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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1] 南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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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腊月数九寒天的凌晨,如果有两只冷冷的手伸进被窝里抓住你热乎乎的手臂,把你刚刚睡暖的身体猛地扯进冰凉的空气里,随便谁应该都会生气吧?
所以苏煌非常非常的生气,气得眼睛还没睁开就骂道:“是哪个讨厌的家伙……”
可惜没能骂完,一个爆栗已经狠狠敲在了头上,伴随而来的还有洪钟一样的声音:“臭小子,快给老子爬起来!”
虽然苏煌在家里的地位只是一个吃闲饭的纨裤子弟,但好歹也是苏家的五少爷,在这个府里敢对他自称老子的人当然也只有他的老子了。
“爹……”苏煌先挤出一个迷迷糊糊的笑容,再揉揉眼睛朝窗户一看,立时抱怨起来,“爹!天还没亮呢!”
脑门上又被狠敲了一下,“什么没亮?现在都五更了,快起来!”
苏煌哆哆嗦嗦套上外衣,心中暗叹自己命苦,四更才睡,五更就要起,这是不是人过的日子?
“谁让你穿这件里胡哨的衣服的?快脱下来,换上你娘给你缝的新衣!”
“可是娘做的那件棉袄好土气……”
“胡说什么?臭小子,你可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咱们全家上下我就只担心你,不许你给我丢脸!”苏家老爷苏沛中气十足地教训着小儿子。
“知道啦知道啦……”苏煌咕哝着从箱底抽出母亲新做的那件厚厚的棉袍,苦了苦脸。
“你要真的知道就不会五更天还睡的象个小猪一样!我看你多半早就忘了今天有多重要!”
“您从三个月前开始就每天念叨三遍,我想忘记也难啊。不就是穆叔叔带着全家进京任职,预计今天到嘛,也至于您这么紧张?”
苏沛一边帮着儿子把棉袍笼上,一边斥责着:“你小小年纪懂什么?我跟你穆叔叔可有整整十多年没见面了,想当年我们那是生死的交情,在战场互相救过好几的命,有一我陷在敌军阵里,还是你穆叔叔……”
“单枪匹马夜闯敌营浴血奋战舍生忘死七进七出把您给救出来的!”
“你知道啊?”
“您每天都讲我能不知道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只救您一个人他在敌营七进七出干什么?逛着玩呢?”
“这没办法,你穆叔叔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儿不认路……”
苏煌叹一口气,捆上腰带伸了个懒腰,对着铜镜照了照,“爹,我还是换件衣裳吧,娘做的这件实在太丑了。”
“你这个不孝的东西,儿不嫌母丑懂不懂?”
“我不是嫌娘丑,娘一点儿都不丑,但这件衣裳……”
苏沛一巴掌拍在儿子后脑上:“告诉你小子,绝对不许你穿那些败家子才穿的胡哨儿!我和你穆叔叔都是在战场上拼杀挣功名的人,要是让他知道我养出你这么个公子哥儿,我的老脸就算丢尽了!快擦把脸到大厅去!”
“爹,水是凉的,这么冷的天让人怎么洗啊,让小翠端点热水来……”
“男子汉大丈夫砍头流血都不怕,怕什么水凉?想当年我们在雪地里行军打仗的时候……”
苏煌赶紧告饶:“爹,我就洗凉水还不行吗?”
进到大厅的时候,苏煌看见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三哥四哥都已经陪着母亲在叙话了,可见老爷子还是严格按照年龄顺序,最后一个去叫他起床的。
瞧见平时最重打扮的苏五少爷这个模样走进来,除了苏母以外,厅上的人都抿起了嘴拼命忍 着不笑。善良的大嫂还结结巴巴夸了一句:“五弟的精神……还是很不错啊……”
从一路上擦身而过的下人们脸上,苏煌早就知道自己风流倜傥的形象已经毁的彻底,只能无奈地耸一耸肩。
说句实话,四个哥哥身上的衣物也是母亲的杰作,但因为他们个个样子随爹,生得人高马大,衣服样式古拙一点也无损身姿的挺拔,偏偏只有他是随娘,典型的文秀型,一裹上大棉袄就象发育不良似的,毫无半点风采可言。
“你们大家都坐好,爹有话跟你们说。”老爷子站在正座前,招了招手。
五个儿子于是序齿落坐。
“今天,是咱们家大喜的日子,爹最好的朋友,你们穆叔叔带着全家,就要到京城来了!”
儿子们赶紧露出捧场的笑脸。
“爹和你们穆叔叔,那是过命的交情,想当年我俩在战场上……小五!你那是什么表情?认真听!”
直犯困的苏煌赶紧低下头,开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功能。
第无数的往事重提后,苏沛总结道:“你们这些小一辈的,跟穆家的孩子虽然没怎么见过面,但爹相信你们一定合得来。尤其是小三,更要做好准备,穆家侄女选中谁,谁就立刻成亲。”
苏煌悄悄瞟了三哥一眼,见他苦着脸不敢说话,忍不住吐舌暗笑。
这也是一件听过了很多遍的往事。两个好朋友指腹为婚原是佳话,可因为时局的原因十多年未能相聚,自然婚事难定。听说穆家小姐为守这个婚约,二十二岁了还未嫁,而苏家更是绝不会悔婚,留着儿子一直不许娶亲。不过说句实话,苏三公子虽然没并有其他心上人,但对于必须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将门虎女,还是有点儿心里没底的。
“还有,你们穆叔叔的儿子穆峭笛,听说是个极有出息的孩子,要主动和人家交朋友,特别是小五,以后少跟你那些天酒地的狐朋狗友来往,多跟穆家哥哥学!”
“是。”苏煌口中懒懒地答应着。
苏夫人娴雅地站了起来,柔声道:“老爷,早朝时间要到了,家里妾身会安排的,快去上朝吧。”
提起上朝,苏沛沉下脸,气冲冲地道:“上什么朝?不过点个卯就散了,有姓鱼的那个奸贼把持朝政,哪里还有圣上和朝廷存在?”
“老爷小声些,鱼千岁的耳目爪牙无孔不入,前些日子张大人不就是因为在自己家里发了两句怨言,就生生做了刀下鬼吗?”
苏沛还想说什么,想到好友今天就来,勉强忍住了,换了官衣出门上朝。
苏夫人紧接着安排接待客人的大小事宜,两个媳妇四个儿子都分派了任务,苏煌见母亲没点自己的名儿,便想溜回房睡个回笼觉,刚一挪步就被叫住。
“煌儿,你爹听说峭笛那孩子学富五车,最爱读书,所以买了好几百本回来,下人们不大识字,你去书房帮着分类摆到书架上去。”
苏五少爷慢悠悠地转过身,有气无力地道:“娘,如果穆峭笛真的学富五车,咱爹买的书人家肯看吗?”
几百本书,了苏煌两个时辰才摆完,倒不是他手脚笨摆得慢,实在是因为这个老爹……唉……自己不认识几个字就不要去乱买书嘛,什么《春香野史》,什么《翔龙十八式》,什么《采记》、《龙阳欢》都夹在里面买回来了,哪里象是一个世伯买给世侄看的书?还嫌苏煌穿件漂亮衣服丢人?哼,他就算穿的象只蝴蝶恐怕也没这个丢人啊,害得他不得不一本一本认真仔细看书名,稍有嫌疑的就翻开来检查内容,清理了半天才把书架收拾好,违禁的书统统搬回自己房里藏着,将来闲着没事看看也不错。
好容易完成了娘分配的任务,没来得及喘口气,父亲大人已经下朝回家,一看他那个兴奋劲儿,苏煌就知道自己今天是甭想补眠了。
乱哄哄闹了一天,穆家人终于在黄昏时迈进了苏府的大门。
人没来之前,老爹爹絮絮叨叨说个没够,如今见到了人,反而只是紧紧抱在一起,彼此打量着彼此的皱纹与白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苏夫人与穆夫人也是执手相看泪眼,感慨万端,竟唏嘘起来。孩子们在一边想劝又觉得不知该劝些什么才好,只好无语侍立。
令人感动的老友会面就这样无声地持续了很久,久到苏煌觉得自己已经冻僵了,苏老爷子才想起来要请人家进屋。
到了暖洋洋的大厅,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取下长毛斗篷与挡雪的竹笠,暖和一下手脚。跟在穆夫人身后的应该便是穆家小姐穆若姿,她微微仰起雪玉般的下颔,将润湿的额发向后一拨,顿时满室光华,艳光四射。苏煌偷眼看看三哥,发现他的脸已经象一只涨红了的茄子。
长辈在上首落坐,苏沛忙不迭地就叫儿子们来见礼。苏煌跟在四个高大的哥哥旁边,几乎没人注意他。
“儿子们都这么大了,我们真是老了。”穆东风是位风度极佳的老人,精神非常矍烁,气质也比苏沛更儒雅一些。他握着老友的手,招手叫女儿上前,“这就是若姿,生性娇纵了些,将来还有劳嫂子多管教啊。”
穆若姿低头上前行礼,一举一动都很有闺秀风范,苏夫人喜欢得一把攥住便舍不得放手,上上下下看个没够。
“怎么不见峭笛?”苏沛问道。
“在城外路边见到好几具饿殍,可怜暴尸在风雪之中,所以吩咐笛儿留下掩埋了他们随后再赶来。”穆东风叹了一口气,摇着头道,“如今的时局,真是让人心灰意冷啊,本以为京城的情况会好些,谁知也是这般的凄惨。”
苏沛愤愤地道:“京城又怎样?不要说临近的郊县,就是城里,也常有饿死人的事。那只老鱼贼,只知道夺权敛财,全然不顾百姓死活、社稷危急。胡人明明已占据了我半壁河山,我们这些老军人却还是只能干坐在这里!前日赵大人上书主战,当场就被老鱼贼拿下了大狱。”
穆东风吃了一惊,“啊?这个天气下狱可不是玩笑的!”
苏沛正要继续说,家仆来报穆公子到,便停了下来。
觉得无聊的苏煌乘机打了个呵欠,揉揉发涩的眼睛。
在厅口脱去带帽兜的斗篷,穆峭笛快步上前行礼,声音清朗地道:“小侄参见苏伯伯、苏伯母!”
苏沛赶紧伸手扶起,见这孩子神韵内敛,眉目英挺,眸中波光莹然,身躯修长柔韧,不由赞道:“老弟有福啊,我全部四个儿子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你这一个啊。”
苏煌愤怒地瞪着老爹。全部四个儿子?老头子你什么意思?难道我是隔壁家的,可以忽略不计?
“笛儿,路上的尸首都理完了?”穆东风问道。
“都掩埋好了。”穆峭笛顿了顿,神色略有些异样,但没多说。
“怎么了?有什么麻烦?”穆东风立即察觉出来,关切地追问。
“没什么……只是……”穆峭笛迟疑着道,“不幸遇到安福公主……”
穆家二老都是一怔。苏夫人问道:“是圣上那个最任性的六公主?她怎么了?”
穆夫人叹一口气道:“这位安福公主外出游乐遇到我家笛儿,不知怎么看对了眼,一心要嫁他。可是一来老爷和我都不愿与皇家结亲,二来笛儿又确实不喜欢她,所以一直在尽力推脱闪躲。”
正说着,一个娇俏的声音清清脆脆地响起:“穆峭笛,你以为甩得掉我吗?我早打听清楚你要到苏家来了!”
应声而出的,是一个着大红描金紧身袄儿,模样娇美的十八、九岁少女,髻边斜插一支金凤钗,满身的贵气逼人。后面跟着几个侍卫打扮的人,把苏家前来拦阻的家院推倒在台阶下。
“你们在外面等着。”安福公主昂着头吩咐了手下一句,大摇大摆走进大厅,不理会站了起来见礼的众人,径直逼向穆峭笛身前,嗔道:“你躲什么躲?难道我会吃人?”
穆峭笛苦笑道:“公主厚爱,在下心领,只是早就跟公主说过了,确实不敢高攀。”
“你少跟我装模作样假惺惺了,攀龙附凤才是人之常情,你要不跟我说明白为什么不肯娶我,我就不会放过你。”安福公主一甩裙摆,趾高气昂地坐了下来。
“公主何必如此相逼?是峭笛无福,难配彩凤,公主天家贵女,又是国色天香,为了在下一个凡夫俗子,实在不值得这样辛劳烦恼的。”穆峭笛颇有些无奈地劝道。
安福公主哼了一声,仰着头道:“你又用这种假话打发我?什么配不配的,别说是你,就随便一个打柴的卖鱼的,公主说他配,他自然就配!你要是不给我一个听得过去的理由,明儿我就回禀父皇,请他赐婚。”
穆峭笛暗中咬了咬牙,默然不语。
“怎么?想不出来理由?我就知道你是在推脱。”安福公主自得地一笑,又放软了声音道,“你多半是为了我那个任性的名声心中不安,怕我将来欺负你。这个你放心好了,我既然喜欢你,便不会仗着公主身份欺压你与二老。该你做主的事情还是你做主,等闲我也不会多加干涉,这样总行了吧?”
穆峭笛微微垂下眼睑,睫毛下波光轻转,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半晌方唇角一挑,淡淡道:“公主非要如此逼迫,那我就实话说了吧,在下不能领受公主好意,实在是因为……”说到这里,又顿了顿。
安福公主一挑眉,尖声问:“因为什么?”
穆峭笛眼角左右瞟了瞟,口中缓缓道:“因为在下早已心有所属,恐辜负了公主殷殷盛情。”
“心有所属?”安福公主柳眉倒竖,“谁?你说谁?叫她出来我见见!”
“公主和她之间,确实没什么可比性,不见也罢。”
“不行,你不让我见她,就说明你在骗我,你以为你说什么本公主都信么?”
穆峭笛沉吟了片刻,徐徐道:“公主的意思是说,只要我让你见一见我的心上人,你就放过我?”
“没错!”
穆峭笛眼睛浮起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随手在身旁一捞,捉住一个身体揽进了怀里,昂然道:“公主,这就是我的心上人。”
“喂……喂……喂……”苏煌原本就困得眼皮打架,又被人紧紧地搂在怀里,气急交加之下,只说得出这一个字。
“你有没有看清楚?这是个男人!”安福公主尖叫道。
“所以我才说他跟公主没什么可比性嘛。”
“我不信!你随随便便抓个人就想打发我?”
“公主如果实在不信,我只好……”穆峭笛低头看看怀里的人。苏煌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喂喂喂,你想干什么………不……不要………
温热的唇已压了下来,碾转肆掠,吻得激情万分,没留半点余地,连舌头都伸了进来纠缠,看得整个大厅鸦雀无声,人人都吓呆了。
半晌后,穆峭笛才镇定地放开已呈半痴傻状态的苏煌,微笑着面向安福公主:“您信了吗?”
公主睁大了双眼定定地盯着苏煌,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如果她的眼光是刀的话,苏煌多半已经被削薄了好几层。
这种气氛下,厅上众人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公主的视线看向了呆呆站着的苏五少爷,只见那不合身的肥大棉袍下是一副单薄瘦弱的身材,配上尚称清秀的面容,苍白的脸色,似睡非睡空洞无神的眼睛,刚被蹂躏成粉色的薄唇,因为天气冷被揉红的鼻头,还有半呆半傻的表情……
“啊DDDDDDD”娇纵的少女用最高音量尖叫了一声,颤抖的指尖直直地指着苏煌,带着哭音道,“你居然因为一个这样的人不要我,实在是……实在是……太侮辱人了!!”说完一跺脚,转身跑了出去。
苏煌被打散的神智因为这一骂而回复了一部分,这算什么意思?到底是谁……谁侮辱谁呢……
穆峭笛满意地目送公主离去,再转过脸来仔仔细细看了苏煌一眼,摇摇头道:“确实有一点对不起人啊……”
在苏煌又困又气半晕在椅子上喘气儿的时候,穆峭笛已经在现场唯一能保持镇定的妹妹穆若姿的帮助下给全体化石解了冻。
“峭笛啊,”苏沛擦着冷汗,“你爹他年轻时候已经算是很会对付女人的了,但也比不上你这一手狠哪。”
“苏伯伯过奖了。峭笛主要是想着如今已到了京城,再不快刀斩乱麻会连累苏伯伯也有麻烦,故而出此下策,只是委屈苏五弟了。”穆峭笛甜言蜜语地哄道。
“男孩子亲一下有什么关系?又不会少块肉,再说这里又没有外人,”苏沛慷慨地道,“小五也不会介意的……”
好象专门要跟他这句话作对,苏煌爆发似的大叫道:“穆峭笛,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你等着瞧……”
苏家老大见父亲尴尬,忙解释道:“我家小五娇惯,没见过什么世面,多半是被吓到了,等他睡一觉,明天就不会记得了。”
穆峭笛歉然道:“都是我不好,苏五弟生气也是自然的,只要五弟能消气,要打要杀随便。”
苏煌一听这句话,立即冲进厨房拿了把菜刀出来直奔穆峭笛而去,被苏二手快一把抱住。
“二哥放开我,不剁他两刀,今天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去!”苏煌一面挣扎,一面把菜刀当飞刀使,“呼”地一声扔了过去,被穆峭笛以极优美的姿势闪过,直钉在后面的柱子上。
“小五!”苏沛大声喝斥,“你快住手!咱们苏穆两家什么交情,不过要你帮穆哥哥一个忙,至于闹成这样吗?”
苏煌只觉得全身的气都不打一来,拖着苏二又抡起一个瓶丢了过去,穆峭笛伸出两指一拈,轻轻放下。
苏沛觉得扫了面子,正要再骂,穆东风起身道:“笛儿是有些胡闹,难怪小五生气,就让他打两下出出气吧。”
穆峭笛也上前软语道:“都是我的错,挨一下打也没什么,请苏二哥放开五弟吧。”
苏煌见他口中虽这样说,但脸上笑嘻嘻的,似乎根本没把他的怒气放在心上,更是恼上心头,趁着二哥手劲略有松泄,抓起手边的茶碗便向那个烂人头上招呼过去,不料这他嘻皮笑脸站着,竟是躲也不躲,被端端正正砸个正着,额上登时淌下鲜血来。
两位母亲一声惊呼,齐齐抢上来看视。苏煌一见闯祸,从发呆的二哥手中挣出,飞快地逃出大厅,苏沛气冲冲拔下柱子上的菜刀追了过去,父子两人在府里一逃一追绕了几个圈儿,苏沛才被随后赶来的穆东风截下来拖了回去。
苏煌逃回房间躲了好一会儿,直到晚饭时才被大哥二哥捉出来押进大厅,要求他为出手伤人道歉。
“不要为难五弟了,都是我有错在先,而且我相信五弟也不是有意的,伯父伯母就不要再生气了。”穆峭笛头上绑着雪白的绷带,精神抖擞地好象戴的是皇冠一样,堆着满脸俊雅温柔的笑容出来做好人,哄的老夫妇两个眉眼笑,一个劲儿地夸他懂事,根本不记得他不久前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捉着一个男人吻。
因为穆东风频频相劝,苏沛没再继续追究小儿子,哼了一声,叫他赶紧上桌来吃饭。席间大家把酒叙旧,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尤其穆峭笛因为嘴甜会讨好人,格外地受宠,苏家老爹老妈不停地挟大鱼大肉进他碗里,说他受了伤要补血,气得苏煌差点把手里的瓷碗咬个缺口下来。
到底今天是谁受伤害最严重啊?为什么没人来抚慰他受创的心灵,也让他补补血呢?!
酒过三巡后,穆东风毕竟心里挂念朝政,忧心地问道:“适才安福公主来之前,大哥你提到赵大人因主战而下狱之事,不知现在怎样了?”
苏沛哈哈一笑,道:“说来正是大快人心,我今日上朝得知,他昨夜在狱中失踪,老鱼贼气得吐血啊!”
“失踪?”穆东风惊诧之下凝神一想,压低了声音问道,“莫非是江北那边的义军……”
苏沛也压低了声音道:“应该就是。听说现场什么也没有,只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三个字……”
“三个字?”穆东风眼神一亮,立时面露喜色。
“南、极、星!”苏三、苏四两兄弟已沉不住气,兴奋地叫了出来。
苏沛轻轻点点头。
“真的是南极星?”在坐的男孩子们眼睛一齐发亮,连穆若姿也不禁感叹道:“在鱼庆恩防守如此严密的刑部大牢里冒死救出忠良之臣,不知是怎样义气慷慨的好男儿,真想能见上一见。”
听到妹妹这样说,穆峭笛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掩饰唇角露出的笑意。
南极星并非一个人的名字,而是一个组织的代称,据传是江北义军首领宾旭之亲自挑选各地心怀报国护民之心,身有超人武技的年轻勇士组建而成。自从他们劫法场浴血救走因违抗鱼庆恩弃城之命,勇战保卫百姓的袁将军,从而第一留下“南极星”之名后的三年内,这三个字已迅速变成了一个传奇,传遍了大江南北。
劫下权臣盘扣下的赈灾银两,押运到水灾灾区散发,拯救了百万黎民的四位年轻人,留下的是这三个字;
一群官兵为抢夺百年人参而屠杀掉一个以挖参为生的村落后,正得意洋洋拿着人参进京献媚,途中却全体离奇死在客栈中,当时枕边留的是这三个字;
衡阳城被胡军围困三个月,城里几乎粒米无存时,智破敌军营盘,送进大量救命粮草补给,最终令胡军无功而返的那一队勇士,也只说出这三个字;
每一这三个字出现,就代表了一个令人热血沸腾的故事发生,也代表了正义与公理在这黑暗世间的一显现,虽然在成就这个闪亮名字的过程中,也有无数优秀的人抛洒热血甚至献出生命,但无论如何,南极星的存在,仍然是这片风雨飘摇的江山上最明亮的一个希望。
“正因为这样,老鱼贼千方百计剿杀南极星的力量,还专门为此成立了紫衣铁骑,他自己的出入防卫,更是密不透风,生怕有一天不小心丢了脑袋。”苏沛感慨道。
穆东风也叹了一口气,道:“江北义军为山河失陷而浴血苦战,我们这些朝廷的正式编制反而缩在江南后方,不仅救不了黎民百姓,也对抗不了奸臣权相,就连收集情报、筹措粮草银两供给江北前线的事,也大半是南极星在做,朝廷的军队,已经堕落成什么样子了!可一旦我们辞职下野,这几个将军位置马上会被鱼庆恩的人补上,到时这一班弟兄不仅不能护国护民,恐怕还要变成屠杀的工具,真让人左右为难啊!”
“我真想能参加南极星,可惜他们神出鬼没,从来没遇到过!”苏四恨恨地说。
“实在不行就去江北参加义军,男子汉大丈夫,总要做些事情才好!”苏三一面击桌附和着,一面偷偷瞟了穆若姿一眼。
穆东风朗声笑道:“你们不要急,在哪里都可以为国出力的。我们苏穆两家的孩子,自然个个都是不怕死的好汉!”
苏家四兄弟一齐点头,席间颇有些慷慨高歌的热血气氛。
正在大家心情都很激动的时候,只听桌面上扑通一声,碗碟都是一跳,转头看时,却原来是苏煌因为一直没说话打瞌睡,额头垂下来碰到了桌面。
苏沛顿时被气得无力,一个筷子扔过去,怒道:“你这个没出息的,就知道四游荡玩耍不着家,跟群狐朋狗友吃喝玩乐,全然不知忧国忧民!”
苏煌嘟着嘴站起来,安静听着,也不顶嘴,眼睛迷迷蒙蒙的,头慢慢地又垂了下来。
“小五!”苏沛觉得在老友面前丢脸之极,正想再骂,穆峭笛扶住他劝道:“苏伯伯息怒,五弟还年轻,慢慢教导就是了,我看他似乎对这些话题没兴趣,时辰也的确不早了,不如就让他休息去吧。”
苏沛被他一劝,碍着这个世侄的面子,也不好继续再教训儿子,只得喝了一声:“没用的东西,看在你穆哥哥的份上今天饶了你,去睡吧!”
苏煌得了这一句,立即向长辈行了礼,晃一晃地回到自己房间,略加洗漱,倒头就睡。
这一觉无比香甜,一直睡到大半夜,才翻身坐起来,想喝一口水。
窗外月光淡淡,枝影扶疏。因为是冬天,也没有草虫鸣叫的声音,四野静得可怕。
苏煌摸索着床头的外衣,披在身上,一抬头,突见一道黑影快速地从窗前掠过,紧接着一段闪亮的刀尖从门缝伸了进来,挑在门闩上,鬼魅般无声地向旁边拨开,轻轻推开了房门。
苏煌抓起枕头狠狠向闯入者掷了过去,被稳稳地接住。
来者刀光一闪,挑起一个纸摺快速抖动着打燃,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温润的黄色光线霎时泄满整个房间。
苏煌捞起床前的鞋再进行猛烈的攻击,那人一面闪一面小声笑道:“我以为你还在睡呢,吵醒你了?”
“姓穆的,你半夜三更鬼鬼祟祟的,想干什么?”
穆峭笛慢慢蹭到床边,赔笑道:“小煌,你还在生气啊?”
苏煌哼了一声,将头扭向一边。
“咱们俩交情这么好,不过帮朋友一个小忙,你也不至于气成这样?”
“一个小忙?”苏煌咬着牙道,“你问也不问我一声,当着我爹娘和哥嫂的面,就那个……那个我……要不是看在你现在还勉强算我的搭裆份上,我当场就劈了你!”
穆峭笛讨好地倒了碗茶水递过去,柔声道:“你也知道当时的情形,在场的人我也只能找你了,总不可能找你嫂嫂和我妹妹,你四个哥哥又都是男人……”
“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不是男人?”苏煌竖起了眉毛。
“不不,我是说……你是我的好朋友好搭裆,有困难的时候当然就只想到靠你了……”
苏煌哼了一声,“朋友交情再好,也不能想亲就亲的,就算你非得这么做,假装一下就行了,干嘛……啊,亲得那么……”
“我不吻认真一点,就骗不过那个丫头了,再说我也没想到你的嘴唇居然那么软,一时没忍住……”
苏煌一爪拧在穆峭笛胳膊上,他连声讨饶:“开玩笑……开玩笑的……当心茶水,你不是口渴吗?快喝吧。”
“你怎么知道我口渴?”
“我还不了解你?你今儿晚上困成这样半夜还会醒过来,不是渴了就是饿了,如果你饿了眼睛一定会发绿,”穆峭笛就着灯光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不过现在还算正常,所以一定是渴了。”
“你饿了眼睛才发绿呢!”苏煌一拳打在他胸口上,“我又不是狼!”
穆峭笛呵呵笑了两声,“记不记得去年咱们一起去淮扬出任务,露宿在野外没找着吃的,当时你饿的……睡到半夜闭着眼睛就啃我的胳膊,瞧,现在还有牙印呢。”
苏煌一掌将他递到眼前的胳膊推开,眼尾一扫瞟见了一条又粗又长的旧伤疤,那是一战斗中穆峭笛为了护他硬生生用胳膊挡利剑留下的痕迹,每看见心里都是一痛,不由地就心软了,接过茶碗喝了几口,又递还给他。
“不过话说回来,”穆峭笛将茶碗放回桌上后又凑回来,贼笑道,“那个是不是你的初吻啊?”
苏煌又气又羞,脸登时就红了,狠狠一拳打过去。
“难道真的是?”穆峭笛得意地就象捡着了一个大便宜,嘴都笑裂了。
“做梦吧你,怎么可能!”苏煌不服气地道。
“你以前吻过?”穆峭笛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不可能吧?我怎么不知道?是谁?”
“关你什么事?”
“喂,你公平一点,我有女性朋友总是第一个告诉你的。到底是谁啊?是舒大小姐?”
“你乱说什么?我会被齐大哥砍成碎片的!”
“那是……上邱家村的那个姑娘?”
“哪个姑娘啊?”
“也不是?那会是……”穆峭笛又猜了几个,都被苏煌嗤之以鼻,最后无奈之下爬上床,威胁道:“你再不说我就挠你痒痒了!”
苏煌赶紧向床里一缩,无声地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也认识的啦。”
“到底是谁嘛?”
“就是……就是……吴山哥那一组……上一起去护卫辽河役补给线的……”
穆峭笛拧眉想了一阵,慢慢道:“不会是……步飞烟吧?”
苏煌低下头不说话。
“你没问题吧?”穆峭笛怪叫道,“喜欢那个男人婆?”
“飞烟只是性格爽朗一些,才不是男人婆呢!”
穆峭笛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问道:‘你有多喜欢她?有没有打算请宾先生准许你娶她?”
苏煌红着脸道:“哪儿就到那种程度了?我们只是一起躲在山洞里避追兵,她受了点伤,看起来整个人柔弱了好多,我不知怎么的心一动,就亲了她一下,别的什么还没说呢。”
“这样啊,”穆峭笛轻轻吐出一口气,“她被你亲了,是什么反应?”
“我不知道……当时我跑出洞去了,后来见着她,她好象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我也看不出她是喜欢呢,还是在恼我……”
“小煌,”穆峭笛突然握住他的手,“你回答我,要是我跟步飞烟同时遇到危险,你救谁?”
“你有病啊?”苏煌瞪了他一眼。
“南极星的搭裆都是彼此交命的,你现在有个喜欢的女人,我当然要问问自己的排序了,免得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你胡说什么?我可从来没问过我跟那些个什么江姑娘、金小姐同时遇险时你会救谁。”
“我当然救你。在战斗中搭裆的生命高于自己的,这是南极星的铁则。”
“既然是南极星铁则你还问什么?我是你的搭裆我不救你救谁?飞烟自然有她自己的搭裆救,根本用不着我操心。”
“你救我,只是因为我是你的搭裆吗?”穆峭笛低声问道,语调有些没精打采的。
“今天晚上你什么毛病啊?”苏煌怒道,“尽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是不是皮痒?”
穆峭笛抓抓头,咕哝着:“我有些受刺激而已,本以为看得很牢的……”
“你说什么?”
“没什么,”穆峭笛振作了一下,露出一个笑脸,“没事,现在还没事,以后我也会继续让它没事,你怎么样?听说昨晚的情况很惊险呢。”
苏煌用手指扒了扒头发,笑了笑,“也没什么,从我们几个潜进大牢直到带出赵大人都没出什么状况,可惜运气不好,出城时竟遇到那条老鱼心腹之一的周峰在巡城,他算是紫衣骑中数得上的好手,带的人又多,不免有一些麻烦,害得我四更才回到家里。”
“让我看看。”
“看什么?我又没有……”
穆峭笛瞪了一眼,苏煌无奈地收回后半句话,转身趴到了床上。“你别听小况乱说,真没什么要紧的。”
穆峭笛慢慢撩起他的上衣,露出被白布巾裹着的背部,轻轻解开,现出一道斜斜的伤口,有些向外翻卷,仍呈现出刺目的血红色。
“这个是小况给你包扎的?他真该重新回到魏大夫那儿接受医药训练了,什么烂手法……居然跟我说只有四分长,这伤口至少也有六分长!而且这么!真想踹那个小子!”
“喂,你还要看多久?很冷耶!”
“对不起。”穆峭笛赶紧用白巾一盖,拉上被子,“你先别动,我重新给你上药。”
“不用了……”
“你闭嘴,忘了规矩了?受伤的时候一切都要听搭裆的!”
苏煌咕哝着闭上了嘴。穆峭笛很有经验地在房间里找到暗格,拿出里面的伤药,回到床上,轻手轻脚地涂抹在伤口上。
“才这么一条小口子,你到底要涂多久啊?我看你才该回魏先生那儿重新训练呢,快给我包上!我还要继续睡觉呢。”
穆峭笛没跟他拌嘴,轻轻用干净的白布巾小心包裹起伤口,喃喃地道:“我们明明是搭裆,为什么当时我竟然不在?”
苏煌震了震,转身爬起来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你真是的,我也不是第一受伤,干嘛这样婆婆妈妈?你也是出任务去了,又不是在玩,现在人手不够,搭裆偶尔拆开来用也是没办法,你遇到危险而我不在你身边的情况也很多啊,我就不象你这样唧唧歪歪的。再说你也知道我比较迟钝,这种小伤口我连痛都感觉不到。”
“可是我觉得痛啊,很痛……”穆峭笛将眼眸藏在睫毛后面,伸手将苏煌抱进自己怀里,再把被子拉上来一点,朝床上一倒。
“喂,你又在干什么?”
“你不是还要继续睡觉吗?睡吧。”
“我问的是‘你’在干什么!我话说在前面,不许你睡到我房里来,我老爹根本不知道我认识你,明早要是看见我们俩睡在一张床上,一定会奇怪死的。”
穆峭笛不高兴地说:“可是你受伤了啊,按职责我应该守着你的。”
“就为那条小伤口?”苏煌在被中踢了他一脚,“说出去我会被羞死,全南极星的人都要笑死,到时候你的功劳可大了,鱼庆恩一定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快滚回你自己房里去吧,我真的要睡了。”
穆峭笛拗不过他,只好耸耸肩爬起来,小心帮他把被子盖好,轻轻开门离去。
听得门外已无声息,苏煌这才翻了个身,忍耐着背上火辣辣的感觉,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调匀呼吸入睡。
不管怎么说,对一个南极星成员而言,知道自己的搭裆就在同一个屋檐,心里那份安定的感觉,远远不是常人可以体会的。
3
穆东风此携全家入京,接任的是京营巡卫将军一职。这个职位虽然品级不低,但由于京都皇城的戌卫近几年一直由紫衣骑掌管,所以没什么实权,每日只是签签到,理一些治安事件,空闲时间太多。为了方便与老友的交往,也因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房子,便在苏府住了下来。
苏府并不太大,只有五进院落和一个小院。最开初穆家住在客房里,但决定长住后,苏夫人立即对房屋进行了重新安排,最里面的独门小院给了穆若姿做闺房,已娶亲的大儿子二儿子各有一进院落,两对老夫妇再占去两进院落,苏三苏四住在同一个院子,剩下的两个人当然就没什么好挑好选的了。穆峭笛和苏煌对于这样的安排都没有异议,只不过理由各不相同,苏五少爷是因为这样住对保守两人都是南极星成员的秘密很有好,而他的搭裆高兴的是以后可以很方便地在任何时间进出苏煌的房间。
所谓的任何时间,当然也包括房间主人本人不在的时间,所以当某天苏煌外出回房时,竟看见本应是邻居的那个人居然大摇大摆地靠在自己的枕头上,身边堆了一大堆被翻出来的书,正津津有味翻阅。
“你干嘛那么喜欢擅自翻我的屋子?”苏煌有些无奈。此人在当年江北受训时就喜欢翻他的私人物品来看,这么些年竟一点儿长进也没有。
“我都不知道你喜欢看这个……”穆峭笛一点心虚的样子也没有,朝房主摇了摇手中的书,脸上挂满了属于男人的那种恶心暧昧的笑。
苏煌定睛一看,压版的封面上套红几个大字―《春宵秘史》。正是老爹批发买回来的那几百本书中被清理出来的一本。
脸上略略有些发窘,但苏五少爷强忍着掩饰了过去,仰着脸道:“是男人都有兴趣吧?你管得着么?”
穆峭笛忍着笑道:“我是管不着,我不过是关心你罢了,是男人都有兴趣不假,可你的兴趣未免也太浓厚了,竟放着几十本在自己的卧房里,当心上火啊。”
苏煌看看床上那么高的一堆书,脸上顿时一红,此时再解释书是老爹买回来的,好象就有些象是推脱责任,只好不理他,自己一个人在窗边坐了,翻看刚刚在外面与南极星同伴接头时拿到的最新情报。
“小煌啊,这一本你也看过了吗?”穆峭笛凑了过来,将一本米色纸质的书直递到他面前。
苏煌瞟了一眼,这穆峭笛亮出来的并不是封面,而是里面的一张插页画,上面两个男子身无寸缕搂抱在一起正在云雨交欢,脸上表情迷醉之极。虽然只是轻轻的一瞥,苏五少爷的脸上已经开始燃烧。
死老爹,都是他不好,什么书不好买,连这种的居然也买回来!
“这个恐怕不是所有男人都有兴趣的吧?”穆峭笛一边用揶揄的口气说着,一边觑着苏煌的神色。
“宾……宾先生说过,”苏煌嘴硬地道,“一个南极星要学习……嗯……方方面面的知识,知道的越多……越好,我……我了解一下有什么了不起?”
穆峭笛哈哈一笑:“宾先生还说过,最好的学习方法莫过于实践,你有没有打算实践一下呢?我话可说在前面,身为搭档,我不许你在外边乱找啊……”
话还没说完,苏煌已经劈手夺过那本书,狠狠砸在他脸上。
穆峭笛雪雪呼痛地捂着脸后退几步,倒在床上,苏煌也不理他,气呼呼地翻着手里的的小纸片看,随便床上呻吟得惊天动地,眼皮也不抬一下。
穆峭笛闹了一会儿,见他头也不回,便自己爬了起来又凑到跟前,正想再逗弄几句,突见他脸色凝重,立即问道:“怎么了?有什么新情况?”
“齐大哥传来的江北密报,胡族派了三个使者进京。”
“胡族派使者入京,不外乎来要贡银或威胁割地的,差不多每年都来,有什么稀奇?”
苏煌皱着眉摇了摇头,道:“可是这几个月我都在京城,朝廷方面没有接待过什么胡使。”
穆峭笛侧了侧头,若有所思地道:“既然瞒着朝廷,他们入京必有别的目的,会不会是来窃取情报的?”
苏煌白了他一眼,“你要不要再仔细看看这份密报?”
穆峭笛凑过去念道:“据悉,胡族遣使者三人入京。咦?好象是宾先生的亲笔字耶。”
“我不是叫你认笔迹!”苏煌着恼地瞪了他一眼。
穆峭笛耸耸肩笑了起来:“不要生气啦,逗你玩呢。我知道,如果他们是来窃取情报的,宾先生会写‘胡族遣谍探三人入京’,如果是来行刺重要人物的,宾先生会写‘胡族遣刺客三人入京’,既然宾先生现在写明了是使者,他们必然是来出使的。可是朝廷并不知晓这个消息,所以这三个人出使的对象显然另有他人,只要想想这京城之中与胡族有勾结和交易会是谁,那个人自然就呼之欲出了。”
苏煌哼了一声:“算你不笨。”
穆峭笛得意地一笑:“你不就是因为我聪明才选我当搭档的吗?”
“谁选你了?我只是服从宾先生的安排而已。”
“你少嘴硬,不知道是谁在我受伤时守在我床边哭着说,求求你醒过来吧,我要当你的搭档,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害得我一直把这句话记在心里头,反而是说的那个人,早就不知忘到哪里去了。”
苏煌睁圆了眼睛瞪着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好半天才大叫一声:“你当时居然是醒着的!!”
穆峭笛嘿嘿笑了两声道:“你难得求我一,我就是断了气也会立即还魂的。其实我当时本想再多听几句就睁开眼睛安慰你的,谁知你翻来覆去就只有那一句话,跟催眠似的,听着听着我就睡着了……”
他这样没脸没皮的,气得苏煌更是牙根痒,可是毕竟搭档了好几年,知道他就是那种你越计较他就越起劲的人,索性咬了咬牙扭头不理。
果然没多久穆峭笛就没了趣,蹭过来正正经经地说:“那三个胡人与老鱼贼交结必有图谋,不知他们现在落脚在什么地方?”
苏煌偏了偏头,“我跟小况碰头时他说,估计这三个胡人就住在老鱼贼的府中。”
“既然没有别的线索,我们就先去那个老鱼洞瞧瞧如何?”
“瞧什么瞧?我们不是谍星,擅自行动会受罚的。”
苏煌所说的谍星,是南极星的一个分类。江北宾旭之在创建南极星机构时,将除去领导层外的全体成员分成五类,一类是“雁星”,负责各地与各小组的联络及信息与物资的传递;第二类是“谍星”,负责情报收集与分析;第三类是“银星”,负责筹措财源和后勤补给,第四类名为“钉子”,是整个南极星队伍中最神秘的一部分,说白了他们就是身负特殊任务的卧底,除了自己的特定联络员外,就是面对同伴也不能表露身份;最后一类就是战士,负责各类行动计划的执行。苏煌与穆峭笛都是战士,只有在极特殊的情况下受到批准时才能去探听情报,否则就是违命。
“虽然不合规矩,可是你也知道,京城的谍星前几天被紫衣骑那群混蛋抓住了三个,元气大伤,一时之间恐怕难以组织行动,”穆峭笛右手握拳,在左手掌心用力击打了一下,恨恨地道,“我们俩有这么好的身份伪装,还等什么?”
“至少要报上面批准吧?”
“来不及了。那个老鱼洞戒备森严,齐大哥他们那样的身手,上行动还没进二门就被发现了,最后伤亡惨重才逃出来。所以单凭我们两个人想潜入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能乘后天那个机会行动。”
苏煌用手摸摸下巴:“后天?你是说紫衣骑统领厉炜娶亲的日子?”
“对。厉炜可是老鱼贼最心爱的养子,婚礼就在鱼府办,正是人来人往好钻空子的时机。”穆峭笛趴到苏煌的肩上,笑嘻嘻地问,“怎么样搭档?干不干?”
苏煌思考了片刻,一咬牙:“干!”
穆峭笛呵呵乐了起来,凑过来在他脸颊上啄了一口,亲昵地道:“我就知道你是在装乖宝宝,其实你比我还要不听话。”
苏煌一掌拍过来,哼了一声道:“你还敢说,我们哪挨罚不是因为你乱来?”
穆峭笛腻在他身上,把双臂又收紧了一些,换到另一边脸颊再亲一口,小声道:“可是你一也没有阻止过我啊。”
“你没骨头啊,自己坐到椅子上去。”苏煌被他厮磨得有些耳根发热,没来由地想起那天那个吻,胸口一乱,挣开他的怀抱就是一脚。
穆峭笛是个最会看人脸色的人,尤其会看苏煌的脸色,知撩拨搭档的底线是什么,看他羞恼起来,忙乖乖地被他一脚踢开,倒在床上继续翻那一堆带颜色的书。
大约过了一盅茶的功夫,穆峭笛突然啊了一声跳起来,把正在发呆的苏煌吓了一跳,忍不住骂道:“你真的有病啊?”
“我突然想到,你我的老爹都摆明不是鱼党的,婚礼的请柬会发到咱们家来才是怪事,我们俩要怎么进去啊?”
苏煌白了他一眼:“你才想到这个?我反正早跟安王世子约好了,到时他可以带我去。”
“那我呢?”
“你自己想办法。”
“喂,你这也是对待搭档的态度?我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达官贵人一个不认识,你居然甩手不管我?”
“谁说你一个都不认识?”苏煌斜斜瞟了他一眼,“你不是跟安福公主挺熟的吗?”
“小煌,你不会这么狠吧?”穆峭笛刚开始惨叫,苏煌已经甩手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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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一日,鱼府门前。
“穆叔叔是我爹的好朋友,峭笛又是第一来京城,我爹让我多照应他,带他四走走,所以不好意思,今天就不能跟你去给厉统领贺喜了。”苏煌微笑着跟按约定前来会合的安王世子安庆解释。
安庆是个有点发胖的二十来岁年轻人,虽然喜欢声色犬马,对世局一概不关心,但性子却很是爽朗,今天为了参加婚礼,穿了一件红袍,鲜鲜亮亮的,象一只刚出锅的螃蟹。听到苏煌这样说,他下巴一扬笑道:“你说的是新上任的巡卫穆将军的公子吧,何必单独带他去别的地方呢?不如就一起去鱼千岁府,那里人多,他也好多交几个朋友。”
苏煌想了想,迟疑地问:“会不会太麻烦?听说鱼千岁异常看重这婚礼,加派了很多人手……”
安庆一摆手:“麻烦什么?穆老将军也是朝廷命官,又不是来路不明的人。鱼千岁加派人手是为了预防南极星的人来跟厉统领捣乱,又不是冲着你们这些官家子弟来的。穆公子在哪儿?去接他吧。”
“哦,”苏煌向后一指,“我请他在那间茶楼等我,世子就不用劳动了,我去叫他一声就是。”
安庆目测了一下距离,觉得坐马车去太近,走过去又太远,便摸摸圆滚滚的肚子,点了点头道:“也好,我在这里等你。”
苏煌快步奔到茶楼前,穆峭笛已经悠然负手等在那里,一看见他,悄声笑道:“多谢啦,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你少得意,我是觉得真让你去向安福公主献身,做搭档的我在大伙儿面前也没什么面子。”苏煌斜了他一眼,“快点走,今天可不是什么清闲的日子。”
回到鱼府门前,苏煌给穆峭笛和安庆简单做了介绍,略寒暄了两句,三人便一起递贺帖进去,慢慢悠悠地晃向喜堂。一路上穆峭笛和安庆言来语去聊着熬鹰狩猎的事儿,不一会儿就好象成了熟朋友,苏煌没怎么插话,只是四游目观察。
来到喜堂阶前,今天的新郎倌正站在那里,距离虽然还有些远,但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那张英俊而冷傲的脸,就算是一身的大红喜服也未能冲淡此人周身上下所萦绕的令人战栗的气息。
苏煌与穆峭笛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同时将紧绷的神经绷得更紧了一些。
对于南极星战士而言,当朝的奸贼鱼庆恩是可恨的,一提起来就忍不住想唾骂,但紫衣骑统领厉炜却是可怕的,是一个功力不可测,又冷又硬几乎没有弱点的人。南极星几针对鱼庆恩的刺杀行动,都由于他的存在而惨遭失败,以至于江北宾先生不得不下令南极星成员停止与他的任何正面对抗以避免不必要的损失。据说他是鱼庆恩从小就宠爱备至的养子,为人极度骄傲,不是攸关生死的重要事件,连鱼庆恩本人都难请得动他出手。
“新郎官好象不怎么高兴啊?”苏煌控制住有些加速的心跳,若无其事地笑道。
安庆呵呵一乐:“他就是那张脸,好象这世上真没什么能打动他的。不过听说新娘子是鱼千岁亲自为他千挑万选的美人儿,是吏部秦大人的掌上明珠,才貌双全,温柔贤淑,想来厉统领也没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说着话,三人已经走到阶前,一起拱手向厉炜道喜,主人冷淡有礼地接待了,请到后堂喝茶,也并没有因为安庆的身份而显得热情一些。
进了后堂,几个世家子弟迎了过来举着酒壶嚷道:“怎么这个时候才到?不行!全都要罚酒,喝!”
一群人喧喧闹闹,杯来盏去乐做一团,苏煌原本与他们相熟,穆峭笛也是个长袖善舞的人,没多久就称兄道弟亲热异常,围着一桌酒席那个乐呵劲儿,倒比新郎本人高兴百倍。
宾客渐渐盈门后,鱼庆恩从后院出来,陪着几个最重量级的客人在小厅叙话,新郎踪影不见,本以为他去迎接新娘的轿了,谁知半个多时辰后,他竟又出现在小厅,淡淡地跟养父说话。
“吉时快到了吧,厉统领还不出门去迎亲?”一个喝的脸红扑扑的四品官摇头晃脑地问。
“你真是没见识,厉……厉统领什么性情的人?不就是迎个新…娘子嘛,他才……才不肯亲自去呢,多……多半是派个手下代……劳……”旁边立即有人醉熏熏地接口。
“新娘子不生气?”苏煌插口问道。
好几个人哈哈笑了起来,其中一个道:“生什么气?要是厉统领肯娶我,就是不派人接,我自己也来……”
苏煌也跟着笑了笑,穆峭笛佯装酒力不胜靠在他身上声如蚊蚋般道:“厉炜不出门,先不要轻举妄动。”
将近正午时,门外炮声突然大作,客人们纷纷起身,鱼庆恩也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喜堂正厅落坐,厉炜站在他前面,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
大红轿进了门,果然是由一个年轻人代为迎进来的,他看起来比新郎要紧张很多,脸上一直浮着一层红晕,将喜帕的一头交给厉炜时,根本不敢抬头,一双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鲜亮的红绸。
新娘在喜娘的搀扶下缓步走上台阶,苏煌与穆峭笛对视一眼,悄悄地退到蜂拥上前观礼的人群后。就算厉炜再骄傲,再没把这桩婚事放在眼里,拜堂总要自己拜的,所以他此刻必然无暇他顾,算是今天最佳的探察时机。
苏煌扶着装醉的穆峭笛,两人步履不稳地沿墙走到二门,撒目一看无人注意,一闪身就进了月亮门,隐在荫下潜行到内宅,互相以手势示意,分别朝两个方向开始探看。
由于鱼庆恩权倾朝野,他的府邸规制自然也大大超过了臣子应有的规格,庭院重重不下宫,苏煌以极快的速度察看了近四十间屋子,也没发现有胡人居住的痕迹,直到看见一个大大的练武场,方才意识到自己运气太差,竟然闯到了鱼府中属于厉炜居住的那部分宅院,忙辨别一下方向,寻路返回,心中暗暗希望穆峭笛比自己更加有收获。
刚穿过一竹影幽篁的院落,突然听到前方有人在走动,忙刹住步子,闪身贴在假山上,透过山石的缝隙看过去,微微吃了一惊。
来者竟是刚刚才代新郎迎完亲的那个男子,他已经换下了大红喜服,身着一袭紫衣骑的官服,乌黑的官帽压着额线,褪去红晕的脸庞白皙清秀,显得出奇的年轻,竟然还微微透着一些稚气。此刻他正微弯着腰,沿着石子儿路慢慢地找着什么东西,有时还蹲下身扒开草丛来看,一面找一面小声嘀咕着:“好象就是这儿啊,怎么找不着了……”
苏煌知道自己此时躲避已然不及,无法可施之下,只好扶着假山,做头晕呕吐之状。
那年轻人顺着路转过假山,一眼看见苏煌,不禁吓了一跳。但可能因为在他的心理上这个地方是绝对安全的,所以第一反应不是拔剑,而是脱口问道:“你是谁?”
苏煌摆摆手,没有答话,仍是扶着假山抚住胸口干呕着,满脸难受的表情,希望自己身上的酒气越浓越好。
“你是来贺喜的客人?”那年轻人上前来帮他拍着背,“被灌得受不了逃席了吧?你走错地方啦,这里是内宅。”
苏煌暗暗松了口气,庆幸这是个聪明人,会自己推理下结论,要是不幸遇上愣头愣脑只知道盘问的还真是麻烦了。
“你很难受吗?我扶你回去。厉统领脾气有些大,不喜欢别人到这里来,要是被他发现就不好了。还能走吗?”那年轻人看来不仅聪明而且性情很温和,搀着苏煌的手臂,用力将他扶到路上来。
“谢……谢谢……”苏煌吐着酒气,将身体软软地靠着这个好心人,不过却很配合对方的步子,他可不想在这里多耽搁时间。
年轻人没有起任何疑心,扶着他摇摇摆摆地走着,途中虽遇到好几个人,却没有一个过来查问,想来此人既然代厉炜前去迎亲,也必是备受信任,故而无人对与他同行者起疑,可见苏煌的运气也不是坏到极点。来到二门外后,年轻人站定了左右看看,问道:“周围有没有你的朋友啊?”
苏煌刚抬起头,就看见穆峭笛满脸忧急表情地冲过来,忙向他眨眼示意自己没事。
“小煌,你才喝了不到一斤呢,怎么就不见了?”看懂他目中的含意,穆峭笛不着痕迹地转换了表情,戏谑道:“说好了一醉方休,你可不许耍赖啊。”
身旁的年轻人有些咋舌,小声自言自语道:“一斤?这些公子哥儿真是的……”但因为根本不算认识,所以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将苏煌的手臂推给穆峭笛后,只是点头为礼,打了个招呼便打算走开。
就在这时,喜堂方向突然传来几声惊呼,有几个人大声叫喊着“有刺客”,十来个宾客奔逃而出,接着便是一片乱糟糟的呼喝之声。
那年轻人身形一凝,腰间长剑立时出鞘,足尖轻点,已经飞纵出去,就苏、穆二人对紫衣骑的了解,单凭这份轻功,这个看起来清水般温和无害的人就已算是其中排得上前十的高手,两人脑中快速将紫衣骑的资料过滤了一遍,也无法确定此人到底是谁。
“不管怎样,今天算是欠了他情,他武功又这么好,希望将来可不要跟他正面杠上。”苏煌感慨了一句,看见四散奔逃的宾客又开始向喜厅涌去,忙一拉穆峭笛,双双奔向前厅。
刺客是两个少年,从衣着打扮上来看,似乎是扮成仆役进来的。两人看来武功都平平,被紫衣骑副统领周峰踢得在地上滚来滚去,口鼻鲜血直流,但兀自在不停地叫骂。
“不用打了,这两个人不是南极星。”鱼庆恩淡淡地道,脸上的表情很是安详。
周峰皱着眉停住了脚,“不是?千岁爷您今儿不是一直在等……”
“我等的是探子,不是刺客。江北既然得了信儿,南极星怎么忍得住不来察看一下究竟?”鱼庆恩抿起薄薄的下唇,唇角微微向上一挑,阴冷的目光向来宾人群中一扫,连站在外围的苏穆二人都似乎感觉到有刀锋尖锐地划过肌肤。
大部分客人神色不安,有些胆小的开始发抖,喜厅的周围悄无声息地出现了成队的官兵,将整个厅堂围得如铁桶一般,剑冷刀寒,逼人眼睫。
穆峭笛紧紧握住了苏煌的手,两人此刻心中都已明白,这不仅是场婚礼,更是个陷阱,鱼庆恩显然早已得知江北截获了胡使入京的消息,因而故意把婚礼现场的警戒放松到连两个武功平庸的刺客都能混进来的地步,诱使南极星的人现身。
“老夫向来以仁义待人,对赏光来向炜儿贺喜的人自然不敢得罪,各位尽管放心。”鱼庆恩用左手的拇指轻轻抚弄着右手中指的翡翠指环,眼也不抬,表情虽然不善,语气却柔和之极,“不瞒各位说,老夫园中有座五凤楼,一向是最适合观景的场所,站在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寒舍的每个角落。由于老夫预测今日可能有不速之客,所以一大早就派了人站在五凤楼顶,瞧瞧有没有什么人对婚礼没兴趣,反而想要溜进老夫的内宅。”说到这里,他轻轻扯了扯嘴角,微微扬声叫道:“无旰?”
随着鱼庆恩的呼唤,一个青衣小吏打扮、躬腰弯背的人立即从厅外跑了进来,躬身道:“无旰听千岁爷的吩咐。”
“你且说说今儿这么多贵客,你在五凤楼上都看见有谁晃到内园子里逛去了?”
“是。”无旰直起身子,嵌在蜡黄面皮上的一双眸子精光闪闪,在宾客丛中扫了一圈,先指着一个中年人道,“这位大人最先从东角门进去。”
中年人额角冷汗涔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抖成一团道:“卑职……卑……职………”卑了半天,也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当时这位大人步履不稳,只走了二三十尺远就发现不对折返了回去,许是酒醉迷途。”无旰刚淡淡地补上一句,那中年人眼白一翻,已然吓晕了过去。
鱼庆恩在唇边撇出一丝笑,“韩大人胆子总这么小,快扶他去歇一歇。无旰接着说。”
无旰躬了躬身,再抬起手臂,“接着就是这位大人,由周副统领陪同从西角门进入。”
鱼庆恩点点头,“这个老夫知道。”
“然后礼乐响起,无旰看到这位公子,”枯瘦的指尖指向苏煌,微顿之后又转向他的旁边,“还有这位公子,一起从东角门进入,在风起轩分手,一个在东院转了一圈后出来,另一个一直走到厉统领的宅院后才开始折返,中途……”
鱼庆恩放下茶碗,轻轻摇了摇左手的食指。无旰立即闭上嘴,静静地退后数步,同时周峰走上前来,弯着腰附耳低声道:“这个是南衙将军苏沛第五子,那个是新任巡卫将军穆东风之子。”
“哦……”鱼庆恩挑了挑眉,“苏五公子约摸见过,难怪有些面熟。两位赏脸光临老夫内宅,可有什么指教啊?”
(5)
苏煌面色雪白,紧紧靠在穆峭笛身上,一副吓得站也站不稳的样子。而被他靠着的那个人看起来也好不到那里去,手指一直痉挛般地抓着衣襟,听到鱼庆恩发问,结结巴巴地道:“是……是这样……我们不是要偷偷进去干什么……不……我们的确是……偷偷进去了……可是我们不是……想要偷…偷偷进去……我们真的只是……偷偷进去……”
他这样搅来绕去说不清楚,倒把安王世子安庆急了个脸红耳赤,跺跺脚站出来道:“鱼千岁,我来解释吧,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这几个人一直在喝酒,大家闹得有些忘形,一时起哄就打了个赌,说是如果谁有本事悄悄从千岁内宅拿个南番贡的蛇果出来,大家就凑份子把京城魁娘子包上一年给他,可是大家都畏惧千岁威严,没人敢去,于是闹来闹去,就闹成划拳决定,划输了的最后两人相互壮个胆儿,必须得去,要是不去,就得出钱把魁娘子包上一整年给大伙儿。他们两个只是比较倒霉而已,决没有冒犯千岁的意思,我们这几个人都可以做证,还请千岁您高抬贵手,原谅这吧。”
站在周围的那几个一起喝酒的世家子弟也知道惹了祸,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鱼庆恩听了安庆的解释,不置可否地默然了片刻,手指轻轻地敲敲着桌面,视线缓缓地再落在两个吓得面如土色的公子哥儿身上。
苏煌与穆峭笛一面努力做出很恐惧的样子,一面暗暗的提起内息,做好万不得已翻脸动武的准备。站在厉炜身边那个紫衣骑年轻人听了安庆的说法,好象有些迷惑,一会儿看看苏煌,一会儿扭过脸看看鱼庆恩,伸手抓了抓头。
“原来只是你们这群孩子的玩笑啊。”鱼庆恩终于收回视线,柔和地笑了笑,“也真是太顽皮了。两位小公子,可曾找到蛇果啊?”
“没……我绕了一圈儿,心里到底害怕,就赶紧出来了……”穆峭笛低着头道。
“我……我也没有……园子太大,不知走到哪儿了,后来酒的后劲儿又上来了,只……只在路上拣着这个东西……”苏煌嚅嚅地道,缩着身子怯怯地从怀里摸出一块乌木腰牌来。
周围的紫衣骑们都忍不住发出哧哧的忍笑声,就连一直面无表情好象所有事都与他无关的厉炜,今天也第一轻轻皱了皱眉。
“南槿!”紫衣骑副统领周峰象是咬着牙道,“你自己说这是你这个月第几丢腰牌了?!”
扶苏煌出园的那个年轻的紫衣骑满面通红地走出来,飞快地拿回他的乌木腰牌往腰里一塞,急急忙忙想躲起来,谁知塞得太马虎,没走两步腰牌就又掉了下来,在地上砸得咣啷一响,顿时引起一阵大笑,连周峰都是一脸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
南槿又急又羞,脸上早已红到了耳根,慌慌张张拣起地上的腰牌站回原,根本不敢抬头看自己的统领一眼,只是喃喃地说:“对……对不起……”
厉炜是在场唯一一个没有笑的人,也未曾理会南槿的道歉,他的目光阴冷地从苏穆二人脸上划过,虽然寒意刺骨,却并没有说一个字。
不过其他的人早已经把这两个年轻鲁莽的嫌疑人忘了,就连鱼庆恩也只是抿了口茶,示意无旰继续他的指认。
无旰瘦小的身影迈步上前时,大厅的气氛顿时又凝重紧张了起来。只有苏煌与穆峭笛悄悄吐了一口气,慢慢放开紧握在一起的手,掌心都是冷汗。
“礼乐刚刚结束时,这位大人站在东角门朝里看了看,但没有进去,接着便是那位公子,大概是佩饰上的珠子滚落了,他一路追进东角门几步远,拣了东西就出去了。最后是这位大人,他从西角门进,一路东张西望,直到抓刺客之声响起才出来。”无旰不紧不慢地说完后,安静地退回角落,在场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他最后指出来的那个人身上。
“金大人?”鱼庆恩淡淡地问,“您做何解释?”
“下官冤枉!”那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冤枉?”周峰冷笑道,“金沧,你的意思是说自己根本没进去过吗?”
“不,下官确实进过内园,但下官不是擅入,是千岁爷召唤下官进去的啊!”金沧连连叩首,眼睛都急红了,“下官一向对千岁爷您忠心耿耿,办了不少的差使,决无半点叛逆之心,千岁爷您明鉴!”
“哦?是我叫你进去的?我亲自叫你去的吗?”
“千岁爷是派一位紫衣骑的大人传的话。”
“今天在园子里走动的紫衣骑都在这儿,你指一指是谁?”
金沧满脸是汗地抬起头,在周围仔细的找了又找,看表情似乎是没有找到,急得面皮血红,脖子上青筋暴出,最后把目光投向那个好脾气又迷糊的南槿身上,犹豫了片刻。
“他大概想随便攀扯一个人垫背,先暂时保住小命,”苏煌在穆峭笛耳边私语道,“那个南槿,看起来的确是最好对付的一个。”
“是……是他……”金沧迟疑了一阵子后,果然将微颤的手指向了南槿。
“我没有,”南槿大吃一惊,十分委屈地辩解,“我今天根本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就是他!”金沧大概是已经被逼上了绝路,语气突然之间变得暴烈,“他来传话的时候改过妆,故意不让我看出他的真面目,但千岁爷您知道,我这双眼睛认人是最准的,一定是他没错,是他叫我礼乐过后去内宅的,他说千岁爷有秘事相商!”
“不是我!”南槿着急地连连跺脚,却又因为口拙说不出别的辩驳之语,只会翻来覆去地否认,“真的不是我啦,我为什么要骗他啊?”
周峰侧转身子,用冰冷的例行公事的口气问道:“金沧,他是什么时候跟你传的话?”
“大概是拜堂前约一盏茶的功夫。”
“南槿,那个时候你在哪儿?”
“在……在后院换衣服……”
“跟谁在一起?”
“没人……”
周峰没有再问,转头看看鱼庆恩。
“炜儿,他是你手下的人,你怎么看?”鱼庆恩慢声细语地问。
厉炜缓缓转动了一下冷如寒冰的眼珠,简洁地道,“不是南槿。”
鱼庆恩仰天笑了两声,扶着身边侍从的手站了起来,在金沧面前立定,阴阴地道:“果然不愧是一个南极星,埋藏得真啊,要不是今天这件事显露出你的真面目,老夫倒还真挺信任你的。可惜的是,你虽然仓促之间想出了一个借口,却找错了替罪羊。”他轻轻向周峰做了一个手势,“老夫也累了,把他带去刑讯府,看他开不开口。”
“是。”周峰一挥手,两个手下走上前,将还要开口喊冤的金沧一下卸掉了下巴,倒拖了出去。一众宾客骇然禁声,整个大厅一时间鸦雀无声。
“老夫先失陪了,各位还请继续尽兴。”鱼庆恩好象根本没意识到这种凝肃的气氛一样,含笑向四周拱了拱手,又轻轻拍拍厉炜的肩膀,低声对他道:“今天大喜的日子,你也别生金沧的气了,他是逼急了才敢乱找紫衣骑的麻烦,谁让南槿那孩子一副看起来就很好欺负的样子呢?”说着又笑了两声,带着几个贴身的护卫向内院去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客人们哪里还有继续尽兴的心思,鱼庆恩一走,立即一个个强颜欢笑来到厉炜面前说了两句吉祥话,纷纷告辞,主人也根本没有想要留客的意思,霎那间如云宾客走了个干干净净,苏煌与穆峭笛自然也乘乱溜了出来。
两人一路上思绪有些烦乱,埋头想着心事,半句话也没有交谈,直到回到了苏府的小院,穆峭笛才长吐一口气道:“今天好险,如果不是我们事先多了一个心眼,先引着安庆世子他们打那样一个赌,多半已经栽进陷阱里去了。”
苏煌蹙着眉头,跌坐进靠椅上,将头向后一仰,闷闷地道:“那个金沧,绝不可能是一个南极星啊。”
“这还用说。你也不想想,他手上沾了我们多少同伴的血?”
“既然他不是南极星,说明他的辩解很可能不是胡编的,真有一个人扮成紫衣骑骗他进内宅,以此来陷害他。”
穆峭笛点点头,“没错。你觉不觉得今天在鱼府,并不是只有我们两个南极星?我想在和我们一起喝酒的那一群人中,至少有一个非常象是我们的同伴。”
苏煌微微一笑,“我知道你说的是谁,我们一提赌注,他立即帮腔。不过我曾经试探着跟他说了一句暗语,他却没有理我。”
“也许他有特殊任务在身。我们还是尽量不要干扰他才是。”
话说到这里,两个人突然想起自己身为战士却未经批准做了谍星的事,有违南极星的行动准则,不禁对视一眼,表情都有些沮丧。
“要是宾先生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苏煌喃喃地道,“齐大哥这也绝对会把我们骂个狗血淋头的。”
“没关系,”穆峭笛安慰道,“不就是挨骂嘛,又不是第一了。”
“你当我跟你一样,脸皮厚得象千层饼似的?”
