿,却总是画不完便丢下了,每月里唯一的一正事,就是在满月之日端端正正地扮演神子,接受四方赶来的信徒们朝拜。
他自小受到无与伦比的崇敬,以自我为中心早成习惯,虽然喜欢薛乘龙,但明显不知道如何摆正两个人的位置,说起话来颐指气使,如果不高兴,就转过身去不加理会。
他对普通人的态度非常冷淡,从别人的的角度来看显得高傲异常,其实薛乘龙心里明白,他不是看不起别人――是根本没看见――或者说,根本没去看。
他有广博的知识,在信徒们面前表现得端庄睿智,大道理一套接一套,口若悬河,令人欢喜赞叹,敬若神明;但他又几乎完全不通世故,最普通的生活小事也会令他不知所措。
他已经接近二十岁,在某些方面的智慧远远超出了他的年龄,但在另一些方面,则又显得相当幼稚。
唉,要陪伴并教育这样一个爱人,真是有够头痛的哪!薛乘龙爱怜地想着,尽量不露痕迹地教导天宁一些正常的人生知识,因为他知道,天宁从小不是被当作普通人来教育的――甚至不是当作一个“人”来培养的,二十年的习惯,哪可能说改就改?天鹰对他疼爱异常,又总怕他活不到二十岁便会夭折,是以对他宠溺得无以复加,从没有强迫他去学做任何事,所以天宁的生活重心除了玩耍,就是为做“神子”而学习一些相关知识。
好在天宁本性温和,又对薛乘龙非常依恋,他说的话,总是肯听的,假以时日,终能使得他回归正常的人间生活,薛乘龙对此充满信心,对天宁的爱恋,愈发的浓烈了。
这天薛乘龙又陪天宁骑马游玩,天宁的身体已经渐渐强壮起来,可以骑一个时辰的马都不觉得累,笑逐颜开地与薛乘龙指点江山,精神焕发。
来到一高地,望着下面广阔的草原,两个人心怀大畅,天宁快活地道:“天山脚下的土地上,只有哥哥的安月国最是兴旺安宁,他已下令免除百姓三年的赋税,大家都非常感恩。”
薛乘龙道:“是啊,仁政最得人心,你去过他的王宫么?”
“去过,不过没有我的月神宫大,也没有我的宫殿美丽,而且他整天的忙,都没功夫陪我玩。”天宁有点不满地用鞭子轻轻抽了白马一下,向前驰去,薛乘龙催马跟上,天宁冲他笑道:“还是你好,总肯陪着我。”
薛乘龙一笑,心里却做出了决定。
日他开始认真理天鹰留下的种种事务,并安排月神宫的各种事宜,为离开西域做准备。
天宁找了他数,想要出去玩,都被他以忙碌的借口推托了,惹得他好大不高兴,回自己屋子里摔东西生闷气。
晚上薛乘龙回屋的时候,发现天宁早早睡在了床上,用被子蒙住脸。他轻轻掀开被子,天宁又重重地拉回去,不肯理他。
薛乘龙笑了起来,坐在他旁边问道:“怎么了?”
天宁负气道:“我很闷,已经闷死了。”
薛乘龙道:“那你可以帮我做些事啊,这些事本来就是关于咱们两个的,都由我一个人来做,当然忙不过来,而你又闲得无聊。”
天宁这才露出头来,好奇地问:“那我做什么呢?”
薛乘龙建议他明日跟自己一起工作,有许多的事需要理呢,只要想做事,还怕找不到可做的么?天宁觉得有趣,又高兴起来,伸手抱住薛乘龙,跟他热情亲吻,然后窝在他怀里睡着了。
第二日薛乘龙指点天宁审阅卷宗,天宁先还兴致勃勃,不到半个时辰就厌烦了,拖着薛乘龙要出去玩,薛乘龙笑而摇头,坚持自己的工作,天宁左顾右盼,终于坐不住,自己出去玩,这一天又什么事都没做。
再日仍是如此,而且天宁发现薛乘龙总在忙碌,不肯陪伴自己,越发的不满,饭也不肯吃,眼泪汪汪的。
薛乘龙见他如此,实在狠不下心,温柔地哄他,好话说了几大车,才好不容易使他破啼为笑。
晚上,天宁又缠着他亲吻之后才沉入梦乡,薛乘龙望着他绝美的容颜,心中焦急,总这样下去可怎么行?天宁已经是成年人,可心智习惯,却像极了小孩子,每日里无所事事的,何时才能长大?
