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式辰《南风知我意(上)》
前言

谨以此文献给众家姐妹以及天下追求自由和幸福的人。

――老三:二姐笨嘴拙舌,有些话说来常常不过大脑。希望你能幸福,俗气的祝愿,却只仅仅希望你幸福,看一看周围色彩缤纷的世界。

――老四:你是个好人。好人我见过一些,但如你这样单纯的好人,二姐只认识你一个。所以谢谢上天给我一个与你相识的机会。也愿你的好心给你带来最美丽的未来。金榜提名时,洞房烛夜。(笑)

――五姐六姐:与二位姐姐的接触不及两位妹妹。但是却受到两位姐姐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对我的任性的百般容忍,表惭愧。此时祝愿二位前程似锦。小妹拜上。

南风知我意


很多很多年来,江流水一直做着一个梦。

那是一个有关蓝色苍穹的梦。自远方而来的远方的风柔柔的吹来,吹绿了山谷中松鼠的梦呓,也吹乱他的发。

他在凌乱的刘海儿中看见另一个自己,比自己矮小、比自己孱弱,但是有一种诧异而阴郁的瞳,他笑着,问:“你,了解么?”

江流水畏惧了,挥起拳头殴打这个诡异的人。落手是柔软异于肉体的触感,仿佛天空的溜溜的云。

他才会注意到另一个自己的手中攥着一根线。顺着线望去,是一只小小的风筝。风筝上绘满了白色的云朵。

这风筝在风中荏苒,被岁月践踏,却一直留在他的手中。挣不脱的命运。

“你了解么?”

春风得意马蹄急
三月的风陵渡,有点微微的暖。桃开了,杏也开了。在鲜的簇拥下,是漫天变幻的晚霞。

一家颇有名气的茶楼,一壶淡淡的香茗,一声娇娇滴滴的吟唱。唱的是王实甫的《西厢记》――“……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都是古往今来的曲儿,都是古往今来的两情相悦,都是古往今来的痴男怨女。赚的一回哭,一回笑,一回喜,一回怒。

听的人,大都是耳熟能详,可都还在听。唱的人,也是常年积月,可也还在唱。

惟有一个人,是突兀的,也是自然的。

《西厢记》的戏一共五本。茶楼里每天一本的唱着,这个突兀又自然的人就这样听到了第四天。

之所以说他突兀,是因为他在吃生,也在喝酒。

他把生嚼的嘎吧吧,也把酒喝的咕噜噜。

之所以说他自然,是因为他的表情。

他专心致志的看着、听着。当小旦唱到“……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他的泪,就这么自然的落了下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

可他这样年纪的男儿,或者说小男儿,是不会被苛责和笑话的。没错,这一年,他才仅仅十七岁,甚至只能算是孩子的十七岁。

他名唤“江流水”。

他个子不高,也不矮,是标准的七尺身材。穿一身水蓝的短袍子,一双薄底的靴子,外罩一件白色的长褂衫。褂衫子原本的长袖口早被撸到臂弯,连带的胸口的船形刺绣也只能看个大概。

这样的穿着在风陵渡是没有任何威慑力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然而若是有心,再把目光往南移,你就会明白他这样的穿着,多少还会有点力量。

没错没错。汉江会第一人――江楼月是他的父亲。那是一个势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帮派。江楼月和他手下的弟兄,是所有要途经汉江的过客必须要忌惮的。相对的,一旦离了汉江,他们也无法奈你们何。所以曾有人一口道出汉江会的本质――整个儿一水贼。

好吧好吧。汉江会也好,水贼窝也好。这些都丝毫不会影响江流水对他父亲的崇拜和对汉江会的忠心。

虽然他正在他男人之路的锻炼中。

他这样做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他的嫂子。

他的嫂子是他哥哥的童养媳。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是有的,可日久生情只限于江流水对他的嫂子。前几天他哥哥――江逐云满了二十,就顺理成章的和他嫂子圆了房。他在一边看着,心里酸丢丢的。她是被强迫的,她是被强迫的。江流水一遍遍告诉自己。可当第二天,他看到一脸幸福的嫂子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所有的自欺欺人全部破灭。平生第一,他愤怒的攥住他哥哥的衣领,大声宣誓――“我一定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于是,十七岁的少年人江流水就这样一腔愤怒两袖踌躇的踏上了他的男人之路。

而江流水的父亲江楼月则笑眯眯的说,我们江家的孩子都是好孩子,我放心。

江楼月放心并不代表江逐云放心。――报告江流水近况的奖励是一吊钱;能劝他自愿归家的奖励是一百两白银――江流水就被他哥哥以这样的低价给卖了。

唱罢了定情,舞罢了惜别,张生在草桥店了梦了莺莺。

江流水才依依不舍得喝完最后一口酒,旋开他一直霸的靠窗口座位,起身下楼。他这一动,别人才看到一把剑,一把藏在长袍底下的剑。那是只有汉江的江家才特有挂剑方式。可这依旧和他的服饰一样没有威慑力。即使有,也在他出现在众人眼前的面孔下而当然无存了。

那是一张很秀气的脸,细长的眉毛,细长的眼角。两腮因为被水风长期吹拂的缘故,有一种不浓不淡的红。眼睛湿湿亮亮,和他的名字一样含着水。稚气未脱的,却小小的嘟着嘴角。他,还在生气呢。

茶楼门口有个小乞丐见了江流水稍稍华丽的衣饰,忙端了瓦盆,满口的莲落唱来。

江流水楞了楞,摸摸自己已经瘪了一半的钱袋,面脸害羞。小乞丐赶紧“大爷”“大爷”的唤个不听,直唤的周围的客人都直直的看着江流水。

“唰”的,脸更红了。自认倒霉的解下钱包。

一两个铜板可以打发了吧?

他想。

出门半个月不到,却了一半的钱。说实在,江流水真的不想就这样在光了所有的钱之后乖乖的回家。

就在他胡思乱想防不盛防的那一刻,一个人飞快的向他奔来。

然后,人消失了。江流水摔倒了。手中的钱袋也不见了。

出门半个月,江流水第一明白何所谓“打劫”。

所以江流水的反映也算是敏捷的了。在他呆愣一阵后,他高喊一声――

“抢劫了~~~~!!”

众人遂发觉,那个看起来很秀气的半大孩子,竟然是这样中气十足。再回头,只见那半大孩子双脚一点,已经在墙边飞跃而起,身子如水鸟般的矫健,直追抢他钱包的家伙。众人眨眨眼,原来,这就是所谓“江湖少年”啊!

不过,年轻真好,不是么?

那小偷在人群中穿梭,江流水在高墙上飞奔。本是老远的距离,竟然一点点的追上。江流水的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汉江浪上听着渔歌嬉戏,船帆之间奔跑跳跃,如今这高墙也自然如履平地。

再是三五蹦跃。任人潮汹涌,江流水依旧成功的把小偷逼到了胡同里。

江流水势在必得的拔剑。――刺。

白浪滔天的飞起,水鸟扑食的身法,在看的见也看不见之时,那把剑如白虹一样的涌来。

鱼鹰的喙捉到了鱼。

江流水的剑也插入了他的目标――距偷儿半个手掌间距的墙里。

偷儿顿时有中九死一生,先死再生,生了又死,死而复生,生生死死的感悟和恐惧。

一把乱蓬蓬的头发落了下来。

哦下面的裤裆也湿了。

“这下,该把钱还我了吧?”

江流水得意的笑。

“………还……还……还……”偷儿两牙直打架,“大爷!!我还还不行么?!”

伸出一只手,当然不是握剑的手。握剑的手还在偷儿的头边,握着那把寒光闪闪的小剑。

钱袋落回江流水的手。

“走吧……”江流水撤剑。

“走?”那偷儿似乎还没有转过弯儿来。

“是啊!你该干吗干吗去!要偷要抢,随你。只要别在这杵着就行。”

“大……大爷……您不把我交官?”

“这和我有关系么?”

偷儿“呵呵”几声,立刻连滚带爬的出了胡同。

看到了他落荒的背影,江流水嘿嘿了几声,搔搔头,决定再看看北上的路。他孤单一个人的在人群中穿梭,有点悲凉的样子。可他盘算的不是这些。三月的桃,也有三月的桃汛。不知,可否通航了呢?听说北方的极北苦寒之地有成精的人参,要不要找找试试?若是行的通,再看看有名的大宛国宝马。

小小的少年心中总是有些个梦,眼高手低但美丽的梦。

“扑哧”。

有个人在江流水的身边笑了出声。

江流水斜睨过去。

是个男人。

这是个怎样男人呢?高高的,看起来一把年纪――最少在江流水那种少年看来是一把年纪,满脸都是坏笑――江流水固执的把所以类似他哥哥的笑容统统归结为坏笑。

“笑什么?”

“笑你。”

“笑我?我有什么好笑?”

“笑你没有自知之明。”

“你……!”

拔剑。

那男人拉了他的手,看似无意的动作无形中到把流水拔剑的动作压制的死死的。那剑,就还在他的衣衫下老老实实的躺着。

“干什么?”

“想请你喝茶。”

“多谢美意。我刚刚喝饱了酒。”

男人笑的更令人讨厌了:“可是我要说――你刚刚那招‘白浪惊鱼’使的的确有问题。”

江流水攥剑的手指节瞬间凸现。――仍然拔不出来。

男人问:“那一剑刺下去得削在距离面皮不足一张纸的位置,你却有半掌距离。要不要我来教教你?”

“你跟踪我。为什么?”

“为了一百两。”男人叹了口气,“你该听说过‘一文钱憋死英雄汉’吧?”

不是没遇上过想抓拿他回家的人,江流水到是从容不迫的把他们统统赶回了老家。然而夜路走多了难免遇上鬼。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一只大大的鬼。

“你想怎么样?”

“明日午时,东边的天陷。”

江流水哼了一声:“你怎知我会去的?!”

“因为我说你的剑使的糟。”

江流水已经在狠狠的磨牙了:“可是,你赢了,我随你回去,你有一百两。若是我赢了,没有彩头不是不公平?!”

“这样吧,你赢了,我告诉你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

“那我给你一百两。”

“算数?!”

“君子一言。”男人露出一种势在必的笑。

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江流水磨光了牙。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啊?!想过要趁这个机会逃跑,只是真如对方所说,不能跑。在很多的交战下,他的剑一直是骄傲的、光辉的,从来没有被逃跑所玷污。

不论是谁。

他的手,再一死死的握住了剑。

风陵渡的东边有一条天陷。天陷没有名字,也不是太宽,但是很多人知道它。上穷碧落下黄泉,那天陷的直通地下,就是黄泉之路。

江流水睡了一觉,清晨,满腹心事的晃到了天陷。

男人还没有到,江流水就闲散打量起来这里。这是在一树林中。微微的绿的树木依旁着伤疤一样丑陋的大地的裂痕,还有一树火红的,树下有个坐着的老汉。

他走过去。

“请问―”

老汉抬起头。

“这叫什么名字?我从来没有见过。”

“不知道。”

“不知道?”

“很希奇么?!”老汉半笑着哼了一声,自袖筒中抽出一只没有放烟丝的乌黑烟斗,放到嘴里叼着。

“那这天陷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还是不知道?!”江流水睁大了眼睛。

“一定要有名字么?!像俺,”老汉磕了一下烟袋,再继续叼着,“俺姓张,大家就‘张老头’、‘张老头’的叫,叫到现在俺连自己本是叫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过孩子,你知道俺叫什么么?”

“我怎么知道你叫什么!”

“那就不要问了……反正俺也有许多不知道的。”

原来是个痴呆老头。

“孩子―”

江流水没有应声。

“孩子,你看看那树红,你看到了什么?”

江流水又看了一眼红色的。

这样的啊!无名的,红艳艳的,似乎没有期待。只一树,没有亲戚,没有知己,天涯零落,孤零零开在这天陷的身边,守护着同样孤零零的天陷。

树干上还有两个崭新的痕迹――相知。落笔稚嫩,没有力量,是稚子的手笔。或许是哪个竹子般英挺的男孩对着一个梅般娇艳的女孩真心一笑。放马红尘,笑弄蛾眉。

这些,在这个年纪的江流水是无法领悟的。他看到的仅仅是生机勃勃的春,灿烂无悔。于是,伸手折下一枝,放在衣袖里。

“放好,放好。保证你将来娶个娇妻美眷。”

“老伯―”

“不是俺说的虚啊,整个风陵渡的人都知道,想保佑和喜欢的人天长地久就一定到这里折一只。”

“管用么?”流水的心动了。

“其实呢,”老汉拍拍酸累的双腿,“是你的因缘跑不掉,不是你的求不来。”

“我不明白。”

老汉笑道:“俺也不明白。天下的人都这么说,你难道没有听说过?”老汉的笑是带着长者特有的宠腻和沧桑,这种宠腻和沧桑是从骨子里对死亡的渴望和惧怕而生的。所以江流水看着看着,忽然的觉得有些辛酸。

“老伯―”

“恩?”

“这里不大安全。你先回避一天好么?”

“啊?这里不安全?!俺在这里那么多年,也没见不安全。不避,不避。”

“一会儿,我会和人在这儿决斗。”

老汉瞥了眼前的少年人一眼,叹了口气:“怎么现在的小孩子都那么不要命了?!动不动就要打打杀杀?!”

“这是江湖的尊严。”

“少跟俺谈什么‘糨糊尊严’!俺卖糨糊那年还不知道你们这些娃娃在哪里呢……”

“您……!”

“俺什么俺?!去去……别打搅老汉。”

哭也不是,笑着也不是。江流水半笑半哭的瞪住悠闲自得的老汉。好心当成驴肝肺。

老汉也不理他,任由他瞪去。

日光游弋,越是接近正午时光。

老汉还在叼着没有烟草的烟斗,自言自语的嘀咕:“现在的人真是不识好歹。听说几百年来,总有那么几个好奇的人想下到天陷里面,可这一下去,就再也没有人上来。这里住的只怕是山神吧。”

“我又不是想下去!”江流水咬牙切齿。

“扑哧。”

还是那样一声笑。

树林一条细长的身影,依旧如前日相同的场面。只是这一男人的头顶带了一只大大的斗笠,绿色,是那种长期使用才产生的颜色。

江流水咬着下嘴唇看到那个姗姗而来得男人:“你每都很巧啊。”

男人摘了斗笠:“来的早不如来的巧。”

江流水啐了一口,不再说话。

“你看,”男人瞥了一眼还是坐在树下的老汉,“我们是早点解决,还是到了午时再说?”

“有什么区别?!”

“晚一点,你就能多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不是么?”

“不必!”江流水拔出了衣下隐藏的佩剑。

真个好剑。

剑长三尺整,通体银白。剑身上“流水”二字真若流水,流水如剑,剑如日光。

入眼逼目。

一旁的老汉被剑光晃了眼,用手掌遮着光芒,高声叫道:“好锋利!好锋利!可以和我当年宰猪用的刀媲美了!”

“闭嘴!”

男人也拔出了剑。同样自衣袍下。

江流水嘴角一抹了然。

两把剑,第一在空中相撞。

男人发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江流水尚年轻。他临战的经验尚且不足,他手腕的力度尚且不够,所以他拔剑的速度并不快,于是别人就能在他拔剑之前制住他的手腕。可是,他有一样能弥补他的不足。那就是他的技巧和灵活。一旦你错过制止他出剑的机会,你就会大大的感觉你犯了一个错误。

――男人就是这样想的。

这个年幼的少年有着风一般的出招速度。剑真是浪,白浪连天,一朵艳似一朵,一朵快似一朵。他不停的变幻着位置和招式;他上窜下跳,招招轻车熟路;他心情激荡,但是不失谨慎。

男人忽然笑了,笑在心底。

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一路上那么多想绑他回会里的人都没有成功,终于知道为什么前一天少年会干脆的答应。原来他晓得自己的长和短,原来他占尽了先机。

看来,戏弄是行不通的。

剑与剑,第十相交。

脆生生的一声,江流水向后跃开一步,手腕酸痛,头上大汗淋漓:“江鄂!你让让我会死啊!”

“你知道我是谁?”男人毫不诚恳的问。

“废话!”我一招江家的剑过去,你一招江家的剑回来!白痴再看不来!

“那您也知道,我若让您,大少爷那里我交代不过去。”

那少年人噘了嘴,一双含着水的眼睛却不看男人。

“小少爷―”

江流水用左手抓了抓头发,满是负气、气愤和自认倒霉:“我和你回家……”

然后,他的右手比风还快的动作了。

如果说他前面的招式是幽雅的浪,那么他此刻的剑就是钱塘的大潮。白浪滔天,遮天盖日,都是汹涌而来水珠。

这是江家的招式中最华丽也是最危险的一招,四的剑光,毫无破绽的一招。这本是要用竹篙使出来。但是,此时此刻,江流水用剑舞了出来,丝毫不减它的气势。

“我和你回家……也要看你能赢得过我!”

沧浪之水。

男人的心里叹了口气。

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男人右手抖动,也学着江流水将沧浪之水的招数用剑挥了出去。

剑与剑,第十一相碰。

漫天的浪。

男人从来没有这样使过剑,男人不够娴熟,所以男人的剑终究竟是被挑飞了。男人不是输在工夫不行,而是输在对方出其不意将竹篙的篙法变成剑招和奇快的速度。

江流水这一向后跃的更甚,下坠的力度甚至仍旧没减。他赢了没有?!其实他也不能算赢,因为尽管他投机取巧,他仍然感觉到男人实战的应变经验和男人浑厚的力度。

他挑飞了男人的剑,男人却震飞了他的身子。

谁赢谁输?!究竟谁赢谁输?!

已经无暇细想了。江流水下落的身子竟然直直向天陷口落去,连挣扎都没有的奇特。

男人一个飞身,鱼鹰一般的冲去,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江流水的握剑的右腕。两人同时摔在崖边。

“幸好……”男人牵了一下嘴角。

江流水想笑却笑不出,任凭男人把他拉上来。

“你刚刚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

江流水一呆,在那下坠的瞬间,他梦到了自己的梦。那个纠缠了自己平生的梦。梦中的自己笑着握住一只风筝。他在梦中合上了双眼。

男人却不关心江流水的思考,他径直向前,捡起他的剑。再向前,手中的剑架在了树下老汉的脖子上。

“你是有武功的人吧?”他说的本是问句,可他的嗓音是肯定的。

老汉不理他,抖了抖烟斗,继续坐着。

男人问:“什么来历?”

老汉咋吧了一口烟斗,不徐不急:“味道真好,就像孩子他妈的那里……嘿嘿……”

“或许我猜的着。”

“或许你猜的着,你猜的或许不错。”

“那么就是敌家。”

“或许。”

男人拔剑后撤,也是江流水曾经使过的“白浪惊鱼”。但他的动作很慢,不像是出招,到像是跳舞。小巧的水珠儿在江面上随着鱼嬉戏。

不同的人使相同的剑法,总是有不同的诠释。天下没有完全一样的剑招,如同天下没有完全一样的浪。――这是江鄂曾对江逐云说过的话。

江流水看到这个曾听说过的他哥哥的童年玩伴的剑,木讷的想,若是他认真的和自己打过,自己是绝对会输的体无完肤。那么真要再打了起来,该怎么应敌呢?

江流水想啊想的,他总是容易落入自己的想象。他想的时候若认真了,就会忘记自己所在的地方,忘记自己潜在的危险。

忘记他原本是站在天陷口。

天陷黑糊糊的,是一张野性贪婪的口,本能的张开黑漆漆的唇舌,透出云雾缭绕的牙齿,静静的等待着自己的猎物落入自己不见底的巨胃。

流水忘了这些。叫江鄂的男人也忘了这些。

天陷得意的一笑,收拢自己的嘴唇。

江流水直觉得脚下一颤,天陷边的泥土似乎松动了。然后他的身体再凌空而起。这一再没有任何能阻挡他的东西了,连一只拉住他的手都没有,他如被猎杀的水鸟,他如从瀑布飞流的逝水……

……落了下去。

万劫不复。

唯见江心秋月白
天陷的下面有一个小小的池塘。池塘的水不也不浅。池塘里少见的游鱼的背脊闪着珍珠的光芒,正在油绿的青荇见穿梭。一双纤细的手搅动着池塘的水,带起层层波纹。

一个声音低低的问着:“今天的水温怎么变了呢?”

江流水又作梦了。

梦中的他还是放着风筝,诡异的笑着。笑的比平时更加的叫人心悸。

于是他安慰自己,我已经死了,不是么?所以,我怎么还能做梦呢?

他笑了。

命运和梦都是很超然的事物,它在须弥间诞生,又在须弥间死亡。在你尚不能听到车马喧嚣之时,它将一个人拉离你的身边,又将一个人送到你的眼前。

江流水笑着醒来的时候,只见到十根纤细的手指,十根手指轻轻抚过他面颊,不如想象中的冷,却是十分十分的温暖。

“你醒了?没有死,真好。”

江流水睁大尚且朦胧的眼,就看见了说话的人,也是这双手的主人。

一个很奇特的人。

这人穿着粗布的白衣,看起来还很年轻,却隐隐带出一种长期缺乏营养的苍白。眼睛很大很黑很邃,黑白分明。

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叫江流水想到了自己的梦魇,也倏然的叫江流水觉得想要珍惜。

之后,他这才注意到他自己所的地方。

一座小小的草屋,一张不能算床的冰冷青石板床。江流水就是躺在这张床上的。而对方就坐在他的身边。

“是你救了我?这里是哪里?你是谁?”

对方笑到:“你一下子问了我这么多,叫我先回答哪一个呢?”

江流水倏忽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那人笑的时候,眼睛看的不是他。他下意识想伸出手,在那人的眼前挥上一挥。这一抬手臂,刺骨的痛立刻自右臂传上来,他顿时哎呦了一声。

“小心啊。你的右手臂骨断了。我先帮你绑上了。也不知道绑的对不对。”那人平静的说,“绑的时候可真是费劲啊。我也看不见,只好一点点的摸着绑。幸好你那时晕过去了。否则就我这种水平,非叫你痛死不可。”

那人说的分明是江流水的手,可听在江流水的耳中,只为那一句“我也看不见”而心痛。那种痛,是风流的诗人等到了阳春的三月,却见不到满树芳华。

可惜,那般大而黑的眼睛。

“你……你真的看不见?”

“你这人真是个好人。”

“哦?”

“你不先关心自己的手,反到先关心我的眼睛。”

被说中了心思,他赧了双腮,却忍不住再问:“那……你的眼睛还能治么?”

“不晓得。”那人说,“其实我认为这样没有什么不好。别人用眼睛看世界,我用心看世界,看的,也不比别人少多少。”

“可……”话到了嘴边,翻了个跟头,又咽了下去,“是你救了我?”

“也是,也不是。”

“也是?也不是?”

“是猴儿们发现浮在潭水里的你的,而是我把你弄到我的屋子里。”

“猴儿们?”

“对啊。就是这里的猴子。”

“那,这里是哪儿?”

“这个,我不知道。”

“我记得我是从地面上上直直的落下来。”

“这里或许就是地底吧。”

“既然是地底,你是怎么到这里来得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

“你是谁?”

“不好意思,我还是不知道。”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我为何要骗你?我若想害你,早在你昏迷时一刀捅了你了。”

想一想,说的也不错。

那人欠然的笑道:“你问的那些我全部不记得了。”

“你失忆了?”

“或许吧。”

“对不起。”

“没什么。”

“那我,”江流水迟疑了一下,偷偷的看了那人一眼,还好,还好,他真的没有生气;“可不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

“有什么不可以?”

“我该怎么称呼你?”

“恩……是啊,总得有个称呼。没有个称呼是不能从千千万万的人中把我分别出来的。”那人想了一下,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笑,“这样……风筝,叫我风筝吧。”

温暖暧昧的风自屋外吹来。

江流水想到了他的梦,想到了梦中另一个自己,想到了那只绘着云彩的风筝。

“怎么?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好么?”风筝问。

“这名字……”江流水嗫嚅。他该如何告诉一个人,他的梦里总是有一只风筝呢?何况这个人叫做“风筝”;何况梦中的风筝叫他害怕;何况梦中的风筝是攥在他的手中,一个不是他的他的手中。

风筝应该是个很仔细很体贴很敏感的人。他察觉了他的犹豫,便问:“说了我的名字,你呢?我要如何称呼你才对?”

“江流水。汉江的‘江’,‘流水落春去也’的‘流水’。”

“好名字。好名字。”

“哦?”

“反正听了这个名字,不会叫人和听了我的名字一样欲言又止,是以,当然是好名字了。”

边说,边淡淡的笑了。

江流水的心跳漏了一拍,有一点点的惊W。自然而然的,忆起了那树红色的不知名野。也一同忆起树干上不知谁刻下的――相知。

“我……”

“怎么?”

“可以送你个东西么?”

“好啊。”

得了允诺,那半大的孩子胸口热热的。伸手向袖筒中翻去。

当他终于摸到他小心翼翼的保存的枝时,他失落了。

“怎么了?”

那枝原本开的灿烂夺目的,竟早已凋谢,只盛下一根孤零零的瘦弱枝干。原来再坚韧的事物,竟也是娇贵的。这儿,怎么能和他一样经的起他连日来的变故呢?

风筝似乎感受的到他的伤怀,伸出细细长长的手指,抚上江流水的手掌,然后,摸到了那枝枯枝。

“这就是你要送我的?”

“不好意思,我……”

风筝自江流水的手中抽下那根树枝,抚摩着。

江流水看到风筝的嘴角满是温柔。

“好暖,我想我已经看到了灿烂的春天,谢谢你。”

***

江流水醒来的第五天傍晚,终于能下了地,出了屋。

这地底原来自有一片洞天。

这在地上上是看不见的。从上面望下来,是层层叠叠的云雾,每每当雨水落下来的时候,那烟雾就往往变的更浓更烈。可从来没有人知道,这崖底究竟是一副什么样子。

江流水想到了那老汉的话――几百年来,总有那么几个好奇的人从上面下去,可这一下去,就再也没有人上来。这里住的只怕是山神吧。

那么下面究竟是如何的呢?

自上边看不到,这地底是上边窄下边宽的瓶子形。烟雾是从瓶底一个池塘蒸腾出来的,笼在半空,又像是霞又像是云。所以,上边看不到下边,下边也见不到上边。

风筝的小屋是在池边不远,四周环绕着无数的雪白的梨。这白色,一直飞上烟雾之中,间或的几声猿啼从梨树间传来,颇有几份神秘。

风筝原本是坐在水边的,背对着他,悠悠闲闲的,是自远古便存在的石像。靡靡的水气抚过江流水的面庞,他便忽然的看到风筝动了动,嗓音淡然:“能下地了?”

“恩。”

有了江流水的回答,风筝很轻松的辨别出江流水的位置,回转过头来。站起身,小步的向江流水走来,伸出手,摸索了一下。江流水立刻会意,攥住了风筝的手。却不想,反被那瞎眼的人一抄,扶住了身体:“身体不好的话,还是多休息一下比较好。”

江流水顿时哭笑不得:“我身体壮的跟头牛一样,不信你……”想说“看”,但话在口里滴溜溜的一转,又咽了回去,只好岔开。

风筝知道,可他不说破。只了然的笑了笑。这一笑风也淡淡,水也淡淡,云也淡淡。

江流水立刻看傻了眼。

“风筝,你笑样子真是太可爱了。”

风筝的脸红了一片:“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犯贫。”

“我?我才十七。”江流水看看眼前怎么看也比自己小上一两岁的风筝,没来由的颇感得意,“真想要个和你一样可爱的弟弟。”

在家里,他是老小,上头那个哥哥整天欺压他作威作福。想到了哥哥,自然的想到了他的嫂子。

那个他偷偷喜欢的人。

乱七八糟的想了这些,江流水又变的沉默了。不安如火焰般的在他眼中跳跃。抬头看看云雾缭绕的山谷,问出了几天来一直缠绕在自己心头的问题,“风筝,这里有出口么?”

“出口?那是什么东西?”风筝默念着。

“就是离开这里,到外面去,到大千世界去的路啊!”江流水满心期待的看风筝。

被看的毫无感觉,自顾的偏过头,想了一下。然后抬起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望向苍天。

只是,苍天望不到,哪怕仅有的重重水雾也望不到。“出口?”许久,陷入沉思的人自言自语,“自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在找一个出口,可是一直都找不到。”

江流水胸口一紧,宁愿根本没有醒来。

“你不开心?”风筝问。

被问的人叹了口气:“我是有点不开心。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看了一眼眼前瘦小孱弱的身体、清淡的五官,忽然一种戏谬涌上心头:“我想你做我的弟弟。”

“这个,不大可能。”

“为什么?”

“我好象二十五了吧……”想都没想,风筝接口回答。

“怎么可能?你那么瘦瘦小小的!怎么可能会有二十五?!”

“我很老么?”风筝呆了呆。

“也……也不是啦。”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

直到风筝体贴的想到了江流水的身体:“对了,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了?回小屋吧。”长久的重复同样的路,即使他看不见,但直觉也能给予他准确的指示。

才走了三步,江流水倏忽用力抓住风筝的手。

“怎么了?”

“我忽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望定那双无神的黑眼,似乎要透过那不能见物的瞳望进他的心里,“既然你失去了记忆,又怎么会记得你的年龄?”

风筝一愣,半开的嘴唇开始颤抖。

是啊。我是失去了记忆,所以我又怎么能记得我的年龄呢?

“你说啊!”

“我……我……我……”

风筝无从开口。他是谁?他连自己都记不得。他的过去,是从偶然发现了少年的那一刻开始;他的现在,是面对少年的质问却手足无措;那么将来呢?将来他会是什么?

江流水叹了口气,有些心痛。轻轻抚上他的眉心。

一点一点,试探的。

“你不要皱眉了。”

“你……”

“你皱眉的样子看起来很苦。若是真想不起来,也就算了。”

那一刻的气氛真的是太好了,水气熏的人如痴如醉。风筝的右手,就,覆上了江流水的左手。风吹动他未束的头发,粘在他的嘴角。

江流水感觉到风筝的拇指、食指、中指长着厚厚的茧子,握住自己手掌时,很粗糙。

那是长期劳累的结果。

便想到这几天来,他吃的东西只有一味梨子。水煮的,煮的烂烂的看不出本来面目,只能依靠味道勉强辨别出来的梨子。

又想到风筝满身的病容,细细瘦瘦,连脸色也是白里带着灰黄色。如今才被人醍醐灌顶,风筝之所以会一身的病态,只怕是长期只吃一味梨子的结果吧。

他看不见。――江流水心中不无酸楚的想――看不见,很多事情做起来比平常人难太多。

不能不心疼他。

这边,江流水的同情怜惜如潮水汹涌;那边,风筝却开始煞风景的咯咯笑。

“喂―”

“你的手是暖的。”风筝笑。

“废话。不暖的是死人。”

风筝也不争辩,笑眯眯回头进了小屋,留下江流水一个人转不过情况的发呆。

明明刚才还在郁闷的要死啊,怎么这会儿就变了?

――十指连心,你懂不懂?“明眼人”!

***

古人说民以食为天。

民以食为天时,那个少年,皱眉,皱眉,皱眉。

还把鼻子拧成一团。

他啊,正对着风筝喂到他嘴边的水煮梨发呆。

看了看风筝认真的表情,江流水认命的吞下面前的这一口。

他发呆不是因为被喂,毕竟他的又手还不能动;不是因为风筝每喂过一筷子来,他必须先发出个声音以表示他的位置,省得被一筷子杵到鼻子里,毕竟风筝目不见物,只能靠声音辨别方向。他讨厌的是――究竟,还要吃多少天这种东西啊!!

水水的,甜甜的,软软的,素素的。

“那个……风筝啊……”

“啊?”风筝又夹了一筷子送来。

“这里,除了梨还有什么可吃的么?”江流水吞下。

“什么?”继续再夹。

“例如猪牛羊,例如飞禽走兽,例如水稻白面,不过最好有豆腐鱼汤和藕……”又是一口不甘的吞下。

“你不喜欢吃梨?”风筝重又夹起的一块梨肉落在半空,喂也不是,放回也不是。

江流水皱了皱眉,伸嘴,叼走了那一块梨肉。

风筝没再夹。

“也不是不喜欢……任谁……”――任谁每天只吃煮梨都会讨厌吧?

风筝垂下了头:“我以为……只要满足能够生存需要就足够了。”

江流水好象明白了什么,又好象什么都没有明白。

***

江流水醒来的第六天晚上,他坐在水中,被极度惊吓的神志还没有能够完全清醒。

风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这里,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今天一清早,江流水看到的不再是水煮梨,而是一碗温度正好的鱼汤,雪白雪白的。尝一口,没有任何调味,鲜香反而直侵入喉咙,而鱼肉更是入口即化。即使是从小在江边喝着豆腐鱼汤长大的江流水也要感叹,从来没有偿过如此的美味的汤。鱼好,治弄鱼的手艺也好。

有水,那么有鱼自然不是什么问题。可,要什么也看不见的风筝为他抓来鱼,该是多么困难的事。

喝着喝着,眼睛微微湿润了。

堪堪喝下半碗。

出门,却见那人在屋外,一小口一小口,不快不慢的吃着水煮梨。眉眼间的神情,没有讨厌,到像是嚼着人间美味。

一股辛酸再涌上江流水的心头。

幸好风筝看不到。

风筝只微笑:“一会儿带你好好看看这里。”又笑,“虽然这儿也不大……”

话未说完,到被江流水一下子拥住了。

虽然江流水的右手还不能动,可只一条左手,死命的,颤抖的,懊悔的,紧紧箍住自己。连那温暖的呼吸也徘徊在自己的肩头。

风筝的心口狠狠的抽痛了一下,总觉得,有那么一种被风雪覆盖的东西在默默的复苏了。

“其实,你不必自责。”他说。手,也轻轻抚上了那个看不见的孩子的额头:“对我来说,抓鱼并不比说话难上多少,真的。”

“不信。”那孩子撅着嘴,低声嘟囔。

“这世界上还有许多你未知的事物,你又怎么能一味的否定它们的存在?”

江流水没有再说什么,将双眼直直的望着风筝波澜不兴的眼。很很的黑暗,很很的温暖,那是风筝的双瞳。

风筝拉了流水:“你该信我。为什么人总要怀疑呢?”

于是,不久之后,江流水完全的呆掉了。

不是江流水太好糊弄,江流水原本真的不相信风筝的话。风筝拉了他来到水边。当他的手指伸到水池里的时候,江流水清楚的看到有鱼儿游来,轻轻的用身体碰触他的肌肤,那个时候,风筝是鱼。当风筝将手伸向天空时,有盘旋的鸟儿落在风筝的手上,用它的喙逗弄风筝的指尖,那个时候,风筝是鸟。

风筝可以是鱼,可以是鸟,也可以是猴子们,更可以是风是雨是雾是云。

除了一个凡人,风筝可以是这个世界上任意一种东西。

所以只要风筝想,他可以随手抓住任意一种东西,包括鱼。

这是江流水第一吃惊。

江流水第二吃惊,是因为那水。

那看起来毫无特别三千弱水,竟是温热的,甚至有些细微的烫!温泉,真真正正的一潭温泉。江流水忽然明白了,笼在断壁间的云雾就是由这水形成。而鱼,怪不得味道也不同一般。

禅说三千弱水唯取一瓢饮。流水不懂了,若那三千的水也如这温暖人心的泉,是不是也可以代替“仅此一瓢”?风筝或许也曾想过,若是没有“仅一瓢”,三千的水,也会如同瓢中的一般宝贵?

江流水没有想到答案,他没有时间去想答案。

就在他注意水的同时,他也注意到了水底的岩石。由于前一天是黄昏,以至于不能看个清清楚楚,如今,看明白了,也震惊了。

水底的岩石是十足的黄金!

凌乱的,凹凸不平的,随意的散落在水底。如一个个慵懒的孩子,等待着被发觉和唤醒。

如果说温泉的发现叫流水感叹造化之鬼斧,那黄金的发现足够叫他双唇颤抖不已。

没错,他激动,也恐慌,一个趔趄跌坐在岸边,半身的衣服浸了水。不是没见过黄金,好歹他是汉江会的少爷,只是没有见过如此之多。

忽然的一瞬,恍如一年。

“流水?”风筝低低的呼唤着。

江流水已经开始全身发抖,牙齿打架了。声音咯咯的,在安静的短崖怀抱里异常的明显。

“流水?!”风筝寻声音摸到那个异常的人,“流水,你怎么了?”

一只烫的如火冷的像冰的左手按住风筝的肩,力气大的可以捏碎骨头,那刚才还在颤抖的人急切的问:“风筝!这里有出口么?!”

“你不是已经问过了么?没有的,至少我不知道。”

“不会!不会!不会!”他狂燥的喊,声带沙哑,“不会!这里一定有出口!你不知道就不代表没有,不是么?!”

“你,究竟是怎么了?”

“风筝!风筝你看!”江流水自水底摸出一块黄金,兴奋的递到风筝手中,“你摸摸看,这是黄金啊!真正的黄金!水底铺满了黄金!金灿灿,我的眼睛都快被迷瞎了!我敢保证皇帝老子一生也没见到过怎么多的金子!风筝!难道你不兴奋么?!”

风筝摸着手中的东西,没有说话。

好一阵。

热烈的风被静默的空气搅散,热烘烘的头脑渐渐冷却,江流水这才注意到他的默然。

“风筝,你怎么了?”

小心的试探的问着。

“这种石头很重要么?”

“不要说的跟不食烟火一样!黄金谁不爱?”

“可是……这石头很冷很冷。”

“有么?”江流水摸了摸风筝手中的金子。那金子因为长期浸在温泉中,所以带上了难以抹杀的热度,捧在掌心,也是可热的炙手,“明明是暖的。”

风筝不再接那金子,反而问:“有了这东西,你能做什么?”

“我?我要买很多很多东西;也可以扩大汉江会,那时侯……”

风筝置若罔闻,重又问:“有了这东西,你能做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我要买……”

我要买――

心是忽被闪电剖开的暗夜,一切都暴露在死亡的光芒下,变的悲凉起来。

是啊……在这个地方,有了这些又能作什么呢?在这个地方,黄金美玉玛瑙石也无异于粪土。

风筝温柔的说:“不要灰心……或许你是找的到出口的……”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流水回忆他少年的往事时,才豁然发现,在那一番对话之中,那个曾经神秘的人的语气,始终是淡似涧水暖似东风的。

风筝拉起半浸在水中的流水。

“风筝?……”

“你身上湿了,去换一件衣服吧。”

“我没有替换的。”

“穿我的。”

“你的?”

“粗布的,将就一下。”

进了屋,脱下湿衣,回头时,便见风筝早已抱了一身白衣站在身边。

粗麻的衣服,短短的上衣,包身的裤子,穿在那小小的少爷身上,还是有点小,也有些不习惯的笨重和粗糙。低头细看,却见布与布的连接针脚细密,显然是精巧的手工。

“你做的?”

“是啊。”风筝微笑,“还看的过去么?”

“这里与世隔绝,你哪里来的布和线?这样说来,你煮梨子的火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你又在怀疑我了。”

“这么奇怪的事情,我怎么会没有好奇?”

“这里四面的峭壁住着好些猴子――就是告诉我你在潭中的猴子。它们喜欢喝酒,我就用梨子酿酒给它们,它们感恩,就回报我一些日用之物啦。”

“真的?”

“哪会有假?”风筝反问,“这两天猴子们或许就要来了,到时候你亲眼见见不就好了?”

“……还有一件事情……”

“什么?”