“要不要我把脸皮借一层给你啊?”穆峭笛突然扑到他身上去压着,脸贴脸蹭了蹭。
苏煌气恼之下,正要反击,突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传来,两人立即分开,装模作样地拿起手头最近的书来看。
来者是个小丫头,叫他们去吃饭的。苏煌蔫蔫地应了一声,跟穆峭笛一起来到饭厅。全家人已经聚齐,正在小声谈论着鱼府婚礼上发生的桩桩件件,并且进行着千奇百怪的猜测。满腹心事的南极星搭档没有心情插嘴,安静地吃着饭,直到穆东风点名问话。
“啊,什么?”苏煌呆呆地抬头。
“你穆叔叔是问,你们两个怎么会跑到那个老鱼贼那里去的?”苏沛气呼呼地瞪着小儿子。
“喔,是安王世子邀我去的,我也没什么事,就答应了。您又吩咐我多照应穆……呃……穆哥哥(还是不习惯这个称呼啊),所以我就带他一起去了。”
“我跟你说过多少,不许跟老鱼贼的爪牙交往!”苏沛怒道,“你爹一世忠良的清白名声,总有一天要毁在你的手上!”
“安王世子哪里是什么什么爪牙啊。再说我们只是去看看热闹而已,又没有干什么丢您脸的坏事。”苏煌咬着一个肉丸子顶嘴。
“你还说!”苏沛呼地站了起来,“我叫你学好不学好,自己一堆狐朋狗友倒也罢了,峭笛刚来京城,你什么地方不好带他去,偏带去那个老贼府里!是不是很久没尝过家法的滋味,皮又痒了?小二,你去拿家法来,小三小四,把小五的裤子给我扒下来,我今天要好好教训教训他!”话音未落,苏煌已经极为敏捷地跳了起来,飞奔到屋角的柱子后面躲藏两个哥哥的奉命抓捕。
“苏伯伯,苏伯伯,”穆峭笛虽然也很想看苏煌的裤子被人扒下来的样子,但一看瞧苏二拿来的家法有手腕那么粗,立即舍不得了,赶紧上前解劝,“都是峭笛不好,想从近看看那个老贼是什么模样,才让五弟带我去的。苏伯伯一定要打,就请先打峭笛吧。”
穆东风也一把将苏沛拉回椅子上坐着,道:“孩子们不懂事就教一教嘛,别动不动就打啊杀的,可怜小五生得瘦弱,你那杀威棒似的家法他怎么禁得起?小五,你也别躲在柱子后面了,来跟你爹认个错,继续吃饭吧。”
向老爹认错是苏煌的家常便饭,根本不需要过脑子,张口就来。穆峭笛忍着笑拉他在自己身边坐下,挟了一块蜜汁烧鹅在他碗中。
“老爷明天不是还去训练新兵吗?”苏夫人贤惠地给丈夫盛汤,“就不要跟小五呕气了,多吃点。”
苏沛再瞪了儿子一眼,这才重新端起饭碗,扒了两口,突然想起什么,抬头对好友道:“你不是说想看看新的征兵细则吗?明天一起去兵部吧。”
穆东风叹一口气道:“明儿恐怕不行。巡卫府就是这样,闲的时候真闲,忙的时候事情就挤在一堆儿来。有弟兄来报说,西柿巷来了三个外地人,租了个小院子住,说话有胡族口音……”
“您说什么?”苏煌与穆峭笛齐齐地大声问道,吓了穆东风一跳。
“……呃……您说有三个胡人到京城来了?”穆峭笛忙解释道,“我今儿还在跟苏五弟赌呢,说不会有胡人敢到这里来的,除非是使者。”
“你们这俩孩子,怎么什么事情都拿来赌啊。也没确定那就是胡人,听说他们住下来这几天一直行踪安静,没有惹事,我只是因为身负巡卫之责,不太放心,所以明日抽空过去看看。”
穆峭笛“喔”了一声,与苏煌对视一眼,两人都赶紧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6)
可惜的是,尽管两人快速吃完了饭找借口回房,也仍然没有能够走出府门去调查新得知的这个信息,因为苏煌刚刚换好夜行衣,就在自己房间的窗台上看见了一只雪白可爱的鸽子。
“不会吧?……”他禁不住捂住眼睛呻吟了一声。
“怎么啦?”穆峭笛从隔壁房伸出一个脑袋,一眼瞥见那只鸽子,也是大吃一惊,“不会吧,来的这么快?”
虽然已经猜到白羽的天使携来的会是什么,但两人仍然没那个胆子装没看见,苏煌伸手捉住鸽子,从它爪环上解下一个小竹筒,倒出个纸卷儿来,慢慢展开来看。
“说什么?”穆峭笛紧张地看着搭档的脸色,“骂得很凶吗?”
苏煌摇摇头,跌坐在椅上,“没骂。”
“没骂?没骂你怎么这个脸色?”穆峭笛一伸手,“拿来我看。”
“我们两个被停职两个月,不准参加一切行动,手头所有未了事务全部上报移交。”苏煌脸上阴沉沉的,将纸条丢了过去,“是东南区的文老大亲笔写的。咱们这可真够露脸的。”
“怎么这样!”穆峭笛愤愤不平地抱怨,“这种事儿好多人以前都干过,上头可从来没罚得这么重过!!就是咱们俩,也不是第一干了,以前也就是训斥一下……”
苏煌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还知道咱们不是第一违命行动啊,有一种说法叫做‘再犯从重罚’听说过没有?看你出的什么馊主意要去探查鱼府,现在舒服了?”
“苏五少爷,”穆峭笛严肃地走到他面前蹲下,伸手捧住他的双颊向里一挤,“请允许我提醒您,我的所有馊主意都是事先征求过您的同意的。”
苏煌被噎得一怔,张了几嘴都找不出话来反驳,只好气呼呼地向床里一倒,扯过被子一裹,独自生闷气去了。
穆峭笛见他这样,心里便有些后悔不该认真与他争辩,就是让他拿来出出气,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叹口气上前揉揉他的头,轻声道:“都是我不好,思虑不周,现在事已至此,你也别过于气恼了。”
苏煌也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只不过在搭档面前一向任性惯了,并非是真的在埋怨他,刚刚裹着被子一躺,已经自知不该乱骂人,此刻又听得他软语安慰,脸上顿时一红,坐起来低着头道:“咱们一起做的错事,怎能全怪你一人?我只是担心最近人手原本就不够,我们两个停职,小况他们会很辛苦的。”
“你别担心,”穆峭笛一手搂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前靠着,道,“也许只是吓吓我们,等真的需要人手时还是会叫咱俩的,难不成这种时候真的停职两个月在家里养膘?现在我们要做的事就是乖乖的,装成被老大们吓到的样子,让他们觉得已经达到了儆戒的目的,说不定过几天就开恩减刑了呢。”
“哪里用装啊,”苏煌咕哝着,“我是真的被吓到了。咱们还是老实一点,明天把那三个胡人的事报上去,让谍星们去查吧。”
“对啊对啊,”穆峭笛见他心情恢复了一点,又把手臂收紧一些,“你这阵子连出任务,也真该休息一下,再说咱们两个这一年多被拆开来用,聚少离多,不如乘此机会,多亲热亲热不好吗?”
苏煌怔了怔,突然发现不知何时开始,自己跟搭档居然已是耳鬓厮磨的姿势,抱成一对连体人一样,脸上禁不住一烫,用力推开他道:“你坐远些,两个大男人这样抱在一起象什么样子!”
穆峭笛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悠悠道:“咱们以前经常一起洗澡一起睡觉,同骑过一匹马,同在一个小箱子里挤着等待行动开始,那我受伤发烧,你还一丝不挂地抱着我一整夜为我取暖,都没见你有过什么不自在,怎么没分开多久,就感觉这么疏远了呢?”
被他这样一说,苏煌不禁呆了呆,自己也想不明白这种异样的感觉从何而来,愣了半晌才强辩道:“那……那都是在紧急的情况下,现在……现在可是在我家,要是被人看见了要怎么解释?”
穆峭笛颇富意地一笑,没再多说,随随便便挥了挥手,丢下一句晚安,竟自起身开门离去了。
“喂,你笑那么恶心是什么意思啊?”苏煌在后面追了几步,又觉得追上去好象也问不出个名堂,闷闷地回转来。
白鸽捎来的小纸条还放在桌上,他拈起来又看了一遍,放在灯上烧了,想着未来两个月的停职期,又想想搭档越来越古怪的态度,百般烦恼涌上心头,倒在床上狠狠捶了几下床板,睁眼盯着头顶丝帐的长长流苏,盯了好久也没有睡意,翻身起来凝神细细地听隔壁的动静,没一会儿,就听见隐隐的呼噜声响起,气得更加地睡不着觉。
日一大清早,苏沛晨练已毕,散步到小儿子的院落,刚进院门,就看见穆峭笛一身劲装打扮,神清气爽在练剑法,从他背心透出的些微汗迹就知道,这孩子已经练了不短的时间。再迈步上台阶,推开自家儿子房间的窗户往里一看,苏五少爷象堆软泥一样趴在被窝里,呼呼呼睡得正香,散乱的头发络儿贴在脸边,枕头的丝面儿上还染着一小片口水……
“小煌睡觉的样子好可爱哦……”穆峭笛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笑眯眯地说。
苏沛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看不出哪里写着“可爱”两个字,反而越看越是心头冒火,回身一个旋风踢,将房门砰得踢开,一步跨进去怒喝一声:“小五!”
苏煌猛地被惊醒,条件反射般从床上弹坐起来,无焦距的目光茫然地在房间里扫了一圈儿。穆峭笛抢步上前将棉外套披在他身上,在耳边低声道:“快醒醒,你爹来叫你起床了。”
“小五!你看你象什么样子!太阳都晒屁股了还在睡!快给老子滚起来!”
在父亲的咆哮声中,胡思乱想到夜才睡着的苏五少爷顶着两只熊猫眼不情愿地下了床,扁着嘴穿戴梳洗。
“看看人家穆哥哥,一大早就起来练武强身,哪儿象你,成天就会睡!”苏沛还在扯着嗓子叫,被闻声而至的苏夫人连劝带拉拖了出去。苏煌在后面扮了一个鬼脸,坐下来抓着桌上果盘里的冬梨啃了一口。
“刚刚你睡着的时候我出去了一趟,把那三个胡人的事上报,齐大哥叫我今天跟父亲一起去看看。”穆峭笛挤在他身边坐了,将他拿梨的手拉过来,也啃了一口。
苏煌登时大怒:“凭什么你可以去?”
“因为恰好我父亲是巡卫将军啊。你也别生气,只是叫我跟去看看,不准许有任何行动的。”穆峭笛笑着拍拍他的肩,“要是有什么情况,晚间回来我再跟你说,先去吃饭吧。”
苏煌重重吐了一口气,沉着脸儿站起来,刚走到院中,突然脚步一顿,回头盯着穆峭笛的眼睛,快速地问道:“你一大早就独自出去,是想先一个人把骂挨了,好让齐大哥出了气,不再责骂我吗?”
穆峭笛微微一笑,揽住他的腰柔声道:“怎么会?我最喜欢看你挨骂了,不过是见你睡得香,舍不得叫醒你罢了。”
苏煌白了他一眼,但心里却很是明白搭档的好心,觉得胸口一暖,忙把头一扭,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朝饭厅走去。
早餐时穆峭笛说太闷,提出想跟父亲一起出去巡卫,自然立即获得首肯。苏沛听得他们父子二人一起行动,煞是羡慕,回头朝小儿子看了半天,五少爷也没表示出半点想跟他一起出去的意思,反而只是埋头大吃,气得他摇头大叹自己生子不肖。
饭后苏煌独自回房,关在帐中练了一会内功,看看离午时还早,便换上一件时尚的长袍,摆出一副游手好闲的风流样子,晃到街上去了。
外面是冬日里少见的暖阳天气,街面上的人流较平时要多个两三成,苏煌先到古玉斋看了看新到的货色,再在玉春楼的台阶前跟相熟的姑娘调了几句情,最后晃到最常去的松月酒楼,找了个雅座坐下来小酌歇脚。
由于还没到中午,二楼雅间客人并不多,三三两两地散坐各,有几个认识苏煌的,抬手跟他打招呼,寒暄了两句,但因都不算太熟,也没有邀到一饮酒。
苏煌刻意拣了个临窗的位子,从这里望出去,能看见半条街边的廷尉衙门,那儿是紫衣骑日常办公之所,若有什么异常的行动,大略也可以看得出来。
店小二端着个大托盘上来送菜,麻利地摆上桌面,笑道:“苏公子,今儿这道你最喜欢的烧黄鱼,可是新鲜活杀的,请尝尝。”声音突然压低,“你不是停职了吗?出来干嘛?”
苏煌拿着筷子挟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嗯,是不错,味道挺好的……(我出来玩,关你什么事?)”
店小二脸上浮现出忍笑的表情:“谢苏公子夸奖……(不过你们俩这还挺出风头的,齐大哥被气了个半死。)”
“这块银子拿去,奖赏你们尽心侍候的……(死小况,没事快滚!!)”
小况展颜一笑:“谢公子赏!”乐呵呵地下楼去了。
苏煌有些气闷地喝了杯酒,换了个姿势,脚一动,好象踩到个什么硬物,弯腰拣起来一看,是块做工精巧的小铁牌,上有隶书的两个字――南槿。
乍一见到这两个字,苏煌不禁愣了愣,心头浮上好笑的感觉,小声自言自语道:“天哪,这个南槿,丢三拉四的本事这么强,简直就象我家的……”一想到这里,心头突然针扎般的刺痛,忙闭了闭眼睛忍住,将小铁牌放到桌角,又将视线转向窗外。
约摸过了两盏茶的功夫,楼梯口响起脚步声,苏煌回头一看,铁牌的主人正冲上来,俊秀的脸上一副着急的表情。
“南兄是在找这个?”苏煌拿起铁牌,站起身冲来者微微一笑。
南槿定晴一看,长长松了一口气,忙上前接过来,不好意思地道:“多谢苏五公子了。”
“不客气,日前在鱼千岁府,也曾有劳南兄施以援手啊。”
南槿客气地笑了笑:“我也没做什么。不过你们这些贵家公子胆子可真不小,喝了那么多酒,居然还敢闯到千岁的内宅去,好在那天是厉统领的喜日子,千岁爷没发脾气,也算是万幸了。”
苏煌心里微微一动,闪念之间已把手一伸,让道:“如果南兄今日略有空闲的话,可愿赏脸与在下小饮几杯?”
南槿愣了愣,微微红了脸道:“怎么好意思打扰五公子的雅兴?”
“南兄就不要客气了。”苏煌按住他肩头,又招呼伙计添一副杯筷。两人坐定后,苏煌用闲聊的口气道:“南兄这块腰牌,倒和上的那块不太一样?”
“哦,这个是当值时用的,上那块是出入宫廷的身份木牌。”
苏煌执起酒壶为南槿斟了一杯酒,道:“南兄这么年轻就已是紫衣骑的大人了,将来前途一定不可限量啊。”
提到这个话题,南槿却出人意料地没有接话,微微垂下眼睫,看了看杯中琥珀色的液体,仰头一饮而尽。苏煌立即又给他满上一杯,道:“京城里谁不知道,紫衣骑虽然名义上只是鱼千岁下属的侍卫军,但实际的地位却远在皇城禁军、巡卫衙门和缉捕司之上,南兄这身官服,可比一般的四品京官还要威风啊。”
南槿握着酒杯,勉勉强强抬头微笑了一下,又灌了一大口。
苏煌轻轻放下酒壶,有些不悦地道:“不过若是南兄自持身份,不愿与我们这些闲人交往,直说就好了。”
南槿吃了一惊,登时有几分手足无措,慌忙解释道:“不是……不是……其实苏五公子的盛情,我还是很感激的。一般人与紫衣骑交往,都是惧于鱼千岁的威势,或是有求于我们,象苏五公子这样真心实意想与我们交好的人根本没有几个,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侍卫,有什么好自持身份的……”
“南兄也不要妄自菲薄嘛。厉统领连代去迎亲这样的重责都交给你,一定是对你十分信任啊。”苏煌唇角轻扬,拍了拍他的肩头。
南槿颊边略略褪了些许血色,低低道:“也不是……说出来苏五公子不要见笑,我原本是一个小县城的捕快,在协办紫衣骑的一件案子时碰巧帮到了厉统领的一点小忙,他就把我带到京城,加入了紫衣骑。可是我实在是不习惯这里的生活,再加上生性散漫,又喜欢丢三拉四的,周副统领对我很是头疼,来了一年多,什么行动也没参加过,每日里就是做些杂事。厉统领实在是因为太没把那桩婚事放在眼里,所以才随意指派我去迎亲的。”
苏煌呵呵一笑:“不参加行动有什么不好?难道你喜欢跟着他们出去打啊杀的,沾上一手的血腥?”
“能不杀人自然是好,可长此以往,我总有一天会在紫衣骑无立足之地,被副统领赶走的。”南槿说着说着,声调渐低,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7)
这个年轻的紫衣骑原本给人的感觉就是十分的温和柔顺,此时微低着头,容色忧挹,白玉般细腻的双颊没有一丝血色,就象一个不知应该何去何从的孩子,令苏煌一瞬间心生怜惜,仿若忘记了自己留他下来套话的本意,不自禁地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不在紫衣骑,也没什么大不了。你这样的人材,哪里找不到安身立命的场所,到时我也尽可以帮忙的。”
南槿的目光,幽幽然然地飘了起来,喃喃道:“可是我不想走,我想留在他……呃不,是留在紫衣骑……”
苏煌的眼眸轻微的一颤,但他随即用一个笑容掩饰了过去,语调轻快地道:“不是还没出任何事吗?你也不要这么悲观。再喝一杯吧。”
南槿有些赧然地笑了笑,两人推杯换盏互敬了一杯,把话题扯开,闲聊了起来。
苏煌借此机会与南槿交往,本来自然是另有目的,可没想到交谈之后却发现,此人虽然性情迷糊了一些,实际上却是个极聪明有情致的人,加上他出语温良,人又生得清秀可爱,非常容易让人喜欢,聊到投契,彼此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两壶百酿见底时,两人已经开始相互称呼名字,并相约着以后要一起去什么什么地方玩。苏煌听说南槿来了京城一年多,什么风景胜地都没去过,便自告奋勇要带他去游览,尤其推荐城南十里外如梦如幻的翠茵湖。南槿被他引起了兴致,象个孩子一样认真地推算着自己的下一个假期,说无论如何也要去一。
“看样子,你很喜欢水啊?”苏煌口角含笑地问。
“嗯!”南槿重重地点着头,“我的家乡也有很多大大小小漂亮的湖,水又清又亮,所以那里的姑娘个个都象鲜藕雕的一样水灵。”
“这个我信,光看你就知道了嘛。”苏煌玩笑道,“哪天有空,我倒也想去你家乡看看呢?”
南槿愣了一下,慢慢收淡了脸上的笑容,将眼光游移开,低声道:“现在,恐怕不是那么方便去……”
苏煌一怔:“为什么?”
“我家乡,原是澄州境内……”
苏煌立即明白过来,轻轻吸了口冷气。
澄州全境早在十年前中原惨败于胡族时,就被鱼庆恩所掌控的朝廷割让了出去以求偏安,南槿的家乡,自然也早已沦入了胡族的暴虐统治之下。
“你就是那个时候离开的吧?”
“嗯,刚刚战败后,我们全族约三十多人就一起迁离家乡,要是再走得晚几天,胡族封了境,恐怕就出不来了。”
“那……”那你为什么还愿意加入紫衣骑为鱼庆恩效力?这个问题刚刚滚到了苏煌的舌尖上,就被他自己咽了回去。
不问,并非担心南槿尴尬,而是因为话尚未出唇,他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答案就在南槿突然变得异常明亮的眼睛里。
顺着那两道充满了热度的目光,苏煌看见南极星最难对付的敌人、冷漠的紫衣骑统领,正踩着不紧不慢却充满了迫力的步子,从廷尉衙门走出来。
厉炜不是那种特别魁伟的豪壮形男人,他的身形是高挑的,柔韧的,所有力量都蕴藏于薄薄的皮肤之下,丝毫没有无益的外泄,就如同一口沉默的剑鞘,尽管别无华饰,却令人从骨子里知道鞘内是怎样凌厉的剑锋。
穆峭笛曾说过:“是女人,都会选择象厉炜这样的男人吧。”虽然苏煌立时冷冷的反驳了这句话,但他心里非常清楚,即使是站在与紫衣骑立场绝对相反的南极星的角度来看,也没有人能够否定厉炜是个极有魅力的男人,而且这种魅力的杀伤范围,当然不仅限于穆峭笛所说的女人而已。
苏煌看着目光恍惚的南槿,无声地叹息。
能够让一个因为鱼庆恩而背井离乡、四飘泊的人死心塌地加入紫衣骑,厉炜的魅力当然可见一斑,但对南槿而言,这却是一场注定心伤的无望爱情。
可是也许南槿本人,根本没有对这份感情抱有太大的期望。
也许他真的只要,留在他身边就好。
当晚苏煌被仙客居的伙计扶回家的时候,已经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记不清自己与南槿是怎样分的手,只知道前一刻还在举杯痛饮,后一刻就已经睡在家里的床上了。
苏沛自然气得暴跳如雷,一直在骂这个儿子是个醉生梦死没出息的浪荡子,骂到气结还想打,被穆家人勉强劝住。
穆峭笛脸色也不是太好看,阴沉沉的几乎让人看不清五官,只不过大家乱糟糟嚷成一片,没有察觉到。
半夜时分,苏五少爷悠悠醒来,挣扎着爬起半个身子,晃眼好象看见床边有个人影,便又倒了下去,呻吟着道:“峭笛,我要喝水。”
穆峭笛板着脸喂他喝了水,拿冷毛巾粗暴地擦了擦他的脸。
“喂,你在擦脸还是在扒皮啊,轻一点行不行?”
“你还有感觉吗?”
苏煌揉了揉发痛的脑门,仔细看了搭档一眼,“干嘛这个脸色?活象我爹一样……”
“你今天跟谁喝酒?”
“一个朋友。”
“朋友?!”穆峭笛气冲冲站起来,“你疯了,他是个紫衣骑!”
“他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紫衣骑!”
“笑话,紫衣骑还分几种的?别忘了你是一个南极星战士,和紫衣骑成员有超越规则以上的交往和好感都是不被允许的!”
“我没忘记任何规则!我只是想通过他了解一些情况。”
“那你就是忘了自己为什么被停职!一个战士不需要通过与紫衣骑建立虚假的友好关系来获取情报,因为那是谍星的工作!”
“我并不想和他建立虚假的友好关系!”
穆峭笛咬紧了牙,眼睛危险地眯成了一条缝,“你的意思是说你与他之间是‘真正’的友好关系吗?”
“你无聊到要跟我半夜三更吵架?”
“不用扯开话题!你居然忽视他紫衣骑的身份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喝醉!这说明你对这个人有非常的好感,这种好感是我,是南极星的规则所不允许的!今天是最后一,你绝不能再跟南槿有任何形式的私人交往!”
“见鬼的规则!”苏煌突然愤怒地吼道,“你根本不是那种把规则看得很重的人!我是南极星战士,我宣誓为它不惜生命,我服从任务安排并竭尽所能去完成,但我并不是一个没有自己的思想和判断力的人,我相信南槿不是一个坏人,不是一个助纣为虐的败类……”
“可他是一个紫衣骑!”
“他参加紫衣骑不是为了……”苏煌的嘴唇轻微地抖动了一下,“不是为了杀戮……我能理解他的感受,我希望你也能……”
穆峭笛紧紧地闭了闭眼睛,吸了几口气,绵绵地吐了出来,当他重新睁开眼帘时,双眸在某种程度上恢复了冷静。
“小煌,”轻轻握住搭档的手,将他的身体拉了过来,用手指给他火烫的双颊降温,“那个南槿有魔力吗?你今天不过第二见他而已,就已经开始为了他跟我吵架了?”
苏煌抬起头,屋内只有些许淡淡飘浮的月光,虽然是可以感受他体温和呼吸的距离,但却看不清他的脸,只隐隐看到那双眼轮廓的涌动着波光,仿若有温度般地闪烁着,让心头烦躁激动的情绪褪却,代之以柔柔酸酸的感觉,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放软了口气。
“对不起,峭笛,也许我是有些过于激动了。可我并不是想跟你争吵,你要相信我,南槿的手上还没有沾过不可饶恕的血,他的天性很好……”
“那又怎样呢?他身在紫衣骑,总有一天要沾血,我不希望他手上溅的第一滴血就是你的!除了受过训的‘钉子’和有具体任务的‘谍星’以外,宾先生为什么要禁止南极星成员与紫衣骑交往?理由非常清楚,因为这是一场战争,当你在战场上面对数以万计的敌军时,难道他们每一个都穷凶极恶?难道他们不是某个女子的情人或婴儿的父亲?可当战斗开始的时候,他们就只能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敌人,任何形式的怜悯与同情都会祸害自身和战友!”
苏煌见他这样咄咄逼人,忍不住赌气道:“你怕被我连累,就报告上面换搭档好了!”可是话刚出口,他就自知说重了,正想缓和两句,穆峭笛已经怒冲冲站起身,摔门而去。
“喂……”苏煌叫了一声,欲待追上去,面子上又下不来,犹豫了片刻,头又疼了起来,抬手重重敲了几下,侧耳听隔壁的动静,却只有那扇快被摔坏的门还在晃来晃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听的人更是心烦,扯过被子就蒙在了头上。
第二日,揉着略略浮肿的面庞,苏煌还是决定先去向穆峭笛道个歉,谁知推门进去时竟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床铺都是整整齐齐的好象昨夜根本没人睡过。出院门找了一圈儿没看见人影,倒是仆人们头一瞧见五少爷这么早起床,个个都是吓了一跳的表情。
约摸中午时分穆峭笛才回府,苏煌迎上去正想搭个话,不料他头一扭理也不理径直进了饭厅,摆明还在生气的样子。在整个南极星队伍里,苏煌无论如何算不上一个好脾气的人,见他这样,心头也不禁冒了火,当下沉了脸,气呼呼地也走进饭厅,坐到离穆峭笛远远的地方去。
不就是冷战么,谁怕谁?反正以前也不是没有冷战过,哪一不是穆峭笛先放下身段找他和好的?这一还不是一样!
一样……
应该一样啊……
一连三天过去,穆峭笛出人意料地没有表示出任何和解的信号,苏煌的底气渐渐有些不足,悄悄屈指算了算,以前冷战期的最高记录只有五天,难道这又要创下新的记录?
仔细想想,上一是为了什么和好的?好象是一起去执行新的任务……
“拜托,你们正在被停职,什么任务?回家歇着去吧!”厚着脸皮去找小况打听,结果就得了这么难听的一句话回家。
刚进家门,就听见老爹在大厅上呵呵呵地大笑,十分欢喜的样子。
原来苏沛上午上朝的时候,得知江北义军刚刚又打了一个大胜仗,心情自然格外的好,跟家里人描述完鱼庆恩那难看的脸色后,就大呼小叫着要跟穆东风一起痛饮几杯。除了某两人以外,其他人也跟着兴高采烈起来,酒席间一时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苏夫人克尽主妇之责,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和穆夫人两个轻言细语聊着,回头见小儿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饭,不禁关切地问道:“小五,你不舒服?”
“啊?”苏煌抬起头,“啊,没有……”
苏夫人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是不是着了凉?我昨天就看你脸色不好,说要请个大夫瞧瞧,都是你爹拦着!”
“苏家的孩子哪有那么娇贵!”苏沛声音洪亮地道,“他在外面天酒地,前几天还喝得醉醺醺回来,自己都不爱惜自己身子,就你这当娘的操心!”
苏夫人瞪了他一眼,“难道你就没喝醉过?小五小六从小身子就比几个哥哥差,你又不是不知道!”
苏煌拿着筷子的手突然一抖,心尖象是被什么揪住了一样,刺痛难忍。穆峭笛飞快地站起身给苏沛斟酒,想先把话题岔开,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哪有什么小六!”苏沛把手里的杯子向地上一摔,“我说过不许再提那个小畜生!”
苏夫人面色如雪,怔怔地看着丈夫,颤声道:“不管孩子做错什么,好歹都是你的儿子,这般骂法,你当自己是什么?”
“他根本不是我儿子!我苏沛没有这样不忠不孝的儿子!”
苏夫人用手掩住自己的嘴,泪如走珠。穆东风一把将苏沛推坐在椅子上,责备道:“你说这什么话,太伤嫂子的心了!”穆夫人与穆若姿也上前扶着苏夫人轻言解劝,一众小辈只好呆呆地坐着。
穆峭笛悄悄走到全身僵硬的苏煌身边,按着他肩头低声道:“小煌,咱们回房去。”说着搂住他腰,半扶半抱地拖出饭厅。
进了两人分享的小院,苏煌的呼吸略微平顺了一些,他推开穆峭笛搀扶的手,轻轻道:“我想回屋躺一会儿,你别管我。”
“小煌……”
“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苏煌仰着脸儿站了一会儿,等因水雾而模糊的视线勉强恢复正常,这才走进自己的房间,将穆峭笛关在门外。
这里离饭厅很远,听不见任何争吵的声音。环顾四周,找不到一丁点儿可以证明那个人存在的痕迹。不仅是这儿,而是整个苏府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连人的心与记忆,都被要求抹去他的影子,就好象他从来没来过这个世界,与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关系一样。
就算是苏煌,也因为每每想起他时的心痛难忍而努力使自己淡忘。
淡忘他最亲近的双胞弟弟,那曾经象是他身体一部分的少年。
趴在床上,头埋在枕中,最初的两颗泪水后,眼睛就变得干涩,只有胸中翻腾的悲伤感觉,越来越浓,越来越痛。手指摸到柔软的缎子被面,却是冰凉的,就象那天小六被抬回来时的身体,没有一丝儿温度。
虽然事情已过去两年,那种眩晕感依然刻在心底。明明知道作为一个南极星的“钉子”,小六不仅时时刻刻都面临极度的危险,而且到死也不能公开最隐秘的身份,却还是忍不住拒绝相信他真的已经离去,忍不住因为父亲决裂的态度而愤怒。
尽管小六临终苍白的脸上,一直含着安静的微笑。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内的光线已经变暗,苏煌轻轻动了动有些麻木的手指,心里突然一沉。
房间里有人。
虽然没有听到开门开窗的声音,可是房间里已经多了一个人。
瞬间恢复的南极星战士的敏捷,使得苏煌以一种最无防守破绽的动作翻身而起。
“是我。”那个人及时出声。
刚提到胸口的一团气瞬间散出,软软的身体重新倒回床上。
黑暗中有击打火石的声音,紧接着桌上的油灯被点亮,昏黄摇曳的光线泄满整个房间。
“滚回去睡你的觉!”苏煌瓮声瓮气地道。
“我要来确认一下搭档的情绪和状态,这是我的职责。”穆峭笛坐到苏煌身边,搬起他的脸转向灯光,“啊,眼睛是红的……”
苏煌啪得一声打开他的手,“我知道怎么理这种情绪,你少多事!”
“没错,”穆峭笛举起双手,“虽然你现在很悲伤,很想念小六,但我所担心的情绪不是指这个。也许今晚的时机并不恰当,可身为搭档我必须提醒你,南槿是一个紫衣骑,他不是你弟弟。”
苏煌猛地坐了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清澈的眼睛,迷糊的个性,执着的性情,孤立无援的境,我也承认,尽管容貌毫无相似之,但南槿的确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小六,这也是你为什么难以自控地对他产生好感的原因,不是吗?”
“当然不是!”苏煌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否认,但在搭档一瞬也不瞬的目光凝注下,还是慢慢垮下了双肩,“……的确有那么几,我看着他,心里想到小六,但这不是我无法敌视他的主要原因……,…我只是觉得,他明明是个善良的好人,只是因为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才误入歧途,我们为什么不能把他拉回到正道上来?”
“我们不能。”穆峭笛冷冷地道,“我们是战士,要遵守规则,服从命令。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应该去做,可我们没有这个能力去把它们全都做完,因此从顺序上来说,我们首先要做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情。”
“我并没有忽视自己的职责……”
“你与一个位敌方阵营的人交往本身就与你的职责相违背,”穆峭笛抬起苏煌的下巴,让他的眼睛与自己对视,“小煌,我知道南槿值得让人同情,但无论是爱上厉炜还是加入紫衣骑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所以他自己承担后果。至于你,以后不要再跟他有任何接触了,好吗?”
苏煌怔怔地看进他的眼眸:“这是搭档的请求吗?”
穆峭笛唇角勾起一个含义刻的笑容,“不,这是一个爱你的人的请求。”
(8)
接下来的几天,苏煌一直有些心烦意乱,长时间躲在屋里不想见人,尤其不想见自己的搭档,万不得已要跟他面对面说话时,视线也是东游西荡,一副极为不自在的样子。
当然,这种从未有过的情绪百分之百是因为搭档那晚含意颇的最后一句话,以及跟着这句话印过来的淡淡一吻,虽然那个吻最后还是跟往常一样,是直接落在面颊上的,但仍然把苏煌吓得手足僵硬。
“他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爱?哪种爱?什么爱?爱什么?”苏五少爷烦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认真地思考着,“难道他真的对我……应该不会吧……不会……不要想太多啦,他是你的搭档,当然是爱你的,这是战友之情,没有其他意思的!”
然而这样劝说完自己后,转念又一想:“万一他真的有那个意思呢?不理他、装没听见总归是不太妥当的,要怎么办啊?拒绝他吗?……到底是最好的朋友,会伤他的心的……要是不拒绝……那岂不是要跟他……”苏煌头皮一麻,赶紧禁止自己再想下去,抓住额头狠狠摇了几下。
“也许应该再仔细问问他,这么说到底是不是那个意思?”片刻之后,这个念头冒了出来,但随即又被他自己给否决掉,“不行,当然不行,万一他一点儿那个意思都没有,我却这么郑重其事地去核实,一定会被他笑掉大牙,一辈子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哪个男人受得了这个啊!!”
左思右想无法决断,到最后,苏五少爷干脆生起气来。
长久以来,大家明明相的这么开心,彼此相信,彼此依赖,一起浴血奋战,也一起打闹玩笑,分明是好轻松自在的关系,他干嘛要说这么一句不清不楚的话,弄成现在这样尴尴尬尬、别别扭扭的感觉啊?
“小煌,我今天还要跟父亲一起出去,走了啊!”
苏煌呆呆地看着他轻捷灵敏的背影,恨恨地跺了跺脚。
什么嘛,好象觉得尴尬别扭的只有自己耶。
“忘了跟你说,不许去见南槿哦,道理可是跟你说明白了的。”搭档折返过来,又补充着叮嘱了一句。
“偏要去!”苏煌赌着气回嘴,穆峭笛根本当没听见就走了。
“偏要……”又嘀咕了一遍,苏五少爷叹着气低下头。其实心里明白穆峭笛是对的,真的不能再跟南槿交往下去了,虽然这种单方面中止友谊的做法对那个感情丰富的少年是一种伤害,但身为南极星战士,毕竟不能任性而为。
“五少爷,夫人请您去前厅一趟。”一个丫环在院门口高声叫道。
“啊,知道了。”苏煌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调整完毕面部表情,快步走到前厅。
苏夫人坐在一把紫木椅上,手里拿着几张浅黄色的纸,一见小儿子就皱了皱眉头。
“小五,你自己过来看看,怎么又有这种东西?娘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咱们不是豪富之家,挥霍也要有个限度。你每月零用钱不算少,在酒楼吃吃喝喝也够你折腾了,为什么还要欠帐呢?就算朋友多钱不够用,暗中找娘要不就行了,这种帐单送到家里来,万一被你爹看到,岂不又要挨一顿打?”
“帐单?”苏煌吃了一惊,快步上前接过来一看,居然真的是松月酒楼的帐单,不禁愣了一下。停职期明明还没过啊,怎么……
“小五,娘的话你听进去没有啊?”
“啊,”苏煌回过神来,赶紧道,“都是我不好。其实这个月没有超支的,不过有几忘了带钱袋记了帐,一时又没及时去结付,所以才有帐单,我马上就去付清……”
“小五……”苏夫人只来得及叫一声,儿子已经飞奔了出去,看那个迫不及待的劲头,哪里象是去还欠帐,分明比会梦中情人还要急切几分。
以最快速度赶到松月酒楼,直接就上了二楼的雅间,片刻之后,小况肩上搭着条毛巾,提着茶壶便走了过来。
“苏五少爷好久没来了,今儿要吃点儿什么?”擦桌子,斟茶,头凑了过来,嗓音压得低低的,“有大的行动,你们两个立即复职,今晚子时在天字院听取详细的行动安排。”
苏煌微微点头,高声道:“最近有什么时新的菜式,弄几样精致的来。”
小况拉长了声音应诺着,轻捷地跑下楼去。没过多久,几盘小菜流水般地送上来,苏煌略略吃了些,便起身结帐离开,刚走出大门,迎面走来几个并排而行的紫衣骑,最左边的一人正是南槿。
一看见是他,苏煌象是本能反应般地向后一退,隐身在门板后侧。那几个紫衣骑说说笑笑从酒楼前过,零零碎碎飘来几句对话,似乎是其中一个人奉命出京公干,其余的人要为他饯行的意思,语声越来越小,渐至于无,想来是走远了。慢慢转身出来的苏煌遥遥看了看南槿单薄的背影,突然不禁觉得自己这么紧张既没必要又有点儿丢脸。搭档只是说不许去找南槿嘛,又不是说要刻意躲避他,这种街上偶遇上前打个招呼有关系,难道穆峭笛敢啃他一口?
心里嘀咕了一阵后,苏煌还是振作了一下精神,晃着扇子慢悠悠地向自家府邸走去。
进了家门,苏夫人大略问了一下欠帐的事情,便没再管他,而穆峭笛居然一直到黄昏时才跟父亲一起回府。用餐时苏煌用一个小小的动作向穆峭笛表明有事相告,两个人都吃的飞快。晚饭后,他们大略陪伴了父母一阵,便分别找借口回到自己的房间。
刚一进院门,苏煌就压低了声音急匆匆地道:“小况才通知我,今晚子时……”
“这个事情我已经知道了。”穆峭笛笑呵呵说着,身子一斜,顺势将手臂朝苏煌的肩头上搭,“我就知道上头不可能真让咱们停职那么久的。”
苏煌有些不自在地闪了闪身子,躲开搭档挽过来的手,低下头说了声:“那咱们就抓紧时间休息吧。”说完便飞快地跑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严。
穆峭笛搭了个空的手臂在半空中停留了片刻,眉尖向上挑一挑,但什么话也没在多说,一转身也回了房。
离子夜约摸还有半个时辰时,苏煌起身穿好夜行衣靠,检查了兵器,跃身出房。几乎在同一时刻,隔壁的房门也被悄然推开,穆峭笛象朵黑云般飘了出来,站到他身边。
“走吧。”苏煌向搭档一挥手,压低了声音悄悄道。
穆峭笛点了点头,但脚下寸步未挪,突然双手一抬,捧住了他的脸。
苏煌吓了一跳,本能般地朝后急退,可是刚刚躲闪开去,他又立即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反应。
南极星搭档们每出任务时,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带有鼓励和加油性质的动作,穆峭笛和苏煌之间的动作,就是互相捧住对方的脑袋,狠狠地碰一下额头。明明是好几年的老习惯了,他竟然因为这一阵子的心乱如麻,一时没反应过来。
“呃……刚才是……我好象听见……外面有人来……”苏煌结结巴巴地试图解释。
“哦?我没听见啊。”穆峭笛似笑非笑地道。
“仔细听听……又没有了……”苏煌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只希望夜色掩盖之下,对方看不清楚。
“那就好,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穆峭笛好象真没有发觉苏五少爷的异样,第二伸出双手。苏煌吸了吸气,上前一步,两个搭档照惯例碰了碰额头,悄无声息地潜出了苏府。
天字院是南极星在京城活动中一个聚会场所的暗称,实际上它是一户外观上非常普通的小裁缝铺,除了同一个街坊的老住户们,基本上不会有任何人有兴趣注意到它。跟周围大多数民居一样,天字院也很狭小破旧,只有一个小小的天井,杂乱无章地搭着牵牛架,上面或紫或白的喇叭型朵,因为吸饱了露水或雨水而下坠着。斜插着的架背后,零散堆放着住家的杂物,旁边一口青石砌的水井,井栏的边缘长着厚厚的苔藓。
苏煌的手握住了水井上方木制的转轴,向上转了四圈,再下放五圈,重又上转三圈,最后下放到底。片刻之后,井下转来轻轻的叩击声。两个南极星搭档同时向对方点了点头,握住水井木桶的绳索,一跃而下,在距离水面还有四五尺左右时停住,左边的井壁已经向内开了一个洞口,可供一个成年人爬行的大小。从洞口向内前进五十尺,便进入一个可容纳数十人的房间。
松明火把是室内照明的光源,影影绰绰已有近二十人散坐在各。
“瞧瞧,我们能干到被停职的两位大英雄来了啊。”屋子正中一个手上缠着布条的人笑着招呼道。
“齐大哥……”苏煌涨红了脸,不高兴地叫了一声。
“让齐大哥说说有什么关系?”穆峭笛却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笑眯眯道,“谁让咱们两个没学到齐大哥那么好的本事呢。小煌啊,你记不记得那在思州被紫衣骑咬住了尾巴,齐大哥掩护兄弟们脱身,大家都以为他死定了,可人家多能干啊,在庆怡院的红姑娘床上躲了整整一夜,愣没让那个叫周峰的副统领给捉住。不过这么有趣的事情,咱们怎么就忘了讲给舒大小姐听呢,要不等下有机会见到她时……”
“好了好了,”齐奔走过来朝穆峭笛的头上拍了一掌,“你给我收敛一点吧,小煌那么老实的人都快被你带坏了!你要是敢在舒仪面前多嘴,信不信我拔了你舌头?”
穆峭笛哈哈笑了几声,便拉着苏煌一头扎进正在说笑的同伴堆里去了。
在苏、穆二人之后,陆续有人进来,屋子里渐渐拥挤起来。一眼望去,有相识好几年的熟面孔,也有只见过几面的新人。然而每一这种聚会,总有那么几张面容,是再不会出现在大家眼前。
“时间差不多了吧?”苏煌环视四周,“少英和四平呢?”
小况长长吐了口气:“他们不会来了……在甘南道上,两个搭档一起……真是的,少英的小女儿还没满月呢……”
苏煌黯然垂下了头,低声道:“听说四平的母亲,也还病着……”
“而且不止他们两个,加上其他组的,一共死了七个弟兄,三个被活捉,只有九人幸免。”
“谁干的?”
“周峰。幸好厉炜没去,要是这个魔头在,说不定要全军覆没呢。”
穆峭笛抚了抚苏煌轻颤的肩头,紧锁眉头道:“自从紫衣骑成立以来,我们的境况愈发艰难。宾先生就没有什么打算吗?”
“宾先生掌控着江北防线,恐怕一时也顾不过来啊。”
“江北情形不好吗?不是说一连打了三个大胜仗么?”
“军资匮乏,兵力不足,就算宾先生是天纵英才,可伤敌一万,自损三千,没有补给,光打胜仗有什么用?”
苏煌眉尖一竖,正要说话,齐奔拍了拍手,大声道:“人已经到齐了,大家静一静。”
室内嗡嗡的说话声立即平息下去,众人纷纷调整坐姿,面向站在屋子正中的齐奔。
“我先简单地说一下此行动的原由。大家应该都知道,不久前,胡族可汗派了三名使者入京,出使的对象不是当今朝廷,而是鱼庆恩,经过一些时日的调查,我们已经知道了胡使与老鱼贼的交易内容。胡族一方献给老鱼贼两件人间至宝――火凤凰和麒麟珠,另有可汗加印亲签的盟约一份,约定只要得到江南五十州,便不再南下,分立而治。如果老鱼贼接受条件,就必须向胡族秘密开放宝瓶渡口,允许胡军经此渡口过江,从而……”
“南北夹击江北义军!”小况忍不住惊呼一声,“太狠毒了,这样一来,我江北军岂不是绝无存理?”
“江北防线一溃,胡族便可长驱而入,到时怎么肯只取五十州就止步?”穆峭笛愤愤地接着道。
齐奔冷笑了一声,道:“江北义军本就是老鱼贼的眼中钉,若能让这颗眼中钉与胡军死拼,他才不会心疼。割地求和也是他一贯的策略,再说还有两件他梦寐以求的人间至宝可以到手呢!”
“齐大哥,你的意思是说,鱼庆恩已经答应胡使了吗?”苏煌吃惊地抬起眼睛。
齐奔阴沉着脸点点头。“所以这行动的主要目的,就是在胡使出京后进行截杀,毁掉老鱼贼与胡族的盟约。”他用松明捻子在地上画了一张简单的示意图,“胡使一共有三人,四天后出城,预计护送他们的紫衣骑士约有三十人,兵士三百左右,由周峰带队。我们唯一有机会得手的地方,就是这里。”
被用一个小黑圈指出来的地点,是京西的伏牛山隘。
“为什么选这里?”
“出了伏牛山口,便有老贼辖下的柳城军来接应,加上原有护卫,兵力增加到三千以上,之后立即分三路向北,而我们人手不足,根本无法象他们一样分成三组进行袭击,到时只要有一个胡使顺利回国,盟约就算达成了。”
“所以我们必须在他们还没有跟柳城军会合前完成截杀?”
“没错。”齐奔神色凝重的看了看四周的同伴,“这是必杀之战,要不惜一切代价杀掉那三名胡人。参加行动的有雨组、风组、菊组、鹤组,还有我们鹏组。所有身上没有伤的战士全部出动,银星和谍星负责留守。……有没有别的问题?”
室内沉寂了片刻后,一个新加入的战士举了举手:“五个组加起来,人数也只有两百而已,可对方的战力差距太大,为什么不多派一些人呢?”
“不能,只有这么多人了。”齐奔简洁地回答,“还想问什么?”
那个战士看了看四周的前辈们,垂下眼睛摇了摇头,苏煌伸出一只手,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两下,低声道:“伏牛山隘地势狭窄,人数上的悬殊固然不利,但还不是致命的。”
年轻人红了红脸,喃喃道:“我并不是害怕,只是不希望……行动失败……”
苏煌朝他笑了笑,小况在旁边接口道:“不会有人以为你害怕啊,用不着脸红。我跟你说吧,以前有一个北方长大的新人,第一参加行动,也是他第一看见长江,还以为跟自己家乡的死水湾子一样呢,就对上面制定的正面强攻的计划很不理解,问自己的组长,为什么不从旁边绕过去,惹得每个人笑破肚皮,就这样,他也厚着脸皮没有脸红呢。”
“真的?”年轻人嘴向两边一裂,“是谁啊?”
穆峭笛严厉地咳了一声,“喂!你们两个,会议期间不许说悄悄话!”
苏煌忍了笑把脸扭向一边,年轻战士紧张地把嘴一捂,怯生生地瞟了站在正中的齐奔一眼。
鹏组组长瞪了这几个人一眼,清了清嗓子道:“如果大家都没有问题,我现在就讲一下具体的行动计划。”
一张绢制的地图在地上铺开,每一个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
(9)
秘密的集会一直持续到四更后,人们才分批悄然离开。为了避开城防营的巡逻士兵,苏煌和穆峭笛选择了沿北城根儿的路线,准备越过穿城东流的汔河河堤,回到位于西城的苏府。
东面的天空此时已透出了淡淡的幽青,但视野中仍是一片夜色。苏穆二人刚刚矮身掠过河堤,就突然瞥见了一团正在移动的人影。
在最近的一株杨柳旁停下身形后,苏煌示意穆峭笛躲到另一棵树的后面,两人一起定睛看过去。只见约二十来丈远的地方,一个身着黑衣的人肩上扛着一个正在蠕动的大麻袋,从下方低洼的街道上窜出,速度极快地跑上河堤,只朝护栏下看了一眼,便将沉重的大麻袋一举,似乎想要朝河水里扔。
从那个大麻袋拼命挣动的情形来看,里面有极大的可能是一个活人,所以两个搭档只快速地对视了一眼,便将头上的面罩朝下一拉,立即飞身跃出。
乘着夜色朝河里扔活人的黑衣人武功并不弱,但可惜他遇到的是在南极星里也很有名气的一对搭档,三招五式之后,便被击晕在地。
穆峭笛腾过手将大麻袋拖过来,打开一看,里面竟装着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身上穿着件书生儒衫,前襟上血迹斑斑,一张脸更是被打得不成人形,,嘴里还牢牢塞着一团烂布。
旁边的苏煌也一把扯开了晕绝于地的黑衣人的面布,就着微光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道:“这个人我认得,是一个认钱不认人的杀手,据说他上一单生意里居然连婴儿都杀,官府也缉捕了很久呢。”
“那正好,反正他也没看到我们的脸,点了穴就丢在这里吧,天一亮自然会有人送他去衙门领赏的。”
“这个书生怎么办?”
“时间不早了,只能先带回小况那儿,问问根源情由,再商量解决之法比较好。”
苏煌同意地点了头,伸手想把塞在书生口中的布团取出,却被穆峭笛轻轻按住了手臂:“先不忙,他受惊过度,万一大声呼叫起来,会惊动旁人的,等到酒楼再取吧。”说着双臂微一使力,将书生扛上肩头,两人从河堤上掠下,经小巷先到了松月酒楼,以联络时专用的节奏敲了几下门板。
只提前一步到达酒楼的小况一开门,见是刚刚才分手的他们两个,不由吃了一惊,赶紧左右看看,伸手将二人拉了进来,房门刚一合上,就急急地问:“出什么事了?”
苏煌简单地解释了一下途中发生的事件,而与此同时,穆峭笛也取出了那书生口中的烂布,并且小心翼翼地做好了阻止他惊叫的准备。
可让三人都没料想到的是,那书生只轻轻吐出一口气,便低下了头,双唇紧抿,片言不发,神情宁静中又透着难以言述的悲怆。
“你叫什么名字?知道是谁雇杀手杀你吗?为什么要杀你?”小况双手抱在胸前,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书生却是凄然一笑,低头不语。
苏、穆二人因为急着赶回家里,又一直戴着面罩,没被人看见容貌,所以便理所当然地将这个麻烦留给了小况,悄悄溜出门外。
这一路上还算顺利,除了一个更夫外,没再遇到什么麻烦。到达苏府后门时,天色已经蒙蒙发亮,为躲开一向早起的父亲们,两人从柴房后门潜入,飞快地窜进自己的那个小院。
“真的好累,我要去补一会儿眠,再会。”匆匆丢下一句,苏煌便向房间里跑,可没跑两步,就被搭档捉住胳膊拉了回去。
“小煌,”穆峭笛双手握住他肩头,地凝望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你困,但因为这一阵子你一直躲我,我有一些紧要的话,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跟你说。不过……既然四天后有那么重要的行动,我不能再等了,非得现在跟你说清楚不可。”
苏煌觉得脑袋一炸,紧张得连脖子都有些僵硬,嘴角费力地向两边拉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舌头打着结,磕磕碰碰地问道:“什……什么话……?”
穆峭笛淡淡地笑了笑,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微凉的手指掠过搭档有些发青的面颊,轻声道:“我并不是很想说,但我真的是不得不说……小煌,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的那柄流魂短剑还给我?我行动时要用的耶!!”
……
在愣愣地看了穆峭笛好半天之后,苏煌紧绷的双肩突然一松,“哈哈哈”地笑了两声,拍着搭档的侧臂道:“流魂短剑是不是?没问题……我马上去找找……”转身走进屋里。少顷,窗户砰然大开,一道银光疾射而出,穆峭笛吓了一跳,赶紧向后一仰,银光贴着他头皮飞过,啪的一声钉在他身后的一棵树上,上下颤动个不停。
擦擦额上的冷汗,穆峭笛拔下树干上的银剑,悄没声息地溜进自己的房间。
逗过头了,好象有点生气呢……这时候别惹他……
胡乱补了几个时辰的眠后,苏煌到底有些放心不下丢在小况那里的那个书生,翻身起床,梳洗了一下走出房间,悄悄趴在穆峭笛窗前看了看,见他睡得正沉,便没有出声,自己一个人经旁侧的角门走了出去。
从高过院墙的樟树阴凉下刚刚走到阳光晃眼的正街门口,一个小乞丐就冲到他面前,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可怜巴巴地哀求道:“公子爷行行好,快饿死了,赏口饭吃吧。”
苏煌露出厌恶的表情捂住鼻子,很不耐烦地摸出两个铜板丢进那只小手里,快步走进最近的一家茶坊,随口要了杯清茶,一面慢慢啜饮着,一面用很小的动作打开方才从小乞丐手指缝里拿到的小纸卷。
纸卷上写着一行蝇头小字,正是小况的笔迹:“书生身份依旧未查明,彼人已强行离去,为防意外,令人跟踪。其人现正在吏部侍郎秦府外静站,不知意欲何为,如有空闲,可往查之。”
匆匆看过一遍后,苏煌将纸条揉成小团捏在掌心,将碗中的清茶一饮而尽,站起身形。
唉,麻烦,在有隐秘身份的情况下救人还真是麻烦,可是又不能真的见死不救啊。
装出一副闲逛的样子,苏煌悠悠荡荡地来到南城一条专卖瓷器的街道上,吏部侍郎秦尚的府邸就在这条街的尽头。远远只瞥了一眼,就看见一个素袍男子正站在秦府门外约二三十尺的一棵槐树下,正是今天凌晨刚刚在鬼门关打了一个转儿的那名书生。
由于救人时戴着面罩,说话的时候也有意改变了一点嗓音,所以苏煌并不担心书生会认出自己,打算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上前搭话,可是正当他刚刚走进大槐树伸展的树冠投影下,竟意外地看见南槿从秦府里迈步而出,不由地一愣。
南槿走下台阶,一抬头,正好看见苏煌,脸上立即绽开清爽的笑容,一面举起手招呼,一面快步迎了过来。
“我来帮家母挑两件瓷器,没想到会碰到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苏煌也不由自主地跟着露出笑容。
“啊,周副统领命我护送厉夫人归宁回府。”
“厉夫人?”苏煌只愣了一下便恍然大悟。厉炜的新婚夫人正是秦侍郎的千金,他居然会把这个给忘了。
就在这时,两人突然听到身旁有牙齿格格打颤的声音,一齐扭头一看,只见那个书生呆立在几步远的地方,面色铁青,嘴唇剧烈抖动着,双手如同痉挛般抓挠着自己的脸,抓出道道血痕,加上他原本被殴的青肿淤伤,整个面部愈见可怖。
“这位兄台,你没事吧?”南槿好心地问了一句。
苏煌则是心头一动,试探着问道:“怎么,你认识厉夫人吗?”
书生双目赤红,气息极是紊乱,口中模糊不清地喃喃自语道:“厉夫人……你居然成了厉夫人……慧仪……慧仪……你怎么可以如此对我……”
苏、南二人交换了一下视线,南槿向他走近了一步,轻声道:“你怎么知道厉夫人的闺名?”
书生重重地喘息了几下,突然一抬头,怒道:“她不是厉夫人,她是我妻子,她明明是我妻子……”
南槿眉头一皱,立时沉下了脸,斥道:“大胆!厉夫人是秦府千金,是秦大人亲签婚书,厉统领三媒六聘迎娶的夫人,你怎么敢胡言乱语,辱她清誉?”
“我没有胡言乱语,她与我自幼定亲,又早有了夫妻之实,当然已经算是我的妻子了!”书生青肿的脸上浮现出极度痛苦的表情,牢牢地盯着秦府的朱红大门,牙一咬,便向门口冲去,一面冲一面喃喃道:“不行……我还是要见她……我要再问一……再问一为什么……”
苏煌与南槿同时出手,一边一个抓住了书生的胳膊,将他硬拖了回来,拉到转角无人之。
“你想找死啊?”苏煌按住他挣动的身子,压低了声音道,“且不说她如今是统领夫人,单就秦府的势力,你拼得过谁?”
“我管不了这么多!”书生的眼中涌出眼泪,“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父母亲人,没有财产,更没有功名,我不能再没有她了!她明明说过我们要一世恩爱的,为什么只分别了短短一年,就变得如此冷酷无情?”
此时苏煌已大略明白这是个怎样的故事,轻声叹息了一下,劝道:“算了,天涯何无芳草,她既无情,你又何必留恋?我看你现在境遇不佳,恐怕是讨不回这个公道了,不如早些振作精神,想一想自己今后的日子吧。”
书生仍是咬着牙拼命摇头,颤声道:“我不甘心……我只想问问她为什么变心,可是她居然……就连她父亲,也知道顾念两家的情份,只是让我早些离开而已,为什么偏偏是她……是曾经对我海誓山盟的她……一心要取我的性命……”
苏煌想起那个以杀人无原则而著称的杀手,心中微微一凛,但由于不能让书生知道他就是当时出面相救的人之一,只好闭口不言。
“你说厉夫人要取你的性命?”南槿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啊?”
苏煌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还用问吗?她如今荣华富贵的,当然害怕厉统领知道她以前的情事,留着这个人总有后患,还不如杀了放心。”
“可是……可是……”南槿结结巴巴地道,“厉夫人看起来温柔美丽,不象这么心狠的人啊?”
那书生面无血色,下唇已经咬出一道的伤痕,两人一个没注意,他就又发疯似的向秦府大门前冲去。
“你这人怎么这样固执呢?”再将书生拉回的苏煌皱着眉头,将他向墙上一推,责骂道,“你这样进得了大门才怪!再说听你刚才讲的,你好象已经见过她了?”
书生靠在墙上,拼命喘着气,半天说不出话来。大约沉默了半盅茶的功夫,他终于克制住自己一时冲动迸发出来的激情,低声道:“我的确已经见过她了,可她说不认识我,叫人朝死里打我,还说两天之内不离开京城,就要我的命……我实在是不能接受……这样残忍的话会是她说的……我总觉得那是一场噩梦……那不是真的……”
“两天的期限到了吗?”苏煌问道。
书生慢慢点了点头。
“那有人来要你的命吗?”苏煌明知故问。
书生的脸霎时间变得煞白。南槿倒吸了一口冷气,喃喃道:“不会吧?真有人要杀你?”
“既然真有人要杀你,我看还是逃命要紧。你这个样子怎么斗得过她?”苏煌劝道,“退一步海阔天空,感情的事情不能勉强,你还是离开京城的好。”
大概由于刚刚的情绪发泄,书生的神情恢复了平静,缓缓道:“谢谢二位的好心。我如今孑然一身,已是生无可恋,死无可惧,真的不想再活下去了。”
苏煌眉头一皱,怒道:“亏你还是一个男人,这人间天地,哪一不能容人?你死都不怕,居然怕活着吗?再说这种话,可也难怪她看不起你了。”
书生嘴唇抖动了几下,颤声道:“可是……她既已起了杀心,就算我离开京城又能怎样呢?”
“你不用担心,”南槿认真地道,“我想厉夫人只是担心厉统领知道这件事而已,只要你离开这里应该就没事了。就算她真的心狠手辣,说到底也只是个官家贵女,并非江湖中人,恐怕没有能力千里追杀你的。”
苏煌也跟着道:“我们两个虽然跟你素昧平生,但说得都是中肯的建议。留得青山在才是最重要的,何必罔顾自己的性命呢?你缺盘缠吗?我倒可以相助一二。”
被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来说去,那书生最终也没了主意,抱着头慢慢蹲在了地上。苏煌伸手用力去拉他,斥道:“是男人就不要优柔寡断的,趁着天色还早,要离开京城就早点走。来,我送你出城。”
“还是我送他吧。”南槿上前握住苏煌的手臂,低声道,“不管怎么样,这也是跟厉夫人有关的事啊。”
苏煌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了一下,道:“南槿,听你的口气,好象是要替那位厉夫人隐瞒这件事了?”
南槿低低叹息了一声,“虽然厉统领对夫人没什么感情,可一旦知道这件事,总归还是会不高兴的,何必要增添他的烦恼呢?“
苏煌一皱眉,突然觉得有些没来由的气闷,微微带着恼意道:“他自己有眼无珠娶了这样的老婆,你犯得着替他想那么多吗?”
“也不能怪他啊,这门亲事是鱼千岁给他定的……”
“那也是他自己没把自己的婚姻当成一回事吧?”苏煌冷笑了一声,“你这样事事为他着想,他可有把你放在心上?”
这句话一出口,两人都突然脸色一白。南槿是没有料到自己内心的隐秘居然已被新朋友察觉到,而苏煌则是后悔自己不该把话说得这样。
沉默了片刻之后,还是南槿先打破僵局,轻声道:“苏兄,我知道你是真的关心我,可是你不知道……,我对他再好,也没有他对我好。……再说,我也不是真的所有事都为他着想的……”
见他低着头轻言细语,乌黑额发下的额头象玉石一样的苍白,沁出细细的一层汗珠,苏煌心头顿时一软,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了抚他耳边的乱发,柔声道:“你不要再说了,我明白。咱们一起送这个人出城吧。”
南槿吸了吸气,抬起乌润的眼睛,拉住了苏煌的手,“你真的是一个好人,我很高兴有你这样的朋友……”
“说什么呢?”苏煌心里有些为他难过,但脸上又不能表露出来,只好游移了一下视线,“你也是一个好人啊。”
可是南槿却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慢慢道:“我不象你那么好。我有一种感觉,也许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做一些不好的事情的。”
“你看你,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苏煌胸中怜惜之感愈加浓厚,伸手摩挲了一下对面少年的胳膊,劝道,“要是你明知道那是不好的事情,又怎么会去做?别钻牛角尖了。”
南槿的眼睫微微颤抖着,唇角抿动了一下,但他很快抬起了头,露出一个清爽怡人的笑容,道:“你说的对。自从来到紫衣骑之后,我真是越来越不象自己了。以前我根本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也从来不会想得太多太乱。其实只要目标清晰,为什么不可以快乐一点呢?走吧,我们去送这个人出城。”
两人紧紧握了握手,相视一笑,再一齐伸出手去,抓住那个仍蜷在墙角发呆的书生,合力将他拉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三人已经通过西城门,来到了向西的黄土官道旁。
离开了京城的熙攘喧嚣,又在城外的小茶寮坐了片刻,书生的心情好象略略恢复了一些,慢慢开始有些接受目前这种已不可更改的现实。
南槿也许是因为心软,也许是因为同情书生的一片真心付诸流水,一路上认真地解劝了他很多话,还特意为他写了几个朋友的地址,让他有难时可以求援。
相较而言,苏五少爷似乎没有那么感性,他虽然也很同情书生的遭遇,但不可否认他施以援手的主要原因,还是不想给南极星带来一些难以预料的麻烦,想早点把这件事情理完毕。
目送了勉强振作起来的书生离开后,两人一起缓步回城,路上海阔天空地闲聊着,彼此都觉得好象一下子变成了老朋友一样,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闹市的中心。
“对了,刚才遇到你的时候,你从秦府里出来,是要去办什么事情吗?”苏煌问道。
南槿呆了呆,嘴巴一张,伸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头,“啊,幸亏你提醒我!今晚上我轮值,可是值夜的令牌还没有领,我当时跑出来,就是要趁着没事去领令牌的。没想到遇上这件事,一来二去的就给忘了。”
苏煌失笑了一下,道:“现在去领还来得及吧?”