况且,他自来受到无微不至的关怀,总以为人人爱他敬他都是理所当然,可是,怎么才能让他明白这种感情是需要珍惜的呢?在月神宫中,从老阿里和哈力克,直到每一个侍女下人,都对天宁敬若神明,他说的话,都是对的,他做的事,都是好的,没有人会对他说半个“不”字,反而是看到薛乘龙不肯全心全意地顺着天宁,使他们常常对他怒目而视、极其不满。
在这样的环境下,想让天宁有所改变,简直是毫无希望的。薛乘龙轻轻抚摸着天宁柔滑的头发,心里在想着办法。
天宁睁开眼睛的时候,有点迷糊,怔怔地望着远连绵起伏的沙丘,不明白这是在哪里。他觉得不舒服,身子一动,才发现自己躺在沙堆上,细沙钻进了他的衣服,非常难过。
“乘龙?”他立即大叫薛乘龙的名字,甚至都没有转头寻找,因为这些日子以来薛乘龙与他形影不离,他已经认定无论什么时候,薛乘龙必会在他身边。
“我在这儿。”不出所料,一个沉稳的声音立即答应,天宁回过头来,这才发现薛乘龙跟他一样躺在沙丘上,旁边还放着一个行囊,再远一点,他的白龙马和踏风正静静地站着。
“怎么回事?我们这是在哪里?我在做梦么?”天宁靠进薛乘龙怀里,有点奇怪地望着面前诡异的情景,却丝毫没有担心,他认为只要有薛乘龙在,一切事情都能解决。
“我们在沙漠里。”薛乘龙道:“我从中原前来寻你的时候,就曾路过这里,在这个大沙漠里走了快一个月,迷了路,险些死在这里。”
“哦。”天宁淡淡地应了一声,并没有认真去想这其中的危险。
薛乘龙见他如此,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想带你走一走我走过的路,好不好?”
“好啊!”天宁兴高采烈地跳起身来,爬到沙丘顶上去眺望,对沙漠奇观赞不绝口,他曾经数穿越沙漠,但都是在众人的精心照顾之下,坐在高高的驼轿之上轻松越过,根本没有机会见识到沙漠的狰狞面目。此时亲自置身于沙漠之中,觉得非常有趣,快活地又笑又叫,掬起沙子扬洒,像在自家园中玩耍一般。
然而不一会儿他就发现了沙漠的危险,空气非常干燥,阳光凌厉,虽然薛乘龙用面纱把他包得严严实实的,但仍然热得难受,他娇嫩的肌肤开始发疼,喘气都觉得费力,抱住薛乘龙,难过地道:“我不舒服。”
“坚持一下,我们才刚进入沙漠,真正的困难你还没有见到呢。”薛乘龙温柔而坚定地扶着他向前走。
沙地走路极是费力,一脚下去就会陷入沙中,细细的沙子钻进衣服和靴子里,磨得皮肤生疼。在沙丘里爬上爬下,走了好半天才走出几里地,天宁又累又渴,要水喝。薛乘龙打开水袋,喂给他一口水,天宁才润了润喉咙,水袋便被拿开了,他忙道:“我还没喝呢!”
“咱们要在沙漠里走好几天,水得省着用。”
天宁惊讶地望着他,无奈地拉住他的手,继续向前走,终于累得坐倒在沙地上,带着哭音道:“我累死啦。”
薛乘龙招过马儿扶他上去,天宁趴在马背上,有气无力地闭上眼睛。白马在沙地上也显出不神骏,缓缓地走着,薛乘龙牵马步行。天宁过一会儿就问到了没有,然而一睁眼,面前仍然是铺天盖地的黄沙,他只好又闭上了眼睛,饿的时候,只能咬一点硬硬的烤馕,又没有充足的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咽下去,想起家中丰富精美的食物和香淳的饮料,几乎落下泪来。
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捱到天黑,天宁被薛乘龙扶下马背的时候,全身像散了架一样。
薛乘龙将他抱在怀里,喂水给他喝,天宁呻吟了几声,缓过一点精神,轻轻地问道:“你来的时候都是这么走的么?”