“如果有酒的话,我也想喝……”

风筝的酒,也是叫江流水吃惊的一个引子。

那酒是梨子酿造的,埋在那片梨树下。江流水顺从的随着风筝来到这个陌生的神仙之地,一片耀眼雪白,雪白之间还点缀着或大或小的梨实。春华与秋实同在,惟有仙境才会有的异景。

一切还是因为那温泉。

温泉改变了这谷底的气温,一年四季都是暖洋洋的。而且温水浇灌。那梨树得天之灵秀,汇地之精气,竟然变的时时开,日日结实。

风筝一身雪白,在白中时隐时显。

挖开黑色的泥土,陶瓷的瓦罐,细长的玉手拍开污泥的封印。缕缕的梨香,缕缕酒香,缕缕的醉人。缠绕了流水的思绪。害他想,这样的灵巧的人,真的是瞎了么?只怪苍天见不得十全十美。

美酒和歌而饮。

清淡却浓香的酒水流过口腔,不烈却美味。那是梨的芳魂所托,一场春梦无了,梦中有谁吟,南风不怜春无意,窗外冰肌落如雨。

零落如泥碾作土,惟有香如故。

流水醉眼朦胧看着微笑着的风筝。

梦中的梦有一个少年。少年是自己,捏一根拴着风筝的线,笑啊笑的。远方的风还在远方,远方依旧把它交换给比远方还远的远方。蓝天白云下,他想明白很多,但他什么也不明白。

风筝,风筝……

那是一双比黑夜还黑的眼。

比夜还黑的眼睛究竟是用了多少的色彩调匀?

一个白天,流水似乎一直品着梨的酒。

一个白天,流水似乎看到风筝一直娇宠的对他微笑。

直到月上了柳梢儿,朦胧的月光飞过重重的水雾,在温泉上跳舞时,流水才警觉,原来又是一天了。

流水执意要洗个澡。清醒的六天的汗水,昏迷的不知多久的汗水,粘腻在身上。流水到不是厌,堂堂的男儿怎么会为这小事厌呢?他只为身上穿的风筝的衣服。

浸了他的汗水,不好吧。

左手无力。于是风筝毫无怨言的站在身边,帮他解开纠缠的衣扣。流水只消低了头,就可以看见风筝那双黑眼;流水只要抬了头,眼帘中便充满了黑黑亮亮俯冲而下的头发。

当他终于坐在水中发呆和回想这一天的惊讶时,却不料风筝探身过来,问:“可以洗么?我帮你?”

没有为什么,他连自己也奇怪的红了脸。

他谢绝了。

后来一阵衣服声。一阵水声。

他回头。

然后他的脸更红了。

这不是他第一惊艳。可,有什么办法呢?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风筝已经褪去了所有的衣料。赤裸着身体,静静的,静静的站在水中。

且不必说冰为肌肤白玉作骨,且不必说夜色融成了远山的眉;也更不必说脊椎流动肩膀消瘦。

单说他的发。

那真是一头美丽的发。水滴沾染了没有的束缚,月光笼罩了细细水云,他身边反射出淡淡的光晕。是三千烦恼长过了双臀,纠缠半生,叫流水穷尽了苍穹宇宙,却也难以找出一个合适的形容。只觉是生平最初也是最原始的纠缠,一种似喜还悲、似咏还叹的美。

若自月中乘风来。

“噗咚”一声,江流水直直的跪倒在水中。

惊了风筝,忙问:“怎么了?不舒服?”

那江流水却痴痴的叹:“我知道你是谁了!你一定是下凡的嫦娥。”

我知了,你是月中嫦娥,叫我饮进万壶月的琼浆,我醉倒你的身旁,看见你微启的双唇。淡淡的笑。

我欲醉眼倚婵娟,问君可似秋月白?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长随无别离。

“风筝……”

“恩?”

“我可以摸一摸么?”

风筝没有回答,也没有躲避。

江流水的左手就抚上了那具苍白的躯体。指尖滑过尖细的下巴,滑过小小的喉结,滑到陷的锁骨,最后终在引诱了他的湿发中穿梭。

白日里,包住躯体的布衣连细细的脖子也不肯露出,又怎么能想到会是这样的身子呢?

时间,静静的流,泉水,静静的流。流过风筝赤裸的躯体,流过江流水同样赤裸的躯体。江流水知道全身正被自风筝那里流来的泉水包裹着。

他忽然想不起自己的嫂子了,忽然想不起水底的金子了,忽然想不起太多太多了……

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感觉啊。

***

夜难眠。

江流水在床上辗转反侧。下了床,推开门,满谷的月光尽收眼底。月光下,那把唯一的床让给客人睡的主人就睡在门外满是石子的地上。

江流水盘腿在他的身边坐下。一只手搭在膝盖上,看月光,看水光,看着不远被夜色染灰的梨。

还有风筝。

他,真的有二十五了么?

明明娇小的身子,明明乌云的头发,明明连一点点胡须的痕迹也没有,明明喉结那么几不可见。

你若是生活在外边,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你吧。那么你呢?你有喜欢谁么?你真的有二十五了么?

比星星还多的好奇。

江流水眨眨毫无困意的眼,他知道,已经再也无法怀疑这个人了。

月下,梨边,一个睡着的人,一个醒着的人。

到天明。

梦在梦中声声和
山中不知岁月。

江流水的时间似乎过的很快,也似乎过的很慢。他看过天亮,他也看过天黑;他看了许多天亮,也看了许多天黑。最初的几天,他尚且统计着日子,但后来,他太过明白自己的时间已经忽然的落入了一个静止之中。山中不知岁月。

唯一不变的,是他执著着追寻离开的路径的愿望。

在开头的几天里,江流水果然见到了猴子。很多的猴子,老的小的不老不小的黑的白的的,水帘洞里群魔乱舞的景象,害的他一个劲的盯着风筝直瞅,他呢,又把他和故事中的美猴王联系到一起了。

第一见到猴群,猴群们用一种敌对的眼光瞪着流水,又裂开嘴,不住嘶叫。可一旦看见风筝,却是见了家人般的贴过去,又是斯磨,又是挑逗的,还满是讨好的帮他“择虱子”――风筝那头美丽的头发怎么会有虱子呢?!流水自然很厌恶的看到猴子们把它们毛茸茸的爪子在风筝水一般的头发中拨来拨去,一脸的不亦乐乎。

瞪瞪瞪。

流水气势汹汹的瞪过去。

猴子们是很有灵性的,被这一瞪,立刻尖叫着四逃窜。流水在大大小小可笑的猴屁股中看到风筝略略忧伤的表情。满讽刺的一副情景。

“它们终究不相信你。”流水记得风筝当时是这样感叹的,“你的身上,人的味道太浓。”

流水也仿佛确实的看到猴子们得意的嘲笑。

喂喂,你看不到它们的小动作!

后来风筝拿出了藏酒的坛子。那些酒,流水喝了两坛子。是因为那落入他肚子的两坛,猴子们又唧唧喳喳的叫起来。风筝无奈的笑笑:“你们看,来客人啦。不拿出酒菜款待客人是不行的。再说,他可是你们发现后推给我的责任。”猴子们顿时就不叫了。盛下的酒一共五坛。猴子们兴高采烈的围着坛子转。也有几只猴子踱到风筝跟前,送上几匹粗布、一把剑。真若风筝所说。

那布,流水不感兴趣,那剑,流水却是认得的。那是伴他走过多少个风风雨雨,多少个春夏秋冬的剑。抚一抚剑身,一泓春水,梅子敛了娇涩,映在水中,朦胧的骄傲。还有“流水”二字,挥洒泼墨,是流水的流水。

“谢谢,真是麻烦了。”风筝笑着接过。

他在和猴子说话呢,猴子听的懂他的话。――江流水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猴子们取走了酒。江流水不知道他们是用什么方法取走的,因为与其说是“取走”到不如说是“凭空消失”来的确切。去请教风筝,风筝正坐在水边打理头发。长长的湿发撩起,溅满了清香与水珠。风筝说他也不知道。

“你似乎不喜欢它们?”风筝问。

“不。只是没有和那么多猴子在一起过。”江流水闷闷的说。

风筝了解的笑。和那么多猴子一起,的确不是一般人会有的经历。

“对了,风筝。你的头发一向都不系,就这样飘散着么?”

“怎么想到这个问题了?”

“我在想是不是因为你散着头发,那些猴子才会玩它?”

“我想,那是他们表达友好的方式吧。”

“原来是这样。”江流水继续问,“你的头发都不束么?不是男子二十岁后,即冠了,要束发的么?”

“我啊,好象一直都没系过。没办法,看不见终究还是有点麻烦。”

“那平时会不会碍手碍脚?”

“习惯了。”风筝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手指所到之发丝柔顺的分开,毫无阻碍的一梳而下。风筝没想到,他的头发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有了这个长度,长的在膝盖水光荡漾:“咦?怎么那么长了?流水,你说我是不是该弄短一点?”

“不要。”

“哦。那要不你帮我扎起来吧。我摸着,是有点长了。”

“不要。”

这一句,风筝感觉到那个少年走到自己身边,蹲下。少年的手指也梳进了自己的头发,怜惜的滑落,落在自己的指尖,碰了一下,温温的,若有还无。少年的手指就抽离了。

“我觉得,你这样子挺好看。我没骗你。真的。”

第二天,一个大清早,江流水推开小屋的门,就看见八个空空的酒坛子。猴子们明明拿走了五坛子酒。

真是贪杯的猴子。风筝伤脑筋的笑着。

猴子们送来的布,风筝说要为江流水缝一套替换的衣服。一个盲着双眼,一个又手尚不能动。可想而知,当时的情景有多苦难。以至于后来江流水每每想起,总要戏弄的跟风筝说――那时侯我太纯情了,早知道我就该好好的揩揩你的油。

风筝看不见,所以他心中的尺子是他的双臂和双手,无限的信任着自己最原始的感觉。手掌在江流水赤裸的左臂上一滑而过,既而又抚上了流水的腿。最后双手合拢量出腰围和臀围。风筝到没什么,认真仔细,毫不马虎,似乎他是一位忠实的艺术家,他的任务就是倾尽他能力作出一件令他满意的衣服。反观流水,到是整个过程中直呼痒痒,笑个不停。

布是流水帮忙裁出来的,风筝拿来缝。江流水小心的注意过风筝的针线。线到没什么,普通的。反观针,竟然是用鱼骨穿了孔作成。自风筝贴身的衣兜内取出,只见小巧可爱,微微有点弯曲,半透明。在江流水那个年龄的人看来,又是新奇,又是赞叹,拿在手中反复的看,对着太阳,背着太阳,爱不释手。风筝摸着布与布的边脚,小心的一点点下针。裁布的小事,江流水可以帮忙,但真到了飞针走线的工夫上,他可就败下阵来。

衣服缝了很久,也似乎没多久。江流水看到了几个白天黑夜而已。后来缝好了,穿在身上,虽然手工只能算是尚佳,可绝对合体。风筝笑着说,这是有流水的一半功劳。后者听了,心里美滋滋,那几天骨头都轻飘飘的。

山中不知岁月。伤筋动骨一百天。

江流水曾经下定决心好好的记住日子。他先找了一块巨大平坦的石头,又找了一些可以画出颜色的石头。第一天,他恭恭敬敬的划下一横,他又不放心,兴致冲冲的在一根绳子上结了一个死结。从那天开始,他决定每五天便要划好一个“正”字。

他开始四寻找着能够通往外面的通路,同时,每天从水潭中捞出一捧金子堆在小屋旁边。很快,金子堆的太满了,他就又捧回一些扔回水里。第二天重新捡回来。如此往复。

这天陷底四季如春。时间,就是这样白天黑天,晴天雨天的流逝了。江流水始终在期待着。一开始他把自己出去的时间定为五天,之后是十天,再之后是二十天。他一个限期、一个限期的接连不断。一个限期比一个限期时间长。泉水依旧,山风依旧,梨依旧。江流水走遍了天陷里每一个角落,每棵草、每片树叶、每朵他都熟悉了。在这些时光中,一切都没有变化,他也没有得到丝毫的奇迹。后来有一天,风筝帮他拆开手臂的绷带,右手已经全部康复。他才站在那块石头旁,注意到,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记录下时间了。默然的注视着石板上十二个正字,默然的注视着绳子上不足二十个结,他俯下身,蹲坐在石头旁。捋了捋凌乱的刘海儿,看了看上面浓重的云雾,他叹了口气,把脸颊埋在双臂间。

……没办法,没办法,我还是没办法离开这里……父亲,母亲,哥哥,嫂子……我想你们……

――已是泪流满面。

当天晚上,猴群们来了,送来一只刚刚死去的野山羊。风筝取出新酿的酒。

江流水和猴子们好一顿挣酒,又是撕咬,又是叫嚣的。风筝在一旁静静的听着,那个大猴子和那群小猴子上蹿下跳。

一个东西向他飞来,他想躲闪,他也能够躲闪,但是他只动了动,然后张开双臂,迎接那个扑到他怀里的人。

“风筝,来来,一起喝一点吧……”

“恩,好的。”

江流水喝了不少,他醉醺醺,他东道西歪,他喋喋不朽的讲着他想离开这里。风筝也陪喝了不少,酒浓,伸了手,摸着那醉酒的少年的头,安慰:“好孩子……乖……”

江流水把头埋在风筝小小的手里,咯咯的笑。是笑,是哭,亦是醉?分不清。江流水喝太多了,无法思考;风筝也喝太多了,心口微微的痛。

也许,这就是上天注定的命运,既然改不了,就只有好好接受。历历的晴川,萋萋的芳草,千年万年之后,再道一声对与错。

这一夜,江流水的梦稍稍变化了。梦中的自己坐在草原上,抱着本应该在天上的风筝,低声哭泣,泪水打湿了云彩的图案。他拍了拍另一个自己的肩头,说,那风筝会一直陪着你的,所以,没有什么值得伤心的,不是么?

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睡在青石床上,半个身子压住风筝。

这是自他来到这里之后,风筝第一在床上睡觉,平日里,他总说流水是客人,让客人睡外边不是待客之道;又说流水的手臂还没有痊愈,若是挤在一起怕伤了流水。今想来是醉的淅沥糊涂,就一起倒在床上了。

江流水撑起有点涨的额头,细细的看着晨光下泛着光华的头发。风筝的长发真的是艳绝。伸出手,在小小的鼻子上狠狠的捏了一把。

哼哼。你总是把床让给我,会让我过意不去的。

* * *

哭也哭过,笑也笑过,醉也醉过。日子也还得照样过。

上天真是喜欢捉弄人,在江流水几乎要放弃寻找时,发生了一件可以令未来转折的事情。

那天只是很平常温泉中嬉戏。无意间却发现风筝只是坐在很浅的地方冲洗着。江流水是在江边长大的,自小熟悉水性。而风筝却和很少近水的人一样,对水有一种天生的恐惧和渴望。

很多人的很多想法的产生都未曾经过大脑思熟虑。那个时候,有了那种想法的江流水也是这样。

他在心里坏坏的一笑,一个猛子扎到水里。

水中的光是被水净化过的,摇摇曳曳,粼粼荡荡,似梦似幻。江流水悄悄的靠近风筝,只见了一双赤裸的腿,他伸手过去,拉住了风筝的脚腕。

风筝吓了一跳。他立刻就要张口和止那顽皮的人,温水却没有阻挡的冲入他的口腔,他糊里糊涂的知道,自己,被拖下水了。

挣扎没有用,呼叫行不通。饶是他有通天彻底之功,只要是不会水,那么一旦入了水,也只有畏惧的份。风筝使劲挣大自己不见物的双眼,可黑暗中无情的水依旧包围着他,没有尽头。他从来没有这样为自己这双不知为何瞎掉的眼睛而后悔。

他徒劳无力的挥动双手,也只能分开一波水,再使得另一波水重新涌向他周围。稻草,哪怕是一根救命的稻草也好。几口水呛下去,他终于抓住了。他抓住的不是稻草,而是一双手。

这双还稚嫩、这双保养的柔滑细腻的手,一只攥住了他四挥舞的手,另一只勒住了他的腰。也就是这双手,凭借着水的浮力,将他托出水面。

那一刻,他经历了一个从生到死;那一刻,他从没有的发觉空气是这样重要。

而那个肇事的人,用他年幼的胸膛抱住了他,一点点向水边游去。风筝爬伏在那个胸膛里,艰难的呼吸着,感觉的出,所到之,泉水顺从的分开。在那个肇事人的执掌下,无情的水竟变的异常听话而温存。就像一位孀居许久而脾气古怪的女子,有一天忽然见到了以为本是死去的爱人,温柔,就源源不断的涌来了。

很快,风筝接触到了地面。

就在他还没有调整好情绪,准备好教训一顿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时。那少年反而一把揽住自己的脖子,哭了起来。

“风筝……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你水性那么不好……

“风筝,原谅我吧……

“风筝你刚刚在水下那个样子,我还以为你会死了呢……吓死我了……”

少年的声音满满的愧疚,一声声的哭来,一声声的哽咽,泪水混着泉水浸透了风筝单薄的衣服。同样热的炙人的温度,打在他的肌肤上,颗颗是悔,滴滴是痛。

本来是生气的,可如今,谁还能对如此的一个孩子生气呢?

事情到了最后,出现了叫人发笑的场面。反倒是被溺了的自己,拉住那个吓着的孩子,不停劝慰。

江流水是实在吓怕了,好不容易平息下心情,半躺在风筝的怀里,享受着一种春天的温度,和山风吹拂的惬意。

“风筝……”

“好点了么?”

“好点了。”流水心虚的应着,吐了吐舌头,“你,不生气吧?”

“不跟你小孩子计较。”

“~~><~~……”

“^^……”

“风筝,我想到了点事情。”

“什么?”

“刚刚我在水下注意到这去水似乎很清澈。”

“哦?是么?怎么样?”

“若是一潭死水,那么这水应该是很混很臭的吧?”

“这样说是没错。”

“所以哪,这水应该有进水口。”

“有进水口,就该有出水口。”

“没错没错。因为是温泉嘛,进水口可能是来自于地下。”

“由此,出水口就应该通往天陷的外面。”

“就是这个意思!”江流水笑起来,“我想,我若是能找到出水口,或许就能离开这地方了吧?”

* * *

我有时会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噩梦。急切的盼望梦醒,醒来后却什么都没有,连从噩梦中惊醒的喜悦都没有。

不是早春,不是仲夏,不是肃秋,更不是寒冬。

天陷的水,和天陷一样是脱离了四季,人间的仙境,仙境的人间。这会叫流水想到那个传遍天下,以至于带了俗气的问题――是庄周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了庄周?

分开绿波潋滟的水,张开凝着水的眸子,江流水的眼中是期待。

为了减少水的阻力,他脱光了衣服,大大的含了一口水。水下的世界与水上的世界不同,如同一个平行的迷宫,一切水上的原则都是没有用的。

“有这样一个传说――越的水下,越是诡异。光芒不是从上面发出的,而是自水底涌上来的。大凡淹死在水中的人,都是向水底的光芒逃匿的结果。他们的手中抓的都是水底满满的泥土……”

这是江逐云讲来吓唬江流水的。

可遇而不求的故事,告戒天下人,愚昧无可奈何的反抗。

前一天,也是搜查水底的第一天,他的苦苦探索就有了结果。

他发现了一个黑色的洞口。出水换了一口气,又重新潜下去。那洞口居然不大不小,正好够一个男子身子穿过的尺寸。

江流水的身体是鱼的身体,柔软自由的伸展,毫发无伤的穿洞口。只需要几个小小的滑水,他已经来随着水流到一个新的洞天。

拍水,身子渐渐浮出水面。

流水摸了一把脸,黑漆漆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踩着水,在四面挥了挥臂膀,没有碰到丝毫阻碍,那个地方仿佛很高也很旷广。

长久以来,江流水一心想着离开这地方,回到他来的大千世界去。带着那些无穷的财富,劫后余生,是一种独特荣誉。这会儿,江流水的心跳的很快。也是属于可即的希望的缘故,他变的异常冷静。这是好现象,能让他全盘的分析。他告诉自己胜利就在眼前,不能贪图一时的激动而使得满盘皆输。此刻,我需要的是好好的休息一下,放松心情,再有一些火光,以便照亮这个似乎可以通往人间的道路。这种做法是有无限好的,装备齐全,即使最后希望破灭,也不会太过失落。

想通并不需要太多的时间。

他重新含了一口气。潇洒的游回来的地方。

鱼儿在他身边穿梭,他好好的看了看风筝抓给他吃的这种鱼,是一种闪着珍珠光芒的鱼。水中还有青荇,懒懒的伸展着自己的腰肢,软软的跳着纠葛缠绵之舞。

水光下,他又忆起了那天被他拽下水的风筝。幽黑暗如千年潭水的双目,因惊吓涟动了层层波光。黑楠木染就的头发飘散在水下,和那些含蓄的青荇一般娇柔,是歌是颂,颂的是,俏生生的长发,乌云结成的相思卦。

如此天人,只该生活在与事无争的天陷下。

那天,就是这样的认知,叫他失了神,以至于到风筝呛了好几口水才想到自己闯了大祸。

一口气憋的久了。

他出水,呼吸着,再慢慢的游回岸边。

明晃晃的太阳下,风筝抱着江流水的衣服站在岸边。听到水声,展颜一笑,笑如身后不败的雪白梨。

他上岸,穿好衣服,把水底的情况大致的形容了一通。

风筝边听边点头。

用前些天野山羊的油的和上水中鱼儿的油,烤化,涂满浸透缝衣盛下的布。

天明时分,江流水再下水时,风筝将这样的一个包裹递给了他。无须打开,江流水清楚的猜到油布包裹的是火石火蕊。

风筝是很细心的人。

江流水双脚拍水,灵活的穿过黑色的隧道。

再浮出时,已经到了前一天来过的洞天。擦开火石,点亮火蕊。

该用什么样的话形容那个地方呢?在昏黄如豆的灯火下,可见嶙峋鬼魅的山岩,崎岖不平。魑魅魍魉牛头马面红衣判官,一切传说中恐怖的事物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它们森森怪笑。

江流水打了个哆嗦。是冷是惧?或者兼而有之。

再看泉水。

水从来的洞口细细流来,既而细细流入另一个洞口,天涯咫尺,涓涓无声,流尽人事华。

江流水默记下另一个洞口的位置,吹熄了灯火,重新潜下水。

光芒。

他千真万确的看到了光芒。

哪怕是点点的,如同碎了的星星,残破的月光。但那确实是光。谁也阻止不了的浅淡摇动的光,渗透黑暗,融在水中,摇碎在梦里。

光芒很小,是从一个小小的洞口流露出。非要弄灭了灯火,细心的凝视,她才羞涩的叫你瞥见她的绝世丰姿。

江流水游过去,伸出一指,在洞口一掏。

天啊。那是薄的可怜的一层泥土。这层薄薄的泥土掩了女子倾城倾国的容貌。等到江流水无意间撞破了她顾作矜持的羞涩,他胸口,就如同所有热恋中的少年一样热了起来。

返程的途中,他到变的不急噪了。

换一口气,在水中,在耀眼的黄金中玩耍。他和鱼儿追逐,他和水草唱歌。

鱼儿们围着一个色的东西跳舞。他好奇,游过去。那是一只被水浸的破烂的布包。好奇,真的是出于好奇,他翻开布包。一包的黄金,和隐约出现在黄金中一根白色的棍子。

――一根死人的手骨。

还有大腿骨、脊椎骨、头骨。

一副没有肉的完整骷髅!

惨叫!

应该惨叫的!

江流水在水中叫不出声,只有水源源不断的涌进他的嘴里。那是浸泡过尸体的水!那是融化了尸体的水!

天旋地转。

这个被彻底吓到的少年,手脚并用,天昏地暗的游回了岸边。

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早就等待着他的风筝坐在他的身边,轻笑:“那些是噩梦。你把它当作噩梦就好了。”

少年把身体靠近风筝的身体,依凭着那温暖的躯体。

日光穿过水雾,撒下,撒在这两个人身上,带着撒娇的味道。

“风筝……我看过死人,我也杀过人。”

“恩。”

“可是我没有看过骷髅。”流水拉住了风筝的手。

“我也没有。”风筝把流水的手紧了一紧。

“风筝……”

“恩?”

“风筝……我有一个哥哥。”

“恩。”

“我还有一个嫂嫂。”

“恩。”

“我的嫂子是一个很好的人。”

“恩。”

***

那是盛夏的江水。

十岁的江逐云,七岁的江流水,两个小小的孩子,追逐波涛。

吹浪的老鱼,无数浪,远缈缈的歌声飘来,似乎是旧时的桃曲儿。

两个孩子抬起头就可以看见撑船的桃歌。

桃歌是逐云的童养媳,也正是十岁的年龄。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连笑起来,都是晕生双颊,如同醉人的美酒。酒香一点点沉淀,最终沉淀在面庞上的两个梨窝里。

流水很小,很听话,从来不会在外边呆的太久。

逐云却是贪玩的孩子,常常玩的狠了,忘记回家吃饭,就跑去找桃歌。桃歌总会从架子里拿出一碗吃食给他。有时是一盘炒藕,有时是江米藕,有时是豆腐鱼。样不多,温度却总是刚刚好。有一被江楼月撞见了,直笑她,乖儿媳。羞的桃歌脸似江边的杏,掀帘逃进内室。

江流水看在眼里,还是憧憧懂懂,但已经悄悄的期待着那份温柔。

我要的不多,只是那么一点。我日日夜夜盼着在漫天细雨的黄昏、在孤独的美人蕉幽幽盛开的清晨,有个人能对着我微笑。

还是,这已经逃脱了幸福的概念,所以,才变成遥远不可触摸的奢望么?

***

第三天下水时,江流水的手中除了火石火蕊,还攥了他的剑。

潜到那个地方后,流水点了火,开始用他的剑壳挖土。泥土因为长期水浸的缘故变的又湿又软,亮光因着他的动作逐渐变大,从如豆的那一点,逐渐变成能够温暖心灵的光芒。

流水又惊又喜,心潮澎湃,好想好想大呼大笑一番。

幸福近在咫尺。

他手脚发软,心跳加速,头晕目眩。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长长的吸了一口气。

长久的找寻,长久的等待之后,心中的曙光终于掀开她头巾的一角,叫疲惫的人略窥一下她的姿容,这半遮半露的美艳,透出忐忑不安的期待。

流水想,或许接下来会失落吧,或许这根本又是一个梦。当他终于找到出路时,美梦就会醒来。醒来后日日与猴子为伴,日日望着天陷间厚厚的水气,问一声:家何?

虽然,还有风筝。

想到风筝,流水又犹豫了。若真的找到了出路,要不要把风筝带走呢?或许外边有人治的好风筝的眼睛,那样他就可以亲眼看看这世界了。也或许他能恢复记忆。他会告诉我过去他是什么样子的,他是不是一开始就住在这里。还可以叫风筝见见我的亲人,我的嫂子。

嫂子她好么?她和哥哥幸福么?原本说的好好,要变成一个好男人再回家,现在居然落入了这个地方,还变的灰溜溜的。真的是与愿望相反。

说起与愿望相反,若是风筝不愿意离开这里呢?离开了风筝我会想他的。但若是……若是根本没有出口呢?!我,怎么办?!

……怎么办?!

流水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他对自己说:振作!

拾起剑壳,又是乒乒乓乓一阵凿。那个洞很快变的一个斗笠大。流水比了比自己的身子,握住剑,一个猛子潜了进去。

出水。

光影摇动。

流水用手指遮住眼,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那光芒――竟然是从极高摇曳下来,而洒下光芒的洞口则是遥不可攀,窄不盈寸,不可测。绝对不能当作出口的地方。

那一瞬,梦碎了。

――我从美梦中醒来,却发现只是一场噩梦的开始。曾经,我离幸福那么近,如今却是咫尺天涯。我甚至不知道在等待的同时也是一种幸福。

没有留恋那个山洞,江流水木然的扫视了一眼,转身潜了回去。

温泉的水温温的,流过他的眼角,包容着他越发寒冷的赤裸躯体。这天,怎么了呢?为什么开始下雨了,为什么落入了水中,为什么水气缭绕、烟雨蒙蒙,为什么又暖又冷?

流水探出水来,甩开了和着水纠缠的刘海儿,目光盈盈流动。原本怨不了任何人。

传说中鲛人的泪最是纯洁,滑过脸,落下的都是乡愁,化作颗颗珍珠。我想我就是那离家的鲛人,织不出绝世的鲛绡,惟有对着遥远的东海,悄然哭泣。

天与地,都是水。

天的那一边,地的那一边,水的那一边,风筝抱着早就湿透的衣服站在雨中。长长的乌云服帖的依附在脸颊上,衣服勾勒出纤细的身材。还有眼睛,什么都看不到,又把一切了然于胸。

风筝他,淡淡的,淡淡的,笑。

笑白了漫天的梨。

――如果给我一个契机,我可以还你一种顿悟,一瞬间,一千年。

流水一步一挨的走上岸,搂住风筝。

雨啊,请尽情的下吧!

请攻占了一切,叫被你打湿了的衣服,再也不能遮的住两颗年轻的心!

流水在风筝耳边低声的倾诉,睫毛沾满了水,如他的眼一样盈润。

“我想吻你,可以么?”

“不。”

风筝低声拒绝,却没有推开那个少年。

“我想吻你。”

“你会后悔的。”

“风筝……”

“你真的会后悔……”

“风筝……”

流水的呼唤一声低作一声。风筝无法回答了,心乱如麻。再快的刀也砍不断的麻;纠纠缠缠,千丝万缕。

你不知道。你不会知道的。我怕系上,这噩梦中的梦,一但系上了,就是再难解开的结。

江流水揽着风筝的腰,轻轻把他推倒在岸边。手指捋过他湿淋淋的发,抚过他颤抖的嘴唇,庸懒无力的沿着脸颊而上,最终落到那双无神的眼睛上。那双眼睛啊,正呆呆的睁大、睁大,什么也看不到,黑漆漆的一片,浓重像数九的冷夜。

江流水一把盖住了风筝的眼睛。

可以感觉的出,长而柔韧的睫毛在他的掌心之下跳动着。不安,期待,挣扎。

压上那个躯体,江流水叹了一口气,说:“风筝,对不起,我是在利用你。”

我心里彷徨无助,需要一个温暖的所在。我就只好利用了你,把你从高高的天上扯下来,拉到我的怀中。

风筝推的开他,风筝知道自己推的开他。可他和那一一样,无法推开他。黑暗中,肢体的感觉更加灵敏。感觉的到少年的不着寸缕的身子覆上了自己,炽热无比的双腿压住自己被雨水冻的发冷的腿,轻颤的胸口也依住自己的胸。

还有那只盖住自己眼睛的手。

“风筝,对不起,我是在利用你。”

为什么要道歉?我并不生气。

为什么盖住我的眼睛?即使你不盖住它,我也看不到。

温暖的吐息徘徊在自己唇上,那个暖暖的东西就这样碰到了自己的嘴唇。先是试探,再是噬咬。柔的像风,软的像。

不讨厌,也可以说的上喜欢。

风筝一直睁着眼,看不见流水的表情。

要不要回应?

他想。

他想的时候,那个少年却忽然离开了自己的身体。想开口询问,却发不出声音。

流水喉咙似乎哽咽了一下。“风筝……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忘掉这件事!”一句话说完,抱起自己的衣服,落荒而逃。

风筝坐了起来,雨水毫无遮掩的落在身上。抿了抿自己的嘴角,仿佛还有余温。

若不是我心甘情愿,你又如何能吻我?

流水,流水,请不要愧疚了。

* * *

这是一场梦。梦里有我,我放着风筝;我放着风筝做一个放风筝的梦,风筝的线一直攥在我的手中。却为何,我这样惧怕着这个梦,连梦中的微笑都变的诡异起来。

我醒来,却连醒来的欢喜都没有。我便只有睡去。

没有了希冀,不再计算时间,日子居然平和了起来,这是流水所没有想到的。流水只是曾呆望着风筝,想,以前,他一个人就是过的这种生活吧?

人妒梨,春风中,无须脂水施。

天陷下的梨漫山遍野,冷香下,铺天盖日的都是白。白的晶莹剔透,高洁的远离风尘。

流水握着他的剑,他开始常常在梨下舞剑。是舞,更是武。剑名“流水”,作“落”。流水落春去也,天上人间。从人间来了的少年人,如今,默默的在这不是碧落不是红尘不是黄泉的地方舞着他的剑。

枝头落日斜晖。那是一场梨的生,梨的死,梨的梦。

流水的剑已经越来越快,飞砂走石,朵朵剑中,树梢的也如雨般飞散而下,只见水蓝色的外罩在间翩翩起舞,成了误入梨找不到归路的蝶。

……乱云崩石,惊淘拍岸,卷起千堆雪……

当年江家的先人为每一招江家剑法都取了个“水”的名字,应了个“水”的景致:白浪滔天、恨水长东、大江东去、同饮江水……于是从汉江而来的少年,带来了汉江的逝水,入了长江,就一去不回。于是纤细的梨落在水中,被雨打风吹,再多的风流也留不住。

那被剑气震碎了的梨的梦,飘飘荡荡,魂游在空中,散发出一种别致的香。不是梨的味道,却是梨死去的一刹那的余辉。

风筝本是远远的坐在屋子里,他静静的坐着,就和很多时候一样。他也许在想什么,他也许试图回忆起什么,他也许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思考,他只是坐着而已。

可是风筝闻到了那股味道,死亡和哭泣的味道。

流水已经将江家的剑法从第一招使到了最后一招,又从最后一招使到了第一招,他的剑本是极快的,剑风中又不知不觉加了内力,才会震下了无辜的。在他打算使第三遍时,风筝自落中来了。

风筝看起来有点不悦,风筝说:“‘落有意,流水无情’,看来,是真的了。”又说:“它们好好的在枝头盛开,为何要伤了它们?你难到听不到?它们在哭。”

流水自那一晚,一直是羞于面对风筝的。现在,风筝少有的发了脾气,流水的底气更是不足了:“我……我在练剑。”

风筝的眉头皱了:“练剑需要伤了?”

“我的剑稍微快了点,剑气稍微猛了点。”

“你的剑,太快了。”

流水“咦”了一声,笑笑:“不快的话,是打不赢别人的。”

“可你伤了。”

“我们又说回原来的地方了。”

“是么?”风筝冷冷的问。

流水没有看过风筝冷漠的样子,流水也没有听过风筝的齿冷。眼前的风筝似乎换了一个人,与平日淡似一缕清风的样子不同。

“风筝,你在生气么?”

风筝弯下身,摸索着,从落中捡起一朵最是凋零残破的:“这啊,世界上只有唯一一朵,一朵死了,再开的永远不是这一朵,连它的前世今生都算不上。”

“风筝。”

“流水,”那朵梨在风筝的指尖跳动,“这样吧,你用你的快剑来挑这一朵梨。若是你从我的手中挑走,就算我多事。”

“风筝,我没说你多事。”

“我没有怪你。只是要你来挑这。”

“风筝……你会武么?”

风筝一笑:“谁说我不能会?我若不会,又怎么会告诉你‘你的剑太快’呢?”

“可是你的眼……”

“我说过,我的眼睛看不见,可我并不比别人看的少。”

“风筝,你,真的,真的,没有生气?”

“跟你,谁也不会生气的。”风筝淡淡的笑。

“我知道我是小孩子。”流水咕哝着。

风筝的左手擒着那一朵,俏生生立在风中,长发飞在中,占尽了三月春风。

流水想了一阵,放下手中的剑,折了一根树枝。树枝上梨妖娆,衬的那带水的少年真个面如冠玉:“风筝,我真的来了……”

风筝一笑,没有说什么。

流水怜惜着风筝,流水也不知道风筝的底子究竟有多高,他是方才才听说他会武的。所以的他不敢把树枝使的太快。

风筝说:“你尽可以使出你的快剑。”

风筝这样说不是没有资本的,流水的剑一招招挑来,风筝一个回身,一个退步,一个随风起舞,化解的干干净净。流水的剑使的再奇巧,也是再不能靠近风筝,更不必说风筝手中的。

那个时代的武者对待武,就同戏者对待戏,学者对待诗词一样,有一种与生具来的执著。这种执著是渗透在骨血中,代代相因的。这种执著并不分贫贱与高贵,也不分武者自身的武功究竟有多高。

流水也因袭了这种血缘,那个时候的流水并不比后来的流水,那个时候的流水还是有一种少年气盛。可想而知,当他渐渐发现,眼前的人真的不是一般的人,他手中的树枝,也就理所当然的越来越快了。

流水的快剑,是流水的骄傲,是也汉江上有目共睹的技巧。

流水的手中的剑招是四散的湍流,剑气和上一丝丝内力,又开始摇曳起满树的梨。

风筝左手擒,贴身的短衫随身姿而动,惟有长发顾盼生姿,一时间起舞回雪。风筝的逃避又似乎一张双丝网,细细的气流在身边涌动,织成心中千千结,无不在的包围住流水的剑气。

风筝在保护天地间最是洁白无暇的梨。

他,真的是瞎了么?

流水想,流水却不能细细思量。因为风筝忽又将右手忽拈成了一朵风中幽幽开放的兰。这兰与普通的兰不同,是用拇指、食指、中指三根细瘦雪白的手指组成。

幽谷的兰。

世上的人都错了,兰之所以能开在恶劣的山谷中,除了它的傲岸外,还有它能摧毁风雪的特质作为资本。

流水见到这朵白色的兰应着风筝黯淡的瞳仁儿,黑白分明,在他的眼前晃。晃的他的心一同伤痛起来。

风筝的动作很慢。

流水觉得风筝是在跳舞,舞风舞云舞月舞,好一片月影横斜水清浅,好一个守的云开见月明,好一副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风筝的右手就像诉说离恨的落梅,随时随地缠绕在流水的剑招中。流水拂也拂不去,刺也刺不开,挑也挑不破,斩也斩不断。

流水的剑快,流水的快剑也逃不开风筝风华绝代的舞。穿针引线,行云流水,不浓不淡的金色阳光中一曲温柔的舞。

――无时无刻无不在。

无时无刻无不在的温柔,压制住流水的动作。

逃?

逃不开。

逃不开了……

~~~铃~~~

铃声?哪里的铃声?

流水依稀的、确实的听到了铃铛的声音,悠然的,微荡的,砸在他的心坎上。

他的身上没有铃铛,风筝的身上也没有铃铛,那铃铛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呢?叮铃铃的,哭泣着,倾诉着,穿破了云层,倒影在潭水里。

~~~叮铃~~~

风筝的舞越发美丽了。

风筝他,不是一般的人啊……

天一生水。

一百一十一式江家剑已经在来去间使的精光。

流水的手腕一掣,带着梨的枝条比电闪雷鸣还短的瞬间化作瀑布般的倾泻而来,剑剑光剑气溅向四面八方……沧浪之水。

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制止的了漫天的大水呢?

――冲破风筝的丝网!

风筝在笑,有点一贯的温柔,有点偶尔的赞叹,有点出忽意料的冷漠。然而,风筝还是在笑。左手的梨优雅的飘入衣袖,右手向大水最汹涌抓落――

那一瞬。

那一瞬风为之凝,云为之遏。

那一瞬浪滑过风筝的面庞,缠绵的变作沾衣欲湿的杏雨,而风筝所到之洪水听令而开。

那一瞬蛟龙困!蛟龙困死在风筝小小的手指中。

流水只知道有个飞雪一样的身子分开了天地间的水蓝,随之而来的是一只左手,白皙,柔若无骨,慢如风摆垂柳。

在他的眼睛上轻轻的、轻轻的……

――轻轻的,一,抚。

流水的冷汗浸透了重重衣料。

胜与负。

风筝偏下头,带着倨傲的神情。

流水几乎要认为风筝复明了。

“承认你还差点吧?”

“你的确比较厉害。”流水擦擦额头的汗,尤自嘴硬,“不过,你这样出招不对啊!”

“哦?”

“你想!”流水拉住风筝依旧捏住自己当作武器的枝条的手,“幸亏我拿的不是剑而是树枝。我若拿的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兵器,你这样出招,不但不能制止我的动作,反而会削掉你的手。而你的手在我的眼上抚过的时候,要是拿着利器,我的眼睛定瞎无疑。一来一去,一尝一失。不合算。”

“哦。”

“是谁教给你这样的招式呢?教给你这样的招式的人一定是个很坏心的人。”

“是……是么?”风筝摸摸自己右手的指尖,着手是厚厚的一层茧子。

有一点困惑。

流水注意到风筝的表情:“风筝,风筝,怎么了?”