南槿抬头看了看天色,笑了笑:“没问题,酉时前去领都可以……”他的话音突然一顿,向苏煌倾过了身子,“苏兄,那边那位公子是你的朋友吧?我记得在婚宴上你们一直在一起的……”
苏煌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心里顿时忽悠了一下。
穆峭笛双手抱在胸前,正斜靠在一家店铺挂旗幡的粗木杆上看着他,脸上淡淡的,好象什么表情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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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然而苏煌脑子里反应出来的第一句话,却跟几个时辰前他的搭档所想的一模一样。
……好象真的生气了……这时候不要惹他……
一般来说,惹不起还躲得起,可苏煌目前的情况是既惹不起也躲不起,只好原地站着,看搭档一步一步走到面前。
然而站在一旁的南槿,却对两人之间暗流涌动的紧张气氛毫无所觉,他却一边向越走越近的穆峭笛露出友善的笑容,一边静静地等着苏煌介绍两人认识。
“呃,这位是穆峭笛公子,我们两家是世交……这位是南槿,现在紫衣骑供职……”苏煌结结巴巴介绍完毕,又赶紧补了一句,“我跟南槿是碰巧在街上遇见的,呵呵呵,真的是好巧哦……”
“穆公子,幸会了。”南槿礼貌地拱了拱手。
“幸会,南大人。”穆峭笛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个礼。
“穆公子还是叫我的名字好了,大人什么的,听起来真有些别扭。”
“这怎么敢?京城谁不知道紫衣骑的大人们受鱼千岁的信任,别说我们这些无职的子弟们,就是钦封的朝廷命官,也不敢对各位稍有不敬啊。”穆峭笛冷冷道。
南槿虽然给人的感觉有些单纯迷糊,但其实非常聪明,也很明白大多数的人对紫衣骑都不抱有好感,一听穆峭笛说话的口气,大概便了解了他的意思,再看看苏煌过意不去的表情,不想让他为难,于是笑了笑,道:“我还要去领令牌呢,今天就不能再陪苏兄了,两位再会。”
苏煌颇感歉然地一笑,低声道:“早些去领也好,再会了。”
南槿向两人点头为礼,转身离去,起先几步走得非常慢,但很快就加速步伐,消失在人流当中。
“已经走远了,不用看了。”穆峭笛有些酸酸地说了一句。
“我根本没有……”苏煌刚开口要分辩,就被搭档打断:“你嫌这儿不够热闹吗?回家再说。”
这样一来两人都有些生气,并肩走着,却一句话也不说,一直到进了同住的小院,又进房间关好了门窗,依然是一片静默。
好半天之后,还是穆峭笛首先开口:“现在没人了,你怎么又不张嘴了?”
苏煌赌着气道:“你都下了结论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下什么结论了?自始至终我还什么话都没说呢。”
“你说了!”苏煌气呼呼地道,“你眼睛说的!你觉得是我不听你的劝告,自己去找南槿的!”
“哟,我眼睛说的话你都能懂?”
“当然,别说眼睛了,你头发丝儿说的话我都能懂!”
穆峭笛把下巴放在椅背上,盯着苏煌看了一阵,不知怎么的,脸上的阴云好象散了一点儿,慢慢道:“那你说,是怎么跟南槿在一起的?”
“我都跟你说过了,在碰巧遇上的,不过不是在大街上,是在秦侍郎府外。”
“你没事到秦府去干什么?”
这一下苏煌顿时觉得理直气壮,扬着头道:“谁说没事?是小况叫我去的!”
紧接着,苏煌将那个书生的事详详细细地讲给搭档听,末了还发表了一句感慨:“那个厉炜助纣为虐,手上沾了我们南极星那么多义士的血,活该娶到这种老婆,而且他将来也不会有好结果的,真不明白南槿到底喜欢他哪一点啊?”
穆峭笛耸了耸肩,“不可否认,厉炜的确算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谁喜欢上他都不稀奇。”
“可象他那种冷血的人一般都不懂得珍惜真情的,只恐怕将来南槿他……”
“小煌,”穆峭笛语气微微有些严厉地叫了一声,“你对南槿的兴趣已经超过限度了,他将来如何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事情,更何况马上就有那么大的行动,你要把心思收回来!”
苏煌咬了咬下唇,但因为明白搭档说的有理,低下头没有回嘴。
“这可是一场生死难料的恶战,我不准你分心只是不想让你出事。”穆峭笛放软了口气,坐到搭档的身边,揽住他的肩膀,“小煌,听我的,在行动之前,不要再想与南槿有关的事情了。”
苏煌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地道:“知道了……对不起……”
穆峭笛微微笑了笑,为了改善一下气氛,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语气轻快地道:“这行动说不定又要不少时间,你想好跟伯父怎么说了?”
“还不是跟以前一样,说我要出门游玩。反正他也早就知道我喜欢‘游山玩水’,管也管不了,最多骂两句就算了。”
“你放心,这他不会骂你的。”
“为什么?”
“真是笨啊,”穆峭笛拧了他脸颊一下,“因为你这出门不是跟你爹嘴里的‘狐朋狗友’一起,而是跟我这个好孩子同行啊,他会很放心的。”
“哈,你也算是好孩子?”苏煌扁了扁嘴。
“好不好得看跟谁比,总不至于象你总是闯祸,当年受训的时候,居然把人家秦教头跟张师母定情的信物给烧掉了!”
听他提起这件事,苏煌立即瞪起了眼睛,“我又不知道那块手帕是他们定情的信物啊,秦教头藏得那么紧,我一时好奇才偷出来看的,刚凑近火把要看上面的字,就燃起来了。”
“你当时一定吓坏了吧?”穆峭笛挽住他的脖子,“我知道你暗恋张师母,怕她因为这个生你的气。其实是你多心,人家那时候都生第三个孩子了,根本没把你个小毛头放在眼里!”
“谁……谁暗恋张师母?!我是觉得对不起秦教头。再说当时受训那么紧张,我才没有你那么些心肠呢。”
“还说没有,你忘了你偷看女孩子们下河洗澡,被人家打成猪头一样!”
“才不是!!”苏煌又急又怒,“是我和小朱先在河里的!只是当时来不及解释……”
“女孩子才不会给你机会解释呢,她们都是不讲道理的!”
“不会啊,我觉得女孩子都很温柔可爱……”
“也包括那个莫名其妙坚持要你对她负责的小莆?”
“她……她是个例外……”
“那莹真呢?”
“她……她也是例外……”
“慧儿和思娘?”
“她们……也是例外……”
“谁不是例外?”
苏煌费力在女同伴们中间想了很久,“……飞烟啊,飞烟很可爱……”
“我听说步飞烟有一捉到一个贪官,把人家剥得光光的吊在太阳底下,隔半个时辰去全身刷一香油,说要用阳光烹制烤乳猪……”
“她是战士嘛,当然要强悍一点啦,再说南极星里的女孩子本来就少,就算全部是例外也不能否认女孩子们是温柔可爱的。咱们说说其他的女孩子,比如你妹妹若姿,多温顺啊!”
穆峭笛用手摸了摸下巴,“我还不知道呢,你什么时候喜欢上若姿的?”
苏煌顿时红了脸,“你又胡说,若姿是我三哥的未婚妻,我怎么会喜欢她?”
“那飞烟还是吴山哥的未婚妻呢,你还不是一样地亲了人家。”
“我昨天才知道她跟吴山哥订了婚!”
“说不定她就是为了躲你,才急急忙忙跟吴山哥订婚的呢。”穆峭笛耸耸肩膀,语调轻浮地道。
苏煌顿时怒上心头,回身冲着搭档的下巴就是一拳,并且在他倒地的一瞬间,扑上去想用力掐住他的脖子。穆峭笛也没有一味地挨打,只躲了前两下,就开始认真地还击。两人翻来滚去打闹了好一阵,最后突然停住,对视了两眼,一起笑了起来。
“好久没有打过架了,”穆峭笛平躺在地上,轻轻摸了摸压坐在自己身上的苏煌的额角,“而且你这几天怪怪的,简直不象是以前的小煌了。”
苏煌低下头,抿了抿嘴角。他当然知道自己这几天的确怪怪的,总觉得没办法象以前一样轻松自在地跟搭档相,可追究起来那还不都是穆峭笛的错,说一些让人弄也弄不懂,问也不好问的话,让人梗在心里别别扭扭的,非得打上一架,才会觉得舒服一点。
“这个时候家里长辈们都不在,机会难得,你要不要再跟我打一会儿?”穆峭笛抓住他的头发,朝下用力一拉。
苏煌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顿时觉得胸口轻松了不少,一拳打下去,道:“你既然这么欠揍,我才不跟你客气呢。”
穆峭笛笑着一闪,两人拳来脚往,又打做一团。
因为很快就要参加一场生死难料的恶斗,所以苏煌这几日在家里表现得格外乖巧,对母亲体贴殷勤,对父亲也是温顺听话,以至于苏沛感慨万分地道:“人交什么样的朋友真是太重要了,你们看,小五这一阵子跟他穆哥哥在一起,变得出息多了。”听得苏煌直想吐血。
“伯父谬赞了。”穆峭笛却脸不红气不喘地道,“我初来京城,全靠五弟陪同呢。昨天我们还商量着,要到西山去游历几日,不知伯父可否准许?”
“这有什么不准许的,男孩子就该多走些地方增长见识。还望贤侄一路上多教导小五才是啊。”苏沛高兴地呵呵笑了几声,而苏煌却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这时依在母亲身边的穆若姿突然插了一句:“你们要去西山吗,带我一起去吧?”
听她这样说,站在一旁的苏三公子也涨红着脸道:“那……那我也……”
“不行!”穆峭笛和苏煌同时大叫一声,吓了众人一跳。
“笛儿,怎么了?”穆东风关切地问道。
“不……我是觉得……”穆峭笛勉强笑着,“西山太远了,若姿是女孩子,一路上不方便……”
穆东风哈哈笑了一声,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呢,我的姿儿是将门虎女,你当哥哥的会不知道?她要去就让她去嘛。”
“我觉得东山更好玩啊,三哥,不如你陪若姿妹妹去东山好了。”苏煌一面笑着,一面朝苏三使了个眼色。
“是啊……东……东山更好玩……”苏三一听可以单独陪穆若姿出门,顿时紧张得心头砰砰直跳。
“那就这么决定了!”穆峭笛赶紧把手向下一挥,“若姿跟三哥去东山,我跟五弟去西山!”
“好啊好啊,”苏煌立即跳了起来,“那我们赶快去准备行李吧。”
“没错,要准备好多好多行李呢。”
“那肯定要忙一阵子,爹,娘,我们就先回房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眨眼之间就象逃难似地消失不见。
苏四暗暗瞥了穆若姿一眼,抓了抓后脑勺偷笑。
穆夫人悄悄凑近丈夫耳边,低声道:“笛儿大概是想制造机会让小三跟若姿好好相一下吧?”
穆东风拈须点头赞道,“笛儿这孩子,真是有心啊……”
与此同时,苏沛与苏夫人也进行了以下两句对话。
“小五不让他三哥跟着,一定是想乘着峭笛不了解他秉性的机会,出去天酒地!”
“那我们找机会提醒一下峭笛,让他小心看着小五……”
结论就是:好孩子做什么都是好的,坏孩子做什么都是坏的。
大张旗鼓要去西山游玩的两位公子爷,于日整理好行装,告别了家人,鲜衣怒马飞驰出京,当晚下榻在距京城百里的伏羲镇上最大的一间客栈。客栈的主人问了两句话后,便亲自引领二人住进了特意准备好的院落。
第二天,离开客栈的已不再是两个神采飞扬的贵家少爷,而是衣着普通,只带了简单行李的一般旅客。
沿着官道行进了半日,两人在一个无人的转弯拐进了一条当地人上山砍柴才走的小道,九曲八折的,最后到达一个溪流潺潺的山谷,大约已有五六十人散坐在谷中各。两人立即拉下面罩,加入到人群当中。
“人都来得差不多了,看见齐大哥了吗?”苏煌小声问道。
穆峭笛四张望了一下,“啊,在那里,跟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在说话。”
“拜托,这儿的人全都穿的黑衣服,你和我也是!”
“其实白天穿黑衣服挺显眼的,这种林地,还不如穿衣服好隐藏呢。”
苏煌白了他一眼,“你真会说笑话,我还没听说过有的隐形衣呢,快来检查一下兵器。”
“你不信就算了,我想总有一天,大家都会明白衣服的好的。”穆峭笛解开缠着剑鞘的布条,小心拔出剑来,擦拭着闪亮的锋刃。
苏煌使用的兵器是双刀,刀柄上细细地缠着麻线,他用细绒布抹过刀身,顺手在空中虚刺了几下。
相识的同组伙伴们陆陆续续走过来打招呼,低声开着玩笑,有时还对打几拳,整个山谷并没有因为恶战即将到来而显得紧张。
然而当鹏组与雨组的两位组长一起跃上一块大石并举起右手之后,所有人都立即整肃了表情,将身体紧绷起来。
按照事先的计划,是由风组为先哨,封住伏牛山口的前端,菊组和和鹤组自侧后发动攻击,扰乱敌人的阵脚,牵制战力,而目前在山谷中的鹏、雨两组,将从两翼强攻,以斩杀目标为主要任务。
组长们下达出发命令,战士们整肃行装,顺着溪谷的山脊而上,在低矮的灌木丛中潜行,日影斜过正空时分,越过了锋线,隐身在巨大的褐色岩石后面。
向下,便是呈纺锤状的京西第一险隘伏牛山口。
日脚渐渐西移,整个山口岑寂无声,人的身体似乎已与岩石凝为一体,仿佛连心跳声都隐入了胸腔的。
清扬的马哨声响过,远方似有隐隐的烟尘。马蹄踏地之声由远而近,纷沓如雨,尘土飞溢之中,一彪人马攸忽而至。
从岩石缝隙遥望过去第一眼,穆峭笛的心头便不由地一沉,忍不住转动眼珠,与搭档交换了一下眼神。
敌人的数目,似乎不象是情报上所言的只有三百多。
但是在没有接到指令以前,潜伏的战士们仍然安静地保持着原有的姿势。
敌方马队大部分已经进入山口,只有少数几骑停驻在外围,队形也自然而然变得狭长。
战士们的手,已暗暗握紧了刀剑的手柄。
清脆的羽声当空划过,山口狭窄的前端突然现身出一排弓手,箭如流星,挟着尖锐的飞羽之声,直袭敌军,立时有数十匹战马踣地不起,惊嘶声响作一片,队伍登时大乱。
与此同时,侧后方杀声大作,黑色的矫健旋风带着凛凛刀光,呼喝而起,尚没有反应过来的几个外围骑士已被斩于马下。
苏煌吸一口气,在身后命令攻击的尖啸声划过长空的同时,运掌将身前的岩石向下一掀,之后便随着它隆隆的滚势冲下了山坡。侥幸躲过巨石袭击的敌兵在面对随之而来的凌厉刀锋时,已是手忙脚乱,几乎根本不能招架。
然而紫衣骑毕竟是数年来一直能够与南极星正面相抗的精锐战队,自保的能力极强,第一波突袭过后,死伤的大多是一般的士兵,上百名紫衣骑士基本躲过了利箭与巨石。在克制住最初的惊慌后,士兵们被驱策至外围,紫衣的防线极快速地在三辆轻便马车旁形成了三个完整的圆圈,摆出了防卫的姿势。
担任狙杀任务的鹏组和雨组在南极星中都以攻势凌厉著称,刃锋过,血翻飞,殊死拼杀中,人人的眼睛都渐渐变成赤红色。
并肩前冲的穆峭笛与苏煌,凭着多年的默契经验,已经冲破了普通士兵的防线,开始与紫衣骑士正面接触。论起武功来说,每一个紫衣骑都有以一当十的实力,也有丰富的战斗经验,因此,南极星战士们如水的攻势,在触到紫色的防线时,不可避免地缓慢了下来。
这时,前端封杀的风组与侧后突袭的菊、鹤两组已由组长指挥着,分出大半战力前来助战,几番绞杀后,上百名紫衣骑士不断受到折损,阵脚渐渐动摇,但与此同时,也有浑身是血的南极星战士陆续倒下。
苏煌与穆峭笛的身上业已不同程度的带了几伤,激战之中不仅无暇理,连疼痛感都渐渐麻木。刀剑交织的光影中,两个搭档脑中的所有念头,就是朝被护卫在正中的黑色马车再逼近一步。
也不知拼杀了多久,一声仿若鹰唳的尖啸穿破了现场的嘶喊与呼喝声,南极星战士们都是精神一震。
因为啸声表明,已经有第一个胡使被成功斩杀。
没过多久,第二声尖啸响起,南极星们更是士气如虹,攻势渐渐集中到这最后一辆马车上,留守在隘口两端的战士眼见成功在望,也纷纷前来反援,而阵脚大乱的紫衣骑已经不能再组织起系统有效的防守,开始呈现溃败之象,在混乱的后退中,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穆峭笛剑锋如雪,劈开一条通路,第一个跃上那最后一辆马车,刷地挑开了厚重的车帘。
车内坐着一个干瘦无比的人,浑身颤抖地靠在一个巨大的黑漆木棺上,从棺内延伸出来的一条黄色的引信正喷着火燃烧着,已经快要燃到尽头。
只瞥了一眼,穆峭笛便已明白了两件事。
第一:那个人不是胡人。
第二:这场伏击又是一个陷阱。
在急速翻身后跃的同时,穆峭笛口中发出尖锐的啸叫声。南极星成员在战斗中会使用很多种带有不同意义的啸声,而此时划破长空的,正是在最紧急情况下要求以最快速度立即后撤的啸声。
在耳膜被触动的一刹那,不论是内线还是外围,所有的南极星战士都全速后退,而身影翻跃在半空中的穆峭笛所能做的最后一个动作,就是扑向紧挨在他身边的搭档,将他牢牢护在身下。
冲天的火与震地的爆裂声中,黑色马车被炸成了碎片,数具人体也随着巨大的烟尘腾空而起,灼热的气浪波纹般奔袭四方。
经此一役,参加行动的东南区五个小组,二百名战士,重伤七十一人,轻伤三十九人,失踪及死者九十人,无一人能够全身而退。
南极星遭遇到自成立以来最惨重的一失败。
这个沉痛的消息在三天后送到了江北义军首领宾起之的手中。而与此同时,京都千岁府里的鱼庆恩,正设宴为周峰等人庆功,并无比畅快的仰天大笑夸奖他最心爱的养子:“炜儿,真是干的好啊!”
南极星(11) BY NIUNIU
上一章某将苏三写成苏四,是笔误,更正并致歉。
当爆炸的余波和烟尘尚在半空翻卷时,每一个神智还清楚的南极星战士们都意识到,紫衣骑在牺牲这一队人马成功进行诱杀后,第二波援兵一定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赶到,所以在紧急撤离之前,还有另一件事更为重要。
南极星成员的身份一旦被鱼庆恩一党所知晓,将会给他们的家人带来灭顶之灾,所以在受训时,绝不给敌人留下任何一具可辨认身份的尸体,也是一条铁则。
浑身是血的齐奔咬牙支撑住身体,捂住尚隆隆作响的耳朵,向空中放出了一道红色的烟火。
这道烟火既向外围准备接应的雁星表明行动失败,也命令在场所有幸存的南极星,以最快速度毁去自己周围阵亡同伴的面容,然后撤离。
仍然保持着部分行动力的战士们挣扎着确认身边的人是否还活着,然后含着眼泪将腐蚀性极强的药粉洒在死者的脸上,有些重伤者不愿拖累同伴,更不愿连累家人,咬牙毁去了自己的容颜。
这项工作只进行了极短的时间,之后第二道烟火升空。在指挥者的带领下,战士们快速地越过山口,向密林撤退,基本上每个人的肩头,都背负着一个他们死也不愿舍弃的重伤的同伴。
身后,紫衣骑的铁蹄已经霍然逼近。
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南极星战士,当苏煌抱住搭档的身体翻过身来的时候,脑子里已经没有什么思维,几乎是本能地在对接到的指令进行反应。他周围的尸体以紫衣骑居多,有几位南极星战士也基本上早已面目全非。不幸中的万幸是,穆峭笛将他扑到在身下后,恰好有人倒在他的身上,所以尽管血肉模糊,但颤抖的手摸索下的胸口,还是暖的。
心脏狂跳之下,苏煌根本不愿把手指伸到搭档的口鼻之间去试探呼吸,而是直接将他背在了背上,跟随着同伴们向密林奔去。
因为每一个人都或轻或重带着伤,逃亡的血印使得他们很难摆脱紫衣骑的追杀,而且既然会有这样一个陷阱,本身也说明预定的撤退路线不一定是安全的,所以齐奔快速地作出了分散逃离,想办法利用山林复杂的地形摆脱追兵,最后到人烟较少又有雁星暗哨的村落藏身的决定。
后来事实证明,他的这个决定无疑是正确的。
生死关头所爆发出的潜力和紫衣骑不太擅长山地搜查的弱点,给了这批伤痕累累的南极星战士一丝生的希望。一些受伤较轻的人最终成功地到达了附近的雁星暗哨,他们所传达出的关于失败的所有细节使得整个南极星东南区立即启动了最高的应急机制开始营救,以求多抢出一条人命来。
尽管如此,仍然不断地有人倒在密林的小径和紫衣追兵的刀下,有些来不及自毁的尸体被送回京城辨认,一旦被查实了身份,在他们背后的那些知情的或不知情的家人立即会遭到最猝不及防的绞杀。虽然东南区已尽最大努力组织那些可能已暴露身份的家庭逃离或隐藏,但在掌握着军政大权的鱼庆恩面前,这些地下的力量毕竟要薄弱得多。
苏煌的体力,在涉过一条小溪后达到了极限,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稳住背上搭档的身体,但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已不能迈动一分一毫。旁边有轻伤的同伴努力想要帮他站起来,但失败了几后,苏煌对那个几乎还不算认识的异组同伴说:“请你……带我的搭档走……”
对方的面容隐在面罩之后,什么话也没有多说。在用力握一握手之后,穆峭笛被背上了他的肩头。
伤口仍在滴血,视线一片模糊,此一分别,不知是否还能再见面。
小憩片刻后,苏煌恢复了一点儿体力,咬牙再站了起来。虽然搭档已不在身边,但此时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楚,为了彼此,只要没到绝境,无论怎样都要尽力活下去。
翻过山岭,从无路的悬崖上攀过,凭着被严格训练过的方向感,他知道最近的一个雁星暗哨应该就在不远。
然而失血过多的身体已经不再受意志的支配。从高向下看去,几抹紫色的身影正从半山腰向这边追了上来。苏煌想了想父亲母亲,想了想哥哥嫂嫂,又想了想在天上的小六。
胸口刀绞般的疼痛感中,他想着自己的搭档。
仍然祈求他能够活下去,虽然在死期将至时,心里已经有些明白他会为了失去自己多么的痛苦。
但是……仍然祈求他能够活下去。
苏煌的手,握住了暗袖中那一袋腐蚀面容的药粉。只要洒在脸上,就可以保护家人,保护朋友,也保护他。
背后突然有脚步声逼近,苏煌猛地一咬牙,手指飞快地拉开了袋口。
“南风乍起!”那人又惊又急地大叫了一声。
手一软,呼吸顿时滞住。在摇动的视线中,只看得到那个说完暗语后快速扑过来的雁星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稳定有力的手扶住了身体。这是苏煌记得的最后一件事。
经过数天的高烧后清醒过来的苏煌,怔怔地盯着屋顶的木椽看了好半天,才慢慢回想起了所发生的一切。
视线的焦距转向床边,开口,嗓子哑涩难言:“峭笛呢……他回来没有……”
“你先别急,”小况用一块湿布擦拭着他的额头,“现在情况过于混乱,伤者分散在不同的暗哨休养,一时还说不准他在哪儿。”
“这里……是哪里?”
“在安西镇附近的一个暗哨。你很安全。”
“我……很安全?”苏煌怔怔地重复了一遍,脸上突然涌起红潮,暴烈地挣动着身体,“那峭笛呢?我安全,我的搭档呢?他在哪里?他现在怎么样?”
“小煌,小煌!”小况急得拼命按住他的身体,慌里慌张地道,“我知道你着急,可他不一定就出事了啊!等情况稍微稳定一些,我马上就会打听到他的消息的,你相信我……”
苏煌紧紧闭上了双眼,额上的青筋一阵猛烈地跳动,胸中气血翻腾,喉间一甜,几口鲜血忍不住涌了上来。
长久以来,那个人的存在是如此的理所当然。相依、相伴、相互扶持、也相互竞赛,在双面的生活中,只有他可以在任何时候都让自己敞开全部的灵魂,展露所有的情绪,无论是欢喜还是快乐,是悲伤还是恐惧,那个人,永远都可以理解,可以接受。
所以,也许比起他来,自己才是那个更加贪恋这份亲密无间关系的人,因此在面对某些一点就破的情境时,才会拼命地躲避,拼命地寻找借口,不愿意睁大眼睛看,不愿意认真仔细地想,生怕一不小心,自己如此珍惜看重的那份关系会有所改变,再也回不到从前。
但是也正因为这样的患得患失,这样的小心翼翼,才会失去那么多让那个人更加幸福快乐的机会,也失去了正视自己内心最真实情感的机会。
直到今天才悚然发现,这样的机会,也许永远也不能再回到身边。
五脏六腑绞痛着,殷红的血从唇角涌出。如果搭档还活在某个地方,他也一定是满身的伤痛与满心的忧虑,度日如年地希望能等到痛苦平息的那一刻。
如果……他还活着……
小况含泪扶住他的身体,轻轻地拍抚他的背心,但却说不出一句劝慰的话。
一场恶战,有太多的人失去搭档,失去朋友,甚至有人失去信念,失去勇气。
死难者的尸体仍然被高高悬挂于城门示众,紫衣的铁骑还在密林中搜查,京城及附近县州的大夫和药铺被严格监管,巡卫营与县州官府甚至派出大批人手挨家找寻伤者,虽然一时尚没有正在疗伤的战士被找到,但毫无疑问的是,南极星的东南片区,目前正于最艰难的时期。
“紫衣骑已经在伏牛山口周围搜察过两了,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撤离。等他们的搜寻队离开,雁星们会立即去寻找失踪的弟兄的。”小况陪坐在苏煌床边,小声跟他通报最新的消息。
因为伤痛与焦虑,苏煌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大圈儿,只是因为一丝希望支撑着,还算配合医生的治疗。听到小况这样说,他立即抓住了他手,道:“现在情况缓和一些了吧?在各暗哨养伤的到底是哪些人应该也核查清楚了吧?峭笛在哪里?伤得重不重?离我远不远?”
小况看看他低陷的双颊和无色的双唇,实在不忍心告诉他,目前所确知的伤员名单里,尚没有穆峭笛的名字。
“等你查到他的下落,可不可以送他跟我到一个房间休养。我们两人有经验的,在一起养伤总会好得快一些,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比赛的缘故。”苏煌动了动缠满绷带的右手,盯着小况的眼睛,“小况,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小况忍住满心的酸楚,安慰他道,“等找到他,我一定送他过来。你先睡一会儿,有新的消息,我会马上来告诉你的。”
“峭笛现在,一定也在担心我,不知道我伤得怎么样……”苏煌颤抖着嘴唇喃喃说了一句,眼睛里突然不可控制地迸出泪水,“你不肯告诉我……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他……他……”
小况的眼眶有些发热发酸,忙拼命忍住胸口的翻腾,道:“你何必要胡思乱想?现在外面血雨腥风,消息迟误在所难免,先养好自己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你现在的样子可真不好看,要是峭笛瞧见了,不知会有多心疼,所以一定要在他回来之前,努力养好看一点哦。”
苏煌紧紧咬住了嘴唇,象是忍受不住全身的疼痛一样蜷缩起来,从头到脚都在颤抖着。
小况吸了吸鼻子,慢慢站起身,给床上的伤者重新拉了拉被角,无声地退出房间,走到暗廊的台阶边,双腿一软,坐了下来,把头埋在了膝盖上。
如果一直等不到穆峭笛回来,被独自抛下的那个悲伤的搭档,要怎样才能支撑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陆陆续续有新的信息传递过来,有些让人忧虑,也有些让人欣喜。坏消息是各又失去了几名重伤的兄弟,穆峭笛也依然杳无音讯,好消息是雁星又找到五位失踪的战士,他们是被一名樵夫救护到一个隐秘山洞中才逃脱厄运的,现在这五人所在的地方不宜养伤,所以已准备被护送到小况目前所在的暗哨治疗,但消息中没有提到他们的名字。
小况依据身为一个谍星多年的经验,知道如果这五个人中还没有穆峭笛的话,他就真的凶多吉少了。
为了安慰被高烧折磨的昏昏沉沉的苏煌,小况赶紧将有新的失踪者被找到的消息告诉了他。
下午,希望重新燃起的苏煌努力喝下一碗浓浓的药汁。
“峭笛他们什么时候可以被接出来?”他问小况,一连问了好几。
此时的小况有口难答,他已经不敢提醒苏煌这五个人中不一定就有穆峭笛在。
“雁星们已经出发去接他们了吗?”苏煌再追问。
“去了,今天就去了。”小况擦擦他额上的冷汗。
大概因为略略安心,苏煌安稳地睡了一个下午,晚上喝完药后还吃了一点儿东西。小况细细诊他的脉象,发现他恢复情况极为良好,半是欢喜半是忧。
等了两天,新的消息传来,那五名战士中已有一人不治身亡,其余四人的情况也不太好,出发时间被推迟。
小况不敢告诉苏煌这个消息,只好哄他说:“伤员行动不便,所以走得慢,还在路上。”
又过了两天,苏煌有些烦燥不安起来,药汁含在嘴里,几努力也咽不下去。小况再三劝解,他也听不进去,最后实在无奈,小况只好道:“实话跟你说,他们也许会送到其他的暗哨里休养,不一定会来这里啊。”
苏煌将头伏在枕头上一动也不动,过了好一阵子,才抬起头来,轻声问道:“你可不可替我去看看峭笛啊,他是最爱操心的人,你一定要告诉他我没有事,叫他放心,然后你回来再告诉我,他现在到底什么样子……”
小况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急忙吸一口气忍了,答应着:“好,我找时间一定去……”
苏煌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也不知是信也不信,只是那眼睛里闪动的亮光,让小况几乎不敢直视。
正在这时,一个负责外围放哨的小伙子咚咚咚冲了进去,喘着气儿道:“小况,那几位弟兄接来了,大夫们都忙,你也算是半个大夫,可不可以去看看……”
苏煌全身一颤,竟直直地从床上弹坐了起来,吓得小况赶紧按住他,道:“你别乱动,我先去看看……”
“那……那你快去啊!”
小况镇定了一下情绪,快步走出病房。此暗哨表面上是一家染房,院子里堆着大大小小的染缸,墙壁转角是一个小小的侧门,一辆运送布匹的大马车就停在门外小巷内,旁边几个大汉扛着一匹匹待染的白布正在下货,面向巷口的一侧被他们挡得严严实实。
第一个伤者被小心地抱了下来,小况大概查看了一下,吩咐送到大房间里。第二个伤势要沉重得多,被分到有专人照顾的单间,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小况坚持着吩咐完最后一句话,心头顿时一阵绞动,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滚烫的泪水浸湿了指缝。
四名存活者中,没有穆峭笛。
“小况……小况……”有人担心地在耳边低喊,“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小况的手哆嗦着从眼睛上狠狠擦过,嘴唇抖动了几下,急促地吸了几口气,勉强用还算清晰的声音道:“没什么……”
“那……还有第五位弟兄没看呢……”
小况猛地一下抬起了头,“不是只有四个活着的?”
“消息传错了,刚刚抱进去的第二个弟兄,伤势曾经极度恶化过,大家都以为没救了,结果挺了过来……”
小况没等他说完,已经一个箭步冲到最后一个被抱下车的人身旁,颤抖着手拨开覆在那人面上的乱发。
“小况,小况!你又怎么了?!”
小况眨了眨眼睛,努力将涌上来的泪水忍了回去,瓮着鼻子道:“这一位,送到小煌的房间里去。”
12
比心急如焚的苏煌幸运一些的是,穆峭笛因为伤势沉重,在山洞时基本上是昏迷着的,清醒过来时已经被雁星们救出,而且立即得到了关于苏煌的消息,算是少受了一点苦,但因为掂念搭档的伤势,这一路上仍是免不了的牵肠挂肚,所以两人见面后整整一个时辰,都是手握着手盯着对方死命地看,一句话也不说,最后还是一连进来看了他们好几的小况忍不住,过去一人头上敲了一下,嗔道:“你们两个是搭档还是情人哪,肉不肉麻?看两眼就赶紧睡觉,老这样盯着不嫌眼睛酸啊?”
穆峭笛揉了揉被打的额角,不满地道:“喂,我们还是病人呢,居然下这么重的毒手!”说着就抚胸夸张地咳了几声,谁知小况一副铁石心肠的样子站在原地,反而是苏煌担心地扳过他的肩膀,低声问道:“觉得怎么样?”
“没事没事,”穆峭笛赶紧安慰道,“我好的差不多了,刚才是骗小况的,他一向嫉妒我们感情好……”
小况翻了翻白眼,转身再走出房间。
苏煌的手慢慢从穆峭笛胸前滑落,垂下了头。
生死难料的这段时间,脑子们满满当当地都是他,不知想了多少遍如果能再见到他时应该说的话,可此时欢喜感恩之情满溢在胸口激来荡去,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小煌……”穆峭笛低低地喊了他一声,手背轻轻拂过他失血的脸庞,“你能躺近一点吗?躺到我身边来……”
苏煌鼻子一酸,慢慢将身体依过来,紧贴在穆峭笛胸前,前额触到他的面颊,似温凉,又似滚烫,感觉到有双臂在腰间收紧,身体与身体之间的间隙渐至于无。在体温互渗的同时,两人都发出的满足的轻叹声。
“你还活着……”同时开口,同样的话,同样感恩的语气。
此时的心绪是那样的澄澈和透明,都不再多想这份感情的定义是什么,只觉得还没有失去彼此的存在,就已是上苍最大的恩惠。
紧紧相拥良久后,苏煌才缓缓开口,郁郁地道:“我们两个虽然都活着,可这的损失实在太惨重了,多少人没有回来啊……”
“还有好几个死难兄弟家里被鱼庆恩灭了满门……如果不是我们两个都活着的消息查实的快,上面差一点儿就派人通知咱们两家人逃离京城了……”
“为什么会这样?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苏煌红着眼睛,环在搭档背上的手有些轻轻的颤抖。
穆峭笛从自己身后抽了一个软枕垫到苏煌背部,用指腹来回摩擦着他的额角和侧颊,道:“我被送到这里来的路途中遇到过齐大哥,他伤的也不轻,不过情况还好,他跟我说了一些最新查到的情况。”
“是什么?”苏煌立即仰起了头。
“这行动失败,应该有两方面的原因,其一,因为我们在紫衣骑里的钉子被发现了,所以从一开始,得到的情报就是伪造的……”
“被发现了?那……那个钉子岂不是很危险,他现在怎么样了?”
“被严刑拷打时咬舌自尽,尸体还吊在城楼上。”
苏煌难过地闭了闭眼睛,“第二个原因呢?”
“我们里面有内奸。”
苏煌吃了一惊,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是谁?”
“还没有查出来,不过听说已经有目标了……”穆峭笛向后稍稍仰了仰,手指伸进了苏煌松散的头发中,“我们活下来,是要面临更危险的情境的,在内奸没有查明之前,连对自己人都不能说的太多。”
“我知道了。”苏煌郑重地点点头,“等养好伤,我们必须马上回京城,太多的事情需要做。而且那个鱼庆恩和胡族的盟约达成后……”
“这个你放心,”穆峭笛脸上绽开笑容,“最后那个胡使虽然顺利离开了京城,但却没有能够渡过长江,苏北区的弟兄们干掉他了。”
“真的?”苏煌兴奋地想撑起身子,胸口顿时一阵巨痛,痛得他立即弯下腰去。
“乱扑腾什么?”穆峭笛心疼地骂了一句,将搭档拉回枕上,怒道,“你再这样我就不告诉你了。”
“好好,我不乱动就是,”苏煌赶紧把语气放得软软的,“你快继续说。”
“真的不乱动?”
“真的。”
“以后会乖乖听我话?”
“会,一定会。”
“我说什么就听什么?”
“是!”苏煌抓住他的胳膊,“你快说啊,还有什么新的消息?”
穆峭笛想了一会儿,“好象没有了,已经都说完了。”
沉默了片刻之后,一个枕头狠狠砸了过来。
也许真的有可能在比赛的样子,把穆峭笛和苏煌放在一个房间,他们俩的身体都恢复得很快,又休养了十来天,伤势就好了个七七八八,于是便有点儿急着想回京城去。可最开初一连向上面要求了好几,均被以局势不稳为理由驳回,一直到两人都以为没戏了,突然又传来许可,同意他们二人在雁星的安排下返京。
为了让外形上看起来更象是出门游玩了一个多月的样子,在密室内养伤养得皮肤白白的两人特意寻找一切机会在阳光下暴晒,可是直到可以看见京师的高耸城门为止,苏煌的面庞还是只加一丁点儿颜色。
“喂,你是怎么晒的啊?”苏煌嫉妒地瞪着搭档小麦色的皮肤,皱着眉头问。
“有什么关系,”穆峭笛笑着安慰他,“反正你爹娘都知道你是很难晒黑的,实在不行,我弄点炭粉给你擦擦?”
“我才不擦呢。”气呼呼地咕哝了一句,一抬头,胸口突然一滞。
面前耸立的,已是人流来往穿梭如云的京都西城门。
时间已过去了一个多月,这座熟悉的城楼上已恢复了旧观,没有再悬挂着那些曾并肩而战过的同伴的尸体,然而当两人再穿越过青砖拱门下的阴影时,心头依然忍不住涌起冰冷的寒意与沸腾的愤怒。
两个搭档的手,不知不觉已经紧紧握在了一起。
汇入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偶尔有相识的人迎面打招呼;路过松月酒楼时抬头,履行完临时医者职责后回到原岗位的小况在二楼丢下一个淡淡的笑容,仿佛在欢迎他们的回归。
走进苏府大门,家院惊喜地上前行礼后飞奔了进去通报,在大厅与家人见面,长辈开始不可避免地埋怨他们出去玩的太久。
脸上带着笑,呈上临时买的礼物,讲述一两件根本没发生过的旅途趣闻,大家和乐融融地坐下来一起吃饭,席间感叹地谈起一个月前那血腥的剿杀,苏煌突然觉得脸颊一阵僵硬,似乎有些控制不住表情,如同控制不住心头的悲伤一样。
穆峭笛的手适时地挽上搭档的肩头,掌心的暖意透过衣衫沁入肌肤。苏煌侧过头看了看他的眼睛,地吸了口气,唇角微微抿住。
也许这个世界已经与一个月前不一样,但生活仍在继续,战斗也仍然存在。
他们依旧是有自己信念的南极星战士,而且肩头已经增加了死去同伴的责任。
几乎是在回到家中的第二天,两人就开始执行一些小的任务,时间大多是晚上,于是白天便常常在床上补眠,连穆东风也开始奇怪儿子为什么最近这么喜欢睡觉。
不过回京后的第七天一早,苏穆二人却一反常态地清晨就起了身,陪父母一起吃了早餐,又在后园练了一会功,之后便换了衣裳,一起出门逛街去了。
在松月酒楼的雅间里吃了一点东西,从店伙计小况的手掌中看到了牡丹二字后,两人结账离开,逛了一圈后便进了京城大有名气的缀锦楼,挑了其中名为牡丹的包间,大摇大摆坐了下来。
房门关好后,前来招呼他们的红妓飞娘打开了暗室的门。
鹏组组长齐奔出现在房间内。
因为在伏牛山一役中所受的伤还没有痊愈,齐奔的脸色有些发黄,神情更是凝重,在房间正中的圆桌旁一坐下,第一句话就直截了当地说:“内奸已经查出来了。”
苏穆二人立即神色一肃。
“此人原是风组的副组长,是五年前加入南极星的……”
苏煌与穆峭笛对视了一眼,没有插言。按照南极星的架构,除了本组的同伴外,不同组别之间成员的真实身份都是不互通的,如果要同时执行任务也会带着面罩,所以他们两人根本不认识这位风组副组长。
“他还有一个身份,小煌就应该知道了。……他是吏部尚书的内侄……”
“魏英杰?!!”苏煌惊呼出声。
齐奔双眉紧蹙地点了点头。
“那风组的所有人……”
“没错,因为他的背叛,风组所有人的身分都已经暴露,只不过鱼庆恩难得有一个倒戈的南极星,不想让我们查觉到魏英杰的背叛,所以暂时还没有采取抓捕行动,算是给了我们一个安排这些人和他们的家人逃离到江北的机会。”
“好在他并不知道其他组的情况,只能出卖自己组里的人,否则就会更危险了。”穆峭笛摇头感叹道。
“是啊,”苏煌也点点头,“我以前曾经跟他有过很多接触,只不过彼此都不知道彼此是南极星……现在想想还真是可怕……”
齐奔语调低沉地道:“更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苏穆二人一惊,瞪大了眼睛看向自己的组长。
“因为弟兄死伤太多,人手不足,我们在没发现魏英杰背叛之前,调派他担任雨组的组长,接替战死的肖大哥……”
苏煌猛地站起身:“那他岂不是又知道了雨组所有弟兄的身份?”
齐奔面沉似水地点了点头,“是,他昨天正式上任,已经拿到了名单。不过为了不暴露出内奸的身份,他行事很小心,轻易不与紫衣骑的人接触,所以,这份名单目前还没有送出去。”
“那我们今晚就去解决掉他。”穆峭笛冷冷道。
“来不及了。”齐奔放在桌上的手捏成了一个拳头,“就在今天下午,魏英杰会借着一场马球赛的机会,将名单传递给紫衣骑,我们必须在他成功之前阻止他,否则雨组就完了。”
苏穆二人对视一眼,大概都有些明白。
“这就是我为什么紧急找你们来的原因。这场马球赛是京城贵公子们发起的,我们幸存的战士中有四个人有资格进去,可只有你们两个是魏英杰不知道身份的,所以你们有很大的机会可以接近他。所以,这任务的目的,就是截毁名单,死叛徒。”下达完指令,齐奔抿紧嘴角将视线移向他,犹豫了片刻后又低声补充了一句,“……要不惜任何代价。”
两个搭档相互平静地对视了一眼,郑重地点了点头,齐声道:“是!”
从缀锦楼出来,两人虽然表面上仍是一派悠闲,但心情却异常沉重。因为事情重大,时间又紧迫,根本容不得细细谋划,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作一个不速之客,直接闯到马场中去。
不过也许是运气太好,才刚走到街口,迎面竟遇上胖胖的安王世子安庆。
“好久都没看见你们了,我去贵府上拜访过好几,都说是在外面逍遥着还没回呢,是不是在路上碰到什么新鲜的相好,热和的不想回来了?”安庆大声笑着,将苏煌的胳膊捉定,“刚好,我们约着要去打马球,人是多多益善,快跟我走。”
苏煌挣动了几下,假意推脱道:“家父这几日实在管得紧,再说没带球杆也没换衣裳,何必去扫你们的兴?”
“你不去才扫我们的兴呢。”安庆自顾自地仰着胖胖的脸儿,回头吩咐下人,“去苏将军府把五少爷和穆公子的的球衣球杆取来,动作快点。”
一个小厮飞快地应了,一溜烟跑个没影儿。
苏煌与穆峭笛对视一眼,心头都是暗喜,但面上分毫不露,做出半推半就的样子被安庆硬拉着上了马,一路不紧不慢地到了京城贵公子们最爱去的牮涪马场。
现场已有十来个人穿着束袖的箭衣走来走去,苏煌粗粗地一瞥,自然大半都是相熟的人,忙举起手一一招呼。
“周大人啊,你们这一队个个都穿得这样威武,分明是在先声夺人,等会儿开了场,可要手下留情才是。”站在身旁的安庆突然转向另一个方向,大声说道。
苏煌回头一看,从马场另一方徐徐走过来七八个人,全都身着修身束腰的紫衣,为首的一个正是紫衣骑的副统领周峰,想起死难在伏牛山的同伴,胸中不禁一阵气血翻涌,忙生生忍了下去。
“怎么……要跟紫衣骑的人赛球吗?”穆峭笛故意压低了声音问道。
“怕什么?”安庆把手放在圆滚滚的肚皮上,“打马球又不是比武,他们功夫虽好,怎比得我们玩得精熟?”
说话间周峰已走上前来,淡淡笑着道:“世子准备亲自坐镇指挥么?其实各位贵公子们都是玩马球的行家,我们不过是来凑凑兴,到时要手下留情的恐怕是你们啊。”
“哈哈,”安庆扬声笑着,有些得意地挑了挑眉,“时间还早,周大人要不要带弟兄们先热热身啊?”
周峰微微躬身行了个礼,退后一步,朝马场大门方向望了一眼,唇角向上微扬。
苏煌回头一看,心中登时一凛。
一个身着绣蓝色长袍,面色略黑,身材高大的人刚刚翻身下马,将手里的马鞭朝侍者手中一扔,大步走了过来。
“魏公子,你今儿怎么来得这么迟?”安庆高兴地迎上前去,“你可是我们的好手,要说我们还有取胜的希望,那可就全靠你了。”
魏英杰谦虚地笑了笑,跟周围的人一一见礼。大概因为人太多的缘故,他和周峰之间只淡淡点了个头,一句交谈也没有。
在各怀心思的一堆人当中,安庆显得最是一团欢喜,笑眯眯地拉着魏英杰宽大的袖子道:“你穿着这个怎么打球,还不快去换了箭衣。”
魏英杰拱拱手,歉然道:“临时有事耽搁了,不仅来得迟,连衣裳也没换,各位见谅,在下先告退一会儿。”
安庆摆摆胖乎乎的手,“去吧去吧,离开始还有一阵子呢。”
魏英杰躬身后退,眼角朝周峰扫了扫,转身离去。
“世子先歇歇,我有几个弟兄不常打马球,还要叮嘱叮嘱,也告退一会儿。”周峰稍稍等了片刻,也向安庆笑着道别。
穆苏二人知道他是想去跟魏英杰单独会面,正要上前想法子拦阻,安庆已经伸手拉住了周峰的右手,得意洋洋地道:“谁不知道你们紫衣骑里都是好手,还叮嘱什么?我近日得了一匹举世难觅的好马,一直急着要找你这个京城第一鉴马好手炫耀炫耀,偏生你剿灭南极星匪徒立了大功,忙得捉不住人影儿,今天好容易有这个机会,才不会放过呢,快跟我看看去!”
周峰面上微微呈现为难之色,欲待强行推辞,又碍着安庆毕竟是皇室宗亲的身份,周围还有那么多宦贵子弟走来走去,怕人起疑,只好先跟他去,准备寻隙尽早脱身。
一见到这个难得的好机会,苏煌与穆峭笛片刻也不敢耽搁,立即向马场用于更衣休息之用的飘叶轩走去。
由于现在是比赛的准备时间,几乎所有的人都在马场上溜马热身,飘叶轩周围基本上没有什么人,这也正是魏英杰与周峰选择在此会面的原因。
到了楼前,穆峭笛按了按搭档的肩膀,朝青石的台阶努了努嘴,示意他等在门外放风。苏煌却立即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道:“我跟魏英杰算是相识的人,他对我的警戒心一定没有对你那么强,让我进去,你守在外面。”
穆峭笛眉尖跳了一跳,但因为事情紧急,容不得争执,苏煌所言又确有道理,他也只好紧紧握了一下搭档的手,再无言的放开,转身坐到阶前的青石狮子旁,摆出一副检查马球棍的样子。苏煌朝他点点头,一语不发地闪身进了轩内,快速地登上了二楼。
13
苏煌朝他点点头,一语不发地闪身进了轩内,快速地登上了二楼。
二楼一共有十来个房间,都是供前来马场的客人们更衣使用的,苏煌一连找了五个,终于在推开第六扇门时迎面看到了已换上蓝色箭衣的魏英杰。
“哎呀,魏公子在这里,真是不好意思,我方才在这儿换衣裳,落下一点东西。”苏煌急忙拱手道歉。
“没关系没关系,”魏英杰笑着回礼,“苏五公子请便。”
苏煌钻进一间衣橱里翻了几下,偷偷从怀里取出一只玉扳指戴上,这才高高兴兴地转身把手一伸,笑道:“哈,找到了,果然掉在这里。”
“找到了就好,”魏英杰因为心里有事,笑容显得有些敷衍,“这只玉扳指一看就价值不菲,要是丢了还真可惜。”
“价值倒是小事,这个可是祖上传下来的,跟我相熟的朋友都知道,我常年都戴着它,以前也不小心掉过一,可因为大家都认得这是我的东西,竟然归还了回来呢。”
“那可真是万幸了。”魏英杰勉强接住话茬,目光游移地回头朝房门口看了一眼。
“我看魏公子也换好衣服了,不如我们一起出去吧?”苏煌整理了一下衣袖,大大咧咧地道。
“啊,我……”魏英杰立即怔住,但一时又找不到推脱的理由,不自禁地吞了吞口水。
这时,苏煌突然惊诧地朝门口一扬眉毛,高声道:“咦,周统领怎么也来了?”
魏英杰正在两难的境地,闻言顿时面色一喜,快速地回过头去。就在他视线转动的一刹那,苏煌的袖口闪电般弹出一柄利刃,寒光一闪,毫不留情地朝对方扭转的颈间抹去,血飞溅的同时,一记掌刀也劈向魏英杰的后脑。
如果是正式交手,房间中的两人武功应该是不相上下,但这猝然发动的攻击使得魏英杰在一开始就丧失了招架的能力,随着身体的倾倒,他被割断的喉间只发出了格格的几声,眼珠就定住不动了。
苏煌快速地蹲下来,在魏英杰的尸体上细细找寻,最后在他内衣口袋里找到一个小的可以捏在掌心的银制的圆筒,扭开筒口,里面果然有写满字的一个布卷,正是准备交给紫衣骑的雨组成员名单。苏煌粗略看了一眼,正想摸出火折子来烧掉,突然听到外面隐隐有响动的声音,赶紧将东西揣进怀中,探出头来四张望了一下。
走廊空荡荡的,并没有人,苏煌正想退回房内去时,楼梯踏板的吱呀声再响起,这一的响声非常清晰,而且方位明确。
那是在三楼。
一刹那间,苏煌立即意识到自己和穆峭笛都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
他们以为魏英杰既然选定此与周峰会面,就一定会先想办法把整座楼的人都引开,所以只在楼前守卫放风,根本没想到飘叶轩内居然还有其他人在。
吱呀吱呀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在楼梯踏步上有节奏地响着,苏煌赶紧将身后的房门一关,快速闪身到走道的另一头隐藏起来。
脚步声在楼梯口停了片刻,最终没有按照苏煌所希望的那样直接下一楼去,而是顺着过道朝横尸的房间走了过来。
在短短的时间内,苏煌的脑中飞快的闪过种种念头。
迎上去想办法拦住那个人?可纵然拦得一时,那尸体总归是会被人发现的,到时候只会让那个人一定会觉得自己异常可疑……
直接从二楼跳下去离开?但是来人说不定可以从这里看到他的背影,而且穆峭笛还守在楼前……
那么……灭口……
脚步声象直接踩在他胸口一样,步步逼近。苏煌一咬牙,从藏身的拐角一转,出现在走廊上。
目光相接触的第一眼,两人都吓了一大跳。
“苏兄!好久不见啊!”最初的惊讶过去后,对方高兴地叫了起来。
苏煌以最快的速度调整了自己的表情,露出一个微笑,同时疾步走到他身边:“又遇到你了,在干什么呢?”
“真不好意思,”南槿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有些羞赧地一笑,“我又在找东西,可是三层楼都找遍了也没找着,想再到二楼来找一遍。”
再朝前三个房间,就有一具血淋淋的尸体摆在地上,怎么能让他找?因此尽管仓猝之间没有好的借口,苏煌还是立即笑着道:“又是找腰牌吗?我来帮你找吧。”
“不是……”南槿的脸微微一红,“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是厉统领随手给我的一件小玩意儿,丢了也就算了。”
即使是在这样紧张的时刻,苏煌还是禁不住一愣。在他的感觉中,就算是随手,厉炜也不象是那种会送人小玩意儿的人啊。
这时楼下的穆峭笛已发现情况有异,快步跑了上来,看见南槿,也是一怔,眸中飞快地闪过一抹杀机。
察觉到搭档意图的苏煌心头一颤。不可否认,他非常喜欢南槿,在不到万一得已的时候是不愿意采用灭口的终极手段的。所以眼看着穆峭笛一步步逼近,他赶紧飞快地拉起了南槿的手,笑道:“既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就不要再找了。你也要参加马球赛吗?时间快来不及了,咱们过去吧。”说着便不由分说,将他一路拉了下楼。
南槿开始时有些吃惊,但毕竟是个性子和软的人,也没怎么挣扎,由着苏煌拉着他,沿飘叶轩左侧的碎石小路,向马场方向奔去。穆峭笛在后面咬牙跺了跺脚,但无奈之下,也只能跟上前去。
就在三人的身影刚刚消失没有多久,终于摆脱掉安王世子的周峰,急匆匆地走进了飘叶轩的大门。
拖着南槿来到马场的苏煌,刚喘上一口气儿,圆溜溜的安王世子就滚到他的面前,大声道:“苏煌,我们都商量好了,你是第一批上场的!”
苏煌怔了怔,一时没能接上话,只是猛地刹住脚步。穆峭笛已从后方赶上,站在他两人中间,安庆立即呵呵笑着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你也是第一批啊,听说你很厉害,这要好好让我们见识一下。”
对安王世子的热情,穆峭笛报以友善的微笑,虽然表情很完美,但视线在掠过苏煌放在胸前的右手时,却不可避免地一颤。
那只右手,拇指翘起,食指弯曲,其他三指分开呈爪状,紧紧按在心口。
这个手势表明,名单虽然已找到,但还没有来得及销毁。
脑部高速地运转了片刻之后,穆峭笛突然把眉毛一挑,猛地抓住苏煌的胳膊,语气很急地道:“五弟,我刚刚才想起来,伯母常服的人参首乌丸吃完了,伯父不是命你今天务必去配一剂吗?”
“啊?”苏煌大惊失色地一拍脑门,“天哪,我居然忘了,这下惨了,要是父亲回家发现我根本没办这件事,那……”
“这有什么,”安庆不在乎地摇摇胖胖的手指,“我派人去办就是了,老夫人是在哪家药堂里配的药?”
“恐怕不行,”苏煌赔笑道,“家母用的方子有些特别,我得自己去一趟。”
“那……”安庆努力想了想,“那你就快去快回,我把你换到第二批上场。”
苏煌扯了扯嘴角,回头看了穆峭笛一眼,正想再开口,被搭档快速地打断:“五弟快走吧,反正我在场上,一样打的他们落流水。”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多年的默契和经历生死后的心灵交融使得他们都地明白了对方此时的想法。
苏煌不愿意将穆峭笛单独留在这个是非之地而自己一个人离开,可身上揣着的那份沉重的名单又让他必须做出这样的决定;而穆峭笛则觉得自己这两个人的行迹本来就够可疑的,此时再强行找借口跟他一起走只会让人更加起疑,所以留下来观察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是最佳的选择。
“我先出去一趟,很快会回来的。”下了决心后,苏煌吸了吸气,向一直在旁边站着的南槿挤出一个微笑,“本来应该陪你的,实在不好意思……”
“没关系。”南槿大度地道,“家里的事情要紧,等会儿再见。”
苏煌点点头,不再多说,转身快步朝马场大门口走去,没走两步,就小跑了起来。
可就在他离那扇以粗大圆木钉成的栅栏式大门只有十来尺远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周峰冷洌的声音:“关上大门,一个人也不许出去!”
苏煌的脚步顿时一滞。此时他要想强行冲出大门并不太难,可是冲出去了又能怎样呢?这里是京城,是紫衣骑力量最强的地方,这里有太多的人认识他这位苏五公子,一旦有异常的举动,不仅会给家人带来灭顶之灾,对南极星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
马场里此时已是一片混乱,周峰快速地向他的手下发出一系列指令,包括在最快的时间内封住马场的所有出口,禁止任何人的出入,将所有在场的人员集中到球场中心的空地上,再派人仔细搜查每一个细小的地方。很显然,周峰的目的,除了查寻杀人的凶手外,他更希望找到那份应该还没有离开这个马场的名单。
苏煌缓缓回头,与搭档沉静的视线相交。
两人心里都清楚,他们再一陷入了每分每秒都有危机的情境之中,生死福祸难以预料,也许下一刻就是血肉相博的死期。
幸好,他们还在一起,只要在一起,就可以彼此支撑,不被恐惧的潮水所淹没。
这场马球赛是安庆发起的,所以从一开始他就跳来蹦去,兴致最高,一看到这副局面,自然大是不满,气呼呼地前去责问周峰想干什么。
而周峰此刻因为情报交接失败,好不容易得到的一个南极星内线也被掐断了,不知道鱼庆恩和厉炜会怎样惩他的失误,心里正是惶然与愤怒交织的时候,一看见安庆,想起如果不是他的纠缠,自己说不定可以有时间阻止魏英杰被杀,更加动气,冷冷道:“魏公子在飘叶轩被人割断了喉咙,除了查凶手以外,世子以为我想干什么?”
此言一出,现场立时一片哗然。这些公子哥儿们本来是高高兴兴前来玩乐的,结果却出现了可怖的尸体,而且这具尸体还是大家都认识,不久前尚在交谈的熟人,大家顿时都吓得魂不附体,安庆也是一下子面如土色,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
南槿微微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看了苏煌一眼,而后者伸手拨了拨额发,似有意似无意地躲开了他的视线。
通过几交往,苏煌知道南槿一向性子柔和,轻易不与人为难,而且与周峰的关系向来又不好,所以他几乎可以肯定,尽管南槿不可避免地会心头起疑,但他应该不会说出来的。
这时执行封锁任务的几名紫衣骑已来向周峰禀报,所有人均已被集中在马场中央,尚没有发现可疑的外来者。
周峰嗯了一声,目光缓缓扫过人群。
这群王孙公子个个儿娇生惯养,脾气大胆子小,命案发生的离他们如此之近,已经脱离了他们平常可以忍受的心理范围,此时个个都有些不知所措,所以当周峰以找寻凶器为理由冷冷地提出要搜身时,没有一个人敢反对,连安庆也没多吭一声儿。
苏煌与穆峭笛的胳膊紧紧靠在一起,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在升高。在京城里有身份的世家子弟们都会佩戴一些小型匕首、短剑什么的,这是一种时尚,在场大部分人身上都有,所以苏煌并不担心杀魏英杰的利刃被发现。他所担心的,只是藏在心口那个装着雨组战士生死存亡的名单。
周峰此带来的人并不多,只有二十来个的样子,而等待被搜身的贵公子加上随从们的人数却有五倍之多,只好一个人搜查好几个。
众目睽睽之下,苏煌虽然急得连眼皮都有些发烫,但还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听天由命地站在原地,等待最后破釜沉舟的一刹那,希望万不得已时,自己能够拼死毁掉那份名单。
搜身开始后现场一片安静,只有砰砰的心跳声和粗重的喘息声,时不时有小刀小剑等兵刃被搜出来,丢在它们主人的脚下。苏煌暗暗咬紧牙根,闭了闭眼睛。
当他再睁开眼睛时,吃惊地发现南槿站在他面前。
“得罪了,苏兄。”南槿低低地说了一声,抬起双手,从他的肩部开始搜查,手法非常娴熟,动作也很灵活,显然非常训练有素。
在这一瞬间,苏煌好象才第一真正地认识到,他是一个紫衣骑。
他是一个敌人。
南槿的表情很认真,手指灵敏地从苏煌的双臂滑下,伸到肋下,再按压过前胸,摸索着他心口的位置,触到了那个小小的圆筒。
“一个护身符,是我娘在庙里求的,非要让我戴着。”苏煌用淡淡的语调道
眉睫轻微的颤动了几下后,南槿的手指滑进衣襟,指尖仔细地触摸着银筒光滑的表面,接着他抬起了清亮如水的眼睛,从那漾动在眼底的亮光中,苏煌很清楚地看出来,南槿并没有相信。
他不相信这是一个简单的护身符。
四道目光静静地对峙着,仿佛很久很久,又仿佛只有一瞬。因紧张而麻木的四肢恢复血液流动的时候,南槿的手已经从腰际落到了腿上,再到足踝,最后他站起身,看也不看苏煌一眼,直接走向了下一个人。
苏煌的脚下,只丢了一柄小小的短剑,作为被搜查出来的可疑物品。
一番忙乱之后,周峰挨个儿检查那些被清理出来的器物,可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时间一长,那些骄纵惯了的贵公子们开始不耐烦,渐渐有些躁动,有人小声抱怨,也有人大声喊叫,局面慢慢有些失控。
在找不到嫌疑者的情况下,周峰只好无奈的把在场所有人的名字登记下来,吩咐手下打开马场大门放人。
苏煌终于暗中出了一口长气,在衣襟上拭了拭掌心的冷汗。穆峭笛上前挽住了搭档的肩膀,让他依靠在自己身上,两人低着头夹杂在慌乱的人群中向大门涌去。
然而希望的火焰仅仅闪曳了一下就快速地熄灭,那潮水般离散的人流,最终还是没有能够漫过堤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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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NIUNIU的话:
< 谢谢各位热心关注剧情的读者,看来大家对主角的期待比NIUNIU的设定要强悍的多,要他们反应灵敏正确,而且什么都敢吃……笑……有几位大人(好象第一个提出来的是CAT大人)在风维渡的意见非常好,NIUNIU决定听从大家的意思,把那份名单换成不能销毁而必须拿回去的东西,所以在第1章的齐奔交待任务的相关部分已修改成这个样子:>
齐奔语调低沉地道:“更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苏穆二人一惊,瞪大了眼睛看向自己的组长。
“你们都知道,雨组的组长肖大哥这也在伏牛山遇难了……”
“知道……”两人难过地低下头。
“但他不是当场战死,而是已经和接应队伍会合后,因伤重死在转移的路上的。而接应他的人当中,就有魏英杰。”
“魏英杰没有参加伏牛山这一仗吗?”
“他找了个机会到外地去出任务,自然就没办法参加,可又偏偏恰到好地及时赶了回来,和雁星一起去接应伤者。”齐奔恨恨地捏了捏手中的茶杯,继续道,“肖大哥知道自己伤势太重,已经支持不了太久,所以在临死前,将雨组的天隐名单告诉了在场的人中位阶最高的一个。”
“天隐名单?”苏煌与穆峭笛齐声惊呼,之后又彼此对视了一眼。
南极星的天隐名单,就是各组中隐藏最的三名“钉子”的名单,只能由所在组的组长掌握,除非离任或死亡,否则不会移交给第二个人。
“当时位阶最高的人,就是魏英杰?”苏煌小心地问道。
“是。他得到雨组的天隐名单后,自然急于要传递给老鱼头,可因为整个东南区启动了紧急机制,他身为风组的副组长,事务缠身,一直到前天才被批准回到京城。这个人行事极为谨慎,没找到最合适的机会,他是不会跟紫衣骑轻易接触的,所以……”
“所以现在名单还是安全的?”穆峭笛急切地问道。
“暂时还是。”
“我们今晚就去解决掉他。”穆峭笛冷冷道。
“来不及了。”齐奔放在桌上的手捏成了一个拳头,“我们得到情报,就在今天下午,魏英杰会去参加一场由京城世家子弟对阵紫衣骑的马球赛,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他一定会趁这个时机将名单传递过去的,所以我们必须在他成功之前阻止他,否则损失就太大了。”
苏穆二人对视一眼,大概都有些明白。
“这就是我为什么紧急找你们来的原因。这场马球赛是官家公子们发起的,我们幸存的战士中有四个人有资格进去,可只有你们两个是魏英杰还不知道身份的,所以你们有很大的机会可以接近他。这任务的目的,就是拿回名单,死叛徒。”
两个搭档齐声道了声“是”,之后苏煌又犹疑地问了一句:“必须拿回吗?”
“天隐名单从不传第二人,所以肖大哥在交待这个的时候,其他弟兄很自觉地都躲开了。因此我们只有拿回了那个名单,才有可能知道雨组的三名天隐钉子是谁,否则他们三个人的身份将永远得不到承认。”
苏煌轻轻吸了一口冷气,想到最心爱的弟弟,胸口一阵隐隐的痛。其实小六还只是一名普通的钉子,可以经常与雁星和谍星的同伴们进行接触,但每看见他时,仍然觉得他的眼神寂寞得令人心疼。而天隐钉子却自始至终只跟一个人保持着频率极低的联系,虽然安全性高一些,但那种孤立无援的滋味恐怕更加难受,如果竟然因为这样的意外而使得他们完全继绝了与南极星之间的关系,只须想象一下都会知道那种痛苦和无奈的程度有多么。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不提这些感情上的成分,培养一个天隐钉子也不是容易的事,一下子失去了三个,对目前凄风苦雨的东南区的确是一个不小的损失。
“你们都是优秀的战士,对此类的任务也很有经验,如果情况危急,必须毁掉名单的话,你们也要尽力把名单的内容记下来,清楚吗?”
“清楚了!”
齐奔抿紧嘴角将视线移向他,犹豫了片刻后又低声补充了一句,“……这项任务对我们很重要,你们一定要完成它……不惜……任何代价……”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轻的几乎听不见。但坐在他面前那两个年轻的战士却立即将腰身挺得更直,坚定地回答道:“是!”