“是啊,沙漠太大了,要节省马力,所以差不多有一半的时间得用步行。”
“真的很辛苦。”天宁望着薛乘龙英俊而坚毅的面容,眼中浮起泪,伸手摸摸他的脸,抚住他干燥脱皮的嘴唇,泪水缓缓而下。
薛乘龙捉住他的小手轻轻亲吻,道:“再苦我也不怕,因为当时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穿过沙漠、找到你。”
天宁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头一感受到这份爱的来之不易,他抱住薛乘龙的脖子,拼命地亲吻他,哭道:“你真好,谢谢你。”薛乘龙与他默默相拥,良久才道:“天宁,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容易的,你从前的一切都太过顺利,从没有见识过世间的艰难,别人需要历尽艰险得到的东西,你毫不费力就得到了,因为便不会珍惜。”
天宁哽咽着点头,薛乘龙又道:“我爱你,所以希望你能真正成长起来,这些苦,我受过,所以舍不得让你受,可你要知道这世间有这种苦,并且珍惜你拥有的幸福。”
天宁拼命地点头,哭得喘不上气来,薛乘龙将他抱在怀中抚慰,天宁断断续续地道:“我知道了……我也不要……不要你受苦。”
薛乘龙心下大慰,两人相依相偎,用彼此的体温来对抗沙漠中夜晚的严寒,薛乘龙指给他看那无边无际的沙丘,述说自己当时是怎样千辛万苦地穿越这死亡之海,断水断粮,又遇到狼群,几乎丧命,天宁心惊胆战地听着,禁不住热泪盈眶,紧紧握住薛乘龙的手,心中怜惜无限。
日在沙漠中又走了一天,天宁学会了保存体力,学会了节约水,学会了平心静气地面对重重困难,他很聪明,又对薛乘龙异常信任,言听计从,薛乘龙欣慰地发现天宁迅速地长大了,不再叫苦,不再浮躁,体力虽然不支,但精神却变得坚定勇敢。
第三日终于看到了渐渐出现的草地,天宁几乎有再世为人的感觉,喜极而泣,跪倒在地上虔诚地祈祷,感激安拉的指引。
两个人在草原上策马而行,薛乘龙为他戴上特制的面具,遮住了他过于惊人的面容,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草原少年,一路上的风物使天宁颇感惊奇,虽然他对这一切并不陌生,但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入地体会过俗世的生活,看着牧羊人辛苦地劳作,挤奶的姑娘忙碌不停,牧民的孩子从小就要帮助父母做事,他受到了极大的震憾。
薛乘龙向他讲解人间的事情,让他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真实的世界,天宁的心思有了很大的转变,他开始真切地去关心别人、体谅别人,并学着去帮助他们。
最后,他们来到当日薛乘龙飞渡过去的雪峰绝壁,天宁心惊胆战地望着看不见底的渊,紧紧揪住薛乘龙的衣服,哆嗦着问道:“你……你从这里跳过去?”
“是,那天的风比今天还大,冷得像刀一样。”
天宁回过头来看他,热泪盈眶,久久说不出话来。薛乘龙指着悬崖对面道:“那个洞口里面,有三头雪豹,我冲过它们的包围,才能再向里走,然后穿过一条不知通向那里的洞穴,最后掉进月神宫的冰窟里。”
天宁知道父亲养的雪豹凶猛异常,薛乘龙竟要面对面地与它们对抗,危险可想而知,他究竟需要具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克服这一切的困难啊!天宁以前就对薛乘龙万里迢迢来到西域寻他非常感激,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真切地体会到薛乘龙对他的情厚意,不由得铭感五内,紧紧抱住了他,哭得涕泪交流,薛乘龙揽住他轻轻拍抚,好不容易才使他平静下来。
天宁抬起头望着薛乘龙,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认真地道:“乘龙,我以前都没有好好想过你有多爱我,现在才明白了,我很感激,我也要好好爱你。”
薛乘龙脸上浮起灿烂的笑容,亲了亲他的脸颊,温柔地道:“其实我也很感激,因为你肯接受我的爱,将来你会慢慢明白,其实付出与接受,是同样幸福的事。” 这些日子重走曾经走过的路,他才发现,有一个人可以让自己全心全意的去爱,也是非常幸运的,当时他是那样的义无反顾,根本没有去想天宁最终会不会接受他,万里奔波,只为了见他一面,那是一种毫不动摇的付出,不计代价,只为了心中唯一的理想。
薛乘龙感慨地认为自己是幸运的,他终于得到了天宁,得到了此生唯一的挚爱,虽然天宁现在还没有像自己爱他那样地爱自己,但只要他在身边,自己就可以感觉到无比的幸福,这本身就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恩宠了。何况,只要假以时日,天宁一定会用同样的情来关爱自己,两个人的心,会紧紧联在一起,永远也不分离!