“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好象不是你说的那样。”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

风筝的笑变的很低沉,带着一种自我厌弃。

流水犹豫了一下,终究伸手过去,轻轻握住了风筝的手。这一握,那一夜的意乱情迷就不再是一个玩笑、一个慰藉。

有些事情就在默契中悄然改变了。

常常流水在梨树下练剑时,风筝就坐在他的身旁。流水每使一招,就会偷瞧风筝一眼,若是风筝皱眉了,他就把动作放慢,若是还皱着,他只好再放慢。

一百一十一招,风筝时而皱眉,时而微笑,流水的动作也就时快时慢。不知不觉的,有些招式更快了,有些反而一板一眼,静若溪水。

一开始,依旧是落漫天,后来落的慢慢变少了,到了最后,他一剑刺去,剑风冲涌,鼓动他的长袍,而树上的却不动不摇。

流水哭笑不得,无声无息的爬到风筝耳边,风筝啊,你确定这样有用?风筝伸过手来,摸了摸少年的头,但笑不语。流水假惺惺的叹了一口气,哎哎。

还有那招沧浪之水。

风筝说:“这一招太哨了,用剑光吓吓敌人还可以,可若真遇上高人就毫无用。”

那招本是竹篙的篙法,被流水改成剑招用,竟然也小有所成。流水一直很宝贝这一招,现今被风筝批评成这样,顿时那个气啊。可是实实在在输在对方的手里,那是不挣的事实。如果说江鄂能化解这一招是因为他本是江家的人,那么风筝这个目不能见的人一招制的自己死死的,就只能称之为实力。

风筝说:“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武功也是这样。你攻击他左边,你的右边也自然会有破绽。沧浪之水看起来十全十美,剑光无不在,可是……”

“可是什么?”

风筝笑着说:“十全十美的招式,意味着这招式每个地方都是破绽。”

流水瞟着风筝的笑脸,倏忽间鸡皮疙瘩掉满地。

后来久而久之,风筝偶尔也会拿起流水的剑练起流水的招式。风筝的动作真个美丽,如同颗颗珍珠在剑尖跳动,间或的,在温泉水中一挑,一颗水珠儿飞舞而来。流水闪不过,溅了个正着。

风筝在水边微笑。

流水就一把扑倒风筝,狠狠的搔他痒。闹的凶了,风筝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大口大口喘息着。那少年反到停了动作,似乎可以感觉少年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徘徊一阵,之后要不就是拉起自己,要不就是逃之夭夭。

流水的剑还被风筝开发出一种新用途。

风筝会抱着剑,坐在斜阳下,手指轻弹,剑身就随着起伏的手指传出一阵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乐声。有时似乎是俚俗的吴歌,有时是清淡的雅乐,有时流水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音乐。甚至有一,流水听到风筝一边弹着剑,一边唱:“仰头看桐树,桐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

――喂喂!那个是人家的剑,不是琴!

流水会忿忿不满。虽然,风筝的吟唱的确好听。流水听着,总会默默不语,坐到风筝的身边。

那是子夜四时歌啊。长久的相以来,流水以他的性格悄悄的读懂着风筝。

金红的斜阳撒了风筝一身。

流水曾经用水草和布头捣碎了作成草纸,流水也把树枝削成薄片。几番加工,流水竟造出了一只简易的风筝,是被称作“屁帘”的那种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风筝。

流水把它塞到风筝的手中:“送你。”

“这是?”风筝触摸到手中东西有粗糙的质地。

“风筝啊!就是放的那个风筝啊!”

风筝就笑了。

流水的流水剑,风筝的风筝玩具。真的是有些啼笑皆非的名字。

当时流水这样回答的:“没办法,谁让你叫‘风筝’的。”

风筝说:“因为在你昏迷的那些日子里,你一直叫着‘风筝’、‘风筝’的……而我又正好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了……”

流水听着风筝平静无辜的叙述完原因,脸“砰”的就红了起来。又逃了。

人生一辈子,沉睡三十年,清醒三十年。那从来只让他恐惧的风筝的梦,竟然也在时光的缝隙中一点一滴的变的叫他欢喜起来。就这样,流水又获得了一半生命。

在流水练完剑的时候,流水就带着风筝放风筝。第一,风筝升上天,流水忽然觉得不妙了。他转头看着身边的人,对不起,我忘了你看不到。

风筝拉过牵引着风筝的线,兴趣盎然的说:“我知道,它正在天空自由自在的飞翔呢。真羡慕。”流水就拽起线,在天陷的底下飞跑着,他奔跑的汗水流到地上,种下欢乐,收获喜悦。

那个时候,他和他都想,如果这样一辈子,也会是美丽的。

跑的久了,脚下发软,流水就收了风筝,抱住那个听着他跑来跑去的人。

那是很纯洁很纯洁的拥抱。

至少没有之后的事情就很纯洁很纯洁了。

风筝冲那个抱住自己的人转过头,无声无息的捧住他的脸。

“风筝?”流水唤他。

风筝笑了一笑,便把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

风筝的吻只是落在流水的嘴角,因为不能见物的双眼。流水傻傻的,心头到有几份可惜。那个把很纯洁的拥抱变成不大纯洁的人,却一早趁他发傻时跳出了他的怀里。

待到流水注意到,那人已经站在远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一场醒来的梦,梦中的初醒。流水恍然大悟,叫了一声:“风筝……”

风筝听到他的呼唤,浅淡的笑了……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

无端的,流水想到了这句诗。

流水是容易落入想象的人。

流水现在开始思考他和风筝的关系了。说是恩人,说是朋友,说是亲人,都不足以形容那种感觉。那么情人呢?流水想不清楚了。

只知道在那个不算亲吻的亲吻之后,他有了一种奇怪的变化。当他摸着梨时,他觉得温温的;当他摸着风筝做的衣服时,他觉得热热的;当他摸到黄金时,他居然觉得冷的刺手。

他忘记了,他也忽视了。

涓涓若水流的感情,正在以一种水滴石穿的方式,流过两人之间,流成江河,源源不断。在流水用他特有的性格读懂着风筝时,风筝也用自己特有的方式改变着流水。一天,一天。流水已非当年那个刚刚从地面上掉下来的少年了。

在现在这个流水的世界中,一切虚伪的外皮都在一点点被剥落,盛下的是日渐漫溢的真实。只需要一个碰触,就能了悟的最原始最质朴的真实。

于是在不久之后的一个夜晚,漫天的云雾,逃冶而来的月光,楚楚盛开的梨。

流水凝视着在梨下偶然睡去的风筝。

浅浅淡淡的梨,流水抚下风筝脸上的落,低下身子,吻住了他。

风筝在流水展转的亲吻中醒来,这一,的的确确的回应了他。

“我想,我喜欢上了你。”喃喃的,流水在风筝的唇边诉说。

那一夜的梦中,流水拥抱着一个人。拥抱着握住风筝的另一个自己。

……一转瞬,芳华落尽。

人间四月芳菲尽
山间的猴子们又来过两。

前一送来了盐、椒和大米。喜的流水抱着风筝又蹦又跳,直呼万岁,他终于可以摆脱没有调料的煮梨和煮鱼了。抱着风筝时,冷不防一只猴子在他的大腿上啃了一口。流水呼了一声痛,擒着剑追着那只猴子跑,还说,风筝你不要劝架!今天我死活都要吃油煎猴脑!

后一来,是在前一来不久之后。风筝觉得奇怪,猴子们的两拜访之间从来没有间隔那么短。

这,猴子们送来的还是布。流水笑嘻嘻的接过,冲猴子挤眉弄眼,恩,看在你们知道我这个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年龄,衣服费的特别快,我就原谅你们上的那一口。说完,还揉了揉自己的大腿。风筝被他们逗的开颜大笑,一切烦恼抛诸脑后。

流水说的不错,流水确实在长身体。

他从上面落下来时穿的衣服已经小了很多,风筝为他做的替换也有些紧张的趋势。

风筝就抱了布,准备再大显身手。不过流水回忆起上裁衣的经过,马上红了脸,说什么都不接受风筝的量体。到了后来,流水躲不过去,用绳子丈量好自己的尺寸,一根根给风筝送去。偷偷看了看风筝,怎么看怎么觉得对方那一脸平淡是装出来的,反而言之,说风筝是在忍笑流水更相信。不过基于那江家小少爷自己做贼心虚,事实是怎么样,他就实在问不出口了。

掩耳盗铃也好,此地无银也好,隔壁王儿也好。反正我自己心里乐意,你管不着。流水对某某假想敌发出以上牢骚。

流水也常常做梦。流水的梦就像是自有生以来,一直追随了他的一样。无论在他什么样的心情下,无论在他什么样的迹遇下,都是若即若离的美丽。

不久之后的那一天,流水梦到有个不是他的他,举手指天,说――夜里,总是有人在一声声唤你的名字;低手指地,说――你听不到么?!

流水从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

那一天之后,风筝以他敏锐的感觉注意到了流水的异常。夜里流水会忽然惊醒,木桩似的坐着一声不发。风筝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话也没问。

白天的流水也注意到风筝的异常。风筝把原本要做衣服的布了拆了,开始缝缝补补。第一天还是个看不懂的雏形,后来越发明显了,风筝在缝口袋,有大有小的口袋。流水和风筝一样,也是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话也没问。

终于有一天,流水从梦中惊醒,大声喊了一声:“父亲~~~!!”

风筝才恢复往日的闲暇,停下了手里的工作。

那个早晨,阳光是懒散悠闲的,云雾淡淡,风声幽幽。流水无端想到了风陵渡的四折《西厢记》。好一出相知相恋,终究是哀歌着――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西厢记》改自唐人传奇《莺莺传》,本是个悲伤的故事,淡淡的笔墨写来,写了一个痴情的女子,写了一个薄幸的男子。到了后来,经过历演变,王实甫的版本一扫之前的黯然,这个故事才变的美好起来。可就算如此,流水却只看了四出,看了离别,没看到相聚,只知道那两个分手的人夜夜难眠,梦着对方。

流水愧对着风筝,终究说:“……我,还是得离开。我梦到父亲死了……”

风筝说:“好啊。可是你知道出去的路么?”

流水说:“我想过了。我只能从掉下来的悬崖上爬上去。”

风筝说:“爬悬崖?很危险吧?”

流水说:“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风筝就不说什么了。

风筝给了流水两个包袱。一个装着干粮,一个装着黄金,都是在之前就默默准备下的。风筝就像是预知了一切一样,把需要打点的打点好,当流水下定决心时,风筝早考虑了所有的需要。

流水凫着水,要从水边游到悬崖,再从悬崖底部上爬。爬过浓浓的烟雾,爬到属于流水的外面那个世界。

聚的毕竟聚,散的总要散,聚聚散散总是梦。上天定下的缘分一旦用尽,两个不属于同一个世界的人,最终还是要分别。

流水走的时候,每游一下,就回头看一眼风筝。不大的水潭,却如同宽广的海水,隔开了两个一同生活过的人。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风筝感觉得到流水的依依不舍,流水却只看到风筝坐在远的梨树下。

风筝坐在树下,玩弄着手里的落,长长的头发地锦一般铺散开来。

开落的故事风筝听过很多,风筝又岂会不知?人间百态,就是一场开落,突如其来的一场风雨,便能要了梨的命。

闭了眼,静静的听着开的声音。

……开的声音,还有流水的声音。

风筝的睫毛眨了眨,风筝的嘴唇也颤了颤。恍惚间一片水飞溅的声音,于是无尽的黑暗中有个少年就向自己跑了过来。

一双手,一个哽咽的腔调。还有打湿了后背的泪水。

风筝淡淡的说:“你回来了。”

那个跑来的少年哭泣着:“我走不了!我走不了了!我……我已经……”

风筝转过身子,捧起少年流泪的脸。明明说要离开的人是他啊,哭的却像是被抛弃了一样。摸开泪水,摸也摸不完,那是个总是容易动不动就哭泣的少年……总是得让人照看着,从纷纷扰扰的俗世来,却蜕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小孩子。这样的成长难免叫人啼笑皆非。

风筝想笑,却笑不出来。因为少年的嘴唇带着苦涩的泪水依靠在了自己的嘴唇上。

…………

走不了了,就不要走了吧……

……我已经不能没有你了。

一切开始的很简单。似乎有天神在暗中推波助澜了一般。

流水的手放在了风筝的腰上,腰带落了下来。伸出手,想抱起风筝。却才发现,不知道是自己的年龄太小,还是风筝并不是看起来那么弱不惊风,或者干脆是由于激动而使不上力气,那种简单的想法竟不能实现。

风筝不生气,大大方方的拉住流水,走回小屋。

那一路上,流水不停的偷看着风筝的表情。风筝往常淡淡的远山眉隐约有了一丝喜悦的气氛,将惯常的云淡风清一扫而光。似乎他的生命里一直在等待着这样一个瞬间。为了这个瞬间,他熬费了他所有的喜怒哀乐,熬的只剩下属于大自然的水晶般晶莹剔透的感情。

感情是一件很容易叫人迷茫的事情。同样的,春天的,夏天的蝉,秋天的月,冬天的雪;风雪月与镜水月都是很容易叫人迷茫的事情。

眼中外物太过纷了,总会迷失了生命的真谛。

风筝仿佛将他对虚伪外表的憎恨升华到了极至,以至于他激烈的扯开自己的衣服,迫切的想把原始的自己暴露在对方的面前。

流水有些目瞪口呆,他眼前的纤细身体从来没有这样美丽过。衣服滑落,但并不完全,总有一丝一缕缠绕在躯体间。直到愤愤的挥开所有碍眼的衣服,却发觉,原来还有长长的发丝倔强的守护最后的圣洁。黑黑白白,白白黑黑,简单的色调绘成的水墨山水,在浅浅的浓淡之中勾勒出的美。

风筝浅笑了一下,拉过了流水的手。

风筝的长相是很中性,但风筝还是男人。流水喜欢哭鼻子,但流水也还是男人。当两个男人在床塌间争夺自己的权益时,还是流水最终唤了一声:“风筝……”温柔的,委屈的,撒娇的,还有依依不舍的。

风筝叹了一口气,苦笑着放弃了自己的权利。

流水的亲吻在风筝的身体上四散开来,而风筝的抚慰也在流水的身上荡漾。从四肢,从额头,从每一分肌肤,甚至从彼此的性器,风云而起,汇聚到胸口跳动的心脏。

风筝觉得自己就是天边的云,在一个暴风雨交加的夜晚,被一道道闪电划过,酥酥麻麻,痛彻心扉。那一番攻城略地,委实是一种侵蚀,闪电把自己种在浮云的心里,于是浮云辗转难奈,包容着闪电的任性,所有的部分都在双方的激动中持续加温,云彩中每一颗水珠都在涌动沸腾。风筝凭着直觉知道,有些,要来临了。

终于――

暗黑的天空一道霹雳。

风筝这一片云就被这道霹雳从外到内,彻底的划开。身体激烈的颤动着,云知道自己要碎了,碎成千万瓣,随着每一个颤抖,每一个霹雳的进出,碎到天涯海角,四分五裂。

云彩最初也是最终的一声喊叫,无声的喊叫。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而后,开始下雨了,耗尽云和霹雳共有的生机。

世人皆道香暖芙蓉帐最是撩人,却不知初尝的欢娱,竟是,撕,心,裂,肺。

……痛苦莫名。

那样一个夜,流水和风筝躺在已经被精液模糊了的被窝里。流水枕在风筝的肩头,脸色微红,悄悄拉过风筝的手,孩子气的拨弄着风筝汗湿的手指。风筝却始终睁着漆黑无神的瞳孔,望穿红尘。

流水在风筝的耳鬓斯摩了一阵,又用舌头舔了舔风筝锁骨的汗水,满怀希望的说:“风筝啊……我跟你说个事情……”

“什么?”风筝的声音听起来懒懒的、媚媚的,有些心不在焉。

流水到是脸更红了,埋头说:“告诉你啊,很久很久以前,我就一直做一个梦。我梦见自己一直抓着一根线,线的那一边拴的是一只小小的孱弱的风筝。这只风筝在风中包受岁月践踏,却一直留在我的手中。所以……”

“所以?”

“所以我就想,或许一千年前,你是我怀抱里的一只风筝吧……”

风筝扯着嘴角笑了笑,并不真切,用不大好笑的声音讲着不大好笑的笑话:“你是不是想说我注定要被岁月践踏?”

“不是!不是!”流水没有注意到风筝的异常,反是立刻大声反驳。随后又小声在风筝耳边嘀咕:“……与其要你被岁月践踏,不如是我。与其要你痛苦,不如我痛苦……”

风筝就不笑了,也不睁眼了。

好一阵的沉默之后,风筝狠狠的捏了捏手中流水的手:“说的好听。刚刚还不是弄的很痛。”

流水愣了一下,反手拉住风筝,哀怨的诉说:“下我在下面总好了吧……”

倏忽间,云开雾散。

风筝忍俊不禁,伸过手来,揉揉那少年的头。

流水就抓住风筝的手,说:“其实,我想跟你说的是,风筝,和我一起走吧,一起离开这里,到外面去。”

离开这里?

风筝的动作停了下来。

流水不依不饶的缠上来:“风筝,和我走吧。我已经离不开你了。跟我走,好不好?”

“……”

“求你……”

“我怕你会后悔。”

“不!我决不后悔!”

“……好吧。”

流水大大脆脆的在风筝脸上亲了一口。

风筝摇头笑了一下,垂下了睫毛。

这是很累很累的一个夜。

这一夜,他和他都迈出生命里至关重要的一步,或苦或乐,都化成夜里两个人一直紧握的双手。

这也是很美很美的一个夜。

这一夜,流水破天荒的没有做梦。他睡的很沉,嘴角落下了沉睡的证据――一滴口水。

* * *

流水醒来的时候有风声,有水声,有鸟声,没有本该在身边的风筝。

流水揉了揉眼睛,三下五除二的穿好衣服,呼唤着风筝的名字跑出门去。天陷下面并不大,他很容易的看见了他。

风筝赤裸着身体站在梨下。梨淡淡浓浓,脉脉含情,一朵朵在枝上素裹银妆。春色三分,二分流水,一分泥土。纵满地榆钱挂,算来难买春光住。

梨静静的开,静静的落在风筝光滑的肩头,梨下,那具身体越发纤细了。

流水走过去,看见风筝的神色平淡,嘴唇苍白没有血色。

他想到他初来这个世界的情景。一睁眼睛看到就是风筝煞白的指尖。那个时候,他还在想眼前的人是谁,他还在为眼前人的眼睛伤心。

后来他了解了他,后来他融入了他的生活,后来他还是要离开。

“风筝。”

“嗯。”

“你在干什么?”

“……”

这里真是美丽的世界,远离外界,远离凡尘俗物,远离勾心斗角。哪怕瞎掉了眼睛,哪怕失去记忆,也可以在这个美丽的世界生活一生一世。

只是,真的需要说再见了。

风筝掸掉肩头的落,伸手向流水。

流水一把握住,心口忽然揪紧。

风筝没在笑,风筝的嘴角却比微笑时还要温柔。

“流水,带我离开吧……”

“风筝……”

“嗯,你放心,我就在这儿,在你身边。你在的地方就是属于我的地方。”

流水的眼泪,第一无声无息的落下。

* * *

风筝不会游泳,可是要想从悬崖爬上去就必须先游过水潭。流水就出主意说,扎个木筏,我摇你过河。俨然一副船头老大的样子。

流水砍了些梨树,倒没有砍绝。因为流水想,可能有一天风筝会想回到这里吧?如果他回来时看不见梨树,他一定会生我的气的。

值得一提的是,砍树用的是他那柄名叫流水的剑。那把剑虽然比不过什么干将莫邪剑、什么定光照胆剑,可在某种意义上,那也是汉江会这个水贼窝的镇窝之宝。想当年,小流水为了得到这把剑硬是替他父亲捶了一年的背。此刻被拿来砍树,到也可以和煮鹤焚琴相提并论,留的个“风流”名声了。

哎,真是苦命啊~~

先是被拿来当琴,再是用来当斧子。剑啊剑,连我都心痛你了。要是你将来想要报复,可别找我!找那边那个家伙啦!

边嘀咕,边偷瞧了风筝一眼。

风筝正想帮忙用绳子把树捆扎起来。

流水一看,连忙摇晃着一根指头阻止:“你看不见,这样的事做不来。”

风筝就顺驴下坡,落了个无事一身轻。

木筏扎了整整一天。

夕阳西下时,流水累的躺在地上一个劲儿的喘。抬抬眼皮就可以看见一天无所事事的风筝在水边无聊的发呆。流水委屈的泪水马上就在水汪汪的眼里晃啊晃。

没良心的风筝!!!

哼!

休息了一天,流水扶风筝上了木筏,左右手交替动作用一根木头做的船篙分开水流,风筝坐在木筏上,听出流水嘴里哼的小调乃是自己曾经唱过的子夜四时歌。笑了笑,也跟着哼唱起来。

歌声中,水多多少少渗出在脚底,打湿他们的鞋子。悲伤有很多种,最是陌生的那一种悲伤,就这般涌上了心头。

水潭不宽,一曲春歌还未唱完,陡崖峭壁便肃然屹立在流水的面前。流水大吸了一口气,高举起手中木篙,一个回腕起肘。风筝知道在一恍惚间,木筏抖了一下。

――流水用内力将木篙震穿了木筏,牢牢插在水中。

接下来是流水伸过来的手:“风筝,我把木筏固定在了这里。待会儿,我带着你爬悬崖,若是你不想走了,就告诉我一声,我还用木筏送你回去。”可以感觉的出,那个少年正在把绳子缠绕在自己腰上。缠了几圈,紧了紧“疼么?是不是太紧了。”

风筝摇头:“不疼,也不留下。我跟着你,因为你要离开这里。”

“那……这样,绳子的这一端拴在我身上。我背着那袋黄金先爬上去,等上到了岩壁上的突再把你拉上去。”

风筝点了点头,一切了然于胸,默默的叮嘱:“……不要逞强。”

流水扁了扁嘴,忽然间眼泪又在打转,胡乱的摸了一把,立刻凑过去在风筝脸上亲了一口:“相信我。我会带你离开的。”

流水其实是很庆幸的,他从来没有这样庆幸过风筝的看不到的眼睛。悬崖太高了,高的入了云雾看不见哪里是个头。可他不能再风筝面前露出胆怯,若是他都胆怯了,那留下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待要如何?好在那个时候他还是初生牛犊不怕死,以至于经了些风雨之后,他常说,那一是我一生做的最疯狂的事情。

风筝抱着干粮静静的坐在木筏上,依稀可以知道身边联系着双方的绳子正在一点点减少。就像一种缘分。缘分那一断在不断离自己远去,越是远离这个芝兰之地,越是变的遥不可及。

风筝又在哼歌了,还是子夜四时歌。不记得为什么自己知道这样的歌,那好象是记忆不为人知的部分,和流水对于荣誉的执著一样,同是印刻在骨血里。当他离外界愈加接近时,他的心底就不自主的响起这支歌。似乎总有些黄梅雨,总有些红莲夜,总有些糯糯甜甜的吴音翻来覆去的唱着七十五首四时歌。

……春林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吹开的罗裳彩袖化成漫天细雨,情窦初开,两小无猜。

忽听的一声:“风筝,我要拉你上去了……”似从远方来,才发现,身边的绳子竟已经去了大半。

一阵摇摇晃晃,风筝察觉的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升高,离开那只小小的木筏。待到上升的动作停下来,就有一个少年搂抱住自己。

“怎么了?”

“想你。”

“小孩子。”

“老人家,有个事情问你。”

“说啊。”

“你刚捡到我时,我是什么样子的?”

“不是我捡的你,是猴子们把我叫去水边,我发现你在水边而已。”

“这样啊……”

“怎么了?”

“没。只是发觉自己真好命。”传来那少年微笑的声音,“在这里乖乖等着,我上去了。”

“小心。”

“嗯。”

风筝不会知道的,爬山和等着别人拉他上去是有多么大的不同。即使那个少年小心翼翼,即使那个少年有着武功的底子,可在上面那个少年还是有两差点失手。就这样两,流水满头大汗,心跳加速。每一个缓冲过来,流水就念一句佛,天知道,他是不信佛的。但人在危机之刻,总会强迫自己相信点什么来增加生的欲望。这些,流水不会对风筝说。

风筝也永远永远不会知道,哪怕他们离的很近。

第二上爬,流水吸取了刚刚的经验到是出忽意料的顺利,找到一外凸的石台落脚。拉上风筝时,那个人反而满面愁容:“风筝忘记拿了。”

“啊?”流水不解。

“就是你做给我那只风筝,我把它忘在小屋里了。”

“上去后我给你做个好的。那只就留在这里,算我们在这里住过的记忆。”

“好。”

“对了!”流水灵机一动,笑着说,“听说这天陷没有名字,咱们在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要不要取个名字?”

“好啊,叫什么?”风筝也是兴致满满,“……霜天晓角?”

“那是词牌的名字。依我看不如叫‘水帘洞’……”

“黄风岭。”微笑。

“……还落凤坡、果山呢。-_-”

……如此这般。

名字争论了许久还是没能想好,到是淫词艳曲传奇志怪里的地名冒出了一堆。害得流水第三上爬时,嘴角还在隐隐抽筋,忍不住微笑。

爬山是一件很费力气的事情,或许看着很容易,但做起来实在难。这就是为什么流水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爬出这里的原因。峭壁太高太陡峭了,本就不是用爬就可以解决的。如今,迫在眉睫的思乡和梦中浑身染血的父亲逼的他不能不冒死一试。

更不用说,背着一口袋黄金,还要费体力的拉风筝上来。

说句实话,他太年轻,不能不说没有私心。看了太多生死相许的故事,他暗自里期待着和风筝生死与共,就算真的支持不了,也好过一个人从山崖上失足而下。这一,谁还说的准,他会不会好命的只摔伤一条胳膊?!

如此来往了几个来回,流水的力量便渐渐不支了。

额头止不住的冷汗流到他一向水意朦胧的眸子,再流下来,流过唇角,从下巴一直流到脚底凹凹凸凸毫无规则的峭壁。脚掌发软也发麻,还有身后那个沉重的黄金口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流水想,他迫切需要找到下一个落脚缓和一下。流水有点后悔了,要是刚才插木篙时没有用那么多力气,要是第一上爬时没有那两失误,要是……

流下的不止汗水了,还有他廉价的泪水。

风筝感觉流水的异常是由于上面落下来的零碎石块。他在那个小小的凸呆立着,这个地方小到流水一把他拉上来,就因不够两个人同时落脚而继续上爬。岩壁边凌裂的风刮来,刮的他脸生疼,还有砸在他头上支离破碎的泥土。不知怎么的,风筝一阵心惊肉跳,似乎什么要发生了。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心悸,他选择了不想不猜。他总觉得不想不猜的这段时间里,一切都会静止,所有的不幸就不会发生。

他恨自己看不见的双眼,这双眼害他毫不能帮助流水任何忙,反而会成为对方的累赘。晶莹无暇有什么用?!不落世俗有什么用?!到头来,不还是毫无用?!

…………

这一流水拉风筝上去是用了最久的时间。这一流水找到的凸出地似乎大的很,叫风筝一上来就结结实实的抱住了他。

流水的身体已经被汗水打透了,整个衣服帖服在身体上,湿漉漉的,有点咸咸的海水味道。

流水回抱住风筝的手也有点抖,并且热的出忽寻常。

“风筝,我饿了……”

风筝赶忙把揣在怀里的干粮塞到流水手里。那少年一顿狼吞虎咽,咳了一声,可想而知是噎到了。

“真干……有水么?……”

一句话出,两人尽皆变色。

他们,这对满心期望的人,居然忘带了最重要的东西――水!

在流水出了一身汗水又吃下一大捧干米饭后,他急切的需要水的滋养。在这个不上不下的地方,他和他恍然惊觉事情的严重性。

流水伸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苦笑:“……没事,我不渴。”他这样一说,丝毫没有任何作用,反让风筝也产生口渴想喝水的想法了。

身边的流水站起了身,走到石头边。

冥冥中,风筝觉得流水把什么扔了下去。

“流水,是什么?”

“那袋黄金。”

风筝听的出流水声音中的不忍和可惜。

那精疲力竭的人舔着嘴角,强笑着说:“我若不作取舍,人财皆求,恐怕上天容不得我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叫风筝的心口如被锥子扎了一样疼的异常。风筝终于明白了,这个少年一定刚刚将很多很多他不知道的苦难和生死一线用纤细稚嫩的肩膀扛了过去。

“风筝……”

“嗯?”

“跟你说过,别露出那种表情,你皱眉真的不好看。”

“嗯。”

“风筝,你记住,是我要你跟我一起走的,我就一定会负责带你离开的。带你看看外边,看看我的汉江。江上有古旧的渔船,有黑色的鸬鹚,有船夫好听的船歌。到了晚上,还有一盏盏幽幽的油灯,灯下江水匆匆逝去,你会把自己当成六月不染俗尘的芙蓉,静静开在水中……”

“……”

“风筝,我知道你看不到,可我也相信即使你看不到,你也能感觉的到江水的生命。”

“……”

“所以,我一定要带你看看那里……带你离开。”

“……嗯。”

流水的温柔的确是一味安神的好药,自己说给彼此听,两个人便一同放松下来。他继续上爬的时候,看到风筝对他微笑。

上面的岩石似乎更加难以着手了,流水没有告诉风筝,他的手指在攀爬和拉绳子交替的过程中已经伤痕累累,四根指甲劈了,手掌、手指甚至手腕的边缘都是血泡,当他在方才拥抱着风筝时,他的手是如此无力,如此颤抖。

痛,十指连心的痛,无以复加。

脚攀附住一块岩石,伸手上去。流水是一直不敢下看的,怕一看就看到了漫漫黄泉路。他也很少上望,上面云雾朦胧,寻不到家何。虽然他已经很接近飘渺的云了,可他仍旧担心,望的多了,就再没有上去的勇气。那么留下来好好修养生息如何?若是他们记得带水那就是个不错的办法。现实是这条道也行不通。

过多的运动使的这个从未如此劳累的江家小少爷体内大量失水,喉咙干哑,嘴角已经干裂了。流水舔了一下,发觉嘴唇的皮肤实在裂的厉害,就索性直接用牙齿咬掉干皮。却不想,这一咬,带着血肉一同下来。他痛哼一声,眼睛立刻盈了泪水。

爬陡崖是走不得神的,尤其是这种近乎直角的悬崖。流水这一痛、一呼,双手握住的一块岩石居然松动了!

那一刻,天昏地转,他摔下去了。

风筝本是平静的坐着等流水,但头顶似乎有岩石呼啸而来,而后有一股庞大的拉力拉他下坠。他直觉知道,流水出了事。好在那块休息的岩石实在是大,千钧一发之际,风筝一个撮步,一个回手,竟硬生生拉住了下落的流水。

几块碎石前后滑落,一切归于平静时,出透了冷汗的,是两个人。

风筝使了力气拉流水上来,才体会到,绳子摩擦着手指的炙热难耐。所以流水一旦在风筝身边站定,风筝就伸出自己的手掌,冷冷的说:“把你的手给我。”

流水一惊,想躲。

“手给我!”

从来,从来没有听过风筝高声大喝,这一,听到了,了解了。乖乖交上手掌,含在眼眶的泪就啪嗒啪嗒不断的流出来。

终于,能够呼痛了。

“疼……疼……我疼……疼死了…………”

原本是光滑细腻的手,现在却布满血泡,原本是温温暖暖的手,现在却热的烫人。风筝摸着少年的稚嫩的手,忍不住心酸。轻轻拉过少年的手,放在唇边一点点的吻着,怜惜,心痛。没有理由,这是出自本能抚慰。抬起风筝头的是流水的嘴唇。唇与唇的交接,依旧是少年含泪的亲吻,可这回却比上回更苦更涩。

于是,风筝的吻变的颤抖起来,狂躁和掠夺生根发芽。在少年的干涸的唇角,在少年泪如泉涌的眼窝。无不在的关怀、内疚和斥责。

在那个漫长而心痛的亲吻结束后,两个人的气息明显都有些不稳。

风筝先是收拾好了情绪,张开双手默默的向着天空。流水半躺半坐的瘫在一边,还在抽噎着。很快,有一只小鸟落在风筝的手心。风筝和了手心,把小鸟捧到流水面前。小鸟在风筝的手中转动着黑亮的眼睛,好奇的打量着眼前落魄的少年。

“干什么?”

“喝了它的血。”

流水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那个善良的风筝竟然叫自己喝了那只小鸟的血。

“不要再让我重复。”

“可是……”

“你不喝了它的血,你会渴死的,知不知道?!”风筝努力挤了个笑容,“乖,听话……”

流水清楚自己的状况,伸手颤巍巍的接过那只小鸟,攥牢,任那懦弱渺小的生物在自己掌中挣扎,把嘴和牙齿凑了过去。

流水喝着温热的鲜血,模糊的发现,才停下的眼泪又再上涌了。

那小鸟垂死的血的确是生存的灵药,从一个温暖的躯体,流入另一个正待温暖的躯体。腥涩,带着铁锈的味道,惟有上天才知道,这是用了多少天地日月的精华才凝成一个生命,一身蓬勃跳动的血。

江湖上有个脍炙人口的问题――杀一人救一人,值还是不值?

那么,杀死一只鸟,拯救一个人,值还是不值?

少年再踏上刚刚爬过的山崖时,他的心情平和了好多。心情平和下来,自然很多事情就一下子想明白了。例如,风筝也会渴,为什么他自己不喝点血。

风筝听着爬山的声音渐渐小了,猜流水去的远了。捋了捋自己的三千烦恼丝,叹了口气,把自己腰上的绳索弄的很松了,只要拉扯几下,立刻会从腰上松开。他想,这样就不会给那少年增添负担了吧。

“风筝,如果你掉下去,我跳下去陪你的。”

明明那少年该是爬远了,却没想到他其实根本一直没动地方。他分明莽撞也容易落泪,可他却在最关键时猜到了风筝的想法。

流水跳下来,抱着风筝:“我说过不能没有你,那就是真的。我说过喜欢你,那就是要和你生死与共。不要牺牲你,企图给我什么。这对我不公平。”

风筝没有接话,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镇静。他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有一个人如此的了解自己。

流水亲了亲风筝的眼睛。

“风筝答应我,好么?”

“……好的。”

如果说世界上真的有奇迹,那也不会比出现在风筝和流水面前的事情更加神奇。上天似乎被他们的诚心所感动,在风筝点头的那一瞬间,有个长长的软梯从上面落了下来,一边在高高的上面,一边直落到他们面前。

“是什么落下来了?”风筝问。

流水呆了。

捏了捏自己的脸,呜,很疼。拉过风筝的手摸那个直入云霄的梯子:“风筝,你看像什么?”

“……像梯子。”风筝也是一呆,“梯子?怎么会有梯子?”

“我也不知道。该不会是上天开眼显灵了吧?”流水说的有点傻气,自己也用手拉了拉,那梯子很结实,“我想,咱们应该能从梯子爬上去吧……”

接下来的事情近乎做梦。梯子很结实,也很长。两个人就这样顺着梯子一直爬一直爬。风在脚下呼啸而过,鸟在身边打着转的翱翔,还有软软的、会摇晃的梯子,就像是摇篮里的一场美梦。

这样做着这场美梦,慢慢行来,天涯海角。

确确实实踏在地上,那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似乎经过了七世的天荒地老,品了九生的爱恨情仇。流水抬眼,倏然间看见了那棵树。

一棵开满了红的树。

无名的,红艳艳的,似乎没有期待的红树。只一树,没有亲戚,没有知己,天涯零落,孤零零开在这天陷的身边,守护着同样孤零零的天陷。

还有树干上“相知”二字。

江流水的心中就有了一种历经沧桑的感触,却原来经历了亲近、思念和感动的诸般滋味总会使人成熟的。

拉了风筝过来,拉到那棵树前:“我送你的那枝树枝就是这棵树的枝干。”

风筝细细的摩挲着苍老的树干,树上有凹凸不平的岁月纹路,还有湿润的苔藓。那个少年靠在自己身上,低声的说,我们出来了。风筝的指尖抖了一下,瘫痪一般斜斜而下,在树干上落下一条模糊的挣扎,直到“相知”二字上才停了下来。

……上邪,我愿与君相知,长命无衰竭。

果然,这是上天注定下的命运。

风筝回头一笑。

淡淡的唇角,细细的双眉,白皙的面庞。

浅笑盈盈……

似乎是春浓一场绵绵的雨,染红了伶俜的樱桃,涂绿了孤独的美人蕉。在斜阳余辉下,时空变幻、静止,刹时笑的流水握住了那一瞬间,一瞬间,一千年。

忽听的几声猴子的喧哗。

流水望去。

一群猴子簇拥着一个女子。那是一位很美的女子,长发若水,白衣盛雪,眸子是天边的流星。哪怕时光在她的眼角刻下了见证,却也掩盖不住她的绝代风华。美,美的无可形容,美的总有几分风筝的味道。

女子笑了一下,泪闪动,冲着流水盈盈一拜,便随着猴群消失在树林的雾气中。

……红尘若梦。

“风筝,刚刚有个白衣的女人啊。你说,是不是她放下的梯子?”

“白衣的……女人?”

“恩。”

风筝伸脚出去,想找一找刚刚还存在过的女人。他的愿望就像很多人没有理由的愿望一样,叫他忘记了现实。第一,那神秘的女人早就消失在树林沉沉的暮霭中。第二,他忘记了自己的眼睛,也忘记了这里不是那个他走了比上万遍还要多的天陷。

一脚出,未及落地,却已经被树林中纠结的藤草纠缠住了,身体顿时不稳的前倾。

好在流水一直在他的身边小心的照看着他,一句“小心”,见他被绊到就立刻伸手过去拉他。风筝就撞在流水的怀里,而流水带着风筝一同摔落在柔软的草地上。

风筝无神的黑眼打量着他再怎样努力也看不到的世界,淡淡的说:“……很冷、有我所力不能的事物,这是我对你的‘外面’的第一印象。”

这是一句很普通,甚至很任性的话。

流水这样知道,却不这样认为。他把自己的额头贴在风筝的肩头,低声的带点撒娇的味道:“……我要当你的眼睛。”

风筝偏了一下头,柔柔的发丝滑过流水的面颊。这叫少年觉得,如果那个人看的见的话,此时此刻一定是用一双温柔爱怜的目光望着自己吧。这样一想,心里就甜了起来,刚刚的担心一扫而空,开始大口呼吸着树林中绿色的空气。

潮湿,清新,带着腐烂的泥土的气息。

……这,就是自由。

……这,就是我的世界了……

* * *

流水半扶半抱的拉着风筝走到了他曾经喝过酒的那家茶楼。原本不是很远的路,走起来却费神,流水要一点点的指点风筝在哪里下脚,在哪里转弯。所以当他们磕磕碰碰的走完那段不长的路后,竟已是黄昏日西沉了。

照着江流水的意思呢,先买好马匹再在茶楼里租间房子休息一夜,第二天一早一起上路。只要两人同乘一骑,中途勤换换脚力,那么风筝的眼睛就不会有任何阻碍。流水自认为这是天衣无缝的计策,他惟独忘了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当他摸口袋掏钱时,他忽然想到自己把所有的钱一同扔下了山崖。顿时无易于青天霹雳,心里那个后悔啊,早知道就留下一点了……

当流水郁闷郁闷郁闷时,风筝在一旁偷偷的窃笑,然后一本正经的问:“怎么办才好?”