< 接下来小煌同志杀了人,为什么不把银圆筒扔下只带一块布走呢?或者为什么不干脆把那三个名字记下来后,象某些可爱的大人们建议的那样吞进肚子里呢(>_<)?为解决这个问题,NIUNIU是这样修改的:>
苏煌快速地蹲下来,在魏英杰的尸体上细细找寻,可几乎将他从头到脚从外到里翻了几个来回,也没能找到任何有字迹的东西,额上不禁慢慢渗出了汗珠。略微思忖了一下,他又跳起身在室内其他地方翻找了一遍,也没发现类似于名单一样的东西。
“不……他在这里等周峰……没道理把名单拿出来放到别的地方,所以一定还在他身上……一定……”苏煌大口吸着气,强迫自己的手稳定下来,再搜索死者衣服的每一片皱摺,并且一寸寸地用手指捏着,寻找是否有夹层。
这一仍然一无所获。
苏煌用衣袖在额上草草抹了把汗,目光转到从尸体袖袋里掏出来的一堆杂物上。
一条白色的汗巾,几块碎银,一只鼻烟壶,还有一件小项链般的银制饰物……
苏煌勾起了这根小项链,链坠是一个小的可以捏在掌心的圆筒,雕着装饰的纹,用指尖轻轻叩击,是中空的,心中顿时一喜,再拿到眼前仔细看看,似乎有一个筒盖,用力一掀,因为搭扣太紧,竟没有掀开,正想再多扭几下,突然听到外面隐隐有响动的声音,赶紧将东西揣进怀中,探出头来四张望了一下。
< 就这样,小煌同志揣着那个危险的银筒跑了出来,遇到南槿,然后和峭笛同志用一个很拙劣的借口想离开。这个借口当然很生硬,但NIU设想的本来就是两个不完美的人,他们在危急的情况下最可能的反应,快速的决定与快速的行动,没有时间思考后果,不能计较自身将要蒙受的嫌疑,目的就是离开。反之,用安庆的角度来看,如果他的确表里如一,是个傻呵呵的王孙公子,那样一个借口已经足够了,如果他大智若愚,一直是故意在对苏穆二人施以援手,那样一个借口也已经足够了。所以尽管有人认为苏穆可以寻找一个更完美一点儿的方法离开,毫无嫌疑,清清白白,继续当黑暗中的英雄,可NIUNIU却觉得,也许这个完美的方法的确存在,但小五小笛既没有时间,也还没有成长到那个程度。请大家原谅他们勇敢但蹩脚的做法。>
< 接下来,小五小笛同志是怎么坚定了名单应该就在圆筒中的信心的呢?看这一段:>
这场马球赛是安庆发起的,所以从一开始他就跳来蹦去,兴致最高,一看到这副局面,自然大是不满,气呼呼地前去责问周峰想干什么。
而周峰此刻因为情报交接失败,好不容易得到的一个南极星内线也被掐断了,不知道鱼庆恩和厉炜会怎样惩他的失误,心里正是惶然与愤怒交织的时候,一看见安庆,想起如果不是他的纠缠,自己说不定可以有时间阻止魏英杰被杀,更加动气,冷冷道:“魏公子在飘叶轩被人割断了喉咙,除了查凶手以外,世子以为我想干什么?”
此言一出,现场立时一片哗然。这些公子哥儿们本来是高高兴兴前来玩乐的,结果却出现了可怖的尸体,而且这具尸体还是大家都认识,不久前尚在交谈的熟人,大家顿时都吓得魂不附体,安庆也是一下子面如土色,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
南槿微微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看了苏煌一眼,而后者伸手拨了拨额发,似有意似无意地躲开了他的视线。
通过几交往,苏煌知道南槿一向性子柔和,轻易不与人为难,而且与周峰的关系向来又不好,所以他几乎可以推断,尽管南槿不可避免地会心头起疑,但他应该暂时还不会说出来。
这时执行封锁任务的几名紫衣骑已来向周峰禀报,所有人均已被集中在马场中央,尚没有发现可疑的外来者。
周峰嗯了一声,目光缓缓扫过人群。
这群王孙公子个个儿娇生惯养,脾气大胆子小,命案发生的离他们如此之近,已经脱离了他们平常可以忍受的心理范围,此时个个都有些不知所措,所以当周峰以找寻凶器为理由冷冷地提出要搜身时,没有一个人敢反对,连安庆也没多吭一声儿。
苏煌心里明白,魏英杰是死于利器割喉,而在京城里有身份的世家子弟们都会佩戴一些小型匕首、短剑什么的,这是一种时尚,在场大部分人身上都有,就算搜了出来也证明不了什么,所以很显然周峰的目的并不象他所说的那样是在找寻凶器,而是想找寻那份还没有来得及传递的情报。
这个举动说明他也没有在魏英杰死亡的现场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而被苏煌从那个房间里带走的唯一一件东西,就是现在被他藏在心口那个小小的银圆筒。在与搭档在眼神的交流中,两人都已几乎可以肯定它就是名单的所在地。
< 另外还有几相应的小小修改,就不麻烦大家重复看一遍了。
PS:还有几条读者意见,一并回复:
1.苏煌的凶器被搜出来了,为什么不能凭那个定他的罪?
NIUNIU的想法是:使用现代高科技的方法,是可以进行伤口与凶器的痕迹对比,从而锁定嫌疑人的,可在古代的背景下,有经验的仵作也只能断定伤口是被匕首、短剑之类的利器所伤,不可能确定具体是哪一柄利器,被搜出来的小兵器那么多,苏煌的嫌疑并不明显。(呵呵,最近刚好在看CSI,现代人好厉害啊~~~)
2.南槿为什么不声张?
NIUNIU的想法:一般人发现自己的朋友有凶杀嫌疑时,不外乎三类反应,一是立即向警方报告(笑……),此类人这样做可能是因为本身有道德或行为上的原则,潜意识里也有保护自己不受牵连的想法;二是替朋友遮掩,这种人一般心软,重感情,不愿意伤害到朋友,也担心万一怀疑错了怎么办,第三类的范围就广了,他可能并不单纯只想包庇朋友,而是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秘密,使得他做出不告发的举动。南槿是哪一类呢?大家可以有自己的想法。
3.小五小笛既出现在婚宴又出现在马场,为什么紫衣骑还没有把重点嫌疑锁在他们身上啊?
NIUNIU的想法:大家觉得小五小笛很可疑,是因为一直在看他们的故事,他们也的确一直在做可疑的事情,但是把范围放大了说,整个京城好几百个官家子弟,大部分都是两个场面都出现过的,这两个小子尚不是特别显眼。而且南极星在官家子弟里面发展成员的比例其实是相当低的,它主要还是由身分不是那么高的普通人构成,因此紫衣骑平时也不是特别注意在官宦家庭里投注精力。另外,这一段时间中很活跃的人肯定不止小五小笛两个,他们只是南极星在东南区所有行动中极小的一部分,还有很多让鱼庆恩和紫衣骑头痛的事情经常发生,那些事情虽然没有被写出来,但肯定是存在的,在这些事情里面小五小笛自然都没有参加过。因此,不管是多么厉害的紫衣骑,让他在一大堆南极星折腾出来的事情中,一下子把婚宴及马场两件事情提出来联系在一起,从而把目光集在那两个孩子身上的可能性,不是大家想象中那么大。>
< 最后,罗嗦完了,请大家在以上修改的基础上,看第十四章罢。晕,当NIUNIU的读者好累,抱头逃走~~~>
1.
然而希望的火焰仅仅闪曳了一下就快速地熄灭,那潮水般离散的人流,最终还是没有能够漫过堤坝。
大批快速封锁住整个马场的士兵,闪亮的刀剑,冷酷的武士,还有满月般拉起的弓,这所有一切所造成的威摄力固然令人胆颤心惊,但却仍然比不上那一前一后缓步走进来的两个人。
一个老人和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高大的身形笔直得如同一口古剑,韬光内敛,不可测。
他步履从容,穿着一件剪裁极为简单的长衫。
那件长衫是天青色的。
这是一个从不穿紫衣的男人,却他却掌控着天下唯一能让南极星避其锋芒的精锐战队――紫衣骑。此刻,他正静静地站在一个老人的身侧。
老人穿着轻便闲适的丝棉衣衫,脸上带着慈和安祥的笑,比起旁边那个不怒而威的年轻人,他看起来更加象一个可亲可近的邻家老爷爷。
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都象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了一样,呼吸困难。
因为谁都知道,这个貌似慈和的老人最可怕的一个原则,就是宁可错杀三千,也绝不放走一个。差不多每一天,都会有不知多少个人头落在他微微一笑后的颔首下,这些被杀害的人中间也许有一些是根本没有与他为敌,甚至从来也不敢与他为敌的。
所以在这位鱼千岁面前,无辜从来不是一个可以逃脱噩运的理由。
鱼庆恩慢慢举起了一只手,算是跟面前战战兢兢的人群打招呼。周峰快步上前跪倒,简明地禀报了事情的起始,从他微微发颤的声音可以听出来,这位紫衣骑副统领也不知道鱼庆恩为什么会突然亲自出现在这里,而且身边竟然还带着厉炜。
“你现在都查到了些什么?”鱼庆恩语调温和地问道。
“属下无能,一时还没有进展。”
“没有进展你就要放人了?”
“因为已经搜过身了,没找到什么……在场的……又都是有身份的人,所以属下想……”
“没找到什么?”鱼庆恩坐在下属搬来的一张太师椅上,接过一杆紫檀木雕的烟筒,“不过老夫一直觉得,这世上没有搜不出来的东西,如果它还在的话……”
“是,属下这就安排再搜一,务必搜的再仔细一点。”
“不用了,你忙活这半天也累了,叫跟你的人都先歇着,炜儿,另找一批人,再搜一遍,周围所有可能藏东西的地方都找找看。”
这个指令虽然是对厉炜发出的,但被叫到的那个人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眼角向上挑了挑。鱼庆恩的身后随即无声地滑出了一个瘦小的人影,苏煌与穆峭笛同时认出,这个面色发黄,只有双眸还算有神的人,正是那日在厉炜婚宴上负责藏身在五凤楼上监视全园,最后出来指认有哪些人进入过内宅的男子,名字似乎是叫做无旰。看他一直紧随在鱼庆恩身边的样子,应该是这条老鱼的一个得力手下。
无旰站出来后,快速指挥着跟随鱼庆恩到达马场的另一批紫衣骑,重新对在场的人实施搜身。
苏煌心头一阵急速的跳动,不自禁地抬起手掌按在了胸口。
………??
掌心居然是空荡荡的。
一愣,再摸索,仍然什么也没有。
没有那个承载着生命的小小银圆筒。
惊诧之下,忍不住抬起头四张望。南槿站在较远的一个地方,神色有些看不太清楚,只看到他一直低着头,偶尔抬起脸庞,也永远只是望着厉炜的方向。
苏煌心中自然知道只可能是南槿拿走了银圆筒,但他却拿不准这个年轻的紫衣骑为什么要这样做,不过在目前这种情形下,保持沉默是最佳的选择,所以在向搭档做了一个轻微的手势后,他安静地任凭来人搜查全身上下。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既然南槿在一开初就没有声张,那么他现在也应该不会让那个银筒被发现才是。
……
然而在第二搜查还没进行多久,苏煌就发现自己的这个想法错了。
那个在没被查觉的情况下无声消失的小银筒,很快就出现在球场周边栽种的一株柳树下,被人从树根的草丛中翻出来,而且立即递交到了鱼庆恩的手里。
在那一刹那间,苏煌觉得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部,几乎忍不住要纵身而起,拼死护住那份名单,护住自己同伴沉甸甸的生命。
但是穆峭笛的手,从后面牢牢地按在他的胳膊上,力度大得几乎捏痛了他的骨头。
看了一眼搭档凝重沉的双眸,苏煌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因为他自己心里也很明白,即使真的不要命地冲了上去也根本是于事无补,因为鱼庆恩的身旁还站着厉炜,站着全天下最不可测的一个男人。
那是南极星从没有战胜过的对手,是目前为止还不可逾越的高峰。
鱼庆恩保养的极好的手指熟练地拨了拨搭扣,很快拧开了银筒的圆盖,向里看了一眼,又翻过来向掌心抖了两下,什么东西也没倒出来。
那个圆筒居然是空的。
很显然,如果不是那里面真的什么都没有,就是名单已经被拿了出来。
满腹的疑云萦绕之下,苏煌再看了南槿一眼。
可是那个年轻的紫衣骑脸上仍然没有任何异样的波动。他只是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认真地看着自己的统领,好象对这里所发生的这一切事情,根本没有什么兴趣。
鱼庆恩慢慢将手中的圆筒递给身旁的无旰,瞟了瞟周峰,悠悠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周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属下失职,请千岁恕罪。”
“今天派你来的时候,我还特意拿过一个类似的银筒给你看,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你魏英杰会用它来传递消息,难道搜身之前你没有认真交待过跟你来的人,让他们多留意这样一个东西吗?”
“不,属下是交待过的,千岁爷不信的话,可以查问。”
“老夫倒不是不信,你也不用太紧张,”鱼庆恩慈和地笑了笑,“也许你只顾着搜身了,还没有开始查寻这些小地方,是不是?”
周峰霎时面色如雪,但他知在这个老者面前说谎的后果,只好道:“不……周边的树丛草地,都翻过的……”
“哦?”鱼庆恩的目光微微冷洌了起来,“周峰,这可就不象是失职了。以你一贯的细心周详,老夫不相信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会疏漏掉……当然,除非是故意的……”
“绝对不是!”周峰的额头滴下一颗颗黄豆大的汗珠,“在搜身之后,属下曾经亲自在周边看过一圈,记得当时那棵柳树下面根本没有任何可疑的物品,故而属下认为,这个银圆筒一定是刚才千岁爷和统领大人进来的时候,有人乘乱抛在那里的!”
鱼庆恩缓缓抚弄着颔下的几茎微须,沉思了片刻,嗯了一声,道:“说的也有道理,方才那种情况,的确有很多人有机会想扔什么都扔什么……”
周峰擦擦额上的冷汗,叩头道:“千岁爷明鉴。”
“那老夫就更奇怪了,既然这个东西是才扔下去的,那怎么的搜身的时候会没有搜出来?你都交待过手下了,它不应该很难搜吧?”
周峰艰难地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发抖:“属下以为……没搜出来,大概是因为……”
“什么?”
“在场的人多,属下没有能够亲自搜查每一个人,如果进行搜身的这些弟兄中有一个人对千岁爷不够忠心,或者说,根本就已经背叛,那么他就可能想办法对凶手放水……”
被提及的那一批紫衣骑立即全体变了脸色。
“……属下未及时想到这一点,在没有进行复查的情况下就轻易放人,是属下的失误,请千岁爷责罚。”
“嗯……”鱼庆恩的手指在靠椅扶手上有节奏地敲击着,“似乎说的通。那好,就算这里存在着这样一个人,他心怀叛意,冒着可能被你复查的危险包庇凶手,又乘着场面混乱把银筒丢在了柳树下,那么他有没有本事进入到你的内宅做一些类似于栽赃的手脚呢?”
周峰虽然听出语锋不对,但实在没有弄懂这个问题到底在问什么,愣了一愣,满头雾水地道:“属下愚钝,不明白千岁爷的意思……”
“不明白吗?那你知不知道,既然我和炜儿明明已经指派了你跟魏英杰会面,为什么又会突然亲自来了?”
“属下不知……”
鱼庆恩笑了两声,从袖中摸出几个蜡丸,丢在周峰面前:“认得这些么?”
“属下不认得……”
“这是有关我们紫衣骑和朝廷机密的情报。”
周峰有些六神无主地半张着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你真的不认得?难道它们不是你自己亲手做的吗?”
周峰大惊失色:“没有……属下从没有见过这些蜡丸!为什么千岁爷会怀疑是属下……”
“因为它们是在你内宅的暗柜里,被老夫亲眼看着搜出来的,就在今天,刚刚发生不久……这也就是我和炜儿突然来到这里的原因……”
周峰这下连嘴唇都失了颜色,猛地扑跪在地,抱住了鱼庆恩的腿,“不可能……这不可能……属下从没有背叛过千岁爷……这些蜡丸……绝对是栽赃,与属下无关啊……”
“你果然说是栽赃。那么老夫刚才问的问题你能回答吗?你觉得是谁……谁有这个本事,把赃栽到你家的内宅里去?你想出一个嫌疑人来听听?”
周峰跌坐在地上,汗出如浆,两个眼睛快速地转动着,显然在拼命地回想。
“想不出来?”半晌过后,鱼庆恩方徐徐道,“据老夫所知,你的朋友,不管交情再好,你也一向在外院接待,从没请一个人进过你的内宅,至于你紫衣骑里的手下,甚至包括炜儿,根本没有一个人曾经登过你家的门,是不是?”
周峰粗重地喘息着,半天才挤出一个“是……”字。
“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属下只想说……属下真的没有背叛过千岁……”
“没有背叛过……”鱼庆恩的嘴角泛起一个冷酷的笑,“那秘密出京的第三名胡使,是怎么被人截杀的?难道,这不是你通报给南极星的其中一项消息吗?”
周峰此时已汗透重衣,毫无血色的脸上,满是急怒交加的痕迹,“属下没有……知道那个胡使出京路线的还有其他人啊……”
鱼庆恩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你曾是老夫最信任的人之一,但凡要紧的事,大半都是交给你在做。所以老夫再给你一个机会。现在有三件加诸在你身上的嫌疑,一,从你的内宅暗室里为什么会搜出那些情报蜡丸?二,魏英杰为什么会在你眼皮子底下被人杀了?三,那第三名胡使的出京路线南极星是怎么知道的?只要对这三件事你能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老夫甚至可以不要证据,绝对相信你。你说说看吧。”鱼庆恩将身体向后一靠,慢慢闭上了眼睛。
周峰费力地咽了几口唾沫,一连张了几嘴,还是说不出话。这三项指控,后两项他尚可以想出一些合理的推论来进行辩解,可对于自己家里出现情报蜡丸一事,他却根本没有任何头绪。不过对于鱼庆恩来说,只要他起了疑心,要么全部都可以解释,要么干脆不要徒劳开口。
大约半盅茶过后,鱼庆恩微微张开了眼皮,“没什么说的吗?那好,老夫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你答得让人满意,老夫看在过去的情份上仍然可以不杀你……”这位权倾天下的老者眯缝着眼睛向前倾了倾身子,柔声道,“那个银筒里的东西你藏到哪儿去了?只要交出来,还有一条生路。”
周峰咬着牙,手指痉挛般地抓着地上的泥土。在这一刻,他已经很清楚自己是落入了一只刻意攻击过来的手中,不管那个银圆筒里装的是什么重要的情报,他要是能交出来肯定会立即交出来证明自己绝不是南极星的人,可惜的是,他自始至终都真的未曾见过这个东西啊。
“不交?”鱼庆恩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给我搜搜看,不光是他,跟着他一起来的人统统都搜搜看。”
听到这个命令,苏煌心头一紧,立即担心地看了看南槿,可是后者的样子却与他周围的同僚们差不多,有些惊慌,但又不显得比别人更加惊慌。
无旰挥了挥手,十几个紫衣骑迈步上前,走向跟随周峰来到马场的那批紫衣骑的身前,开始动手搜查,而且是一件衣服一件衣服剥开来细细地查看。
南槿的脸色开始有些发白,手捏着领口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搜查他的那个紫衣骑没有太注意他的异常,上前跟进了一步,一把扯开他的上衣襟口。
可是这个行动没有能够流畅地进行下去,因为南槿突然挥手挡开了搜查者,重新拉上了衣襟,再后退了两步。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苏煌还是有些诧异地看见南槿白皙的胸口上有几暗红色的印迹。
与此同时,那个被推开的紫衣骑也因为没有料到会受到反抗而呆住,双手停在半空中,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在整个场面中,快速发生的这一切只是非常安静的小小异动,但却立即被一直监管着现场的无旰敏感地查觉到了。他转头小心地看了看厉炜的脸色,俯身在鱼庆恩的耳边低声说了几个字。
闭目养神的鱼庆恩睁开了眼睛,温和地笑了笑,招手道:“南槿,你过来。”
南槿低下头,慢慢走了过来,躬身行礼:“千岁爷……”
“你是文静的孩子,不习惯这么粗鲁的搜身方式是不是?那让无旰帮你看看好不好?”
无旰弯着背,有些讨好地对厉炜道:“统领大人,您放心,无旰的手轻,一会儿就好。不搜……总是有些说不过去的……”
厉炜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南槿的手慢慢从领口放下,垂首无语地站在鱼庆恩的身旁,无旰走上前来,十根手指象是章鱼的触手一般柔软灵活地在他全身上下游走了一番,果然轻的好象没有触摸到他一样。一时搜毕,他又笑了笑退后几步,朝鱼庆恩摇了摇头表示什么也没有。
苏煌的心这才慢慢放了下来。但转念一想,不由得又是一阵心悸。如果圆筒里本来就没东西也罢了,但如果真的一份名单被南槿取了出来,他却没有放在他自己身上,会放在哪里呢?难不成又随手塞在什么地方,等着被人搜出来?
视线略略侧移,与穆峭笛的目光相接。两个搭档都在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同样的决心。
如果名单真的被搜了出来,那么拼死也要在它没有递到鱼庆恩的手上之前冲上去毁掉它,至于能否成功,已经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
不过万幸的是,这种不计任何代价的情形最终并没有发生,在搜查完包括周峰在内的第一批到达马场的紫衣骑后,依然一无所获。
鱼庆恩的目光已经不再象刚进来时那样安详,而是浮上了些许危险的色彩。
“周峰,你真的要放弃这最后的机会,闭口不言吗?”
周峰已经惨白的面庞突然涨得通红,绝望地左看看右看看,却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当一个人被人硬逼着说一些他自己根本不知道的事情时,大概表情都是这种样子。
“那好……”鱼庆恩定定地看了这位紫衣骑的得力干将一会儿,表情十分不忍地叹息了一声,抬起干瘦的右手,慢慢道:“把他押进东牢吧……”
周峰浑身一颤。担任了近三年的紫衣骑副统领,他甚至比厉炜还要清楚东牢是个什么样的场所,更加明白一个人只要进了东牢,真的还不如直接进地狱算了。
“千岁爷……”最后一哀求了一声,看看面前老者淡淡的表情,周峰牙根一咬,突然弹身暴起,运爪如钩,闪电般向鱼庆恩胸前抓去。
15
在进入马场后,鱼庆恩一直很放松地坐在一张大大的太师椅上,他的护卫按照命令都站在距离他约二十来尺远的地方,呈半圆形将这个老人与马场中的其他人隔开,但也许这位权倾朝野的千岁爷是没料到周峰居然敢孤注一掷地向他动手,竟一直让他留在半圆形内离自己很近的地方,甚至比站在十尺开外的厉炜还要近。
此刻周峰暴起发难,首当其冲的是位置比较靠前的无旰,他不敢闪躲着把身后的主子给亮出来,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抬手刚在周峰的手腕格挡了一下,立时被震飞出去。而招势凌厉的周峰锋芒不减,用尽十二分的功夫,只求一招成擒,能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
袖风扬,刚好站在无旰右后方的南槿同时启动身形,在那个瘦小男子被震飞后直接面对前任上司的攻势。相比于周峰破釜沉舟式的暴烈,南槿的身法如流水般柔韧无隙,掌影交错间已将对方大半的攻击力度转移了方向,似乎准备以缠斗的方式将危机从鱼庆恩身旁引开。
从战术上来看,南槿以力卸力不正面硬拼的方法自然是对的,但他显然低估了一个人垂死挣扎时所爆发出来的能量,而且就武功实力上而言南槿也确实差了对方一段。在周峰就势将指风向旁侧一转的同时,这位紫衣骑第二高手的身体突然以极不可思议的姿势一扭,一下子就变成了他在南槿的背后,让对方整个后背成了毫无防备之力的空门。此时南槿转身招架已然不及,若是前纵,或许可以躲过从身后袭来的攻势,但这种举动无异于只顾自己逃命,而完全放弃护卫鱼庆恩。知晓老人性情的每一个人都明白,既使是在鱼庆恩本人根本不会有什么真危险的情况下,谁要是敢做这种事,不仅绝对的前途无望,甚至可能连命都保不住。无从选择之下,南槿只好冒险上跃,向后一个空翻,准备在极度不利的情况下迎接周峰最凌厉的一击。
苏煌几乎忍不住要惊呼出声。内行的人都看得出,周峰这一记飞云踢带着开山裂石之威,别说尚跃在半空中的南槿,就是做好充足准备的苏穆二人,恐怕也不敢硬生生地直面其锋。
虽然仍是悠悠地吐着烟,但鱼庆恩白的眉尖,也不禁轻轻跳了跳。
周峰使出此招的用意,是想借着踢中南槿的强大反弹力将身体射向鱼庆恩,挟制住他为人质,换得一条活命。
他的想法非常正确,南槿的武功也确实不能进行任何有效的抵挡,可不幸的是,厉炜在场。
这也是鱼庆恩为什么一直这么淡定的原因。
只要厉炜在场,无论他让多么危险的人离自己多么近,都不会有任何问题。
穿破空气之声瞬间停止,周峰的足尖在将要触及南槿身体的一刹那停止,面无表情的紫衣骑统领左手握住了周峰的小腿,不仅立时遏住了他那几乎可以击石为灰的一踢,而且随即将他的整个身体抡了半圈,手一松,一掌拍上了他的胸口。
这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的刹那,目力和武功有限的人几乎还没看清楚,周峰就已经跌在地上狂吐鲜血。而险险躲过一劫的南槿也在此时才轻轻落地,神情有些呆呆的。
厉炜仍然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却上上下下仔细扫视了他一眼。
紧紧靠在一起的苏煌和穆峭笛好半天才透出一口气来,相互交握着的掌心都有些发冷,一股寒意从背心滚过,透进骨髓。
厉炜的武功,实在是太可怕了。放眼整个南极星,几乎想不到有几个人,可以在他的面前安然走过百招。
当江北宾先生下令南极星暂时不得与厉炜正面对抗时,苏煌与穆峭笛都有些不以为然,但此时亲眼目睹他的可怕,总算明白宾先生所作的,的确是无可奈何之下的选择。
这时位置较外围的侍卫们才一拥而上,将周峰从地上拉了起来,一路拖走。鱼庆恩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在靠椅的扶手上敲了敲烟灰,又含住烟嘴吸了一口,徐徐吐出,对南槿微微一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这么尽力,这个东西赏你玩玩,可别又弄丢了。”说着递出一块幽翠的佩玉。
南槿涨红了脸,忙上前接了,低头道谢:“千岁爷所赐,属下一定小心收藏。”
“不用这么紧张,也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不过佩着它,以后到宫里轮值的时候,就可以不领腰牌了。”鱼庆恩象个慈爱的长者一样笑着,又抬起头看看面前这一片噤若寒蝉的人群,叹了口气,神情似乎有些疲累地挥挥手,道:“耽搁大家这么久,都散了吧。无旰,安排人把这个马场里里外外好好清理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点儿什么。”
灰头土脸爬起来的无旰立即躬身领命,伸出手扶主子站起身。
“炜儿,周峰是你的手下,你要不要亲自讯问?”鱼庆恩一面向外走,一面问身边的养子。
“没兴趣。”
“那我就另安排人来理他了?”
“义父请便。”
鱼庆恩呵呵笑了两声,似乎对养子这种漠然的态度习以为常,毫不在意。在场的紫衣骑一半跟随这父子二人一起离开,另一半在无旰的指挥下准备搜查整个马场,而南槿两边都看看,好象一时不知道自己该算哪一拨儿的,呆在原地没动,直到厉炜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才赶紧跟了过去。
哆哆嗦嗦受了那么久惊吓的众多王孙公子们眼看着那一老一少两个煞星身影消失,这才全体松了一口气,擦着冷汗纷纷向外走,就连安庆也无心跟人招呼,白着一张圆脸由侍从们扶着离开。苏穆二人虽然挂念着无旰搜查马场的情形,但也没有留下来的道理,只能跟着人流走出了大门。
此时已日近黄昏,短短一个下午,已是几度惊魂,但回首看着那粗木的栅栏,两人的心中都有些茫然,不知道这任务到底算是个什么结果。
如果说是失败,明明叛徒已经伏诛,名单也还没有落入鱼庆恩之手。
如果说是成功,又的的确确拿回那份名单,而且还让它落到了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人手中。
这种混乱的事实,让两人一直走到了松月酒楼,脑子里还是有点嗡嗡作响的。
进了隔音的雅间坐下,暗示小况要紧急会见组长后,两个人同时拿起桌上的酒杯,一口气灌了三杯下去。
“他到底是什么人?”穆峭笛用手背擦了擦唇角的酒渍,象是自言自语般低声道。
“也许……也许他是我们的……”苏煌犹犹豫豫地看了搭档一眼。
“不可能!”穆峭笛立即断然否定,“既然上面安排了我们两个做这件事,就不可再指派南槿,否则不是多此一举吗,一开始就派他去也许事情会更简单啊。”
“也可能是事关重大,上面不放心……”
“小煌,”穆峭笛握住他的肩膀,用力摇了摇,“如果南槿帮了你,那他也是在搜身的时候才开始帮的,你想想在那之前,如果不是南槿不合时宜地出现在飘叶轩,也许你已经把名单取出来了,到时候就算不能顺利带出马场,记住名单内容再销毁掉也是可行的,哪儿来后面这么多事?”
苏煌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地低下了头。因为他知道穆峭笛的说法比较合情理,南极星的钉子都是经过严苛训练的,不太可能象南槿这样既感情浅露,行为又冒险冲动。
“小煌,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等会儿组长来了,我们必须把最坏的假定情况告诉他。”
苏煌有些吃惊:“最坏的假定情况?你指的是什么?”
“你看,这里有两种可能,”穆峭笛顿了一顿,大概是在斟酌用辞,“第一种可能,南槿是真心当你是朋友,要帮助你的,这个当然很好,但第二,他也有可能是鱼庆恩的死忠……”
“不会的!”苏煌立即摇头,“如是他是死忠,只需要动动嘴就可以抓住我了!”
“可现在的情况对他而言比当场告发更好。”穆峭笛地盯着搭档的眼睛,轻声道,“你想想,目前的结果是他不仅得到了名单,而且还由于救你而得到了一个南极星战士的信任。”
苏煌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同伴,猛地抬手将他推开,嘴唇也难以控制地颤抖起来,“你这是最极端、最不可能的推测,你根本不认识南槿,他不是这么卑鄙的人……”
“他不是,还是他看起来不象是?”穆峭笛用略微冰冷了一点的语气道,“我是不认识他,但你认识吗?”
“你根本是一直对他有偏见!”
“有偏见的是你吧?因为他跟小六的感觉很象,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太喜欢他了!”
“我喜不喜欢他是另外一回事,关键是你对他的怀疑毫无根据!”
“他是一个紫衣骑,他的身份是我们的敌人,难道怀疑一个敌人还需要证据?”
“可他在紫衣骑里并不快乐,他没有朋友,也许还受人欺负,你今天也看见他身上有伤痕了……”
穆峭笛正吵在兴头上,突听此言,吃惊地几乎没有坐稳,“伤……伤痕??”
“是啊,你没看见吗?就在他胸口上!”
穆峭笛呻吟了一声,用手抵住额头,“……你……你把那个……叫做……伤痕?”
苏煌也觉得自己夸大其辞,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当然……看起来打得不重,但也许是已经快养好了呢?”
“小煌……那个……不是打的……”
“你怎么知道?”
“那是吸的……”
“吸他干什么?又不痛………”话刚说到一半,苏煌突然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一张脸顿时变成煮熟的虾子般。他也是成年男子,并非不懂,只是一时之间,脑子竟没有转到那方面去。
穆峭笛看着他红通通的脸,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心里顿时一软,伸出手来,轻轻揉着他顶心的头发,苏煌抬起眼睛看他,目光交缠间,两人都不想再争执下去,静静地对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当桌上的酒菜渐渐失去温度时,房间粉墙一幅开富贵的工笔画卷后传来细微的声响,两人一惊,忙站了起来,迎接从画卷后面的暗门跃出来的齐奔。
“情况怎么样?”立足未稳,齐奔立即急切地问道。
“魏英杰死了……可名单……”苏煌用眼角瞟了搭档一眼,将今天下午在马场发生的事情详详细细报知自己的组长。
“这么说,名单在那个南槿的手里?”齐奔重重地皱起了眉头。
“也许他已经交给厉炜了。”穆峭笛立即补上一句。
“据我的判断,他不会。”苏煌坚持道。
“他和厉炜之间一定有不寻常的关系,谁都看得出来他有多为那个男人着迷,才不会为了这个背叛自己的情人。”
“那不是背叛,只是隐瞒。感情是一回事,可身为澄州人,他不可能是真心与南极星为敌的。只要他不说,谁会知道他帮了我们?这又不会影响他和厉炜之间的关系。”
“你所说的都只是推论。”
“你说的也是啊。”苏煌怒道。
“正常的情况下,本来就应该按照不利的推论进行准备。”穆峭笛平静地道。
苏煌一时无法反驳,气呼呼地把头扭向一边。
“我明白了,最坏的推论就是,紫衣骑已经知道了你们两人和雨组三个天隐的身份,”齐奔揉了揉眉心,神情极度地疲惫,“不管他们接下来怎么办,正确的做法都应该是将你们两家人立即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可是……”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苏穆二位将军也算是地位显要,引人注意,以东南区目前受到重创后的力量,恐怕没办法安排他们安全隐秘地离开,如果勉强去做,成功的可能性实在太小,而且万一真的象小煌所判断的那样,南槿并没有告发你们,那么突然逃离京城的行为反而是一种自我暴露。”
穆峭笛与苏煌咬了咬牙,低下头去。
虽然心里很明白,一旦家人知道他们是南极星后,绝不会因为被连累而有任何怨意,可一想到是自己给亲人带来了杀身之祸,那种痛苦的感觉并不会因为得到了理解而减轻半分。
沉默的片刻之后,苏煌抬起了头,“既然没什么好选择的,就让我再找南槿谈一谈,如果他是敌人,情况不会变得更糟,如果他不是,至少我能要回名单。”
“名单已经没有用了。除非有强有力的证据证明南槿是真心站在我们这边,否则从他手里传递过来的任何东西都不会被采信的。我们已经失去那三个天隐钉子了。”
苏煌激动地站了起来,双手用力地按在桌面上,急切地道:“你的意思是说,现在就放弃他们吗?”
“就算今天你们的行动完全成功,名单经过了第二个人的手,他们也不再是天隐了。”
“不是天隐,还是同伴吧?齐大哥,你以前也做过一段时间的钉子的,你忍心在还有希望的情况下抛弃掉他们吗?”
“你还想怎么做?”
“我去找南槿,他一定会把名单给我,至少我们可以通知名单上的人,说他们已经暴露,南极星的身份也已经被停止。如果名单是假的,这样做也不会有更多的坏,如何名单是真的,最起码能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境,不要再继续危险的活动,不要再去刺探那些已经没有人来接收的情报。也许他们不知要等多久才会再被确认身份,也许他们永远也不能重新回到同伴中间,但无论如何,他们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是我们能够做的最后一点努力了!”
齐奔面色沉郁地默然良久,放在桌面上的右手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重复了好几。穆峭笛将身子向前倾了倾,一只手搭上了苏煌的肩头,沉声道:“齐大哥,小煌说的对,在不信任南槿的前提下,也还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的。”
“齐大哥!”苏煌再叫了一声。
齐奔缓缓抬起视线,注视着自己的两个下属,又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慢道:“不行……”
“为什么?!”
“这在伏牛山……遭受到这么大的失败,上面很震动,东南区的文老大昨天被停了职,从中南区调人暂代他的工作,江北也派出了专门的调查员到京城,所有的人都必须接受他的调查,我听说这个人虽然正直,但头脑顽固,性情多疑,为人也很严苛,这种时候你去跟一个紫衣骑会面,绝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
“别说了,这是我的决定。” 齐奔声音低哑,站起的身形比一个多月前要单薄了许多,整个人看起来又累又倦,“你们赶快回家吧,我也要再跟雁星们商议一下,尽量想想还有什么能为你们的家人做的。”
苏穆二人看着他憔悴的面容,想起他这段时间所承担的工作和肩负的压力,只好闭上了嘴。
从松月酒楼出来,天几乎已经全黑了。走在街道的阴影中,两个搭档虽然挨得很近,但都默然不语,各自沉思着,只是偶尔在转弯的时候才会用眼角瞟一下对方。进了大门,下人迎上来,告知说两位老将军在外有事,大家都是在自己院中各自用餐。穆峭笛淡淡说了一句吃过了,二人便直接走向自己的小院。
苏沛不愿让小儿子太娇贵,一向不给他配备专用的男仆,两个南极星也因为身份的原因,很少让下人到这个小院中来,所以房间内没有点灯,一片漆黑。
踏着微弱的星光,走过石铺的小径,登上台阶,吱呀推开自己的房门,迈步进去,转身,慢慢关门。
就在两板门扇渐渐要关拢时,两个人的动作同时停住。
“天气真是越来越冷了,”穆峭笛轻声道,“一起睡会不会暖和一点儿?”
苏煌低头咬着下唇,突然笑了出来,跳出自己的房门,向搭档奔去。
钻进柔软的被窝,身体与身体紧紧靠在一起,听着彼此的心跳与呼吸,纷乱的思绪慢慢沉静,四肢暖和了起来。
尽管时常意见不同,尽管也会激烈地争执,但他们,仍然是相濡以沫的搭档,是相互支撑的存在。在经过了这样一个紧张的下午后,他们非常需要随时确认对方跟自己在一起。
“家里人怎么办?”苏煌将头靠在穆峭笛的胸口,喃喃道,“什么都不做,听天由命吗?”
“现在的状况真的很无奈,要是我们暴露了,这一家老小没办法逃,要是我们没暴露,又根本用不着逃,也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
苏煌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觉得头两边一阵抽抽的疼,翻了个身,面对床外,却感觉到搭档灵活的手指按摩了过来,摩擦着头顶的皮肤,让搅成一团的思绪沉淀。
不能再想了。休息,因为无论如何,明天总要到来。
睡意涌上的那一刻,穆峭笛轻声道:“你怎么想,就怎么去做吧……”
苏煌眼睫轻轻一颤,但双眸仍是闭着,似乎没有听见。
日清晨,二人早早起身梳洗,一起到饭厅用早餐。
“爹呢?这么早就出门了?”苏煌一面坐下,一面问母亲。
“你才知道啊?你爹可不象你是个闲人,要做事情的。这一阵子的确是变得更忙,事务好象很多的样子。你常常睡到日上三竿,跟你爹连面儿也照不上,等他闲下来,不打你才怪。”苏夫人娓娓说着,内容虽有恫吓之意,但辞气却绝对是一个柔和的母亲,说着说着,微笑起来,用手轻抚了抚儿子的头顶。
苏煌突然觉得胸口一烫,眼中几乎立刻就要涌出泪来,忙低头拼命向嘴里扒饭。
“慢点吃……又没有小六跟你抢……”话刚出唇,苏夫人立时顿住,用手袖掩了嘴,眼圈儿一红。坐在另一边的苏家大媳妇忙站起身,体贴地扶着婆婆的手臂,柔声劝她到室外走走。
苏煌一直没有敢抬头,脸埋在碗边,有水珠滚到下巴,被穆峭笛用手指轻轻拭去。
一时席上无言。少顷,大家都匆匆吃饭,逐一起身离去,苏煌才抹了抹脸,抬起头来。
“峭笛,我出去了。”
“要小心,早点回来。”
“嗯……”
两人伸出手来,捧住对方的脑袋,用力在额头上碰了一碰,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离开家门后,苏煌直接到了紫衣骑的官衙――廷尉府,站在对面的街沿边等着。大约半个时辰后,南槿穿着官服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一瞬间,苏煌突然觉得那一身紫衣说不出的刺眼,忙闭目镇定了一下情绪,这才招手吸引住南槿的目光,示意对方跟他走。
转过几个弯,来到人迹罕至的一个街角,苏煌还未开口,南槿已经急切地抢先道:“你放心,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我不会害你的……”
苏煌抿了抿嘴角,地看着南槿。紫衣的年轻人眼睛睁得很大,乌润透亮,似清澈,又似邃。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就是猜也猜得到吧,”南槿苦笑了一下,“突然之间发现这个,当时真的很吃惊。”
“你为什么不告发?”
南槿轻轻皱起眉头,把视线移向一边,低声道:“不知道……大概因为一直是朋友,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就只好什么也不说……如果有时间仔细地考虑,我真不敢说自己是不是还会那样做……”
“可你应该明白一旦被发现后果有多严重吧?”
“现场那么乱,我觉得不会被发现,事实也的确是没有被发现。……虽然我是紫衣骑,可我对你们一向没有恶感,也许普天之下,也只有你们……还记挂着澄州那块土地……”
“你能肯定自己,连厉炜也隐瞒得住吗?”
南槿的目光一颤,面颊顿时发白,“你看出来了?……是,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哪怕是我不愿意做的事。但这一件不是他所在乎的,他根本不在意能不能捉住一两个你们的人,他的眼光一直放在很高的地方,象这种只关系到一份情报和几个俘虏之类的事,他从不放在心上。”
苏煌点点头,直视着对方的眼睛,“那你可以还给我吗?”
“什么?”
“情报,那个银筒里面的……你和我都知道,周峰当然没有拿……”
“你没有拿到?”南槿的语气极其吃惊。
一股寒意从苏煌的背心腾起:“什么意思?”
“我没有打开过那个银筒啊。……因为周峰一向看我不顺眼,我担心他会复查我搜过的人,所以从你那里拿走了银筒。厉统领他们进来的时候,我一慌,就把它随手扔掉了。当看到那里面是空的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你一早就拿走了。”
苏煌觉得脚下的土地突然变成空的,有一种失重的感觉,额头冒出了一层细细的冷汗。在拼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之后,他瞬也不瞬地盯着南槿看了很久。
很显然,年轻的紫衣骑没有说谎。他似乎也用不着说谎。
细细地回想了一遍当时的情形,苏煌发现从一开始就错了。
诛杀叛徒,截回名单,这是任务的内容。可是名单一定会被写下来吗?
那个银圆筒是随随便便和一堆杂物放在一起的,就算它以前曾经被用来传递过信息,但这却只是被主人随意地放在身上,并没有打算使用。
那份名单不在圆筒里面,它在魏英杰的脑子里。
只有三个人名,三个身份。魏英杰根本没有必要一定要写下来才能传递这个消息,他只需要在房间里跟周峰会面,告诉他,然后就各自分手。
既安全,又没有痕迹,也可以避免被同伴意外发现而成为罪证。
这也是他为什么等在更衣室里,根本没有费心去察看飘叶轩的其他楼层有没有人的原因。因为门一关,没有人能够不被察觉地潜进来偷听到里面两个高手的低语。
当苏煌的利刃割断魏英杰喉咙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割断了三名天隐钉子与南极星之间脆弱而又单薄的联系,让他们无奈地陷入到黑暗的虚空中。
苏煌觉得终其一生,他也不能原谅自己的这个错误。
16
南槿是一个很体贴的人,见苏煌脸色如此难看,便把话题从那份情报上面扯开,柔声安慰他放心,说紫衣骑里目前还没有人特别怀疑到他和穆峭笛。
“不,你误会了,峭笛不是跟我一样的人。”苏煌虽然现在心情极度难过,但仍然有着一个南极星应有的灵敏,“不过因为穆伯伯与家父交好,我才经常跟他在一起,当然也有利用他来掩护自己的意思。我想,如果他哪一天知道了我的身份,大概也会跟你一样吃惊吧?”
“这样啊,那我真的是误会了呢,”南槿笑了起来,“不过若不是迫不得已,还是不要让他知道比较好。”
苏煌也跟着淡淡地笑了笑。当笑容渐渐在唇角隐去时,他挺了挺背脊,直视着南槿的眼睛,轻声道:“谢谢你。”
“不客气。”南槿的表情有点不好意思,伸手拨了拨垂在额角的一绺头发。
“可是……我们以后……不能再有什么来往了……”
南槿怔了怔,但随即了然地点头,“也好,你我的身份……毕竟不太方便……”
“那么,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你也保重。”
两人各自退后一步,同时咬了咬下唇。苏煌吸一口气,猛然转身,大踏步离去。
经伏牛山一役后再回到京城,因为人手问题,苏煌与穆峭笛一直忙得没有喘过气儿,可不知为什么,魏英杰事件结束后接下来的几天却什么任务也没有,让人闲得心慌,去松月酒楼偷偷问小况,他也只是阴沉着脸摇头,什么话也不肯多说。
苏煌原本就是一个心思敏感的人,虽然从理论上来说,他采用最快速的方法杀掉魏英杰的行为并没有明显的错误,但他却一直觉得自己对那三个天隐钉子未能尽到责任。这几日闲在家中无事,每天就是胡思乱想,埋怨自己没有能够做得更好,以至于晚上入睡后,常常会梦见那三个人,没有面孔,但浑身上下都透着无奈与忧伤的气息。
惊醒过来,汗湿背心,可是搭档一定会坐在身边温柔地看着他,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轻声对他说:“小煌,这不是你的错,这是我们的错。”
扑进他怀里,紧紧相拥。勇气与信念、成功与失败、光荣与梦想、责任和负担,没有什么不可以和他分享。
“峭笛,为什么这几天都没有联系我们呢?上面对我们太失望了?”
穆峭笛摇摇头,轻轻蹙着眉头:“我想……大概有一场暴风雨正在酝酿吧……”
“跟那个调查员有关吗?”
“只能是这个原因。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轮到查问我们了。”
苏煌按住发涨的太阳穴,默然无语。
当时两人都没有想到,穆峭笛的这一句预言,居然在第二天就变成了现实。
接到联络后,苏煌与穆峭笛先后出门,谨慎地确认没有人跟踪后,转折来到京西一家绸缎铺子。
经秘密通道进入内室,有两名见过数面的雁星接待他们。穆峭笛被要求坐下等候,而苏煌则立即被叫进了另一间更靠里边的小屋子。
两间屋子之间的门板很厚,根本听不到里面的任何动静,穆峭笛想问问一起等在门外的两个雁星,又不知该问些什么。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房门打开,苏煌从里面走出。
刚看了他一眼,穆峭笛立即弹跳起来,冲到了他的身边。
进去时一切都很正常的搭档,此刻整张脸气得通红,咬紧了牙也止不住嘴唇的颤抖,努力睁得大大的眼眶中滚动着两颗泪珠,拼命忍着不掉下来。
“怎么了?”穆峭笛握住他肩膀,手指拂了拂他的脸颊。
苏煌紧紧闭着嘴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旁边负责引领的人催促般地道:“别问了,该你进去了。”
“小煌,你在这里坐一会儿,等我出来再细说,好不好。”
苏煌吸着鼻子点头。穆峭笛拍拍他的脸,转身也进了那个里间。
这个房间的四面没有窗,虽然是白天,但却点着油灯才能看清室内的一切。一个瘦瘦长长,宛若账房先生般的男子坐在屋角,引领苏煌进来的雁星介绍说是江北派来的薛先生,之后就退了出去。
因为知道对方的位阶一定很高,所以穆峭笛行了一个礼。
“坐吧。”薛先生指了指他面前的一张椅子。
开始的几个问题象是例行公事,比如是怎么接到的指示,集会的过程,如何行动的,事件发生时的细节等等,穆峭笛都尽可能详细地回答了他,但接着辞锋一转,抛过来一个象是随口而出的问题。
“你们这对搭档好象有几年不常在一起吧?”
“是,我曾经被其他区拆借过。”
“那么苏煌这几年在京城如果发生了什么变化,你也可能不知道?”
“我觉得他没什么变化。”
“听说在行动计划宣布之后,他曾经跟一个紫衣骑有接触?”
“他们是碰巧遇到的。”
“那前几天他们两人再单独接触,也是碰巧的?”
穆峭笛微含怒意地道:“他只是想探听一些消息。”
薛先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用没有起伏的音调道:“对于已经被执行死刑的那个内奸魏英杰,我们已经看到他私泄机密的物证,也有发现他不轨行为的人证,同时还查出他收受的一大笔钱款……可是……整个链条上偏偏还少了一项,我们迄今为止尚未查到他在伏牛山计划前后与紫衣骑接触的痕迹,所以还没有弄清楚他究竟是怎么把计划细节告发出去的……”
“有些事情本来就很难查,还有一些是根本查不出来的。”
“但如果再加上一个同谋的话,这个链条就不难凑齐了。”
听出他话中的暗示,穆峭笛勃然大怒:“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在计划宣布之后,是苏煌替魏英杰把情报泄露给与他会面的那个紫衣骑的。”薛先生丝毫不为穆峭笛的怒气所动,平静地道。
“太荒唐了!苏煌根本都不认识魏英杰!他们不同组的!”
“他们当然认识,两个人都是京城贵公子,一起游乐的时间多着呢。”
穆峭笛猛地推开面前的桌子站了起来,胸口因情绪激动而剧烈起伏着。就因为这些话吗?所以他的小煌才会被气得几乎要哭出来?
“你们没有证据这样诬蔑他吧?”勉强自己镇定一下后,穆峭笛冷冰冰地问。
“会有的。在事情没有定案之前,苏煌必须完全停职,不得有任何擅自的行动。”
“我明白了,”穆峭笛高高昂起了下巴,“我现在可以出去了吗?”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薛先生抬了抬一只手,“鉴于你一向的表现,我们认为你与此事无关。”
“那真是多谢了。”穆峭笛冷笑道。
“所以你可以考虑一下选择新搭档的事情。”
穆峭笛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轰然炸开,在双耳嗡嗡的声响中,他只听到自己大声道:“我已经有搭档了!”
“如果他有罪他当然就不再是了,如果他无罪……我刚才跟他谈过话,觉得这个人既冲动又不冷静,思考问题没有章法,过于情绪化,不太适合你。”
穆峭笛几乎有些无语地瞪着这个想当然的调查员。冲动?不冷静?随便谁被人指责为内奸时都冷静不下来吧?
“南极星要求每一对搭档都能发挥最高的效力,所以我认为你需要一个更加优秀的人。”薛先生挑了挑唇角,“你觉得呢?”
“我觉得……”穆峭笛向他倾过身子,低语般地在他耳边一字一字地道,“我觉得你是个猪头!”
“你才是个猪头!”回到同居的小院,苏煌愤怒地朝搭档吼道,“他是高阶位的调查员,是上司,你居然这样骂他,会……会……”
“小煌,”穆峭笛微笑地捧起他的脸,“你不要担心我,不会比现在更糟了……我死也不要和你分开……”
“我们又不是没分开过,前几年被拆开来用……”
“那个是不同的。我已经习惯跟你聚少离多,也不介意到其他地方去执行任务,但不管怎么样,那只是拆借,人人都知道你是我的搭档,我们是一体的,提到我的时候自然就想起你,提到你的时候也自然会想到我,你对我而言不可取代,你就是最优秀的……”
苏煌忍了忍,再忍了忍,最终还是没有忍住,让眼泪滚落了下来。
穆峭笛满心怜惜地捧起他的脸,胸中一荡,滚烫的嘴唇贴了上去,从颊边碎吻到唇角,尝到眼泪咸涩的味道。
苏煌从头到脚开始颤抖起来,眼睛紧紧闭着,不敢睁开。
“小煌……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管我们的人是不是还在一起……你要记得,我们的心会永远在一起的……”
止也止不住的泪水从眼角不停地流下,苏煌抽噎着扑进搭档的怀里,哭着道:“其实我不是一个好搭档,我真的不好……我总跟你吵架,不听你的劝,我太感情用事,人又不聪明,总是给你添麻烦,我还很自私,明明知道你心里……却一直装傻……”
“嘘……”穆峭笛抚摸着他的头发,轻轻吹了口气,“不许这样说,就算你真的一无是,你也永远是我最重要的人,明白吗?”
苏煌从他怀里抬起了头,流过泪的眼睛有一点儿红,但却清亮得如同最纯净的湖水,“峭笛,我现在有点担心……”
“不会有事的,你看,齐大哥不是拼命为你作保吗?还有小况他们全都相信你……”
“可是那个薛先生……怎么看都不是容易被说服的人……”
“他现在也还没敢下结论啊,就算他真的判定你有罪,我们也可以申诉。”
“文老大都被停了职,我们向谁申诉啊?”
“不是有人代理他吗?实在不行,我就闯到江北去见宾先生……”
苏煌叹了一口气,揉揉眼睛,“说实话,我的行为也确有不检点之,现在也只能等待结果了。不过还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说清楚……”
“不管什么事,你尽管说。”
“既然你没有被停职,他们一定会把你派去执行其他任务的,到时候你千万不要因为我而拒绝。拒绝任务不是一个南极星战士会做的事,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是……”
穆峭笛心头一沉,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这是他早就想到的事,不说,是怕苏煌难过,但内心他非常清楚,照目前的情势来看,恐怕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被指派新的任务。
只不过这一,将没有他的小煌在身边。
自从加入南极星后,两人曾共同经历无数的生死博杀,可这一的险境,却是其中最无奈最痛苦,也最无从反抗的。
此时两人心中唯一希冀的,不过只是能相守在一起而已,可惜的是这样微薄的希望,也注定了无法保持住。
关于新任务的指示,于调查后第三日发给了穆峭笛,他被命令前往距离京城五百里的谠城参加行动。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有一个正被停职的搭档的缘故,行动的内容丝毫没有透露给他,只是说到时候自然会知道。
为了穆峭笛不要担心,苏煌拼命做出没事人儿的样子,帮搭档做着出发前的准备,并坚决不许他说出不要去之类的话来。此时他最介意的事情,除了自身的清白以外,就是不要让穆峭笛受到不必要的连累。
“我最多半个月就会回来了,到时候你一定要完好无损地站在我面前,不许出任何事情,听清楚没有?”临走时,穆峭笛郑重地向搭档确认。
“这句话应该我说吧?”苏煌勉强笑道,“出任务的人是你啊,自己千万要当心一点,知道吗?”
其实心里想说的话何止千言万语,但刚说了这两句,嗓子就不由地发紧,只能微笑着,不让对方察觉。
对于父母长辈方面,穆峭笛外出的说辞是去看一个朋友,由于素日信誉良好,没有人多问一句,而且按穆东风和苏沛近来的忙碌程度,也没有那个闲心和时间去管他。
苏煌虽然被停职,但在自由上没有受到限制,只不过因为嫌疑在身,他尽量呆在府中不外出,如今搭档也离去了,百无聊赖之下,反倒发现父亲与穆伯伯的行为有些异常。
细细回想起来,似乎好几日前,母亲就说过父亲最近特别忙的话,当时没放在心上,以为是衙门里出了什么临时的事务,可现在看来,父亲不仅是忙,而且专门忙在下朝或入夜以后,常常连饭也顾不上吃,可整个人却精神十足。
苏煌警觉地认为父亲与穆东风大概是参与了什么事件,可难得找到机会问一声时,苏沛又只是丢一句“小孩子不要管这么多”的回答来。
搭档不在,没有人可以商量,苏煌思虑再三,还是去了松月酒楼一趟,却发现小况已经不见踪影。
最初的惊诧之后,涌上胸口的是难掩的心酸。虽然没有定论,但因为有了这样的嫌疑,所以自己所知道的那些联络地点与人员,已经被全数更改和转移了。
回到家中,忍不住蒙在被子里哭了一场。如今除了被动地等待,他和南极星之间再也没有双向的联系了。
睁开眼睛,看不到同伴在什么地方,还不到一天的光景,痛心和惶然就已经无法忍受,苏煌想到那些一直生活在黑暗中的天隐钉子,觉得自己简直无法想象他们是如何承担内心这种沉重的压力的。
小院的大门突然作响,有脚步声渐近,苏煌忙擦干脸上的泪痕坐起身来,理了理头发和衣服。
房门被轻敲两声后推开,苏家大哥走了进来,苏煌站起来迎上前去。
“小五?”苏大凑近弟弟的脸觑了片刻,皱眉道,“你最近怎么了?人精神也不好,饭也吃不下,母亲和你大嫂一直担心,怕你生病,要我来看你。要真是什么地方不舒服,一定要跟哥哥们讲啊。”
“我没事,不过是有些无聊罢了。”苏煌赶紧摆出个笑容,推椅子让大哥坐。
“你素来是最喜欢在外面玩的,好端端怎么会无聊?难得爹爹突然忙起来不管家了,你反倒蔫蔫的没了精神。……还有这眼睛怎么红的?哭过了?为什么哭?是不是在外面受人欺负?谁敢欺负我家小五,你跟大哥说。”
“没有啊,我刚刚睡觉,起来揉的。”苏煌撒娇似地将大哥按坐下去,问道,“大哥,你知道爹爹近来为什么这么忙?”
“不外乎是公事罢了,”苏大敷衍地答了一句,似乎不想多说,又把话题转了回来,“你是小儿子,最得母亲心疼,要记得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要让大人们担心,这一阵子看你消瘦了好些,多在家里休养也好,实在觉得闷,就去陪你大嫂聊天。”
“知道啦,我一定……”苏煌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因为他听见前院响起了喧闹之声,有尖叫、哭喊、也有呼喝咤骂。苏大的脸色一变,立即翻身向外面奔去。
跟在大哥后面赶到前院,只见仆人们四奔逃,大批官兵涌了起来,将人群赶到庭院中间后,就在几个军官模样人的指挥下,到翻查。
“你们这是干什么?”苏大上前怒喝道。
一个军官斜了他一眼,道:“奉圣上旨意,苏沛、穆东风二人参与图谋陷害鱼千岁,全家就地羁押,家产抄没,等候鱼千岁的置!”
这时苏、穆两家的其他人也被赶出房间,苏煌赶紧上前扶住母亲。
“我父亲现在何?”苏大高声问道。
“快押回来了。”那军官冷冷道,“本官是来抄家的,不想伤人,你们最好也给我识相一点儿!”
苏大咬了咬牙退后,与几个兄弟交换了一下眼神,围成一圈儿,将家里女眷护在中间。
不几时,苏沛与穆东风被押解进来,苏煌见两位老人不象是带伤的样子,略略放了心。另一个军官上前将苏穆两家的人分开,细细点查了一遍,问道:“穆东风之子穆峭笛何在?”
穆东风昂首道:“我儿外出了。”
“外出?该不是闻风逃了吧?”那军官哼了一声,转头命人,“立即报告给厉大统领!”
苏煌心中一跳。厉炜?这些人的服色不是紫衣骑啊?
查抄了一番后,府中的下人们全部被带走,两家人则被赶至原本由穆若姿居住的小院里,院外派了人重重把守着。
这时苏大才算找着机会低声问父亲:“失败了吗?”
苏沛与穆东风面色铁青,恨恨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会这样?秦大人不是计划得很周详吗?”苏大的双手紧紧地捏了起来,“这一阵子进行的也很顺利啊……”
“唉!”穆东风沉痛地道,“我们从一开始,就不该把筹码押在周峰那个小人的身上!!”
“周峰?”突然听到这个名字,苏煌不由地惊跳了一下。
“老爷,”苏夫人静静地道,“您的正事大事,我一向不闻不问,可现在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来龙去脉你也该说个清楚,也算给孩子们一个交待啊。”
苏沛用力在墙上捶了一下,道:“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都是因为老鱼贼把持朝纲,国势日下,我们做臣子的,总不能袖手旁观,大概半年多前,由吏部秦大人召集,我们一批忠心国事的老臣暗中联合起来,希望能够为皇上和朝廷做一点事情……”
“吏部秦大人?秦尚?他不是厉炜的岳父么?”苏二吃惊地道。
“秦大人一心为国,平时都是与老鱼贼虚以委蛇。因为秦小姐艳冠京华,老鱼贼向他暗示欲为厉炜择妻,为了多了解老鱼贼内部的情况,秦大人便顺水推舟……”
“他……他不知道自己女儿有心上人吗?”苏煌皱起眉头,轻轻地问。
“你懂什么?国家大义,总胜过儿女私情……”苏沛瞪了小儿子一眼。
“因为国家大义,就可以牺牲一个弱女子一生的幸福?”苏煌闭了闭有些发烫的眼睛,“难道秦小姐自己的意愿就不重要吗?”
“秦小姐是巾帼女英,她当然是自愿做这件事的!”苏沛斥道,“你不知道就不要乱说!……对了,你怎么知道秦小姐有心上人?”
“市井之间总有流言的……”苏煌淡淡地道。他努力回想当日婚礼上的那个新娘,那个没有得到新郎应有尊重的新娘,在拜天地时,她内心真正想的是谁?她又是为什么下了那个“朝死里打”的命令?是因为打得越狠,情人的心就会死得更快?只要情人死了心,就可以求父亲不要灭口?
因为从未相识过,苏煌把握不住那个被送上祭台的女子真实的想法,但他却不由自主地为她感到痛苦。
“这半年来我们一直在找机会扳倒老鱼贼,”穆东风继续道,“无奈他朋党成群,权倾朝野,没有确切的把柄和证据,恐怕不能成事。在与诸位大人讨论后,我们都觉得,如果能从老鱼贼的党羽中倒戈一个重要人物,说不定还有成功的可能。”
“你们选了周峰么?”苏煌问道。
“一般的人不足以对老鱼贼产生攻击力,周峰是紫衣骑的副统领,为老鱼贼做过许多机密的事情,若能将他利为已用,或许可以达成我们的目的。何况,京城里一直都有厉炜与周峰不和的传言,秦小姐下嫁厉炜后,也发现传言的确不虚,周峰果然不得厉炜的欢心,常常被训斥责罚,甚至有功不赏,而鱼庆恩一味偏爱厉炜,也不曾回护于他。秦小姐曾刻意试探过,觉得周峰的怨气可以利用。所以,我们才特意针对他制定了一个计划。”
苏煌觉得心头有些微微的发凉。他大概已经可以推测出整个事情的过程了。
秦大人的计划,大概就是利用女儿打探出一些机密情报,然后让她进入周峰的内宅藏匿情报蜡丸,以此诬谄周峰与南极星有交接。按鱼庆恩的多疑性格,他一定不会放过周峰,这时再以拯救者的面目与周峰谈判,迫使他答应合作。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的,”苏沛气呼呼地接着道,“老鱼贼果然当众跟周峰翻脸,把他下了大狱,还因为一时气急,把有胡使来过的事情都说了出来。私交胡族可是一个灭门的大把柄,我们本来对此一无所知,鱼庆恩自己说出来,大家都以为是天助我也。”
“结果他是故意说给你们听的……”苏煌喃喃道,“当着那么多的官家子弟,把把柄和证人全都拱手送人,他可真是好心……”
“我们在东狱里有一个内线,通过他秦大人秘密见了周峰。经过劝说,周峰说出了老鱼贼私通胡族的事情,并答应为我们作证,供诉鱼庆恩所有祸国殃民的勾当。”
“作证?”苏煌惊异地坐直了身子,“在哪里作证?”
“朝廷上啊。陛下一直被鱼庆恩所蒙蔽,竟将社稷神器,付与这样的人来掌握,必须要让他看清这条老鱼贼的真面目。在得到周峰的允诺后,我们这一批老臣老将们,今天一起联名上奏,请求陛下提审周峰,治鱼庆恩十恶不赦之罪。”
“你们……”苏煌用手蒙住眼睛,呻吟了一声。“你们真的以为只要皇帝降旨,就可以治鱼庆恩?”
“我们当然知道没那么简单,”苏沛怒道,“鱼庆恩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杂,但他毕竟不能一手遮天,我们已经与各地有志清理君侧的军中重将,还有不满鱼庆恩势力的藩王们联络过了,就是京城里,巡防营禁卫营也都有我们的人,只要圣上诛杀的旨意一下,就算老鱼贼抗旨谋逆,我们也可以护卫圣驾,支撑到各地勤王之师兵临城下。”
“只可惜周峰这个小人出尔反尔,上了朝堂不仅不指证老鱼贼,反而……圣上被奸贼所蒙蔽,竟然下旨将我们这些老臣……”穆东风痛心疾首地摇着头。
苏煌叹了一口气,“我想皇上不是被蒙蔽,恐怕他也是无可奈何。你们把鱼庆恩想的太简单了,从一开始,做圈套的人就是他,无论是娶秦小姐,还是周峰下狱都是这样。凭他的实力早就将皇上和京城牢牢地掌握在手里了,他为什么还要露破绽给你们?他不过是想让你们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还有一股力量可以与他对抗。但实际上你们已经可以看到,无论皇上下不下旨,他要置你们都是易如反掌,巡防营和禁卫营,哪一个不是在紫衣骑的控制之下?他之所以一直放任你们,配合你们,不过是为了利用你们的活动,查出到底还有哪些军中将领和藩王对他心怀不满罢了。”
穆东风与苏沛对视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我们当然已经知道自己做了一件错事,可怜秦大人当场自尽,十几位大人与我们一样被羁押。恐怕老鱼贼下一步,就是逐一对付那些在各地驻军的将军,还有几位王爷了。”
“这些将军和王爷们,现在还不知道你们已经失败了吗?”苏煌着急地问。
“不知道,”穆东风摇了摇头,“我们一开始就是被攥在人家手心里的,周峰在朝堂上露出真面目后,我们立即被全体羁押,什么消息也送不出去。”
“不能让他们毫无防备地坐以待毙啊!”苏煌猛地站了起来,“老鱼贼这到底发现了那些人,你们快把名单给我,我想办法去送信!”