天宁是如此纯洁、如此美好,只要看到他,就如同看到上天赐予的福音,令人感到无比愉悦,而能够拥抱他、亲吻他,则更是人间极乐――想到自己是这世上唯一可以这样做的人,薛乘龙感到无比自豪!
天宁抱住薛乘龙,没再说话,什么言语都是多余的,他的真心已经付出,再也不会动摇,他的感情,只待时光来慢慢酝酿,如同极品的美酒,愈陈愈香。
薛乘龙心满意足地拥住天宁,放眼远壮丽的群山,心中竟不期然地浮上一句话:“得天宁者,得天下”,他暗暗感叹,以为然。
天宁本性善良,慷慨大方,在薛乘龙的耐心引导下,终于慢慢适应了普通人的生活,并且乐在其中,他的能力得到充分的发挥,像一轮明月,无私地将皎洁光辉洒在人间,惠泽世人。
番外三
柔柔的风轻轻吹着,窗上的轻纱曼舞飘扬,薛乘龙走进卧室,看到天宁正趴在波斯式的大圆床上睡着,纠缠在一堆绮罗之中,几乎被埋没起来。乌黑的长发披散在半裸的背上,越发衬得他肤白如玉,隐约有几点暗红的印记散布在他莹洁的身体上――薛乘龙想到这印记的由来,体内升起一股热流。
坐在床边,他轻轻抚了抚那光滑温暖的身体,天宁“嗯”了一声,也不睁眼,伸出手来抱住了他,向前爬过一点,将头枕在他腿上,舒舒服服地接着睡。
“懒虫,太阳晒屁股了。”薛乘龙掀开丝罗薄被,轻轻拍了拍他形状完美的臀部,却被那细腻光滑的触感所吸引,大手流连不去,向下探入了两腿之间。
天宁哼了一声,终于睁开眼来,翡翠般的碧目有一瞬的迷蒙,转眼间清醒了过来,笑着伸手攀在薛乘龙身上,仰首求吻,两人亲亲密密地热吻了一会儿,险些再沉浸到欢爱中去,还是薛乘龙强自镇定心神,将天宁从身上扒了下来,扶他坐起,道:“起来吧,有老朋友来看你了。”
天宁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跳下床去,自己穿起了内衣,薛乘龙拉动绳铃,阿依古丽姐妹立即捧着衣服和洗漱用品进来,帮天宁穿戴。
薛乘龙见天宁一穿好衣服,立即又是一副圣洁端庄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笑,谁也想不到平素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宁,单独对着自己的时候也会有那样热情洋溢的表现。天宁不知他笑什么,也笑了起来,过来揽着他亲吻,阿依古丽姐妹对他们的亲密早已见惯不怪,微笑着退了下去。
“走吧,客人等半天了。”薛乘龙好不容易结束了一个长长的热吻,心满意足地将天宁抱在怀里,等他平稳气息,能得到天宁现在的热情,他可是费了老大一番周折哪!回到中原已近一年了,两人直到上个月才真正达到完全的融合,想想一年多前秦越和吴歌的教导,他喑中咋了咋舌,心想,要让那两人知道自己的进展如此缓慢,只怕要气到吐血了!
天宁自幼受到与世隔绝的教养,兼且体弱而蕴含巨毒,天鹰与梅雪夫人以为他终生不可能有情欲之欢,为了避免他难过,根本就从小杜绝了一切这方面的教育,所以天宁是完全的天真未凿,对情欲一窍不通,而且自从看到一父亲故意安排的男子暴力相奸的场面,险些被吓破了胆,对情事极其抗拒,他爱薛乘龙,不太像情人式的爱恋,倒更像亲人式的喜爱,只要与他亲密相拥,亲亲额头和脸颊,就心满意足了。后来学会了亲吻嘴唇,很是迷恋这种亲热的方式,时常缠着薛乘龙索吻,也不反对两人身体密切相拥,可若由此再进一步,有什么过激的行为,他又明显地非常排斥,每当薛乘龙想更进一步时,他便哭闹不休,薛乘龙怎舍得强迫于他?只能一自己忍耐,这练精化气的功夫,倒不得已愈发纯熟起来。
直到两月之前,偶尔有一天宁发现薛乘龙正悄悄地在看一本什么册子,好奇地过去一张,薛乘龙却急忙藏了起来,无论他怎么要求,都不肯给他看,天宁不满地撅起了嘴,薛乘龙对他向来没有什么隐瞒,究竟是什么东西呢?这么神神密密的!