“……不知道。”

“我听说穷人家有卖儿买女一说……”

“我哪有儿女卖啊……”流水叹气,郁闷……

“那你买我吧!”风筝作大义凌然状,“毕竟你家里重要。”

流水还在郁闷,听了这么一句也没加思,顺口答道:“卖我也不能卖你……”还没说完,已经明白过来,小脸霎时一片血红。

风筝已经要笑死了,伸手摸摸那少年快钻到地下的头,说:“恩,回答的不错,有赏。”出乎意料的从衣服里拿了一大块黄金出来,塞到流水手里,“够不够?”

流水眨了眨眼,倏忽明白了眼前的一切,直愣愣的看着风筝:“……你……你……”

“咦?”风筝笑的很无辜,“只许你明修栈道,就不许我暗渡陈仓了?”

流水绝倒。

* * *

一杯香茶一辈子,一声吟唱一生听。

才上了茶楼,又是一番风景。清歌袅袅,舞水袖;媚眼丝丝,传幽情。

一缕清音滑过流水细长的眉梢,好象传说中仙女薄纱的云袖,引的流水细细听。红娘的俏皮还在,莺莺的娇羞稍减,那张生却不再传神。依旧是小旦青衣书生意气,戏文照旧的唱,只怕却是换过了唱者。

而流水这过客中的过客,早就无人记得了。

流水领着风筝坐在他从前坐的那张靠窗的位子上,晚风阵阵吹来,带来不令人期待的乍暖还寒,叫他有些想念天陷底下不变的温暖舒适。

茶楼的小二殷勤的跑来,刮来一阵风。风筝随性的说,包子吧,再来壶好酒、来壶好茶,恩,还有金疮药和绷带。

先送来的是药和绷带,风筝小心的帮流水的手掌上了药、包裹好,嘱咐着这两天切勿沾水。流水满口答应却眼巴巴的望着热气腾腾的茶水流口水。风筝倒了茶,吹凉,送到流水嘴边,细细的说:“不知道你想吃什么,但怕你手拿不了筷子,所以要了包子,你可以先用手夹着吃。想你应该喜欢喝酒吧,我弄的梨子酒始终太清淡,所以又替你要了酒。若是还有什么需要的,你说。”

流水感动的一塌糊涂,只管摇头:“不,没有,都很好。”

香喷喷的包子还带着热气,咬一口露出猪肉韭菜还有浓浓的油;十二年的竹叶青,摇一摇是满眼的淡绿。流水闻着、看着,一瞬间所有的遗憾和担忧通通抛诸脑后,只剩狼吞虎咽。

一番风卷残云后,流水满意的打了一个饱嗝,马上羞的满脸通红。见风筝还在同食物挣扎,再见天色不早了,便伏身过去,说:“你先吃,我出去看看哪里能买匹马。在这里等我,不要动。”

“恩。”

流水起身离开后,风筝不久也停下了动作,转头向夜风袭来之,心下一片空明。

渐渐的,靡靡的戏文停了去,失真的情爱也退了场。

似乎有人坐到了风筝身边。

风筝问了一声:“流水?”

那人不回答,反而握住了风筝放在桌子上的手。

那人不是流水。

那人的手粗大干燥,指肚上全是因为劳累而皴裂的口子,和流水稚嫩的手全然不同。风筝一呆,却没有抽开自己的手。

那人见风筝没有缩回手,便将自己的手指扣住风筝的手指,细细的摸索,在风筝三根长着茧子的指尖缱绻不定。风筝隐约觉得,在这场温柔的抚摩和挑逗中,那人始终带着一丝丝无可奈何的愁伤。

那人淡淡的问:“我请你喝酒好么?”

风筝说:“不必了,我刚刚喝了足够多的酒。”

“那你请我喝酒,好么?”

“也不必了,你我非亲非故,何必要我请你?”

那人似乎笑了一笑,好听的嗓音中透出书生腔。然后伸手揽住了风筝的肩头,一股浓重的脂粉香气拢了风筝的周围。那人又说:“你我相逢即是有缘。既然有缘,那么同饮一杯又有何妨?”

“你要得,只怕不止是同饮一杯呐。”

“当然。我要的是一醉解千愁,醉看十丈软红,醉到了醉生梦死还是醉。……你喜不喜欢醉生梦死?别说你不喜欢,我不信。”

“醉生梦死我也喜欢,可你,不是叫我醉、叫我梦的人。于是,我没办法为你生,为你死。”

“你不喜欢我?”

“我欣赏你的爽朗。”

“我问的是喜欢啊……”那人轻轻的叹息。

风筝摇了摇头:“纵使我欣赏你的爽朗,可既然萍水,又何谈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告诉我,我好改进。”

“我?”风筝笑道,“我喜欢百分之百的自由,和百分之百的纯粹。”

“‘百分之百的自由,和百分之百的纯粹’?”那人呆楞了一下,“这可不是人啊。”

“的确不是人。”

那人看着风筝如清风般的眉梢,暗淡的瞳孔,白的如同无物的衣衫。

……默然放开了自己的手。

带着惨淡的笑。

流水走上茶楼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一幅景致。

风筝坐在窗边,擒着一杯茶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身边坐着一个呆楞的男子。男子身上的戏衣还没有换下,眼上的胭脂仍旧是绯红着眼角,颓然的书生巾遮住半张惆怅的脸。

流水瘪着嘴,走过去向着男子问:“你要对风筝干什么?”声音酸的足够整个风凌渡喝上三年五载。

男子好奇的目光在少年略略单薄的身子上逡巡一圈,再望望风筝,恍然大悟:“……刚刚……多有打搅,小生告辞了。”

风筝点了点头,伸手向流水,轻轻握住那孩子的手腕拉到自己身边,转头对着男子问:“……忘记问你的名字了。请问,你是谁?”

“我是谁?”男子摇头,似有千般无奈,“人家叫我爬墙的张生,也叫我点兵的周瑜;既是出家的侯方域,又是摆空城的诸葛亮。你说,我是谁?”

“……那么你们这些人都是这样的么?”

男子仰天大笑。

“我自堕落,何干他人?”

那一瞬,那一瞬风筝心中的天地受到了动摇。

* * *

古灯无华。

昏黄的灯火摇曳着风筝纠缠不清的长发,也一同摇曳着流水盈盈的瞳孔。流水将手指穿过风筝的头发,他说:“已经是三年了。你知道么,已经是三年了。我和你在那地下一住竟然就是三年。”

年华总是容易逝去。

流水感觉非常的、非常的悲哀。在他打听到如今的年份后,他忽然的长大了三岁。这种成长似乎只在听到答案时一蹴而就,完全没有预兆的,他的世界完全被划分成了两部分,在十七岁之前,和二十岁之后。十七岁的他可以率性而为,可以天真烂漫;二十岁他却必须背上一个成年男子所要承受的一切责任,还要了解了心头才刚刚明白的沧桑。十七岁和二十岁之间的岁月被一个妙手空空的偷儿扒了去,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叫他永远只能记得一片梨的雪白。

流水把额头顶在风筝的肩上。

“你也二十八了呢。好老啊。”

“总有一天你也会度过你的二十八岁,然后是‘第二个二十八岁’,然后是第三个……”

“如果我真的有‘第三个二十八’,那一定会变成难看的不能再难看的老头子。”

“我比你大啊。如果老的话,是我先老;如果死的话,是我先死。”风筝悄悄的搂着头,顽皮的热气吹到已不是孩子不是少年的青年耳边。

“不长大就好了。”被热风拂的浑身酥酥麻麻,流水在风筝的怀里打了个哈欠。

“傻孩子。”风筝轻轻的吻他的额头,秀气的鼻子,和颤巍巍的嘴唇。完完全全的唇齿相依,完完全全的不分彼此。

真的是傻傻的孩子呢。初见他的时候,明明还会怀疑人,明明还有防人之心,明明还像个十七的少年。怎么才是这么短到不能再短的时间就变成了一副长不大的模样?

……不过,还是习惯称他作孩子。

“风筝,我再也感觉不到了。”

“恩?什么?”

“在下面的时候明明会觉得黄金是冷的,可现在现在却感觉不到了。不止黄金,连你作的衣服、外面的……一切都再也没有冷暖的触感了……”

风筝搂着流水的手抖了下:“不是你的错……”

流水叹息着:“至少……我知道你是温暖的……”

昏黄的灯火始终是忧郁的,正因为薄薄的纱帘始终是忧郁的。客栈外,遥远的世界有人在哭,也有人在欢笑,总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客栈内,情如六月的莲盛开。

二十岁青年赤裸的背脊啊,坚韧细腻带着汗水的微微咸涩味道。在流水并不足够强壮的躯体里,所有青春的血脉都在沸腾,等待着、渴望着、并且挣扎着。

二十岁的好年华啊,正是鲜盛开的极至,早一日太过稚嫩,迟一日又已是红颜老去。这一生能有几个二十岁?这一个二十岁能有几个日日夜夜?这些日日夜夜能有几回缠绵悱恻耳畔厮摩?这些缠绵悱恻耳畔厮摩又会有多少醉生梦死?

所以,怎能不珍惜?怎能不极尽所能的挑逗和迎合?

风筝察觉到流水的迎合,于是越发的用心,所有的挑逗沾满了难舍难弃的味道,就连侵入和攻打也是不紧不慢、从容自在,直到身下相应的人和自己完完整整的纠缠住。

流水张开双臂拦住风筝单薄的肩,嘴唇在他汗湿的头发中穿梭不定,迷离的眼依稀看到了曾经的他抱着风筝游过水潭,水草柔柔勾人魂魄。他想,或许就是那个时候被勾了三魂七魄吧,才心甘情愿的为他易牟而钗,在忧郁的灯火下在忧郁的纱帘内享受他给他的痛和亲吻。

“陪我度过‘第二个二十岁’、‘第三个二十岁’……相对的,我陪你度过‘第二个二十八岁’、‘第三个二十八岁’……好不好?”

风筝似乎很伤脑筋的想着,很久才故作勉强的一笑,嫣然一笑:“这样吧。从现在开始你说十句话,如果有一句说的得我心,我就和你一生永不分离。”

“什么?!明明才刚刚把人家吃干摸净就不想认帐了……”流水哭泣。

“两句。”

“这也算?!你耍赖!”流水愤怒。

“已经四句了。”

“……我爱你……?”流水继续哭泣。

“五句。”

“我喜欢你?”

“六句。”

“……风筝你很伟大很聪明很体贴很善解人意很……总之要多好有多好……”

“七句。”

“我们情比金坚,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草,蒲草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八句。”

这都不是?!流水已经不哭泣了,流水已经在吐血了。罢了,罢了,虽然不想说那句话,但事到如今只好祭出杀手锏――“风筝……那个,你技巧很好。”

风筝大笑不止。真的,真的,想不到那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不要笑!”流水顶着一张红脸,用目光凌迟风筝。

风筝就不笑了,很无奈的说:“已经十句了。”

“不算数!你根本是耍赖!这样吧,你再给我一机会……”流水苦苦哀求。

“耍赖的是你吧……”

“不管!不管!不管不管不管不管不管不管!”

“好。那再给你一机会。记住,绝对是最后一了。”

流水小心翼翼,流水如履薄冰,流水慎之又慎,流水施展七十二项绝技又苦思冥想――

“风筝,我要对你说的是――风筝,我……阿嚏!……”

注意,一句话已经用完。

流水呆呆的看着风筝的脸,风筝默默的感受着流水的注视。

………………

………

“阿嚏!阿嚏!阿嚏……”

“怎么了?”风筝问。

“没……阿嚏……可能是……刚刚着了凉吧……”说道“刚刚”,流水不自觉的脸红。岂只刚刚,他们完事之后到现在,一直都是没穿衣服的躺在床上,不着凉才奇怪。

风筝拉过被子,流水顺势和风筝一同钻到温暖的被子里。

好舒服~~~

流水把头嵌在风筝肩头。

“流水,我觉得你变了好多。”

“哦?什么?”流水轻轻咬着风筝的脖子。

“以前你害羞的时候分明会远远的跑开啊……可你刚刚怎么没跑?”

流水的脸又是一红,转身背对风筝。

风筝的手缠上流水的腰身:“……莫非是……疼?……”

流水磨牙磨牙磨牙――

――――死风筝!看我杀了你!

……阿嚏!……

纵欲是不好的,不管你是上面的还是下面的,纵欲毕竟是不好的。

不注意冷热是不对的,不管你是八十岁老头还是二十岁青年,不注意冷热毕竟是不对的。

流水一夜风流外加在冷空气里躺了好一阵,结果,不幸的连跑茅厕。小腹里一阵阵咕噜咕噜,疼如刀绞,冷汗一层层的冒,头晕目眩,偏偏那些实质内容却无多。

流水是个勤于思考的人。这件事情使他明白了两件其他的事情。第一,风筝那天之后不给他帮忙是因为风筝也会很难受吧。第二,如果那换他在下面,再爬山肯定会疼晕过去。

正在左思右想时,事情就发生了。自然的,好象理所当然一样。突然的,正在跟自己肚子奋斗的流水完全来不及细想。

银针飞的很快。三针对着流水的咽喉,三针对着流水的眉心,一针刺左肩井,一针刺右肩井,余下五针射内外膝眼。

十三根细细的银针射来时,流水几乎应接不暇,在百忙中流水忆起了唯一能当武器使的东西,于是右手挥出,用来解决茅厕问题的竹片在狭小的茅厕中轻转,啪啪的连连劈开银针。

待得银针全部落地,流水站起身,拉着裤子,高声的喝问:“究竟是谁!”

远传来落跑的声音。

追!

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
金阿卯坐在晨曦的暮霭中已经很久了。冰冷的寒露沾了他一身,身上的戏衣像刚从溪水中捞出来一样,湿湿的贴在他身上。寒风一吹,他冷的直打颤,但他还是固执的站在晨曦的暮霭中。

在他的身边是一棵歪歪斜斜的四百年古槐。槐树的枝条上系满了许愿用的红色绸缎,槐树下摆满了上供用的供品。

这一夜他只睡了一个时辰。就在这一个时辰里往事如烟般的重现在他的梦境里。金阿卯十五岁被家里卖给师傅时候,也是在晨曦的暮霭中,他清楚的记得比他小一旬同是属兔的弟弟坐在门墩前,用他小小脏脏的手指抠着蚜虫分泌的甜汁往嘴里送。他一路哭,他三岁的弟弟茫然的咀嚼着和满土腥的甜蜜滋味,眼神空洞木讷。于是他离开了生他的江水,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学会了种种戏文,学会了在脸上涂上绯红的胭脂。也是这样的晨曦暮霭,他的师傅终于也死了。死之前留给他这一生唯一一句有意义的箴言――遇水元吉。后来,他看见了他。他就坐在窗口,长长的头发,惨白的麻布衣裳,无神的眼睛。他看出他就像天下所有服丧的人一样,欲哭已无泪,欲笑已无声,静如死水。他就爱上了他。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只要一个机会,把那把锥心的七寸钉敲入棺材一样敲入心中,只这样,就可以爱上了。

远方的晨鼓声声催心肝。

他抬起头,淡淡的烟雾中,有个白衣的女子踏着轻快的步子向他跑来。女子长发,蛇似的在风中抽搐着身体,脚步轻的好象根本不曾着地一样。

他渐渐看见女子的白衣没有任何丝线缝过的痕迹,女子的眼角斑驳的爬满蜘蛛网一样的皱纹。

他感觉到女子和他擦肩而过,长长的白纱比昨天那人白色的麻布衣服还要白,但又似乎没有任何的触感。

后来女子向城南跑了去。

金阿卯记起城南根本是一个乱坟岗。

金阿卯坐下了,坐在了槐树下,小心的铺平戏衣上的褶皱。

可褶皱多的怎么弄也弄不平。

已经是很老很老的衣服了。

金阿卯看见的第二个人是昨天那人身边的小小青年――蓝色的褂子,朦胧的水波目。不久后,他注意到,青年的脚步也是悄无声息的。他很奇怪,分明蹒跚的步伐为什么会悄无声息呢?

于是他拉住了飞奔的青年,告诉他――若能得你家多情的公子共鸳帐,又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

青年一脸愤怒的拂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向城南跑去。

金阿卯更奇怪了。明明自己学足了戏文里张生的口气,却还不能逗乐台下的听众。

他决定四晃晃。

他的脚步像古魂野鬼,漫无目的。

酒楼下有个老妇人在卖菜。老妇人黝黑的瘦皮包裹着嶙峋的骨头,食指像鸡爪一样张开拨弄着自己不大新鲜的菜。他认识老妇人。她就像他的母亲一样,把自己的孩子卖给了人贩子,然后第二个儿子也给卖了,唯一的女儿也在不久前卖到了勾栏里。如果她不像这样老的话,她会选择最后卖了自己,而不是卖菜。

他走过去,问:为什么。

老妇人用枯燥的眼睛盯着他:卖无心菜。

他问:无心菜有心么?

老妇人阴郁的笑着,血红的口腔中露出唯一一颗牙齿:既是无心又怎么会有心?!

这个回答叫他打了个哆嗦。

他没命的逃回槐树下,正好撞上了刚从城南回来的青年。他双手紧紧拦住青年,问:什么名字?!到底是什么名字?!

他在问昨天那人的名字。江流水却以为在问自己的名字。

江流水皱着头,告诉他:我叫“江流水”!

金阿卯愣了一愣,知道自己再也找不到一条回家的路。

* * *

风筝在朦胧中醒来,清清爽爽的晨风吹开他羽扇的眼睛。翻了个身,身边的床塌还是微微温暖的。

他坐起身,厚实的棉被从胸口滑落,被风一吹,有那么一点冷。他就拉起了被子,把自己的身子完全的蜷缩在温暖的被子里。这样的醒来,说实在,他不熟悉,甚至陌生。陌生的被子,陌生的床纱,陌生的空气。唯一能让他不感觉陌生的人也不在身边。

……咯咯。

风筝听到窗外有人在笑,笑声让他想起黑夜里的夜猫子。

风筝就攥紧了被子。

也是银针,不过不是十三根,而是漫天的一把,天女散一般多如漫天星。或快或满,或长或短,伴着窗外的嬉笑声一齐重进着静谧的空间。

――暗算!

风筝浅浅的笑了一下,反手掀起身上的被子,回肘旋转了一番。动作之快,在转瞬即逝间一气呵成,来不及细思量,尘埃便落定;动作之美,好象青衣舞动的水袖,如怨如慕。

不管那些银针飞的再高,风筝手中的被子都一一把它们接住。它们扎在棉里,再没有任何威胁作用。

窗外的笑声更浓。

风筝翻身跳下地,却一个不防狠狠的摔落在冷硬的木板上,地上的椅子撞到他的左脸,唇角顿时流出了鲜血。他又忘记了这里并非他熟悉的地方。

窗外的人不笑了。

这本是一个进攻的好机会。无论是兵家还是武家,天下的人都晓得,面对着高与自己或与自己同样水平的敌人时,措手不及是取胜的不变真理。

但窗外的人不但不再咯咯的发出笑声,连最好不过的偷袭时刻也放过了。

不,不是看不出这样的机会,也不是手中再没有暗器。既然能一下子发出那么多的针,那人就该是个武功相当高的人,而且,作为一个进攻者,当你放出十根暗器时,就意味着你有一百根暗器。风筝暗自忖度,这样的情况只有三种可能――一,对方只是试探;二,对方在等待支援;三,对方是友非敌。至于是究竟哪一个,风筝就猜不透了。

理所当然的,风筝和窗外的人彼此静静的对恃着。

打破平衡的杀气,是从房门而来的杀气。

然后门被踹开。

风筝手指轻弹,被子上的三根银针随即飞出,一针少海,一针天宗,一针命门,不偏一寸,不慢一分。

根根索命。

“风筝你――”

风筝的手指颤抖了。

……流水?!

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流水那傻孩子啊!

他把三根银针用避无可避的速度和一针足以穿透人体的狠辣手法向破门而来的流水射了过去!

耳边忽然一阵呼啸。

窗外的人又发了一把银针。不是攻击风筝,而是攻击风筝发出的三根银针,试图追上它们打歪它们。几乎在呼啸的同时,一阵叮叮当当,落地的都是窗外人的银针,那三根射向流水的还是笔直的飞去。

――风筝的银针又岂是别人打的落的?!

所有的变故比眨眼的工夫还短太多。

江流水只看到眼前一片耀眼的银白,之后似乎有什么落了下来,还有什么以不可挡之势向他扑来。他连大叫的机会都没有,下意识里,他在迎面而来的寒气中闭上眼睛。

有什么东西逼近了他三要穴,几乎也在同时,叮的一声,只一声,所有的威胁蓦然消失。他心一松,双腿顿时软了下来,重重跪在地上。

“流水?!流水?!伤到没有?”

传来风筝焦急的呼唤,流水赶忙睁开眼睛时,就看到风筝倒在地上,焦急的向他这里爬来。

“风筝,别过来!地上都是针,会伤了你!我只是腿软动不了。”

风筝似乎没有听见,双手撑地,一点点摸索着:“流水!流水!对不起……对不起……”锐利的针刺破了他的手指、手臂、手掌,在他移动的这一点地方流下条条细细的鲜血痕迹。

流水不顾自己双腿酸麻和小腹纠痛,用最快的速度跑去一把抄起风筝的双臂,反之,风筝的动作更快更坚决,他回手把流水那孩子紧搂在怀里。

“风筝……?”

“对不起,我居然没想到是你……”

风筝发现自己变了好多。在那白浅白的梨开,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什么都了然于胸。生在梨下,死在下,死后的灵魂化作雪白的梨,纯粹如初诞生的天地。那时的自己决不会犯这种错误,不会连流水都分辨不出来啊!

又……怎么会……

窗外的人又笑了起来,齿冷不屑的笑着:“果然。天下唯一能打落你的暗器的人只有你自己,就像天下能伤害你的只有你自己一样。真是……虚伪。”

边笑,边远远的跑了开去。

流水要追,却被风筝拉住了手臂。

“风筝?”

风筝黯然的摇头:“他不是坏人,我察觉的出。”

流水回转身来,静静的凝视着身边的人。手指抚上风筝流血的嘴角,心痛的说:“你撞到了?是我不好,明明说要当你的眼睛,就不该留下你一个人,不该中了别人的调虎离山计,不该赶回来的这么晚。”

“啊~~~~~!!!!!”

蓦的,客栈楼下一声尖叫。

流水挺起身,握住衣袍下的长剑:“我去看看怎么了。”

风筝放开了流水的手臂。

* * *

血红,血红。

推开门看到就是一片血红。

客栈的墙上插满了血红的针,可见发针的人用的是入木三分的手劲。江流水发觉自己掉入了一个诡异情况,一个人引开他,一个人袭击风筝,还有人插了满墙的针――莫非,他们早已经被许多在暗的人包围了?是谁?是谁?!流水再细看那些针,一股彻骨的冰冷从脚下直冲脑海,原本就不舒服的身体此时更加沉重。

那些红色的针赫然拼成四个字,血淋淋的大字。

――汉――江――有――难――

* * *

流水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他的头痛,他的手痛,可他的心更痛,他的心里一直装着那条生他养他的汉江。小心的扶着风筝上马,流水双手忍痛撑鞍,一个矫健的翻身,稳坐在风筝身后。

“风筝,我们走!”

风筝应了一声,知道那孩子双脚一加马肚子,飞也似的冲出这个黑暗的地方,向着另一个黑暗的、不能分辨的地方而去。若不是身下的颠簸,风筝是不会觉得自己在运动的。也正是因为强烈的颠簸,风筝从真切的感觉到身后人的颤抖。――透过层层衣物,毫无保留的传递给了他。

他,轻轻握住他的手,两双同样带伤的手。

短短的行程之后,流水忽然勒住了缰绳。

“发生了什么?”风筝问。

流水咬住了下唇。

在他面前的是一层人,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到一起的理由只有一个,为的是那棵老槐树和槐树上倒挂的尸体。尸体已经僵硬,扭曲的脸孔上也曾经涂满丹蔻,但对死亡的恐惧叫他在最后的挣扎中流下两行泪,泪水滑过绯红的眼角,直流下扭曲的手指。人们笑着,把那人的死去当作一个不入流的笑话,伸出手,在冰凉尸体上戳了一戳,又用指甲抠那张闭不上的下唇。尸体的舌头长长的伸出来,也成了人们谈论的对象,甚至有人拿了皮尺细心的量起舌头的长度,好象在一个安静的傍晚,丈量他们晚餐吃的猪舌的长度。明亮的日光下,人们的表情僵硬如尸。

看到这里,流水一哆嗦。

“流水?”

似乎被风筝唤回了神志,一手搂住面前的人,流水死死的盯住尸体:“有人死了。”

“谁?”

“昨天的那个小生,”流水顿了一顿,“我今天早上明明见过他的,我本应该去救他!”是啊,他在他的身边过。那个人神色茫然,已经没路可走,已经别无选择,他却自顾自的从他身边跑开,甚至还推开了他,如果当时他能稍稍细心一点,那么那个人就不会死了吧?

风筝姗姗的笑了。他很平静,他知道很多事情,他明白很多道理,他有太多出人意料的行为,他是他见过的最纯洁善良的人,可,他说:“你救的了一个,你救不了天下人。”

他说的时候,那个青年手臂紧了一紧,说:“这不是我的错,当然,这也不是你的错。”

恩,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人一出生,自然是三六九等,有的贫贱有的富贵,有的毫无建树就可以天酒地,有的一世辛劳却无法和爱人长相厮守。流水觉得很幸福,至少他的身边有个风筝,有个小小的汉江会。在哭泣的时候风筝会捧住他的脸,在闲暇的时候也可以彼此悠闲的肆意笑闹。

“帮我一个忙好么?”

“当然。”流水一口应承下。

“帮我问问死去的人叫什么。”

流水下马抓住了人打听,无数的脑袋争先把自己知道了倾吐出来。那些平日里悠闲惯了的人显然对这种话题有病态的爱好。在这些人世界中,死亡并不像死亡的本身一样可怕,真正可怕的是缺少了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会叫他们变成没有水的庄稼。

死去的人叫金阿卯,黄金的金姓,卯兔年的生人。上天似乎很开玩笑的注定了他的一生――盼着黄金却得不到,只有贫穷,贫穷到了极至惟有寻求一种特殊的解脱,兔爷。

金阿卯说的很对,他自堕落,何干他人。

风筝听到江流水用干涸的嗓音读出三个字:“……金阿卯。”

* * *

北方干燥的风扬起沙,在六月干热的空气下,砸的人心口生痛。黄沙吹拂着白马的蹄子,绿意盎然的草纠缠着远方的风。一村一庄,一柳一木一声重重的喘息,一口长长的酣饮,还有一日一月交替不停。

归心,似箭。

这是奔波的第五天,路程行了一多半。途中换了三马。第一是一匹枣榴红的老马,第二是匹黑马,这一是白的像雪。这样的奔波不是没有意义,至少流水的身边已经有了幽幽流淌的汉江水。

“我听到水的声音了。”风筝老实的坐在流水怀中,没有糗流水也没有任何劳累的抱怨。风筝知道流水该是疲劳的。风筝却不知道,夜里休息的时候,流水几乎从没有合上过眼睛。下腹一直纠葛的疼痛因为马上颠簸完全没有康复的现象,而对家的渴望又折磨他的思想,不论从身体或者心灵他都在接受一种考验――是完全的战胜,还是被打倒。

流水舔舔干燥的嘴唇,羞赧一笑:“恩。现在是汉江上游的上游。只要再往前一点儿,就是我家的地盘。”当年曾经发誓,一定要作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才能回家。谁知一去竟是三年,顶天立地是没有,但是男人……恩,做了。

想着,想着,有些尴尬,可是嘴角反到翘的更多,待到了自己发现时,顿时面红过耳。水溜溜的眼睛,四一转。还好,没有人注意到他,否则脸一定丢大了。

“偷笑什么?”风筝问。

流水正在大口吸气,顿时一口口水呛到,真该死,怎么就忘了身边有个“心明”的人呢?“不,也没什么……啊!那边有人!我们过去问问还有多少路!”

风筝忍俊,明明刚才自己还说了路,这下又推说问路,怕是窘到极了。心里如此想,嘴上也不说破,任由那孩子搂住自己驾着马跑去问:“喂!大叔!前面到汉江会最近还有多少距离?”

大叔扛着镰刀,问:“汉江会的人吧?”

“恩。”

“最近的码头还有两半天的路程。”

“谢了。”

流水谢过了,庆幸自己顺利带过一笔。驾马跑出五十步,忽然止了马步。

自己没有穿汉江会绣着穿的外衣,那,为什么……一个普通的大叔会猜自己是汉江会的人?这里,离那里,分明好远。

四个鲜红的字映入头脑――汉江有难。

几乎在同时,有凌烈的刀风破空而来。流水没有见过北方朔月的寒风,但他直觉这样的刀风带来了大雪满弓刀,像冰冷的西江月,穿过乌云,月光直刺他的背心。

流水拔剑的时候一直是他的弱点,这一他反而简单的完成了整个动作,甚至把它完成的依山旁水,舞出一条水灵灵的剑气出来,长虹如水,剑啸如龙吟。

他呆楞楞的看着自己几乎完美的动作,十成十的不相信对方的全力一击叫自己如此轻松的化解了去。

风筝在心里好笑,自己教导的人岂能有错?察觉到那孩子实在打击太大,也不好管他难以接受现实,只提醒:“小心啊,既然对方是有备而来的,肯定不会只孤单单的放一个人在这里。”

流水一经他提醒,顿时领悟自己是多么大意。且不说自己是个半吊子,即使风筝的武功再高,也终究是个盲人,一旦离开天陷,一草一木,一石一水都会束缚住他的手脚!

就像呼应他们的担心,身边的树林冲出七八人将他们重重保卫!最严重的是,他忽视了他的身体,他严重缺乏休息的身体竟然在最关键的时刻放弃了他,为了抗议连日的忽视,所有疼痛的症状在他短暂的欢喜之汹涌的扑面而来……

风筝感觉到流水的呼吸重了好多,揽在自己胸口的手也有些发抖。

流水哆嗦着嘴唇说:“只有七个人。风筝,我们冲出去。”说着,双腿紧紧一加马肚,快马,再加鞭。

只可惜骐骥一跃,再远也远不过十步。

拿镰刀的大叔像看困兽一样看着流水苍白的脸色,手一扬:“放箭!”

流水剑劈开了射来的羽箭,羽毛凌乱的飞了一天。白马高高跃起,长啸远奔。

乱箭如雨。

流水有种错觉,朝他们射箭已经不止七人,是七十人甚至七百人。一路上狂奔,追兵似乎无穷无尽。流水剑舞的密不透风,可是流水还是可以触摸到危险的气息。他想,或许对方就是在用疲劳的战术,等他的身体一旦吃不消,就要大举进攻。危机感越发的严重。额头的汗珠簌簌落下。如果是单打独斗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可现在是围攻,他的怀里还楼着一个风筝。他不是赵子龙,风筝也没有阿斗小小利于保护的身材!他没有把握可以脱险!

眼前的景物似乎晃了一晃。他的上方闪了一个空位,一只剑险险的从他斗顶滑过。他一惊,冷汗瞬间从额头落下沾湿了他长长的睫毛。景色似乎晃的越来越厉害了。那些飞过来的箭在他眼中变成了蛇,吐着信子,身子纽动不安,必需要连劈数下才能劈开。

他那连日来睡眠不足和断断续续发点低烧的身体已经到了边缘!

不止他发觉了,敌人们也发觉了!

带头的大叔哈哈大笑,伸手取过来他的弓他的箭。他拿手的技巧不是刀,而是箭。他的弓是一把强弓,通体金黄,可比当年后羿射日的弓。他箭只有三只,从来没有人逃的过他的三箭。一箭逐命,一箭追魂,一箭哀歌。

他向着太阳拉开了弓,金色的弓身在阳光下反射着美丽眩目的光芒。

流水听到“嗡”的一声。

他回头,看到飞速飞过来的箭,他回手狠劈。他的身体很糟,可是人在危险之下总会爆发出极限的力量。所以这一箭他还是劈开了。

“嗡”的第二声。

这一箭比上一箭来的更快。身边其他的箭都停下来了,似乎被这种强弓的身影压制了一般。

流水的双目紧锁着飞箭,这一他没有劈,而使出江家的剑招――千江横渡。这是最最简单的一招,只要把剑直直的刺出就可以了。江流水从前从不看好这招,可是在天陷底下,风筝很多只用这招就克制了他所有的进攻。风筝说――看似四都是破绽的招式才最不容易被破,就好象无论哪一种字体,最难写永远是个“一”字;诚然笔画越多越可以掩盖瑕疵,但是笔画越多瑕疵也就越多,这是不争的事实。如今这种情况下,他想也不想的就用了这一招。

这一招集合了他所有的力量。

他,刺―――――

箭对上了剑。

――“当”。

流水的手抖了一抖,可他还是牢牢握着他的剑。

一刹那箭被劈开了。

流水看着眼前的胜利,心口涌上的不是喜悦而是痛苦。力气被耗尽了抽空了,五脏六腹一阵紧缩,有些酸酸的东西冲上喉咙。

想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是比死亡更加难受的感觉。

第三声弓响。

流水睁着迷离的眼睛,握着的手剑已经没有力道。仅剩的力气环在风筝的腰上,把他搂在胸口。

热的,热的,还是热的。

不想,不想让他死。

真的,还说要让他看看六月汉江滔滔的江水,开遍江上的红莲,还有寂寞幽雅的细雨。

冰冷的铁器入骨――右臂的臂骨。

骨骼碎裂的声音。

红色的血流了下来。

所有的知觉的通通汇集在臂骨上,不需要闭上眼的,就可以看到碎成一片片的骨骼。

疼,除了疼,就是疼。疼的想杀人。苦海无边,疼痛比苦海还要广袤。好想挥一挥手腕,确定一切只是一场噩梦,一场没有边际的疼痛的噩梦。

流水当然知道!他怎么能不知道!他们要的是他的武功!他是江家的小少爷,只要废了他的武功就是他们随时可以用来要挟的一枚好棋子!

可是他们错了,他现在的身体只怕承受不了这种痛苦!

长长的呼吸,出口的却是高声的喊叫。

风筝身上的温暖传入左手。可左手已经无法控制了,五根手指茫然的抓着,下意识里想要把疼痛抓出一个窟窿来!

马在叫了。

马为什么会叫呢?

想不通。

头晕。

已经不能呼吸。

不能死啊!

还有风筝呢!我死了谁来保护他?!

风筝也知道身边的凛冽的杀气,身下的马匹的步子也不再矫健,三进两退的移动着,似乎身边所有的地方都进不得退不得。可是,不进不退只有死路一条!

在第一声弓响的时候风筝已经捏住了自己指尖的茧子。

忽听流水一声长啸,声音似乎含着悲怆的味道。搂抱着自己手一下子刺入肌肤,撕扯着自己的衣服。紧接着,白马竟然也是一声惨叫,两只前蹄抬起来。保护自己的身体一下子消失了,风筝一歪,从马上重重的跌下来。

是流水!

流水出了事情!

风筝茫然的站起身来,双手四挥动着:“流水!流水你在哪里?出了什么事?你受伤了么?”冷不防撞上一块石头,脚下一个趔趄,身子又摔倒在地。

四一片嗤笑声――原来是个什么都干不了的瞎子!

对,瞎子,一个什么都做不了只会拖累别人的瞎子。

手,攥紧,指甲刺入手掌。

在身边的嘲笑声中,风筝爬伏着,到摸索那个不出声的孩子。

很快,手指沾到了湿湿热热的液体。

心,狠狠的抽痛了一下。

顺着血,自然的找到了直直躺在地上的人。风筝的手触上流水的身体,心里瞬间松了一口气,还好,还有脉搏。反手把流水搂入自己怀里,脸蹭着流水的头发,冷冷的问众人:“是谁?是谁伤了他?”

所有人都笑,问:“你要为他报仇?一个瞎子!”

“我再问一,究竟是谁?”

四周的嘲笑声无不在,像魔咒一样付在风筝的每一寸肌肤上,叫风筝觉得头痛,心更痛。

瞎子!

瞎子!!

回答风筝问话的是一只握住他衣角的手。

手的主人刚刚清醒,手指拉着他,用沙哑的嗓音凑在风筝的耳边:“……如果我死了,留下你一个没有记忆又看不见的人在尔臾我诈的俗世,你该怎么生活呢?”

不是不曾疑惑。

风筝想过很多,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使得那个世俗的孩子心甘情愿的跟着自己、拉着自己。为什么每每到了自己都会迟疑的时刻,那个孩子还是会像这样一直一直拉住自己,然后说一句可以打乱自己心情的话。

怜惜充满了胸口,他抚摩着流水汗湿的头发,低声询问:“哪里受伤了?”

流水抬起自己的右手:“右手的小臂。箭射的。”

“我知道了。”

流水狐疑的看着风筝从他的衣服内掏出一个小小的丝线球和一根鱼骨针。在四周守敌的情况下,他有点自暴自弃的想――风筝该不会想用那么柔软的鱼骨针给我接骨吧?

看着风筝真的穿针引线,摸着自己的箭伤凑过针来,对自己说:“很疼的。一会儿疼的厉害了就咬住衣服。”流水索性就闭了眼。

风筝说:“这块地方的骨头碎成了四片。现在赶快要把骨头接上,否则时间一长,你的右手就真的废了。”

流水立刻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你懂医术?”

“不懂。若懂得话,就不会叫你痛了。”

流水一阵哆嗦,睁开眼,看到风筝正把针刺到手臂里,试图把两块碎骨头缝合在一起。他吓的急忙打算后退,可是虚弱的身体一动都不能动,只能任凭风筝下针。

很疼,真的很疼,比刚才有过之的疼。

一阵气血翻腾,江流水头一蒙,又晕了过去。

醒来时也是疼醒的。一睁眼就看见风筝在用针线缝合自己的伤口。而彼此的身上、衣服上染的都是血红,好象盛开的山茶,触目惊心,叫人不怕都难。

在昏迷中,他疼的左手一直拉着风筝的衣角,白色的骨骼和青色的筋络凸显在他年少的手背上。疼痛像痉挛,随着每一个呼吸每一飞阵走线游移到四肢百骸,身体的每一都在叫嚣着要求逃离!

只怕传说中刮骨疗伤也不会比这缝合碎骨更加痛苦!

比沧海桑田还要漫长!比刀山火海还要痛苦!

直到针最后一游走。

看着白色的线染成鲜红,看着风筝的脸和自己一样满是汗水,看着风筝一动不动的眼球。流水已经不知道这滋味到底是苦还是甜。

风筝笑了一下,说:“好了。乖乖躺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动。”边说,边又拿出一把鱼骨针,每一根都仔细的穿上长长的丝线,攥在手里。又说:“你放心,我会叫他们血债血偿。”

带头的大叔从风筝拿出鱼骨针的时候就在注意他了。当看着他用一折就断的鱼骨穿透坚硬无比的骨骼时,一股凉意瞬时笼了全身!武功高到了一定程度摘叶飞皆可要人性命,那么对于一个瞎子来说呢?

唯一可以庆幸的――他是个什么都看不到的瞎子!

只要他是个瞎子,他就看不到什么地方可以下脚,什么地方有阻碍物!

只要他还是一个瞎子,他们以多制少就还有绝对的胜算!

风筝的手弹动了一下。

那是很短暂也很的美丽的一个蓦然间,八根针带着线连射八个方位,快的如同黑夜里白色的烟。就在这个蓦然间,一声树木的呻吟,八根针线同时插入八个方位不同树木的树干,以他和江家少年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八方放射的图形。

除了风筝没有人知道他要干什么,就连流水也是呆呆的看着他的动作,他手指的第二轻弹。

就像是有一架工作着的纺织机,风筝的手腕只是抖了抖,无数的丝线立刻横向缠绕在八根竖向的丝线上。他和他,就在停留纵横交错的丝线中央;而追兵则星罗棋布的分散在丝线交错的各个部位。

带头大叔看到了什么?