“你?!”苏沛吃惊地竖起了眼睛,怔怔地瞪着自己的小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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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苏煌早就开始在插话发表议论了,可两个老将军正是懊恼沮丧的时候,一时没有注意到他与平日的不同之,直至听到这个建议,才诧异地将视线投了过来。
苏煌站在墙角,眼睫微微地低垂着,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神情已恢复了平静,接触到父亲的眼神后,他淡淡地一笑:“爹,我也不能保证成功,但总要去试一试的。”
“小五……”苏沛的表情有些迷惑不解,“你……你是说……”
“您不是一直说我游手好闲,不做正事吗?现在就让我帮您做一做正事,不好吗?”
“可……可是……”苏沛有些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你平时……这简直不象是你……”
“苏伯伯,”穆若姿突然插言道,“让五哥去吧,我相信他是我们中间,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了。”
突然听到这种评论,苏煌不禁一怔,回头看了穆若姿,后者则向他报以浅浅的一个微笑:“我相信你和我哥哥一样,都是可以信任可以依靠的人。”
“可是……可是现在外面重重守卫,小五出去不是送死吗?”苏夫人红着眼圈儿,紧紧捉住了儿子的手。
“娘,”苏煌扶住她的手臂,柔声道,“总有办法可以想的……好在这里不是东牢,守卫防备破绽甚多,很有希望可以安全逃出去的。”说着他抬头看了看屋顶,又闪身到窗前观察了一下守卫们的位置,皱眉沉思。
“鱼庆恩为什么不把我们都关进东牢呢?要是进了那个地方,不仅逃不掉,而且就算南极星出手相救,恐怕也难以成功吧?”苏大困惑地问道。
“那条老鱼贼,正盼望有人来营救呢。”穆若姿冷冷地笑了一下,“一来可以确认爹爹他们在城里还有没有同党未被一网打尽,二来也可以试探一下南极星在京城到底有多大的力量,岂不是一箭双雕?”
“真毒啊,”穆东风一拳击在桌上,“他抄了每一个人的家,也早就在秦大人府中找到大家的盟誓名册了,居然还嫌不够彻底……”
苏煌咬了咬下唇,心中抽抽地痛。他很清楚东南区的力量已被削弱了大半,就算成功地逃离出去跟外面的将军和藩王们报了信,陷在京城的人恐怕也救不出几个了……
“可是这个时候朝外逃太危险了,还是让我去吧。”苏四也自动请缨。
“现在的关键不是逃不逃得出去,而是逃出去后下一步该怎么办。四哥,你在外面有能够帮助你将消息送出京的朋友吗?”
苏四愣了愣:“没……你的意思是说……你有?”
“是。”苏煌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有非常值得信任的同伴。”
“小五,”苏沛用复杂的眼神地看着小儿子,“爹爹现在也被你弄糊涂了,既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也不想问的太清楚,不过既然你有决心要这样做,爹就把我们联络的将军和藩王的名字都告诉你,能保住一个是一个吧。”
苏煌吸了口气,走到父亲膝前跪下,从里衣上撕下一块白布,穆若姿从旁递了一支眉笔过来,他道了声谢接住,将苏沛说出的名字认真写了下来。
“爹,娘,伯父伯母,你们放心,等我把这个名录托付给可靠的人之后,一定会回来跟你们同生共死的……”
“小五!”苏沛用力捏住了他的肩头,“我不许你再回来,鱼庆恩迟早会下杀手的,爹娘都不许你回来送死,明白吗?”
苏煌觉得视线一阵模糊,喉咙象是被一只手紧紧卡住了一样。他知道自己此去千难万险,也许根本就没命回来,但面对父母殷殷容颜,只能强迫自己挤出一丝微笑。
“事不宜迟,来商议一下怎么让小五先逃出去吧。”穆东风拍了拍老朋友的肩,“院子里虽然只有二十来个人守着,可院外不知有多少重兵,硬闯是不行的,必须另想办法。”
“我刚刚看了一下,”苏煌在脸上抹了一把,振作起精神,“院子里共有二十一个士兵,都是不久前才换的岗,有十一个呆在天井里,门旁守着四个,三扇窗外各有两人,其中东窗和南窗位置近,他们彼此可以看见,可北窗那两人守在转角,不在其他人的视线中,要是能悄无声息地弄翻他们,换上士兵的官服,或许可以混出去。如果成功的话,在下一换岗前都不会被人发现的,至少能争取到两个时辰的时间呢。”
“我们在屋子里,门窗都上了锁,怎么悄无声息出去啊?”苏二问道。
穆若姿轻轻一笑,道:“这个好办。其实这个房间,还有一个小窗户的。”
“啊?”
“对对对,”苏夫人也道,“西面墙上,是有一个小窗户。”
穆若姿抬起一只手:“我的衣橱,原本是放在南墙角的,后来苏伯母跟我去寺院烧香时,一个老和尚说我今年有小劫,需要把居室里所有家具挪挪位置,我们故且信之,回来重新布置了房间,就把那个高橱搬到了西墙边,恰巧挡住了那个小窗户,因为窗外恰好是一棵大树,树后紧邻着就是院墙,所以那些官兵根本没注意到。只要搬开衣橱,让小五从那里溜出房间,再弄一套官服换上,应该就可以逃出府去了。”
苏煌原本计划从屋顶掀瓦出去,一听有更稳妥的办法,心头顿时一喜。众人分成两拨儿,一拨儿注意着院中士兵的动静,另一拨儿悄悄移开衣柜,用女孩子用的头油润滑了窗框,无声无息的打开了四四方方的小窗户。
苏煌再一向长辈与家人告别,低低互道了珍重,攀住窗台,灵猫般翻身出了房间,贴在墙角绕到北面,探头看了看,那两个士兵正百无聊赖地靠坐在墙边,不是很有精神,但也没有睡觉。
论起武功来,苏煌收拾两个普通士兵当然不费什么功夫,眨眼之间点翻在地,剥下衣服,捆了个结结实实,一掌拍在额前,让他们好几个时辰醒不过来,自己快速换上军服,拿了士兵的一柄腰刀,翻过北墙出了小院,整个行动悄无动静,院中守卫的其他士兵毫无所觉。
毕竟是自己家,苏煌对地势极为熟悉,躲过了好几重守卫,实在躲不过的,才大摇大摆直接走过去。由于士兵们把守于此主要是为了对付外来营救者,根本没想到里面被锁在屋内的人会无声无息地跑出来,所以苏煌由内向外走倒是异常的顺利,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府外,顺着墙角一连跑过了几个街坊才停下来喘了口气。
回头望望,苏府的方向仍是安安静静的没有喧嚷声响起,说明暂时还没有人发现囚犯少了一名。苏煌摸了摸袖中的名录,沉吟了片刻。此时一分一秒都分外珍贵,容不得细想,更容不得犹豫。握紧手中的刀柄,他以最快的速度穿过蛛网般的小巷,躲过巡夜的更夫,跑了小半个时辰,来到一低矮简陋的民居前。在向四周扫视了一圈确认无事后,苏煌翻身跃过土坯墙,直奔院中小小一间草房,在门漆剥落的薄板门上轻轻敲了敲,低低叫道:“王二哥……”
王二哥是西市上卖豆腐脑儿的,因为手艺好,常有达官贵人光顾,苏煌也经常有事没事前去喝上一碗,高兴了就闲聊几句。
原本,只是这样的关系而已。直到有一参加联合行动,两人爬过一片刺棘地,面罩同时被勾落,同时“哎呀”叫了一声,当然也就不自禁地同时转头看了彼此一眼,没想到竟看到了熟人。
吃了一惊之后,两人对视笑了笑,一起把面罩又拉了上去。
苏煌仍然时常去吃王二哥的豆腐脑,高兴了就闲聊几句,从来不提及任何有关南极星的事情。
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这两个不同组的人会彼此知晓身份,因此也就不会有人想到要转移王二哥。
轻轻的叩击声消散过后,屋子里有了悉索的声音,片刻后门板被打开,王二哥方形的脸出现在月光下,看到苏煌,他明显吃了一惊,目中微露戒备之色,大概是已经知晓了苏煌被停职之事。
“王二哥,请你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更不会伤害南极星。我现在有很紧急的情况要找我的组长,拜托你,请联络你的雁星通知齐大哥来一趟,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苏煌恳切地道。
“你……”王二哥神色有些迟疑,“你的搭档呢?”
“他外出执行任务了。我没有办法联络自己组里的人,只好来找你。我只求你让雁星通知齐大哥一声,来不来都由他自己决定啊!”苏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一点儿,并且与王二哥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以免让对方觉得不安。
“可是齐组长……不是我们组的啊……”
“雁星之间是相通的,让他去找小况,小况知道怎么办的!”
王二哥面色凝重地沉默了片刻,看看苏煌,又搓搓手指。
“你不放心的话,可以点住我的穴道,再把我捆在这里,”苏煌有些郁郁地道,“难道你相信那个调查员,不相信曾并肩而战过的同伴吗?”
王二哥神情一震,在院中踱了几步,突然一跺脚,道:“你在这里等一等。”说罢快步出门,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苏煌长长吐出一口气,在土砖所砌的台阶上抱膝坐下。此时夜正是最沉的时候,冷冷清月,万籁俱寂,凛凛寒意在空气中流动,浸透衣衫鞋袜。苏煌摸摸胸口搭档临走时留下来的流魂短剑,喃喃念了几声穆峭笛的名字,仿佛是想要以此来抵御暗夜的清寒。
大约半个多时辰后,土坯墙上人影一闪,王二哥轻捷地跃了进来,苏煌刚站起身,就发现自己组长高大的身影紧跟在后面,不由惊喜地叫了一声:“齐大哥……”
“屋里说吧。”齐奔压低了声音将苏煌拉进房内,王二哥反手把门板拉上,大概是留在外面放风。
被孤零零放逐了这些天,突然看到同伴,苏煌忍不住眼圈儿一红,连吸了几口气才控制住激动的心情。
“我们已经知道鱼庆恩今天突然抄了十几个大臣的家,其中也有你父亲,”齐奔轻声道,“谍星们说,这十几位大人都是全家被羁押的,所以我以为你也……”
“我是逃出来的,有很重要的情况要告诉你。”因为时间紧急,苏煌没多说别的,直接把前因后果详述了一遍,又把用眉笔书写的名录拿给组长看。
“原来是这样……”齐奔紧紧蹙起眉头,“绝不能让老鱼贼就这样得逞!”
“赶快派雁星们去通知那几位将军和藩王,让他们早做准备吧,等老鱼贼先下手为强,就什么都晚了!”
齐奔咬着牙,神色极度的难看。
“齐大哥……?”
“小煌,你还不知道,”齐奔抹了抹前额,“那位薛先生来了以后,将很多权力都收到他手上,我们几个组长几乎都被架空,没有他的同意,我一个雁星也动不了……”
“怎么会这样?!”苏煌又气又急,“他有权这样做吗?”
“有的……他的位阶与文老大持平……”
“那……那就去告诉他,请他同意派雁星啊!”
齐奔有些为难地看了苏煌一眼,吞吞吐吐地道:“小煌,你知道他已经对你起了疑心,现在十多家大臣被捕,却只有你一个人逃了出来,难免他又要……”
“我……我……”苏煌气得浑身直抖,一把抓住组长的手,“齐大哥,你带我去见他,他要是不信,我可以当场死在他面前,人死了他总该相信我说的是真的了吧?”
“小煌!”齐奔怒喝道,“什么死不死的,不许你动这种糊涂念头,你要是死了,峭笛回来我怎么交待?”
“可是齐大哥……”苏煌急得快要哭出来,“这件事耽搁不得啊。早一点通知外边的人,早一点报告给江北高层,不仅可以保下一批反鱼的力量,说不定京城里的人也有办法救几个出来啊!”
齐奔按住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嘴唇紧紧地抿着。沉思了一会儿后,他终于一咬牙,道:“好吧,我带你去见薛先生,你当面跟他说。不过你可得答应我,无论他信与不信,可不许你一气之下抹脖子以死明志什么?听清楚了吗?”
“是!”苏煌立即重重地点头。
“事不宜迟,这就走吧。这把腰刀别带了,你是停职的人,带着兵器去见他,又是一条错不是?”齐奔叹了一口气,拉开房门,跟王二哥略略说了两句话,便带着苏煌疾步离去。
由于不知道目的地在何方,苏煌闷声不响地跟在齐奔的后面,两人很快绕过了半个城,来到汔河河堤上。
当初救下厉夫人的书生情人,便是在同一段堤岸旁,想不到不算长的几个月时间,竟然已经发生了那么多的事。
越是这样千头万绪,困难重重,苏煌便越觉得想念不在身边的搭档,似乎要比以前跟他一连分隔好多个月还要想得厉害得多。
手指,禁不住悄悄伸进怀里,触摸他留下的流魂短剑。
不知此刻,他在哪里?他在做什么?是否也象自己念着他一样地念着自己?
“小煌,河里飘着的是什么?”齐奔突然停住脚步,吃惊地道。
苏煌忙朝河面上一看,黑茫茫的一片,腾着氤白的雾气,正想问一声“在哪里?”猛然觉得一股劲风从背后直袭而来,本能般地一扭身,右手握着的流魂短剑破空一挡,险险地挡住重重劈来的一剑,仓促之间劲力未能运足,几乎被震得脱手飞去,同时只觉得左胸一痛,一记厉掌正正地拍上,身子后飞的同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你身上居然还有兵器?”袭击者微微有些吃惊。
然而更加吃惊地是苏煌。他忍着胸口的剧痛挣扎着撑起身子,难以置信地瞪着面前的人。
“真是的,本想让你无知无觉地死去,也可以少受很多的苦。”齐奔的语调里居然还有几分伤感。
“怎么……怎么会是……你…你为什么要……”又一口鲜血涌上,哽住了话语。伤口疼痛难忍,然而更痛的却是心。
那是他的组长,他的领导者,指引者,整整两年,这个人有多少是跟大家一起浴血同战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以前的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背叛南极星……”齐奔低声道,“我曾经为了它出生入死,百折不悔……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厌倦了,厌倦了无休止的危险,无休止的流离,厌倦了常年和心爱的人不在一起……我也希望可以当一个普通人,有妻有子,共享天伦……但只要在南极星一天,这个愿望永远是一个梦,没有实现的可能,至少我暂时看不到它实现的可能……小煌,你知道吗?一个人的心一旦有了阴影,就有了裂缝,自从半年前犯下第一个错开始,我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你……你……”苏煌掩住胸口,剧烈地咳嗽着,“那……那魏英杰……”
“他当然是无辜的。”齐奔微微挑了挑唇角,“伏牛山一役后,我就知道高层一定会追查这件事,所以我必须以最快的时间伪造物证,伪造人证,还要捏造出一个紧急的借口让他在调查员到来之前就被死,让他没有开口为自己辩解的机会。那一天,跟骗你们一样,我骗他说有个内奸将重要情报藏在了马场飘叶轩二楼的第三间更衣室里,让他抢在紫衣骑之前取出来,他当然立即就赶过去了。”
苏煌绝望地闭了闭眼睛。细细回想当日的情形,魏英杰匆匆而来,廖廖数语后就赶往飘叶轩,他看了周峰一眼,应该只是想观察一下对方是否已经取到了情报。当在那间更衣室中自己欺骗性地喊了一声周峰的名字时,他那瞬间的欣喜表情是因为听到周峰此时才来,情报应该还没被取走而高兴,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感受到的会是自己同伴冰冷无情的剑锋。
“魏英杰死的时候应该不知道他是死于同伴之手吧,这也许是一种幸福,至少,他不必受你现在所受的苦。”齐奔幽然叹息,眼眶竟有些发潮。
“那个银圆筒……”苏煌颤声问着,只觉得一只手握住自己的心脏,挤着、压着、撕着、咬着……
“我骗他说,那是要送给舒盈的东西,听说他不久要去北方,所以托他带给舒盈……他丝毫没想到要怀疑,就放在身上了……”
苏煌重重地咬着下唇,咬出一道的血印。是的,那个银筒什么意义都没有,所以周峰才会搜查的那样马虎,连一交叉复查都没有,因为他根本不在乎能不能搜出银筒,他那天主要的任务就是看着魏英杰被杀,然后等着鱼庆恩与厉炜的到来。而鱼庆恩故意说魏英杰平时都用这种银筒来传递情报,也不过是为了加自己和穆峭笛的印象,让人根本想也不会去想魏英杰可能是无辜的。
南槿……还有南槿……他替自己掩饰银筒的行为,恐怕也瞒不过了……
“我向你报告南槿帮我的事情,你也告诉紫衣骑了?”苏煌按捺住胸中的愤怒,问道。
“是的,不过他自己好象已经在我之前就向厉炜交待过了。”齐奔吞了一口唾沫,“而我之所以命令你不要去找南槿索要名单,就是因为我知道他肯定什么也没有拿。可惜你竟然没有听我的……当时我还以为在你得知银筒确实是空的时会起疑心,没想到你居然以为那是因为魏英杰打算口传情报……不过为了避免你终有一天会想通,我还是不得不利用你与南槿的交往向薛先生报告了你很多疑点,让你成为我的替罪羊。虽然今夜你突然逃出来吓了我一跳,但是最终你什么也不可能改变。”
苏煌紧紧咬住牙关,硬生生按捺住胸口的气血翻涌。伤口的剧痛,抵不上心头的如裂如绞,既然手上已经沾了无辜同伴的鲜血,那么这个错误和耻辱只能用自己的血才能洗清。
同归于尽吧。拼死与这个人同归于尽吧。
当齐奔一步步逼近的同时,苏煌暗暗调动起了全身所有潜在的力量。
也许在黄泉之下无颜面对屈死在自己剑下的魏英杰,但起码可以让活着的穆峭笛,不用分担这份沉重的罪孽。
“小煌,我会让你尽量让你死得没有痛苦的。”齐奔神色有些不忍,哑着嗓子说了一句,提起了手中的剑,微微一凝后,直刺了过来。
苏煌五指一紧,流魂短剑在空中划出流星般的弧,跃起的身形直直向前扑去。
纵然会被那柄长剑透体穿过,也要让流魂的利刃刺穿对方的心脏。
为了伏牛山的英魂,为了魏英杰,也为了远方的搭档。
冰冷的剑气划破了胸前的衣裳,苏煌眉睫不动,目光如刀。
齐奔冷漠的瞳孔突然猛地收缩。
清脆的弹击声带着金属的韵律,袭胸而来的剑身突然断裂,背心被人用掌贴住,一股暖意裹住了剧痛的内脏,面前全力后翻跃逃的齐奔被暗金色的软索一卷,在空中改了方向,掌影翻飞中,苏煌只觉得眼前一,再定过神来,齐奔的头已撞在桥栏上,晕绝了过去。
来援的人轻轻将苏煌的身体放靠在河堤的柳树枝干上,一只手按在他的胸前,问了一句:“觉得怎么样?”
瘦长的身体,呆板的语调,平凡的面容。
苏煌只吃惊地叫了一声“薛先生”,就觉得眼前一黑。
18
醒来时躺在床上,却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小况守在旁边,用一块湿布巾拭擦着他的额头。年轻的店小二脸色出奇的苍白,眼睛却是红肿的。
也许鹏组的所有成员,今夜都承受着跟他一样的痛苦。
曾经忠心追随和完全信任的组长,居然已经沦为恶魔的同党。
对大多数人而言,这种失去,要比在战场上那种失去更加痛苦、悲伤、愤怒,而且令人难以接受。
齐奔曾经是一个最机敏的钉子、最勇敢的战士和最优秀的指导者,无数的人会问,为什么连他,都会背叛呢?
“小煌,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发现床上的人睁开眼睛后,小况微微俯下身子。
苏煌轻轻转动了一下眼珠,手指紧紧扣住身下的床板,用力到快要断掉。知觉恢复后,痛苦和绝望也随之恢复,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算什么,杀害自己同伴的凶手么?
“你的伤不要紧的,刚才给你灌了药,很快就会好了。”小况安慰道。
自己的伤很快就会好,那魏英杰呢?那条被自己亲手扼杀掉的年轻无辜的生命,将如何才能重返人间?
“小煌,你不要这样,这又不是你的错……”小况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哭音,想要让同伴好受一点儿,又觉得说什么都是虚泛而无意义的。
这时厚厚的棉布门帘被挑起,一个高瘦的人影走了进来,小况忙站起身叫道:“薛先生。”
“醒了吗?”
“醒了。”
薛先生走到床边坐下,示意小况给挣扎着爬起来的苏煌垫一个靠垫在身后。
“薛先生,有一个紧急的事情……”苏煌想到父亲他们,赶紧道。
“我知道,我已经看到你写在白布上的名录了。那正是我们想要的东西,你做的很好。”薛先生扣住苏煌的手腕把了把脉,转头吩咐小况,“还是那服药,两个时辰后再吃一。”
“薛先生,我……”苏煌拼命忍着涌上来的泪水,“我……”
“当你发现所有的雁星和联系地点已被转移时,一定以为那是冲着你来的吧?”薛先生的神情依然是淡淡的,“其实我的目标一直是齐奔,他毕竟不是一个老手,太多的破绽了。幸好鱼庆恩为了让我们不发现齐奔背叛,还没有对他辖下的鹏组下手,算是给了我们一个转移这些人的机会。”
苏煌有些凄然地一笑:“真还不如就被老鱼贼杀了干脆,也胜过被他们利用来……”语声突然哽住,他急忙吸一口气。
小况抚住他的背心,慢慢揉着,道:“能活下来总是好的,留得青山在嘛。薛先生以前对你那样严厉,只不过是为了让齐……”他顿了顿,似乎一时有些不知该怎么称呼自己曾经的组长,“为了让他以为自己没有被怀疑,免得他孤注一掷,撕下所有的面纱。既然他选了你当替罪羊,薛先生也就只好委屈你了。”
苏煌低低地问:“组里的弟兄现在怎么样了?”
小况咬了咬牙,“伏牛山之后,幸存的本来就不多了,薛先生利用老鱼贼忙于对付政变的朝臣,而齐奔又在调查期间被自动停职的机会,已经将大部分人都转移了,你放心吧。”
苏煌垂下头,虽然因这个消息而略感欣慰,但错杀同伴的阴影也无法有丝毫的减淡。
“小况,你累了一天,出去休息吧。”薛先生轻轻抬了抬手,小况站起身,带有鼓励意味地拍拍苏煌的肩,退出了房间。薛先生缓步走到在床前的桌边坐下,地看着面前脸色惨白的南极星战士,眼里微微露出一点怜惜的温情,但语调依然十分平稳,“苏煌,两年来齐奔一直是你的组长,听从他的命令并遵照执行就是你的职责,你没有道理会去怀疑他的指令,如果那个指令是错误的,需要担负罪责的人是他,不是你。”
“可是……可是动手的人毕竟是我……如果我能够再精明一点……”
“你是他的下属,需要再精明一点的人不是你,而是齐奔的同级和上司。未能发现齐奔的背叛,是高层们的责任,没有任何理由去责怪一个在最前线出生入死执行任务的战士。”薛先生地看着苏煌,“我知道一时半刻你是脱离不了这种负罪感的,可我没有太多的时间跟你做更的详谈,我现在只有一句话,苏煌,你仍然是一个南极星战士,我们马上就要面临一场生死战斗,我需要每一个人的力量。”
苏煌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生死战斗?”
“我们要从京城里,把被关押的十四位大臣和他们的家人们救出去。”
苏煌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能行吗?东南区现在……”
“任务当然很难,可是南极星没有那么脆弱。早在四个月前,宾先生就已经向中南、中北、淮北、湖中等十六个区的高层发出了命令,要求他们选派精英,分批分,秘密驰援东南区,来援的力量都隐藏在京城附近的州县,陆陆续续已经到达了约有八百人。”
“四个月前?可是四个月前胡使都还没有入京,宾先生怎么知道东南区会遭受重创,需要援助?”
“伏牛山的那一役,虽然损失惨重,但却仅仅是由于齐奔个人的背叛而导致的意外状况。宾先生下达驰援令,只是因为他料到京城会有大事件发生,跟胡使事件完全没有关系。”
“这个大事件,指的就是秦大人政变的事情吗?宾先生早就知道秦大人会发动扳倒鱼庆恩的政变?”
“是的。早在半年前,秦大人曾经派人接触过南极星,希望能够合作。”
“啊?”苏煌有些惊喜,“原来南极星有参与……”
“没有。”薛先生冷冷道,“宾先生拒绝了秦大人的要求,而且建议他最好取消这个计划。”
“为什么?!”苏煌大吃一惊,“宾先生不是一直希望能够彻底清除掉鱼庆恩在朝廷的势力吗?”
薛先生沉默了片刻,方缓缓道:“你已经看到了,他们败得有多快。”
“我就是一直想不通这一点……秦大人他们这一批朝廷重臣,都是熟于政事,精通谋略的,为什么会这样鲁莽行事呢?”
“如果你清楚他们的实力,是不会觉得他们鲁莽的。”薛先生淡淡的一笑,“从军事上来说,鱼庆恩所掌控的是驻扎在琛州的柳城军与宪州的魏武军,兵力十八万。秦大人暗合联盟的各地将军与藩王的属军,兵力却超过了二十万。谁赢?”
“秦大人……”
“从政治上来说,鱼庆恩权倾朝野,挟天子以令诸侯,文武百官莫不听命,但却少有真正忠心于他的大臣。而秦大人联络到的都是死忠之臣,手中又握有皇下令杀鱼的密旨,谁赢?”
“秦大人……”
“从京城本身来说,鱼庆恩有紫衣骑、禁军,秦大人这边有穆将军统领的巡卫营、暗中效命的城防营,还有皇帝亲统的御林军,谁赢?”
“紫衣骑实力以一当十,鱼庆恩还是强一点,但也没有绝对优势……”
“从道义上来说,鱼庆恩民怨沸腾,人心已背,秦大人却有着清君侧、除奸佞的大义名分,又是谁赢?”
“秦大人……”
“如果你现在不知道他失败的结果,单单从这个表象上来分析,你还会不会觉得他这行动是鲁莽之举?”
苏煌摇了摇头。他是真的现在才知道,秦大人所代表的力量,居然不是想象中那么不堪一击。
“所有参加这行动的大臣们都很陶醉于这个表象,他们觉得自己胜算很大,击倒鱼庆恩指日可待,所以这个时候宾先生劝说他们停止是没人肯听的。当时的会谈破裂之后,秦大人曾扬言说,没有南极星的支持,他一样可以赢。”
“可是……可是……”苏煌茫茫然地抬着头,“不管怎么说,秦大人也联合了这么多的力量,为什么宾先生会觉得他一定输呢?”
“打个比方来说吧,鱼庆恩的力量,就象一块铁饼,秦大人的力量,如同一根铁链,虽然这根铁链的重量要大于铁饼,但要击碎它,却几乎不可能,而反之,一块铁饼要想砸断铁链,却有好多地方可以下手。”
苏煌怔怔地听着,慢慢有点明白的样子。
“秦大人这一串链条中,可攻击的弱点太多了。城防营和巡卫营的忠实与否,朝中大臣的书生意气,皇帝的不负责任,各地勤王之军的起应联络,几位藩王之间的平衡……鱼庆恩只要打断其中任何一环,成事的可能性就变小了。不过让宾先生都没有想到的是,鱼庆恩竟然在第一仗就赢得这样漂亮和彻底。我们原本以为,京城最起码会出现一段时间两股势力对峙的胶着状态呢。”
苏煌叹了一口气,“那是因为厉炜竟然不知不觉暗中掌控了城防营……”
“没错,厉炜……”薛先生也叹息了一声,“大家都有一种错觉,以为厉炜不管再强,也只是追随鱼庆恩的一条走狗,所以对他的看法总是很矛盾,一方面十分畏惧他,一方面又往往要低估他。”
“既然……并没有达成盟约,宾先生为什么又要为秦大人安排援兵呢?”苏煌轻声问道。
薛先生的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桌上的茶碗,油灯下显出他额上的三道纹路。在沉吟了片刻之后,他直视着苏煌的眼睛。
“江北的确不愿意卷入这个迟早必败的行动计划中,但也不能完全坐视不管。毕竟,天下对抗鱼庆恩的力量已经越来越少了。”
“可是,在鱼庆恩已经掌控了局势的时候派出那么多力量强行救人,岂不比一开始就介入更加不合情理吗?”
薛先生的唇角嘲讽地一扬:“谁说鱼庆恩已经掌控了局势?”
“京城里的大臣们都快被一网打尽了啊……”
薛先生从怀里拿出那幅用眉笔写满名字的白布,轻轻抖展开来,铺在桌上。“这些人呢?”
“是的,”苏煌怔了怔,“这些将军和藩王们暂时还没有落入鱼庆恩手中,但这不会太久了,听父亲说鱼庆恩已经搜到了盟誓的名册,他们全都已经暴露,老鱼贼下一步就会开始动手对付他们了!”
“你说的没错了,他们已经暴露了,但换一句话说,这也表明他们已经没有了退路,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苏煌突然觉得有些发冷。
薛先生的手指轻轻触摸着白布上的一个个人名,继续淡淡道:“他们如果联合在一起,兵力可以超过鱼庆恩,但可惜的是他们做不到‘联合’二字。一来位置过于分散,二来没有一个公认的领导者,京城的失败又影响了他们的心理。不反抗是死,反抗也只能延迟败亡的时间而已,迟早仍然会被鱼庆恩一口一口地吃掉的。”
“就算是一条通往败亡的路又怎样呢?反抗总比坐以待毙要强。”
“不,他们还有另外一条路,一条可能活下来的路。”
苏煌张了张嘴,“您是指……”
“他们可以投靠江北,投靠我们。”
“但这是不可能的!”苏煌不由自主地举起了双手,身为一个官家子弟,他很了解这些朝廷的精英们,“尤其是那些藩王们,无论他们口头上怎样的赞誉江北,赞誉宾先生,赞誉南极星,但在骨子里,他们仍然认为江北的力量只是义军,是草民,要让他们投靠江北,感觉一定象是落草为寇一样,恐怕他们更宁愿与老鱼贼拼死。”
“你错了,很少有人宁愿死的,”薛先生轻飘飘地道,“特别是居高位者。再说感觉这东西很容易就可以改变,宾先生有办法,不会让他们觉得自己是落草为寇的。”
“啊?”
“你知道栩王吗?”
“当然……”
“他是一个很聪敏、会审时度势的年轻人,而且有着无法估量的潜力……”薛先生微微挑了挑眉,“如果当今皇上驾崩,他也有资格一争皇位……”
“难道……”苏煌的眼睛顿时睁得大大的,“宾先生改变初衷,要参与政局了吗?”
“没办法,这是唯一能根除掉鱼庆恩的办法了。你想想,从这个老贼二十年前得势以来,发生了多少针对他的风暴?从手握兵权的将军,到如日中天的南极星,为什么一直除不掉他呢?这个人甚至没有掌握住占优势的兵权,他到底强在什么地方?”
苏煌仔细想了想,也有些困惑地摇了摇头。
“因为他把京城握得太牢了。这里是他势力的中心,没有其他任何力量能够在这里生根壮大,只要他的脚还踩在这块地面上,他似乎就永远不会败。”
“可是我们没办法把鱼庆恩逼离京城的。”
“是啊,他不会离开京城,但京城可以离开他。这座城池为什么会被称为京城呢?因为鱼庆恩在这儿吗?不,是因为朝廷在这儿,皇帝在这儿。反而言之,如果皇帝不在这里了,有名有望的大臣们也不在这里了,那这里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大城市,可以先不那么多心思去跟鱼庆恩抢夺它。”
“但皇上不会放弃京城的,这里是宗室庙祀所在的地方啊。”
“当今皇上的确不会,但栩王会。”
“可栩王不是皇帝……”
“他将来会是的。在那么多的将军和藩王被鱼庆恩逼到他旗下之后,这个希望看起来并不渺茫,”薛先生又一扫视了一眼桌上的名单,“而且过些日子,南极星还能再送一批大臣给他,这些大臣在鱼庆恩手里只是待宰的羔羊,但到了江北与栩王的阵营,他们可以带来的是沉甸甸的民心。栩王有了这样一批人,这些将军、大臣和藩王们,天下还会有谁会不承认皇室与朝廷的重心已经转移了呢?鱼庆恩就是把京城握得再紧又有什么用呢?在政治上,这座城市已经不再重要了,我们可以把战场转移到他不占优势的地方,使他成为一个留不住任何伪装的谋逆者。”
苏煌咬住下唇,吸了吸气,觉得心头仿若掠过丝丝的冷意,一连张了几嘴,才勉强问了一个问题:“其实……宾先生所需要的,就是目前这种局势吧?秦大人如果成功了,反而不好……”
薛先生缓缓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定定地看了苏煌一会儿,缓缓道:“你是这样看待他的吗?”
“我不知道!”苏煌猛地捧住头,整个晚上的紧张、忧愤、悲伤似乎一起涌了上来,感觉到眼珠烫得就象要爆炸一样。“我以前从没想过这个。宾先生对我来说……就象是神一样的存在,那么完美,那么纯粹,他永远不会让任何人失望,永远是大家无法达到的高度,他会让江北,让南极星永远都是每个人心里最明亮的神话……”
“可是身为一个首领,他首先要做的,就是让江北义军和南极星能够生存下去。”薛先生用铁一般地音调道,“江北义军在最前线抗击着胡族,却只有一块小小的立足之地,没有足够的粮食,没有足够的兵源,也没有足够的银两给士兵们发薪饷,只能让他们靠着一股捍卫国土的忠勇之气战斗。也许……这一切可以坚持三年…五年……到今年已经十年了,接下来还能坚持多久呢,最终,江北一定会渐渐衰弱下去,直至消亡吧……宾先生不是圣人,他不能拯救所有的人,当秦大人拒绝了他的建议时,他所能做的,就只有尽量利用将来会发生的事情了。”
苏煌的手指的插进了头发里,揪着发根,用力地拉扯,想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点儿。其实不需要太多的话,他也能明白。从理智上来说薛先生的话是完全正确的,只不过,这一切听起来已不再象少年的梦想那样美丽,那样激荡人心,在一步步精密的计算和权谋中,好象生命中曾经那么重要的一份感觉,已经渐渐冷却。
然而无论如何,强虏在侧,江山危殆,时局纷争,百姓困苦,天下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江北和南极星,需要他们生存,强大,而要做到这一点,仅靠热血,是远远不够的。
身为义军首领的宾起之,已经倾尽他所有的力量,在做他认为正确的事情。
而作为一名南极星的战士,苏煌也必须克服内心的种种疑虑与痛苦,去完成他的职责。
“最后一个问题,”重新振作精神抬起头的苏煌用目光锁住薛先生的眼睛,“为什么要把这一切,告诉给我这样一个普通的战士呢?”
19
薛先生平板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波动,那种表情就好象是明知道苏煌一定会问这个问题,但仍然希望他不要问一样。
窗外已经隐隐透出浅白色的光泽,但却是黎明前最沉寂的一段时间。
沉寂得似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你接下来的任务,已经不再是以普通战士的身份去执行的了……”薛先生缓缓地道。
“什么?”。
“鱼庆恩将这十三家大臣分隔关押在他们自己府邸的时间不会太长,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把这一批人全部押往东牢。而你……将作为江北,更确切的说,是栩王的特使,进入到东牢里,向他们传递一个信息。如果他们愿意向栩王表示为人臣者的全部忠诚,那么南极星将不遗余力地拯救他们离开那里。”
苏煌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他们不愿意,那就不救?南极星什么时候开始需要回报了呢?”
“早就开始了。”薛先生以一种近乎于冷酷的声音道,“任何人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目的性的,南极星也无法例外。在鱼庆恩最坚固的阵地上救人,我们将要付出的是惨重的血的代价,如果只是救出了一批对天下局势的好转没有丝毫用的迂腐之徒,那这些血又是为什么而流的呢?”
“可南极星的宗旨不是正义与公平吗?战士们不惜一切代价所维护的……”
“正义与公平只能建立在生存的基础上!”薛先生的眼皮下突然闪出激烈的光芒,“如果坚持效忠一个昏庸皇帝就是那些大臣们的信念的话,那么就请他们自己为自己的信念付出代价吧。南极星只愿意拯救那些懂得变通,懂得怎么才能让这个千疮百孔的江山更安稳的人!”
苏煌猛地咬住下唇,跄然后退了一步,跌坐回床上。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理想和热血是那么苍白和脆弱,无力到没有丝毫争辩的余地。
“其实你也不需要太担心。栩王是先帝幼子,皇后嫡生,如果不是当年鱼庆恩篡改遗诏大力扶持当今皇帝登基,皇位早就应该是他的。所以对这些大臣来说,在如此情境中改投到他的麾下,并非什么难作的决定。”薛先生走到近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您不用再说了……我会去的……但为什么是我呢?”苏煌抹了抹额头,低声问。
“东牢可不是轻易能进去的地方,但你却恰好是厉炜正在缉捕的人,可是顺理成章地被他给抓进去。事到如今,只能靠你了。”
在那一刹那,苏煌只觉得心头象是突然被千万根冰针狠狠扎了进去一样,带着寒意的痛楚与恐惧之感瞬间便漫布全身,大概是脸色也随之突然剧变的缘故,薛先生吃惊地看着他,站起身来问道:“你怎么了?”
苏煌艰难地张开嘴,再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但喉间挤出的那一句话,却颤抖破碎地几乎让人无法分辩:“他……他……他出…出事了……吗?他……他……”
薛先生一怔,徐徐松下刚刚紧绷起来的肩膀,垂下了视线。
苏煌猛地扑到他身边,手指象是要扎进肉里一样抓住他的双臂,盯住那双平板无波的眼睛,喑哑地问道:“峭笛他……他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
薛先生的眼眸闪过了一抹光亮,低声道:“怎么突然想起这样问?”
“你刚才说只有靠我了,”苏煌觉得头脑一片昏乱,“但峭笛跟我是一样的,他是穆叔叔的儿子,也在缉捕的名单上,他也可以顺理成章地被抓进东牢里去……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说只能靠我了?”
薛先生地看了他片刻,唇边突然浮起一个淡淡的笑,缓声道:“原来是因为这句话……你们两个果然是一对血肉相融、休戚相关的好搭档,心心念念的一直都是对方的安危。不过你放心,他只是受了点伤,有一段时间行动不太方便,不适合执行这个任务罢了,没出什么大事。”
苏煌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面前容颜冷漠的青衣人,半晌后才一字一字地问道:“是真的吗?”
薛先生容色不动,“你怀疑我骗你吗?”
苏煌默然无语。怀疑南极星的同伴,尤其是一个高阶的上司,在数日之前还是那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但自从齐奔的刀锋向他劈过之后接踵而至的林林总总,那一个连着一个的真相冰水般地浇到滚烫的心上,他如今已经不知道除了自己的搭档外,这世上还能够真正相信谁。
“我明白你现在的心情。”薛先生幽幽道,“越是限险的情境,就越希望有搭档在身边,我听说穆峭笛现在也是一样的心急如焚,也是那么挂念着你,所以你一定不会让他失望,一定会平安无事地回到他身边,对吗?”
苏煌怔怔地抬起头,“薛先生,你有搭档吗?”
薛先生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但青布衫下瘦长的身体却有了轻微的颤动。“有。”
“他在哪里?”
“……江北。”
“如果你的搭档出了事,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你会不会马上赶到他身边去?”
“有些事情……是想也做不到的。”薛先生低垂着眼睫,瘦削的双颊透出淡灰色的阴影,“第一,穆峭笛只是受了伤,第二,你根本没办法赶到他身边去。”
苏煌咬着牙,后退数步,闭上滚烫的眼睛。
“你现在应该认真考虑的是即将开始的行动,虽然我们会有周密的计划,但这的任务仍然会非常危险……”
“您别说了,”苏煌低下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唇角微微地抽动了一下,“这上面已经沾了血,危不危险的又算什么呢?”
薛先生长叹了一口气,也没有再多说,转身向外走去,一直到掀开了门帘,才顿住脚步,轻轻道:“小六说的没错,你有时候,未免有些过于苛责自己了。”
苏煌吃了一惊,心脏几乎漏跳一拍:“你认识小六?”
薛先生停了停,只淡淡说了一句:“他是我训练出来的……”就把手一放,掀开的门帘厚重地在他身后落下,切断了屋内人的视线。
两三天后,苏煌的伤势渐渐好转,但精神状态却差强人意,小况经常在旁边照看他,同时带来一些外面的消息。
由于一直没有等到预想中的营救行动,厉炜已经下令将十三位大臣的全家老小押入紫衣骑直接管辖的东牢,奴仆们也分别被流放和官卖,在逃的苏煌和穆峭笛的绘影图形上了各城门的墙面,被命令严查缉拿。
通缉令发出后不到两天,苏煌乔装改扮后,带着那份白布名单,离开了藏身的所。
按照计划,他要试图通过城门的关卡出城,然后被守在那里的紫衣骑拿获。
为了不让人感觉到他是想故意落网的,苏煌的改装十分完美,粗看就是一个十足的普通市民,根本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令人预想不到的是,也许这个改装过于完美,也许不是每一个人都那么尽忠职守,城门口的紫衣骑在简单的搜查和核对图像后,居然一挥手,示意他可以出城了。
虽然有些措手不及,但苏煌还是强迫自己恢复了自然的表情,慢悠悠地向外晃着,既希望这段时间有人能发现他的可疑,又要注意自己的行动不能太着痕迹。就这样左右为难地一直走到城门之外,也没有人抬起眼皮叫他一声。
面前就是宽敞的黄土官道,以前曾在许多不同的情况下都走过,却还从没有象今天这样让人觉得茫然无所适从。
折返回去?不行。厉炜何等样人,一旦怀疑到他是故意自投罗网,怎会不加以防范?说不定连见到父母家人的机会都没有……
继续向前?当然也不行。亲人还在城内,搭档不知在何方,而且就算对一系列的权谋心有芥蒂,但仍放在他心中极重要地位上的南极星也即将面临一场生死大战……
此时此刻,如何能够脱身事外?
正当苏煌踌躇难断的时候,官道上腾起一道烟尘,几骑骏马奔来,马上的紫衣骑士行色匆匆,显然正从外面赶回京城。
跟旁边的行人一起退到路边的同时,苏煌抬起头。
虽然紫衣骑士速度极快地飞驰而过,虽然苏煌抬起了手挡在额前遮蔽灰尘,但他与其中一名骑士的目光还是有那么一瞬的对视。
随着一声马嘶,已奔了过去的骑士勒住马缰,掉转了马头。
苏煌低下头挤在行人中间快步向外走着,同时倾听着身后的动静。从这行动的目的而言,他应该期待自己的身份被识破,但从个人内心的感情而言,他却不希望自己的名字从那个人口中喊出。
“苏煌?”南槿的声音细细地响起,有些弱弱的,也有些冷冷的。
苏煌背对着他,唇边浮起凄然的一个苦笑。为什么会哀伤呢?为什么会失望呢?那个人原本就不是同伴,而是敌人,那个人也曾经为了维护他冒过极大的风险,说不定现在正是因为那一的维护受着致命的怀疑,而不得不用揭破他来证明态度与立场,以此博得一丝生机……
如果站在南槿的角度来考虑,苏煌觉得自己非常能够理解他的行为。
但是无论如何地理解,内心那一丝丝刺骨的冷意,却如骨附蛆,祛之不去。
“你刚才说什么?”一个低沉的声音问道。
“没有……没什么……”南槿也许是后悔了,声音颤颤地否认,“我有些眼,走吧……”
在那一刻,苏煌的眼眶微微地润湿。不管怎么样,只要曾经的朋友还有一点点维护他的心意,就已经让他觉得满足。
“把那个戴竹笠的人带过来。”低沉的男声命令道。
苏煌的手紧紧攥成拳头,在有人上前拉住他胳膊的同时,肩头猛然向下一卸,双拳击出,如风如雷。
黄土烟尘,顿成博杀的小小战场。
虽然倾尽全力反抗,但苏煌很清楚结果会是什么,近十个紫衣骑在场,胜算本就不多,何况还有厉炜。
那个实力不可测,迄今无人窥过全豹的紫衣骑首领。
仓促飘乎的视线中,隐隐只看见他身着皂衣,稳稳坐在马上,身旁便是南槿单薄的身影。
这些日子不见,南槿好象是瘦了……
苏煌发现自己脑子里居然还有余暇想这个。
皂衣男子的掌风遥遥袭来,胸口顿时涌起一阵窒息般的闷浊感,拼尽余勇双掌推出,耳边听到南槿脱口的一声惊呼:“不要杀他!”
也许是久战脱力的错觉,拍上前胸的掌力好象真的没有预想的那样强……
在还没有睁开眼睛的时候,皮肤已经感觉到了发霉稻草的湿气,指尖传来的触觉也是滑腻粘软的,空气中飘散着一股阴浊污臭的味道,吸一口气都觉得恶心与反胃。
毫无疑问,这是在监牢里。
“小五……小五……”声音有些哑哑的,但还隐约分得出这是大哥在叫他。努力睁开双眼,适应着牢内的光线,环视了一遍周遭的情况。
虽然说鱼庆恩的东牢一向不乏住客,但象这么满满腾腾的情形估计也不是那么多见。每间牢房以粗铁条相隔,大约都挤了七八个成年男子的样子,个个身上衣裳褴褛,或多或少都带着些伤。父亲与四个哥哥虽然也随可见伤痕,但总体来说并不太让人担心,只是触目所及,却未见女眷。
“娘她们呢?”苏煌撑起身子问。
“走道转过去,和我们隔了一堵墙。”苏沛抚摸着小儿子的脸,“小五,你没事吧?那份名单……”
“您放心,一切都好。”苏煌向父亲露出一个安慰的笑脸,又向穆东风点头为礼,将身子挪到了墙角,微微蜷缩了起来,示意父兄靠上前来。同牢的几个难友见状,自发地挡到前面去了。
因为在牢中看不到任何自然光源,苏煌拿不准时间,便先问了一声:“狱卒多久来一?”
“一两个时辰吧,大概很快就会来送饭了。”苏大检查了一下小弟的身体,微微松了口气,叹道,“小五,你怎么会没有逃出去?”
“我进来是有事要办的。”苏煌压低了声音。
“啊?”
“嘘……”前面的人突然发出警告的声响。几声沉重的脚步声渐近,有人在哗啦啦地开大铁门。紧接着几个大汉抬着盛饭的大木桶进来,三个狱卒拿着勺子给走道两边的犯人们添饭。大概因为关押的好歹都是有身份的人,伙食看起来并不象想象中那么糟糕。
送饭的过程持续了有小半个时辰的样子,厚重的大铁门再被紧锁上。
“小五,刚才你想说什么?”苏沛急急地问。
“小五,你有笛儿的消息吗?”穆东风也急急地问
“穆哥哥没有事,您放心,”苏煌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心头却空飘飘地无着无落,仿佛每一下跳动都是在撞在布满尖刺的针毡上,碎碎地痛,麻麻地痛。
不要想,不能想。这种时候念起峭笛的名字,只要略略朝坏想一想,整个人便似乎立即要崩溃。
“小五,你吃苦了吗?”苏沛的手怜惜地轻抚着小儿子快速清瘦下来的两颊,眼睛有些模糊。虽然总是在骂他,在吼他,但在为人父者的心里,最宠爱的永远都是那个看起来很没出息的最娇生惯养的孩子。
甚至包括那早逝的小六。不允许任何人提起他的名字,除了痛心和失望以外,也许更多的是因为那内心的悲怆和痛苦,已经满溢到不能再有一丝微小的触动。
“爹,我没事的,您不用担心。”苏煌强作轻松地笑了笑,“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你们了,我先进来,是要看看里面的情况。”
“别傻了!这可是东牢,怎么可能救得出人来?何况一下子关进来的又有这么多的人!你这孩子真是……”
“爹,您先别急,办法总会有的。”苏煌拍了拍父亲的手,前移到牢门前的铁栅上伸头仔细地察看了每一个他看得到的牢房,很快就发现了一个目标物。
来之前薛先生曾告诉他,这十三位大臣家中除了他与穆峭笛外,还有两个年轻子弟也是南极星成员,一个是兵部主事的弟弟,名叫燕奎,是一名谍星,另一个叫康舆的,是中书令康大人的侄子,身份是战士。他们都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被捕入狱,如果先联络上了,也好有个助力。
苏煌以前就认识燕奎,只是不知晓他南极星的身份而已,刚刚扫视了一圈,已经看到他关在侧对面第三间牢房里。因为距离较远,苏煌便靠在牢栅旁,敲了敲铁条,突兀的声响让邻近牢房的人都转头看来。乘着与燕奎的视线短暂交汇时,苏煌快速翻动手指,做出一个手势。
燕奎的眼神顿时一亮。在用手语进行了简单的交流后,两人对视着微笑了一下,苏煌慢慢退回墙角。
那个叫康舆的,因为没有来往的缘故,以前似乎连名字也没听过。
“爹,哥哥,你们知道中书令康大人一家关在哪一间吗?”
苏沛向旁边一努嘴,“隔壁就是啊。”
“啊?”苏煌微微一喜,“哪位是康大人的侄子呢?”
“我们素与康大人来往不多,不清楚。”
“我知道的,”苏四插嘴,“就是坐在铁栅边,看起来脾气很坏的那个,我听他叫康大人叔父,另两个人叫康大人爹爹的。”
苏煌顺着苏四的指示看过去,那人就坐在与苏家所在的牢房共用的铁栅旁,额头依在铁条上,眼睛是闭着的,神色有几分憔悴。虽然是坐姿,但看得出身材中等,匀称而又结实,左小腿扎着布条,许是受了点轻伤。
“大哥,我过去和他说几句话,你们帮我注意着狱卒。”
苏大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苏煌顺着墙角轻轻爬了过去,凑到铁栅边,低低叫了一声:“康舆?”
眉尖轻轻跳动了一下后,康舆慢慢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冰冷的、充满了敌意与戒备的眼睛,眼白匝满血丝,整个眼圈儿黑里透青,已经开始有些下陷。
“你是风组的康舆吗?”苏煌递过去一个友好的微笑,“我是鹏组的苏煌。”
与燕奎的反应截然不同,康舆并没有表现出遇到同伴的欣喜,整张脸的表情压根儿没有大的变化,眼睛里的冰冷寒意也未见消融分毫。
甚至可以说,他的双眸比方才愈加的冷漠了。
“有事吗?”康舆回了一句话,但声音却毫无温度。
“呃……”苏煌有些意料未及,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方道,“上面有交待任务。”
“说吧。”康舆仍然是那种冷冰冰的态度,反倒让苏煌一时不知应不应该开口。
“信得我就说,信不过就算了。”康舆冷笑了一声,把身子向后挪了挪。
虽然以前也听说过南极星里面有这种阴阴冷冷的人,但真遇上了还是第一。只不过在这种时候、这种境况,多思多虑未必有益,所以苏煌只迟疑了一下,便还是将薛先生所交待的如何配合营救行动的一些指示一一传达了过去。
2
康舆一言不发地听了,未做出任何反应。
“有什么问题吗?”苏煌停了片刻,问道。
“没有。”康舆硬梆梆丢下两个字,便把身体挪到牢房的另一边去了。苏煌怔怔地看了他半晌,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想到还有更紧要的事要办,只好返回到父兄身边。
“小五,你方才说有人正在设法营救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苏沛捉住小儿子的手,有些焦虑地问道。
苏煌知道自己迟早要开始这项最艰难的特使工作,所以沉思了片刻后,还是决定先从探知父亲与穆东风的态度开始。
“爹,穆叔叔,鱼庆恩已经开始准备向那些将军和藩王们下手了,为了免遭被剿杀的命运,他们只好改投在了栩王的麾下……”
“栩王?”苏穆二人一惊,不自禁地对视一眼,“栩王虽然是先帝爱子,可是当今圣上登基时已被流放到了北边小小的一封地,如何有能力庇护这些人呢?”
“栩王这边,还有江北的支持……”
“江北宾起之?!”
“是……”
苏穆二人再对视一眼,神态都有些困惑,“那……栩王他是打算……”
“栩王打算自立阵营,正面与鱼庆恩对抗……也许,并不仅仅是与鱼庆恩对抗……”
两位老将军是熟知朝事的,一听这句话,心里便有八九分明白。
“栩王的意思……非常看重牢中诸位大臣的能力,所以希望……希望能够吸纳你们到他的旗下,助他完成大业。”
苏穆二人第三对视,眉头都慢慢蹙了起来。半晌过后,穆东风问道:“事成之后,当今皇上会如何?”
“他可以退位,安享余生。反正他如今就是在位,政事也都是由鱼庆恩作主啊。”
穆东风的神态有些怀疑,问道:“栩王一旦大权在握,他真的肯放皇上一条生路?”
“他们是亲兄弟啊,如果妨碍不到他,为什么一定要杀呢?”
苏沛微微眯了眯眼,道:“小五,你大概不知道,先皇后,也就是栩王的母亲……她可是在皇上登基的前一天,被逼饮毒酒而死的啊。”
苏煌不由吃了一惊,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倒是苏大轻轻哼了一声,道:“当今皇上昏庸无道,才造成如今这种朝局,如果栩王不肯放过他,也是有前因后果的,爹爹何必在意他的下场!”
“放肆!”苏沛怒道,“为人臣者,岂可妄议君非!”
“爹,”苏煌想了想,还是道,“皇家之事,暂且不去说他,总之皇上昏馈,老鱼贼卖国,的确不是可保之主啊。爹,穆叔叔,你们到底肯不肯扶保栩王呢?”
两位老将军默然良久,迟迟没有回答。倒是旁边四个年轻人有些着急,苏大刚被训斥,不敢开口,苏二便道:“自古君王无道,废了另立是常事,有这么难决断吗?”
苏沛瞪了二儿子一眼,却没有说话,穆东风徐徐道:“要说当今朝局,确实令人寒心,可一时之间,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儿啊。”
苏煌看了看神情怆然的两位长辈,胸口也有些积郁难消之感,不禁略略将头转向一边,谁知视线刚一转移,就看见旁边牢房的中书令康大人,正站在栅边向他招手,愣了一下,便起身走上前去。
“年轻人,你可是从外面传递进来了什么消息?”康大人问道。
“是有一些……可您怎么知道?”
“你刚一醒来,就在牢里动来动去的,必是身负了什么使命,”康大人笑了笑,“我问康舆刚才你跟他说什么,他却说不知道,只好直接来问你了。”
苏煌低下头,吸了一口气,道:“也没有别的,不过是因为大人们都是为谋国事被害入狱的,所以外面有很多人希望能为解救大人们出一份力。”
康大人拍了拍他肩膀,轻声问道:“是栩王吗?”
苏煌顿时全身一震。
康大人微笑道:“你不用吃惊,我只是因为进来这些日子一直在想天下政局可能的动向,所以大略有些判断罢了。”
正在这时,粗重的铁链突然作响,牢门被吱吱推开,一队紫衣骑快步走了进来,将拖着进来的一个头发半白的老者朝对面一间牢房里一扔,便出去了。顿时有好几人同时扑向那老者,高声哭喊。
“那是兵部的杨老大人,刚受完刑。”康大人叹道。
这时苏沛与穆东风也走了过来,三个老臣相对无言,脸上都是哀痛之色。
“为什么会受刑?”苏煌极为吃惊,“难道还有什么需要拷问的吗?”
“杨老大人门生遍布天下,多数都在军中担任参将以上的职务,鱼庆恩想让他彻底归服,也好辖治他那些勇武的门生们。”
苏煌怔怔地看着对面晕迷着的老者,不自觉地“啊?”了一声。
“不仅仅是他,这牢里关着的都并非等闲之辈,就拿令尊与穆将军来说吧,朝廷编制的官军中有实战经验的士官们,很多都是他二位的旧部。为将者择君而事,为兵者却只知听从将命。若是放他们二人出去领兵,就算是同一支队伍,战力也会提高不少。再比如说大学士文大人,他的学名与清骨之风是天下士子的楷范,忠义爱民之心更是人尽皆知,他站在谁的身边,谁的王气就会平添三分。”康大人抚了抚颔下胡须,看了苏煌一眼,“小伙子,如果这牢中只是些老朽无用之辈,就不会有人煞费苦心派你进来了。”
苏沛听了这话,不由问道:“小五,你已经把栩王的事跟康大人说了吧?”
康大人挑了挑眉,道:“果然是栩王啊。他当年被流放出京时还是小小少年,如今胸中竟然也有丘壑了。苏五公子,不知栩王所欲何为?”
苏煌有些干涩地道:“栩王希望能得到各位大人的忠心,助他清除奸佞,再整河山。他也一定会竭力营救各位出狱的。”
康大人淡淡道:“天下没有白卖的人情,只怕这份忠心,就是救我们出去的条件了?”
这一点显然是刚才苏沛与穆东风没有想到的,二人都不禁讶异地看向苏煌。
其实从一开始,苏煌就一直在努力避免谈到这冷漠功利的一面,但康大人明明白白问出来,也不好否认,只得默然不语。
“你也不用难过,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康大人环视了周围一眼,慢慢道,“这里关押着的十三个人,此时看来虽然不起眼,但若是给他们条件,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对朝局产生影响。若是费尽心血耗损人手救了出来,不能收为己用倒是小事,要是他们一味地坚持要忠于当今皇上,那就必定迟早是栩王前进的障碍。栩王如今羽翼未满,又有胸怀天下的企图之心,怎么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这一层倒是薛先生没有提起,更是苏煌根本未曾想过的部分,乍听之下,整个人不由愣住。
“听康大人的口气,您是愿意改事栩王了?”穆东风问道。
“康某为人,素来不迂腐。何况朝局颓危如此,不选栩王,难道还有第二个人可选?”
苏穆二位老将军原本就只是难下最后的决断,听了这话,不由点了点头。
“那不知其他的大人们……”苏煌吃吃地问道。
康大人微一沉吟,道:“恐怕要一一询问才好。不过至少钱、朱、乔、李、孙五位大人是一定没问题的。”
“为什么?”
“当年先帝驾崩之前,他们原本就是支持栩王的,所以当今皇上在位时才会把他们架空赋闲在家……”
这时苏沛突然高兴地“啊”了一声,道:“谢天谢地,杨大人醒过来了。”
大家忙向对面一看,果然见到杨老大人颤颤地被半扶起来,费力地咳着。
苏煌凝目看着这个老人。他不知道这个老人曾经是怎样的一个风云人物,也不知道他未来会怎样影响天下,此时此刻呈现在面前的,只是一个衰弱的老者,刚刚受了非人的折磨,躺在阴暗潮湿的大牢里,被悲伤的儿孙们围在中间,随时准备经受下一轮的拷打。
也许世事原本就是这样变幻无常,也许居上位者的想法更加高瞻远瞩,但此时手握着冰冷的铁栅,苏煌只觉得内心涌上一阵阵抑制不住的疲累感,什么都不愿意再多想,只想着不管做什么,都要让这个阴暗空间的老老少少,能够有一个被营救出去的机会。
“康大人,您能帮忙说服一下诸位大人吗?”苏煌转头轻声地问。
由于东牢的守备森严,鱼庆恩根本不担心这群如同被关在铁桶里的人会有什么大不了的密谋,所以并没有分隔关押,彼此之间交谈非常容易,栩王所发出的招揽信号自然也很顺利地在众大臣间秘密传播着。正如薛先生事先所预料的,栩王毕竟是先帝骨血,是当今皇帝曾经最有力的皇位争夺者,对于改投到他的旗下,大多数人并不觉得这是多么有违原则难以接受的事,在或长或短的犹豫时间后,基本上都表示出了愿意的态度。到最后坚决表示反对的,只有一个人。
梁阁老是历事三朝的元老重臣,本已告老在家,只是由于实在不忿鱼庆恩的独揽朝政,这才被秦大人相邀加入这行动。可能因为他曾是当今皇上的授课太傅,为人又一向极为迂顽,所以不仅不肯臣服于栩王,反而责骂他是乘乱谋位的小人。
苏煌此时已基本松了一口气,十三个人中只有一个不愿意,在他看来一点也没关系,反正梁阁老年纪那么大了,估计栩王也不指望能让他干点什么,大不了救出去放他养老罢了。目前苏煌最放在心上的,是如何将牢中众人的意思传递给外面的人知道。
东牢是由紫衣骑负责守卫的,其无懈可击的程度甚至高于天牢,严到一只蚊子都不能悄悄地溜进来。之前苏煌就曾经问过薛先生外面的人如何才能知道他担当特使的结果,当时薛先生只是笑笑,叫他不用担心,说自然会有办法,只须等着就好。可现在一等就是好几天,每日都是只有狱卒例行的送饭,每送饭都有好几个紫衣骑同时在看管着,哪有一点缝隙可钻?
这样忧心如焚地又过了好几天,几乎已经觉得薛先生的计划一定是失败了时,一个意外的访客走进了东牢阴沉沉的过道。
身材瘦小,面色蜡黄,无旰这个人虽然一向都被认为是鱼庆恩的心腹,但存在感却十分的薄弱,只要不出现,就没有人会主动想起他。苏煌见过他的数也不少了,但每都是直到看见他了,才突然意识到鱼庆恩身边还有这样一个不简单的人物。
进了东牢大门后,无旰在入口略微站了站,大概是在适应室内的光线,随后他在数名紫衣骑的护卫下缓步走到杨大人的牢房前,扬声问道:“杨大人,鱼千岁提出的事情,你考虑的的怎么样了?”
杨老大人哼了一声,将头转向一边。
“杨大人,你可要想清楚一点,鱼千岁的建议不仅对您有好,对您的那些学生们,也是大大的有好啊。”无旰咯咯笑了几声,“您素来最善于审察时势,怎么现在却这么看不透呢?”
杨老大人闭着眼睛,根本不予理会。
“我这来,算是千岁爷给你最后的机会了。一旦没有了性命,气节又是什么东西呢?”无旰用阴冷的语调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多说,等候了半刻,见没有回音,于是缓缓转过身子,向外行走,走了两步,视线一转,落到旁侧牢房内的苏煌身上,慢步靠近,用那双精光四射的眸子锁住了他的视线。
苏煌虽不是第一见他,但却是第一这么近距离与他面面相对。在迎视到对方眼睛的那一瞬间,他不由心头一震。
什么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也曾经这样近的,甚至比这样还要近的看到过这一双如此明亮的眼睛?
“这不是苏五公子吗?又见面了。”无旰用嘲讽的语调道,“公子这样娇贵的人,牢里的日子不好过吧?饭菜可吃得下?”
苏煌忙定了定神,冷冷答道:“有什么吃不下的,吃得挺好的。”
“是吗?”无旰又咯咯笑了几声,“何必嘴硬呢,难道这样粗糙的饭菜,全都可以下咽吗?”