哼,他越不给看越想看!天宁的好奇心被充分地调动起来了,而薛乘龙居然跟他捉起了迷藏,把那本东西藏来藏去的,神龙见首不见尾,天宁费了很大心思,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本东西,立即打开一看,顿时大吃一惊――原来……这是……这是什么呀?!
他又惊又怕,又是好奇,躲起来看了一个下午,等傍晚薛乘龙回来的时候,发现他心神不安,满面潮红,惊讶地问他怎么回事,天宁如何肯说,支支吾吾地推说身体不舒服,晚饭也不吃,早早歇下了。
薛乘龙担心地问长问短,天宁抵死不吭气,脸红红的闭起眼睛装睡。只是到了晚上,两人再相拥而眠的时候,搂着薛乘龙强健的身体,天宁忍不住心猿意马起来,小手摸啊摸的,就摸到了平常绝对不会摸的地方,好奇地依书中所述方法轻轻揉捻,令人惊讶的事情就发生了,天宁害怕地发现薛乘龙那话儿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涨大得惊人,更灼热得吓人,他急忙撤退,已然迟了,薛乘龙猿臂一伸,将他牢牢锁在怀里,握住他的手,让他去抚摩自己的要害,天宁又羞又急,哭了起来,拼命推拒,薛乘龙这却没有顺着他,半强迫地让他握住自己的分身套弄,而他自己则抚弄天宁的分身,两人厮磨良久,终于天宁也有了反应,平生第一射出了激情的精华,身体被一波波的快感冲击,如同腾云驾雾一般,几欲晕去。
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伏在薛乘龙身上喘息,背心暖暖地有势力透进来,是薛乘龙正在为他渡入真气,天宁缓过一点精神,忍不住又哭了起来,觉得薛乘龙欺负了他,然而这种体会么……嗯,倒真的是非常奇妙,他并不觉得难过,反而在回想的时候有些悸动的感觉,他情不自禁地紧紧抱住薛乘龙,贴住他温暖的身子,几乎想把自己贴进他的身体里去,薛乘龙无奈地翻身压住他,浅浅地吻他,细心地撩拨他的身体,缓缓将内力输送过去,冲击他与情欲相关的穴道,天宁难耐地呻吟起来,扭动着想蜷缩躲藏起来,却挣扎不出他温柔而强悍的掌控,被迫打开了身体,接受他的热情,自己也再一攀上快乐的顶峰。
不过薛乘龙非常谨慎,第一并没有直接进入天宁的身体,只是互相紧拥抚慰,终使两个人达到了极致的和谐,也令天宁尝到了情欲的乐趣,对性事不再心怀畏惧。
此后,他循循善诱,哄天宁渐渐适应了这种成年人的欢爱方式,对他的手指或那种古怪的器具也不再排斥,身体进一步舒展开来,一月之后,两人终于能够完全地融合在一起,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之颠!
性爱是人的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事,虽然所占的比例很小,却是丰富多彩的人生中最灿烂的阳光,可以使相爱的人身体亲密无间,感情更加融洽,彼此的爱恋达到极致,高潮的时候,几乎有宁愿生命就此终结的渴望,与挚爱之人紧紧相拥,切贯通,宛若两个生命合而为一,那种无与伦比的快感与幸福,是任何其它感觉都无法代替的。
天宁很快爱上了这种新的生活,薛乘龙的幸福,经过了长长的等待和耐心拓展,也终于来临,他珍而重之地把秦越所赠的那本春宫图收藏起来,嘴角边忍不住浮起了笑意,嘿嘿,就知道天宁好奇心重,适当耍点小手腕也是值得的哟……
天宁看到两位客人时,眼睛瞪得大大的,惊讶异常――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这些日子以来从图画上看得非常熟悉的启蒙老师――秦越和严子容!