一张蜘蛛网。

他终于明白了!――无论哪个地方,蜘蛛都可以感知猎物带来的蛛网颤动!无论多不平坦的道路,只要蜘蛛停留在蛛网上,就永远不会被崎岖的山路束缚!

可他明白的太晚!

他还没有来得及通知他的手下,白衣的蜘蛛已经跳上了他精心布下的网。他不笑,也不怒,只轻轻的说:“既然没有人承认是谁伤了他,那就是你们都伤了他。”

风筝有长到腿弯的秀美长发,有一张苍白病态的脸,有一双没有神采的黑眸子。这样的人怎么看都是柔软的,可他平平淡淡没有喜怒的话叫所有人全部打一个冷颤。

甚至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仅仅一口冷气,一个比平时略微承重的呼吸,一个细小的声音。风筝白色的身影已经罩了过来。不同于以前和江流水喂招时一板一眼的动作和慢到不能再慢的速度,这的风筝形如鬼魅,黑色的发丝白色的短衣还有红色的鲜血,创造了一个超脱江流水所有记忆的风筝――白、无、常。

冷如飞雪,快如迅雷。

风筝的手指刺了过去,抽气的人回刀劈砍。

风筝如一抹无踪无形的流云,冷冷泠泠,简单的化解了那人的攻击。然后白皙皙的手飘来,轻轻的,巧巧的,带了点妩媚的,落下。

“咯”的一声。

“啊~~~~~”

痛苦的尖叫已经充满了整个战场。

风筝轻巧的,捏碎了那人的右臂骨。

站在丝网上,风筝默然的说:“我不想伤人,可你们伤了我的流水。我不想让杀人,可是我又不想折磨人,你们说,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

他们都在提防着他,生怕一个不小心喘大了口气或是多发出一言片语,下个受害的就是自己。

风筝浅浅的皱了一下眉,说:“那好吧。既然没人有主意,就按我的方法办吧。”

断了胳膊的人还沉浸在痛苦中,一根丝线已经悄悄缠上他的脖子。等他发现时,只觉得这丝线温柔如水,仿佛情人的爱抚般慢慢的游动。忽的,如同知道了自己的不忠,情人变了脸色。那根本来一拉就断的蚕丝变的韧如蒲草,冷如寒冰,无情的把他最后一口呼吸收拢在喉头。

六月正是好时节,入了人眼的,都是浅变化的绿色。浓重了就是天,浅淡了就是水,还有不浓不淡正当妙的草。六月的草地是碧绿的,绿到人心坎里,挣扎,疯长,纠缠,牵绊,吸收一切的养料。

包括飞散的鲜血。

江流水的瞳孔中映的是不断飞散的血,还有风筝空灵的身姿。他记得有一种舞,叫作霓裳羽衣。舞着带动环佩丁冬,带动衣袖翩翩,带动惊鸿,引的观众惊艳的一窥。风筝的身上没有环佩,也没有长长的云袖和下摆,只有他本身的那一种气质,一时间,起舞回雪。

他有灵敏的听觉,每一个敌人妄图脱离丝网或者妄图攻击他,他都可以清楚的发觉。随之,踏在细细的丝线上,引着千江水月万里云天飘落那个人身边,手腕轻舞。先是捏碎臂骨,再是用丝线勒死对方。

不要妄想不发出声音而逃过这一劫。

因为风筝的左手不停的舞着三根线,如果不远有敌人,那线就会反弹回来。在这一个白衣无常的轻舞下,没有了生与死的选择,有的只是早死或晚死的区别。

带头的大叔拉开了他的弓,他的弓满的像十五的月亮,他的箭锐利的像天狗的爪牙。弓箭重叠时,流水大喊了一声:“风筝!小心!”

弓响。

箭鸣。

风筝的嘴角溶开了一点冷笑:“这就是伤了流水的东西吧?”

他伸出他的右手,拇指、食指、中指捏一个小小的白惨惨的含苞兰,那朵曾经夺下流水手中武器的兰。

兰娇小无比,对着狰狞的利箭灿烂盛开。

也许是短短的时间,也许也是漫长的时间。

风筝嫣然一笑,从容的把那劈风斩雾的箭头捏在了手指间。他的动作幽雅的像一个书生,在月上柳梢头的夜晚,情的捏住一朵成了妖精的牡丹,把那朵留在指间,叫的妖精为他憔悴为他神伤。

可江流水知道那是多么厉害的箭!只是箭气就足以劈开乌云,叫云开舞散!那箭,他躲开了一,劈开了一。当然那也是在他看的见,手里拿着汉江会的宝物――流水剑的时候。

大叔当然也知道自己那一箭的威力。他今年五十有三,出道三十年,只在三十五岁之前有人躲过他的箭,而抓住过他的箭的也不过一个人。今日,不但有人劈落了他的箭,更有人轻松的捏住他的箭,这叫他怎么能不诧异!

于是他拉满了弓,放出第二箭。旋即,又张弓,连发第三箭。

一箭快似一箭!

风筝浅笑了一下。

足尖一点,身子在丝网上飞旋曼舞,长发流如飞云暗渡。

额头一侧,逼开了飞箭逼开了锐利箭风,暗黑的眸子不流不转凝滞如千年寒冰。

右手一转,兰悄然颤动,先前捏住的箭脱手而出。

大叔看见白衣的鬼魅躲开了自己的追魂第二箭,看见风筝抛出先前被捏住的第一箭对着他的第三箭而来。

从风筝手指离开的箭飞的不快,平稳又没有霸气,好象是山山水水中的一个精灵一朵蒲公英,清清淡淡浅浅,生长在这一方水土,捍卫这一方水土。

当弱不惊风的精灵遇上了咆哮的天狗。风筝的那一箭居然理所当然的把哀歌第三箭从中一劈两半,直接向着射箭的大叔而来!

没有风,没有雨。

那是抚堤的春晓,塞外的长空,那是南方小楼出彻玉笙寒,也是北方春风不度玉门关。

更是吹到了西洲的一场梦。

死亡的。

梦。

大叔看到箭穿过自己的喉咙,箭的力道竟然还没消退,硬是带着自己一直后退,直到那箭插入一棵大树的树干。

大叔看到自己被串钉在树干上。

看到自己的死亡。

他看着自己死亡,想到了一件事一个人一个词语――白衣的,魔鬼。

江流水一直小心的注视着他的风筝。――他风筝,好象白纸的风筝,可以和猴子嬉戏,可以是苍天是大海是风是雨的风筝,也可以在一个短如盛夏急雨的瞬间杀人的风筝。

怕他么?

不怕。因为知道他是爱护着他的。所以没办法惧怕这样的他,即使是这样冷漠的他。

那个人,那个他的风筝,此刻站在丝线织成的网上,微风吹来,吹动他泉水一样的头发,美的像一场酣梦。

对着剩下的几个活口,风筝淡然的说:“我不要你们的性命。”

不要性命?

只怕是要自己生不如死吧。

风筝继续说:“……我只要你们留下你们的右臂。”

剩下的敌人还有三个。

三个臭皮匠挺一个诸葛亮。

可这三个人反倒没有人说的明白这个要求究竟是不是残忍。

右臂没了,还可以锻炼自己的左臂,这是自我安慰的说法。可他们毕竟明白,苦练了多年的武功今日要废于一旦是多么痛苦的事!可他们更明白,他们伤了江家的二少爷,他们嘲笑了眼前白衣的人,他们就必须付出代价,一个足够他们后悔一辈子的代价!

三个人对望了一眼,终于丢下手中弓箭,抽出身上的配刀。

手臂不多,只一左一右而已。

左手握刀,手起,刀落。

右臂死亡了,茫然张开它鲜红流血的伤口,静静掉在早就血红了的草地上。

风筝在听到那些人远去的声音后,摸索着下了丝网。

丝网一结一结,遥遥的隔开年少的流水和第一显出沧桑的风筝。

心似这双丝的网啊。

流水愀然伏下身,从丝网下爬到风筝的身边,悄悄抱住他的腰。

风筝好笑的手拍拍流水的手,斥道:“以后流水遇到了危险的事情一定要告诉他的风筝。不能再自作主张,流水还太小。”

灿然一笑。

挥手收了交错的丝线。

就是这般简单,他一个甘愿,再多千千结再多双丝网,也是无物。

松了风筝的手,牵了马匹,左手扶了风筝上马:“无论如何,我们得尽快赶回汉江会……”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流水的视线被一个人影吸引了去。

那人站的远远的,身子半隐没在萋萋芳草中,不可思议的望着江流水。

那个人影有高高的身材,英挺的相貌,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和落魄的表情。

那个人轻轻的走过来,好象他的目标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鬼魂。

他明明记得,三年前,那个人的脸上满是自信。

那人不是别人,三年前,那人握住了江流水拔剑的手,戏谬的说要找江流水决斗,可在江流水终于被天陷吞噬之时,他还是没能够拉住江流水的手。

那人的名字叫――江鄂。

江逐云的童年玩伴,江鄂。

江鄂走近了,问:“江流水?”

流水耸肩一笑:“怎么?江鄂,这么快就认不得我了?”

“二少爷?”

“拜托!明明三年前是你要抓我回汉江的,现在却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江鄂终于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您还活着。”

“恩,当年是他救了我。”流水转头向马背上的人,瞳仁里含着一点脉脉的柔情:“他是,风筝。”

江鄂其实在风筝杀敌的时候就来到这个地方了。他把了风筝每一个动每一个静一点不漏的看在眼里,那个时刻,他就在想,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有比天高的武功比海的冷漠。

天下使用针线作武器的一共一百二十二家,可使用鱼骨作针的却根本没有!

如今,他又重新细细的估量了一下眼前白衣的人,“苍白”是他唯一能找到的评语。

可他还是对着风筝跪了下来。

谁说男儿膝下有黄金?

他双腿跪定,一旦必要,他可以跪穿亘古苍穹。

他说:“请救一救汉江会。”

* * *

以长江为界,中原两分,北方敬重燕山贝家堡,南方为东风山庄马首是瞻。

汉江会属于北方地界,是汉水的水路霸主,而汉水两岸分别由汉中、汉阴、汉阳三个帮会的管辖。汉江会的总会设立在龟山之上,与蛇山一江之隔遥遥相望。

汉水滔滔,连年水患不断,一场暴雨,汉江两岸就足以变成洪水漫流之地。靠水生活的汉江会一直是四个汉江帮派中最安稳的,即使汉中会汉阴会汉阳会对汉江会垂涎已久,但在燕山贝家的威慑调停下,四家哪怕明争暗斗不断面子上到还是相安无事。

三年前,中段的汉阴会忽然崛起,先后鲸吞汉中汉阳两会,之后终于把魔爪伸向汉江会这个鱼肥水美的所在。而作为北方霸主的燕山贝家因为主人十几年前痛失幼弟无心政治,竟对汉阴会的扩张做出了姑息甚至绥靖的政策。

汉江会为了稳定人心一直没有把小少爷江流水失足落山的消息公诸于世,仅只几个家族内部成员每到清明时节烧些纸钱元宝默然祭奠早逝的十七岁少年。白发人送黑发人,江楼月夫妇一夜白了头。

可成事在天,就算做了这些,汉江会也难逃被灭的灾祸。汉阴的首领带着弟兄冲进龟山总会,一刀砍杀了江楼月夫妇,圈禁了江逐云和桃歌。只有江鄂带领少数的人逃了出来,准备北上联系汉中汉阳逃出来弟兄等待机会潜入龟山救人。

江鄂这一走就是一月,这一月风餐露宿,当年他身上的傲气磨损了不少,由于担心大少爷的安危,更是形如枯槁。

也许一切天注定。

他只是偶然的路过那里,可他没想到他能见到他以为早就死去的江流水,他更没想到江流水的身边有这样一位高手!

他注意到那叫作风筝的人身材不高,有一张不和年龄相符的稚嫩面孔,喉结小的似乎根本没有发育过,当然还有看过一眼就忘不掉的长的夸张的黑发。

他想都没想,直接给他下跪,只求他,求他救救汉江会!

客栈里,流水好奇的问江鄂:“为什么不去向燕山贝家搬救兵?那是北方的霸主!不论怎么样,汉阴的过分壮大也会威胁到它。”

江鄂叹了口气,剪着荧荧的烛光说:“要是可以去求,我就是刀山火海也要闯一闯的。可是……”

“可是?”

“你还记得天陷口的那一个老头么?”

“记得啊。”流水被江鄂一提醒,忽又想到那一树红。脸,立刻通红,灯火下,一汪水眸溜溜盈光。

江鄂看到流水脸红,也只好装作没有看到,说:“你知道为什么在你掉下去时我没来得及救你么?”

流水一怔:“为什么?”

“那老头捏住了我左腕的脉门,只用一招。”回想起过去,江鄂还是不自主的暗暗心惊。他也算是汉江流域水陆皆知的一个人物,可那一天居然被一个凋朽老头一招制住了脉门。他听说人外有人,但他绝对没想过,彼此两个人之间的实力竟可以差距那么多!

江流水当然知道江鄂的实力,江鄂曾经凭借了自身的内力震飞了他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人!他也无法相信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竟然能一招制住江鄂。

“后来呢?”流水赶忙问。

“那个老头看着我笑了半天,放开手,一个人悠闲的走了。我当时急着想救你的办法,就再没有调查那老头。”

“我知道,天陷不见底。你是救不了我的。到是那老汉和你不去请救兵有什么关系?”

“我在逃出来时,看到了那个老头坐在汉阴那帮杂种之中。”

“那个老汉?”江流水大吃一惊,“莫非他是汉阴的人?没想到汉阴有这样的人才!”

江鄂摇了摇头,一向张狂的笑变的苦涩无比:“若是汉阴的人倒好了。”

“敌人有高手怎么是好事?”

“因为,我听他们叫他――贝前辈。”

“燕山……”

“……燕山,贝家。”

江流水早先以为最坏的情况不过于陆地三家连手,那种情况只要铁了心卧薪尝胆总有一天可以东山再起。

可现如今一直韬光养晦的燕山贝家搅了进来,局面就几乎成了一边倒的定数,且不说贝家一手半个中原,只说贝家的武功,至今没有一个人能描绘那超忽想象的武功,对于北方诸帮来说,那是一种天神一样的存在,弹指间,见说蛟龙擎石开,弹指间,樯橹灰飞烟灭。

“怎么办?”流水怔怔的问江鄂。

江鄂把眼睛转到风筝的身上。

风筝从很早就坐在窗口了,他似乎非常满意现在的位置,纹丝不动的坐在那里任凭天荒地老。窗口外是夜,黑的无边无际的夜。风筝坐在永远的黑暗中,嘴里半明半昧的浅浅低吟――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风筝?”流水一下子明白了,他是想让风筝去救人啊!若是救得就是皆大欢喜,若是救不得也给了江鄂一个缓冲的机会,只要时间越长,江鄂的组织就多了一分胜利的机会。

是,风筝的武功是很高,可对方是隐匿在暗的燕山贝家,一个家族,一个绝对不败的存在!

他,是想风筝去送死!

江鄂知道流水明白了自己意思:“如今,只有他了。”

“我不同意!”流水一口回绝。

他决不能同意。他带风筝出来是为了给他看看他的缤纷五彩的世界,听听绵绵不绝的江水歌唱,是为了给他幸福,而不是,而不是利用他陷害他。不是让他明白世间的丑恶的!

“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父母么?!”

“我对不起死去的父母,我更对不起活着的人!我说过我要作风筝的眼睛,我说过我要保护他!我不能让你把风筝当作一个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

江鄂愕然的看着眼前坚定的青年。

恍然惊觉,三年的确可以改变一个人。他,真的变大了,不是三年前那个含着眼泪任性逃家的小孩,而是一个有了担当的男子。

这种变化本是好的,可是现下的一切由不得他心软,他转头向风筝,目光灼灼,从容问到:“你忍心叫流水的哥哥和嫂子死么?”

他赌,赌在这个瘦弱的男子心里流水到底有什么分量。

他赌,赌这个瘦弱男子的武功底限是多少。

但他不能说,他不能说,他不相信这个“流水的救命恩人”,他想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如果,如果这真是个危险的人物,他希望这个叫风筝的人和他后台能同燕山贝家结了仇留了怨。就算江流水会伤心,他也得为了汉江会除去每一个危险的存在。

过了好久,风筝终于叹了口气。

“流水,你过来。”风筝淡淡的说。

江流水听话的走过来,拉住风筝搭在窗口的一只手。

风筝问:“流水,我记得你说,你喜欢你嫂子。她死了你会伤心么?”

流水脑浆沸腾,反手抱住他纠缠一生的风筝:“我不要你去送死!”

“傻孩子。我刚才才说过,流水太小,有事情要和风筝商量,不能自做主张。告诉我,如果流水的嫂子和哥哥死了,如果流水的汉江会没了,流水会不会伤心的哭个不停?”

其实风筝早不必问。

被他一问,那个方才还一脸坚决的孩子已经红了眼圈。泪水怎么能控制呢?泪水早已经打湿了风筝领口。可他还是一句不说,倔强的粉饰他的太平和他的坚强和他汹涌了三年的思乡之情。

风筝叹了第二口气,对江鄂说:“我会尽力的。不是为你,只我的流水。记住,只为这个叫江流水的孩子。”

江流水的泪一旦落下,淅淅沥沥就不再停,竟是要流的菡萏香消翠叶也残。多少泪珠儿,何限的恨,都统统流到风筝的肩头。

风筝体贴的抱着他,就像天陷下,海丛中,那个孩子醉倒他的怀里一样。

流水哭着,渐渐的累了倦了,抽涕着躺在风筝怀中一点点睡去。梦中的翱翔于天际的白云风筝犹攥在流水的手中,天还是蓝的像海,风还是遥远的从天边而来。梦外,流水的泪还是默默的流,流了风筝一身,还有呼唤着爹娘的一声声,砸在风筝的心口。

夜,寂寞若斜阳阡陌,天涯碧草。

客栈外,不知有哪个伤心人吹了一夜的洞箫,气流撞击箫管发出凄厉呜咽的哭泣。

风筝忆起梨的酒。

暖溶溶玉醅,白泠泠似水,多半是泪。

相思的泪。

* * *

六月二十一日。

这是江流水致死都忘不了的一日。

一大早,天还蒙蒙,他扶着风筝从西面上了龟山,走的很慢很小心。

惨淡的石板还像三年前一样长满青苔,二百年的古枫树还像三年前一样粗的夸张,还有从龟山上下望,汉江还是滚滚流入长江。

雕栏玉砌应尤在。

淡淡的雾气环绕在山上,静的只能听到黄鹂的叫声,还有白鹭震翅的声音。

一路上竟是畅通无阻。

仿佛他们只是踏青的游客,匆匆的来去,走了,也不能带走一片落叶。

雾气蒸腾在他们身边,把稍远一点的景物都遮蔽的模模糊糊。

烟雨迷雾。

有烟没有雨,烟雾像雨一样打湿了流水的衣裳,那件久不穿的绣着船形的长外套。

剑,依旧是隐藏在袍下。

古铜雕水的剑柄,锐利如长虹出海的剑身,不是被流水身上紧张的汗水浸渍就被水汽浸渍的沾上一滴滴的水珠儿。

风筝还是一身短短的白衣。

惟有黑黑的发在雾气中变的微凉。

雾渐渐的浓了。

浓到那顶小软轿出现在流水身边不足五丈,流水才发现。

抬轿子的四人都是一身翠绿,绿的像雨打芭蕉,绿的滴水。

他们说:“请――坐――恭迎江家二少爷。”

他的语气是对待亲人熟人友人的语气,而不是对待仇家的语气。试想一下,在晨曦的暮霭中,一个人终于迎来了他等待已久的知己,他怕他劳碌,他体贴温文,他就会对他的客人说――请,恭迎。

流水的表现也是好的了。经历了攀爬悬崖和与敌人的战斗之后,他的阅历一下子增长了很多。当面对抬轿子的人时,他少有的没有退缩没有愤怒,反倒是镇静的点头,满是嘉许。

又看了眼风筝,说:“还是让他坐吧,他看不到。我陪着走就好。”

抬轿子的人互相对望了一眼,欣然允许:“既然是江家二少爷的意思,那就请……”

“风筝。”风筝报出自己的名字。

“……就请风公子上轿吧。”

翠竹的小轿,虎皮的软垫子,四个轿工摇摇晃晃。

风筝坐在轿子上,山间的云雾笼了他一身,有打湿羽毛的蝴蝶落在他的鼻尖上休憩。龟山上本来就是灵圣的所在,这下,连四个轿工都不得不多看了风筝几眼。

流水走在风筝的身边,悄悄的问:“风筝,你在想什么?”

“我在听――万物生长的声音。”风筝答的飞快,“时光是水,岁月是飞梭,而生命只是渺小的过客。万物生长的声音就成了急促的音乐,每一刻钟它们都在努力的生活。”

流水怔了一怔:“我却在想――我该怎么杀出一条血路。”

“这不像是一向的你呢。”

“人在江湖,总有些身不由己。”

是这样么?

风筝默然不语。他鼻尖的蝴蝶终于扇动它五彩缤纷的翅膀,在空中盘旋几圈又落到风筝的指尖。风筝只知道,指尖的茧子被蝴蝶触手弄的酥酥麻麻,一种冲动悄然从指尖泛上胸口。

有,一点想杀人的,冲动。

* * *

江鄂一共聚集起八十七人。

江鄂知道依靠这少少的八十七人要想对付汉阴的三百多人甚至燕山贝家,是绝对的绝对不够。

所以他要利用风筝,先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先不管他对江流水是什么样的存在,只要能够拯救汉江会拯救江逐云他就不惜一切。

山上早早的下了雾,而且没有散去的倾向,反而越聚越浓。

江鄂一向不是卤莽的人。

这一,他却说,捡日不如撞日。他和江流水的约定是:江流水和风筝从正面去攻打龟山,而自己则带领三会剩下的人马从背山放火接应。

他心里雪亮亮的,那个叫风筝的人应该已经看透了自己计策。他真正是想把流水和风筝作为诱饵分散对方的注意力,若是能,最好牵制住姓贝的老头,而自己带领的这八十七人才是真正的拯救大部队!

所以那个时候,白衣的人才会说――他只为这个叫江流水的孩子。

他是吃定了江流水对汉江会的执著,吃定了风筝会帮忙江流水。

江鄂身边一个人走了上来。

那个人是汉江会侥幸逃出来的人之一,姓曾名青,追随江鄂七年,追随江逐云三年。

曾青看着耸立的龟山,轻轻的叹气:“好浓的雾啊。”

江鄂随口答道:“雾气本是极盛的阴气,是由索命的冤魂和被苦苦折磨的生灵形成。……这是个大开杀界的好日子。”

“你不怕伤了二少爷?”

江鄂转头,一双炯炯的眸子盯住曾青:“……你要记住,没有什么比大少爷更重要,只有大少爷才能继承老爷的汉江会。”

他的话音方落,便有个女子的笑声从林中传来。

女子的笑似银铃,一身丫鬟般俏皮的打扮,边笑边向着江鄂走来。

看着女子,曾青握住自己衣袍下的长剑,只待一个恰当的时机长剑出壳,饮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的血。

女子注意到江鄂的动作,也不着恼,盈盈的拜了一拜,说:“我家老爹让我来迎接各位呢。”

“你家老爹是谁?”曾青好奇的问。

“我家老爹?”女子微笑,“你去问问江鄂吧!这里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

曾青才把注意放在江鄂的身上。

他注意到,江鄂的额头流了太多的冷汗,每一颗都顺着他钢硬的脸部线条扑簌簌直下。而他的表情――没有比他的表情更像青铜的了!

江鄂早在女子出现的瞬间就注意到她的长相了。

这个长相他虽然没有见过,但他的脑海中一直有一张脸,一张老朽如枯木的脸,如今这张脸生动起来,变的鲜活和年轻,既而接在一个女子的身上。

这个……女人。

江鄂咬着牙:“若是我们不肯跟你走呢?”

他身边的八十七人也先后高喊――我们怎么会听你一个臭丫头的摆布!

女子愣了愣,叹道:“……哎!傻子!你们以为这雾为什么这么浓,为什么总是散不去呢?”

众人一个寒颤。

――这雾中莫非有毒?

“也不是毒,只是些迷烟而已。苗疆一个普通毒师制的云雾散,用在你们这些平平常常毫无经验的莽人身上,也已经足够了!”女子笑道,“好了,乖,都躺下吧。”

“……对了,忘记告诉你们,我的名字是――贝丫头。”

六月二十一日,清晨。

龟山上有浓重的雾。

江流水看见汉江会的总会址已经近在咫尺。

* * *

轿夫们抬起右脚跨进大门的门槛,正殿前“永镇永安”四个字便刹然入眼。

桃木窗柃,宝剑镇宅。

四周的红灯笼还是遥遥悬挂在宅子的四角,红的刺眼,红的像血。

江流水扶着风筝下了轿子,四个轿工默默的退下,又有人上来为他们引路。这些举动流水实在觉得可笑,这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家,每一寸土地他都可以闭眼走来走去,现下反而要别人来引路。可他又笑不出来。再多的桃木也镇不住发水的汉江,再利的宝剑也安不了汉江的人心。原来这般景物尤在,惟独主人已经偷换了去。

现在的“主人”是正座上那个高瘦的汉子。

那人流水见过一。

他七岁的那一年,那人匆忙的跑来找他的父亲,两个人像兄弟一样拥抱,然后谈一些七岁的流水不明白二十岁的流水不记得的事情。

如果流水没有记错,那人叫做“安――”

那人终于见到了二十岁的流水,那双带水的眸依旧亮的像九月的露。

只是多了那么一点的憎恨,多了那么一点伤心。

那人说:“江二少,还记得我么?我是‘安――陆’……”

汉阴的首领安陆,五十有一,从小的愿望就是能够彻底的逃离汉江的水患,有一块“安稳的陆地”。

今天,面对着江家的小少爷,他终于有一种心愿能够达成的喜悦。

所以,他开心,他微笑,他带着胜利而倨傲的笑看着流水,也看着流水身边的人。

一个叫他感觉非常不舒服的人。

他问:“这位是?”

风筝淡淡的说:“我叫风筝。”

“风筝?……这可是个不大吉利的名字。”

风筝不笑:“什么叫吉利?难道‘鸠沾鹊巢’这个名字才吉利?!”

流水一呆!

风筝是怎么了!他,似乎沉不住气了!

他本有泰山压顶都不畏惧不动摇的资本,可是他为什么要沉不住气呢!

流水偷睨着风筝木讷的脸,左手,已经握住了衣袍下的长剑。

四周的汉阴护卫听到风筝的齿冷,看到流水的动作,也全部握住自己武器。

一时,剑拔弩张。

可是。

可是安陆说了一句话,就这一句,叫风筝的身体一僵,所有的气势所有的杀气顿时灭于无形。

他说――

“你怎么会知道,汉江每发一水,我们这些靠陆地生活的人就会死掉近一成!”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风筝这些,他乍一听,竟有些无措。这个时候,他真切的希望看的见。看一看身边的孩子听到这些是个什么表情,他才好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

安陆轻哼了一声,对手下人说:“把他们都带上来吧。”

最先被押解上来的是江鄂,之后是江逐云。

再后是桃歌。

流水眼中的桃歌还是那么美,玲珑钗环,双眉微黛。即使强烈的悲怆引的她憔悴了许多,可流水觉得桃歌还是十多年前那个摇着船一脸羞赧的小女孩;那个掀起竹帘,露一双白皙皙娇乏乏双手的小女孩。

江逐云却老了很多。他们就在他眼前把他的父母劈成了两节,他亲眼看到父母支解的肢体还牵连的血丝肉丝,像汉江上一句缠绵的情话,藕断了,丝还连。他已经二十三了,他是个有担当有抱负的成年男子,可谁规定一个成熟的男人就能够忍受辛勤哺育自己的双亲以这种惨绝人寰的方式死去?!

还有江鄂,他直直的看着风筝,看着流水,看着安陆。没人说的清他在想什么,或许他自己也说不清。

桃歌眼尖看到流水重重包裹的右手:“流水,你的右手……”

流水的嘴角牵扯了一下,应了一声:“没什么,只是受了伤。我的左手还能用,有人教过我的左手。”

风筝在流水的身边轻轻微笑。

逐云对流水说:“如果我死了,记得给爹娘还有我报仇!”

流水点了点头,说:“那是理所当然的。”

风筝拉住了流水的衣角,然后寻觅着把孩子那瞬间冷到极点的手指塞进自己的手掌中。

第三个说话的不是江鄂。

第三个说话的人先是咳嗽了一声,然后迈着四平八稳的八字步从门外缓缓走来。他的步子不大,但每一脚踩的都很稳;他的腿有陈年旧疾,抬的不高,可他一步就能踩穿汉江的江底;他的脚落的没有声息,流水逐云桃歌江鄂安陆每一个人都觉得他重重的踩到自己心坎上,发出“砰”的一声。

他进了屋,吸了一口烟斗里的烟,再吐一个烟圈。舒服了,打个哈欠,伸个懒腰,拉拉身上的破棉袄。他像受了一生的苦一样,脸色炭灰还有青青的菜色,甚至连坐都是随便找个角落双腿一盘,坐定。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终于说出他今天的第一句话:“俺贝老汉扫了一生的地都没睡过这样好的一觉!”

他的一句话说来,近乎所有的人都变了脸色。

一个贝家扫地的老头就有这种工夫,那要是贝家上层的人呢?!

不能,想象。

贝老头再打个哈欠,目光在众人身上一转,落在江流水的脸上:“呦!不是三年前那个傻娃娃么?”

流水咬住自己的下唇。

贝老汉抽了口烟:“怎么样?那树的红可保佑你找到个娇妻美眷晚上给你暖床?”

流水“唰”的拔剑出壳,剑尖直指贝老头的鼻子:“我记得,三年前你告诉我你姓‘张’……”他的剑拔的很慢,因为他知道如果对方真的是燕山贝家的人,即使自己的剑拔的再快,对方也能随时制止。所以他选择用最普通最慢的方式拔剑。

贝老汉叹了口气,遂又哈哈大笑:“傻娃娃!俺若是告诉你俺姓贝,你还能给老头子解闷么?!”

流水大怒,一剑刺出。

――“千江横渡”!

流水的剑在刺出的时候,江鄂江逐云桃歌安陆甚至其他的人都吃了一惊。很多人使剑的时候,外泻的剑气往往会殃及身边无辜的人,而流水的剑快的像不及掩耳的迅雷,剑气锐利集中,不松不泻,只对着贝老头而去。

如果不是出剑的是流水的左手而是他的右手,江流水的剑竟能成为汉江流域第一的快剑!

然而,当他刺出他的剑时,他就后悔了――他的剑再快,他也不会快过传说中燕山贝家的贝壳!更何况他用的是左手!

贝老头也似乎吃了一惊。他这样年纪的人仿佛不大吃惊,因为他吃惊起来,五官全部扭在一起,使他苍老很多。他又叹气,才自袖笼里弹出一枚贝壳,蓝色的贝壳。

贝壳飞的不快也不霸道,相比一件武器,它更像白云中露出的一角蓝天。云,自在青天;水,自在净瓶;小小的贝壳也躺在一望无垠的北海,任海风默默的吹。

贝壳就这样惬意的飞在空中,忽而撞到流水的手。撞的不是很重。贝壳没有碎裂,流水没有受伤,只是那把流水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有这样一个传说。

燕山贝家的贝壳一共九个等级――白赤橙红绿青蓝紫黑――每个人根据自己身份而使用不同颜色的贝壳。

也有这样一个传说。

燕山贝家的贝壳从不失手,除非对方不想伤人,否则必死无疑。

贝老头没有再看流水,反而凝视风筝,那个一直没有制止流水的白衣人。

贝老头皱着眉头,看的出他在思索一个很难的问题,他问:“是你?”他说的是问句,可是他的口气是肯定的。

风筝一怔,有点困惑的对着苍老声音的来源:“你认识我?你知道我?我是谁?”

贝老头似乎听到三个很好笑的问题:“你是谁?……套用三年前那个傻娃娃的一句话,你是谁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俺又怎么能知道?”又转头看向流水,叹道:“傻娃娃,这下子你可糟了。一定是你给人家暖床了。”

风筝说:“你分明是认识我的。就算我是个瞎子,可你的口气也骗不了我。”

贝老头“咿”了一声:“你看不见了?”这才注意到风筝沉幽暗没有光彩的眸子,“……真的是瞎了呢。”又猛抽了了几口旱烟,“丫头!过来!给你老爹捶捶腿!”

话音刚落,那个制服了江鄂等人的女子轻飘飘的落在老头身边。贝丫头伸出她的手,那是一双由于长期干粗活而变的粗粗大大的手。这双手在贝老头的腿上拍拍捏捏了好一阵,贝老头才伸挥挥手让她推下了。站起来,向安陆恭了一下手,叹道:“安陆啊,这下子你们的事情俺老汉可管不了了。”

安陆自从风筝和贝老头说上话时就隐约察觉事情不对了,当贝老头这一句话说出来,他的全身比掉入了冰窖还冷。

贝老头接着说:“我说安陆啊,你还是把大家都放了,老老实实的回你的汉阴作头头吧。”

安陆咬牙:“这是燕山贝家的意思么?”

贝老头摇头:“这和俺们主人家有什么关系?这是俺老头的劝告。”

世上还有什么比差一点做了一辈子的梦就实现更残忍的呢?!

更何况安陆今年五十有一,怎么说在汉江流域也是个说话响当当的人物。他知道如今他要是听话的把人都放了,不但今后汉阴会定要受到耻笑,就是他自己从此后也将无法服众!

于是,他拔出了他的刀,雕刻睚眦的刀。

――睚、眦、必、报。

他砍的人是风筝。

他想知道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底细,他凭的什么让他失了强援,他凭的什么要让他放人!

可他刀让一柄泛着水光的长剑接了过去。

二十岁仅有技巧和速度优势的江流水用左手接下了五十一岁内力充沛的安陆的一击。

流水的手臂麻了一麻,可他恨恨的瞪着安陆:“我要保护他!我要给我的爹娘报仇!我也要给所有在这场无辜的战役中死去的汉江会弟兄报仇!”

安陆挑眉:“那好啊!我就先杀了你祭刀!”

那个时代一切的事物都带有一种固定的烙印,武器也是如此。最贵族娟秀的理当是剑,最贫民飒爽莫过于刀。

江流水一生二十个春秋。他出生在一个和和美美的家庭,他有爹有娘有哥哥也有手下。他可以光着一双脚丫,坐在汉江会的码头上,看着船头乌黑发亮的鸬鹚;他可以站在龟山顶眺望江边的蛇山,听着他娘讲龟蛇锁大江的故事;他更可以在一个清闲的午后坐在一棵被雨水洗的憔悴的梧桐树下吃一节洪湖的莲藕。

二十年的生活,只在他身上烙下少数的世故,当他遇到风筝后,他身上少数的这些世故也被风筝身上那种浑然天成的纯粹气息净化的寥寥无几了。

他举剑,仅有左手,为的是保护他身边所爱的一切。

安陆一生五十一个春秋。他出生不久就跟着娘流浪,他没有爹没有兄弟没有吃穿没有少年人应该拥有的美好童年。在一个大水漫天的日子里,他的娘被翻滚的洪水卷走,再也找不到尸首。他爬在一棵古树上,眼前都是被水耨透的尸体,扭曲,黝黑,发出地狱的味道。他从此不信佛,他只信鬼,他知道富贵贫贱都是前生的报应,而鬼是上天惩罚的手段,他怕有一天他会被黑色的尸体撕的四分五裂。

他穷的时候为了活下去偷过东西,拉过纤,作过相公。他富的时候践踏过穷人,放过高利贷也曾被放高利贷的人痛打。他眼中的人都是一张皮,一张白残残不断腐化的皮,皮下是佝偻的白骨。

他抽刀,双臂健全,为的是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剑和刀相撞,只要握刀挥剑的人不同,就理当有许多不同的结果。

剑,在江流水的左手中是柔柔荡漾的水;刀,在安陆的右手中是阴郁鬼魅的山魈野鬼。

所以,江流水是必输不可!

他输的原因只有一个,一个就足够――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绝望”!

不只江流水从这刀法中了解到了绝望,大厅里每一个人感到了这绝望竟是的像海,阴沉的像死亡的灵魂――那本是流光溢彩的刀,可这光是鬼火的荧荧之光,这彩是黄昏血红的彩!

流水本还是有机会荡开他的刀的,可是他竟手软了,他忽然发觉自己面对这样一张被岁月荏苒的苍老面孔下不了杀手!

就是这一个犹豫的瞬间!

安陆手中的刀,最终划开了流水左手的剑,不歪一点不斜一分的向着流水的咽喉而来!

江流水闭上了眼睛。

和在客栈那一一样,浓烈的杀气终于还是在自己的咽喉停了下来。

他的胸口一痛。

还是,把他卷进来了。

张开眼,眼前的果然是那朵他见过两的那朵三指兰,兰的主人轻巧的捏住安陆全力下劈的刀。

风筝说:“对不起,我并不了解你的故事。……但是,我不想任何人伤害他。”手指轻轻一用力,安陆削铁如泥的睚眦宝刀刹时碎成千片!

那一刻,安陆觉得碎的不止是刀,还有自己的五十一年来所有的挣扎等待与希望,全都若宝刀一样变成齑粉尘埃,拾不起找不到,只会在一个近乎遗忘的瞬间倏忽的在自己心口划上一个道子。原来再坚固的东西也有碎裂的一天,原来自己长久以来的经营竟比不上一双瘦小的手!

贝老头抽了口烟,终究还是走上来,拍了拍安陆的肩膀:“……就说了让你回去吧,你还不听俺老头的劝告。算了,算了,不要哭了。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哭起来不可像江家二少那样嫩嫩的孩子哭起来好看。”

安陆愣愣的听着贝老头的唠叨,伸手抹了一把脸,竟是泪流了满面。

谁说心老了就不能再流泪?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早就在心底老泪纵横了。

流水一步步走上前,目光坚定的看着贝老头:“杀了我爹娘的还要算你一份吧?”

贝老头皮笑肉不笑:“你以为凭你这样的资质杀的了俺么?还是你还想你身边的这个瞎子再帮你出手?!”

流水把自己的剑递过来:“这把剑是汉江会的镇会之宝,我祖父用了三十三年,我爹用了二十八年,在我手中五年。”

“那又如何?”

“这把剑叫名‘流水’,我爹因为爱这把剑才给我取名叫流水。这把剑就是我,我就是这把剑。”

“你想用它杀了俺?”

“是。”

“俺老头子刚刚说过,以你的资质根本不可能。”贝老头轻蔑的看着流水。

流水没有恼,只更坚定的看着贝老头:“我把这剑寄放在你那里,作为我一定会找你报仇的证明。或者一年,或者两年,或者十年五十年,我一定会用这把剑把你的头斩下来。”

江逐云在身后大喊一声:“不行!流水你无权那么做!那是爹的遗物!”

流水没有看他的哥哥,只对他哥哥说:“哥,现在我是流水剑的主人。”

贝老头吸了口烟:“……好吧,你这小娃娃有点意思。我就帮你寄存这剑。只是老头我年岁大了,就怕等不得你的十年五十年。”

流水冷冷笑了,冷笑起来竟有一点那天风筝面对射箭大叔冷笑的模样:“不怕,你还有女儿。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风筝伸出手来,重新握住了流水的手,这一流水的手不止冰凉,更是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着。

仇恨!

仇恨可以使一个质朴善良的孩子变的冷漠!

流水回手攥紧风筝的手,掌心的传来的温暖是支持他继续说下去的动力,更是他的生命。他对安陆说:“我的右手被你的下属射断了。等我右手痊愈了,我总要上汉阴把这笔血债算个清楚。”

贝老头从口袋里翻出一个小瓶扔给江流水:“这是燕山贝家的接骨良药,我等着看你找安陆算帐的好戏。”

安陆长叹一声,对着自己的手下说:“传令下去!释放汉中汉阳汉江三会的人质,汉阴会众弟兄跟我退回原来的地盘!”