苏煌语气淡然地道:“一点问题都没有,就算偶尔有一样菜不太合口味,也不是什么大事。”
无旰的唇角轻轻扬了扬,道:“那就好。公子好自为之吧。”说着微微躬着背,一步一步隐没在走道的尽头。
无旰来过一趟之后又一连过了近十天,什么动静都没有,苏煌渐渐地有一些坐立不安。那日与无旰之间的对话是跟薛先生约定好的隐语,实际上已经向栩王和江北转递出牢中人愿意臣服的信息,应该很快就有营救行动发生才对,却不知为何这么久还是未见一丝的异动。
最开初鱼庆恩还会陆续来提审一些人,但在没有丝毫进展的情况下他很快失去了耐心,不再指望能在这批最死顽的人中间找到回心转意的,所以连着数日,除了巡查的紫衣骑与送饭的狱卒外,就没有其他人进来过。
然而这一天,狱卒们退出去没有多久,大家粗瓷碗里的饭还没吃到一半,牢门上的铁锁就又响起了哗啦声。
苏煌立即警觉地放下了碗,目光四一扫,看见燕奎与康舆也都半支起了身子。
过道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四名紫衣骑走了进来,后面的两个手里还一起拖着一个人,径直走到苏穆两家的牢房前,把门一开,将那人往里一扔,转身就出去了。
苏煌心头一沉,第一个扑了上去。在将地上软绵绵的人体翻转过来时,他紧张得似乎连耳膜都鼓了起来,根本听不见周围的任何一丝声音。
捧住了那无力下垂的头,拨在覆在面上的乱发,只看见那整张脸上都是污迹,眼睛是闭着的,呼吸低浅。苏煌用颤抖的手指试探着脸颊,温度似乎还正常,张开嘴要喊他的名字,哑哑地发不出声音,眼睫反而先是一颤,掉下一颗滚烫的泪珠。
泪水溅落在怀中人的额上,穆峭笛几乎象是被烫醒似地弹坐起来,双臂一张,便将面前的搭档紧紧拥进怀里,在他耳边喃喃安慰道:“别哭别哭,我没有事,刚才紫衣骑的人还没走,只好装一下,不用担心,乖……”
靠在温热的胸前,感受着他双臂的力度,听着那柔声低语,苏煌觉得自己紧绷已久的神经好象突然松了下来一样,重新找回了呼吸的频率。
搭档,这是他的搭档。这真的就是他的搭档。
活着,呼吸着,抱着他,在跟他说话。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这世上总还有这样一个人,可以不用提防,不用戒备,可以全身心地依靠和信赖,可以向他展示自己所有的脆弱和迷茫。
“小煌……”手臂绕过那明显瘦了一圈儿的腰身,穆峭笛同样觉得心疼如绞。这个可怜的孩子,这个过于纯粹和明亮的孩子,这些日子他经受的,是怎样的痛苦和挣扎呢?
与苏煌不同,穆峭笛对政治和机谋的了解要更透彻一些,他从北方来,也更明白江北目前支撑艰难的现状,所以当薛先生大致向他讲述目前的局势和今后预定的走向时,他并不象苏煌那样感觉到意外和茫然,也觉得能够理解宾先生的做法。
但他却很清楚自己那个理想化的搭档,在面对这样一个不是那么完美的真相时,难免会受到震撼和冲击。
然而令人觉得痛苦与愧疚的是,在这种时候他竟然不在苏煌的身边,不能解劝他,鼓励他,不能给他支撑,给他力量,反而要让他时时担心牵挂。
“笛儿,笛儿,”穆东风虽然不明白苏煌与穆峭笛为什么一见面会激动成这个样子,抱在一起就不撒手,他还是努力捕捉到了儿子的一丝注意力,“你没事吧?怎么被抓住的?”
他的声音一响起,苏煌才猛然惊醒,好象突然从云端上回到了现实世界,发现自己不仅死命地搂着穆峭笛不放,而且还在一颗接一颗掉眼泪,简直快把男人的面子都掉光了,赶紧坐直身子,忍着脸上火辣辣的感觉,飞快地擦干净泪痕,掩饰般地道:“是……是啊……你……你没事吧……不是受伤了吗?”
旁边众人对苏五少爷一贯的印象本来就是爱激动爱撒娇的,所以倒没觉着他有多失态,全都把注意力集中在穆峭笛的身上。
“一点小伤,已经好了。”穆峭笛将苏煌的手握在自己掌心,笑了笑,“你们大家怎么样?”
“还算撑得住吧。”苏大叹了一口气,“本以为你能逃过此劫的,没想到……”
“我这进来,是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们。”穆峭笛收起唇边的笑意,目光开始变得凝重起来,“由于大家都宁死不屈,所以鱼庆恩已经决定,将于近日把这十三家大臣……全数秘密决了!”
21
这是一个重大的消息,但却不是一个意外的消息,所以众人相互对视了几眼,都没开口说话。
“因为时间紧急,外面不得不提前行动,”穆峭笛接着道,“但是为了保密,行动的具体时间要临时决定,所以这几日大家一定要养足精神,届时必然是一场恶战,况且还有那么多女眷要保护,丝毫也大意不得。”
“这是当然,”苏沛环视四周道,“老的老小的小,又是文臣居多,咱们武将世家,自然要多出一些力了。”
“现在先麻烦苏伯伯和爹爹,把消息大略传给其他大人吧。”穆峭笛低声说完,见众人纷纷起身,一拉苏煌的手,道,“小煌,还有些话要给你说。”
于是两人移到墙角坐下,穆峭笛详细将行动中需要注意的一些事项,包括计划过程、撤退路线及藏身地点等等告诉苏煌。刚刚说完,他的搭档就皱起了眉。
“强攻?会不会太冒险了?”苏煌有些不安地问道。
“东牢可不是能偷偷溜进来的地方,不强攻能有什么办法?”
“可是紫衣骑的反应速度是极快的,他们一旦得到东牢被攻击的消息,很短时间内就可以调动大批战力合围过来。虽然宾先生也安排了很多人援助京城,但在数量上并不占优势,何况还有厉炜……”苏煌忧心忡忡地道。
“我也提出过这个问题,可是薛先生说,到时候会有另一个行动同时发生,绝对能吸引住厉炜和一部分紫衣骑的力量,所以这个营救计划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另一个行动?”苏煌吃惊地问,“我们还有余力发起另一个行动?是什么?”
“这个我也不知道。”穆峭笛摇摇头,露出类似于思的表情。其实,虽然薛先生并没有明说,但他多多少少也能猜到那另一个行动的大概内容,然而面对着无话不谈的搭档,他却并不想说出来。
既然到时候苏煌一定会知道,又何必现在说出来惹他多思多想呢?
“栩王那边,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苏煌又问道。
“差不多已经举起‘清君侧’的大旗了,现在有十一个州的守备将军,还有三位藩王公开投入他的旗下。鱼庆恩也正忙着调兵遣将,准备讨伐的事情,所以对这牢中的十三位大臣,也就没什么耐心去收服了。”
“十一州的守备军力不能尽数调出,按抽出一半计算,再加个三个藩地的属兵,大概可以组建一支十四万人的军队,数量虽然不少,可这种临时拼凑而成的人马,面对柳城军、魏武军这样的正规军,恐怕有点……”
“只要开战,就还会有其他州加入栩王这边的。不过最重要的是江北,咱们江北义军在前线磨剑十年,天下谁能当此锋芒?你想啊,如果义军不是能得到这样举足轻重的地位,宾先生也不会轻易干涉政局的。”
苏煌低下头叹了一口气。他何尝不知道事情这样逐步发展,渐渐已经呈现出一个非常有利的局面,是十年来最好的一彻底铲除鱼党的机会,但不知怎么回事,他就是不愿意看到心中最神圣的江北义军,走上一个为争夺皇权而设的战场。
他也承认,这样的感觉太理想化,太过于热血,甚至有一点孩子气,胜利总是偏向于实力而不是偏向于正义,可是眼看着当年满怀少年慷慨加入南极星时所想象的未来,即将因为现实的残酷而被献祭,心中仍然忍不住隐隐地痛。
穆峭笛将手掌放在搭档的颈后,用力揉了揉。他明白苏煌此刻在想什么,也理解他那份怅然的心情,但这一切都是语言所难以纾解的,所以沉默了一会儿后,他还是决定把话题扯开,分一分苏煌的心思。
“听说牢里还有两个我们的人?薛先生说他已经把详细情况都告诉你了,所以我就没细问,你都联络上了吗?”
“嗯。”苏煌点点头,用手略略指了指,“一个是鹤组的燕奎,就是侧对面穿蓝衣服的那个人,另一个是风组的康舆……”
穆峭笛陡然全身一震,猛地捏住苏煌的肩膀。
“风组的康舆?你见过他了?”
“就在隔壁啊,靠墙坐的那个……”
“你跟他说过话了吗?”
“当然说过……”苏煌狐疑地看着搭档变得有些苍白的脸,不禁问道,“难道这个人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穆峭笛声音略显干涩地回答着,不自觉地躲避开搭档的视线。
“没有?”苏煌挑起了眉,“那个康舆阴阴冷冷的,很奇怪的一个人,你又是这个样子,怎么看都不象是没有问题,到底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听说过什么有关他的事情啊?”
“他对你……很阴冷吗?”
“是啊,冷淡的都不象是一个同伴,反倒象仇人……”话刚说到这里,苏煌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一个想法如利刃般划过心头,手足顿时一阵虚软。
穆峭笛无声地将搭档拥进了怀里。
“难道……难道……”苏煌的额头抵在穆峭笛胸前,仍然控制不住冷汗一颗颗地滚落下来,周身上下象浸在冰水中一样的冷,“他是……是不是……魏……魏英杰的……”
搭档的手臂更紧地收拢在身体两侧,但无论两个人抱得再紧,仿佛也抵受不住那当头沉甸甸压下来的罪恶感。
那份终生也逃不开的血的错误。
那是他们共同的错误,谁也不能担当安慰者与劝解者,只能紧紧地相互依偎着,共同承担。
最初的惊栗感过去之后,苏煌挣扎着抬起头,看向铁栅的那一边。
康舆仍是独自一人靠坐在墙角,和他大多数时候一样闭着眼睛,双颊消瘦,杂乱的胡碴下透着淡淡的青灰色。
当自己和搭档坐在一起,手握着手,肩并着肩时,他,靠着阴湿的墙壁,孤独,而且憔悴。
想起那个一直不敢再去想起的人,那年轻的脸与舒展的眉。当那人颈血飞溅,身体跌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时,是不是在无声地对他的搭档说:“对不起……”
对不起。不能再回到你的身边了。
南极星的每一对搭档之间,都有着无比厚的情谊,这份情谊是从受训时就开始,再经过无数的艰难险境淬炼而成的,是丝毫不逊色于亲情和爱情的一份感情,是心灵相通生死相托的一份感情。
苏煌简直无法想象,当康舆得知自己的搭档被死的消息时,是于怎样一种比最的夜还要黑暗的痛苦当中。
在这样的痛苦面前,无论是什么形式的道歉,应该都不会被接受吧?
“现在什么都不能说,”穆峭笛轻声道,“他是在拼命地支撑和忍耐,如果我们跟他提起魏英杰……后果一定是崩溃……”
苏煌点了点头,忍住眼里涌上的泪,迟疑地问道:“可是……我们还是要把行动细节通知给他啊……怎么办?”
“你不是已经跟他说过话了吗?那就跟上一样,自然一点就行了……或者我去说……”
“不……”苏煌用力咬了咬嘴唇,双手捧住额头,振作了一下精神。
身险境,生死未卜,现在绝不是伤感脆弱和自怨自艾的时候,就算要忏悔,要弥补,也必须是在大家都安全了之后。
与搭档交换了一个彼此鼓励的眼神后,苏煌起身来到铁栅边,轻声呼喊了两声:“康舆……康舆……”
康舆低垂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慢慢睁开,如寒夜般阴冷的目光扫了过来。
“有新的行动指示……能过来一下吗?”
静止了片刻后,康舆还是勉强自己移动了身体。
“是这样……”苏煌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润了润干涩的喉咙,尽量用自然的声音和态度传达了关于行动的事项,“……有没有不清楚的地方吗?”
康舆闭口不答,一转身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再闭上了双眼。
苏煌的手指在锈迹斑斑的铁条上收紧,凝望了他片刻,无声地低下了头。
牢中众人在死寂般的气氛中又过了一天两夜,每一个人的神经似乎都已经绷紧到快要断裂的地步,以至于当那声震得泥地都有些发颤的爆炸声传来时,所有人都呆呆地毫无反应。
最后还是穆峭笛最先一跃而起,向外面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啸,然后大叫一声:“他们开始了!”
被他的呼喝声惊醒,众人也纷纷站起了身,有些年轻人动手用力砸着自己的手脚上的锁链。
“不要急,大家保存力量,等外面的人冲进来再动作!”穆峭笛高声道,“到时候千万不要慌乱,年轻人扶好自己的长辈,听从指令!”
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响,攻势看起来极为猛烈,推进的速度也很快。没过多久大牢的铁门就开始哗啦作响,未到片刻便被轰然打开,七八个黑衣人当先冲了进来,打头的一个正是薛先生,他虽然身材极瘦,但动作快捷的象豹子一样,手中持着毫不起眼的一柄青绿色的短剑,手起剑落,已经将最外面一间牢房的铁锁削飞。
“那是宾先生的断肠剑!”苏煌兴奋地叫了起来。
随着一间间牢门被打开,薛先生逐一斩断牢中人的手枷脚链,随同他冲进来的人便组织脱困的人有序地向外撤退。
由于断肠剑削铁如泥,薛先生很快就来到苏穆两家的牢前。手足自由以后,苏煌与穆峭笛立即开始了组织外撤的工作,一面安抚慌乱者,一面注意让每一个不会武功或年老的人都有青壮年扶持保护,并且快速挑出一些年轻的志愿者,要他们留下等待护卫女眷。
东牢的女监在更靠内侧的地方,和男监由一条通道相连,大约共关有三十来个人的样子,除了穆若姿外,基本上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被放出来之后,还有些人开始哭哭啼啼。
这样的紧急时刻,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嫌,这些夫人小姐们几乎是被男子们连拖带抱地向外冲,苏三扶着穆夫人,苏四则扶着自己的母亲,大家连话也顾不上说一句,只想着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从最初的爆炸奇袭,到所有人撤到室外,前后不过一两刻钟的时间,但是正如苏煌所说的,紫衣骑的反应速度是极快的,尽管南极星凭借突然行动和强大的正面攻势冲进牢房里救出人来,却仍然没有能赶在紫衣骑的援兵到来之前撤离出东牢的外墙,被合围墙内的一片空地上。
参加这营救行动的南极星都是各区的精锐,每一个都是极优秀的战士,迎战数量相当的紫衣骑是大占胜场的,只不过他们的身后还护卫着一群老弱妇孺,行动不免迟滞缓慢。而合围过来的紫衣骑们虽然战力稍有逊色,却毫无顾忌,下手狠辣,双方乍一交锋,便成胶着之态。
京城是鱼庆恩的地盘,持久战对南极星当然极为不利。居中指挥的薛先生口中尖啸连连,催促战士们拼死向前,个个杀得眼睛都红了,那种疯狂的气势很快压得紫衣骑全线后退,不敢硬撄其锋。
可是紫衣骑毕竟是厉炜亲自调教出来的战力,一向训练有素,退而不乱,虽然场面上于劣势,但合围的战线总是没有突破口。
正当南极星拼命前冲,紫衣骑全力抵挡之时,薛先生的尖啸声突然转低,红着眼睛猛攻的战士们瞬间全线紧缩,拉开与对手的距离,将老弱妇孺们护在中间的一团。
在紫衣骑没有反应过来的时间差里,东牢外墙的墙头突然闪身出一批弓箭手,霎时羽声四起,划破长空,随着紫色的身影成批倒地,薛先生低沉的啸声又突转高昂,内围的战士们立即如猛虎般开始冲杀,迅即将紫衣骑的防线撕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一旦被突破,紫衣骑的阵脚便有些慌乱,不能维持合围的态势,让南极星们冲出了东牢外墙。
按照已制定的计划,一部分战士护卫着被救者按既定路线向藏身撤离,另一部分则负责切断追踪。本来康舆是被安排在护卫者的队伍中,但他自始至终都是闷不作声不要命地冲在与紫衣骑交锋的最前面,谁喊也不听,只好让他留了下来。
断后的防线刚刚建成,第二批紫衣骑的援兵也已赶到。
虽然此时紫衣骑在数量上已大大占优,但却没有苏煌原先预计的那么多,而且带队者是周峰而非厉炜,再看看城中心方向同时窜起的映天火光,苏煌知道薛先生所说的“另一个行动”已经开始,并且成功地牵制住了厉炜与一部分紫衣骑的力量。
断后的战斗进行的异常惨烈,每个人几乎都是用自杀式的方式在拦截敌人。在估算撤退者已经退到较为安全的距离以后,薛先生指挥大家略略后撤到一条既窄又长的巷子中,使紫衣骑一时发挥不出他们人数上的优势,以便南极星的战士有机会可以一批一批的向后撤离。
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样的撤离方式就代表着最后还抵御在巷口的那一批人是没有希望可以脱身的,他们的鲜血将成为阻止对手追杀脚步不可逾越的障碍。
但也正是因为已面临赤裸裸的生死关头,这些被挑选出来的南极星战士表现出了惊人的沉稳,即使是在同伴不断离去或倒下,人数越来越少的情况下,也没有人显出丝毫退缩的表情。
“康舆、苏煌、穆峭笛……接下来你们三个走!”薛先生挥剑劈翻一个近身来袭的紫衣骑,命令道。
“是!”苏穆二人应了一声,徐徐退出战团,后撤了一段才突然发现,康舆还在混战当中,半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康舆!”薛先生严厉地又叫了他一声,可后者不仅不退,反而向外猛冲进紫衣骑的人群里,一连砍翻了好几个人,但也因为完全没有防守状态,自己身上多了几个的刀口,顿时如同血人一般,踉跄了几步后倒下。
苏煌惊呼了一声,抢步上前,穆峭笛紧随其后。薛先生拧着眉头跺跺脚,也只得仗剑跃出,几个人一番拼死厮杀,虽然好不容易将康舆抢回巷子里面来,但也都各自添了几伤痕。
此时留在巷中抵抗的南极星战士只有三十来人的样子,虽然个个伤痕累累,但神情都很坚毅,有几个人开始高声喊叫薛先生的名字,催促之意极为明显。
薛先生是目前京城最高的指挥者,所以现在是他必须撤离的时间了,而他离开之后还留在巷中的,就必定是那预定要玉碎的最后一批人。
“苏煌、穆峭笛,你们带上康舆,跟我一起走,再迟一步紫衣骑从另一边包抄过来,就谁也走不了了!”薛先生面色苍白,但目光仍然稳定的如同固体一般,他一面厉声喝令,一面最后看了一眼那些在死亡的阴影下还昂着头的战士们。
穆峭笛将昏迷的康舆背在背上,拍了拍搭档的肩膀。在快速的飞奔中,夜风吹落流出眼角的泪,飘向他们身后那染血的悲壮身影。
黎明前的京城,本应是最安静最沉寂的时间,但满城震天的杀声与金戈之声,却使得这个夜晚的尾声变得混乱而又血腥。
由于南极星精密的计划与安排,追捕逃犯的紫衣骑们失去了明确的方向与线索,开始到乱搜乱寻,但在偌大一个京城里找寻特定目标却是需要时间和大批人手的,现在搜索的时间还不长,仓促之间自然难见效果,但更让周峰头疼的是却是调来支援的巡防营与禁卫营,他们的敬业精神要比紫衣骑差上许多,比起与不要命的南极星拼杀来说,他们更喜欢做的事显然是趁火打劫,乱糟糟的到乱窜,不仅帮不上什么忙,有时还显得碍手碍脚,而唯一能镇服他们的厉炜却偏偏在这个关键时候迟迟不出现,不知被什么事绊住了手脚。
薛先生带着苏穆等三人撤离到没多远的地方后,就命令他们带着康舆先去藏身地,自己急匆匆地说了句要去看“第二个行动的效果”,就快速地消失在夜色中。
“康舆的血还没有完全止住,要早一些赶到藏身才好,紫衣骑一定搜不到那里的,我们快走吧。”穆峭笛向薛先生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回头对搭档道。
苏煌无语点头,重新将康舆扶到穆峭笛背上,两人仗着对京城地势的熟悉快速穿梭在蛛网般的小道上,躲开一小队一小队搜查的紫衣骑。
过了东大街,东边的天际透出些微的鱼肚白,面对面近距离站着,已能隐隐看见对方的容颜,为了在天光大亮前赶到目的地,苏穆二人加快了行动的步伐,但却在穿过西市布街的时候运气不佳地又碰上一队紫衣骑,只好躲到旁边一家大户人家门前的石狮后面,等待巡视的这一队人过去。
蒙蒙的光线还很昏暗,从那些紫衣骑疲惫的神色可以看出,他们也是忙碌了整整一夜,精神和注意力都不太集中,丝毫也没有发现到躲在一旁的三个人,径直从他们前面走过,让苏穆二人略略松了一口气,对视一眼。
一夜拼杀的痕迹留在脸上就是血汗混合的污迹,头发也散乱得不成样子,有些发尾还凝着暗黑色的血痂,狼狈的样子看在彼此的眼中,都觉得异常心疼,不自禁地同时抬起手,用袖口去擦拭对方的额头。
呼吸还没有平复,汗珠血珠仍是不断地渗出,再怎么擦,也擦不回翩翩浊世佳公子时的飘然神采,但此时两人相对轻笑,目光交缠,心境中油然而生的柔情百转,竟是从没有过的浓厚,似乎浑然忘却周遭仍是险情四伏,生死犹在一线之间。
同时抬起的手臂又同时缓缓落下,十指紧紧交握在一起,虽然体力早已透支,但周身上下的温度仍在燃烧,支撑着自己,也要支撑着对方。
“继续走吧?”穆峭笛轻声道。
苏煌微笑着点点头,两人伸出手来,捧住对方的头,额与额轻轻一碰,再慢慢分开,一齐转过身子。
视线转移的刹那,两个搭档同时愣在当场,连手指都有些发僵。
面前的石板地上空空如也,一直被安放在那里的康舆居然踪影不见。
22
面前的石板地上空空如也,一直被安放在那里的康舆居然踪影不见。
“刚……刚刚…刚……还在……在……”心神慌乱之下,苏煌连口齿都不禁结巴了起来。
“康舆的情绪整晚都不太对劲,他会不会去追刚才那队紫衣骑去了?”穆峭笛沉吟着道。
苏煌着急地一跺脚:“管不了这么多了,先朝着那个方向找找吧!”
两个人没有时间细想,贴着街道两边檐墙的阴影,快速地顺着方才那队紫衣骑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一口气跑了很长的一段距离,也没看到听到有拼杀的动静,倒是遇上好几拔官兵慌慌张张地向城中心跑去。
“紫衣骑的动态有点奇怪啊……”苏煌在与穆峭笛第三隐身在暗躲避时,有些疑惑地低声道,“不象是单单在理劫狱这件事……看起来似乎另有麻烦的样子……”
穆峭笛抿了抿嘴角,没有接话。
“是因为薛先生说的第二个行动吗?”苏煌瞥了搭档一眼,“峭笛,你真的不知道那个行动是什么?”
“我没有问过……”穆峭笛探出半个脑袋观察了一下左右,喃喃道,“不过从这个情形来看,我大概没有猜错……”
“你猜的是什么?”
穆峭笛用手按住苏煌的肩膀,微微挑起半边眉毛,缓缓道:“刺杀当今皇帝…”
“什么……”苏煌失声惊呼,差不多快跳了起来,幸好被搭档的手牢牢按着。
“你冷静点,”穆峭笛小心地又探头看了看街上的动静,才缩回身体道,“用不着那么吃惊,你想啊,栩王起事后,响应他的州府并没有预想中的那么多,最大的一个原因就是鱼庆恩的背后还有一个名正言顺的朝廷,不到生死攸关的时候,谁喜欢头上扣一个谋逆的罪名呢?所以弑君这一步是必走的。皇帝一驾崩,栩王自然而然就是离皇位最近的一个人,鱼庆恩不过一个权臣而已,在名分上他算个什么东西呢?就算他掌控住京城,再扶植一个人登基,其正统性也远远不能和栩王相比,到那时,尚在观望的州府也就不必为难该选择哪一边了……”
“可是……可是……”苏煌的嘴唇有些微微的颤抖,“弑君夺位……栩王做这样的事,不怕那些大臣和天下人……”
“天下人不会知道真相的。”穆峭笛轻轻握住搭档的手,“当今皇上一直是鱼庆恩的傀儡,起居守备,生死存亡,多年来都由鱼庆恩控制着,他突然暴毙也好,被人刺杀也好,责任自然都在老鱼头身上,栩王毕竟远在京城之外,只要他否认,朝臣和天下人凭什么要相信鱼庆恩的话,把这件事算在他的帐上?”
苏煌干咽了一口唾沫,觉得喉咙有一些哑涩。虽然他跟父亲等人不同,对当今皇帝并没有什么忠义之情,但对于谋杀这种做法,心里仍然感觉有些不舒服。
“小煌,”穆峭笛在他耳边轻轻道,“不管我们怎么推测,这些话都只是存在于我们之间的,记住,在其他人面前,你根本不知道皇帝是死于谁的策划,明白吗?”
苏煌垂下头,闭了闭眼睛,有些无力地道:“我知道……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到康舆,把他带到安全的地方,以后的事情,以后再好好地想吧。”
穆峭笛伸手将他朝怀里搂了搂,沉思着道:“不过说来也有点奇怪,皇帝是鱼庆恩手里最大的筹码,防备之严密几乎不亚于他本人,薛先生大部分的人手又都在东牢,我简直想不出他怎么成功的……”
“可厉炜一直没出现,局面又这么混乱,不象是失败了的样子。”苏煌振作了一下精神,“不想了,乘着天还没有全亮,现在又一团乱糟糟的,快点去找康舆才对。”
穆峭笛看看清冷长街暂时没有人影,便伸手将搭档拉起来,两人一起从隐身出来,继续顺着街沿向前行。
一连过了三个街口,突然听到东南方有人呼叱喝斗之声,两人对视一声,立即飞身掠奔过去,转过街角一看,不禁又喜又急。
喜的是战斗的中心果然就是康舆,急的是他看起来又添了新伤,正象一只重伤的野兽一样与四名紫衣骑厮杀着。来不及多想,苏穆二人一跃而起,立即加入战团,一左一右将康舆护在中间。
康舆此时神智已是半昏迷状态,只靠着一口悲愤之气支撑着。他与魏英杰成为搭档近七年,两人之间一向情义重,搭档突然无辜冤死,对他而言是根本难以接受的打击,可是无论是理智还是南极星的律条都不允许他对苏煌和穆峭笛有什么举动,满腔怨气长时间无发泄,一旦进入战斗状态,所有负面情绪便立即有了爆发的出口,整个发烫的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只想着多杀一个紫衣骑,便能多告慰九泉下的搭档一分,至于自身的生死,早已丝毫不放在心上。
但是他不在意自己的生死,苏煌和穆峭笛不能不在意。出于一种赎罪的心理,两人心中都觉得,如果能保住魏英杰最重要的搭档的性命,似乎多少可以缓解一下心头沉重的负罪感。所以一冲上来,苏穆二人便以极为凌厉的攻势逼退对手,护住康舆,同时点了他的晕穴,免得他拖着重伤的身子还要再战。
身为一对配合默契的南极星搭档,从四个紫衣骑手里脱身并不难,关键是要速战速决,以免厮杀之声惊动附近的紫衣骑,引来援兵,所以从一开始两人就是招招狠辣,不留半点余地,很快就杀了两个,重伤一个,逼得余下的一个人狼狈逃离。
“已经有人赶过来了,你带着康舆走,我先抵挡一阵子!”苏煌急急地道。
“不,还是你……”
“我现在的体力没有你好,腿上又有点伤,根本带不走他!”苏煌用发烫的视线锁住搭档的眼睛,“不要再说了,对于你我而言,谁走谁留,又有什么区别呢?”
穆峭笛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凝固,嘴角紧紧地抿了起来,在须臾的迟疑之后,他突然伸出手臂,猛地将苏煌的身体拉进自己的怀中,将滚烫的嘴唇压在了他的双唇之上,辗转吸吮,又颤抖着放开。
苏煌的双颊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晕红,但神情却平静温雅地如同一镜无波的湖水一样。当搭档咬着牙抱起康舆快步离去后,他安然地转过身来,手中雪刃提至胸前,迎视着迅疾扑来的紫色身影。
寒光、刀锋、厉叱、血影,爆发着身体内的每一丝潜能,撑住一口不能松泄的气。
后退的步子朝着相反的方向,忽视掉手臂脱力的酸麻感,苏煌知道多拖延一刻,康舆就能多一分生还的希望。
至于穆峭笛,一切都已经没有区别了……
当那个吻落在唇上时,甚至是在更早一些的时候,苏煌就已经知道,无论他们的人是否在一起,他们的命运都将会是一样的。
要么一起幸福,要么一起痛苦。
分离或相守,对于两颗已融合在一起的心而言,又有多大的不同呢?
手中的利刃斜斜划出,又一个追兵抚胸踣地,苏煌喘息着退进一个胡同,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
紧紧追过来的还有三名紫衣骑,但畏于他的勇悍没有逼得太近,似乎是觉得他已是强弩之末,只需要耐心一些就行。
苏煌暗暗调整着自己呼吸的频率,背部靠上粗糙的石墙,心中飞快地估算着。也许是不幸中的万幸,他很熟悉这条胡同,表面上看去象是它象是一个死胡同,但是最尽头的侧面却有一个仅供一人通过的缺缝,可以从那里跳进蜿蜒至此的汔河,搏得一线生机。
三名紫衣骑一步一步向前逼近,苏煌则一步一步地后退,一直退到胡同尽头,身子连晃了几下,靠在墙上。看到三个追兵因为自己的虚弱之态稍稍放松下来,他突然一抖手,将钢刀当成飞刀使,旋转着飞射了出去,并且在对方闪身招架的同时向旁边一跃,越过缺缝跳入汔河,飞快地游向对岸。
那三个紫衣骑措手不及,本来就慢了一步,等他们一个一个挤过缺缝也跳下来时,苏煌已经领先很多到达彼岸,朝曲折的小巷里一钻,东拐西拐,很快就没了踪迹。
甩掉尾巴之后,苏煌喘了一口气,抬头辨别了一下方向,撕下一条布巾简单包扎了腿上的伤口。此时天色比刚才又亮了许多,过不了多久就会有行人出门。苏煌拼杀一夜血迹斑斑,又是一身刺眼的囚衣,不能再这样走来走去。于是在简单地判断了一下自己的位置后,苏煌想起这附近有一个废旧的酒坊,以前曾用作南极星的一个临时集中地,便决定先过去藏身,顺便找找有没有衣服可以换。
穿过一条小街,大约再走两个街坊就可以到酒坊的外墙。周围很安静,没有什么异样的声响,苏煌拖着伤腿绕过一座府院的后墙,刚一转弯,脚步顿时凝住。
紫衣骑副统领周峰负手站在前方不远,背后跟着两名手下,阴沉的目光扫过来,向苏煌冷冷地一笑。
虽然心头不自禁地一沉,但苏煌神色依旧安然。他用力挺直了腰身,静静站在原地不动。
……对不起,峭笛,我已尽了全力。
心里念完这句话,伤痕累累的身体已不能进行有效的抵抗,周峰甚至根本没有出手,他的两个手下已经将苏煌摔到了他的面前。
“咱们好象经常见面啊,”周峰嘲讽地道,“说实话,最初知道你是南极星时我还有点吃惊,明明是一副娇生惯养的公子样儿嘛,居然敢不自量力地跟鱼千岁作对。”
苏煌淡淡一笑,道:“周副统领,不管我是不是落到了你的手里,总之今天是南极星赢了。被劫走那么多人犯,折损那么多人手,最后你只抓住了几个呢?不会只有我一个吧?你的鱼千岁会怎么奖赏你呢?”
这句话大概正好说到周峰的痛,他的脸色顿时一变,厉声道:“把他拖起来,带走!”
两个紫衣骑领命上前,一边一个捉住苏煌的肩膀,将他的身体提了起来。周峰哼了一声,刚刚转过身子,一阵脚步声传来,又一个紫衣的身影由远及近奔了过来。
“什么事?”周峰皱起眉头。
“厉统领的手令。”来人递上一个信封,同时瞟了苏煌一眼,“您又抓到一个?”
周峰也顺着他的视线瞟过去一眼,冷冷地笑了笑,道:“他满脸披头散发的,难怪你没有认出来……这个可是你的熟人啊,南槿。”
南槿陡然吸了一口冷气,睁大眼睛仔细看了过来。
周峰不再理他,从信封里拿出一张信纸,抖展开来。在他还没能看清任何一个字时,一蓬淡淡的红色粉尘从信纸上被抖散腾起,扑面而来。虽然周峰在第一时间屏住了呼吸,但极浅的香味入鼻后,头脑还是一晕,手足顿时麻软,胸口也突然一凉。
他低下头,怔怔地看着自己前胸透出的一截雪亮的剑尖。
南槿回身反手,将透体而过的剑身从周峰胸口拔起,借着剑势一跃,冰凉的剑气擦着苏煌的脸颊掠过。
按住苏煌的两个紫衣骑本来就已经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呆住了,再加上位阶较低的他们也根本不是南槿的对手,未及三招两式,便被放翻在地。
“你怎么样?还能走吗?”南槿用力将苏煌的身体扶了起来,回头看看面前躺着的三具尸体,仿佛此刻才开始后怕一样,惨白着一张脸,身子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苏煌怔怔地看了他一眼,心中的感觉似意外,又似不意外,张嘴想问些什么,又不知从何问起。
“你要换件衣服,找个地方先藏起来再说……”南槿的声音象是从牙关挤出来的一样,极度的干涩,“快走吧,我只能为你做这些了……希望老天给你运气,让你能够安全回到你们的人中间去……”
正在将散乱的头发捋到脑后的苏煌一怔,霍然转头看他:“你刚才说‘你们的人’?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是南极……”
“啊?”南槿也呆了呆,“你以为……,呃,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苏煌心头震动,低头看着周峰的尸身,脱口道:“既然你不是我们的人,为什么要救我?”
南槿被他问的怔住,本来扶在苏煌胳膊上的双手慢慢松了力道,乌黑湿润的眼眸浮起一丝受伤的表情,眼睫渐渐低垂了下去,喃喃道:“……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苏煌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忙抓住南槿的手,“我是说,你这样帮我,冒的危险实在太大了……不过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南槿目光闪动了一下,摇了摇头:“你不用管我,我不会有事的……没有其他人看见我杀他们,回去后只要我不说……”
“回去?”苏煌大吃一惊,“你还要回去?别傻了!周峰可是紫衣骑的副统领,对他的死一定会严加调查的!我们只是以为没有其他人看见而已,万一……万一……你以为你熬得过厉炜的盘问吗?”
南槿的脸上浮起一个薄薄淡淡的笑,轻声道:“你放心,我相信他不会为难我的,上我也帮过你,他知道之后,也没有怎么罚我……”
“上不一样!上是他们故意设下的圈套,一切皆在掌控之中,对他们没有造成任何损害。可是这呢?这你杀了紫衣骑的副统领!厉炜是什么样的人,他会当这件事情是小事吗?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苏煌着急地握住南槿的肩膀,猛力摇了又摇,摇得两颗泪珠从他的眼眶中飞溅出来,“南槿,南槿,你醒醒吧,你不能把自己的性命,交托在对厉炜的幻想上面啊!你跟我走吧,离开他,离开紫衣骑,鱼庆恩和厉炜是在一艘注定要沉没的大船上,我不想看到你跟他一起沉下去!”
南槿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一片泪眼模糊,他吸了吸气,用力抹了抹眼睛,用低沉却坚定的声音道:“如果我能够做得到离开他,早就不是今天这样的局面了。苏煌,非常抱歉,无论我回到他身边会面对什么,我都要回去的。这救你,也许不仅仅因为你是一个朋友,更重要的理由,是因为你所做的,其实是我应该做的事情。为了厉炜,我忘了很多不该忘记的国仇家恨,遭受惩罚,也是理所当然的。”
“胡说八道!”苏煌愤怒地骂了一声,紧紧捉着南槿的手,一直拖到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厉声道,“总之我不会让你回去的,你今天无论如何都得跟我一起走!现在已经不再是万一被人看到的事情了,而是我发现你不可能有任何事能瞒过厉炜,恐怕到时候用不着其他人说,你自己就会全招出来的!”
“我才没有这么傻!”南槿分辩了一句,看看苏煌坚持的样子,想了想又道,“再说了,我有紫衣骑的身份,暂时还没什么危险,但要是我跟你一起走,被人看见撞见的机率一定很大,反而会惹来麻烦不是吗?”
苏煌怔了怔,想想也有道理。他方才听说南槿居然还想要回到厉炜身边,一时激愤才会拉着他要一起走,现在静下来仔细考虑,自己是逃犯的身份,难免会让南槿更早地面对被发现的危险,当下点了点头,道:“好,我们分开走。我在白天不能行动,要到前面那个酒坊的地窖里躲到晚上,然后再去一个很安全的地点跟我们的人会合,想办法逃出京城。到时候,我希望你也会在出京的行列里,明白吗?”
南槿咬住嘴唇,没有说话。
“南槿!”苏煌的语调几乎变得凌厉起来,“厉炜跟你不是一样的人,你们总有一天要分开的。主动选择离开,总比将来死在他手里强,这是很明显的道理啊!”
南槿扭动着自己的手指,直到指节被扭到泛白,才慢慢道:“好吧……我今天晚上……到酒坊来找你……”
苏煌松了一口气,拍拍南槿的肩膀,从角落探头四看了看,正要闪身出去,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那间废酒坊毕竟不是一个理想的藏身,漫长的一个白天,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万一自己不幸被搜了出来,那南槿……
凝目看看面前容颜清秀,神情惨淡的苍白少年,苏煌咬了咬牙。
就算如南槿所言,厉炜真的没有怎么样他,只要想想这个年轻单纯的孩子孤独一人留在黑暗中,痛苦而又矛盾地看着一幕幕与他本性相违的杀戮在面前上演,却没有第二条可以选择的退路,苏煌心中便忍不住一阵阵的疼痛。
无论如何,也要确保南槿有机会离开紫衣骑。
“你知道西城三角巷吗?”盯着南槿的眼睛,苏煌轻声问道。
“嗯,知道。”
“今天你不要到酒坊来,直接到三角巷去。去找一个叫‘薛先生’的人。”
“你们的人都躲在那里?”南槿着急地道,“不行的,紫衣骑会挨家挨户搜查……”
“没关系。”苏煌微笑道,“三角巷是按阵法格局修建的,无论从哪个方向开始,有一片区域怎么也走不进去,而搜查者却有一种以为自己已经搜遍了每一间房子的错觉。所以那个地方是安全的,你放心去吧,我会在那里等你的。”
南槿垂下头,低不可闻地应了一声。苏煌这才又看看左右,快速地闪身出去,掠过街口,隐身在前方的残墙后面。
南槿又靠在墙上呆立了很久,才慢慢走了出来。
太阳已经跃出了地平线,淡金色的光线穿过他的发丝,映得面颊仿佛如透明的一般。
三具尸体仍是静静躺在原,流出来的血液已凝成黑色。清晨的阳光尚无温度,却将缓步而出的人影拉得长长斜斜的。
一双骨节修长的手用力握住了南槿的手臂,厉炜将无表情的脸凑到他耳边,用低沉的声音问道:“他已经告诉你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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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槿用力抿住轻颤的唇角,目光的焦点凝注在前方一动不动,任凭那只手滑下背脊,挽过腰间,将自己的身体拉进一个充满热度的怀抱。
“怎么不说话?”厉炜微微眯起了眼睛,“是不是这个时候突然后悔了?”
南槿垂下头,一绺乌黑的发丝也随之落下,缠绕在白皙的脖颈间。“我只是不敢想象……他会怎么样呢?象苏煌这样性情的人,遇到这样残酷的事情,他会怎么样呢?”
“我不是已经答应过你了吗?”厉炜的声音低低的,却带着一种有魔力般的磁性,“我答应你不杀苏煌,他是死是活无关紧要,只要你永远站在我身边,我就绝不会再伤害他的。”
“就算你不杀他,他恐怕也活不下去了,”南槿抬起一双清亮的眸子,眼珠每转动一下,就会湿润一分,“你永远不会了解那种痛苦,那种因为自己的错误而带给他人毁灭的痛苦,就好象有一簇小小的火焰,一直在你的心头烧着,将五脏六腑慢慢地烧成一块块焦炭,又烫,又疼,又有点麻木……”
厉炜皱了皱眉,突然用手捏住了南槿的下巴:“你的意思是说你了解这种痛苦?”
“我当然了解,因为我……”
“因为你正在经历着吗?”厉炜漆黑中泛着一抹幽蓝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危险的亮光,“这么说你觉得爱上我是一个错误?”
南槿浑身颤抖着,仰起的脸颊边沾着被冷汗浸透的散乱发丝,白的就象一张纸一样,但是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惧色,只是满溢着忧伤。
“为什么不回答我?那是错误吗?”
“是的……”声音很虚弱,但语调却很坚定,“是错误,是从一开始就没能避开的错误……”
厉炜的眉尖急促地跳了跳,脸色迅速地阴沉了下去,但酷烈的视线在接触到怀中人惨白的额头时,还是不免慢慢了软化了一些。
“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厉炜难得按捺住了心中的不悦感,尽力将声音放得平缓一些,“你说过只要能跟我在一起什么都无所谓,何况这种负罪感是没有必要的,你不欠这些人任何东西。”
“是,我说过。”南槿喃喃地道,“可你也说过,你说我才是你最重要的,比你的野心,比你的宏图大志更加重要……”
“我并没有骗你,”厉炜挑了挑眉,“可这一切并不矛盾。我完全可以既拥有你,也不放弃自己的雄心。难道你会喜欢一个眼睛里没有目标的男人吗?”
“你的目标真的需要用这么多的鲜血来达成吗?”
“这些人必须死,他们现在是我的障碍了。”厉炜冷冷地道,“快告诉我,苏煌跟你说了什么?”
南槿仰着头,用力忍住涌上来的泪水,声音哑涩地道:“你明明已经听见了,从头到尾都听见了,这原本就是你的安排,你为什么还一定要我说呢?”
“我自己听见的,和你告诉我的,是两件完全不一样的事情,”厉炜将那具修长的身体在手中握得更牢,“我想听你再跟我说一遍,这表明从此以后我们是真正的在一起,有了真正共同的目标。我要磨掉你那些莫名其妙的负罪感,那种感觉会威胁到我们的关系,所以必须清除。现在你告诉我,苏煌都跟你说了什么?”
一串泪水突然不可抑制地从南槿的眼眶中涌出,他抬手盖住自己的眼睛,指尖有些发红。
“说啊,说啊,”厉炜伸手把他搂进怀里,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耳后,“跟我说吧,好孩子……”
“…三……三角巷……”
“什么?”
“是西城的……三角巷……所有人都在……”
“很好。”厉炜满意地抬起南槿的下巴,“记住,你在我的身边,你是我的人,别再管那些南极星了,他们是生是死都与你无关,知道吗?”
南槿木然地点了点头,伸手抓住了厉炜的胳膊,“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吧。”
“苏煌藏在前面的酒坊里,你派人把他抓起来吧。只要抓起来,不要伤害他。”
厉炜地看了他一眼。
“苏煌今天晚上会去三角巷,我不想让他撞见你将要在那里做的事。只要那个地方暴露了,他就会知道是因为他告诉了我的缘故。这一切一定比杀了他还要难受。所以……所以……”
“所以抓住他关起来,不让他知道自己犯了什么样的错误……”厉炜的眼角闪过一抹黑暗的煞气,“真体贴啊,这个人的感觉对你很重要吗?”
“他是我的朋友,”南槿抬头迎视着天下大多数人不敢直视的那双眼睛,“你总得允许我有一个朋友吧。”
厉炜沉默了片刻,淡淡一哂,“好。我答应你。”
苏煌翻身跃过酒坊残破的矮墙,穿过杂草丛生的院子,顺利地在厢房倒塌的土炕后找到了地窖的入口。在可容纳三四个人的窖中他发现了一些火石、油灯和旧衣服等等的杂物,甚至还有几柄刀剑兵器。在凝神倾听了一下外部的动静后,苏煌重新理了自己的伤口,换下沾满血污的囚衣,束了束散乱的头发,放松酸麻的肌肉,靠着阴湿的窖壁坐了下来。
紧绷的神经有了短暂的松懈时间,狂乱的心绪也慢慢沉淀,苏煌这才抬起右手,怔怔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手心的正中央,有一个完整的五芒星的印痕。
那是在南槿答应晚上到酒坊来之后,自己高兴地握住他的手时被印上去的。
因为两只手握得太紧,南槿掌中坚硬的五芒星被嵌进了苏煌的肉里,在手心留下这个印痕。虽然这个印痕现在已经比当初印上时淡了不少,但仍然清晰可见。
在东牢时,穆峭笛所传递过来的所有信息中,最让苏煌不解的一项就是:“在撤离的过程中,如果见到持有银制五芒星的人,就一定要把我们的最终藏身告诉那个人。”
记得自己当时曾经问过为什么,但穆峭笛也解答不出,只知道是薛先生特意叮嘱的。
一夜的血腥拼杀,生死总在眉睫交换,让苏煌几乎已经忘了这个奇怪的叮嘱,所以在从南槿的掌中感觉出五芒星的形状时,苏煌虽然极力控制住自己污迹斑斑的脸上不要出现异样的表情,但内心的震动是难以避免的。
眼前温婉的少年一如平常的感觉,整个人看起来脆弱、彷徨、忧伤而又矛盾。如果不是手中握着那枚小小的五芒星,他便依然还是苏煌所认识的那个南槿。
那个爱上了不该爱的人的南槿。
原本正在担心如果自己被捕南槿将无可去,现在突然出现了薛先生所指示的五芒银星,于是苏煌按捺住心头的重重疑云,匆匆说出“三角巷”这个最绝密的地址,并且在自己的身体僵硬掉之前逃也似地快速离开,就连清晨带有寒意的风也未能使他昏乱的头脑清醒一些。
……南槿……南槿……
他到底是谁?什么身份?在做什么?
如果他是南极星的人,为什么会不知道三角巷这个地址?
如果他不是,为什么薛先生要命令自己泄露这个最终的藏身?
这是一个圈套吗?故意通过南槿让厉炜知道,然后把紫衣骑的战力引到三角巷去进行伏击?
苏煌拧起眉心。
不可能啊,南极星在京城的力量根本不足以与紫衣骑相抗衡,就是引过去了,被全歼的也会是南极星自己吧?
苏煌捧住自己的额头,用力摇了摇。
真希望峭笛这个时候能在身边,他比自己要聪明,应该能看透此中的玄机……
正在苦思冥想间,地窖外面突然传来异动,似乎有好几个人的脚步声传来,正在院里院外的翻找。
苏煌立即绷紧全身的肌肉,握住放在一旁的刀柄。
“哗啦啦!”一连响起几声酒缸被砸破的声音,有人在互相交谈。
“找到没有?”
“没看见人啊。”
“再仔细找找!”
又是一阵乱翻乱找。
“没有啊,能藏人的地方都找过了!”
“可是一定是在这里没错的……”
“大人,既然是旧的酒坊,一定有酒窖之类的地方,找找有没有出入口吧?”
“好。”
苏煌心头一凛,将身体贴到窖壁上,凝神以对。
这个地窖的入口并不是特别的隐秘,只要是刻意地去寻找,被找到只是迟早的事。
果然,大约小半个时辰后,有人大声道:“这里!在这里!”声音已是近在咫尺。
窑口被打开,一缕光线透了进来,来人在外面踌躇了一会儿,试探性地派出两个人,踩着低矮的土阶一步步地走了下来。
刀锋闪,血光飞溅,地势较为有利的苏煌很快抢得先手,将来人重伤逼了出去。
接下来便是一阵沉寂,又过了一小会儿,一股浓烟飘了进来。苏煌暗叫一声不好,用布巾掩住了口鼻。
但在密封的狭小场所里,烟攻是最难抵御的。支撑了没多久,苏煌就知道不出去是不行的了。
借着浓烟遮蔽身形,苏煌以最快的身法向外急跃,刚跳出窖口就受到来自几个方向的同时攻击。
因为休息了一段时间,苏煌多少恢复了一些体力,几个腾挪招架,避开了对方的攻势,从厢房内破窗跳到院中。
除了追出来的三个人外,院子里竟然还有四个人。
面对这近乎绝望的不利局势,苏煌反而出奇的冷静,凌厉的表情让环伺四周的紫衣骑们暂时未开始主动的攻击。
僵持的情况持续了一段时间,七名紫衣骑以眼神相互确认后,一起攻上,苏煌稳住自己的步法,将手中双刀舞得密不透风,利用散落摆放在院中的破旧酒缸进行抵御,一时尚未呈败象。可是时间一久,本已透支的体力渐渐告急,身法有些呆滞,几利剑砍来都躲闪不及,不得不强行举刀架隔,手腕被震得发麻。
缠斗了一阵之后,苏煌已有些喘息,一个闪失,肩上便添了一道伤口,正踉跄后退间,听得一人道:“上面要活的,小心点儿!”心中不由得一怔,险险被人将手中钢刀挑落,忙凝住心神,试探着放开守势,全力进攻,对方果然有所顾忌的样子,纷纷后退了几步。
见此情形,苏煌心念急转间,刀势更猛,乘着几个紫衣骑后撤的时机,撒手旋转着掷出一把刀,随势在怀中一摸,拿出几颗在地窖里找到的圆球向地上一砸,顿时爆出一团烟尘,遮蔽住视线,接着便一连几个腾身,跃出酒坊的外墙。
几个紫衣骑被烟尘稍稍一阻,追出来时,只见面前有几个小胡同口,拿不准苏煌进了哪一个,迟疑了好一阵,才胡乱挑了一个追踪过去。
借着京城密如蛛网的小巷暂时脱身的苏煌知道到都有紫衣骑的人巡查,不敢多在外面停留,小小地兜了一个圈子后,本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的原则,再回到酒坊,躲进那个暗窖。
这一招显然十分有效,整整一天没有人再返回来搜查这里,让他安安静静呆到了天黑。
虽然未进水米,但调息打坐了半日后,苏煌觉得自己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便乘着夜色潜身出来,向三角巷方向摸去。
一路上顺利得出奇,除了几队巡防营有精无采的官兵晃来晃去以外,竟没有看见半个紫衣骑的影子,就好象他们凭空从城里消失了一样,令苏煌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不祥感在看到西城方向腾起映天的火光时达到了极点,苏煌几乎顾不得再注意隐藏形迹,几乎是沿着最直的一条主街道狂奔了过去。
转过街口,漫天火焰的热度扑面而来,数以千计的紫衣骑将组成三角巷的整片街坊团团围住,人叫马嘶,响起一片。街沿边横七竖八倒着数十具尸体,有一些穿着紫衣骑的制服,有一些没有。整个三角巷对外的黑色木门全都紧闭着,而火是从里面烧出来的,一个院落接着一个院落地漫延着,一直烧到最外围的巷道边。
火中传来肉体被烧焦的糊臭味,隐隐似乎还有呼喊之声,但怔怔地细听,仿佛又只是风声而已。
从一部分紫衣骑狼狈的样子和那些紧守在台阶上死也不再后退一步的尸体上看,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攻防战。
苏煌觉得自己的脑子象被人彻底地搅乱,昏昏沉沉的,已不知道该怎么思想。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又是为什么会发生?是谁犯了错,还是从来就没有正确过?
几个外围的紫衣骑稍稍把目光从冲天的火焰上移开,回头看见了他。几声喝问未果后,自然有人冲过来动手。
拔刀,反击,前冲。尽管感觉到同时有好几把利刃朝背部砍来,但苏煌的心里已经不在乎。
“住手!”有清亮的语声响起,前方的紫衣骑纷纷后退让开。
但周围的一切早已对苏煌没有太大的意义,他一直向前冲着,冲开紫色的人墙,冲到了巷道边。
以青砖砌成的院墙是三角巷用以布局阵法的主要屏障,此时已有一大段被人强行炸开,院墙之后的回廊台阶前倒着好几具南极星战士的尸体,至死都未松开手中的兵器。
苏煌踉跄向前,茫然地看看这一片倒塌的砖瓦,再看看越烧越烈的冲天火焰,还有那些被火光映红的年轻的面庞。
其中的一张面庞,对他而言是那样的熟悉。
“小况……”抚着那具冰凉的身体,看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贴着那沉寂的胸腔听啊听啊,再也听不到他拉长了声音叹息着说:“小煌,要照顾你们这些人真是麻烦啊……”
麻烦吗?想想也真是麻烦吧。受伤也好,闹情绪也好,整个鹏组里还有谁,没有麻烦过小况来照顾呢?
也许从南极星的高层向下看,小况只是这个组织里渺小的不能再渺小的一部分,他的主要工作就是传递传递消息,临时当一当医者而已,从来也未曾有机会建立过什么了不起的功业。
然而对于生活在他身边的同伴而言,小况却是一个那么重要而不可替代的存在,贵重的如同自己的家人一样。
想起最后一看见他,是在准备进入东牢的那天早上,他来帮忙改装,弄头发,系腰带,再一步步送出门,轻轻地说了一句:“保重。”
走出几步后回头,看见薄薄的晨曦中安祥站立着的小况,形容似乎要比平时更加削瘦。
只那一眼,如今已成永远。
从这个年轻的南极星颈间流出的血已经凝固,点点滴滴洒下阶前,渗过砂石的地面,浸到青石板路的边缘。
一双黑底绒面的长靴,正踏在青石板的上面,踏在鲜血的中间。
苏煌抬起发红的眼睛,瞪向那个他不希望看到,但又明知会看到的人。
南槿裹着一件天青色的披风,整张脸惨白的好象随时都会晕倒。在接触到苏煌视线的一瞬间,他全身都战栗起来,似乎是想冲过来,又似乎是想转身逃开。
厉炜伸出一只手,扶在了他的腰间。
苏煌站起了身,背后是一片火光,踏前几步后,他握紧了手中的刀柄。
虽然说透露出三角巷的地址是一个命令,但他之所以毫不犹疑地执行了这个命令,多多少少还是出于对薛先生的信任和对南槿的好感,然而面前发生的这一切却令人根本无法接受。
“为什么?”颤抖的刀尖直指向前,苏煌盯住南槿的眼睛。
“对不起,苏煌,”南槿的眼中涌上泪水,“我本不想让你看到这些的,我知道是我辜负你的信任,但是,但是我也尽了全力,他……他……已经答应我了,他答应我只杀几个非杀不可的人,其余的人可以不死的……可里面的人不听,是他们自己放的火……”
苏煌怒极反笑,冷冷地道:“南极星一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难道你不知道?”
南槿咬着牙,说不出其他的话来,只好向前几步,想去握苏煌的手,却被他横刀一挑,闪躲不及,手背上登时多了一道血痕。
厉炜脸色一沉,手腕翻转间指风疾射,一道击落苏煌手中的钢刀,一道直奔他眉心而去。
“不要!”南槿惊呼着扑了上前,厉炜眉尖一跳,手指立即回收,改点在苏煌肩周穴旁,令他身形一顿,登时晕了过去。
抱住苏煌倒下的身体,南槿跌坐在浸满鲜血的砂石地上,欲哭无泪。
“等火势下去后,清点一下残骸。”转身下完命令后,厉炜冷冷地扫视了一眼四周,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明知必败,却还要殊死抵抗到全体玉碎……南极星……确有让人心折之啊……”
对于苏煌而言,也许一直晕迷不醒反而是更为幸福的一件事,尤其是一醒来就看见南槿呆呆地坐在床前,瞬间便唤起了他所有的记忆与痛苦。
“你醒了?”南槿的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晕了三天三夜呢,我真担心……”
“难道是噩梦吗?”苏煌撑起身子,恍恍惚惚地问,“我梦见你带了好多紫衣骑去,把他们全杀了……”
“那不是梦,”南槿凝住脸上的表情,“那是真的,我把地址告诉厉炜,他带人去……把他们全杀了……”
苏煌瞪着面前那张素净的脸,一直瞪到眼角都快裂开,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为什么……是他要我告诉你的……难道告诉你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吗?为了这最终的杀戮?”
“是的,”南槿轻轻地道,“很抱歉,但他们必须死,那十三家大臣……他们必须死……”
“如果只是要他们死的话,在东牢就可以动手了啊?何必要辛辛苦苦救出来,让他们死在三角巷?!”
“因为那不一样……”南槿的声音有些飘浮,听起来仿佛是时断时续的,“死在东牢,和死在三角巷……那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苏煌的情绪陡然激动了起来,“我的家人同伴都死了!尽管我是拼了命地想要保护他们,但他们还是都死了!现在你却来跟我说什么不一样……死了就是死了,会有什么不一样……”
南槿慢慢把手放在他肩上,被猛力甩开后叹了一口气,道:“你听我说,劫狱的那天晚上,皇帝驾崩在正阳殿……”
苏煌冷冷地打断他:“就是因为这个吗?因为担心这十三个老臣会因为皇帝之死怀疑栩王,而不愿意再效忠他吗?”
“当然不是,栩王根本用不着担心这个。从来没有人会对宫廷疑案的真相感兴趣,既然皇帝都死了,又没有确切证据说是栩王派人杀的,就算心中再有怀疑又怎么样呢?不效忠栩王,难道效忠鱼庆恩不成?我想说的是,皇帝驾崩之后……”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苏煌愤怒地握紧了拳头,“你准备给我解释三角巷的杀戮为什么一定要发生吗?我不想听!我只知道,为了你们这些所谓的机关阴谋,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同伴全都被杀了!是被你们联手一起杀掉的!他们恐怕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死的!”
“你说的对,”南槿徐徐地站起了身子,“我也不用多说了,是我害死他们的。如果仇恨可以让你支撑下去的话,那就尽管恨我吧,我会等你养好身体来报仇的。”
苏煌用力按住已痛得麻木的胸口,突然仰天狂笑了起来,一直笑到一口鲜血喷在被褥上面。
“苏煌……”南槿抢步上前扶住,刚想开口说话,神色突然一凝,侧耳听了听,又强行将已到唇边的话语吞下,目中浮起痛苦之色。
“你放心,”苏煌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我一定会支撑下去,支撑到为他们讨还公道那一天。如果你真的要等,那就等吧。”
南槿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幽幽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出了房间,扶着廊下的柱子略站了站,挪步走下台阶,走到最后一步时双腿突然一软,不由得向前跌倒。
在身体即将接触到地面的一刹那,一双手突然挽在他的腰间,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
“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厉炜轻声问了一句,移动着视线向屋内看了一眼。
双手抱膝坐在床上的苏煌双目红肿,那眼中的恨意根本是装不出来的。
“他不原谅你就算了,你又何必这样在意呢?”厉炜用手指擦了擦南槿眼角的泪痕,“如果不是已经答应过你不为难他,单单因为他让你这么伤心,我就不会放过他了。”
南槿怔怔地仰起清水一样的脸,眼睛亮晶晶地看了厉炜片刻,突地凄然一笑,道:“你还要怎么样呢?我已经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了,你还要我怎样呢?”
厉炜心中一震,胸口竟破天荒地绞痛了一下,手掌不自禁地贴上了南槿的脸颊,低声道:“不要哭,你还有我,我答应你的事全都会做到,我们会永远在一起,这不就是你一直希望的吗?”
南槿咬住下唇,将脸转向一边,一连吸了几口气,才道:“不说这个了。那些尸体呢?都安葬好了吗?”
“他们生前也都是有身份的人,我会妥善理的。”厉炜刚回答了一句,一个紫衣骑快步跑了过来,道:“统领大人,千岁爷来了,在大厅等您呢。”
厉炜嗯了一声,揽住南槿的肩,“走吧。”
“我不想去见他。”南槿声如蚊蚋般道。
“你的情绪这个样子,还是在我身边的好。”厉炜不由分说,手臂略一使力,将南槿一起带到了大厅。
2
鱼庆恩斜着身子坐在一张大靠椅上,手持一柄紫檀木的烟杆正在吞云吐雾,看见厉南二人,摆了摆手:“来啦?坐吧。”
厉炜微微欠身行礼,在侧旁坐下,南槿则低着头站在他身后。
“义父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厉炜淡淡地问道。
鱼庆恩哼了一声,用烟杆敲敲青金石的地板,道:“我高兴得起来吗?虽然还没有正式发布皇上驾崩的消息,但外面的传言已经沸沸扬扬,短短三天,又有六个州府投到了栩王的旗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几个州府算什么?”厉炜冷冷道,“不过是只会呼应的墙头草罢了,只要义父您的魏武军柳城军合二为一,便有十八万的精锐之师,栩王麾下乌合之众,数量虽多,却无良将,何以为惧?”
“说到这个,倒也真亏了炜儿你及时剿杀了那群叛乱之臣,”鱼庆恩目露赞许之色,“别的先不说,单那几个身经百战的将军,一旦逃了出去,只怕栩王的乌合之众很快就会变成善战之师啊。”
厉炜唇角轻轻一挑,道:“义父当年之所以把这些人陆续调入京城,不就是为了不让他们有机会带兵吗?如今他们果然意图叛乱,可见您这一步没有走错。现在栩王手下的人马,怎么看也不是魏武柳城两军的对手,您又何必烦心?”
鱼庆恩叹了一口气,道:“炜儿,我真正烦心的是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
厉炜目光微微一跳,语声透出一股寒意:“您是指江北……”
“不错。”鱼庆恩抬起一只手,揉了揉太阳穴,“虽说江北还没有公开与栩王结盟,但从南极星此不计血本也要救出这十三大臣来看,宾起之和栩王之间一定有什么协议。若是江北十万主力参与决战的话,魏武柳城恐怕也难撄其锋啊。”
厉炜毫不在意地一笑:“我倒不这么看。”
“哦?你的意思是……”鱼庆恩刚开口问到一半,白的眉尖突然一挑,道:“南槿啊,老夫看你脸色不好,就不要在这里侍候了,下去休息吧。”
南槿怔了怔,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厉炜,后者瞟了鱼庆恩一眼,神色未变,只是拍了拍南槿的手背,道:“既然千岁吩咐,你去歇歇也好。”南槿低头无语,欠身行礼后默默退下。
“你也未免太放纵南槿了,”鱼庆恩有些不悦地责备道,“听说他不仅与一个南极星交情不浅,还动不动就同情那些乱党叛臣,经常求你手下留情,是不是?”
“是。”厉炜云淡风轻地回答。
“你不要不在意,南槿的所作所为,放在其他人身上,早就是一个死字,为父不过是看在你对他有兴趣的份上,没有计较罢了。有道是自古英雄难过情关,你也要把持得住才是。”
“义父放心。我是很喜欢南槿没错,偶尔也会为了哄他高兴答应他的一些要求,但分寸尺度还是清楚的,绝不会妨碍大局。”
“这个为父是相信你的,也知道南槿在你身边翻不出多大的浪来,不过叮嘱你一下罢了。”鱼庆恩表情慈和地笑了两声,转回方才的话题,“听你刚才的意思,就算江北参战,你也有应对之法吗?”
厉炜微微点了点头,“江北乱军虽然战力不弱,但也轮不到‘必胜’二字。首先在名分上,他们不是官军,却偏偏是更受栩王看重的主力,栩王现有的人马在心态上恐怕不会把他们真正当成自己人;其,比起陆战来,江北军明显更善于水战,第三,江北指挥者的压力很大,胜,要注意不能抢尽友军的功劳,可败了呢,则再也不能在栩王阵营有立足之地,是进亦难,退亦难,在战场血拼的同时还不得不计算分寸,这里面便大有可乘之机。而反之,魏武柳城军一向唯义父之命是从,眼中从无旁鹜,指挥起来得心应手,胜可控制住汉中,败可退守梧州,进退的空间比江北大得多,又何虑之有?”
鱼庆恩细细思忖半日,徐徐点头,道:“你这一分析,为父放心不少。现在魏武柳城已经以讨逆之名在青州布下连营,下一步的战法,炜儿可有打算?”
“义父原本的意思,是将战线南移,以避开江北的锋芒,对吗?”
“不错。”
“我的意思相反,魏柳大军必须快速北上,先让栩王吃几个败仗,使得江北主力不得不提早介入战局。这样,我们就可以抢在江北军与栩王军未能很好的融合相之前发起决战,提高我们的胜算。”
鱼庆恩丝丝地吸着气,闭上眼睛,半晌后才慢慢睁开,缓缓道:“不会太冒险吗?”
“当然会有风险,”厉炜冷冷地道,“可是与江北的决战是在所难免的,刻意回避,徒然增添对方的锐气,倒不如乘他们立足未稳先下手为强。宾起之与栩王都是人中龙凤,必然也会考虑到如何让两队人马进行相互配合的问题。我们不抢先攻击,难道还要留出时间来,等着他们拧成一股绳儿吗?”
鱼庆恩枯瘦的手指在靠椅扶手上猛然握紧,刚说了一个“好”字,门外阶前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千岁爷,有急报。”
“进来吧。”鱼庆恩扬声道。
厅门被推开,无旰弯着身子进来,行了礼,举起一封书帖递上。
“你说说就行了。”
“是,魏武军帅杨大人来书,栩王于近日发了檄文,说……千岁爷您……因为圣上有意亲政,为保权势弑君犯上,意图再立幼主,以继续把持朝政,谋夺江山,故栩王以皇室嫡裔身份,号令天下……予以征讨……”
“好了,不用再说了,檄文我看看。”
无旰恭敬地抬手送上,鱼庆恩顺便翻看了一下,丢在一边,哼了一声,道:“老调重弹,天下人都知道我对圣上忠心耿耿,怎会相信这等诬蔑之词!”