薛乘龙见他神情有异,忙轻轻一握他的手,咳嗽了一声,心想天宁心思单纯,可别把这件事说穿了,倒让几个人都下不来台!
天宁一怔,扭头看看他,薛乘龙向他使个眼色,天宁何等聪颖,立即便领悟了他的意思,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只向二人点头招呼,薛乘龙为他与严子容正式介绍。
严子容早见过天宁,不过一直都是隔着面纱的,这还是头一回见到他的庐山真面目,不由得大为心折,赞道:“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秦越笑道:“子容,这下你可是‘珠玉在侧,觉我形秽’了。”
严子容叹道:“天宁公子是天之娇子,岂是凡俗之人能够比拟的!”情不自禁地细细打量天宁,钦慕之情溢于言表。
天宁见他目光虽然痴迷,眼神却正,知道他是真心仰慕自己,也不以为忤,他本身极具灵性,对身边人的直觉非常灵敏,别人对他的善意或恶意,他立即就能感知得到。四个人说说别来之事,气氛融洽,只是天宁眼光转啊转的,在秦越和严子容身上往返,眼睛里止不住就带着笑意,神色顽皮。
秦越看他神色,便知他已通人事,想想这是属于自己的功劳,实在心中欢喜,却又忍不住对薛乘龙好生妒嫉,嘴上难免撩拨他们几句,薛乘龙一边用眼睛瞪他,一边打圆场,扯开了话题,严子容被天宁的笑容弄得满头雾水,再看看秦越狡猾的目光,总觉得他又背着自己做了什么坏事,可是却抓不到他把柄,心中狐疑不已。
秦越在严子容苦苦相求下带他来见薛乘龙,知他们必有重要的话说,因此寻了个机会陪天宁去园中赏,把他们二人单独留下。
严子容目送天宁洁白优雅的背影远去,这才正色对薛乘龙道:“公子,这两年多来你就一直在天宁公子身边么?”
薛乘龙道:“我找他用了一年多,回到中原还不到一年。”
“你可知道盟主现在有多着急?”严子容的声音里有掩不住的责备,薛乘龙两年多前提出要外出游历,却从此萍踪鹤影,几乎没有消息传回家去,薛宋虽然端方,但心里其实还是很疼儿子的,为此日夜悬心,派出了不少人手四寻找,竟一直没有确切的消息。数月前薛乘龙送信回家,说自己在外有事,暂时不能回来,请父亲勿念,薛宋的心才稍稍放下一点,又觉得非常奇怪,儿子从来没有这样过,有什么事连家都顾不得回呢?他既担心又生气,干脆不许人再提薛乘龙的事,也不再派人寻找,只是严子容和齐正等亲近的人都知道,他其实非常惦念薛乘龙,盼他早日归来。
薛乘龙脸色一暗,心中难过,回到中原已近一年,他一直没有公开露面,为改组暗影和建立天狼社的事忙得不可开交,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保证天宁的安全以前,他不敢离开,要知道,欲得天宁者,遍布天下啊!虽然外界大都以为天宁已死,血魔也已远遁,但假如天宁未死的消息稍有流失,必会掀起轩然大波,武林中又会引发一场不安动荡,而天宁也就汲汲可危了。可是,这样久都没有回到父亲身边侍奉,实在是他平生从未有过之事,于心有愧,忐忑不安。
严子容看他脸色,小心地问道:“天宁公子跟你……”
薛乘龙抬起眼睛,冷静地道:“天宁是我终生相伴之人。”
严子容虽然猜测已久,得他如此坦然相告,心下也是一惊,神情犹豫,欲言又止。
薛乘龙诚恳地道:“子容,咱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过命的交情,虽然不是亲兄弟,但比亲兄弟还要互敬互爱。”
严子容心中一暖,脸色缓和不少,薛乘龙又道:“我知你性情豁达,绝不是受世俗牵累之人,我与天宁,虽然同为男子,但我爱他之心,天日可表,能得他终身相伴,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而且……”他犹豫了一下,才道:“天宁的父亲血魔天鹰与母亲梅雪姑姑都已故世,现在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我曾发过誓,终此一生,再也不会与他分开。”
严子容大吃一惊,忙问端详,薛乘龙向他简要解释了一下,严子容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既被他的情所感动,又为他的今后而担忧。
“公子,你……我知道你这样做,必然是经过思熟虑的……不过,盟主他老人家如果知道的话……”严子容面色严峻,欲言又止,薛乘龙当然比他更知道这其中的难,叹息一声,道:“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
严子容无奈地问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腾龙堡去?”