说罢,自动离开了大厅。

他刚刚迈出大厅,忽然仰天长啸,其声悲戚如一头受伤的狼。一时间,龟山上的野狼竟像得了呼唤一样,一同发出撕心裂肺的嗥叫。他的啸声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变成一种缀泣。

山林森森。山中传来汉阴会兄弟的悲怆的歌声:“……汉江水发浪滔天,十年就有九年淹,卖掉儿郎把米换,背上包裹走天边……”

流水感觉掌中的温度忽然消失了,变的比自己的手还冷。

冷的,痛入骨髓。

风筝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了。

君非芙蓉,独对逝水
六月二十一日的清晨,汉阴诸人撤出了龟山,六月二十二日的夜晚,龟山上挂满了白色的灯笼。

六月二十二夜晚的江流水跪在白色的灵位前,哭哑了他的嗓子。

江楼月夫妇的尸首早就找不到了。或许被山中徘徊的野狼寻觅了去,或许落在滚滚汉江里养了武昌的鱼,或许却化成了天陷下那楚楚的梨,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夜,将低声的遗言吹入流水梦中,这才把流水从世外桃源唤醒,这才叫流水立的决心要回到汉江,这才,成全了流水和风筝。

只可惜,没人会注意人间早就凋零的梨,汉江会所有弟兄全都跪在代替灵柩尸骨而存在灵位前。

白纱灯,白蜡烛,白莲,白色灵位。

幽幽的白色月光。

灵堂里触目可及都是白色,汉江会的众人也是一身白色的麻布衣,白的惨淡无力,白的萧索阴蠡。

江流水磕了九十九个头,还有一个就满一百。其实他不必,可是他说他要赎罪,他要赎没能在最后爹娘身边的罪。身边的和尚念的是往生咒,每一句梵文都是一种企求,流水每听一句就觉得心头的痛多了一份,听到最后,流水已是三重生死轮回。

第九十九个头抬起来的时候,桃歌看到鲜红的血顺着流水的额头落下来。

白色的灵堂中,唯一的一点红。

桃歌摸出手绢递给流水,流水没有接,固执的磕下第一百个。

究竟是一起长大的孩子呢,桃歌可怜着这个孩子,只怕这样下去,这个孩子会先折磨死自己。

她四看了一看,悄声唤来他的丫鬟,说:“去请风公子劝劝二少爷。”

六月二十二日的风筝没有跟流水在一起守灵。

六月二十二日的风筝坐在流水的房间里,感受着江边湿润的风,听到大厅传来的哭声。

他摸着他指尖的茧子,想到那个孩子曾指摘自己用手去接武器是一项不智举动。可他想到了他为什么能用手指去捏兵器――他手上的茧子在内力的保护下竟成了这个世界上最结实的盾牌!

这个记忆好象一下子蹦到他的脑海里,给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就更困惑了。

他喃喃自语,可是,流水,你说,为什么我的手指上会这样的长茧子呢?

丫鬟就在这个时候敲了门。

他抬头,满是诧异。

她说:“风公子,请劝劝二少爷吧。”

“流水?流水怎么了?”

“……二少爷会哭坏身子的。”

* * *

桃歌做对了一件事,只有风筝才劝的了流水。

桃歌做错了一件事,她高估了汉江会对风筝的谅解程度。

就算贝老头不肯说出风筝的身份,可从贝老头的态度上不难看出――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一定和燕山贝家有关系。既然有关系,管他什么关系,只要有关系就足够让众人迁怒他了。

于是,当风筝终于摸索到灵堂门口,第一个迎接他的不是江流水,而是一把剑。

剑名“离魂”,取“离魂暗逐郎行远”之意;剑的主人是江家大少爷,名字里暗含了个“逐”字。

冰冷的剑锋对着风筝的咽喉,江逐云冷冰冰的问:“你来干什么?看热闹么?”

风筝没有搭理逐云,更没有在乎威胁自己的剑,只向茫茫黑暗中唤了一声:“……流水……”被召唤的小小青年就一下子扑到风筝的怀里了。

流水一摸脸上泪水,一手拍掉他哥哥的剑:“你要干什么!他是我们的恩人!”

剑的主人说:“他是燕山贝家的人!他也算是害死爹娘的人!”

“他怎么可能是贝家的人!我和他一直住了三年!”

“他为什么不能是贝家的人?!贝老头认识他!”

“哥!你冷静一下!我问你,燕山贝家使的是什么武器?!”

“贝壳。”

“可风筝用不是贝壳!”流水大喊,“江鄂!你站出来!”

一直跪在人群中的江鄂叹了口气,站起身走过来。轻轻握住逐云的剑,帮他还剑回壳:“这位风筝用的的确不是贝壳,这是我亲眼所见。……可是,小少爷,你总要多提防一下不是么?”

前一句话刚出来的时候流水还在默默感激他,可后一句就足够让他跺脚。

谁的忍耐力都是有限的,流水的心本就是悲伤的时刻,这一句在他听来无易于一道青天霹雳。他居然这么说!明明是这个人给风筝下跪,明明是这个人逼着风筝去冒险。事到如今他反而说出这样的话!

混帐!

都是一群混帐!

他睁大他哭的红肿肿的眼睛,紧紧盯住他哥哥被仇恨蒙蔽的眼睛,咬牙切齿:“……听好了。是风筝救了坠崖的我。我和他一起生活了三年,他已经是我的人了,我也已经只属于他一个!……

“就算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怀疑他,我也永远相信他!

“我知道他不会骗我!”

这真是一场可笑的闹剧。

这里是灵堂,一个该给死者安宁的神圣地方。

今晚,却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人袒露他对另一个人的不容于世俗的感情,和他如荧火般无力的信任。

更不要说这个人是一向懦弱如水的江流水。

记忆中的江流水总是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一脸胆小的跟在自己身后,不敢背着父母遛出去玩,不敢随便吃奇怪的东西,不敢和同年龄的孩子去无人的荒野探险,甚至不敢表达自己的爱慕。就算是面对他心中暗恋了很久的桃歌也只是静静躲在角落,脸红羡慕的看着他们快乐他们欢笑他们一同欣赏细雨夕阳。

桃歌不是粗心的人,桃歌却从没有发现过这个带点懦弱的少年,只有自己悄悄的在心里鄙视着也心痛着这个孩子,这个不肯把心事说出口的孩子,没有人知道他追求的到底是什么的孩子。

可这个孩子毫无预料的长大了,用决不动摇的眼神无畏的和自己对望。

这样的坚定的流水江逐云之前只见过一。

那是他和桃歌圆了房之后,这个孩子破天荒第一抓住他的衣领说――我要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来,他常常会想起这个水雕的孩子。不能不想念他,他和他终究有无法抹杀的血缘存在。那是青蚨的血,鲛人的泪,隔着迢迢山水也能彼此呼唤的血泪。所有人都说他死了,爹娘会为他偷偷哭泣,连自己最信服的江鄂也说是他亲眼见到那第一出门的孩子坠了山崖。他不信,他总在痴痴傻傻的想,就算是死了,他的灵魂也会顺着他生前走过的路一路走回来,收拾起他生前留下的脚印,直到站在他的面前低头说一声他说过千万的:哥,我错了。

三年后,那个孩子终于又出现在他眼前。

不是鬼,不是魂,而是活生生的站在他眼前。

个头长高一点点,头发长了一点点,脸上仍旧是稚气不脱。

他说要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他的确练成了汉江第一的快剑,只依靠一只左手把一个前辈逼的几乎失手。哪怕他不赞同他做的每一件事,可他还是在心底暗自欢喜。

如今,他露出了第二坚强的面孔对着他。他心头的疼惜竟是因此无以复加。

这是江流水第二冒犯他的哥哥,他完全没有胜算。

他想好了,如果他哥哥一定要逼风筝走,他就带着风筝回天陷,回到那没有外人只有两个人幸福回忆的地方,回到那只被他们孤单单拉下的小风筝的地方。

那只小小的风筝也会孤独了吧?

……只是,再没有小流水剑给小风筝做伴了。

流水的心中一阵抽痛。

在这场兄弟之间的无声对决中,流水明白,逐云也明白,谁心软,谁就会先败下来。

漫长的对视后,最终还是江逐云的一声长叹,收了自己的架势,拂袖离开。

看着灵堂里随着江逐云一起鱼贯而出的众人,看着眼前白的刺眼的白蜡烛,看着静谧的叫人害怕的空空灵堂,流水好象打完一场战斗一样冷汗流满了颊背。

有一双手,一双在夜间拥抱过他的手。

这双手轻轻把他拉到比他小很多单薄如纸温暖如春的怀里。

风筝的唇凑在流水的耳边,轻声说:“谢谢你。”

流水身子一阵瑟缩,反手把风筝紧紧抱住,刚刚止住的泪水顷刻又是扑簌簌的落在风筝凉丝丝的头发上:“我怕……”

“傻孩子。”

“……我怕失去你。”

“傻孩子……别哭……”

“我不要失去你。”

什么时候开始的?发现时,手心里攥着的已经不仅自己,还有一个爱哭的少年的衣服。

不是不知道心痛的味道,明明是才有了喜怒哀乐,就要为一个抱着自己哭泣的半大孩子而心痛。

手,细心的抹着流水哭的淅沥哗啦的脸,风筝在心头无声的叹息。

那孩子哭的累了,忽然打了个嗝儿,用手去拨弄风筝的头发,微微撒娇的说:“……真是好美丽的头发,凉的像溪水,手感好好,我喜欢。所以不能让我看不到它。”

风筝手足无措的哄他:“那,我剪了它给你玩?”

“不好,这头发不长在风筝的头上,就不是我喜欢的了。”

风筝啼笑皆非。

真是……

……真是让人放心不下的孩子。

才想着,肩头的孩子又开始抽抽涕涕的哭出声了:“……爹娘……我爹娘看不到你……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谁说风筝能劝的住流水的?

现在的风筝分明束手无策,这个孩子痛苦的时候就一定要哭,哭的时候怕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吧!

也好,毕竟还哭的出来,什么时候痛到极点欲哭无泪才叫人担心呢。

哭了不知多久,身边有人咳了一声。

流水从朦胧泪眼中看到桃歌的丫鬟站在灵堂门口,恭敬的对他说:“大少爷请风公子和二少爷到后殿,大少爷有事相询。”

流水应了一声,接过风筝递过来的手绢仔细擦掉脸上的泪痕。

如果现在流水有最怕见到的人,那莫过于刚刚大吵一架的他哥。冷静下来想一想,说真的,自己刚才的态度是有那么一点过分。

不过他哥也欺人太甚,绝不要让他哥看到自己又在大哭,谁知道他哥是不是又想继续和他吵呢。

想起他哥总是满严肃的一张脸,流水不自觉又是一阵后怕。

风筝拍拍流水的后背,转身向后殿走去。

流水迟疑了一下,转而跑过去,一把拉住风筝手:“……刚刚他们太欺负你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替我哥哥向你道歉。”

就是如此简单。

相连的手心一阵发烫,流水看到风筝嘴角露出一个久不见的似有还无的笑,笑开漫天梨的笑。

流水也就破涕。

* * *

后殿供奉着庄严的关王爷,红脸绿衣长髯,面目狰狞的傲视着所有在他身下的人。七岁的小流水没有见过真正的关王爷,他只看到这个掌管仗义的神永远站在一个离众人太过遥远的位置,高傲的领受他的香火。七岁的流水曾经对他爹说,相比一个神,关王爷更像一个鬼。于是流水给了他爹对他使用杖责的一个好理由。

十三年后,流水在风筝的耳边偷偷的说了他的感觉。

风筝用手扇了扇后殿刺鼻的檀香味道,说:“从没有拯救苦难的神,连鬼都不算。一瓢水泼过去,是一堆烂泥。”

风筝的声线温柔婉约,声音不大不小,足够后殿里百十口子听的到,足够众人哗然。

江逐云刚刚收拾好脸色又是黑了一层,浓重的像层层叠叠渲染的水墨。他咳了一声,重拾尊严。江鄂在逐云身边目光炯炯的看着风筝,那种眼光是一个胆大心细的猎人看着一只他惧怕又期待的猎物的目光。

流水找了把椅子扶风筝坐下,又在风筝身旁坐定,唤一声:“哥,有什么事?”

“我和江鄂商量过了。这汉江会不能一日无主,如今你有了汉江无人能及的武功,爹当年又把世代相传的流水剑给了你……”

“哥,你知道,我是不能接任汉江会主人的。”

他哥不接话,仔细看着自己的弟弟。

“哥,你既然提起了流水剑,我就更不能接任这个位置了。我知道爹把流水剑给了我,可你也知道我把它拿去抵押了。”流水攥起了拳头,“……整个汉江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了。”

江鄂也说:“既然如此,倒不如先由大少爷代理,等二少爷报了仇再由大少爷交还好了。”

“也好。”流水点头。

“不好!”

流水奇怪的看向身边的人,他不知这个人怎么在这个时候开了口:“为什么不好?”

风筝闲闲淡淡的说:“只怕大少爷想学借荆洲的刘备,江鄂公子要自己作那个鞠躬尽瘁的诸葛亮。”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风筝微笑,“我只知道在汉江会上下一片悲哀,在流水为他爹娘哭的昏天黑地的时候,你们想的居然是争夺这个会主的位置!”

“风筝,”流水拉了拉风筝的衣袖,“我本就无心政治的。”

风筝不理他:“你们这些‘孝子贤孙’眼中还有没有礼仪廉耻?!”

江逐云刚要发脾气,被桃歌狠狠一瞪,便咽了一口气。

桃歌微笑着打圆场:“过来,来,来,坐我身边。还没问过你这三年的事情呢,来给我开开眼界。”

江家二少爷乖乖起身到他嫂子身边坐好。又怕他哥,望了他哥一眼,看到逐云正怒视自己,吓的赶紧低了头。

桃歌暗地里踹了逐云一脚,对流水说:“我和你哥商量过了,小子长大了,自己的路还得要自己走。你也不容易,一个人独身在外面三年,就是你哥也得想家。而且一回来就赶上这么大的事,你心里也肯定没个主儿。”

流水眼圈一湿。

是啊。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回来就再见不到爹娘了。在磕头时,他就在不停的忏悔――要是当年没有任性的离开家就好了。

桃歌见眼前的半大青年又要流泪,赶忙说:“嫂子呢,一直纳闷,流水小弟一向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可是这三年后怎么就不一样了?来,告诉我们是什么把咱家的流水小子变成这么一个大男人了呢?”

流水脸一红,含着泪,开始诉说这三年的故事。

白梨,猴子,温泉。

一个世外桃源。

说到风筝已经二十八时,桃歌不可思议的看了看风筝;说到温泉底的空欢喜时,流水听到他哥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到两个人第一亲吻,流水连脖子都红了,也就不敢把之后的故事讲的太详细;说到了爬山崖时,在座的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逐云绷着脸,半天才从嘴里挤了一句:“苦了你了。”

怎么能不苦呢?

在那个天陷下面虽然幸福,但是寂寞还是无时无刻的不在侵袭他。

不是没有亲情,这亲情是藏在平日里严肃的面孔下,正因为彼此关心才会愈加的苛求。

桃歌心细,见了自己丈夫也要脸红,忙问:“对了,你们上来后应该没有钱的,怎么买的马匹?”

流水一愣,笑道:“我忘记说了么?天陷下的那股温泉水底都是黄金啊!我这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的黄金。我猜,就算是现在的皇帝也没见过怎么多黄金。”又向风筝偷睨一眼:“……看我,都快被风筝教导成和他一样把黄金视作粪土的人了。”

江逐云看看风筝,再看看流水,问:“这么说来,那天陷底下应该还有黄金啊?”

流水一愣:“哥,你不会想……”

“为什么不?现在汉江会正需要重新整顿,正是需要大笔财力的时候。”

流水抿了嘴角。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刚刚看到黄金的时候想的也是拿了黄金扩大汉江会,他离开的时候不也是装了一大口袋黄金么?要不是最后生死威胁,他还是会抱着那一口袋黄金。

他,完全没有立场说一个“不”字。

说“不”字是风筝。

风筝静静的听着流水的叙述,脸上挂着一种大人对孩子的宽容。可当话题转到黄金上,他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了愤怒。

他一拍桌子站起来,他说:“不许!”

这是第三。

这是风筝第三惹汉江首领生气。

事不过三,何况是江逐云这个说话落地有声的人物?

逐云挑挑眉,那是他挑衅的一种方式,男人家打架总要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哦?不许?!……我到要请教,你为谁守着那些黄金?莫非那是贝家藏黄金的仓库?”

“那里谁都不属于!”

“既然谁都不属于,为什么不能帮帮汉江会,也算帮帮流水?”

风筝齿冷一笑:“如果想到那里,除非踩着我的尸体过去。只要我一天没死,我就不会放任何人入天陷。”

月下的风筝,单薄的像三月的白梨。

逐云不是惜的人,他是一把剑,一把随时可以出壳的宝剑。

他用他最最自负的姿势第二拔出了离魂:“我愿为汉江上下二百一十八人的未来死在你手下。”

流水顿时大急。

不能不急!

一个是他亲生的哥哥,一个是他生死相许的人。哪一个都是他失不了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风筝从出了天陷就是祸事不断。

他也无暇去想。

跳下椅子,将身体护在风筝身前。他说:“哥!你放下剑!你不要总是和风筝作对。”

“是他和我作对!如果你还算汉江会的一分子,你就给我让开!马上到灵堂去反省!”

“你要杀他除非先杀了我!”

逐云往前走了一步,剑尖已经顶在流水的胸口:“别以为我不敢对你用家法!”后殿中大部分的人也纷纷拔剑对准风筝流水。

看来,在流水失踪的这三年里,江逐云已得人心。

身后的风筝叹了一口气,伸手拉开了流水挡在自己身前的身体:“我才知道,二百一十八个人举剑威胁一个瞎子和一个孩子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泠泠的言语如冰似玉,冷的给所有人心头都是一记重击。

他却继续说:“没想到我们千辛万苦的从风陵渡赶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看一出兄弟阋墙的丑剧!――既然这样!不如不见!”

转身,一拉流水那孩子:“我们走!”

然而他们终究没有走成。

流水拉住了风筝,他垂下头,不敢看风筝的脸,愧疚为难的说:“请让我过了五七,出了五七,尽了该尽的孝道,便是天涯海角刀山火海也随了你去。”

这是流水第一杵逆风筝的意思。

风筝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拒绝。

逐云是希望这个“风筝”早日离开他的眼前的。

可他也被拉住了。

拉住他的是江鄂。

江鄂看着风筝拨开流水的手蹒跚而去的背影说:“如果他真的是贝家的人,留下来到不失为一张很好的筹码。”

流水恨恨瞪了江鄂一眼,转身回了灵堂,长跪下去。

三天三夜。

* * *

此时此刻的风筝正坐在院子里。

桂影斑驳他看不到,明月半墙他看不到。流水一旦离了天陷就感觉不到事物的温度,他却发现自己很多东西看不到了。

他忽然想,为谁风尘立中霄?

不为谁,谁都不为,只为这良辰美景,只为这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乍听一阵脚步。

他浅笑,浓重的伤感。

来人的步子一停。

他说:“风移影动,疑是玉人来。流水,过来吧。”

“你的心还真是跟个明镜一样。”那人口气疲倦。

果真是那孩子。

也只有那孩子的呼吸脚步他才猜的一清二楚,至于汉江会别的人,风筝无心劳神。

“怎么过来了?”

“……”

“想我?”

“……想你。”流水说的不甘愿。

“我也想你呢。”风筝浅笑。

流水跪在灵位前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出了吃喝内急他几乎没有离开一步。

那个朝代把孝道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父母的丧事是头等的大事,儿子不该离开灵堂,只当老老实实的凭悼生他养他的父母。

风筝不愿意陪流水。

第一,不想和江鄂逐云见面。第二,他一直感觉奇怪――他真正面对流水死去的父母时,竟觉不到悲哀,一点都没有。在悲声凄凄的地方,他没有特别的感觉。死去的两位老人,对他来说,不比一只死去的蝼蚁更能打动他。

难道还没有学会悲哀?

他就这样一想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他过的很快,以前一个人在天陷岁月漫漫也不过如此。

熬不住的是江流水。

流水趁着众人松懈的时候遛了出来,想着那天风筝负气而走,觉得对不住他,又想着这两天众人忙着守灵,恐怕餐食上怠慢了风筝,偷偷从厨房摸了点点心给风筝捎来。

“现在很晚了,会不会饿了?”流水扶风筝坐到回廊上,自己一屁股坐在他身边。

“很晚了,你还不睡?”风筝接过他的话头。

“怕你没吃好。”流水打开手上的纸包,“来,吃点么?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好的,只有点小点心了。来,张手。”

风筝感觉手心里落了一个丝丝缕缕缠绕的东西,咬一口甜丝丝:“好奇怪的味道,我没吃过。不过我喜欢。”

“喜欢就好。”流水捏了一块扔进嘴里,又拿一块塞进风筝嘴里,“再吃。”

“这是什么东西?”

“三生红尘因缘饼。”

“三生红尘因缘饼?很美的名字。”

“骗你的。”流水笑了一下,指尖在风筝嘴角一滑,把风筝嘴角的点心沫子沾到自己嘴里吃了,“只是龙须酥罢了。”

“龙须……?……没听说过。”风筝皱了皱眉,“很名贵的东西么?”

“在我们是很普通的东西。你一直住在在天陷底下,自然没听说过了。”流水笑笑,“……龙须酥是用面粉香油和糖作成的。因为小时侯觉得它是一丝丝揉在一起的,像书上说的缘分,才自己取了这个怪名字玩。”

“你做的?”

“我偷的。”

“你以前常偷吃?”

“以前我哥总有桃歌偷偷藏东西吃。我就不行,有一练功练到夜,饿的难受只好偷了一个凉馒头吃。”流水吐吐舌头,“那天晚上暗,馒头长了霉,我吃的时候没注意,结果上吐下泻三天起不来床。这还不算,最后被爹发现了,一顿好打。可被爹打的时候,心里想的却一直是桃歌,想她总有一天或许也会藏些什么给我。我要得不多,只要一碗小小的姜汤暖暖身子就好。哥从来不喝姜汤,如果留给我,一定不会让她为难的……”

风筝听的心中一紧,用自己的手包住流水的手,悄声说:“以后我会藏吃的给你好不好?”

“其实也不必了。……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因为我偷吃揍我了。”

啪嗒,一颗泪滴落在油纸上。

泪珠儿顺着纸皱转了一转,最终滑下油纸,砸在地上碎成千万瓣儿。

流水伸出空出来的手狠狠一抹眼睛。

真是不中用!才多一会儿又哭了!来的时候明明白白说好不能在他面前哭的!不能还让他担心!

风筝面无表情的听流水他的小声抽噎。

惨淡的星光下,他脸色苍白,五官小巧而清秀,细致的脖颈上小小的喉结在禁欲般的高领中轻颤。

好象一张隔着白纱的图画。

他的手指缠绕着自己的头发,是在发愁。

他说:“坏了,我想亲你。是不是有点趁人之危?”

泪水立时止住。

流水显然是被吓到了。

偷看了风筝一眼,见他还是乌黑着眸子。吐了一口气,小声说:“……那你就亲吧。”

风筝说:“我看不到你,你自己凑过来吧。”

流水想了一想,很认真的想了一想,觉得自己凑过去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反正该做的也都做了,何必扭扭捏捏的呢?

就把自己的嘴唇凑上了风筝的嘴唇。

风筝一把把流水拉到自己怀里,转身把他压倒在回廊上……

…………

……

这是一个美的出奇的亲吻。

美的像草长莺飞,又像才露尖尖角的小荷般勾人心弦,叫人不舍得离开。

发抖的应该是自己,那么那温柔的,是不是就是他的?

尽管马上又分不清楚了,何苦要分清楚?这样一直彼此相依,不理睬外面夜凉如水,不理睬外面月上柳梢头,不是很好?

流水知道自己心跳一点点加快,快到要跳出胸口。那个家伙反而伏在自己身上,手指抚摩自己的嘴唇,笑。这样的笑,又是一个全新的风筝的微笑。

疼爱的,暧昧的,巧巧的,甚至有几份痞痞的味道。

不是平日里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味道,而是,像……一个可爱的,坏小孩。

他爬在自己身上,说:“好了,好了。从今后,伤心的时候想想这个吻,你就该哭不出来了吧?”

流水大窘:“风筝你……”

“我?我怎么了?”风筝笑的露出一点点雪白的牙齿。

“你没发现自己变了很多么?”

风筝就笑不出来了。

他促着眉头,陷入沉思。

流水耐心等他开口,忽见他动了动嘴角,以为他终于想到了什么。

谁想,他却问了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流水,你知道为什么我不让别人进天陷么?”

“为什么?”

“因为……”

“恩?”

“因为你的外面不像你说的那样美好。……我不想让任何外人玷污那个地方,那是我心中最神圣最纯洁的存在。”

* * *

转眼,出了头七。

汉江会终究是一个帮派,一个组织。一个家庭的悲哀可以持续很久,一个组织则必须尽快完成他们的悼念,努力重整威风东山再起。

六月二十九日,流水终于得了空闲。他找了两个人,为他办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为风筝医治眼睛。

……最好再找到使他恢复记忆的方法。

汉江会也算是湖广地区小有名气的帮派,求医的告示一发,虽然请不到真正的妙手,但还是有不少应招而来的大夫郎中,当然令流水头痛的是其中也不乏牛鼻子老道和光头和尚。

床塌上的帘子放下来,大夫的手伸进帐子,诊脉。

大夫姓张,年过了半百,稀疏的山羊胡须和他的头发一样掉落的稀稀拉拉。他学过《抱朴》看过《本草》,《千金方》读的烂熟;柳枝接骨他明白,悬丝诊脉他通晓。他可说是湖广地界数的上名号的神医。

可他,还是皱了眉头。

流水在一旁看的心急:“张大夫,如何?”

张大夫捻捻他白的胡子,连叹两声:“奇怪,奇怪!”

“怎么会奇怪?到底能不能治?”

张大夫不吭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咿”的一声,又皱起眉头,依稀可见帘子内诊脉的手指微微用力。

“到底怎么样!”

张大夫看了看流水,终于抽手出来:“这病……”

“如何?”

“这病蹊跷啊。老夫愚昧,看不出个究竟。惭愧!惭愧!”张大夫一脸内疚的摇了摇头,双手长揖,“江二少爷,请原谅老夫无能,另请高明吧。”

流水看着张大夫离去的背影,心里一阵伤怀。

这是第十七个大夫了!

每一个都是一样的表情一样的反映!来的时候信誓旦旦夸下海口,去的时候行色匆匆有如逼灾。

也有一两个开了药方的,他兴冲冲照着方子去抓药,才发现开的净是些平和中正的安神药――不如不吃。还有一个江湖郎中开的药最是气人。抓药的时候看到药房的伙计冲着自己一个劲儿的笑,正纳闷,不想药方被江鄂一把抢走,他正要去抢回来,却不想江鄂笑的更大声。问过了才知,那郎中开的竟是安胎药!

治不了就治不了吧!干什么还要开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气愤!

其实,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流水很少生气。逼的急了眼圈一红,哭一场,之后又可以没事人一样欢天喜地。可最近,他发觉自己发怒的频率数明显上升,不再是从前只靠流泪就可以抚平心头的痛了。

上天果然不公。

偏要叫这样一个风淡云清的人儿留下些不足之!

风筝只有安慰他――也没什么,我一直瞎着不也活的好好的?打起精神。

流水不甘愿的应了一声,还是郁闷郁闷的。

风筝私下里想,到底要怎么样才能逗的那孩子开开心心呢?

……想不出办法。

事实上,不用风筝刻意去逗他,当第二个出去办事的人回来后,流水就高高兴兴大汗淋漓的捧了样东西来找他了。

古旧的木门咯吱一声,流水扑上来搂住他,在他脸上大大亲了一口。

“怎么如此开心?”

那孩子先是傻傻的笑两声,拉着风筝的手放在自己捧过来的东西上:“猜猜!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

果然是外边的人。

总有些希奇的东西拿来献宝。

风筝顺着他的心意的摸了一摸。感觉上,像水,不凉不热温温的山涧溪水。然而不是水,是像水一样柔滑细腻又像玉石肌肤一样温润的东西。再摸一摸。似乎隐隐有些纹路,但当手劲使的稍微大一点时又不见了纹路。

掂量一下,很大,也很长,但是比羽毛还轻。

什么东西?

似乎是布。可,当真有这样似水如梦的布?

……说不好呢。

见了风筝纳闷的表情,流水的满足感直线上升:“听说过东风山庄么?这就是东风山庄织的布。”

东风山庄?

风筝颦着眉头。

是“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的“东风”,还是“等闲识的东风面”的“东风”?

想了想,踌躇着:“东风山庄?上江鄂好象说过……那个和燕山贝家并称南北的东风山庄么?”

“没错!”流水的得意显然又上了一个台阶,“这个东风山庄呢,私底下是江南的霸主,官面上是做绸缎刺绣生意的绣庄。庄子不大,据说也就三百来人。”

风筝好笑:“那还叫不大?”

“可你别忘了那是江南的老大啊!……这个庄子出的布料不多,更确切的说法是――少而精。最低档的一匹布也要一百两!”

“一百两是一个什么概念?”

“恩……一两是十吊钱。”流水掰着手指头换算,“平常人家三百吊足够富裕的过一年了。”

“一百两岂不是要平常人家过上三年多?”

“就是!就是!”流水眯着眼睛抚摩这布料子,“从我六岁那年开始,我爹每年给我二十两银子,说是……说是给我娶媳妇用。我小时就想,将来一定要用这钱买一匹东风山庄的布请一位东风山庄的织娘,给我媳妇做件嫁衣。因为这个愿望,所以一直没有动那笔钱,存啊存的,存到了三年前正好二百二十两。”

风筝喃喃:“……二百二十两,足够七个人家生活了。”

“我出走那天带走了一百两,还剩下一百二十。”流水温柔的看着风筝微笑,“虽然是最差的那一种,虽然我已经没有钱请东风山庄的织娘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只有这样的布料才称的上你的头发。”

确实是丝绸中的极品啊!

浅黄的底子,白色的梨,风流舒展,波涛无声,每一缕丝线都是流风流云。

温润似君子,君子如玉。

只有这样的丝绸中的君子才称的上风筝的头发,也只有云雾凄迷的头发才称的上东风山庄的丝绸。

相映成趣。

风筝接过了绸子,无奈地笑笑。

流水这才注意到风筝竟是有些伤心的。

“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么?”

“不。”风筝努力的笑,哪怕笑的敷衍,可也还是笑,“我谢你还来不及呢。”

“那就好!”流水的开心的站起身来,“你身上这件麻布的衣服穿着不舒服吧?现在呢,我就去找人给你裁了它做件新的!争取明天上街就穿上它!”

风筝好奇的问:“明天,上街?”

“是啊!”流水抱起了布,又在风筝的头发上亲了一口,“我说过要带你去看汉江看荷的,你忘了么?”

“啊,不,没有。”

“那就这样说定了!我先出去找裁缝了!”

听着流水急匆匆的又跑着离开,风筝才敢放任了自己的情绪,万般无奈。――耳闻那布料的事,涌上心头的不是开心,反倒是又气又恼,居然有一点点气恼这个半大的孩子!

抬起手,放在额头上,叹息,长长的叹息。

很自然的,他想到了汉阴会离开时唱的那首短短的山歌。

……

买掉儿郎把米换,

背上包裹走天边……

风筝听的出来,相信天下人也都能听的出来。

那曲子里唱的不是词,而是满满的辛酸,满满的挣扎,满满的苦难。

凄婉如哀乐。

浓重如夜。

再的夜色也掩盖不了的悲哀。

――一百二十两,若是用在救济灾民上能挽救多少性命啊!

* * *

六月的汉江,莲红的似火。江边上苇草萋萋,被风一吹,扬起白色的飞絮。

江流水暂时换下了一身的重孝,穿上平日里的蓝衣。风筝的新衣没做成,还是那身白麻。

一早起来,流水满郁闷的对风筝说――衣服还没做好。风筝取笑他――傻瓜,你见谁能在不足一天就缝一件衣服出来?除非他是天河的织女!

拉着风筝穿梭在江边不远的集市上,流水或驻足或嬉戏,哪怕有人撞了他还绑着绷带的右手,他也无暇顾及。

二十岁的人呐,再浓重的丧亲之痛也不会时时放在心头,更何况是一个隔绝人世生活了三年的人?更何况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对集市一窍不通的家伙!

摸摸雪白的兔子,看看活蹦乱跳的鲤鱼,再伸手去逗一只高傲的芦鸡。

“唉呦!”流水大声呼痛。

“啊?怎么了?”风筝忙问。

“我被公鸡啄了手指。”

“…………”

小孩子永远就是小孩子。

有开的红红的夹竹桃,也有开的白白的茉莉,嗅一下,红红白白都是东风情味。卖的女子有些学识,对着捏浅笑的风筝道:“……开落终有时。”

风筝放开手中的白兰,也说:“总赖东君主。”

卖女子垂面嫣然,脸上红了个七分。

这样的公子,虽然相貌仅算清秀,但靠那一头水一般的青丝就足够称出一个神仙般脱俗的气质来。而且看他的样子不过十六七,再大个一两岁要是怎么一副惹人失魂的风流模样啊。

如此又一想,脸成了十成红。

正旁边低头看蔷薇的流水回过头来,一个“风”字还没出口,那女子的娇羞就映在眼里。眼睛再一动,瞧到罪魁祸首还在一边浅浅的微笑,完全不知道他已经勾了颗少女的芳心走。想到自己最开始也是被他笑蒙了头,然后迷迷糊糊的一脚陷进了他的网,心里就立刻翻了几瓶小醋。

――喂喂,就算你看不到,也得注意点言行不是?

嘴角一撇,拉了风筝就走。

“咦?你不看了?”风筝纳闷的问。

“偌大的集市不缺这一家,”流水砸吧着嘴,消化满口酸味,“再看下去,满眼都是‘春’了……”

风筝莞尔。

原来小孩儿是在吃醋啊。

千万不能告诉那孩子是自己故意惹那女子逗他生气的。

可又怕小孩真的气个没完,打岔道:“今天就这么出来,不怕燕山贝家乘你不在伺机报复?”

“不怕。”小孩子嘟囔。

“为什么?”

“昨天听我哥说陕西地界遭了地震,毁了不少人家,作为北方老大燕山贝家自然不能不管。这一管,恩恩,最近是要忙上一阵了。”

听了这话,竟是隐约一阵心惊肉跳,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想了想,才尴尬说:“看来,这个老大做的还是真忙啊。”

“忙什么忙!”流水切齿,“我要有你的武功早趁这个机会杀入贝家,杀个一干二净了。”

风筝听到他倏忽变的毫无感情的话,一股寒气在闷热的六月袭上身:“一定要……杀个一干二净?”

“这事情换谁,谁都会这样做!”

是啊。风筝苦笑,这锥心刺骨不共戴天的仇恨换作谁能不报?自己不也是么?从天陷出来的第一场撕杀,不就把那些胆敢伤害流水的人杀死了一多半么?

没有理由责怪流水。

只是在心里有点不舒服,一点小小的不舒服而已。

才想着,身边一串叮叮当当的脆响。

手指顺着丁冬声拨过去,触手是凉森森圆润润的金属感觉,竟是两颗胡桃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

“恩?”流水看了眼风筝手中的东西,“铃铛,金色的铃铛。喜欢?”

“觉得声音很好听。”风筝淡淡的说。

身边的小老板见有生意可做,急忙赶过来:“这位公子,您的眼力真好。这是从西域运来的正宗波斯金铃铛,受过天竺雷音色众佛的佛音熏陶,平日里多听听着铃声,保您耳聪目明,心宽体胖……”

“行了,行了,多少钱?”流水赶紧打断他的话。天知道要让这生意人吹嘘下去今天还能不能在日落前回家。

小老板撮着手:“一吊。”

“一吊?!你杀人啊!”流水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

“可是您看……这是从西域运来的正宗波斯金铃铛,受过天竺雷音色众佛的佛音熏陶,平日里多听……”

“三十文。”流水毫不留情的戳穿,“这是蛇山下李记作坊一天出十颗的铜铃铛。”

“九十文。”

“二十九文。”

“公子,好歹这也是件首饰不是?”

“二十八文。”

“八十,不能再少了。”老板痛哭流涕,“公子您行行好,要都像您一样我们还开店么?我家都快揭不开锅了,上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母,下面还有三个孩子,中间一个老婆。家里六张口等着吃饭呢!”

“二十八,不能再多了。”

风筝听了不忍,摸出从天陷带上来的一块金子放到老板手里,换过铃铛,笑着说:“这个给您,喜欢的东西多少都不贵。”

流水睁大眼睛看着老板接过黄金,看着老板确认的把黄金放在嘴里咬。

怎一个郁闷了得!

“风筝啊。”走在赶集的人群里,流水拉着风筝叹气,“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这是买卖的一般规律啊。”

“你这样不是太没善心了?!他家都快揭不开锅了。”

看了风筝一眼,流水赌气的说:“算了,是我不对。”

“好了,好了。这个东西呢,我送给你。”

流水受宠若惊:“送我?”

“恩。你既然送了我衣服,我总要送你些不是么?”风筝笑着,“我刚刚向老板讨了根绳子,等会把铃铛系在你的头发上,好么?”

看看铃铛,看看红绳。

再看看风筝的满面期待。

呜……不想让他失望。

流水任命的接过绳子和铃铛开始往头上系。

“那个……你确定这样比较好?”奇怪的拨弄头上忽然多出来的饰物,一串清脆的乐声入耳,“为什么我反到觉得自己像是系上铃铛的小狗?”

风筝笑的眯起眼:“那样不好么?若是小狗我就养你一辈子好了。”

流水的脸“砰”的一声红的乱七八糟。

“那……为什么要系在头发上?”

“你脸旁的铃铛一响,我就能准确的对着你的脸微笑了。”

日中为昃。

六月的正午热的似蒸笼,可集市的人丝毫不见减少,破烂与华丽的衣服此时再无区别,彼此拥挤,媚人的脂粉味道与浓重的汗水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特殊的气味。

一种真正属于市井的气味。

车如流水马如龙。

早些时候,流水饿了,松开风筝的手,说是要买些食物,叫风筝等他。

风筝这一等,就不晓得等了多久。

有人说他挡了路,他让开几步;有人骂他挡了摊子,他又挪开几步;有人挤了他一下,他看不到,趔趄了几步。

似乎身边都是人,似乎身边又一个人没有。

似乎身边喧闹着,似乎身边又是静悄悄。

有什么东西在号啕大哭,有什么东西在大声咀嚼,有什么东西在他耳边无力的呻吟,声如垂死。

他有了一种错觉――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是活着的。

除了自身的心跳昭示他的生存,黑暗中他看不到任何一个生命,那些喧哗的、拥挤的、笑骂的只是一只只游魂野鬼,排着不整齐的队从一个地方走向另一个地方,直到消亡。

而他就在一个阴冥的世界中,手足无措,惟有被动的等待一个熟悉的声音把他重新唤回人间。

他对自己说,就快了,就快了,那个孩子就快来呼唤我了。

那个声音却一直没有出现。

阳光渐渐的温和下来,变的不再炽热。空气也凉爽下来,甚至开始有习习的风不断的吹。

饥渴的感觉不再存在。

他的腿累了,伸手摸了一下后面。是一块潮湿的石头墙壁。

他思考了一阵,决定还是坐下来。

很快,有人坐在他的身边。

那个人是哭哭啼啼的坐在他身边的,他清楚猜到那人不是流水。若是流水,只会一把抱住他,说一些自责的话。

他又坐了好一阵,身边的哭声越大。他心不忍了,回头过去柔声问,怎么了?