无旰笑了笑,上前一步:“虽说都是诬蔑之词,但总有些不明事理的人被他蒙蔽,千岁爷为何不公布圣上遇害的真相,让天下人都知道栩王之罪?”
“哼?要是能把这罪嫌朝栩王身上沾一点点,老夫也不用这般为难。”鱼庆恩蹙起眉头,“可大逆不道刺杀圣上的人偏偏是安庆那个小子。谁不知道安王是当今皇上的亲姑父,当年更因皇后之死与栩王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若说他的世子谋刺圣上是被栩王指使的,有几个人会信呢?”
“千岁爷的心地真是太纯良了,无旰说的‘真相’,未必就是真的‘真相’,安王世子跟栩王扯不上关系,可以找一个跟栩王有点关系的人来当凶手啊……”
鱼庆恩眼睛里掠过一丝亮光,眼角的皱纹因沉思而显得更了。片刻后,他点头道:“不错,确实不能任由栩王那小子叫嚣……你先下去吧,老夫会仔细考虑的。”
“是……”无旰地弯下身子,后退着出了厅门。
待厅门关上后,鱼庆恩长叹一声,“这个无旰……跟了我有九年了吧……不是你提醒,我还真没想到他会……”
“他是义父的人,我原本没注意他,就算当初曾听几个手下回报他进了东牢跟苏煌说过几句话时,也没有太放在心上。直到南极星冒险直接劫狱后再细细回想,顿时觉得他那几句话似乎还别有用意,这才略略起了疑心,所以多事提醒义父试探一下。”
“当日安庆是在一场夜宴上刺杀圣上的,目睹整个过程的亲贵们不下数十位,若是另找人充当疑凶,是极容易被揭破的,到时反而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更加洗清了栩王的嫌疑。”鱼庆恩耸下眼皮,阴阴地道,“无旰这个建议看来是为老夫好,实际却暗藏祸心,此人是留不得了。”
“我会理的,义父请放心。”
“给他一个全尸吧。……说起来以前有一些机密的信息被泄露,我原来还是有一点怀疑你的南槿……以为是你英雄气短,把不该说的事也告诉了他……却没想到竟是无旰……”鱼庆恩神色疲累地向后一靠,表情竟然有些悲伤。
“义父说到哪里去了,我虽不才,也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厉炜两片薄唇下抿出一个冷淡的笑,“南槿不过是心肠软,容易同情那些乱臣贼子罢了,其实倒是一个一眼就能看清楚的人。”
“不错。他如果不是个清透得一眼便看穿的人,就必然是个不见底、让你我都同时看走眼的人。” 鱼庆恩呵呵笑了两声,“想来我父子还不至于如此不济吧?”
厉炜侧了侧头,不知想起什么,目光竟凭空柔和了几分。接着两人又商议了一下如何令魏武柳城快速北上之事,一谈便至薄暮时分。
待鱼庆恩离去之后,厉炜回到后院,问南槿的去向,下人回答又去看苏煌了,他心头便不禁有些不悦,冷着一张脸穿过内宅进到软禁苏煌的厢房外,展目望去,不由得一怔。
昏黄暮色中南槿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台阶的最上面,双手抱着膝盖,目光呆滞地望向北方,一双眼睛又红又肿,连听到厉炜在身旁蹲下时,也只是略略回头瞟了他一眼。
“那小子又骂你了?”厉炜语调冷洌地问。
“……没有……”南槿喃喃地道,“他只是说了一个事实……他说我把什么都忘了,忘了我是澄州人,忘了是鱼庆恩把澄州……”他顿了顿,颤颤地抬起一只手,“你看,那就是我家乡的方向,就在那边,那朵白云的下面……”
厉炜握住了那只手,手指冰凉,令他的眉忍不住轻轻一皱。“好了……别想那么多了,不就是澄州吗?等我达到了我的目的,就一定会想办法让澄州成为你的,我会把整个澄州当成一份礼物送给你,明白吗?”
南槿慢慢转头看他,两排轻羽似的眼睫一颤,眸中突然掠过一道含义不明的五彩莹光,似惊似喜,却又似恼似嗔,但只一瞬便黯淡下去,恢复了黝黝的黑,也失色的唇边若有若无地显出一个浅浅的笑,道:“你又在哄我……可明知你是在哄我……我还是很开心……”
“你开心就好。该吃饭了,走吧。”厉炜在一刹那的失神后,快速的恢复了自控,伸手将他从台阶上拉起,挽进怀里,瞟了瞟了厢房的门,目光阴冷,“至于那个小子……”
“厉炜、厉炜!”南槿惊慌地抱住他的胳膊,“你不要怪苏煌,你答应过我,你答应过我的……”
“你急什么?”厉炜淡淡地收紧手臂,“我还没说什么呢。可是如果你继续这么紧张那个你所谓的朋友,我可难保自己还会不会记得答应过你什么。”
南槿松了一口气,恬淡地笑了笑,“我相信你不会食言的。你刚才说要吃饭?那我们走吧。”刚走了两步,他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又停住脚步,“鱼庆恩他……”
“他走了,不会留在这里吃饭的,你放心吧。”厉炜拉住他继续向外走。
“哦。”南槿伸手抹了抹额头,“他刚才好象有些惊慌,不过有你在,他应该不怕江北了吧……”
厉炜唇角轻挑:“我方才跟他保证,就算江北主力参战,我方也不会输,他听了之后就欣慰多了。”
“真的吗?”南槿睁大了眼睛,目中忍不住流露出一丝担忧之色,“魏武柳城军这么强啊?”
“当然不是,”厉炜突然仰天一笑,“我骗他的,魏武柳城北上,对付栩王的军队虽然没问题,可要跟江北军决战,一定会输得很难看的。
“啊?你为什么要骗鱼庆恩呢?你的目标不就是……”
“我的目标是江山。”厉炜冷冷道,“可这江山是不能从鱼庆恩手里继承来的。”
南槿神情十分困惑,“我不明白,我以为你一直在帮他稳固天下,以求将来能够……”
“鱼庆恩的名声已经太坏了,完全没有民心支持,如果要从他手里继承权力,就必然会连那个坏名声一起继承下来的。”厉炜轻轻挑了挑眉,整个人在暮色中显得更加神秘莫测。
“我……我还是不明白……”
“你将来会明白的,”厉炜的手背轻轻拂过南槿的面颊,“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等你了解一切之后,也许最开始你理解不了,会有一些难过,不过我相信很快就会好的,只要你还希望在我身边就可以……”
南槿凝目看他,轻声道:“我希望永远能在你身边……”
两人同时停住脚步,目光交缠了片刻。虽然此时他们各自心中都隐藏着极大的秘密,也都不知道风起云涌的未来将走向哪个方向,但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也许这一瞬间流转在两双眼眸之间的温情,应该可以用真挚来形容。
只可惜,对他们两人而言,爱情都不是排在首位的。
唯一不同的是,在那一刻,有一个人以为江山美人可以兼得,而另一个人却清楚地知道,厚重的天幕背后,跃跃欲出的命运已经注定是分离与无望。
接下来的日子厉炜变得越来越忙,几乎都是在前堂理公务,忙碌着与战事有关的大小事宜。南槿似乎没什么事好做的样子,而且因为每去看苏煌时都得不到好脸色,渐渐地也不常去了,寂寞的时候就独自一个人喂喂他养的鸟鱼虫,逗逗厉炜的鸽群,看起来过得悠闲,却不知为何越来越形容削瘦。
战事的发展也一直按照着厉炜的计划,魏武柳城二军奉命快速北上,栩王所部果然敌不过正规军的攻击,频频败退,一连失了四五个州,一直退到汉州才勉强稳住阵脚等待援兵。而不出鱼庆恩的预料,在此危急时刻,宾起之终于公开宣布介入战局支持栩王,并派出十万主力军队以救世主的姿态星夜赶赴汉州,驰援栩军。
双方在汉州前的平原开始了自开战以来最大规模的正面交锋。
厉炜正在等待的就是他预想中的魏武柳城军大败的消息。
所以当他看见鱼庆恩进来时竟然面带微笑时,心中不由自主地沉了一下。
“炜儿,你果真是运筹帏幄的奇才。想不到江北的战力,竟然真如你所预料的那样,并不象传说中那般强啊。”
厉炜站起来,脸色微微变得有些发白。这恐怕是在场所有人第一看见这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紫衣骑首领变了脸色。
“义父的意思……魏柳军赢了?”
“哦,这倒没有……再怎么说对方也是增加了十万援军啊。我方小败后退,没受什么大的折损,江北军进入汉州,未敢再逼。”鱼庆恩用松了一口气的语调道,“本来还担心宾起之一参战,就能势如破竹攻往京城呢。想不到声名赫赫的江北军,也不过如此。”
厉炜的眉尖一连跳动了好几下,手指慢慢捏成一个拳头。“没错……声名赫赫的江北军……决不应该如此……”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跌坐在椅上,闭上了眼睛,脑中飞快地转动着,从头到尾回想所有的关节,想得越久脸色便越白,不知不觉间额前便冒出了一颗颗黄豆大的冷汗。
“炜儿……”鱼庆恩不明所以地叫了一声,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
厉炜突然如同被电击般地跳了起来,抓起一支毛笔在手,飞快地在一张白纸上写下几行字,然后抓在手中,跃起身来,向后庭奔去。
来到后庭放养鸽群的地方,厉炜快速地捉过一只白鸽,将刚才写好的纸条放进小竹筒内,朝鸽爪上系绑。
“还来得及吗?应该已经来不及了吧?”一个声音轻飘飘的在身后响起。
厉炜全身一震,鸽子从他手中振翅腾空,飞向天宇。
他不需要回头,就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
在听到魏柳军没有大败的消息时,在他的心头飞快划过的也是同样一个名字。
由于一种突然逆转所带来的震惊感,厉炜现在感觉不到痛苦,也感觉不到愤怒,只有一阵阵的失重感,伴随着那个名字如波浪般在胸口荡上荡下。
南槿。
南槿缓步走下台阶,他的神情仍是是忧悒的,迷蒙的,象是隔着雾一样的看不清楚。
鱼庆恩这时也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问道:“炜儿,炜儿,你怎么了?”
南槿侧过头,正想说话,视线一转,看见苏煌被两个人拖着来到了院中,便向他微微一笑。
“你派人拖我来这儿干什么?”苏煌怒道,“想给我机会报仇了吗?”
“我想,有些事情,你来听听会比较好一点。”南槿一面示意两个手下放开苏煌,一面淡淡地道,“大家都还有事,不了太多时间的。”说着,他的目光幽幽地转回到厉炜的身上。
虽然只有很短的时间,但厉炜毕竟是厉炜,当他转身而对南槿时,已经快速控制住了自己狂乱的心跳,至少在表情上恢复了平静,有些僵硬地靠在一棵柳树上。
“您恢复得很快啊。”南槿道。
“既然已经输了,激动又有什么用?是我自己看走了眼,被人打败也是我应承担的后果。”厉炜的黑眸中闪着幽蓝之光,锁住了南槿的周身上下,“你……到底是什么人?”
“在下,江北宾南槿。”
“哦,宾起之是你什么人?”
“那是家叔。”
苏煌以前从未想到过,自己居然有和鱼庆恩表情一模一样的一天。他们两个同时吃惊地望向南槿,齐声道:“什么?”
“果然……”厉炜点了点头,“江北……最强的敌人啊……”
苏煌一连吸了几口气,总算让自己镇定了一些,问道:“如果你是江北高层,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事……”
南槿举起一只手,向他做了一个安抚性的动作,缓缓道:“这里有一个非常明显的事实,也是一个从来没有改变过的事实,只不过在重重的迷雾之间,它被你……也被大多数的人忽视了,”他把视线转向鱼庆恩,“这个事实就是……鱼庆恩此人,虽然他卖国求荣败坏江山,人人欲除之而后快,但他却永远不是江北最主要的一个敌人。”南槿的目光微微悠远了一些,眼珠轻转,柔柔地看向苏煌,“薛先生也许对你说过,江北不择手段所做的一些事情,是为了生存。但他的话没有说完,其实江北自始至终都不是为了生存而生存,它生存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对抗它最主要的那个敌人。”
年轻的宾南槿向前迈进了一步,正面直视着厉炜不见底的双眸,“对于这个事实,也许你反而比他们更加清楚吧,律鹘奕殿下?”
苏煌与鱼庆恩再出现同样的震惊表情,齐齐后退一步。
“胡族可汗尊贵的第三皇子,改姓隐名来到中原数载之久,自然不是来消遣的。”南槿微微扬起下巴,神情有些凛然,“江北义军在没有朝廷支援的情况下,固守防线十年未破,你们的忍耐力早已到了极限吧?”他停下来小小地吸了一口气,控制住脸上涌起的潮红,“你曾说过你的目的是江山,那是一句实话,你所指的江山就是这片你们胡族觊觎已久的锦锈天下。为了能有攻破江北防线的机会,三皇子殿下您在中原政局中翻云覆雨,以达到挑起内战,将江北义军诱入战局的目的。而一旦江北主力南下,胡族大军就可以立即把握时机,窥江渡马,直入我中原腹地。”
南槿的声音突然有了些许的颤抖和凄凉,但他仍然坚持着保留唇边的微笑,“而你,或者说胡族……你们之所以想到这样的一个计策,是因为在长年对敌的状态下,你们已经了解了江北,你们知道江北义军最脆弱最无奈的一点就是……我们永远是在孤军奋战,没有后方,没有支援,我们一直企盼着能有一个盟友,一支友军,一段可以休息的时间……”南槿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但神色却愈见坚毅,而苏煌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
“虽然是对手,但江北宾起之一向是我敬佩的人。”厉炜用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南槿,虽然语调平静,但额头却暗暗掠过一片危险的潮红色,“既然我都输了,能不能请你告诉我,我究竟是怎么输的?”
“你猜不到吗?”
“知道了你的身份后,可以推测出大半,但还有些细节,请你指教。”
南槿的目光从厉炜看起来冷漠平静的面容上掠过,落在他捏得紧紧的右手上,慢慢道:“这当然要从那十三家大臣,从三角巷说起……”他的声调淡然,没有得意,也没有愉悦,反而带着厚重的悲伤之感,“我想你现在应该已经知道,那十三家大臣,并没有死在三角巷吧?”
“什么?”苏煌大叫一声,扑上前捉住了南槿的胳膊,“你说……你说……我爹他们……”
“苏穆两位将军应该安然无恙。”南槿柔声安慰了一句,继续对厉炜道,“你在鱼庆恩身边得到超然地位后,一直在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试图制造出两股势力,并且在他们之间挑起一场战争。胡使入京,其中一个目的就是给你带来了栩王与江北暗中结盟的消息,我记得那段时间,你特别的高兴……”
“没错,因为苦心经营多年,终于初见成效,难免高兴得早了一点。”厉炜地看向南槿,眸中意味极为复杂。
“在这之后,你只需要小心地维持两者的平衡,当鱼庆恩有机会将栩王的助力一网打尽时,你帮着栩王,当栩王有机会跟鱼庆恩分庭抗礼时,你又打击栩王。总之,既要让栩王拥有向鱼庆恩挑战的实力,又要让他稍稍弱那么一点儿,使得他必须在江北的帮助下才能得胜,因为你的终极目的,就是要借着栩王与我叔叔的结盟关系,将江北拉入这场争夺皇位的内战。”南槿浅淡的笑容变得有些苦涩,慢慢垂下眼睫,“三殿下天纵英才,是一个极难对付的人,要想对你将计就计,难免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他的话说到这里,连苏煌心里都有些慢慢明白过来。
要想击败厉炜,就必须打破他所维持的平衡,但又不能让他发现这种平衡已被打破。一十三位朝廷文武重臣以及他们所代表的人脉,绝对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如果这股力量顺利地被栩王所吸收,那么也许他根本用不着江北出兵就可以战胜鱼庆恩得到至尊之位,所以厉炜必须要杀掉这群大臣。而南槿与薛先生所做的,就是既要让厉炜如愿消灭掉这股力量,但又不能是真正的消灭。
因此他们死在东牢,与死在三角巷是不一样的。
东牢是厉炜的地盘,要死便只能是真死,而三角巷却是被江北费时费力建立起来的基地,只有在这里才有动手脚的机会。
“在炸断巷墙时我曾经看见过里面确实有几个要杀的大臣,是故意露给我看的吧?好让我相信他们真在里面?”厉炜问道。
“是。他们真的在里面。南极星战士们拼死血战,折损过半,为了不是一种绝望的抵抗,而是要争取时间让里面的人撤离。”
“通过什么?地道?我也曾怀疑过,所以命令他们仔细搜索,但没有发现地道的痕迹。”
“这个地道是经过特殊设计和建造的,最后一人离开之后,可以通过小型的引爆,将通道堵实。就算你挖到十来尺的地方,也未必能发现异样。”
厉炜闭了闭眼睛,面无表情地道:“所以,就有了一股我不知道的力量……这些大臣都素有威望,可以轻易劝服还在观望的州府以及领主,让他们秘密集结军力,再由那四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军率领,改扮成江北的旗号南下,既骗住了我,也骗住了我们族中的谍探。”
南槿平淡地点了点头,道:“其实他们实际人数只有八万,虚饰了一下而已。律鹘奕殿下应该很了解江北义军的战斗力,所以一听到汉州大战的结果,就知道事情不对了。”他凝目看着眼前的男人,语调转得更加清冷,“我相信过不了几天,你就会知道准备乘着江北军南下偷袭渡江的十三万胡族大军,会得到什么样的接待和下场了。不过我想奉劝殿下,请你最好不要心存侥幸,因为………”
南槿逆光而立,昂着头,表情幽幽暗暗的看不清楚,但飘荡在暮风中的声音却异常坚定而又清亮:“因为我们江北义军,向来战无不胜。”
25
江北义军,战无不胜。
这样一句话,在把持朝政二十余年的鱼庆恩和悍视漠北的胡族皇子面前,由一个苍白瘦弱的年轻人淡淡说出来,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震撼力,掷地有声,音袅云天。
不知是不是被这句话所蕴含的豪情与气魄所震摄,整个院落里一时寂静无声,只有鸽群起落的羽音和时时起伏的“咕咕”叫声在风中流动。连厉炜都闭上了眼睛靠在树干上,不再多说一句话。
良久之后,鱼庆恩突然仰起了满是皱纹的脸,放声大笑起来,一面笑着,一面抬手捋动着自己白的头发。
“老了……果然是老了……”他浑浊的目光从厉炜身上转到南槿身上,再从南槿身上转回到厉炜身上,游移了半刻,“看错了一个人倒也罢了……看错两个……真是老了……”他顿了顿,语调突转犀利,“不过老虽然老,我还没有输,不到最后的决战,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何必再自欺欺人呢?”一个声音从院门口响起,“虽然江北主力没有参战,但吸收了十三家大臣的力量后,栩王兵临城下已是迟早的事情。”淡金色的夕阳柔光中,无旰弯着瘦小的身躯走了进来,向南槿微微行了一个礼。
“你……你……”鱼庆恩喘息了两声,颤颤举起一只手。
“能活到此刻,还要多谢律鹘奕殿下,因为忙着做大事,没把小小的无旰放在心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放我逃过此劫。”无旰淡淡地说了一句,走到庭院中的石阶前站定,仍是低眉顺目的样子。
南槿却是胸口一痛,不由自主地将手抚上前胸。他暗中想办法救无旰,当然瞒不住厉炜的眼睛,只不过厉炜一直以为他所有的行动都只是因为同情南极星而已,所以故意放了无旰一马,以此来让自己的情人高兴一些。
如今真相大白,再忆起这其间种种过往,南槿心中的况味杂陈,当然是难言难画。
而对鱼庆恩来说,看到无旰,等于是被迫想起自己看错的不仅仅是两个人而已,怒气渐渐漫过了多年城府修炼的堤岸,手中的龙头拐杖在青石板上一跺,阴沉沉道:“就算老夫大势已去,至少如今京城尚在手中,要杀你们这几个人易如反掌,谁能逃得到一具全尸?”说着一扬手,仿佛便要叫人。
“看来您真的是老了,”无旰静静地道,“否则您早就应该觉得奇怪,依律鹘奕殿下素日的脾性,为何在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之后,居然还如此的安静?”
鱼庆恩怔了怔,忙回头去看厉炜,果然见他闭目靠在树上,连手指头也没有动上半根。
“厉炜,不管你是谁,被这个小鬼如此欺骗,难道没有一点怒气?”鱼庆恩皱着眉头问了一声。
厉炜仍然保持着原样,呼吸压得细细的,半晌后才徐徐睁开眼皮,问道:“是蛛丝?”
南槿点了点头,“是。”
“为什么只有三层?”
“层数下得多了,怕被你发现。”
“可是三层蛛丝之毒,不过压制我三成功力两年而已。”
“已经够了,你只能发挥出七成武功的话,我或可勉强与你匹敌。”南槿避开他的目光,将头转向一边。
厉炜自嘲地笑了笑,“你连真实的武功实力都瞒过了我,真不愧是宾家的人。但你要知道,就算我只有七成功力,此地还是没有人能留得住我。”
南槿垂下眼帘,“我本就无意强留下你。”
厉炜地看了他良久,方缓缓问道:“为什么呢?只要再多下一层蛛丝就有机会杀我了,你要明白,一旦我离开中原回了故国,对你可是后患无穷啊。”
“我明白。”
“宾公子,”厉炜冷冷地道,“留我活命,总有理由吧?”
南槿轻轻吸了一口气,终于慢慢地抬起头,迎视着厉炜如寒冰般的目光,用平稳无波的音调道:“胡族可汗年事已高,活不过今年冬天,他膝下三子,二皇子早夭,唯有你与大皇子争储君之位,如果我现在杀了你,不仅让江北与胡族结下必报之仇,还白白地帮胡族平息了夺储的内争,让你皇兄能够轻易整合胡地三十八部族。他的残暴好战犹胜于你,一旦内部平定,很快就会忘掉这惨败,再聚师南侵。对于刚立新君政局未稳的中原而言,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而反之,如果我让你回到故国,虽然此中原大败会令你一时蛩伏,但凭你的野心能力和你母族舅族的势力,绝不愁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到那时,你们两兄弟实力相当,免不了要来一场三年五载的龙争虎斗,恐怕谁也没有余暇再虎视中原,就刚好给了我们休整的时间,这总比杀了你要有利可图的多……”
厉炜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挑了挑眉,“听起来倒是一着妙棋,但这是唯一的原因吗?”
南槿的脸上呈现出漠然的神情,冷冷道:“当然,你还以为有别的吗?”
厉炜幽蓝的眼珠定定地凝视了曾经的情人片刻,慢慢点了点头:“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要把这如意算盘告诉我呢?就不怕我不照你们预想的去做?”
“你会吗?”南槿淡淡地道,“就算明知是江北一步棋,你恐怕也不肯因为这个,就放弃掉自己所有的野心雄图,为你们胡族的内部安定牺牲自己吧?你肯吗?”
厉炜的唇角抿出坚硬的线条,片刻后才弯成一个冷冷的笑,“不错,你很了解我。既然你都敢放我回去,我又怎么会平白地放弃?不过我也可以把话明白地说在前面,无论这的失败会折损我多少实力,可是最终,我一定可以拿下可汗的王座,完成我所有的目标。也许你们能够如愿以偿地得到三五年的平静,但等我统合完毕三十八部族,就将是你我再敌对的日子,只希望到那时,你还能象今天这样站在我面前。”
南槿仰起素白的面孔,不见底的眼眸中微微漾着异样的波纹,带着一股清郁哀伤的气韵凝直视着厉炜的眼睛,幽幽长叹一声,道:“你输了一,为什么还不明白?”
厉炜不由怔了怔,“明白什么?”
“明白你为什么会输……”
“那是因为我没有发现……”
“不是,”南槿快速地打断了他的话,“无论你多么的强,无论胡族铁骑是怎样的所向披靡,无论是三年后五年后还是十年后,无论你面前站着的对手是不是我,你永远也不会赢。”他的目光遥遥地转向北方,“记得我曾经说过,那是我家乡的方向吗?我生在那里,我父亲生在那里,我的祖父也生在那里,我们世代在那里居位,过得平和而安祥……可是有一天,一个胡族的皇子竟然对我说,他要把那片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着的土地,当成一件礼物送给我……你说,我是应该觉得感动,还是应该觉得受到了侮辱呢?律鹘奕殿下,对于你来说,中原是一片江山,是你的雄心大志,是你夺国的豪情,得到了它,你会有征服的快乐,仅仅如此而已。但是对我们而言,这是自己的国土,是家乡,是故园,是誓死也不能失去的地方,所以我们不会输,永远也不会输。”说完这最后一番话,南槿轻轻后退一步,慢慢吐出一口幽长的气息,似乎是要把五脏六腑积郁的痛楚,要把所有不能保留和挽回的记忆统统吐出来一样,眼中润润地腾起了薄薄的雾气。
苏煌不由自主地走到他身后,伸手扶住了他的肩头。在掌心的触觉中,本来就不强壮的双肩更显单薄,让人无法相信,这样柔弱的肩头怎么能扛起这风雨江山上的层层惊涛骇浪。
厉炜没有再说话,他甚至已经将视线从南槿脸上移开,仿佛在思索,又仿佛在决断什么,但最终,他也只是转过了身子,如一只孤鸿般飘过墙头,无声地离去。
南槿的目光,仍然凝望着天际垂压的云层,没有去追踪厉炜远去的背影。但在那一瞬间,不知是不是因为光线的原因,苏煌突然觉得他的脸庞异常的憔悴而又疲累。
仿佛是不想让南槿继续费精力面对鱼庆恩,无旰适时地走上前来,微笑着道:“鱼千岁,你不会以为自己身上的毒也是蛛丝吧?”
鱼庆恩哼了一声,没有答言,脑子里快速地转动着。他树敌满天下,饮食起居是小心了又小心,普通的用毒高手根本无隙可乘,可现在眼看着精明细致滴水不漏的厉炜也着了道儿,心知南槿的手段不可用普通的水准来衡量,心中已有一丝慌乱,强自镇定着道:“你们以为下了点毒就可以挟制老夫吗?如果栩王兵临城下,那就左右都是一个死字,老夫绝对会先杀你们为我开路的。”
无旰清亮的眼眸罩着鱼庆恩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格格笑道:“千岁要是真能坚持与京城共存亡,无旰倒有些佩服了。可依照无旰素日对你的了解来看,恐怕自从知道栩王的实力远远高出你预计的那一刻起,你便一直在盘算着怎么活命吧?所以目前对你来说,计划着如何潜逃隐身才是最重要的,能不能杀我们泄愤反而变成了一件小事。”
鱼庆恩冷冷哼了一声,道:“老夫还有魏柳军的主力在,就算栩王再厉害,他想要抵达京城也得三五个月,足够我先置了你们再谋后路。”
无旰不慌不忙地抬手让一只鸽子停在他掌中,轻轻抚摸了一下,道:“千岁手下用毒高手也不少,当听过‘留步’之名。”
鱼庆恩眉尖一跳,眼睛眯了起来。
“留步此毒,最是温柔,身体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不适感觉,而且半年后毒性会自消。唯一能惹得此毒发作的引子,就是施毒者的血。如果在毒性消除之前,施毒者出了什么意外,血液冷却的那一刻,就是‘留步’之毒发作之时,而一旦毒发,恐怕黄泉路上,就再难留步了。”无旰微微笑了笑,眼神亮得刺目,“既然如此休戚相关,那么至少这六个月,我家宾公子就不能出什么意外,否则连累了千岁你毒发,可是不太好意思啊。”
鱼庆恩握在拐杖上的手指突然收紧,松驰的手背鼓出一根根青筋,指甲的颜色也因情绪动荡而变得有些发红。但他毕竟浸淫朝事数十年,心中城府与自我控制的功力都非一般人可比,默默调整了几呼吸后,他很快判断出什么重什么轻,什么紧急,而什么可以忍耐,在没有确定自己是否真的中毒以前,尽管心头的怒火已冲上眉前,他还是强自按捺了下来,用还算平静的音调道:“既然是这样,老夫就请宾公子多保重了。”说罢一转身,竟自迈步出了院子,跟随在他身侧的那些紧张得都有些呆住的侍卫们也纷纷随之退出。
无旰眼看着他们走远,这才回到南槿身边,低声道:“公子,接下来要怎样?”
南槿抬起一只手,指尖轻轻抹过眉宇之间,沉吟了半晌未答,忽然转头看向苏煌,微笑道:“你的身子没事了吧?”
苏煌摇摇头,脑中因为接连受到几震动,此刻反而空白一片,看着南槿,只觉得鼻间酸酸软软,胸口堵得有些难过,根本不知该跟他说些什么才好。
“虽然鱼庆恩为‘留步’所制,一时奈何我们不得,但这府里毕竟不是久留之地,还是出去找个小院子住下来的好。”南槿柔柔淡淡地笑了笑,握起苏煌的手,“外面战事正荼,我们三个反而闲起来了,一时没什么事情好做,不如休息一下的好。”
苏煌觉得喉间哽了哽,欲待低头,又忍住了,勉强也笑了笑。
无旰一时也觉无话,便走到鸽舍前,捉出几只鸽子放在一只笼中,拎着走在前面,三人一起出了鱼府,路上虽人人侧目,却没什么麻烦,就这样信步走到了曾是南极星据点的一小院,推门进去。
经过几大的行动,这个小院当然早已人去楼空,蛛绕尘封。苏煌跟无旰各找了块布巾,略略擦拭了一遍,一回头,却看见正在整理书架的南槿拿着一本书,怔怔地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发呆。
“你怎么了?”苏煌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肘。
南槿惊醒了一下,忙抿起一个微笑掩饰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松懈下来,不觉有些累了。”
“累?”苏煌的目光从他苍白的额头一直滑落到有些尖削的下巴上,眼睑有些发烫。是啊,怎么会不累呢?
无旰停下手里的动作,道:“隔壁屋里有床,你们俩都去睡一会儿吧。现在情况瞬息万变,谁也拿不准明天会怎样,没有体力可不行。”
南槿柔柔地笑了笑,握起苏煌的手腕,“说的也是,我们还是先去睡一会儿,再来接替无旰的好。”说着转头道了一声“先辛苦你了”,便拉着苏煌推开侧厢的门,迈步进去。
那是一间小小的寝室,靠墙放着一张木床,南槿先脱了鞋坐到里面,仰头看了看头顶有些发灰的的床帐,向后倒下,缓缓闭上了眼睛。
苏煌站在床边呆了片刻,脑中仍是乱糟糟一片,纷纷思绪似明似暗,纠缠不清,仿佛仍有无数的话要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我已经把你平安的消息传送出京,算起来……你的搭档和家人现在应该都放心了……”等南槿仰躺着轻声地道,“穆峭笛因为是护送十三大臣的最适宜人选,所以被强行命令离开,没有参加三角巷之战,想来不会出什么事。只不过当时你生死不明,要让他走可真是困难啊,连薛先生都有点束手无策了……”
“那……康舆呢?”
“我不认识他……”南槿睁开眼睛,黑瞳的涌着浓浓的倦意,“我直属江北,并非南极星的一员,这些年来认识的人…也只有那么几个……”他的眼珠幽幽地转向苏煌,“听起来很冷酷吧?我制定计划,做出决策,召集上千的南极星战士来到京城,一一把他们送上厮杀的战场,却连他们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但是……”苏煌喃喃地道,“你成功了。”
“是,我成功了,付出的代价便是数百名南极星战士的血……和数百个家庭的眼泪。”南槿失色的唇边浮起一抹阴云,身体有些无力地向后舒展了一下,“你平安的消息,是三角巷大战后我能传递出去的唯一一个好消息了……而对于另外一些同样翘首企盼的人们,我能说什么呢……”
想起死难的同伴,苏煌也仿若觉得有一道钝钝的刀刃从后脊拉过,整个人都抽痛起来。
从东牢外的第一声爆破开始,那一天两夜的时间里,多少年轻人血溅青衫,却未曾在死神的镰刀前露过一丝怯色。
而支撑着他们的信念,便是江北的信念。
“我曾经非常地恨你,恨到连自己都吃惊的地步,”苏煌看着自己的手指,语速缓慢但却清晰有力,“这样的恨意为什么会消散呢?……明明那些死去的同伴并没有复生,当夜所目睹的惨状也都是确确实实的……可是恨意,为什么却渐渐地消散了呢?”他小幅度地吸了几口气,振作精神抬起了头,“我想,也许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个战士,对一个战士而言,虽然同样是死,但死于屠杀和死于战斗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前者代表着血腥和肮脏,而后者……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我想,所有毅然战死在京城的南极星战士们,应该都有和我同样的想法吧。”
南槿缩起身体坐了起来,双手抱住膝盖,缓缓地将下巴搁了上去,凝视着前方的视线一动不动,似在沉思,又似在一点一滴重建自己内心濒临崩溃的城防。
整个小院一时宁静异常,似乎在外间的无旰也停止了动作。然而就是在这样貌似平和安宁的氛围中,每个人都知道凝聚在这片江山上空的暴风雨,已即将奏响它撕裂天地的雷鸣。
接下来的日子里,鱼庆恩大概已经确认自己真的是中了“留步”之毒,所以南槿等三人安安静静在小院中休养着,竟没有人来打扰。不过苏煌很快发现,虽然南槿说的是“没什么事情好做”,但从他密切留意城内城外的局势状况来看,这位江北宾公子的使命显然并没有完全结束。
大约十日后,江北军大捷的消息传入京师,南犯的十三万胡族大军惨败于沽墉渡口,折损了近八万子弟,仓皇北退,颓势一发不可收拾,使得江北义军乘胜收复了大半被割让的国土,其中当然包括了澄州。
由于江北军对外一直是宣称支持栩王的,所以此抵御外侮的大胜自然也为栩王阵营赢得天下无数的民心,除了死忠于鱼庆恩的廖廖数城及魏柳两军外,仍在游离状态的地方力量纷纷倒向了栩王,使其声势大盛,两三个月的时间就已剑指京城,问鼎江山也是指日可待。
然而尽管传来的是一个接一个的好消息,但南槿除了在听闻澄州光复时一度展颜开怀以外,神情中一直都是透着隐隐的凝肃之感,仿佛仍是随时警戒着,准备去理突发的逆转状况一样。苏煌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出目前还可能会有什么事情,能够影响到气势如虹的栩王军队逼近京城的脚步。但去询问南槿的时候,他却只是淡淡地笑一笑,淡淡地说一声没事。
随着栩王大军的蹄声渐近,京城里鱼庆恩的手下愈发军心浮动,虽然紫衣骑的巡查一日严过一日,仍然有一小队一小队的兵士乘着夜色潜逃。连在苏煌等三人暂居的小院外监视他们动态的鱼府侍卫也渐渐消失了踪影。
败势已无法挽回的鱼庆恩,显然对南槿将会进行的任何行动都失去了兴趣。
“现在的情况已经再明朗不过了,他到底还在担心什么啊?”苏煌坐在最高的一级台阶上,一面问身旁的无旰,一面看着小院中一株枣树下伫立沉思的南槿。
“鱼庆恩掌权这么多年,有道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宾公子大概是担心他还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底牌吧?”无旰压低了声音答道。
“怎么可能?”苏煌立即不以为然地道,“已经兵败如山倒了,要是他还扣着底牌不出的话,那也未免太沉得住气了。”
话音刚落,树下的南槿猛地一抬头,原本一向柔和的目光突然凌厉的如刀锋一般,将台阶上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你说的没错……”南槿的语声很低,却字字清晰,“不可能这个时候还不出底牌的,鱼庆恩什么动作都没有,只能说明那个东西不在他手里……”
“你听见了?”苏煌忙站起身子,“你说的是什么东西?很重要吗?”
南槿在荒草离离的院间小径上踱了几步,神情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闭了闭眼,将头转了过来:“这件事,你原本是不知道的好。只不过你我这一向交往甚密,就算我什么都没说,也会有人怀疑你知道了,瞒着也没有区别……”
苏煌被他这样一说,不由自主地跟着紧张起来,“到底是什么事?非常机密么?”
南槿微微颔首,静静地道:“是。知道这件事的,就算再加上你,世间应该也不会超过十个人。我们原本以为鱼庆恩也是知道的,以为那个东西会保管在他的手里,可是……”
苏煌瞟了无旰一眼,发现他低垂着眉眼,就好似什么也没有在听的样子,心中更是疑惑不安,吃吃地问道:“什么东西呢?”
“遗诏……先皇帝的遗诏……”
苏煌有些不太明白,只是皱了一下眉毛,没有其他的反应。
“其实这只是一件陈年旧事,可是对于某些人而言,却是天下最重要的一件事。”南槿的语调又恢复了原本的轻柔,徐徐道,“我所说的先皇帝,不是指刚刚驾崩的这个,而是他的父亲。当年栩王是先皇后的嫡子,人生得天资聪慧,极得圣宠,早就有了太子的身份,却在先皇帝死前数个月里风云突变,被夺去储君之位,流放北域一小小的封地,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因为鱼庆恩弄权……”
南槿摇了摇头,“鱼庆恩的确在其间耍弄了一番权术,但最重要的原因却不是这个,”他轻轻叹息了一声,目光悠悠,“那是因为栩王……不是先皇帝的亲生儿子……”
“什么?”苏煌一下子惊跳了起来,“这……这怎么……可、可能……”
“这其间的种种宫闱纠葛,外人难知其详。大致是因为先皇后入宫之后,曾与旧日情人有染,生下栩王,而先皇帝一直被瞒在鼓里,多年以后才因故被人揭穿,立时气病在床。但据说他是一位心肠极软的仁君,既念着与皇后多年夫妻的情份,又不忍赐死一直疼爱的栩王,便压下了这件事情没有对外泄露,只有极少的几个亲贵知晓了内情。但无论如何,皇位不能传给无血脉之人,于是匆匆废了栩王储君之位,发配出京。为免后患,先皇帝写下一份遗诏,诏书中说,栩王若是安守封地,自然相安无事,可一旦他有意染指江山,便以此诏废除其皇族身份……”
苏煌觉得背心一阵幽凉,寒意阵阵,不由问道:“栩王一直知道这件事吗?”
“也许是吧。”南槿揉了揉眉头,“先皇帝不久后病死,皇后明白自己未来的日子不会好过,便在儿子身边安置了心腹之人,自己也服毒而死。由于随后便是鱼庆恩掌了权,栩王自然以为……遗诏一定在他手里……如今既然与江北结了盟,总不能让这么大一件事情,先从鱼庆恩嘴里说出来,所以一开始便向叔叔和盘托出,希望确认江北的态度。”
苏煌叹息着道:“皇室血脉这种东西,真是很重要吗?”
“江北只要一个能够自立自强、抵御外侮的朝廷就行了,是不是皇家血脉根本无关紧要。但对于那些亲贵、藩王和大臣们来说,事情却不是那么简单。”南槿表情略显沉重地道,“其实我还一直希望鱼庆恩早些将此诏公布出来,因为他的名声实在太坏,遗诏要是由他宣布出来,威力反而会大打折扣,纵然会有一些负面的影响,但应该无法置栩王于死地。可现在情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不仅没有宣诏,甚至没有以此进行过任何攻击,说明他不但手里没有遗诏,甚至还根本不知道栩王并非先皇骨血这件事。”
“那不是很好吗?说不定奉命保管遗诏的人心里偏向栩王,不愿与他为难啊。”苏煌道。
南槿缓缓地摇着头,道:“不管真实的情况如何,这封遗诏留存在世,总是一场内乱的引子。栩王生长在北地,既了解民间疾苦,也知道身受强虏压迫的屈辱,叔叔对他的评价是‘刚而不烈、韧而不迂’,加以时日,还是有希望成为一个明君的。虽然江北义军绝不会参加因夺位而发生的内战,但栩王一旦即位,无疑会对我们目前艰难的境助益良多,因此,我还是必须尽自己的全力,不让这场明明即将平息的内乱因为无谓的血脉之争而延长甚至被逆转,白白地给了外族可乘之机。”
“可是现在遗诏究竟在何,除了奉诏人自己以外,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这个问题我也考虑了很久,思来想来,也许他会知道……”
“谁?”
南槿仰起素白的面庞,双眸晶莹闪亮,“你记不记得,在牢中的十三大臣,有一个人宁死也不愿意转投栩王旗下……”
“啊?”苏煌吸了一口气,“梁阁老?”
“栩王的身份是先皇嫡子,曾经受封过太子的,改投他的门下,于‘忠君’二字并无太大冲突,为什么他在那样绝望的情况之下,还是坚持不肯效忠栩王呢?”
“可是梁阁老现在已被救离京城,怎么问他呢?”
“我想应该有人问的。”南槿浅浅地笑了笑,“鱼庆恩到现在都没有公开遗诏的意思,栩王那边大概也察觉出这封诏书不在他手里了。既然我都想到了梁阁老,那边一定也会有人想到的,若是他们设法问出了答案,一定会立即飞鸽传书进京给我。”
“那我们就只有等了?”
“不,”南槿坚决地摇了摇头,“等毕竟不是办法。在京城中有可能被先皇帝委托保管如此重要一份诏书的人,必然是皇族亲贵,既然没有其他事好做,我们就从今夜开始一家家去找吧。”
查寻遗诏的行动只持续了两天,南槿就接到了栩王营中的飞鸽传书。苏煌凑过去跟他一起读完了那张小小的字条后,两个人一时都有些无语。
“原来这就是遗诏迟迟没有被公布的原因啊……”过了半晌,苏煌轻声感叹道。
“安亲王几年前突然中风在床,一直神智不清,大概也没有来得及将遗诏之事交待给其他人,所以连他的世子安庆也不知道自己家里有这么重要的一件东西。”南槿道,“如今安王卧病,安庆又已经被鱼庆恩以谋逆之罪杀害,这东西到底在安府什么地方,恐怕还要费一番手脚查找才行。”
无旰皱着蜡黄的面皮笑了起来:“已经比大海捞针般乱找好多了。宾公子您放心,只要遗诏还在安府,无旰一定有办法翻出来的。”
当夜,一行三人在初更时分换衣出门,顺着屋脊快速奔向安王府。由于围城大战日近,京都从黄昏时分起就已经关门闭户,安静地如死城一般,除了一队队神色麻木的巡夜士兵外,连更夫的踪影也不见。
跃上安王府高高地院墙后,苏煌因为以前常来这里比较熟悉的缘故,在前领路,先去了安亲王的寝室。
安王重病在床,府中又早已败落,只有极少的几个侍从守在屋中,很快就被三人点了晕穴倒地。无旰是个极善机关暗道之术的人,所以由他来负责查找是不是有密室或暗格。在仔细敲遍每块地砖和每墙面后一无所获,三人只好又移师书房。
一直找到后半夜,几重要的屋宇都一一查过,也找出过几道暗门,进了几间密室,但除了一些名贵字画与珠宝外,根本没有看见半点遗诏的影子,让人不由地有些泄气。
“安王会不会没把遗诏放在家里啊?”苏煌压低了声音道。
“常理来推断,他应该不会把诏书放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南槿轻蹙眉头,“难道我们疏漏了什么?”
“不会吧?无旰差不多把每块墙砖都敲过了……”苏煌刚抓着头发说到一半,突然“啊”了一声。
“怎么了?”
“无旰并没有把每块墙砖都敲遍!”苏煌抓住南槿的手,“他没有敲密室的墙砖!”
此言一出,南槿与无旰也立时恍然。当他们找到那几间密室时,只顾着查看室内所藏之物,没有发现遗诏就很失望地出来了,根本没有想到要再检查一下密室的四壁还有没有其他机关,是否连着室中之室。
一想到此,三个人立即返身回来,重新再细查每一间密室,刚刚找到第二间时,无旰就在一墙角下发现了一个新的开启机关,轻轻一扳,果然又裂开了一道半丈来宽的通道,现出衣柜大小的一个暗格。
暗格内放置着一个镶满各色宝石的匣子,看似精巧,上前一捧却出奇的沉重,不知是用何种金属所铸。
“好结实的扣锁,上面刻着龙耶,”苏煌高兴地道,“应该就是它了,不过在这里怎么打开?干脆就这样抱回去想办法吧?”
身旁迟迟没有传来回答,苏煌奇怪地一转头,不由吓了一跳。
在无旰亮起的火摺晃动的光影下,南槿幽黑的眼珠定定的,脸色异常苍白。
“你怎么了?”苏煌吃惊地问道。
“他到底还是一个最强的对手,”南槿的声音低如游丝,“我们终究迟了他一步。”
“什么?”苏煌怔怔地看着他,刚想再问,无旰已走上前去将宝匣盖子一掀,那看似毫无缝隙的粗实扣锁竟然早已被齐齐震断,匣子空无一物。
苏煌一时呆住,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话来。而垂目静立的南槿片刻之后,突然眼神一颤,在双眉轻扬的同时,整个身形已化如一缕轻烟般迅忽跃起,飞快地飘出了密室,等苏煌与无旰双双追了出来时,只看见他已掠上人工溪流岸边假山的最高,夜风中衣袂翻飞。
隔着一弯溪水的对面,是安王府一座精巧别致的凉亭。
而在那凉亭顶端的细檐之上,稳稳地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虽然模模糊糊看不清面目,但那静谥不动的轮廓所散发出来的压迫力,已经漫过阴沉的夜空。
26
“三殿下真是好胆识,你应该很清楚多留在中原一日,就更多一分危险吧?” 南槿冷冷道,从语调上来看,他的情绪依然很镇定。
“多谢提醒了。”胡族三皇子鹘律奕的表情仍然象他在被称为厉炜时一样的淡然中蕴含魄力,散发着强烈的存在感,“我是已经打算走了,不过走之前,还有一个招呼要打。”
南槿的呼吸微微一滞,虽然他瞬间就恢复了正常,但鹘律奕的唇边已经闪过了一丝淡的让人几乎无法察觉的笑,“宾公子大概已经料到我要说什么了?……没错,就是你们正在寻找的遗诏的事。……鱼庆恩倒是真的不知道栩王的身世,但这不代表我也不知道。当年中原突然更换储君,曾令我父皇非常好奇,天下又根本没有绝对的秘密,只要安心要查,会有什么查不到的?”
“是吗?那贵国谍报者的优秀实在令人佩服。”南槿淡淡地道。
但苏煌却已忍不住狠狠跺了两下脚,怒道:“胡族居然从二十年前就开始不好怀意地关注中原政局了,真是可恶之极。”
“大概比那个时间还早吧,”无旰低声道,“不过是因为先皇帝政局清明,他们不敢轻犯而已。可惜因为栩王的事,让先皇帝气病而亡,继位的大皇子又昏庸之极,才让鱼庆恩乘机弄权,败坏了江山,给了胡族来犯的机会,以至于弄得国土破碎,百姓流离。若不是有江北义军横空出世,在前线苦撑了十年,只怕亡国奴三字,早已写在你我的头上了。”
苏煌心情激荡之下,也纵身跃到了假山之上,正要开口说话,南槿稳稳地按住了他的手,递过来一个安抚的眼神,让他心头一定,不由地暂时控制住了急燥的情绪。
此时正是夜色最重的时刻,但在场三人目力都不俗,稍微适应一下,便可以清楚地看见鹘律奕左手中松松握着的那一卷黄帛,然而从他似傲然又似沉的神情中,却看不透这位异族皇子心中究竟是何打算。
“这封遗诏,大概早就落到三殿下手中了吧?”在显得沉重的气氛中,南槿唇边反而也勾起一个淡淡地笑,问道。
“不错。”鹘律奕带着黑夜气息的视线锁在南槿的脸上,语调利落地道,“早在栩王起事以前,它就在我手中。因为栩王此人也非凡品,一朝冲天必能有一番作为,虽然我的主要目的是把宾起之拉入我一手挑起的内战之中,好让我族中大军可以一举攻破江北防线,可如果万一真让栩王借这个机会最终成为了中原之主,就不是我想看到的最佳结局了。所以,在原本的计划中,我是打算利用他击败江北之后,就用这个身世之谜和这封遗诏置他于死地,以免他真的扳倒了鱼庆恩登上至尊之位。可惜的是,我最终棋输一着,败在你的手下,没能如预想那般控制住局势,误以为江北已经搅入战事之中,导致了沽塘渡口之败,这招最后的杀手锏,当然也还没有机会使出来。”
“栩王尚未入主中原,三殿下遗诏在手,现在要用还来得及。”南槿目光低垂,却是语声如冰。
鹘律奕凝视着他,神情犹如最沉的夜空一般,看不出是阴是晴,只是那一双寒眸亮得刺目,声音也清晰有力,“宾公子说笑了,当前情势已不容逆转,栩王正是锋芒最盛的时候,无论是鱼庆恩,还是京城中任何一个皇族亲贵,都没有力量单凭一封诏书就能令风云变色的,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样一件好东西?”
“可若是隐而不宣,遗诏与废纸又有何区别呢?”
“这正是我今天来跟宾公子打招呼的原因。”鹘律奕神情丝毫未变,但却令人莫名地感觉到他周身上下傲气如霜,“承蒙宾公子手下留情,放我回故国兴风作浪。可是中原有句古话,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我国中未来数年将会如公子所预想的那样不太平,那么我要是让中原之主未来的日子过得太寂寞,岂不是有些失礼了?”胡族的三皇子展开手中的黄帛,向南槿等三人一亮,接着道:“看清楚了吗?我手中这份遗诏可是真的,请转告未来的皇帝陛下小心,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会让它发挥自己应有的效力。”
南槿默然不语,却暗暗咬了咬牙。他很清楚鹘律奕所言不虚,虽然栩王现在气势如虹,光华耀眼,一封遗诏放不翻他,但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难,将来的任何疏失,都可能制造出能让鹘律奕利用的人和时机,总之,这样一封诏书在胡族皇子的手中,就如同一根火药的引线一样,他想什么时候引爆就什么时候引爆,想找谁来引爆就找谁来引爆,就算他什么也不做,只要这份遗诏还存在,栩王的心就不能真正的安定,他会随时提防着不知何时何将要射出的暗箭,甚至会忍不住去猜疑谁会因为知晓了这个秘密而心生叛意,结果只能是在君主与重臣亲贵之间罩上不信任的阴霾与隔膜。
而对于千疮百孔、百废待兴的中原来说,这种随时都有变数的不安稳的政局,绝对是江北不愿意看到的。
“南槿,他的功力不是被毒力制住了三成吗?咱们三个一起上,无论如何也要毁掉那个东西。”苏煌在南槿耳边细声道。
鹘律奕挑了挑眉,显然已经听到,但冷峻面容上的表情却依旧淡然。
“他既然主动现身,当然是有办法防备我们硬抢的,”无旰也跃上了假山,眉头皱得如铁板一块,“宾公子,怎么办?”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南槿清羽般的双眉反而如禅定般舒展开来,手中闪出一道银光的同时,人已跃在半空中,“只好硬抢吧。”
苏煌与无旰稍稍滞后一瞬,但也立时抽出随身携带的兵刃,凝神跃起,分别从左右两翼分袭。
虽然面前的对手是曾经令南极星上下束手的紫衣骑前统领,但因为三层蛛丝之毒压制住了他的三成功力,只要放手一搏,倒也未必没有胜算,所以暴风骤雨般的第一轮攻击中,连南槿都是掌风如刀,招招毫不留情,逼得鹘律奕只能全部采用守势,瞬间便退出七八丈远,落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手中的黄帛揉成一卷,身法瞬间数变,险险才躲过来袭的银色剑锋。
可令人奇怪的是,这电闪雷鸣似的首轮攻势之后,看似大擅胜场的南槿却突然凝住了闪电般的身形,羽睫下乌黑的瞳孔微微一缩,惊诧的神色有些遮掩不住。
“你查觉到了吗?”鹘律奕如剑的双眉向上一挑,徐徐的站直了身子,“你敢坦然相告让我回国的用心和目的,那么通知你遗诏的下落也算我的一份回礼。只不过……要是我连确保住这张遗诏的能力都没有,这个招呼就不会今天来打了。”他凝视着南槿的眼睛,声音里带着如巨浪般涌来的压迫力,“对于奇蛊异毒,我们胡人的研究未必逊于中原,虽然我一时大意中了你的蛛丝,却不代表着我对此毒完全束手无策。这些日子我隐身京城没有离开,别的事情不想做,就只是解了解毒而已,所以……你们三位现在不要想遗诏的事了,想想怎么保命吧……”异族皇子幽蓝的眼珠瞬间凝结成冰,单手提至胸前,向外随意一挥,夜空的气流刹那便改变了流向,扭动成飞速的旋涡,贴着草皮向三人扑面而来。
不要说苏煌与无旰,就是与鹘律奕相识相伴多年的南槿,也是第一看到他十成功力尽出,不由得立时收敛心神,双掌一错,一面接下大半的攻势,一面身形急旋,将连绵涌来的内力拆御分解掉,但饶是如此,也被震得双臂酥麻,胸中气血一阵翻腾,勉力将左掌一错,回击对方肋下,趁着压力一松的机会,手中软剑一点,倒翻出去,稍稍喘息了一下,银光一闪,重新跃入战团。
这样一连拼斗了数十个回合,苏煌与无旰毕竟功力与鹘律奕相差太远,虽然南槿一直承接着大半的攻势,他们两人还是越来越感吃力,先后被击飞出去,挣扎不起。
身旁少了助力,心中又添了忧急,南槿顿时压力倍增,虽然仗着江北宾起之亲传的奇妙身法勉力周旋,但仍然敌不住对方高如海绵绵不绝的内力,脚步渐渐有些紊乱,手中软剑的银锋也渐失凌厉的气势,几疏误之下,飘飞的乌发被对方掌风切断了数绺,肩肘等也添了血痕。
眼见着南槿步步败退,倒在草地边缘的苏煌忍着胸口的巨痛,咬牙再跃起,拼尽余力向鹘律奕的肩背斜斜砍下一刀,完全不顾拍向自己左肋那看似绵软的一掌,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可惜的是,这种拼命的招数只有在实力相当的两个人交手时才有成效。
眼看着刀锋已经触及鹘律奕的衣衫,但下一个瞬间两根如铁的手指就已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捏住了刀背,并顺势向前一抡,苏煌立足不稳,被硬生生抛了出去,手掌更是麻得握不住刀柄,在兵刃脱手的同时重重摔在地上,幸而鹘律奕随后劈下的手掌被南槿强行接住,才让苏煌喘息着撑起半个身子,但也无法再多动弹一分,只能眼睁睁看着南槿独力苦撑。
再过十来招,南槿手中银剑已被绞飞,足下脚法连变,后退数步,抬右手拔下束发的乌木长簪,左手食中两指抬起横于额间,神情一凝,似乎还要勉强再战。
鹘律奕轻轻向前踏一小步,南槿眸中精光微闪,握住长簪的手指刚刚一紧,无旰突然从侧后方跃起,十指外张,数枚晶亮的银钉闪电般击向鹘律奕,瘦小的身躯也似化成一枚利器般随后射出,动作之快,连南槿都不禁吃了一惊。
虽然也有些讶异无旰还能发动这样的攻势,但鹘律奕的神色丝毫未变,右手顺意的一挥,银钉便象被吸入旋涡般消失无影,十指如蛇般绞住随后击来的无旰的手臂,在空中一拧一抛,一掌拍向他的胸口。南槿大急之下,只得和身扑上,以长簪为刺,掌缘为刀向鹘律奕颈间刺削,并乘着他回力化解之机,一脚将无旰从战团中踢开,让他一连翻滚几下,恰好跌倒在苏煌身边。
一切都发生在电火石火的刹那,等苏煌扶着无旰手臂稳住他身体后再度抬头时,视线顿时如结冰般顿住。
南槿的乌发翻卷在夜风中,白玉般的脸庞毫无表情,挺直的身躯也一动不动。
异族皇子的两根比最锋利的兵器还要可怕的手指,正端端正正地点在他喉前仅有半指宽的地方。
“今晚你赢了。”南槿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激战后的疲惫,双目缓缓地合上,“遗诏……还有我的命,就请你带走吧。”
鹘律奕寒冰似的面容纹丝不动,微蓝的眼珠也仿佛凝结住了一样,变得如墨染般幽。人的气息似乎已湮没于夜色的羽翼之中,唯有冷冷的轻风在树梢沙沙作响,记录着时间的流动。
无语的沉默好似持续了一千年,又好似要再持续一千年时,鹘律奕的手指慢慢下垂。
“不杀我,你会后悔的……”南槿低声地道。
正在回收的手臂微微停顿了片刻,但最终还是被主人放回身侧。寒气中传来的是世间最骄傲的声音:“你令我在中原如此惨败,如果就这样杀了你,岂不是再也没有机会赢过你……”
“可是今夜的胜者,明明就是三殿下你啊……”
“比起你几天前所做到的,这算是赢吗?”鹘律奕仰天大笑,声音震动夜空,令人心头油然而生战栗之感,“杀人太容易了,我要做的,是象你击败我那样击败你。在那之前,南槿,你自己保重吧。”
南槿瘦弱的肩头轻轻颤动了一下,一直闭着的眼睛终于慢慢睁了开来,晶亮的眼珠莹莹润润,仿佛盛住了满天的星光,却又邃得如同夜幕下的大海。
鹘律奕的瞳孔不由自主地一缩,整个身体突然紧绷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相信呢?”南槿幽幽长叹一声,“我都说了,不杀我,你会后悔的……”
乌木长簪在他苍白的指间闪着凝涩的暗光,食中两指再横于额前,指尖已变成血滴般的鲜红色,挺秀的下颌突然后扬的同时,乌发无风自动。
“蝶……蝶变!!”靠在苏煌肩头的无旰霎时面色如土,不由自主嘶喊出声。
听到这两个字,鹘律奕与苏煌同时目光一震。
蝶变!!
世间最神秘的几种武功之一,有此名以来只出现过几,根本没有人清楚它是不是已经失传,是不是真的有那种奇妙的效力。
传说中使出蝶变之术后,人的武功可以瞬间加倍增长,如同蛹化成蝶,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美丽的极致也是巅峰的极致,成蝶的效力只有一个时辰,随后便武功全失,身体还会受到一定程度的伤害。
所以每一个蝶变的出现,都是一美丽的绝响。
“你明明赢得已经够多了,这只是一封遗诏而已,它真的重要到这个程度了吗?”鹘律奕凌厉的视线紧锁在南槿轻蹙的眉宇之间,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感觉。即使是在所有真相被揭破的那一天,永远不动声色的异族皇子的声音也没有象现在这样不稳过。
“那封遗诏本身一点也不重要,它所代表的秘密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这片国土所需要的安宁与休养。”南槿神情平静地答道,指尖的鲜红已转移至眉心凝结,如同一颗凄美的朱砂痣,“沽塘渡口的胜利固然是整个行动最主要的目的,但那个可以带来希望的新君,还有未来一段让我们富国强民的时间,毕竟也同样是由无数南极星和江北的战士拿性命去拼来的,所以绝不能让他们的血白流,这是我身为整个行动的主导者,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必须负起的责任。”
“可是你的未来将有无数强大的敌人,将要面对的最诡谲难测的政局,此时失去武功,你要如何自保?”
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南槿傲然一笑,“武功并不是我最锐利的武器,失去了它,我还是宾南槿,而且是永远也不会允许自己被你战胜的宾南槿。”
他指尖轻转,乌木长簪遥指向那卷黄色的薄绢,唇角轻轻一抿,整个人仿若立时变成了一柄无往不利的刃锋,刚刚跃出剑鞘。
鹘律奕的神情也随之一凝,足尖微微外侧,全身功力足成紧绷,袖袍都好象充满了气体一样鼓了起来,却又停在空中丝毫不动。
凝视与静默中,不知道是谁先发动了攻势,只是觉得那一刹那,仿若有流星闪电,划过厚重的天幕。
那是世间最惊心动魄的一战,也是最凄绝美丽的一战。
即使是亲眼目睹此战的苏煌与无旰,事后也无法描述出那两柄天下最锋利的剑,在夜空交击出的是怎样令人目眩神摇的火。
最鲜明的一幕印象,也许就只是那片片黄绢碎屑如雨散下时,宛如断断续续的歌声般飘落的姿态。
这歌声就仿佛是用撕裂的喉咙带着微笑唱出的,渗出同样鲜红滚烫的血,滴在沽塘渡口,滴在伏牛山隘,滴在东牢外,滴在三角巷,也滴在安亲王府的草坪。
也许未来还将有无数这样的鲜血滴下,所捍卫的,也不过是世间芸芸众生最平淡无奇的幸福。
虽然对于付出鲜血的那些人而言,幸福早已遥远如在云天之外,今生今世再也触摸不到。
鹘律奕的发辫在激斗中散乱,微微几丝长发被汗湿贴在脸颊旁,虽然乌木长簪的利端已抵在颈间,但异族皇子周身上下的王者气息却分毫未减。
“也许以后,再也不会有象这样酣畅淋漓的一战了。”鹘律奕松懈下全身的神经,居然真正地笑了起来,“想不到在那样的一天之后,你竟然还能令我觉得惊奇。输给你这样的对手,痛一点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没有能够了解到真正的你,所以今天能死在你的手中,也算死得其所……”
南槿静静地站立着,额前渗着一层细细的汗珠,还有些微的喘息,但紧握着乌木长簪的手指依然稳定地如岩石一般,脸上也没有明显的表情。
“宾公子……”无旰轻轻呼喊了一声,语调中隐隐有催促之意。
可是南槿双眸一垂,长簪乌黑的木影缓缓收回袖口,淡淡道:“我已经解释过不杀你的原因,所以不会再解释第二遍。只是三殿下要是再滞留不归,只怕就是在贵国也没有你的立足之地了。”
鹘律奕地凝注了他片刻,后退一步,点了点头,字字清晰地道:“好。你既有如此气魄,我也不会让你失望,没有统合八部之前,我绝不再惊扰中原。只是希望你……也能活到我们下交手的那一天。”
说完这句话,胡族三皇子足尖一点,跃上了凉亭,但在微微停顿了一下之后,他又一转过身来,面对着南槿着:“不过你还是有一句话说错了,没有杀你,我并不后悔……”
南槿微微一震,但立即又控制住了表情,紧抿着的嘴角纹丝未动,视线也坚持着不曾移开。
鹘律奕没有再多说任何一个字,垂下眼帘后足尖一旋,很快就在夜色中消失了踪影。从那流水般的身法来看,刚才激战所损耗的元气,竟然在极短的时间里已恢复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
“宾公子……”无旰凝望着鹘律奕消失的方向,低声道,“我原本是赞成您让他回国争位,挑起胡族内乱的,可是今天……”
“今天情况也没有变化,”南槿束好长发,语调平淡地道,“胡族的内乱,对我们仍然是极为有利的。”
“我不否认有利的那一面,以前我也认为放他回国利大于弊,可今夜一战,虽然他还是输了,但却让我觉得这个人比想象的还要危险,再说他又知道了栩王……”
“遗诏已毁,你用不着那么担心。”
“是……遗诏虽毁,可这个秘密本身也是有杀伤力的,被那样一个异族人知道,利弊之间的权衡应该与几天前大不一样……”
南槿转过身来,虽然目光并不锐利,但无旰还是立即垂下了视线。
“只要他手里没有确实的证据,我就有自信可以控制将来的事态,而且栩王殿下也要因为这个更努力一些才行。想让这个秘密的威力越弱,他自己就必须越强。”
无旰抿住唇角低头行礼:“是,我只是有些担心罢了,既然公子这样决定,无旰自当遵从。”
南槿看了他一眼,蹲下了身子改换了话题,“你们两个伤得怎么样?”
“没事,”因为不知该说什么好而一直保持沉默的苏煌立即摇头,“倒是你……”
“我还可以撑一点时间,先带你们回去吧。”南槿温和地微笑了一下,一手扶住一个同伴,胸口一提气,带动两人的步伐,一起向高墙掠去。
27
回到暂居的小院没有多久,蝶变之功就开始失效,再加上一整夜的血腥拼杀,早已消耗了南槿大半的体力与元气,所以他足足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三天之久,才渐渐清醒过来。
在这三天之中,栩王的大军,已经逼至京都城下。
南槿所希冀的未来,似乎一天比一天更加清晰。
“再多喝一点吧,”苏煌轻轻吹着手中端的一碗鸡汤,递到床边,“无旰大概也快回来了,不知道他今天顺不顺利?”
“我想应该很轻松吧,”南槿清瘦的脸上挂着浅淡的微笑,“这种局势下,好多人都盼着能有人来策反自己呢。说不定明天,京城的大门就可以从里面打开了……”
“明天啊……”苏煌喃喃地重复着,端着汤碗的手有一些不稳。
或者明天,或者后天,总之可以预期不久的将来,栩王的大军就会穿过高耸的城楼,进入到这座天子之城。
而峭笛……应该就在那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中吧?