“再过一两个月吧,我这边正在安排一些事,必须做好之后才能以本来面目出现。”
“要不要我帮忙?”严子容和齐正都是薛乘龙得力的助手,数年来出生入死,彼此的默契非同一般。
“不了,现在我的身份跟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现在……”薛乘龙苦笑一下,轻轻地道:“现在我做的事,属于邪门外道。”
严子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些事,不好问,也不该问,毕竟他的身份是白道世家的公子,有不得不顾虑之,而薛乘龙身为武林盟主之子,白道正义的代表之一,竟然为了天宁而冒天下之大不讳,踏入邪道,实在是太过令人震惊。
“公子!”他语气沉重地叫了一声,却再也接不下去。
薛乘龙安慰他道:“放心,我不会像血魔似的,与武林正道为敌,是非不分、乱开杀戒,但也不会像从前似的,认为公理正义可以主导天下一切。”他顿了一顿,续道:“天下之大,不是一两个人可以左右;乾坤多变,也不是单凭热血就可以肃清。善与恶、对与错、正与邪,都是相对而言,很多时候并无特别清楚的分野,所以我行事只求心安,不再为正邪所惑。”
严子容呆呆地望着他,并不是很理解,薛乘龙也不再说,微笑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子容,你不用担心,我跟血魔不一样的,咱们从小的交情,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明白吗?”
严子容吁了一口气,道:“我明白,你还是你,只是你对是非的观念发生了一些变化。”
薛乘龙点头道:“正是。”
“好吧。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你,可是你要记住,我永远是你的好朋友、好兄弟!”严子容望着薛乘龙,神色坚定,薛乘龙感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是,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兄弟!”
“还有齐正,我们会永远支持你,站在你这一边!”严子容激动地道,一时热血上涌,伸手想要抱住薛乘龙,薛乘龙轻轻推开他,温言道:“我身上有毒,不要靠近。”
严子容大吃一惊,忙问:“怎么?!”
薛乘龙也不隐瞒,实情相告,严子容如遭雷击,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痛哭失声,叫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你为了他……你为了他……”他哭得说不出话来,薛乘龙走到窗边看了看,园里天宁和秦越正在追逐玩耍,他嘴角边浮起微笑,回头望着严子容道:“有得必有失,如果我不这样做,天宁一年前就离开我了,那我此后的生命,无论有多长,都是晦暗无光的,与其行尸走肉一样的活六十年,还不如与相爱的人一起幸福二十年。子容,我不后悔,当时我同意与天宁换血,就已经考虑得非常透彻了,只是我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的父亲。”薛乘龙的声音低了下去,泪浮在眼睛里,喉头哽咽。
严子容怔怔地看着他,无言以对,清风徐来,带入满室的温暖和香,远天宁洁白的身影在丛中时隐时现,悦耳的笑声随风传来,带给薛乘龙无比的温馨,他脸上浮起温柔的笑意,宠溺的眼光追随着那圣洁的身影――那是他一生的挚爱,即使牺牲一切,也不肯错过!
严子容望着他,忽然觉得能够理解,“情到无怨尤”,薛乘龙对自己做出的选择是非常理智的,他绝不是欲令智昏,也不是一时激动,他是真的……愿意与天宁同生共死!
幸福与不幸、快乐与痛苦,每个人的标准都不一样,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选择,薛乘龙选择了天宁,选择了用生命交换幸福,他依然像以前一样沉着冷静,稳稳地踏上了自己选定的人生之路,别人没有任何评判的余地,因为……
“子非鱼,岂知鱼之乐。”严子容喃喃地道,心里有些茫然,又充满着感动,突然振奋起精神,认真地道:“最近我正在跟随薛神医学习医术,我要好好向他老人家请教,一定要找出为你和天宁公子延年续命之法!”
薛乘龙心下感动,微微一笑,忽然眨了眨眼,促狭地道:“为了我?”
“啊?”
“不是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
“公子!”严子容俊脸涨得通红,又气又急,却听秦越的声音凉凉地飘了过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