那个哭声停了一瞬,一下子一个单薄瘦小的身子冲到他怀里,哭的更凶。

似乎……是个小小的男童?

他叹口气,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长不大的爱哭鬼都爱在他怀里哭呢?这个小孩也是,流水也是。可他还是用手拍着男孩子的肩膀,说,不哭。

男孩子在摸脸,用颤声问:“你也被你娘抛弃了么?”

……也?

风筝说:“不,我是在等人。”

男孩子大声喊:“骗人!我看到你站在这三个多时辰了!若是等人早就等到了!”

“已经三个多时辰了?那天岂不是都黑了?”

男孩子“咦”了一声,盯住风筝的眼睛:“你……看不见?”

“恩。”

男孩子顿时如遭雷劈,也顾不上哭,呆呆的自言自语:“他是瞎了才被抛弃,可我没瞎啊!娘为什么不要我!”一把拉住风筝的袖口,男孩大声的喊:“你说!你说!你说为什么我娘不要我了?!”

风筝任男孩子粗暴的摇晃着他,一句话也开不了口。

他伸手去摸男孩的头发,想用他一贯安慰流水的方式抚慰这个男孩。可他的手才伸出去,就被男孩子一掌打落。

“我不要一个瞎子来同情!你这瞎子什么都不懂!”男孩子恶狠狠的看着他无神的眼睛,“你们这种人根本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吃饭睡觉!”

“可我……”风筝犹豫不定的说,“可我看的到善恶。”

“善恶?!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他一拉风筝,“跟我来!让我告诉你究竟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云里雾里,风筝任由着男孩粗鲁的拉他走。

对男孩子来说,他正把一个人从一个地方拉到另一个地方,这是一种发泄怒气的方法。

对风筝来说,他想不清楚跟着这男孩到底是对是错,徘徊中,他只能不断的重复抬脚又落下的动作,依稀感觉出,脚下的地变的难走变的潮湿。

水流滔滔声慢慢出现在他的耳朵里,压抑的好像纤夫干枯粗重的手指。

一股咸猩腐烂的味道直冲风筝的呼吸,他抬手捂住口鼻,问:“你带我到了哪?”

“到了哪?!”男孩子暴跳如雷,“……瞎子!听好了!这里是你永远见不到的东西――汉江!”

……这……

这是汉江?

这种病如膏肓的水和地竟然就是流水所说的幽幽汉江?!

“你说这里是汉江?”

“是!”男孩子一推风筝的身体,“听好了!别看这汉江白天美的跟画儿一样,可到了晚上还不是一江黑黝黝的死水!”

“怎么会……”

“其实我知道……五年前我哥哥被卖给人贩子时走的是这条汉江。昨天我娘说也要卖了我,若不是我逃了出来,我也得走这条汉江。”

“……”风筝张了张口,难发一言。

“我娘……我娘她是个爱慕虚荣的人!她从来不肯把一件衣服穿上一个月,她总是逼着我爹给她赚钱,到了冬天我只能穿芦袄!你这个瞎子怎么会知道!芦袄和棉袄看起来一模一样,可穿在身上和没穿是一个样!身边的朋友过年时都有新衣服穿,我站在一边手脚却都冻麻了。”

“……我给你钱好么?到了冬天去买件暖和的穿。”

“啪”的一声。

男孩子用尽全力扇了风筝一个巴掌:“我用不着你的怜悯!钱?!钱真他妈真是个好东西!娘没钱做新衣服了,不还得把我卖了么?!到不如……现在卖了,省得将来提心吊胆。”

“我……”

“我哥哥被卖的那一年十五岁,可我才八岁啊!”男孩子对着江水大喊,“我才八岁!若是要卖也要等我再大一点啊!为什么!!!”泪水落在湿润的泥土里,化成无形。

“你哥哥……?”

“我哥哥叫金阿卯。”

金――阿――卯?

那个被他拒绝了戏子?!

他说了什么来着?!他说――他自堕落,何干他人。

风筝突然明白了。

金阿卯的贫穷和苦难只能由金阿卯一个人来承担,无论是谁都不能真正解救他,只有他自己的堕落才能使他脱离苦海。他天分不高,不能作一个一炮大红的戏者,他只有选择这样一个轻贱自己的方式活下去。他不想死。谁会想死?!可他终究死了。

自己,只怕是给他致命一击的罪魁祸首!

而今,自己见到了他的弟弟,一个和他完全不同的男孩却要走上相同道路的孩子。

这,莫不是上天的惩罚?

风筝嘴角露出一点凄惨的微笑,对这个孩子他亏欠甚多,无法撒谎:“……他,死了。”

出乎意料的,男孩子并不诧异。

似乎他对他们的命运了如指掌一样的从容,他说:“我知道。”

“你知道?”

“……爹说从哥被卖走的那天,哥的心就死在汉江里。死在这片吃人的水域里!”

有什么东西沉重的砸在风筝的胸口,砸的他喘不了气,他嗫嚅,在言语凌迟的刑场上作最后辩解:“不是说……不是说汉江上有渔船,有鸬鹚,有船夫的船歌?不是说汉江开满了不染世俗的莲么?……”

“只有无忧无虑的富人才会那么说。听好了!瞎子!”男孩子捏着风筝的下巴,直视他无神的眼睛:“在我们穷人的眼中,汉江只是会带来灭顶之灾的祸水!”

* * *

流水找了风筝整整一个下午。

明明说好了要风筝站在原地等他,可当他兴冲冲抱着包子回来时,却不找见了那个白衣的人。

面对川流不息的人群,他的心咯噔一下,怀里的包子尽数落到了地上。

他手脚发软,四肢百骸有种不能控制的颤抖。

他像疯了一样到寻找风筝。

是的,他疯了。

他知道很多东西实在是不能如磐石一样亘古不变,尤其是人心。

人心,总擅变。

走投无路时,他下定决心决定联络汉江的兄弟们。

他哥哥看着他满脸狼狈冷笑道:“可疑的人,若丢了更好!”

他的心头一阵冷寒。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找到他,哪怕发动汉江会的全部弟兄。”

“你敢!”

面对他哥哥的强势江流水咬住了嘴唇。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他从来不敢做的事情――他对他哥哥拍了桌子。

“砰”的一声,他撑着他隐隐肿疼的左手,坚定的目光望进他哥吃惊的目光里:“我有什么不敢!好歹我也是汉江会的二少爷!”

江逐云身边的江鄂一直观察着流水,看到他脸色发青,看到他头上流出一颗颗汗珠,看到他为了那个苍白的人又一冒犯他哥哥。

终于,江鄂放下手中的茶碗,淡淡的说:“二少爷,你这般慌张,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

流水怔住了。

感觉到了什么?

不能感觉不到啊。

早就有一条无色透明的线缝在他的心口,揪着他心口,叫他说也不是,瞒也不是,天上地下,即使是一个小小的颤动,他也不能不感觉到啊。

他吸了一口气,几个小小的字眼千辛万苦的从他嘴唇里逃出来:“……是,我怕我失去最珍重的东西。”

不能……失去……

* * *

风筝颓然坐倒在一棵树旁。

夜晚的江风再大再凉也吹不走他心头的恐惧。他记得使他决心离开天陷的一个很大原因是想拥有流水口中美丽的汉江。

可,这条滔滔的水并不属于流水一个人。天下有一个人就有一种汉江,有一百个人就有一百种汉江。就如同,贫和富,幸福和苦难。有流水这样肯上大笔钱财买一块布料的少爷自然也有小小年纪就要被卖的孩子,有汉江会的富饶也自然有吃不上喝不上一场洪水失了家园的老百姓!

而,究竟哪一条汉江才属于他?

属于这个叫风筝的他呢?

金阿卯的弟弟见到眼前白衣人踌躇的表情,似乎十分满意。现在他笑了,大口的呼吸汉江潮湿腐败的空气,他觉得在生命的最后能够看到一个人比他更痛苦是一种纯粹幸福。

这种幸福无关出身,但凡是被生活所累因此不相信善恶之分的人,无论年纪大小,都会涌出这种绝对的幸福和优越感。

――看看!这个刚刚还在怜悯我,刚刚还在自恃有钱的家伙转眼就变的比我更惨了!

男孩子得意的笑个不停,一种非常悲伤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慢慢发出,微弱,断断续续,渗透到他笑声的每一个角落,只有听惯了一切见不得光明的事情的猫头鹰才能辨别的出来。

那悲伤的声音说:“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不就是等着被卖被抛弃么?可我,不是猪,不是牛。娘,你不要我了,我也不是你随便买卖的牲口。还是……死了算了。娘,反正,你也不要儿子我了。”他的笑声里掺了这微弱如萤火的悲伤,变的凄惨起来。

风筝心惊。

他,这个才八岁的孩子,竟然,想到了死!

他着急起来,站起身,想拉回这个孩子,告诉他这样的想法是多么幼稚。

可他,居然,该死的看不见!

以至于他的手刚伸出来,男孩子就警觉了。

金阿卯的弟弟黑色的眼球里倒影着这个焦急的人,嘴角浮上一种多年沧桑不符年纪的苦笑。

想,救我么?可是你救得了我一,救不了两,救的了我两,救不了我三。即使你时时刻刻守在我身边搭救我,总有一天你也会厌倦,到那时,你就会像我娘一样为了一个愚蠢的理由抛弃了我!

能救我的,只有我,只有死亡。

只有,死亡啊……

脚步,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又是一步。

人生有几个一步一步?生死之间又有几个一步一步?

如此,一步复一步,在被江水浸渍的岸边上留下生命里最后的脚印。

死亡?不想死亡。然而真的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在过去每一个夜幕降临,都曾许愿,就这样无痛无痒的死亡,同时希望上苍能给自己珍惜的人带来一点奇迹来补偿自己的死亡。是不是太贪心了呢?这种尽善尽美的解脱方式终究没能到来。今天,终于鼓起勇气,坦然的面对将带走我的江水。

水已经没到男孩子的胸口,他忽然哭的很大声:“我不想死啊……”

他却没有停下他的脚步。

风筝心碎了,碎成一片片,每一片都在切割他的理智。

为什么看不见?!就只能像个麻木的稻草人一样默默承受一个孩子的死亡!这样无力的自己究竟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男孩子踮起脚尖,用力把自己的嘴伸到水面以上,眼睛望向不可测的宇宙。他维持了这个样子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终究选择闭上了他的眼睛。

脚,迈下了他八年生命的最后一步。

风筝听到他轻轻的叹息――这世界上,真的,有幸福么?

然后,江水无情的奔腾声抹去了一切。

在这个死亡的暗夜里,江上的荧荧磷光仿佛有魔法。面对着吞噬了生命的江水,风筝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这样一个场景――

无底的汉江水上泊着一艘乌黑的蓬船。船破旧不堪,有一只毛色灰暗的老鸬鹚倚靠在摇撸,半张着它昏的眼睛望着江水中自由自在的鱼。不是不想吃饱,是它太老太老了,老的没办法下水,每天看一看曾经它随便就能捕获的鱼都是一种奢侈的运动。船仓中有个和鸬鹚一样老的老头,试图用他颤抖的手点亮那盏破旧的油灯。可他没有成功,剧烈的咳漱袭来,让他的干燥的手抖的像一只筛子,火石啪啦啦的滚落。他呻吟着:“水,给我一点水……”可江边没有人能给他一口水,只有一只苍老的渔鸟抬头望了自己的主人一眼,默默的承受着彼此即将到来的死亡。

风筝的心已天翻地覆。

这样的汉江,就是流水那个美丽的汉江,那个让他心之念之,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离开天陷也要赶回来的美丽汉江么?

是流水错了,还是自己错了。

风筝想到自从出了天陷生活就是打打杀杀饵谀我诈,想到流水在绝壁上对自己说的话――到了晚上,还有一盏盏幽幽的油灯,灯下江水匆匆逝去,你会把自己当成六月不染俗尘的芙蓉,静静开在水中……

不由得惨然一笑。

流水,你眼中的汉江竟是这样?

……只可惜,我却不是出淤泥的莲,我看到的也仅仅是死亡啊。

* * *

第二天,汉江会的诸人们发现了老渔翁僵硬的尸体,也一同发现了木然坐在江边的风筝。

他们把他抬回龟山。

还在集市上四寻找风筝的流水听到消息立刻赶了回来。

看到风筝呆呆的躺在床塌上,流水扑过去把他紧紧揉在骨血里。风筝摸着流水的头发,轻轻的,像那个男孩子最后的那声叹息一样的轻,他说:“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不在我的身边呢。”

然后,被阴冷的江风吹了一个晚上的身子高烧了五天五夜。

五天五夜,流水端茶送水喂药,近乎于寸步不离的守护在风筝的身边。

在第五个夜晚,风筝退了烧。

看到他终于睁开了眼睛,一直坐在床边的流水一阵心酸,哑着嗓子喊一声“风筝”,忍耐了五天五夜的泪水顷刻就流了满脸。

风筝苦笑着叹了口气,抚上流水泪水纵横的脸,说:“原来,你哭的时候,如此漂亮啊……”

刹那,流水惊慌的睁大的眼,直勾勾的对着风筝黝黑的眸子:“你的眼睛……看见了?”

“是啊。”

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
没有什么比一场激烈的性爱更重要了。

即使一个是大病初愈,一个是身心俱疲,可这也无法浇灭熊熊的欲火,反而使之烧的更猛更烈,烧穿了一十八层地狱,烧的苍天也变了颜色。

流水躺在风筝身下大口的呻吟,透过他从始至终一直朦胧的泪眼,可见风筝暗无边界的眸子。这双曾失明的眼睛一旦恢复了,也难改那种印刻在骨髓里的邃,依旧是黑的像夜幕苍穹。

一颗流星在风筝的眼眸中转瞬即逝。

流水在痛苦的情爱中伸开他的手臂,揽住了风筝瘦弱的肩背,就像要抓住在指尖流走的沙砾一样,把流星最后的光辉抱在胸口。

这是他们第三交欢,苦的却仿佛过了天长地久,痛的也如同经历了三千磨难。甚至叫风筝有了一种错觉,这情蜜意的游戏原是上天的刑罚,是佛祖为了惩罚世人前生今世的罪孽而创造的肉体厮杀。

流水的泪流不完,泪水一颗颗浸湿了枕头。

风筝站起身来,穿上自己的衣,再重新坐回流水的身边,在摇红的烛影下细细端详流水的相貌――因疼痛而微颦的细长眉毛,小小的桃子脸,汗湿的刘海,还有此刻陷入沉睡的眼睛。

他记得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朦朦胧胧,带着水气,欲语还休的眸子。

他也记得,在方才欲海中,任凭再大的痛苦和激情,那双含着泪水始终目不转睛的凝视着自己。

不由自主的笑了一下。

风筝伸出自己的手指,摸去了流水还噙在眼角的一颗泪珠儿。

看到流水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他笑出了第二声,转身离开床头。可当他迈开第一步,他就发现自己竟然没办法移动。

……在不知不觉中,那个孩子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风筝的笑变成无可奈何,拨开流水拉住自己的那只手,吹灭烛火,转身出了房门。

他用他的目光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

夜的龟山是一个死灵。树木伸展出嶙峋的枝条,密密麻麻的遮住了天空,抬头,可以看见几双油绿的眼睛在黑色中半隐半现,诡异的像鬼火。

有一个男人在密林中驻足,双手环抱着宝剑,斜依在一棵红枫的树干。男人听到了脚步声,抬眼就看到白衣的风筝,眉头一皱,右手一掌往剑鞘拍落。

在男人看到风筝时,风筝也看到了男人。他还在纳闷,这个人是谁,这人的剑已经离鞘而来。

可男人的剑再快,也快不过风筝。

两跟手指一捏,已经捏住了剑。风筝看着男人,问:“你是谁?”

“你能看见了?”男人撇着嘴角。

其实风筝不用问。

在男人说出话的同时,风筝已经从他的声音中辨别出了这个身长八尺的男人――江鄂。

风筝把剑抛到地上:“你是我看见的第二个人,真是不幸。”

“你的不幸还是我的不幸?”

“我的。”

江鄂哈哈大笑。走上前拾起了自己的剑,还剑入鞘:“我倒怕成为我的,或者我们汉江会的不幸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心知肚明,不是么?!”

“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也是。你怎么能知道二少爷为了找你已经和大少爷翻了脸?结果你呢?你见到他的第一句居然是责备他。”

“我……”

“就算天下人都说你是个温柔体贴的人我也不信,你根本就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我斗胆猜想,总有一天你会害了二少爷。”

“你很关心流水?”

江鄂摇头,摸着剑鞘回答:“我怕流水受伤。那时,你可以不闻不问,大少爷和夫人却会痛入心扉。”

“我怎么会伤害流水?!”

“即使你现在不会,也难保将来不会。我看的很明白,你的心中有另一个你。换句话说,现在的流水眼中温柔的风筝不是真正的风筝。”江鄂眼眸下垂,用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风筝,“或许,连‘风筝’这个名字都是假的……”

“那你为什么不现在就杀了我?现在我死了,不就不会危害你的大少爷了么?”

“我很想杀了你。可是我知道以我的能力无易于以卵击石。”江鄂叹道,“但是,当你真要动手时,即使拼了性命我也要制止你。”

风筝无言以对。

他不怕江鄂,整个汉江会他也不放在眼中。他怕的是他自己。早在流水第一扑到他怀里时,他就知道自己心中有些千里冰封的东西碎裂了,在缝隙中膨发出来的东西是使他恐惧的改变。

若是他真的像流水心中那个谪仙一样,在客栈那他就不会察觉不出来的流水,也不会对流水动武,也不会在赶来汉江路上连杀数人,更不会残忍的杀死一只鸟。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可再厚再结实的冰也有化成涓涓溪水的一天。

风筝试探的问:“既然你如此自负聪明,你不怕我杀了你灭口?”

“至少现在你不会。”

风筝愕然:“为什么?”

“因为……”江鄂笑着摇头,“你的克星来了。”

林子里一串哒哒哒的脚步声。

只着单衣的流水的步子有点不稳,可他还是在树林中努力寻找着风筝。

风筝瞥了一眼江鄂。

转身跑向流水。

江家二少爷看到风筝,眼前一亮,漂亮的水眸笑了起来。走过去,控诉着:“醒来时,又见不到你了。我以为你走了。”

风筝捏着流水的脸,把那张稚嫩的脸拉成一个可笑的样子:“小傻瓜。”

把一切看在眼里的江鄂忧郁的笑着。

* * *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远,天已明了亮了。

风筝坐在大船上,放眼望去,一片刚刚开始接出白穗的苇草在水和风的世界中摇曳它孱弱的肢体。

从他看的见开始,他就无法开怀大笑,似乎天陷下的过往也成为了一个故事,一个传说,而那男孩子的死亡和江鄂厉声的质问才是现实。

他看着前前后后数十辆大船,看着身边一脸期待的流水,看着岸上纤夫光裸的脊背。――纤夫们只着一条系在腰间的破布遮住根本遮不住的羞耻。走一步唱一声号子,粗大的十根脚趾牢靠的扎在泥土里,麻绳把他们黝黑的身子勒出一条条血红的痕迹。

风筝问流水:“你说,复明真是一件好事情么?”

“我想是的。”

“为什么?”

流水垂下长长的睫毛:“你可以看见我了,难道不是好事?”

“……”

鼓击三声。

咚,咚,咚。

祭奠开始。

仙音袅袅,裙佩叮当,汉江两岸一片歌舞升平。

风筝也要到后来才知道,这一场祭奠是庆祝新的汉江会首领江逐云而举行的庆典。

可是他一直都不知道,那一天江流水为了找他,对他哥哥说,我本无心首领,你替我找到风筝,这首领之位我留给你。

他哥哥喝一口香茶,直视他的眼睛,有没有人告诉你,对于跑江湖的人来说,在额头绑铃铛是不祥的?

流水咬紧牙关,摘下了发髻的铃铛,问,你找是不找?

逐云笑着说,为什么不找呢,既然我血脉相连的弟弟开出这样有诱惑力的条件给他哥哥,而且居然只是为了一个外人。

祭奠的高潮,流水脱下自己的宽大的外衣,扎好自己的袖子腰带,一个猛子扎到滚滚江水中去。

风筝一惊,爬在船舷向江水中望过去。

流水在水下自由自在的穿梭,毕竟是有武功的人,他的动作像游龙一样飒爽,他的腰肢有水蛇一样的柔韧。

一条红鲤鱼向他游过来,风筝觉得自己可以看见流水面对鲤鱼嘴角一撇游刃有余。

“这是干什么呢?”风筝回头问身旁的桃歌。

“比赛啊。”

“比赛?”

“很简单的比赛,昨天夜里江中放了一百一十一条血红色的五尺锦鲤。今天抓鲤鱼,谁抓的最多谁就赢。赌彩是鲤鱼捉的最多的人可以坐上汉江会主人下的第一把交椅。”

第一把交椅?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风筝的心如同被人揪了一把似的,痛的切切:“你说,流水会赢么?”

桃歌腼腆的一笑:“如果你不想他赢,他就不会赢的。”

“……这样啊。”

桃歌捋着自己被江风吹的凌乱的鬓角:“流水,真是个很会关心人的孩子。我不介意你是个男人,他哥哥也不介意你是个男人,我们只希望你能好好的爱护他,不要辜负他……”

“桃歌!你跟这种来路不明的人废话什么!”船头的江逐云在一旁铁青了脸,“过来!”

桃歌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又温柔的看了风筝一眼,静静的说:“我相信你。”这才坐到逐云身旁。

她,相信他?

时间不得不回到了天陷下的那一天。

那一天,那个还小的流水被死人的骨骼吓到了,抱住他一个劲儿的颤抖,然后哆哆嗦嗦傻乎乎的说着自己心中一点点的坚强温暖的所在――哥哥和嫂子。

其实,流水的爱情来的实在是阴错阳差。在那种举目无亲的地方,在那种近乎绝望的状况下,谁能给这个心灵枯竭的人温柔和抚慰,这个人就一准儿跟定了谁,无关男女。

身边一阵水声,风筝回头。

一身湿漉漉的流水双手叉腰,纤细的身材和俊美的脸旁暴露在风筝眼中,笑的少年张狂,春风得意。

脚下是一条比阳光还红还亮的鲤鱼。

红色的刺眼。

“你不继续了么?”

“不了。”流水笑的咪眼。

“为什么”

“你忘了么,我答应过你陪你回天陷。我们明天就起程好不好?”

“那你,为什么还要逮这一条上来?”

流水穿上自己的长袍,裹住水淋淋的身体,在风筝旁边坦白:“我记得书上说――‘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我刚刚一直想,如果有一天流水和流水剑一样不能陪在风筝身边,就让鱼雁给我传信,这样就算天涯也是咫尺了。”

风筝哑然。

鲤鱼的颜色这一确确实实刺伤了他的眼睛。

满眼的红色缎带换下了惨淡的白色,铺天盖地的席卷风筝的眼睛。可这种红色还是不够,这种比血还要鲜艳的色彩不断的汹涌蔓动烧透了汉江夜色。

流水逮上来的那条红鲤鱼现在正以死亡的姿态在风筝眼前挑逗他的味觉视觉嗅觉。红辣椒的簇拥下,一片皮开肉绽,红色的酱油流入肉体的每一个角落,代替它身体的血液,迎合无不在的红丝绸。

若是鲜血还有流干的时候,可红色的丝绸不死不灭。

若是鲜血还有暗红的一部分,可红色的丝绸中找不到一丝杂色一丝空隙。

血红的檀口,血红的烤肉,血红的美酒,血红的腰带,血红的祝福。

还有歌姬血红的指甲。

红的,已经,不能再红。

只有风筝身上那几乎被人忽视的淡黄色孤单单在红色中沉浮。

那是东方山庄的丝绸,流水又了不少钱才请人缝制成衣服,只是,再高贵的衣服也难逃被红色的盛宴掩埋的命运。

流水早就喝的烂醉了。擒了一只杯子,咕咚咽一口酒,再斟满,趔趄一步,对着汉江会诸人说:“这一杯……敬了诸位……感谢……感谢诸位……二十年的……管教……”

逐云来拉流水:“你醉了。”

流水一把楼住自己哥哥的脖子:“从今后……从今后小弟别了……以后……好好……好好打理汉江……”

“说什么傻话呢。”

流水身子不稳的双腿倒退几步,不得已倚仗在逐云的身上,目光却炯炯锁住风筝:“你收了我的衣服,你就是我的妻子。明天开始,我陪着你,天涯海角也好,刀山火海也好,只要有你的地方就有我。你说,好不好?”

风筝也盯住流水,轻声的,轻柔的,轻浅的,问出一个不争的事实:“和安陆的仇,你不报了?和燕山贝家的仇,你也能不报了?”

隔着人的山、人的海,隔着一堆明亮的篝火。

风筝望定了他,眼里黑的是说不出的混沌。

被这一问,流水歪了头,孤独忧郁的落下纤长如丝的睫毛。淡淡的,浅浅的,呢喃着:“我相信,相信你会帮我的……”

他,醉了。

竟是醉的脆弱无比。

好象一块透明的宣纸,轻轻的一捅,就再也补不上。

这里却不是天陷那个世外桃源,他和他之间隔着篝火,隔着山的人、海的人,隔着千山万水,万水千山。流水投不入风筝的怀抱,风筝也接不住那无助的孩子。两双明亮的眼睛此时毫无用途。不必说什么天涯海角沧海桑田不离不弃,咫尺,这一瞬间,已然成了天涯。

一瞬间,一千年。

然后,流水醉倒在他哥哥的怀里,静静睡去。

若不睡去,这场苦难的对视又该如何结束?!

你,已非憧憧懂懂的你。

我,也非梨下悠然微笑的我。

没想到这俗世两个月,竟然比一千年的风雨更能摧毁亘古的雕塑。

江逐云的望了风筝一眼,风筝正面对这双兄弟笑的仓皇,好象一个在大漠长途跋涉了一个天荒的旅人终于找到一片绿洲,兴冲冲的赶了过去,才发现灯夜市不过是海市蜃楼。

这样落魄的风筝逐云忽然责备不下去了,回头唤了丫头搀流水回房。挥手,汉江会的新领袖传令下去准备下一个节目。

红衣的艺姬弹起了琵琶,初为《霓裳》后《六幺》。

填酒回灯重开宴。

红色本来就是刺激人感官的色彩,她会引起人的杀欲虐欲肉欲征服欲,她会引起男人血脉中所有的好战暴虐的因子。

就像现在伴舞的舞者。

红衣的舞姬跳着胡旋舞――一种天下最为热烈最为淫荡的舞步。舞者只留下身一条短小的群裳,裸露出优美的上身,凹陷的脊梁,还有,健康笔挺的,双乳。

勾引,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原始。在道德的外衣下,人们尚且等待着,守侯着,求的也不过是洞房的一夜春宵。然而酒到浓,兴到起时,剥落了假道学的外衣,兽欲的赤裸裸也就迫不及待。

兴尽而归。

谁有敢说不是“性”尽方归?!

……醉卧,温柔乡。

谁也不能例外,哪怕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也难面对十丈软红。

风筝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红色弄的他晕旋。

传说中,有一种最残酷的刑法――把一个罪人投入一个密封的红色牢房,让这犯人张眼就是无不在的红,不出三天,这个犯人就会完全的被逼疯,最后只会选择撞墙自杀。当然,犯人最后看到的也还是红,血色如红。

风筝只能在等待,心急如焚的等待鲜血中的一个救赎,只要能够带他逃离红色的修罗场,即使这救赎也不过是佛祖下一个嘲弄世人的玩笑他也愿意。

终于,一抹浓黄色的流云冲散了红的海洋。

红衣的舞女悄然退下去,时间似乎静止了,一朵黄色的腊梅枝叶茂盛开在这个酒宴中。

绝美的人间姿色,细如妖精的灵腰,微微上飞的单凤眼。女人是沉鱼落燕,也是山涧的一滴春露飞雪中的一朵傲然盛开的奇葩。

看着女子,风筝觉得心的一个角落坍塌了。

这是和面对流水完全不同的感觉。面对着流水时,他是疼惜,而面对这名女子时,他的血液却在叫嚣和沸腾,骨血里一种噬人的全新的眷恋源源不断的涌入他的四肢百骸。

这个女人,这张绝色的脸,仿佛是他找寻了一千年的相貌。

一个名字正要破茧而出。

不!

不能!

我还不想……不想想起来啊!

眸是欲的苗,眼是情的种。

同是多情种。

女人媚眼如丝,清凌凌娇滴滴,吴侬软语,欲语还休,还休欲语,玉指纤纤拍着白玉象牙板:“……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裳。合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

为什么偏偏是子夜歌?

极尽挑逗之色的四十二首子夜歌!

风筝落荒了,心乱如麻,不,比麻还乱,他只能――逃。

平生第一,心,被搅乱了。

只能逃。

逃……

逃到哪里?

流水!

对了,还有流水!

流水他答应过要带我离开!

后园,西厢。

风筝站在门外看到睡在屋里的流水。

流水看起来相当安详,好象被幸福包围住的样子。

幸福?

流水要的幸福?

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风筝彻底的冷静下来,愧疚和惭愧代替了所有的惧怕。

从流水第一吻他,说“利用”他的时候,他就明白了!在那种境况下,只要给这个无依无靠的人一点怜惜,这个孩子就会对自己死心塌地。

这样多好啊!在那个只有一个人的地方,忽然有个人能听他的,供他消遣,供他解闷,容忍自己披着纯洁外衣下的一切任性。

一点点的可怜就可以换来一颗毫无杂质纯粹的心。

风筝咬住了下唇。

已经,不能,再骗他了。

既然不爱他,就不能再害再骗这个看起来世俗,但心地却比任何人都痴情的孩子了!

……也,骗的,累了。

身后一连串脚步声。

风筝警惕的回头。

入眼的是那一身浓重的黄色。

女人的脚步悄无声息。

每一步都踏在风筝的心坎上。

女人檀口轻启,柔软的舌头灵活的在双唇中跳动:“风公子怎么走了?大少爷让我来寻公子。”眼波流光,一记媚眼,缓缓跌在风筝身上。

曾经的矜持,曾经的苦难此刻已经全然消失。他还是那个擒着梨说出落有意流水无情的风筝,可这个女人,这一张脸,他推不开。

如何能够推的开呢?!

他只能问,做最后的挣扎:“江逐云是让你用身子来寻我?”

女人已经不说话,身子缠上同样单薄的风筝。

宴会上的歌声一阵阵飘来――

“……总有这角枕锦衾明似绮,

只怕那孤眼不抵半床寒……”

勾人的吟唱无不在。

琴瑟钟鼓的雅乐不适合这个夜晚,这个私会的西厢。即使张生太多心计,即使莺莺睡在内室,即使红娘闯了私会的戏,成了纠缠的主人公。

西厢不是上床,上床的是牡丹亭。

梦里,对着那个心之系之的人,用另一副躯体,意淫。

如梦似幻的肉体欢娱里,风筝的记忆如海啸一样排山倒海的蜂拥而来。

还是,想起了。

从十五岁开始一直住在天陷。他用一年时间和万物容为一体,用了两年时间强迫自己意识上的失明,又用了五年时间暗示自己逼自己失去记忆。

没想到,只在短短几天内八年的努力全部化为子虚!

佛祖,果然是开了一个彻头彻底的玩笑。

可我,依旧要期盼。

书上说,情不寿。

诗上说,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如果真的有传情的南风,就算我不是那痴情采莲的女子,也请把我所有的眷恋吹到他的身边。

……那个在漳水岸对着自己露出他今生今世唯一一个微笑的人。

风筝记得,那是他十五个春秋中,他所一直期盼的。哪怕苍天不在,哪怕三乌死玉兔亡,风筝也不能忘记那个微笑,淡然的,欲喜还悲的绽放在那人向来冷漠的面孔上。

忘不了的情……

…………

夜风吹的冷了。

风筝已从激情中醒来,看着身边睡着的女人,看着那张和那人有七分相似的面孔。

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终于,唤出了那个一直沉淀在自己心灵最的名字:“如陌……”

如陌,你所要的是我能获得幸福吧?

可是我的幸福只属于天陷,属于那个你为我创造的梦幻国度,而不是你争我躲的尘世。

闭上眼,十三年前的那些还是历历在目。

那一天,他站在燕山顶,对着所有爱他恨他仰慕他畏惧他的人大笑,他高傲的说――我最重要的人,难道你们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么?!我要是绝对的幸福和绝对的自由!

然后就像他平常捉弄人之后那样,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转身跳入万丈渊。

可他没有死,他醒过来已经在天陷底下。是如陌把他运到那里的,他抬头,在连天的云雾中恍然看到黄衣的如陌站在远远的那一方,对他说着,我把这个地方送给你,这是你梦想中最纯洁的地方,也把弄月留下来陪你,直到你想离开这里的那一天。

那天陷哪里是浑然天成的所在!是如陌带领着山庄里诸人为他创造的世外桃源。他给他种满梨,给他引来温泉,给他铺满黄金,给他建造好住所。一向从不出山庄的弄月带领她养的猴子在这里陪他,贝家的老头留在天陷边保护他。

十三年来,有很多人下来天陷。有男有女,都是如陌默许的,如陌认为这些人可以给他他所追求的,可这些人还是对黄金太执著,他只能毫不留情的杀了这些人,把尸体抛到水里喂鱼。他很清楚,如果那一天悬崖上流水没有选择抛弃黄金,他也会杀了他。

可流水没有。

流水说――我若不作取舍,人财皆求,恐怕上天容不得我了。

他决定要看一看这个少年眼中的美丽汉江,看看是什么养育这个少年。

于是,弄月为他们放下梯子。

可是他失算了。他对汉江的期待太高太大,身在人与人之间,他倏忽发现,只有那片净土才能安抚他的灵魂。

风筝站起身,透过窗柃看着流水的睡颜,他想,或许这是我今生最后一看到你了吧?

睡梦里的流水似乎梦到什么美好的事情,微微的翘起了嘴角。

风筝忍俊。

心,却在怜惜。

“风筝”,或者说十三年前那个叫“回雪”的家伙,都是只会撒谎的人。

如果真的有来生,你一定要远远的躲开我。去找一个真正能陪你看着斜阳午后,看着一场黄梅雨后孤独盛开的美人蕉的人,陪你平平淡淡度过一生的人。

风筝恍惚的笑着。

身上绣着梨的外衣轻轻的褪了下来,落在西厢外冰冷的地上。

梨不属于我。

属于我的是天陷。

想到了天陷,风筝的眼中忽然间流光异彩。

对!只有天陷!只有天陷!

只有天陷才能让我做回那个梦想中的我!

天陷……

* * *

曾青今天没有喝酒。

汉江会一多半的人去庆祝了,可他没有。今天一早,江鄂似乎就预料到了什么,早早把他们分散在龟山上各,负责龟山的安全。

他一直来来回回的巡视,他从不怀疑江鄂的睿智。

子时一过,他就看见了他。

他只穿白色的中衣,疯了一般从山顶俯冲下来。月光下,他白色的身影矫健的在黑色的树林里一划而过,美的像一颗流星。

穿梭过的空气还仿佛留下了他的足迹,被渲染成浅浅的灰白色。

曾青认得他,他是二少爷的情人,也是江鄂特意吩咐要小心的人。虽然不懂得为什么,曾青还是拦住了他:“风公子,这么晚您要去哪里?”

风筝眼睛没有动,眉毛没有动,嘴唇没有动。

动的只有手。

抬手,一扬――

曾青不曾想过,这一句,竟是他这一辈子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因为,他,死了。

一根透明的,柔软的鱼骨针,穿透了他的胸腔,摧毁了他的心脏。

所以,他,死了。

这一路上,风筝几乎是杀下来的,不论是谁见到了他,不论是谁盘问住他,他都是回手一根针。

他不在乎杀了多少人。

他只求赶快逃回他的天陷!

逃!

逃逃!

逃逃逃逃逃逃逃―――――――

逃开这个俗世!

谁都不能阻挡他的脚步!

谁都不能!

他以为他的脚步不会被打乱,可他还是失算了。

龟山脚下,江鄂带领着二十个人站拦他面前,用一种视死如归的口气对他说:“你还是背叛二少爷了。”

风筝仰天大笑:“那又怎么样?!”

“我要留下你!”

“你是拦不住我的!”

江鄂目不转睛的注视这个濒临疯狂的人:“拦不住也要拦。”

风筝倨傲的站在夜风中。

他一直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此时,他直视江鄂,眼神锐利的可以看到江鄂的心里:“你一直在为流水阻拦我,你却又说你只承认江逐云一个首领!这两者相当矛盾,为什么?”

“你既然猜到了,为什么还要我说?”

“是,我早就猜到。”风筝傲慢的说,“因为你知道流水离不开我。因为你知道流水无心政治,只有让江逐云坐稳了首领的位置,才能给流水他想要的平淡生活!

“你――根本――就是爱上了江流水!”

“是,我在天陷边上就对他一见钟情。”江鄂毫不掩饰,“他坠崖后我站在天陷边上等了他整整一个月。如果不是我有任务在身,我会跳下去寻他的。这些,你不会懂,我从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没有情!你迟早会伤了他!”

“你不怕死?”

“为了自己所追求的而死,我死而无憾。”

“如果不是现在这个状况,我想我们会成为朋友。可是,现在你挡了我的路,所以,我们是敌人。”

“你在想我示好么?”

“你觉得有这个可能么?”

“那么,就让我尽自己所能的为二少爷扯住你的脚步吧!”江鄂也笑了,笑容里带着敌意,“摆阵!”

二十一人汉江阵。

二十一把锋利的长剑直直的对准风筝。

风筝站在二十一个人之中,眼神嘴角都是轻蔑:“你们以为这样粗劣的阵法也能难的住我么?!”

“能拦一阵是一阵!”

江鄂的不断的发令,二十一把剑接连变换角度。或急或慢或矫健或柔媚,时而是一江春水,时而是漫天洪水。但不论是什么样的水,也只能在风筝身外叫嚣,从没有一滴溅落在风筝的衣角。

风筝在刀光剑影中从容的拿出一根鱼骨针,淡然的摇着头:“江湖上一共一百二十二家使用绣针作武器的,却没有一个人的针是鱼骨做的,也没有一个人能掷出我这样的力道来。江鄂,你也算汉江会半个军师,你知道为什么么?”

“为什么?”江鄂挑眉,手上的攻击的不断。

风筝甩甩袖子,轻松的化解了又一轮攻击。

“来,我来给你提个醒。”手指在瀑布般的长发中梳过,一根发丝落在他的尖细的指尖,他把它穿过针孔,动作幽雅而美丽,似乎他不是在穿针,而是在跳一只倾城倾国的舞,“我长大的地方是这样利用头发的。”

为什么要留一头长发呢?

因为长头发是时刻带在身上的线!也是时刻带在身上的武器!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如果说刚刚江鄂还有一丝侥幸,一丝大无畏,但是,现在,他用看恶魔的神情看着风筝。

恐惧!

这个人很简单的就能让所有人恐怖!

江鄂的嘴唇微动,一点点吐出一个他实在不想吐出的名字:“……东、风、山、庄!”

“是啊。”风筝笑的有点无奈,“十三年前,东风山庄风雪月四阁中雪阁阁主叫作――回雪。”

江鄂忽然间全明白了!

以前一切想不通的都真相大白!

为什么风筝只有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指头上有茧子。――因为那是长期捏针磨的。

为什么流水会带上铃铛。――因为当年只有一个人才会身穿白衣头系铃铛。

为什么他能将一根轻轻的针掷的如此有力。――因为天下只有一个人才会用燕山贝家掷贝壳的“转杯手”来掷针。

他是――

东风山庄、回雪。

或者说,燕山贝家的小少爷、贝咏潭。

――一个本该死了十三年的白衣恶魔!