峭笛……
苏煌猛地摇了摇自己的头,又抬手重重一敲。
不行,不能想,忍了那么多天,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他,不要思念,不要牵挂。
因为只要一开始想他,全副的精神就会不受控制地被吸了过去,看不到天,听不到声,闻不到色,尝不到香,触摸不到任何有形有体的东西,所有的感觉都缠绕在他的名字上面,拉也拉不开。
所以不可以想。
局面正在最要紧的关头,南槿却是最虚弱的时刻,自己身为一个南极星的战士,绝对不能因为思念搭档而失魂落魄。
绝对不能。
“苏煌,”一只微凉柔软的手轻轻按在手背上,抬起头,面前是一双清澈温暖的眼睛,“你们很快就可以见面了……
胸口好象有一层硬壳被敲碎,酸酸软软的感觉流了出来,漫过心头。
“你不用忍耐,”南槿苍白的脸颊上一直漾着微笑,柔柔地看着苏煌,“因为你们一定会见面,会一起过很快乐的日子,会永永远远,再也不分开……”
“是……是啊……”苏煌吸一口气,咽下哽在喉间那艰涩的硬块,也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但是笑着笑着,泪水却涌了上来,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南槿不再说话,身子有些疲累地向后一靠,迷蒙的眼波慢慢投向窗外,淡然的面庞上看不出任何一点内心的波动痕迹,却让人不知不觉间连呼吸也窒住了。
“南、南槿……”苏煌刚轻轻叫了一声,小院的门吱呀一响,无旰偻着腰快步走了进来,刚跨进室内就是一愣。
“苏煌,你哭什么?”
“我哪有哭?”苏煌赶紧抹了抹脸,站直了身子,“情况怎么样?”
“很不错啊,”无旰走到南槿的床边站定,“从对我们三个人的监管力度就可以看出,鱼庆恩已经控制不住大多的下级军官了。我推测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是破城之时。”
南槿点了点头,轻声道:“不过破城之时也是最混乱之时,要在最短时间恢复秩序才行。京城里有些地方是绝对不能让兵士们进入的,还有一些重要的人也不可以伤害,这些都要你特别当心。”
无旰躬身道:“请公子放心,京城毕竟是京城,栩王殿下之所以围而不攻,就是想把对城池宫庙的损伤减低到最小,届时无旰也会竭尽所能小心行事的,定当不令公子失望。”
南槿向他浅浅一笑,道:“你何曾让我失望过,其实若论细心周到,无人能在你之上,想来该考虑的,你都已经考虑过了……”话说到一半,他眼睫突然一颤,捂住胸口咳了起来,咳得脸上涌起了一片嫣红之色。
无旰与苏煌同时抢上扶住他身子,慢慢放倒在枕上,拍抚前胸,见他慢慢平静下来闭上了眼睛,都不敢再发出声响,双双退到门边。
“他要不要紧啊?”苏煌扶着门框,拧着眉头低声问道。
“怕是要好好调养一阵子才行呢,”无旰叹息了一声,“明天我在外面忙,就靠你好好照顾公子了。”
“这还用说?”苏煌在门槛上坐了下来,抬起头,“不过你也要小心才是。”
无旰怔了怔,那双与他蜡黄萎靡的面容极度不衬的精光四射的眸子闪了闪,转到苏煌的脸上,看了很久。
“怎么啦?”苏煌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奇怪地问。
“……你真是一个好人……”无旰皱着面皮笑了笑,也在门槛上坐下,“谁有你当朋友,一定是很有福气的。”
“说什么呢,”苏煌抓了抓头,“你也是我的朋友啊。”
“是吗?”无旰长长吐出一口气,“可是我不配啊……”
“嗯?”
“我不配当你的朋友……”无旰喃喃地说完这句话后,突然手抚着额头笑了起来,“真是的,我们在说什么呢,还是谈谈明天的要紧事才对……”
苏煌歪着头地看了他一眼,虽然觉得他似乎还有些话没有真正说出来,但因为毕竟相交不,便没有再问下去,跟随着他改了话题。
屋内的南槿一直静静地躺着,没有再咳嗽,也没有再说话。入夜后淡淡的月光隔着窗棂照进来,隐隐可见他雪白的脸庞上,一双眼睛紧紧地闭着。
但不知为什么,守着门边的苏煌每回头看他时,都觉得他似乎根本没有睡着。
翌日。城破。
虽然栩王对入城军队做了最严厉的纪律控制,但是这种政权交替城池易主的时刻是不可能完全对顺利有序的。死忠于鱼庆恩的小股力量的零星抵抗,使得没有经过大战就进入京城的栩王部属无从发泄的精力被撩拔了起来,在受制于严禁屠杀平民、劫掠民财的铁律下,他们转而把目标放在了属于鱼党的一些朝臣的府邸上,对它们进行了最彻底的洗劫和扫荡。领兵的军官们基本上都很了解士兵的行事准则,再加上他们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保护皇室宗庙和户部银粮库上面,所以对这种洗掠行为也只是形式上呵斥了一下,并没有进行认真的制止。
无论历史的风吹往哪个方向,对于某些人而言希望重生的时刻,就必然是另一部分人的末日。
这种纷乱的状况持续了整整一天,直到众多高级将官进入城内下达了禁令之后方渐渐平息。
此时,已是黄昏日落。
苏煌因为担心破城的混乱会使得南槿受到误伤,所以在无旰出门之后立即关门闭户,手执双刀守在病人床前,其慎重的表情,就仿若即将攻入城内的人会是敌方一样。
“你在防备什么呢?”南槿斜靠在床头,带着淡淡的忧虑表情问道。
苏煌被问得有些呆住,仔细想想,还真想不出自己这么戒备是在担心些什么,因为无论栩王是怎样的人,这种时候他应该都不会傻到要对背后有十万军力的南槿怎么样才对。
“还真让人有点头痛,”南槿轻轻叹息了一声,将一只手掌按在自己苍白的额头上,“从你刚才的行动就可以看出,对于横空出世的栩王,大部分的江北人都有一种本能的不信任啊。”
“那……那又怎样呢?栩王不是宾先生,我们不了解他,怎么可能一下子就信任他?你也不用为这个太担心的。”
南槿的手指在眉心揉了揉,沉吟了片刻道:“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江北方面叔叔和我都可以把握,反而是栩王……”
栩王,这位从幼年时就被放逐,而今却即将登上至尊之位的青年天子,他对于江北又如何呢?
是否也会有一种本能的不信任呢?
“把窗户打开吧……”南槿侧转脸颊,轻声道。
“啊?”
“开一下窗户,我想看看外面。”
苏煌有些迷惑地看了他一眼,不过也没有多问,推开了病床前的一扇窗。南槿支撑起身体向远方遥遥望去,同时也象是在侧耳倾听。
越过墙檐的青瓦,远有几股浓浓的黑烟,在不同的方位扭曲而上,直冲向天。
那是几被焚毁的鱼党府邸的余烟。
“这样的事情,还是避免不了啊。”南槿叹了一口气。
“鱼庆恩一党这二十年来民怨太重,跟随他的这些人也都造下无数杀孽,有这样的下场,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种劫报呢?”苏煌大概也猜得出那些黑烟代表的是什么意思,跟着发了一句感概。
“最高之位易主,这个过程永远也脱离不了血腥,”南槿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可是,被清剿的,除了鱼庆恩派系的人以外,是不是还有旁人呢?”
“怎么会?只要没有依附过鱼庆恩的,就不会被伤害吧?”
“这倒未必。有些人从来没有支持过鱼庆恩,但对栩王也没什么忠心可言,而在新君初立之时,最忌有死灰复燃的旧势力前来掣肘,所以有一种惯用的手法,就是在城破之时用误伤的方法清理一下……”
苏煌惊诧地睁大了眼睛,吃吃地道:“你、你的意思是说栩、栩王他……”
“我还什么都没有说,”南槿的眸中突然闪过一阵冷凛的寒光,尖锐的如同他面对厉炜初报真名的那一瞬间,“栩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君主,只要看看今天会有多少黑烟和鲜血就知道了。如果他只会用屠刀来清除异己,巩固自己的实力和权威,那么此人的心胸与手腕,亦不足以让叔叔托付江北十万兄弟未来的命运吧……”
苏煌怔怔地听着,嘴唇不由自主地轻轻翕动了几下,没有发出声音来。
南槿用手指把垂在额前的一缕乱发慢慢挑回到耳后,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
作为被宾起之一手调教大的接班人,南槿很清楚叔叔对于这十万热血男儿未来的考虑。从常理上来说,一股游离于朝廷掌握之外的战力,无论怎么开明的君主都会将其视之为一种威胁,所以对于江北而言,想要永远保持着义军的身份是不现实,也是不可能的。
江北的未来,只有三条路可走。
一是力量渐耗渐弱,最终被强行歼灭剿杀,二是争夺天下,自己来掌握至高的权力,三是慢慢被分解消融,让江北之名在不流血的情况下逐渐淡化在时间的流逝中。
第一条路无疑是最让人感到悲哀的一个结局,但大多数义军的下场不外如是;第二条路听起来虽然雄心万丈,可是成功率不高,而且在外敌虎视的情况下进行惨烈的内战也有违宾氏叔侄一贯的性格与原则,因此相比之下,第三条路虽然看起来有些无奈,但却是可预期的最佳选择。
在宾起之的的观念中,捍卫国土与黎民原本就是朝廷的责任,而义军的出现实际上并非一件正常的好事,所以他希冀的将来,是北方防线仍然牢不可破,但守卫这条防线的战士们,已不再被称为义军,不再孤独的作战,也不再会同时面对不同的敌人。
当然在这之前,首先需要确认的,就是被选择的栩王此人,是否真的是一位能保国护民的君主,是否真的可以将江北目前承载着的责任移交给他,让义军的存在渐渐淡化在历史被翻过去的那一页。
“南……南槿……”看到卧榻上苍白虚弱的人神情沉郁,苏煌不禁有些担心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不要再想了,你的伤这么重,要好好休养才是。我相信不管将来发生任何的事情,你都可以很好的解决……”
“是吗?”南槿唇边淡淡浮起一个笑,回握了一下掌中的温暖, “是啊,一定能解决的,无论是十万兄弟的未来,还是你……”他的语声微微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柔和,“苏煌,不管我会怎样,只有你……是一定要幸福的……”
苏煌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更用力地收紧了自己手掌,“你在说什么呢?已经越来越好了不是吗?鱼庆恩不再把持朝政残害百姓,胡族的大军也已经被击退,我们还可以希望栩王是一个有道明君,比起以前的风雨飘摇,现在已经好了太多,这都是你费尽心血想要做到的,所以你应该、应该更高兴一些啊!”
“也许是吧,”南槿垂下视线,眼睑下因疲劳显出的暗青色更更浓,“虽然有那么多的伤害,那么多的无奈,但我这些年努力想要达到的目的,似乎真的是一步一步在达成吧……为了走到自己想要的终点,将来一定还有更多人会为了我的信念而付出代价,而我却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将这些代价赎还给他们……”
“不要再说赎还,”苏煌笔直地看着南槿的眼睛,神情前所未有的坚持,“因为那不仅仅是你的信念,也是我们的信念啊。我们之所以投身江北旗下,是因为相信跟随着宾先生,可以为天下苍生、为护卫国土而战,只要这一点不改变,就没有一个战士会觉得后悔的。”
南槿低头良久,如羽的双睫才轻轻颤动了一下,慢慢向上挑起,用柔和的眼神看着苏煌:“你真的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在你面前,似乎可以放心地说任何话……不过你不用太为我担心,我未来将要走怎样的路,很多年前就已经决定了,无论这途中发生什么样的事,我相信自己还是能够努力照以前的方向走下去……”
虽然南槿语调平静,但这几句淡淡的话听在苏煌耳中,却令他陡然一阵心酸,不由地吸了吸鼻子,头慢慢低了下去。
正在这时,前院的门板突然被重重地拍响,苏煌立即条件反射般的跳了起来,手指一紧,握住双刀跃入院中,对外面高声喝道:“是谁?”
“请问宾南槿公子居于此吗?”门外响起一个斯文有礼的声音。
“你是什么人?”
“卑职是栩王殿下驾前先行侍从长官朱艾,奉殿下旨意,特来谒见宾公子。”
苏煌犹疑地转动了几下眼珠,南槿的声音已经从背后淡淡地传来:“请他们进来吧。”
从门缝向外张望了一回,苏煌想着这薄薄一层门板反正也挡不住什么,便打开了插闩。门前排列整齐地站着十来个人,当先的一人年约三十,面白无须,院门一开就微笑着行礼道:“惊扰了,请问宾公子可安好?”
苏煌刚点了点头,那人便独自一人跨进院中,整冠来到阶前道:“栩王殿下有盛意转致公子,请问公子可方便接见卑职?”
南槿在房内温和地道:“朱大人客气了,请进。”
苏煌见朱艾的手下都安安静静呆在院外,便不再理会他们,回身抢步先进入房内,护在南槿的床头。
朱艾看起来毫不在意苏煌谨慎的态度,仍然面带微笑,礼数极为周全地向南槿说完了所有的客套官话,竟好象真的只是奉命来谒见请安的。
“有劳大人特意到此一行,栩王殿下的盛情,南槿铭感五内。”南槿神色未动地听完了那一长篇的客气话,淡淡地回了一句。
“公子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否则我们实在无法向殿下和宾先生回话,不过现在城中还有些混乱,您这儿人手也不足,要不要卑职在门外安排些护卫……”
苏煌皱了皱眉,但南槿却立即轻飘飘地答道:“也好,麻烦你了。”
“明天晚些时候近卫营就会护送栩王殿下入城,薛先生及江北贵属们也会同行,宾公子要不要移到……”
“这里很清静,我暂时不想移动。大人不必费心了。”
朱艾随即又通报了一些进军过程中的事项,之后便识情知趣地起身告退,走时轻手轻脚,还小心地关好了每一道门,护卫的兵士,也尽量安排在了较远的巷口。
“栩王殿下的姿态,似乎放得很低啊。”南槿轻轻低语了一声,在长枕上舒展开自己的身体,略略有些沉思的样子。
苏煌却没有注意到他在说什么,自从刚才朱艾说过薛先生一行明天进城后,他脑子里就再也不能想其他的东西了。
明天。
只要刚刚升起的弯月再落下时,就是明天。
在明天将要浩浩荡荡涌进京都的人流中,有那么一个想也不敢去想的人,是跟其他人不一样的存在。
那是他的搭档,那是他的峭笛。
本以为那个落在干裂嘴唇上的吻,就是生离死别前感受到的最后一点余温,可峰回路转之间,竟然可以近在咫尺,预想着再相拥。
刚想到这里,眼眶就不由得一热,忙拼命忍耐了下来,觉得自己好没出息。
这并不是成为搭档以后分别最久的一,但却不知为什么,会脆弱到连转一转心思都会觉得丝丝的痛。
那些牵牵绊绊的感情中,似乎真的有一些什么,已经不太一样了。
“苏煌,你睡一会儿吧。今夜,不会出任何事情的。”南槿在身后如低吟般地说道。
苏煌声音哑哑地应了一声,因为鼻子有些堵,所以不好意思回头,径自倒在了门旁临时搭起的木板床上,脸向外躺下。
的确应该好好睡一觉,睡足了,精神才会好,那人见了才不会担心。
刚刚转念这样一想,人就很快地进入了梦乡。
这一夜,果然没有发生任何的事情。
天亮时睁开眼睛,无旰刚好从外面回来,微微带着些疲态。向苏煌点头招呼了一下后,他快步走到南槿床前,低声向他报告昨日城中的一些情况,也提及了某些官员府邸被劫掠的事情。南槿半坐半躺静静地听着,神色如常,只是大略问了一下在混乱中被伤及的有哪几家人。
“最初确实比较混乱,好在立即被控制住了。除了几家鱼庆恩死党被掠杀以外,并没有不相干的卷进来,公子您放心。”
南槿轻轻嗯了一声,此外便没有什么别的反应。
报告完毕后,无旰转头看了苏煌一眼,笑道:“薛先生他们今天进城,里面应该有你一直在盼的人吧?不去城门口守着?”
苏煌脸一红,嘴硬道:“守……守什么啊?我跟南槿在一起,哪里也不去!”
听到他这样宣布,南槿也不由微笑道:“说真的,你还是去看看吧,别的暂且不说,单是新君入城的热闹,也不是随便能看到的啊。”
被他两人这样一说,苏煌反而更加不好意思出去,再加上南槿这几天身体状况非常糟糕,也的确让人觉得没法子放心离开,所以苏五少爷红着脸咕哝了两句,一甩手进内屋去了,留下后面一阵轻笑。
过了中午,南槿似乎有些困倦,便靠在榻上小睡,无旰为他盖上一条薄毯,安静地守在一边,
小院外的巷道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不紧不慢,不急不燥,有规律的足音既不会沉重得让人听了心烦,也没有刻意地被收敛压低,只是很温和地告知院内,有访客渐近。
苏煌心头顿时控制不住地激荡起来,立即翻身跃出门外,也顾不得无旰在背后掩嘴失笑。
刚奔到门前,剥啄之声就已响起,隔着门板传来的竟然是朱艾的声音:“宾公子在休息吗?”
忍住心中不由自主的一阵失望,苏煌向室内看了一眼,还是上前一步打开了大门,门外朱艾微笑着向他点头为礼:“苏五公子,又来打扰了。”
“南槿刚睡着……”苏煌轻轻皱着眉,“不过大概现在也被吵醒了,有要紧事吗?”
“是啊,”朱艾浅浅笑着,“能进去吗?”
苏煌把身体侧开,让出一条通道。与上来访不同,今天跟着朱艾一起来的四个人并未留在门外,而是一起走了进来。于是苏煌想也不想,再抢先赶到了房门口。
来客们随后登上低矮的台阶,顿住脚步,朱艾微微弯下腰,侧身退到了一边,而走在最中间的一位身材高挑的年轻人则缓步走上前。
与此同时,无旰也从房内迎了出来,在抬起视线的一瞬间,他如同被电击一般全身颤了一下,失声惊呼道:“栩王殿下!!”
苏煌吓了一跳,不自禁地睁大眼睛望了过去。
栩王已经放下了罩在头上的斗篷顶兜,露出一张修眉凤眼的清秀面容,五官的线条非常柔和。不过尽管容貌亲善,但此人毕竟是一直做为储君被抚养长大的,即使是安宁平稳的神情,也自有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敏慧的眼眸中也时不时漾起阵阵含义邃的波纹。
也许是听到了无旰的惊呼,屋内传来了南槿下榻趿屐的声音,约摸片刻之后,江北最年轻的高层安然地出现在房门口。
覆着浅浅苍苔的青檐下,栩王宸屿,此生初见南槿。
由于蝶变之伤与长时间的积虑,此时的南槿容色苍白,神情憔悴,乍一看去,就象是一个温和的病弱青年,正强自支撑着,来迎接探望自己的客人。
然而无论他的身体显得如何的虚弱无力与瘦骨支离,只要看一眼他明亮夺目的眼睛,看一眼他眉宇间不卑不亢的气质,任何人都无法否认,在这个人的身上,绝对可以看到江北的灵魂。
在京都这个最普通的偏僻小院中,初夏午后微热的阳光从廊前穿过,问鼎天下的铁蹄声似乎还没有从空气中真正消弭。
而这片江山最终是走向和平,还是走向纷争,是会相互扶持,还是会同室操戈,也许都将取决于檐下这两个年轻人的气度与心胸。
“江北宾南槿,见过殿下。”躬身行了一个礼,南槿很直接地平视着未来天子的双眼。
“常听宾先生提起公子,”栩王抬起一只手虚扶了一下,笑道,“公子的锦韬秀略、义烈豪气,本王也极是敬佩,今日一见,已是足慰平生。”
南槿淡淡一笑,没有再继续客气谦逊,而是一侧身,请栩王进入室内。
此会面,待续的时间并不长,因为对于栩王来说,这拜访其说是来见一见闻名已久的宾南槿此人,倒不如说是为了表现出一种姿态。
那是新的至尊天子对于江北义军所表现出来的姿态。
无旰、苏煌与朱艾等人在两人会谈时全都呆在户外,客客气气地聊一些闲话。看着日影渐渐西移,苏煌忍不住频频向巷口看去,可是直到栩王起身离去,也没有第二批人再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连薛先生也没有来,大概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吧,不用着急。”无旰微笑着安慰了一句。
“我哪有着急?”苏煌飞快地反驳着,起身来到屋内,看到南槿正想躺下来,忙上前搀扶,随口道,“栩王殿下看起来蛮和气的,样子也很聪明,应该是个好皇帝吧?”
南槿的眼尾稍稍扫了门口的无旰一眼,笑道:“这是自然。……对了,刚才殿下也提到,薛先生他们还有些事情,所以会晚一点到,你再等等,不用急。”
苏煌脸微微一红,想要否认自己在着急,又觉得会越描越黑,闭上嘴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有些牵挂,开口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啊?”
南槿的眼波轻轻闪动了一下,道:“追捕鱼庆恩……”
“什么?!”
“鱼庆恩掌权这么多年,自然经营了一些退路,早在破城前好几天,他就已逃离了京城。追踪猎捕非栩王部属所长,所以薛先生得到些线报后,就亲自带人去理了。”
跟着进到屋内的无旰也插言道:“薛先生的追查手段天下无双,我想鱼庆恩再狡猾,终究也逃不到哪里去。”
南槿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既然说到这里,我就不妨顺便再多说一句,如今天下方平,正是急需用人的时候,追捕鱼庆恩是栩王立威所需,可如果为了追杀其他人而徒然折损精锐,就没这个必要了。”
这句话苏煌还没听得太明白,无旰的脸色已是一变,急切地解释道:“我并不是有意要欺瞒公子,只是无旰始终以为,鹘律奕此人……”
“你不用解释,”南槿微微一笑,拍了拍无旰的臂侧,“你的用意我明白,只不过我很了解那位三皇子的实力,所以不忍心你派那么多人去白白地送死。至于放过鹘律奕的做法是利是弊,你将来自然就会知道了。”
无旰咬了咬下唇,不敢多说,垂首缓缓后退了几步。
苏煌插不上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妥当,只好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
此时已近日暮,宁静浅蓝的天空中燃烧着几朵红通通的火烧云,就仿佛是城破之后这第二天,平静顺利,但也有几不为人知的暗潮汹涌。
薛先生是在日傍晚出现在小院门外那条窄小的巷口的。乍一看见那张平板冷漠的脸,苏煌的心跳平白快了几分,急匆匆就迎了出去。可是两道焦灼的视线在越走越近的一行人中间来回逡巡了好几遍,也只看见了几张稍稍有些面熟的脸孔而已。
“南槿在里面吧?”薛先生问道。
“是……”
于是薛先生示意身后的人跟他一起进去。
“先生……”苏煌急急地叫了一声。
“什么事?”
“那个……穆……”
“你问穆峭笛吧?”薛先生的眉梢微微挑了挑。
“是……”
“他的任务还没结束,要晚几天才来,”薛先生的视线略略有些游移,淡淡地答道,“你耐心等等,不用着急。”
被第三个人劝说不用着急,苏煌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这样把私情放在公事之前,仿佛不是一个南极星战士应有的风格,当下头一低,侧开身体。
“对了,”向前走了几步的薛先生象想起什么似的又回过头来,“苏穆两位老将军率领侧翼军队,已奉命在淇州就地驻扎,两个月后才会携眷入京。他们都是合家平安,告知你一声。”
苏煌心头大喜,一连说了三声谢谢。
可能因为太过高兴,他并没有注意到薛先生在转过身时眉间闪过的那一抹阴云。
跟栩王那种较为形式化的来访不同,薛先生与南槿的交谈不间断地持续到夜,苏煌端晚饭进去的时候,发现南槿的神情很是凝重,看向他的眼神中也似乎有了含义不明的东西,让他的心里陡然生出了几分不安。
但无论如何,苏煌也知道现在不是自己多嘴的时候,所以一直等到薛先生离开,抱被子进去时才轻轻地问了一声:“出什么事了吗?”
“嗯?”正陷入沉思的南槿被问的有一些惊诧,片刻才反应过来,微微一笑,“一切都很顺利啊,怎么这样问?”
苏煌不由摸了摸头,“是吗?你刚才看我的神色那么严肃,我还以为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呢。”
南槿长长吐了一口气,拨了拨鬓边的发尾,“已经比预想得还要好了……有那么多人死在战场以外,要是没有一个稍微说得过去的结果,我又怎么对得起他们……”
“我也是一个南极星,所以我想,面对现在这样的局势,不会有人去想对不对得起的问题的。”
“南极星……”南槿低低一声长叹,“苏煌,我必须要告诉你,未来,不会再有南极星了……”
“啊?”苏煌吓了一跳。
“虽然同样由叔叔所创立,但南极星组织与江北义军不同,它是为了对抗鱼庆恩的暴政而建立起来的,如今鱼庆恩已经失势,它就再也没有存在的理由了……”
乍然听到这样的消息,苏煌一连张了几嘴,都没有能够发出声音。最初的惊诧感过去以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涌上心口一阵阵的难受。
自从成为一名南极星之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集体也会有解散的那一天,没有想过紧紧联系着上万年轻人的那一根纽带,也将随风飘落。
然而从理智的角度而言,苏煌很明白南槿所说的一点也没有错。纵然有无数的热血男儿曾为了南极星的光芒付出鲜血与生命,但它的性质却注定了它不可能是一颗辉华灿烂的恒星,而终将在划过一道令人惊艳的华采后,慢慢消失在夜空。
不过对于那些曾在漫漫长夜中仰望过南极星璀璨光华的人而言,即使流星已逝,但那一抹灿烂余辉依然会永存人心。
“鱼庆恩尚未就擒,南极星还暂时不能功成身退,但这一天,想来也不会远了。”南槿轻轻将手覆在苏煌的手背上,凝视着他的眼晴,“另外还有件事要告诉你,……明天我就会搬离这里,到离宫城更近的一居所去……在你的家人没有入京之前,先跟我一起住好吗?”
“宫城?”
“栩王殿下上来,大概也提了一下,想请我去担任新朝内阁殿的主政,今天薛先生又转述了叔叔的意思,我应该会接下这个职位吧。”
“可是……”苏煌有些迷惑地揉了揉额头,“内阁殿主政可是相当于宰辅一样啊,你的身后有十万江北将士,把你放在这么重要的中枢位置,栩王不会有所忌惮吗?”
南槿扬了扬下巴,轻声道:“无论我在什么地方,江北的十万将士都是存在的,与其猜忌疑心,不如收为己用。只希望将来有一天,新君与江北能够真正地融合成同一股力量,到那个时候,应该不会有任何的外敌,能够再占据我们的一寸土地了。”
苏煌地看向瘦弱的青年,低声问道:“不是吞并,也不是剿灭,而是真正的融合……,这就是你以后将要全力以赴做的事情吧?”
南槿垂下眼睫,手指慢慢划过床幔上的流苏,半晌后才慢慢点头:“是的,以后对于我来说,这就是最重要的责任了……”
苏煌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嘴唇,心中突然如陷落般的痛。南槿,南槿,生在责任中长在责任中的南槿,他要到何时,才可以卸下身上的重负,安享平常人的幸福呢?
日,南槿迁入新居。
关于内阁殿主政的任命并未正式宣布,但一大批需理和决策的事项已经涌到他身上,让他不得不很快便忙成一团。
相比之下清闲很多的苏煌自己无事可做,当然就更不好意思再去烦扰南槿。有时也会遇到薛先生,但跟他打听追捕鱼庆恩的现状时,对方也总是急匆匆地说一句没有进展,就忙忙碌碌地走开,想来穆峭笛短时间内还没有办法完成任务归来。
独自呆在府内没有什么趣味,苏煌决定还是出去走走。京城本是他非常熟悉的一个城市,但经此一场天翻地覆的大变,城中的故旧已经离散了大半,信步走在物是人非的街道上,回想着那些并不遥远的往事,心里的感觉不知是沉重,还是轻松。
转过一个弯,猛抬头,不知不觉来到松月酒楼门前。虚掩的门,暗黑的窗户,但小况微笑着的脸,已永远不可能再出现。
苏煌的手按在胸口,生生想按住翻绞而起的疼痛感,慢慢移动着脚步。
“咦?苏煌?是苏煌吧?”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让他一惊回头。
“真的是你啊,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奔过来的汉子一把抓住苏煌的肩膀,用力摇了摇。
“王二哥!”一看清对方的脸,苏煌也不禁绽开一抹微笑。
“齐奔的事我后来才听说的,真是没想到啊。”王二哥叹息一声,“要是那天晚上你出点什么事,就是我害你的了。”
“你只是帮我联系齐奔而已啊,怎么可能会怪你?你一直留在京城吗?”
“不,”王二哥用手扶着被晒成古铜色的额头,神情黯淡了一下,“我是在三角巷之战后撤出的……”
“哦,”苏煌也不由自主地咬了咬嘴唇,“那一役,伤了很多兄弟吧……”
“是啊,”王二哥地吸了一口气,“不过总算成功了,幸存的兄弟也不少,后来我们就一直跟着薛先生,与栩王殿下的兵力会合后,前几天同大军一起入的京城。现在大家都住在南区的一大宅院里,等上面的下一步指令。你也应该过来跟我们一起住吧?没人告诉你吗?”
苏煌有些惊讶地摇摇头,“我已经见过薛先生了,可他没提……”
“这样啊……”王二哥好象突然意识到什么,眉尖连跳了几下,仿佛是要遮掩表情般抬手抹了抹下巴,之后便突兀地笑了两声,“大概是他太忙忘了吧。”
“那你今天是出来……”
“今天是假期,所以我跟同伴一起出来走走。”
“还有同伴?在哪里啊?”
“就在那儿……”王二哥朝左边一指,但立即又感觉到没对,快速地把手缩了回来。
可是苏煌已经把视线转了过去。
青石的街沿旁边,一个人静静地站立着,冷冷的视线,漠然的表情。
“啊,我们还要买东西呢,”王二哥试图打个圆场,快步过去想拉住那个人,但对方已经缓步从房檐的阴影走了出来。
“康舆……?”苏煌的心脏一阵紧缩,轻声道,“你的伤好了吗?”
康舆冰冷的目光在苏煌脸上停留了片刻,用寒意幽幽的语调反问:“你觉得能好吗?”
苏煌紧紧抿住唇角,低下了头,“对不起……”
“对不起谁?对不起我吗?”康舆冷笑道,“你已经救过我,心里应该好受很多了吧?难受的人应该是我才对,我帮不了他,还不得不被你救……”
“康舆,康舆,别说了……”王二哥有些着急地拉着康舆的胳膊,向后用力扯。
“看样子你还不知道吧?”康舆挣扎着凑到苏煌的面前,“你难道一点都没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
苏煌怔怔地看着他,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却莫名地觉得好象有一根尖锐的冰针慢慢地穿过胸口,冷得连手指也动弹不得。
“我们回去吧,你别再胡说八道了!”王二哥一面叫着,一面捉紧康舆的身体。
“为什么不可以说?”康舆咬紧了牙根,“他很特殊吗?有那么多的南极星曾经失去过搭档,为什么只有他的感情需要被考虑?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受不了?”
“康舆!”王二哥大喝一声,猛力将同伴拉到一边。
苏煌却在那一瞬间闪电般地伸手抓住了康舆的胳膊,“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了什么?”
“苏煌,你知道他有点…有点……激动的,别理他,他……他什么也没说……”王二哥结结巴巴地解释着。
可是苏煌听也不听,眼睛直直地盯着康舆的脸,手指几乎已经嵌进了他的肉里,脸色白得如同一张棉纸。
康舆的眼珠定定的,一瞬也不瞬地回视着他,颊边迅速地掠过一丝有些疯狂的快意表情,然而只是刹那的时间,那一丝快意便象融雪一般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绝望的、濒临崩溃般的痛苦。
“说了什么……我……说了什么……”康舆颤抖的手指按在了嘴唇上,脸上的肌肉抽搐似的跳动了两下,“但是……说了什么,不说什么,又有什么不同呢?事实已经无法改变了,你和我都是一样的……什么也无法改变了……”
一种虚软的感觉从脚底弥漫开来,苏煌僵硬的手臂无力地滑落。康舆紧紧闭上了双眸,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快步奔离,只留下王二哥有些手足无措地留在现场,着急地扶住苏煌的胳膊。
也不知木然呆立了多久,脑中一片空白的苏煌突然跳起身,步似流星地朝宫城方向奔去,速度之快,让惊慌的王二哥根本追他不上。
沿着主路,穿过皇城的高墙,再前行不到两千尺,就是一府优雅的府邸。冲进大门,一连奔过几道门槛,撞开了那间素净客厅的木门。
“苏煌,你怎么了?”南槿吃惊地丢开手中的文书,站起身来,恰好也在厅中的无旰急忙上前搀扶住苏煌有些站立不稳的身体。
虽然胸腔内的空气仿佛已经完全被挤压了出去,额头也一阵阵地发涨,但苏煌还是咬着牙抓住了南槿的手,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告诉我,峭笛……他怎么了?”
南槿一愣,神情略略有些不稳,勉强笑道:“不是说他有任务……”
“那就是说他还能回来吧?”苏煌象捉着救命稻草般收紧了自己的手指,纵然明知是谎言,也贪婪地需求着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
可是南槿却神色犹疑,与无旰相互对视了一眼。
“你是怎么会知道的?”无旰小心地问了一句。
苏煌觉得好象有一根细细的线在额头紧紧地勒了下去,眼前有一些模糊,但却说不出是不是有痛的感觉。
左手有一些颤抖,抬起右手去压,两只手却一起抖动了起来,无论怎么用力,也攥不成一个拳头。
在这一瞬间,心中有疯狂的恐惧,刚才支撑着一路奔来的那口气一泄,顿时觉得整个人害怕得想立即逃开。
“没事……没有事……”苏煌小口地吸着气,喃喃地对自己说着,“南槿还没有回答,不一定有事……别怕……”
“苏煌……”南槿抚住了自己朋友的肩头,面色如雪,“你听我说……”
苏煌抬起眼睛,只轻轻看了他一眼,就本能般地缩了缩肩膀,用力摇头:“不,我不想听了,峭笛马上要来了,我要出去等他,我没有时间……”
要等峭笛来,所以没有空,不要听,什么话也不要听。
搭档不象自己那么急性子,有时候等他来,要很有耐心才是。
退了两步,坐在地上。屋子里突然变得很安静,不知是南槿停止了说话,还是耳膜已经被强制关闭。只觉得恍恍惚惚中,周围的光线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不停地有人影在面前晃来晃去,就好象是有意在挡着峭笛到这里来的路。
“你们让开一点儿,”苏煌抬头说,“让开一点儿,让他过来。”
有冰凉的手指贴在脸颊,短暂的清醒时间里,看到南槿发红的眼睛,听到他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
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也不想知道。
有人在前面抓住了他的肩膀用力地摇动,一边摇一边大声地叫着:“峭笛死了!他到死都是最英勇的战士,所以你不要这个样子!”
苏煌却努力向后缩着身体,闭上眼睛甩掉刚才的声音,安慰自己说:“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听见……”
因为如果听见了,峭笛就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到那时,连等待,都会变成一种奢望。
苏煌愿意祈求所有能够祈求的东西,只要还可以等待,等待他归来自己身边的那一天。
“宾公子,我来照看苏煌,你还是多休息一下吧。”无旰关好微掩的窗户,躬身来到南槿的身边。
“都两天了,他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南槿用忧虑的眼神凝视着苏煌,“我就是知道他会这么痛苦,所以才决定能瞒多久瞒多久。”
“终究瞒不了一辈子啊,”无旰劝道,“您也不用太担心,等苏将军他们进了京,有家人安慰,可能慢慢就好了。”
“希望如此吧。”南槿缓缓站起身,刚拉了拉肩上的披风,就有一个仆从出现在门口道:“薛先生有急事,已经进来了。”
语音未落,薛先生果然已经迈步进来,急匆匆地道:“终于查实那条老鱼的行踪了。”
“哦?”南槿回头看了苏煌一眼,挪步到了隔壁的外厅,问道,“既然已经查实,越快行动越好。”
“是,被他溜了好几,这一回再也不能失手了。”
“人手足够吗?”
“人手从来就没有够过……”薛先生的语气有些嘲讽,“护卫老鱼贼的都是些武功超群的高手,等闲的士兵根本连追都追不上,就连穆峭笛这样身经百战的好手上不也……唉……不说了,幸好他们的实力也折损的差不多了,只希望把伤亡减到最低……”
“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多带几个人去吧,鱼庆恩不是等闲之辈,越小心越好……”
“嗯。”薛先生点了点头,刚站起身形,不由地怔了一下,“苏煌……你怎么……”
“带我一起去吧。”苏煌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站在外厅的门口,双颊铁青,唇角抿出坚硬的线条,“不是人手不够吗?我也是一个战士,有任务的时候不派我去,我的搭档会怎么想?”
“可是你……”薛先生正想再说什么,南槿突然按住了他的手臂。“让他去吧。苏煌说的不错,他……还是一个战士。”
薛先生地看了苏煌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好,既然要去,就不许出乱子!”
“您放心,”苏煌抬起冰冻般的双眼,“我绝对不会……连累任何一个弟兄的……”
“那我也去吧,”无旰突然插言,“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也就少一份危险。再说我很了解鱼庆恩这个人,一定会有用的。”
薛先生又回头地看了无旰一眼,平板的脸上居然闪过了一丝微笑,“要去就都去吧,老鱼贼这,一定无路可逃。为了不走露风声,我们今天晚上就会行动,你们两个先休息一下,做好准备,子时在东门会合。”
“是!”苏煌与无旰同时应道。
站在侧后方的南槿若有所思地凝望着这两个人,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化解的浓浓忧伤。
在决定要参加任务之后,苏煌就努力振作起精神,不仅吃了一点东西,还小睡了两个时辰。睡醒后起身,就开始检查兵器和夜行衣。
房门吱呀一声,南槿缓步走了进来,把手里拿着的一个小包袱放在一边,开始一边默默地帮苏煌做着战前的准备,一边尽量用平常的语调跟他叮嘱着一些事情。
小半个时辰后,一切都安排妥当,南槿这才走到床沿边坐下,端详了一下苏煌的脸,神色极是黯然。
“你不用为我担心,”苏煌的唇边淡淡地弯起一个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南槿垂下如羽双睫,双手紧紧握了握苏煌的肩头,又慢慢滑落,勉强吸了口气,微笑道:“看看你,穿得这么单薄,现在毕竟是冬夜,就算是出任务,也不能……”
“没事,我不冷,”苏煌喃喃地道,“现在无论怎么样,都不会觉得更冷了……”
南槿没有答言,径直解开自己带来的小包袱,拿出一件厚厚的棉袄背心,在苏煌眼前抖开。
“这是他做的……你也知道,他一向心灵手巧,什么都会做……”
苏煌有些惊异地盯着这件棉背心,虽然南槿语焉不详,但他还是瞬间明白了过来,嘴唇颤动了几下,眼中竟然不自禁地涌上了一层泪水。
“穿上吧,穿着这个,就好象有小六在保护你一样,我也能够放心一点……”
“小六……”苏煌的手指轻轻抚过棉袄的衣边,眸中的热潮一涌再涌,“小六……你认识小六……”
“是的,我认识他……从小,因为叔叔对我寄予厚望,所以连江北的人都很少见过我。有一年,我生了一场重病,恰好那时小六正在薛先生那里受训,为了让我少一点寂寞,叔叔就破例准许小六成为我的伙伴……有两年的时光,我们都在一起,他常讲起自己那个双胞胎的哥哥,常常讲,所以我第一看见你的时候,就忍不住想,这个人,就是小六的哥哥啊,他是不是……真的象小六所说的那样呢……”
苏煌觉得眼睛就象溶化了一样,滚烫的泪珠滑过脸颊,落在手中的柔软棉衣上面。
“穿上吧,小六一定也希望能够在这样的时刻,让你觉得温暖一点……”南槿轻声说道,慢慢将棉背心披上苏煌的肩头,帮他穿戴整齐,扣好纽扣,再在外面套上黑色的夜行衣。
相顾无言之中,时间点滴流逝,遥遥传来更鼓之声,静夜听来,声声宛如敲在心头。
“时候不早了,该出发了。”无旰出现在门口,低声催道。
南槿的眼波微微闪动了一下,放开了双手,站起身来。
“苏煌,保重。”
苏煌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转手拿起自己的双刀,与无旰一起迈出了府门。
夜风带着凛凛雪气刮着脸颊,但冰冻的心却感觉不到一丝的寒意。无人的长街看起来凄凉孤寂,在夜行衣掠起的风声中,苏煌默然前行着,虽然无旰频频转头看他,但却看不出他内心任何一点真实的想法。
东门。子时。
约有三十来名战士已聚在城楼之下。因为这大概是南极星的最后一战,所有的人都没有戴面罩,彼此击掌打着招呼。
薛先生到来之后,先讲述了一遍计划的行动细节,之后便分成四队,跟着被指派的队长出发,沿东门外的官道快速疾行了一个时辰,来到东郊一山庙。
据报,鱼庆恩此时,就藏身在山庙佛堂的地道之中。
在分派具体任务之前,苏煌抢先道:“让我第一个下去吧?”
薛先生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先按计划清理外围,查出地道口后我先下去,除了一组的负责警戒以外,其他的都要跟紧我。”
“是!”
“行动吧。”
这三十多名战士都是经验与实力超群的高手,在清理山庙四周的暗哨时几乎没发出一点动静,只有长长的茅草随风起伏,沙沙作响。
如轻猿般灵动的身影们迅忽纵掠着,很快就来到山庙的高墙外。从不同的方位抛出三角锚,翻身跃上墙头。
薛先生扫视了一圈墙内的情形后,以右手拇指向下示意,于是从他右边起,两人一组相继跃入院中。
本来一切都还算顺利,但是当第九组的人足尖落地时,不知触动了什么,铜铃之声尖锐地划破夜空,暗器机关也瞬间发动,飞刺、利箭和竹剑从不同的角度或呈线状,或呈点状闪电般袭来,已跃入墙内的人顿时成为袭击目标,纷纷腾跃躲避。
立起墙头之上的薛先生瞳孔瞬间收缩如针,但神色仍是冷凝不动。仅仅片刻的观察后,他高声道:“机关中枢在檐下,砍断!”
苏煌在最短时间内快速反应,一转身,闪过一排竹剑,顺势将身边最近的一个战友扑到在身下,右手刀挽出一个刀,震飞一篷钢镖,接着腰部一拧,迎着如雨飞针直冲向前。
此时第二轮暗器已经发出,密集程度更增。几名来援的战士被斜飞的利刺所阻,不得不侧步后退,但苏煌却仍是面无表情,手中双刀如雪卷起,前进的步子分毫未停,根本不在意肩、肘、腿等绽开的朵朵鲜红。
“苏煌!不要强攻!”薛先生厉声喝道,飞身而下。
此时苏煌已逼近檐口,在一根柱子后略略隐身调整了一下呼吸,足尖一点,拧身跃起。与此同时,只听得数声哧哧微响,三枚手指粗细的长长尖刺从三个不同的角度直袭而来,速若流星,角度也是极为刁钻,一击落空后,竟可以旋转回射,苏煌一连变幻了几种身法,也只堪堪避开两枚,必须要急速后纵才可保无伤。
“苏煌!退……”薛先生的喝令声尚未出口,苏煌已经不退反进,两翻滚后,第三枚尖刺已自他身后射来,扎入左臂上侧,而他却就势前纵,一刀砍断檐下机关的中轴。
铜铃声嘎然而止。
薛先生快步赶上,运指如风封住苏煌的伤口,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出声斥责。
“没事吧?”无旰也来到身边,“你也太冒险了。”
“鱼庆恩已经被惊动,不快一点攻进去,只怕又被他溜了。”苏煌抹了抹额上的冷汗,淡淡地道。
“重伤者都留下,其余人先不要管两翼厢房,直接到小佛堂去!”薛先生站直了身体,一面快速下达指令,一面当先向里急冲。
人影纷纷跟进,苏煌也立即站起身来,推开无旰过来搀扶的手,跟着冲了进去。
小佛堂里面自然空无一人,只有供龛前的油灯还在闪闪曳曳。
薛先生的机关之术不仅在江北,就是全天下也绝对可排在前五名之列,连无旰对他都自愧不如,所以未及片刻,他便找到了关键部位,一扳一推,镀金的铜佛突然从中间缓缓开裂,露出一个入口来。
苏煌正想朝里面跳,被薛先生向后一拉。
“先投一个火把进去!”
立即有一个火把应声被丢了进去,地道内发出轰得一声重响,一股白色粉尘腾上。
“泼水!”
从院中铜缸内运来的清水被一盆盆倾倒进去,不久就压住了粉尘。
“两人一组,每组保持三尺距离,慢慢下去!”薛先生命令完,向苏煌摆了摆手,“你跟着我!”
地道入口的壁面并不光滑,贴着向下滑行数米,就是一个平台,连接着蜿蜒向内的阶梯。
因为是薛先生走在最前面,阶梯附设的机关都被一一清除,但是速度也相应地受到了影响,等走到阶梯尽头的可容十人见方的小屋时,里面已没有半个人影。
“茶杯还是热的,应该没有逃走多久。”无旰一面说着,一面跟薛先生一起仔细检查室内的每一地方。
约一盅茶的时间后,新的道口被找到。
但让人没有意料到的是,新道口竟有三个之多。
“分成三组去追?”一名战士问道。
“不……”薛先生缓缓摇了摇头,“分成三组,就是追上了也是送死……”他若有所思地查看着每一个道口的路面,最后一击掌,“走右边这个!”
指令一下,便没有人提出异议,战士们按原有队形快速前行,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就走到了地道的尽头。
推开出口的隔板,是一片黑黝黝的荒林,空寂无声,只有时时传来的夜枭鸣声。
似乎已经不知何去何从,但薛先生的唇边却露出一丝微笑。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微笑就表明他已经捉住了正在追踪的那条狐狸尾巴。
“东南方,呈扇形,追!”
因为是在开阔的荒野,大家的夜行视力又都极好,追击的速度就非常地快。没有多久,已隐隐可见前方黑黑的重重人影。
因为察觉到追兵已近,逃亡者分成了两批,一批数量较多的继续前行,另一批则凝住了脚步,准备开始阻挡。
正如最初就知道的,鱼庆恩随身带着逃亡的这批死士都是武功超群的高手,纵然面对的是南极星最精锐的战士们也毫不逊色。
残酷的厮杀在荒野展开,血光与刀影交织中,有二十几名战士冲破拦阻,继续向前追击。
几轮阻挡滞留后,冲在前面的人数越来越少,有人喘息着从后方赶来,大声道:“薛先生有令,缓一缓,不要冒进!”
号令一出,几个最当先的人脚步一滞,立即被死士们围住,陷入缠斗。
苏煌挥刀逼退面前的两个人,眼光四一扫,捕捉住了一个极为眼熟的身影。
鱼庆恩?已经追到他了?
心念乍转之际,人已跃在半空,没有丝毫守势的冲击,使得死士们也不得不连退数尺之远,露出一道空隙。
“苏煌!不要一个人去追!”一名南极星高声叫着,但苏煌通红的双眼中已看不见其他任何人,奔向鱼庆恩的脚步丝毫未停。
翻过一个小小的山坡,喊杀声已在脑后。鱼庆恩的身影渐渐清晰,比上一见到时要佝偻了许多。
这个老人曾手握朝廷权柄二十年,视天下百姓为盘中鱼肉,而今惶惶然星夜奔逃,也不过是绝望中的挣扎而已。
在山坳的树林边缘,鱼庆恩快步奔进树影之间,他身边最后两名死士则停下脚步,面对着苏煌。
此时,三个人都已伤痕累累。
战斗在距离拉近的一瞬间爆发,寒光、杀气、逼人眼睫的冷锋嗖嗖,一方是陷入绝地犹斗的困兽,而另一方,则早已不知道什么是疼痛的滋味。
刀锋劈入人体,借着踉跄的颓势继续前送,切断最后一丝生死线,鲜血呈弧形溅出,单膝落地,拔出手中的利刃,腕间已有阵阵酸麻。
脑后有劲风袭来,前翻,起身,迎击。
峭笛所遇到的应该也是同样的战斗吧?冷酷而又惨烈,容不得须臾差池。
寒意逼近,瞳孔急速地收缩着。就是这些人吗?就是他们阻碍了穆峭笛归来自己身边的脚步,所以,决不会输。
身体已经麻木,但神经却异常的兴奋,双刀翻飞着卷住对方的兵刃,脱手反身,袖中短剑出鞘,刺入未及后退的胸膛。
来不及喘息一下,苏煌抓起地上的双刀站直身体,继续向密林追击。
没有薛先生那样精准的追踪术,咬牙前进的方向,是赌博一样的选择。月影再下落半分之后,佝偻的身影再出现在视野。
鱼庆恩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脸上幽幽暗暗,只有眼睛闪着小簇亮光。
“你一个人追过来又有什么用?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苏煌冷冷地一哂,双刀交叉在胸前,“试试看吧。”
两句之后,再也无话。鱼庆恩不得不面对着他以前从来没有放在眼里过的一个对手,提起全身的真气,灌入掌中。
就单打独斗而言,鱼庆恩并不是一个特别危险的人,比起厉炜、比起以前的南槿、薛先生等等,他绝对是属于下一个档的,但在苏煌伤重力竭的情况下,他的优势却极为明显。
苏煌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从一开始,他的打法就是完全不考虑自身的拼命打法,只求伤敌不求自保。
两三回合过后,苏煌有一把刀已经脱手,换了袖中短剑为兵器,身上也添了新的伤痕,而鱼庆恩却只有前胸被短剑划了一道半分的口子。
“很久没有亲自动手杀人了,”鱼庆恩面上浮起阴冷的笑容,“这是你自找的。”
苏煌喘息着用单刀支住身体,唇边居然也弯起一丝笑容:“鱼千岁,输的人应该是你吧……”
话音刚落,鱼庆恩的脸色果然一变,右手痉挛般地抬起,用力抓挠着自己的胸口。
“这把短剑是南槿给我的,曾用雨铃草汁浸过。雨铃再加上你体内上所中的‘留步’,就是一种新毒,名为‘送客’……”
对于这一句解释,鱼庆恩似乎早已无余力去听,在拼命抓挠了一阵伤口后,他一把捧住头,翻滚一下爬起来,起来了又再倒下,口中呻吟之声一直不断,最后一头撞在一株树上,晕绝了过去。
苏煌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缓步上前,凝视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现在却纹丝不动蜷成一团的老人。
刚刚俯低身子,后面突然传来一阵响动,霍然回头的同时,刀刃已立在胸前。
“你没事吧?”无旰喘息着向这边跑来,头发蓬乱,额头还有一道伤口凝着血痂。
苏煌微微松了一口气,双臂的力度自然而然卸了下来。
但就在他的刀尖刚刚垂地时,无旰脚步一顿,神情瞬间冷肃下来,手中冷锋一闪,一道白光直射而来,速度之快,令苏煌根本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端端正正被射中前胸。
“对不起……”无旰喃喃地说着,脸色黯然,“不过,这也是你想要的解脱吧……”
苏煌瞪着无旰,口中因胸前的冲击而喷出一口血来,脚步踉跄中,殷红的颜色从刀口慢慢晕开,钝痛的感觉开始从心脏漫延。
虽然并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在身体跌落在青草地上的最后一丝清醒时间里,苏煌的脑中只闪过了一个念头:“峭笛,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远方有噪声响起,几条人影快速疾驰着,当先赶到的正是薛先生。他只扫视了现场一眼,脸色就已难看到了极点,径直奔到苏煌身边,将他软软的身体抱在膝上细细查看。
惨淡的冬月薄辉下,苏煌零乱的黑色长发垂拂在湿润的草尖上,双眸紧紧闭着,脸色苍白如冰,但神情却十分的宁静。
陆陆续续有战友们赶来,看到这种情形,都不由润湿了眼眶。
虽然匆匆急救的双手忙碌了很久,但薛先生最终还是抿住嘴角,无奈地停下自己的动作。
无旰用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喃喃地道:“我早来一步就好了……可是我赶到的时候,已经这个样子了……”虽然话语中说的都是谎言,但指缝间那双发红的眼睛中流露出的悲伤,倒也并不能说就是假装的。
有人弯下腰拍抚着无旰的背心轻声安慰道:“你也别自责了,今天谁都看得出来,苏煌他根本就没想过要活下去……”
“都不要再说了。”薛先生阴沉着脸抱起苏煌的尸体站起身来,“清理一下现场,带着鱼庆恩……回去吧……”
“是!”领命之后,战士们分头理完死者,将鱼庆恩与他的活着的手下捆在一起,再搀扶着受伤的同伴,在黑夜的羽翼尚未褪去时,踏上归程。
南极星之名下的最后一役,如斯结束。
此役,南极星伤十二人,阵亡一人。
三日后,栩王宸屿正式举行了登基大典,年号圣元。江北义军得到了独立的军队番号与运作权,并由朝廷负责兵源与补给。
日,鱼庆恩被公开以死刑,观者如云。
一个月后,内阁殿主政宾南槿在薛先生护卫下出京巡查,宿于京西安州县衙。
但是夜半时分,万籁俱寂之时,却有三条人影披着连身的大斗篷,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悄然离开衙府后宅,沿着民居檐边,来到县城里最大的一家玉器行外。
轻叩了一声,院门就已经从里面打开,三人飞快地闪身进去,一直进到里间,才放下帽兜,露出脸庞。
为他们开门的人仔细地关好房门,这才回过身来。灯光下他似乎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潮湿的目光颤颤的,凝望着面前三人中的其中一个,仿佛再也舍不得移开视线。
“苏煌,他在看着你呢,你为什么呆着不动?”南槿一面解着斗篷的系带,一面轻轻推了推身旁同行的伙伴。
然而目光交缠的两人却仍旧只是痴痴地相互凝视着,仿佛都沉醉在一个浅浅的幻梦里,怕自己一动,梦就醒了。
“来拉拉手吧,”南槿微微笑了笑,“我送你过来,可不是想看你们发呆的。”说着便拉起苏煌的手,递到门边人的手中。
十指刚刚交握,掌心的暖意立即流过四肢,压抑已久的情绪就好象瞬间就被引发了出来,身体猛地向前一冲,冲进了他的怀里。
“峭笛……峭笛……峭笛……”一遍遍叫他的名字,除此以外发不出别的音节,虽然好多天以前就知道了他的无恙,但真真切切看到、摸到,却是另一番感受。
与苏煌相比,穆峭笛的激动之情也不会稍弱,但也许是因为跟站在一旁的南槿和薛先生还不太熟的缘故,他的表现内敛许多,只是紧紧锁着怀中的身体,揉着他顶心的头发。
看到面前似要相依相偎到永远的两人,南槿眸中闪过一丝欣慰之情,但由于时间不多,他还是上前拍了拍苏煌的肩膀,轻声道:“你们两个以后有的是时间亲热,先听我说明一些事情比较好吧?”
被他这样一说,苏煌的脸顿时涨红,讪讪地放开手,想推开眼前的身体,却被穆峭笛牢牢用手圈住,只好作罢。
“在京城时人多眼杂,我一直没有机会跟你详细解释,”南槿笑了笑,在旁边找了张椅子坐下,“不过你应该也有些明白我为什么要安排你诈死吧?”
苏煌点点头,“因为栩王的身世,怕我被人灭口……”
南槿轻轻叹息一声,“其实你也不要怪无旰,他也不过是在做自己认为必须做的事情。”
“我明白。只不过我以前一直以为他是南极星的人……”
“他的确是。而且还算是一个很忠诚的谍星,只不过……他对于栩王更加忠诚罢了……”
苏煌与穆峭笛都露出有些迷惑的表情。
“无旰的父亲是先皇后的心腹,也是她临死前为儿子安插的棋子,在父亲的教诲下长大,无旰做任何事都会以栩王的利益为重,包括他加入南极星的行为也是这样。无旰一直认为栩王的身世是他最大的一个弱点,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对于这一点,他采取的方法是宁愿错杀,也不漏放。我们两个关系这么密切,说算我什么都没告诉你,他也会怀疑我说了,无论如何都会向你下手的……你在我身边一日,也许会安全一日,但我以后会越来越忙,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为了万无一失,只好出此下策了……”
“你不要这样说,为了我们两个你已经很费心了,”穆峭笛柔声道,“我们都能了解你的心意。”
南槿向穆峭笛笑了笑,转头用温润的眼神看着苏煌,轻声道:“只不过还是让你受苦了。我知道你们两人谁也离不开谁,既然要设计你假死,他也不能活着。当时峭笛在军中,理起来方便,再加上让他先死,可以令整个事情看起来更自然一点,所以……,本来想一直瞒到你也‘死’为止的,免得你白白伤心一场,但却没想到出了康舆这样的意外。当时你跑来问我,偏偏无旰也在场,实在没有办法告诉你真相,害得你……”
“南槿!”苏煌有些不高兴地叫了一声,“你再这样自责我就要生气了!你明明没做错任何事情,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苛刻呢?”
“苛刻吗?”南槿凄然失笑了一下,“是因为你太宽容吧?并不是每一个人曾被我伤害的人,都能够如此大度的……”
苏煌觉得心头一酸,喉间顿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穆峭笛急忙拍拍他的胸口,转换话题道:“对了,那个无旰应该是个非常精明的人吧,你是怎么让他相信小煌真的死了呢?”
“说起这个来,我又骗了苏煌一。”南槿唇边掠过淡淡的笑意,“小六的确曾是我的同伴,但那个背心并不是他做的。表面上看那是一件普通的棉背心,但实际上中间却填充了一层济州产生的软胶,内衬则是用金线与头发织成的,一般的刀枪都无法刺穿。我知道无旰隐藏得最但也最擅长的武功就是飞刀,只要出手,必然会攻击你的心脏,所以在那里又缝了一个小小的血包,刀身飞来的时候,虽然没刺入肌肉,但却被软胶粘住,同时又有鲜血涌出,看起来和心脏被击中是一样的效果。而且无旰的飞刀一向威力惊人,夺不走你的命,却也绝对可以让你被击晕过去,这时薛先生再恰到好地出现。无旰并不知道你身上有防备,对自己的飞刀又很有自信,自然而然就以为已经得手。再加上他内心其实很喜欢你,只是为了栩王才不得已下手杀你的,所以总免不了有一些难过,在信你已被杀死的情况下,也不忍再仔细去看你的尸身,所以这一套计划,实施起来一点也不冒险,很容易就成功的。”
“哪里容易啊?”苏煌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计算推理,要一样不差才行呢。不过他的飞刀真的厉害,当时被击中的部位绞痛钻心,连我自己都觉得好象要死了,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在地窖里,薛先生第一句话就跟我说峭笛没死,跟做了个梦一样。”
“幸好这个梦的结局还勉强让人满意。”南槿温和地看着面前手握着手的这对搭档,“只不过你们以后就要隐姓埋名,过普通人的生活了。”
苏煌抬眼看向身旁的穆峭笛,两人目光交缠片刻,相视而笑。
对于一直生活在战斗与血腥中的南极星战士而言,普通人的生活,就是幸福的极致了。
“可是……,”苏煌将视线收回到南槿身上,有些忧心忡忡地道,“让我觉得担心的是……他既然会为了栩王的秘密而灭我的口,那么你也……”
“我和你不一样,”南槿安抚地向苏煌微笑了一下。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啊?”
穆峭笛搂住苏煌的肩膀,对南槿道:“我倒有些明白你的意思,栩王……呃,应该是皇帝陛下了……他知道现在江北的利益已经和朝廷紧紧联系在一起了,只要你不背叛江北,就不会对他不利,因此并不担心你会拿这个秘密怎么样。而无旰更是和你一起在京城共事了那么久,多多少少会因为了解而信任你。可小煌却不同,一来皇帝和无旰都没有理由要平白地信任他,二来他又是一向忠于皇室的苏老将军之子,跟其他的皇族也有来往和联系,怎么看都是灭了口才能放心的。”
南槿目中微露赞同之意,柔声道:“大概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小煌,你根本不用担心我,我既然留在了那个旋涡的中心,自然有法子保护自己。”
苏煌咬了咬嘴唇,将南槿的一只手合在掌中,认真地道:“我知道你是一个最聪明最有办法的人,可伴君如伴虎,你的脾气又那么尽责,一定过的都是劳心又劳力的日子,有机会的话,还是抽身吧……象你这样的人,应该比任何人都过得更幸福才对……”
“……幸福对我来说太奢侈了吧……”南槿喃喃感叹着,怔怔地将视线投向窗外幽的夜空,而同样幽的眼眸中却闪着暗暗的波纹,不知当他念着这两个字时,眼睛到底是看着何方,心中到底是想着何人。
“难道不应当吗?南槿,你到底还要亏欠自己到何时呢?”
“亏欠?”南槿有些被触动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边浮起自嘲的笑,“就算有亏欠,被亏欠的人,也不应该是我吧。别的暂且不说,单说那些义无反顾的战士们,跟策划他们踏上死地的我相比,到底谁付出的代价更多,又是谁……更值得去拥有幸福呢?”
听着这样的一句话,苏煌的心头如同被烧红的烙铁滚过一样,又灼又痛,却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去反驳,只有紧紧地握着那只冷冷的手,着急地拼命摇头。
一直默然不语守在窗前的薛先生站了起来,碰了碰南槿的肩膀,“出来的够久了,回去吧……”
“就要走了?!”苏煌吃了一惊,“我还有好多话没有跟你说呢!”
“不用再说,我都明白了。”南槿柔和地笑着,慢慢起身,“我一定会好好保重自己。你要相信我,在没有走到终点之前,江北宾南槿绝对不会倒下的……”
苏煌只觉得鼻子一酸,却又觉得绝不能落泪,急忙忍住了,拼命挤出一个微笑,让它勉强保持在脸上。
“两位老将军那边我会照看,只是暂时还不能通知他们你们的真实消息,要再忍耐一些时日,等事情淡一点,我再安排。”南槿在门口停下脚步,又说了两句,转头看向穆峭笛,轻声道,“我再替小六说一句话,苏煌就拜托你了……”
穆峭笛地凝视着南槿的眼睛,郑重地点下头去,只简短地说了两个字:“放心。”
一旁的薛先生抖开手中的斗篷,裹住了南槿单薄的身体,两人没有再多说任何话,只是轻轻摆了摆手,相携着轻烟般地消失在迷蒙的夜色之中。
目送着两人离去,一直到视野中已经什么也看不到,苏煌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风露之中,仿佛不忍心就这样返身,独自回到温暖的屋里去。
背后有厚实的身体依靠过来,双臂纠缠在腰间,吐息吹拂在耳边,那样的真切,那样的让人心安。
回过身来,面对着他晶亮的眼睛,握在掌心那确实的温度,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失去。
经过了林林总总的磨难,这一刻显得是如此的珍贵,如此的幸福,幸福得似乎有罪恶感,幸福得一想到仍在命运旋涡中的那个朋友,心里就是难解难纾地痛。
“他的将来,会怎么样呢?”忍不住要喃喃地问,问自己,问峭笛,也是在问上天。
“河清海晏并不是一个普通人的理想,一旦选择了这样的目标,就必然要付出代价。”穆峭笛轻柔地抚摸着怀中人的顶发,低声慨叹。
“代价……”苏煌仰视夜空,望着那点点星光,“南槿所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呢?”
孤独,伤害,还是静夜梦醒时也不能回想的过往记忆?
“无论是什么,都是他自己的抉择。”穆峭笛捧起苏煌的脸,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微蹙的眉宇,目光中溢满了珍爱与满足,“人生有太多不能失去的、想要保护的,所以就不得不失去另一部分,放弃另一部分。南槿也是一样,只不过他所背负的,要比常人更多更重……”
苏煌闭上眼睛,将头靠上面前温热的胸膛,默然不语。
三天后,两位行装普通的旅人骑马离开安州县城,连袂北上。在经过起于都城、连通南北的京辅大道时,他们特意登上了附近的最高峰,向南遥望京师。
烟霞蔼蔼之,那座城池只见些微轮廓,似隐似幻。
那是曾奉献青春与热血之地,却也是暂时不能归去之地。
但是胸中信念未灭,满怀热情未冷,所以无论结局如何,最终还是能坦然游于天涯,无怨,亦无悔。
“走吧?”
“走……”
十指交握,相视而笑。抓住的,是一点点最平凡,也最难得的幸福。
两匹骏马奋蹄急驰,马上的身影依然矫若惊龙。
而他们身后,天下风云仍烈,波涛未灭,对于那些未能将平凡握在手中的人而言,尚不知何时,方能落幕。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