在所有的诧异中,风筝激出了手中穿着头发的针。针迅速的在二十一个人之间绕了一个圈,最终回到风筝白皙皙似乎不染凡尘的指尖。

白色的身影高高的、轻轻的跃起。

是一只展翅高飞的白鹭。

针和线,收紧。

二十一个跳动的心脏,不少一个,从二十一个人的胸膛里被生生的拉扯出来。

鲜红的血流了一地。

风筝想,果然是宴会上的红色令我发狂了?

还是,快一点回去天陷!

健步如飞,健步如飞,是比飞还要快的速度。

他买了马匹,一路狂奔。

去的时候,他是稳稳依靠在流水的身上;走的时候,他一人一骑。既然想起来一切,既然再也骗不下去,他也就不介意暴露他高超的马技。

管他汉江会死了多少人!管他路上遇上多少南迁的难民!管他江流水醒来后的表情!

他的天陷只属于他!

没有一个人可以玷污,哪怕江流水也不行!

起风,打雷,也下雨。

再泥泞的路也拦不住他的脚步。

再冷再瓢泼的雨水也浇不灭他心头的渴望。

这一场雨下了三个白天四个黑夜。

三个白天四个黑天里,他出湖广入河南。一路上暴雨跟着他。

第四个清晨,他来到洛水的横涧渡口。这是七月,一个黄河干支流涨水的季节。

他只好在横涧住了下来,当晚,他手中的针就架在横涧唯一的一个摆渡者脖子上,他身上带的五两黄金放在摆渡者的面前。他问:“你是要活着钱?还是要等死了保佑一家老小?”

第五个清晨,他渡过了洛水,又向风陵渡出发。

第六个清晨,他终于来到的风陵渡。

他可以直接去天陷,但是他很想在恢复隐居生活前再听一折《西厢记》。亲眼看看小旦眼上的胭脂,还有那个代替了金阿卯的新张生。

他想知道是不是生命必须中承受的重量太大了,才将人类本该纯洁的眼神压迫的比夜色还要沉还要黑暗。

他衣衫褴褛,一向细心的保护的长发变的污秽不堪,雪白的中衣也全是泥土。

可他惊异的发现,自己衣服的破烂绝对比不上整个风陵渡的破烂程度。

整个风陵渡看起来就像是被强盗洗劫过的山村,找不到一面完整的墙壁。就连他曾住过的那间酒楼也不复存在,他仅仅在断壁残垣间找到半块红色的木板。

木板上画着一只棕色的酒葫芦。

过去华的风陵渡似乎在一个瞬间全部消失不见了,留下的仿佛是等待了上千年的旧时城乡和无边的静谧。

忽然一声残叫破空而来。

他一惊。

却原来是一群乌鸦在头顶飞过。

死亡,无,,不,在。

他马上想到了一路上看到的难民。

莫非都是从这里逃走的?!

是什么造成了这大规模的毁灭?!

突然,他想起来了!

那一天的集市上,流水说起陕西地界遭了地震。

难道就是这里?!

等等……

地震?!

他一阵心悸。

会不会……会不会……应该不会……绝对绝对不会……

绝对不会的!!

虽然他在心里安慰这样自己,但是他还是掠起身来。

他只怕――

他怕他再没有一个归路!

三里路算什么?!

对于一个身怀高武功的人,对于一个赶了六天路的人来说,三里路根本不算什么!

渡过了最后的奔波,风筝终于面对了他的天陷。

那里依旧是绿的,依旧有绿树如荫,依旧要开满红的树,依旧还有“相知”二字。

可他的心没有得到渴望的救孰,他的心,已然全是茫然和不知所措。

眼前的一切不亚于一场五雷轰顶,风筝的全身如落叶般抖动着。

“不……”他轻轻的呢喃,“不要……”

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

他一直一直渴望的,他不惜杀人也要回到的,他心中最完美的灵魂居所,他的天陷已经在地震里完全的合为平地……

那里已经是一块平地。

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进去的缝隙。

风,冷冷泠泠的吹来,摇动树木翠绿的枝条,在他的眼中印下浅浅的阴影。还记得传说中的武陵人么?误入了桃源的武陵人永远也没办法第二进入那个纯洁美丽的世界。只由于渔人的污浊不融于那里。风筝也是,一旦离开了他的天陷,他也再不可能回去。

因为,不论是风筝还是十三年前的回雪都不是属于桃源的人。

他,只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罪人。

果然,我做过的事情连上天也难以容忍,上天才特意降下天灾惩罚我这个罪人!

一刹那,心痛欲死。酸楚紧紧的堵在他的喉咙,连呼吸也一同变的困难。

不!

他不甘心!

风筝伸出双手。

十根娇小的手指插入泥土里。

当年,这个天陷也不过挖出来的。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再挖一个出来!

绝对,绝对,没有问题。

你看,愚公不也是移走了大山了么?我要做的也不过是要挖出一个洞来。然后我就可以再继续做那个无忧无虑不问世俗的“风筝”。身边还是会有鸟,有鱼,有猴子,有梨。

啪的一声。

指甲断了,鲜红的血迅速渗透在泥土里,风筝似乎不知道,挖土动作只有更快。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很犹豫很犹豫的脚步声,似乎不得不才响起的。

风筝木讷的转过头来。

那个人背着光,需要努力睁大刺痛的眼睛,费好大的劲才能看清楚相貌。

事事如烟。

往事依旧近在眼前,又似乎隔了千万年……

仍旧是绝色的容颜。

仍旧是冷俊的表情。

仍旧是一身违地的黄色长衣。

风筝的一声叹息。

“……如陌……?”

黄衣人用一种不屑的目光上下扫视着风筝。

风筝脸上有泥土,也有阳光撒下来的班驳阴影。

“没想到,东风山庄的前任‘回雪’竟然变成了如此落魄模样。”

“我……”

“我以认识你为耻。”说这话的时候,男人已经转身离开。

看到他离去的背影,风筝很想喊住他,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他反而选择垂下头,嘴角擒住一抹淡淡的微笑,对着棕黄色的泥土悄悄的祈祷――流水做的小风筝,我今生也再见不到你了,盼你有个好梦吧。

笑又变大变狂。

放肆的大笑回响在茂密的森林里,惊起了一群歇息的鸟。他想到自己在天陷下说流水身上人的味道太弄,如今,自己也终于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了。

笑意更。

在笑声中,风筝发足狂奔。

几个起落,昏黄的黄河水已经在眼前。

风筝呆望着滚滚黄河水,忽然发现,天下之大,竟没有一个他可以容身的地方。

他本可以住在东风山庄或是燕山贝家,但是从他十三年前跳崖之后,他就已经死了。他也可以住在天陷,却因为向往流水口中美丽汉江,让他失了天陷的所在。他还可以住在汉江会,可他杀了太多人,他又怎么有脸再去找流水?

弱水滔滔,滚滚流逝,看不到从何而来,也看不到究竟该到哪里去。

风筝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傻傻的笑着。

水中的自己似乎变成了那夜的流水――一双泫然欲泣的双眸。

想到流水又是一阵心痛欲裂。

流水,流水,今生今世,我欠你欠的太多。我骗你我失明,我也骗你我失忆。你看,现在连上天也看不过去了。十三年前,我重要的人负了我,十三年后,我负了你。我本以为没什么了不起,可是……可是我真是见不得你的眼泪。

所以,不要哭了。

抬起头来,看着我,你说,我现在就把现在欠你的都还给你,好不好呢?

风筝抬手,毫不的手软挖下了自己的一双眼睛,一回手,抛到水中。

――这样,我就真是瞎了。

鲜血流了他一脸,可是还没有停,一直流淌而下,湿润的感觉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流泪。他阖上空无一物的眼,不再觉得疼,嘴唇的笑却变的柔和起来。

被鲜血染红的白色身影晃了几晃,他如同一棵被砍伐的大树一样,终于在黄河水中找到归宿。

一个大浪打过来,他瘦小的身体完全沉入冰冷的水底。

这样,我就可以记不得你了,也希望……你永远……记不得我才好。

如果有来生,但愿,永不相见……

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
其实在风筝唤出那一声“如陌”时,流水已经醒来了。那个时候,他才刚做了一个好梦。梦中有青翠的山,山上有青翠的草地,风过,一阵淡淡的清香笼在他的四周。风筝站在身旁,浅淡的笑着,眼睛不再是黑色的了,而是比高山草地还青翠的绿。

他醒来后,听到风筝轻声的话别。

风筝说:“如果真的有来生,你一定要远远的躲开我。”

在风筝说话的同时,他偷偷张开眼,呆呆的数着床头被夜色染成浅灰的床纱。

风筝走后,他又站起身来,目送那人远去的白色身影。他想,他果然还是一定要走的,从他问我要不要报仇时,我就知道,他不想带我回去。

床头的纱被轻风拂动,拂在流水的脸上,一根丝,两根丝,三根丝。

再多的丝线也有织不成的羁绊,好像天女的绸,鲛人的绡,凡人只能被动的等着盼着。走后,也无非留下一匹布,一件薄衫。

地上被抛下的这一叶残锦,又是灯下几回丝……

那一天之后,所有的不利的证据都指向了风筝。

先是歌姬指出风筝叫着“如陌”的名字和她上了床;再是发现了汉江会二十八名兄弟的尸体,其中包括江逐云最信任的江鄂。最后所有给风筝看过眼疾的大夫都跪在流水逐云面前,捧着一块或大或小的黄金说――小人给风公子看病时,风公子悄悄塞给小人的,小人当时猜是风公子不想让小人说出风公子的具体病情,惟有随便写个方子了。

逐云听了这话后立刻大怒,看了流水一眼,拂袖离去。

而流水只是坐在那里,静静的回忆起那一切。才明白风筝为什么执意要大夫把手伸进帐子里,为什么大夫会很诧异,为什么大夫会用力的捏――他们都是在捏黄金的纯度。

风筝离开的第二天,流水就重新穿上了重孝,二十八家,每一家他都要对着死者的牌位磕上十个响响的头。以他汉江会二少爷的身份,也以他风筝情人的身份。

他只了一天就磕了所有人家。到了后来,他的额头上磕出的鲜血染红了整张脸,连头发都被或干或湿的血迹纠葛在一起。其实,他并没有真正磕完二百八十个头。在最后一家时,他刚跪下就软到在地,等众人搀扶他时,才发现这个天真的孩子已经晕了过去。

没有人会再怪罪他,任何人都看出的这个孩子真诚的伤心和歉意。他们看他的目光不是愤怒,而都是怜悯和同情,也有一些人,少数的一些人,像桃歌的一些人,会走到这个受了重大打击的孩子身边,为他披上一件外衣,随后体谅的说:“从你醒过来开始,你已经在山头坐了五个时辰了。”

流水苦涩的说:“可是,嫂子,我坐了再久也没办法望到风陵渡,那里真是太远了。”

桃歌被他低调的回答弄的心酸酸的,只好劝慰他:“他骗了你那么多,又把你送他的衣服留下了,那就是要和你永不相见。你又何必想着他呢?”

流水摇了摇头,将自己的手掌举过额头,掌心的纹路在浓烈的阳光下发出微微的红色。流水笑着说:“你说为什么这手掌的掌纹二十年一直没变?”

“为什么?”

“因为,它是刻在我手上的。同样,我也没办法忘记风筝。他在我最孤立无助时出现在我面前,那个脆弱的时候,我的心口便烙下了他。”

桃歌别过脸,摸去眼角的一滴不知为谁流的泪。

龟山顶浓重的风吹过,吹的树叶沙沙作响,撩开流水的额发。桃歌再回头时,已见面对北方的流水湿了一张少年的脸。

自从风筝走后,流水常常回忆起过去。

不论是在白天等待日出照亮北方的时候,还是夜晚和梦中的自己对话的时候。梦中的那个自己手里终于不再握着风筝了。用那个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彼此失去了所有的羁绊。梦中的自己会问自己,为什么你不怨恨他呢?他不是骗了你太多太多么?

龟山顶有一棵高高的松树,还有当年流水十五岁时种下的一株凌霄。那时侯少年流水曾经对着凌霄暗暗祈祷,仙,仙,快点长大,长大了保佑我幸福吧。现在,凌霄已经爬满了松树的每一条枝干,在浓浓的绿色中开出淡淡的红色,如歌般绽放着,每当风起时,暗香满山。流水坐在树下,想着天陷铺天的白梨,想着风筝黑色的眸子,想着梦中自己问自己的话。

流水笑了。

我再小再天真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骗住的人呢。

从一开始,从见到风筝比夜色还要黑暗的眼睛时,他就明白,他骗他太多。

猴子吧,真的有会给人送东西的猴子么?当然没有啊。那一天,那个白衣女子在猴群中向他或者是向风筝盈盈拜倒时,他知道了,那猴子是女人养来侍奉风筝的。再有天陷下的尸体,自己和风筝提起时风筝说那是一场梦。会有这样的反映,只能是因为风筝早就知道真相了。还有出了天陷的第二天,风筝如果真的是晶莹剔透的人又怎么会感觉不到自己,又怎么会把针向自己射来呢?当然,风筝最大的漏洞是他的谈吐。如果真的是一个从没有出过天陷的人,是无法和人交谈的,也无法能听的明白大千世界的许多事物。

在和他共的日子里,他看他微笑,看他温柔,也看他齿冷。风筝总是在一些小小的不留意的地方,暴露出另一个自己。甚至在面对金阿卯的尸体时风筝说出一句最无情的话――你救的了一个,你救不了天下人。

可是,明知他多的欺骗,流水还是没办法不相信他。

如果说风筝是一个骗人的家伙,那么他就是一个帮他骗自己的共犯啊。

一朵红色的凌霄落了下来,落在流水绑着绷带的额头。

流水捻下,想到风筝在天陷下握住梨枝悄然微笑的样子,涌上心头的竟是一股无法抹杀的温存。

风筝,风筝,你还好么?

风筝,你可知道,在你走后,我不顾大家的反对又把你送给我的铃铛带在了头上呢?

似乎在回应着他的思念,铃铛在风中一阵丁冬作响,似呢喃,似叹息,似低语……

像……被爱情全心全意的包围着……

流水抚摩着铃铛,泪水又涌了出来。

慌忙的抬手擦眼泪,却冷不防手劲撤的太大了,啪啦一声,铃铛上的红丝线断了开来。一颗铃铛落在他的怀里,另一颗已经从山顶滚落下去。

流水一阵心惊肉跳,霍的站起身,手里紧握着幸存的那一颗快步奔跑起来。

风筝……风筝……风筝,是不是你出了什么事?……

进了汉江会总坛,流水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在他哥哥眼前:“哥……求你,弟弟求你,带着汉江会的兄弟一起帮我找回风筝来……好不好?”

他哥一直在为江鄂死而伤心,听到流水这番话,顿时怒气冲天:“我们被害他的还不够么?!你还要找他这个扫把星来干什么!”

流水跪着磕头:“哥,我求你了。风筝一定是出了事情了。我求你帮我找他好么?”才刚刚接了疤的伤口一下子又再裂开,血水流了一地。

江逐云看到自己弟弟这种模样,心中也是一阵伤心。

流水却已经抬起头,通过被血红模糊了的眼睛,他紧紧盯住他哥的眼睛:“哥,如果你帮我找到风筝,我告诉你天陷的黄金的所在地好不好?”

他哥闷声走过来,甩手给了流水一个巴掌,居高临下的说:“……记住,生命是多少金钱也卖不到的东西。”

* * *

流水骑在马上看了龟山最后一眼。

嘴角还是是热辣辣的,流水捂着脸,低低说:“哥,你的幸福是汉江会的荣。我……我也只想给你一个得到黄金的正当理由。”

他叹了口气,打算打马而去,却又被人抓住了缰绳。

再回头,又是他哥。

他哥牵着马,身后还跟着十来个汉子。

“哥?”

逐云板着脸:“这是最后一了。如果半个月内找不到他,你就跟我们回来,从此不再下龟山。”

流水含泪点了头。

他们寻了他七天,一无所获。

第八天,他们也看到了荒凉的风陵渡。杂乱的野草密密麻麻的长满了废墟的每一个角落,偶尔的乌鸦飞过天空,为这颓丧的画卷点上了最后一笔叹息。

他们在流水的带领下也找到了天陷――曾经的天陷,现今的平地。

看到封死的天陷时,流水的心凉了一个透底。

为什么上天连唯一个我们生活过的世界都不能放过?

风筝……告诉我,这人间三百去,你到底在哪里啊……

他们又打听了好久,终于问到一个人。

这个人看看众人,犹豫了很久,才说――八天前,我看见一个白衣的人跳了黄河。

流水顿时被这噩耗震的心中一阵寒冷。转头面对逐云时,已经变了脸色,咬着牙,说:“哥,他生,我要见他的人;他死,我要见他的尸。”

他们找当地的渔民和摆渡人借来了船和鱼网。

然后是三天的打捞。

白天,他们顺着黄河一路捞尸体;黑夜,他们就地睡上一觉。渴了喝些黄河水,饿了吃些捕来的鱼。十多个大男人硬是在这三天里消瘦了不少。

流水则更是憔悴,三天来他吃不下,睡不着,两只眼睛已经陷进了眼眶。

江逐云真的很想骂流水一顿,可是看到流水魂不守舍的样子,他又只有暂时压下怒火,烤一条鱼送到流水的眼前:“给我吃下去!”

“哥,我吃不下。”流水摇着头。

“叫你吃听到没有!”

“可……”

“给我吃!”

流水疲惫看着他的哥哥,半晌无语,默默接过那条烤鱼,食不知味的咬了下去。嘴角才离开了鱼肚子,他一眼便发现鱼肚子里似乎有点什么东西。

用手拨开鱼肚皮,一个已经有些干瘪了的东西顺势落在他的掌中。

――半颗人的眼珠子!

流水呆呆的看着眼珠,许久,许久,仿佛过了三生三世,经历了百转轮回,他才疲倦的合上眸子。

不知不觉一股热气漫上他的喉头。

心头热血,哇的呕了出来。

* * *

无边的黑暗中,流水的梦依旧在继续着,梦里的他孤单单坐在青草地上,再没有另一个自己的陪伴。

桃歌在梦外看着熟睡的他,为他插下一枝刚刚采回来的红凌霄。这株凌霄曾经被雷劈过一,流水哭着把它重新架好,于是,流水坠落山崖的那一年凌霄开出了如火如荼的。

她知道,在他丈夫的心中,这株凌霄就是流水的魂魄所在,只要它还能开,他就还生存着。

这一回来,流水不哭也不闹,连话说的都少了,只是呆呆的坐在山顶看着汉江的水。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的丈夫拿来了一种药,据说名字叫做“西洲”。她每天悄悄的在他的饭食里下上一点,他就再不能上山顶再不能看江水。

因为,他的极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药效的控制下熟睡着梦着的。

她轻轻的把他的床纱挽起来,借着油灯的光芒,她发现他更加消瘦了。只一个月啊,只一个月这个活泼的儿男就被这“西洲”荼毒的形如枯槁。可她又没法怨恨这种药,她知道没有这种药,只怕他连五天都挺不过去。

桃歌记得流水的身体一向很好,病少灾也少。可是当她迎接归家的兄弟俩时,竟然看见那个弟弟躺在哥哥的怀里,眼神迷茫,大口大口的呕着血。逐云说,这些日子里,他一直在呕血,我找人看过了,都说是他心里有了死意,救不活了。

所以,当他丈夫拿来了“西洲”时,她没有反对。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叹了一口气,桃歌最后看了流水一眼,悄然退出房屋。

吱哑哑的门声响起,流水惊恐的睁大了他的眼睛。

他刚刚作了一个噩梦,忽然从梦中惊醒,恍惚的眼睛看着床头摇晃的流苏,他恍然若失,心中被一种莫可名状的空虚占据了。

三年来的生活就像梦,大梦醒来,他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作梦。梦中一个爱哭的自己,梦中一只不是风筝的风筝,梦中青草香香。可是风筝的线断了,自己的心死了,曾经手中的风筝不在,曾经的欢声笑语和苦乐酸甜,都已成泡影。也许今天他是刚喝过他哥哥的喜酒要起程的日子,也许今天他才刚诞生,睁开圆润的双眼看一看这个世界,也许……梦中的一切是他的前世,他已是死过的人了。

缘生缘死,竟都是一场春梦。

流水从床上起身,跌跌撞撞的推开门,眼前蓦然就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漆黑。

短暂的昏迷后,他醒来,发现自己已是躺在地上。

抬头,看看漫天星如斗压抑的向他笼罩过来,他笑了。

那一天,那一天他第一和他共浴的时候,也是碎星的光芒罩在他的身上,他竟然傻痴痴的问他――你是不是月宫仙子。后来,他在外面坐了一个晚上,对自己不停的说,我要相信他我要相信他我要相信他相信他相信他……

不能不相信他,不能不爱他。――不懂相思,才患相思啊。

流水惨然的笑着,一脚一脚浅的在泥土中挣扎起来,额头唯一一颗金铃铛发出伶娉的叮当声。

――我知道,我知道你在等我,即使千山万水,即使你已成为三千世界的一粒砂,即使你,真的真的,从来从来没有把我放在心上。

我也,定要寻了你去。

* * *

流水悄悄离开的消息是在半个时辰后,传到逐云的耳朵里的,据说他推开了所有拦着他的人,一个人往龟山顶去了。

逐云当场大怒,带领着一干众人直奔山顶。

等到赶到山顶,就看到那个孩子安静的坐在凌霄树下,神态安详的似乎一个垂暮的老人,遥望着北方。

听到脚步声,流水回头,冲他哥哥灿烂一笑:“哥哥,我做梦了。”

逐云一把拉住流水的手:“跟我回去!大晚上的吹什么风!”

流水悲哀的摇着头,反问:“我要跟你回去了,还出的来么?”看到他哥哥心虚的回避他的目光,他又说:“哥,你不想听我的梦么?”

“不想!给我回去!”

“可我想说。”流水拨开他的手,转头向苍天,“我梦到另一个我问我――你既然说要和他同生共死,如今他死了,你还活着干什么。――哥,你说,他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

逐云看着自己弟弟平淡的脸,心中一阵翻腾,刚才所有的怒气顿时化作了疼惜。抬手,把流水揽在怀里:“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不该让那个歌女去逼他的!一切都是我的错!”

流水摇摇头:“是我心甘情愿,因为,他是我要的……”

哥,你曾经告诉我,一个掉下井底的人如果一味向着光亮游,那么只能窒息而死。可是,哥,你可知道,这些死亡都是幸福的,只因为,他们都是死在追求自己的光明的路上。

或许,我就是一个自己跳下井的痴儿,即使明知是无路可退的选择,我也义无反顾的在路上留下荆棘的足迹……

“哥,”沉重的眼皮微微闭合,似乎说给他哥听,又似乎自言自语,流水喃喃着,“……我要的真的不多,我要的只是一种平凡的幸福,我要的只是陪在我爱的人身边,陪他看三月春来的第一枝桃。

“哥,你说,难道,这样的生活,已经太奢侈了么?……”

听到自己弟弟的质问,眼前病弱的孩子和当年唯唯诺诺的孩子重合了。

就在这一刻,他总算知道这个孱弱的少年要的是什么了;也就是这一刻,他头一读懂了孩提时代偷偷羡慕着他和桃歌的流水。

这个孩子要的真的不多,从来就不多,可是,这样的廉价的要求竟没有一个人愿意满足他!

而自己,竟也是从一开始就猜错了。

逐云已然无话可说。

……他不得不承认,造成如今的局面他有很大的责任。

是他,害了自己的弟弟。

西洲的药效发作了,流水渐渐的在逐云怀里沉沉睡去。

天没有下雨,那是个布满星星的晴朗夜晚;流水没有哭,流水的梦里有一个纠缠一生一世的梦。逐云的心头却是颓然的,好像方才和流水的一席对话就让他的心苍老了十岁。

可他不能哭不能怒不能自怨自艾,他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抱起流水,威严的说属下说:“没有事情了,大家都散了吧。”

回了房,下人们小心的安顿好二少爷,桃歌走到流水床前,重新放下帘子,便挥手让下人们退下。

逐云本来也是要走的,却不想被桃歌喊住了。

桃歌看着自己的丈夫说:“逐云,本来我一个妇道人家是不该过多过问丈夫事情的,可是,可是事到如今,我又不能不问了。”

逐云注视桃歌,发现她始终没有退缩的打算,不得已,吸一口气,说:“你尽管问吧。”

“逐云,我听人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汉江会主人的位置,是么?”桃歌走上前去,整理着自己丈夫在刚才弄乱的衣服,“他们说,你的心里一直害怕流水抢了你的权利,所以你才会针对风筝,逼走风筝。你清楚,只要风筝做了对不起流水的事情,流水一定受不了打击。逐云,我想问一句,真的是这样么?”

“如果真是这样,你会恨我么?”

桃歌扣好最后一个盘扣,在逐云耳边说:“从我一懂事,我就是你的童养媳,我只有把你当作我的天和地。你说,我又怎么能恨你呢?”

逐云冷冷的叹气:“你这样说,还是不肯相信我。”

桃歌回头看看憔悴的流水,眼睛里带出了一点责备:“我……我已不知该不该相信你了。”

闻言,逐云如同被重重一击,仰天大笑起来。

桃歌听到逐云的越发笑声凄惨,笑到了后来,竟隐约有了沙哑的哭声,心里顿时一片忐忑:“逐云……”

逐云摇着头:“我要的是什么?!我要的是汉江会上下数百人的幸福!而不是我江逐云一个人或者江流水一个人,或者汉江会任何一个人孤立的幸福!

“我以为我向风筝讨黄金是为了汉江会好,我以为我逼走风筝会对流水好,我以为只有我能给汉江会所有兄弟富足的生活。但是,我却间接造成了江鄂的死亡,害的流水生不如死。

“我本以为我都做对了……

“我没想到,今天,我的妻子,我最亲近的人也要来质问我!”

见到自己丈夫少有的脆弱,桃歌不安起来:“逐云,我……”

此时,一个细小无力的声音从帘子里传了出来,打断了桃歌的话。流水茫然的看着床帘,轻轻的诉说着:“嫂子,哥他是好人。”

“流水……”

“嫂子……”流水慢慢的张开自己的手掌,昏黄的灯火下看不到手心的纹路,“我总是想,梦里梦外,我都把那根系住风筝的线牢牢地攥在手指间了,可我也才发现,原来张开手掌,我还是一无所有啊。”

“流水……”桃歌泣不成声,“求你哭出来,嫂子求你哭出来。你不是最喜欢哭么?!”

“嫂子,你要记得,大家都是好人。……只有风筝他不是。”流水重新阖上眼帘,“我明知这些,我却无法不去相信他……”

* * *

江逐云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从头到尾错的一塌糊涂。

一时间,几乎江南地区所有大大小小的帮派都知道了有这样一位近乎于疯狂的汉江会主人――这位主人不惜散尽家财,只为了能够多维持他弟弟一天的生命。只可惜,所有出来的钱都是泼出去的水,汉江会二少爷的身体还是日渐衰弱下去,到了最后只能依靠每天食用大量的“西洲”才能在睡梦中行尸走肉的活下去。

……最终,此事还是传到他的耳朵里。

传说,当汉江会二少爷难得的拥有一点清醒时,他听到,有个人要见他。

流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出身、什么样的财力,竟然使得他哥哥答应那个人见他的要求。恍恍惚惚的,他被抬到一件豪华的客栈里。

有人为他掀开客栈内室里的竹帘,有人将他放在内室里,再悄悄退了出去。

他勉强撑开混沌的眼睛,看见两个男人。

一个还是一个少年人,白衣短发,看起来竟比他小上好多的样子。少年人冲流水灿烂一笑,轻轻走到他面前,把一颗丹药喂给他:“你好,你就是江流水吧?我叫重阳,很高兴能够亲眼看到你。”

这个名字和他的笑颜一样是温暖的。

流水吃了药,精神似乎好了些许,才再转眼看另一个人。

另一个却是二十七八岁的男人,他像一尊古佛一样稳稳的盘膝坐在软塌上,双目微阖,如瀑布的发丝和黄色的长袍一起在塌上盛开如。男人有着数九腊梅的气质,流水见到男子的第一想法就是――“冷艳”这个词绝对是为他而生。

在流水打量男子的时候,男子却在不停的转动着手中的佛珠,低声诵读一部经书。

流水唯有默默的等待他,倏忽间,他有一种错觉,这个男子莫非把一生都交给了清灯古佛?

许久,男子才张开眼睛,迟迟望了流水一眼。

那一眼,流水觉得从男子眼中看到了朗朗苍天溜溜白云。

男人说:“我是如陌。如同的如,陌生的陌。”流水注意到男人如很少说话一样,说话的速度很慢,并且一字一顿。

流水点点头:“我听说过――如陌。”

“你知道我来找你干什么么?”

“我想我猜得到。”流水回答,“从看见你时,我就可以猜的大概了。――你的长相很像我见过的一个歌女。我听到过‘他’对着歌女呼唤‘如陌’这个名字。……所以,我猜,你是为了他。”流水轻轻咬着嘴唇,强忍住心头的痛苦,又说:“只可惜,他……已经,死了。”

男人叹了口气,手指抠住那串佛珠:“……不,他还没有死。”

男人认为眼前的孩子听到这个消息会开心,可他错了,流水听到这个消息完全没有欣喜的表情,相反还是那一副忧郁的表情。

那孩子只问:“原来他没有死。是你――救了他?”

“当时我在他身边。他跳下去的时候,我就让人救了他。”男人拨弄着手中的佛珠,“可是,他的眼睛没了。”

流水一怔,猛然抬头:“他的眼睛……没了?”

“他把自己的眼睛挖了下来。”

“怎么会……”

“你不明白么?”如陌抬眼看着少年,“……我终于清楚他不愿意和你在一起的原因了。――你不懂他要的是什么。”

流水咬着嘴唇不语。

如陌捻着佛珠,口气平淡:“这不怪你。天下人没有一个能猜到他要的是什么。他要的太不实际。”

“他,要的是什么?”

“他要的是最纯粹的幸福和最纯粹的自由。”

听到如陌的答案,流水倒抽了一口冷气。果然是风筝追求的东西啊,纯粹的幸福和自由,这是世界上最难得到的东西。

此刻,流水方才真正了解风筝的种种无法解释的行为。为什么会对别人的生活那么介意,为什么会想失去记忆,为什么会想失明。只有不听不看不记得世俗种种,才能把自己包裹在一个安全的蜗牛壳里,去追求根本不存在的纯粹,哪怕那仅仅是自欺欺人。

追求这种东西的人,只能通过“死亡”的方式。

如陌发现眼前的孩子听到了他的回答,醍醐灌顶一样,豁然开朗起来。便问:“你可想知道他的过去?”

流水想了想,最终还是选择摇头。

很慢,但很坚定。

流水淡淡的说:“不论他的过去是谁,他都只是我一个人的风筝。”

“哪怕真正的他不是你认识的他?”

“我说了,他只是我的风筝。”

明明刚刚还是没精打采的孩子,在说这话的同时,却好像绽放出淡淡了的光晕。如陌觉得这样的他像极了壁画上慈悲为怀的菩萨。面对这样的流水,他除了一点点的佩服外唯有叹息:“既然如此,我就告诉你去哪里找他。”

“你不替他瞒着我么?我想,他并不想见到我,不是么?”

“可你想见他。”如陌一针尖血。

流水无言以对。

如陌从衣兜里摸出四个小金铃铛来,递到流水的手中:“见到他后,替我把这个还给他,这是他当年落在我这里的东西。”

注意到如陌望着铃铛依依不舍的表情,注意到铃铛上温暖的人体温度,注意到如陌用的是“还”――有来有去、有送有还的“还”,流水心头一颤,有三分苦涩三分自嘲的问:“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阖上了眼睛再不看那四颗铃铛,如陌紧紧捏住佛珠说:“或许是――只有你,才能给他他想要的东西。”

* * *

如陌走的时候留下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流水见过,就是刚从天险上来时,向他和风筝叩拜的白衣女人。

女人名叫“弄月”。

回到汉江会的流水精神还是不佳,但他一口气灌下三大碗参汤,继而连夜召集了十多人,在弄月的指引下,一路北上,去寻一个叫作桃峪的地方。

走的时候,逐云没有阻拦他,对这个踌躇满志的大少爷来说,错一已经够多了。

倒是流水对他哥哥说:“哥,我要谢谢你,谢谢你用西洲保住我了命,的确,只有活着才能有希望。”流水知道,自己好歹算是死过一的人了,之后的路,他得过的更加珍惜。

流水走的那一天,龟山顶的红凌霄落了很多的,苍松下都是浅浅落满草地的红,有些甚至一直落在汉江水里,落在开始枯黄的荷叶上,伴随东逝水一去不归。流水再也寻不到失落的那一颗铃铛,唯有拨弄着从如陌那里拿来的铃铛,拨弄着自己额头孤单的铃铛,虽然铃铛本身价值的贵贱自辨,但还是一片相同的叮叮咚咚。

“过去,我们大家都错了,我们每个人都猜错了自己重要的人追求的是什么。感谢上苍,幸好一切还都不晚,我们都还有补过的机会。”流水听着铃声,对渐渐看不见的龟山顶低语。

一路上,汉水滔滔。

何风知我意,吹的残梦落西洲
当南方还是阴雨绵绵的夏季,北方已经有了秋天的凉意,连绿色都在逐渐减少的日光里现的越发淡薄起来。

旅途中下了一场雨,一场秋雨一场凉,秋季就这样毫无预兆的到来。

不紧不慢,一点点侵蚀了阳光的燥热。

流水一行走过了汉水,沿着黄河一直向下,在开的纷纷闹闹的不知名野中寻到了桃峪。那是一个不大的小村子,阡陌交通,男耕女织,其乐荣荣。

平静的像真实的桃源。

走过匆匆的人群,走过浓绿的耕地,他们找到了一座小小的房子。房子外有篱笆,有几杆纤长优雅的修竹,还有遮盖到膝盖的青青野草。

忽然一点点破绿色的红,却原来是一枚早开的野菊。

然后,流水远远的看到了他。

分别只有一个月,可他变了太多。

他穿的不再是白色,而是一身浓重忧悒的紫,衬着他浓密的黑发,让他看起来满是忧伤。他的原本邃的眼睛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像蜘蛛网一样纠葛着的死亡的肌肉。

这一,他是真正的瞎了,连走路都变成彻底的犹豫不决,他伸出手,可是什么也摸不到。

这时,流水才发现他唯一不变的东西――那双白如蜡纸的手。

一个双髻垂肩的青衣小童走到他的身边,恭敬的说:“阁主,我扶你吧。天已经很晚了,阁主该休息了。”

“我说过,不要叫我阁主,”他把手递过去,“我已经不是什么阁主了。”

小童似乎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小心的搀扶了他进屋。

从风筝出现在流水眼前,流水的世界就只剩下他了,直到他从他的眼睛中消失,流水才发觉,自己的泪水不知不觉落了下来。在以为风筝死了后,他没哭,在乍闻风筝还活着时,他也没哭。可是当前眼看到分别了一个月的风筝时,他哭了出来。

弄月走到他的身边,问他:“你怎么不叫住他呢?”

他胡乱抹眼泪:“……我忘了。”

弄月体谅的向他笑笑:“那,去找他吧?”

“好。”

安顿好随而来的十几个随从,流水穿过草丛,走进篱笆,到门前敲门。

开门的是青衣小童,小童看的流水,奇怪的问:“你是谁?怎么能随随便便进别人家呢?”

“寒食,是我带他来的。”弄月站在流水身后说。

小童看到弄月,立刻变得毕恭毕敬起来:“月阁主。”又不屑的看看风尘仆仆的流水,心不甘情不愿的说:“既然是月阁主带你来的,那就进吧。”

得到允许,流水步入外堂。外堂布置的很简朴,一张桌子,几把竹椅子。流水穿过外堂,一眼就看到坐在内室的风筝。

风筝坐在椅子上,长长的头发脆弱的落在地上,像过去一样静默的如雕像。

流水细细打量过他,才发现他的眉梢眼角多了一点点失落。

风筝听到了脚步声,茫然的向声源转过头来,可这一,他确确实实什么都看不到。

“寒食,是你么?”他问。

流水没有回答他,只是走到他身边,细心撩起他垂落在地上的长发。

一个吻轻轻落在风筝的失去了眼珠的左瞳里。

嘴唇接触到凹凸不平的肌肉时,流水心里一阵酸涩:“伤口一定很疼吧?”

在叮叮当当的铃声中,风筝的喉结一阵哽咽。

“流水?”

第二个吻落在风筝的嘴唇上。

风筝的嘴唇冰凉,流水的嘴唇却由于激动而干燥无比。

“是的,是你的流水来找你了。”

风筝咬唇不语。

第三个吻落在风筝紧紧攥成拳头的手上。

“从今后,有什么事情你的流水都要陪着你;从今后,你的流水再不离开你了。风筝,你说,好不好?”

“流水……”

这一声“流水”风筝唤的很无奈,声音淡淡的,带着点疲倦,流水的懦弱是一个外壳,外壳下是盛开如荼蘼一样不烂不朽永远灿烂的痴。

流水听到风筝的呼唤,立刻抬头,盈盈含泪的双瞳凝视住风筝。

风筝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抬起手。

――啪、啪、啪。

反手三个巴掌,毫不留情的落在流水脸上。

流水被打愣了,伸手捂住热辣辣的面颊:“风筝……你……”

连方才赶来的弄月也被风筝的三个巴掌弄糊涂了:“回雪,您这是干什么?”

风筝冷漠的说:“这第一个巴掌,是告诉你,身为汉江会二少爷却劳师动众的找一个人真是混账的做法;这第二个巴掌,是为了告诉你,这世界上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了;这第三个巴掌……”

“这第三个巴掌是我就算被你如何对对待也不能不爱你!”流水嘴角颤抖,捂着面颊,大声喊了出来。

风筝长长吸了一口气,声音平静:“……你走。”

“你又要赶我走!我做错了什么?!分明是你不敢面对我!”

“你走。不要再让我说第三。”

“我不走!我说我永远都不离开你了!你听到没有!”流水冲风筝大喊,“你听到没有!”

“闭嘴!”风筝大怒,重重的拍桌子,“寒食!给我送客!”

垂髻小童走上前来,对着流水一作揖:“阁主请你出去。”

“我不走!”

弄月见状,也赶忙上来劝说:“是庄主让他来的。”

“哦?”风筝挑挑眉,“是如陌让他来的?”

“是的,这是庄主的意思。”

“如陌?!什么时候我的事情轮的到他来管了?!让他自己来见我!”风筝一阵齿冷,冷声对寒食说,“江家少爷若是赖着不走,你就给我把他扔出去。”

流水还来不及反应,只觉有人在自己的腰带上一拉,然后自己就飞了起来。

霎时,人已重重摔落在篱笆外。

而房门也在他摔出后“砰”的一声死死关上。

流水忍住身上的痛,脚步趔趄的走回门前,奋力拍门:“风筝,风筝……你开门……”

屋内没有人应声。

流水拍的门更响,以至于到了后来完全变成砸门。泪水流了满脸,流到拍红的手上,流到了门上:“风筝……你不要逃避了……风筝,你听我说……”

手痛,心更痛。

从来,从来没想到过,最痛苦的事情不是不能相见,而是明明就在眼前却不明白他的心。

流水的身子本就虚弱,这一摔更让他的体力透支,他脚下一软,哭着跪坐在潮湿的泥土上:“风筝……你开门……我求求你,给我开门……”

随同江流水来的随从们见流水摔到在地,赶紧上前去扶流水:“二少爷,你先歇歇,您的身子不好……”

流水挣开随从的搀扶,继续去拍门:“风筝,你出来!你出来!……你听我说句话,好不好?”

有人看不过去了,走上前,用力踹门:“姓风的!少爷为了你差点死了,你难道就这样没有良心么?!”

这第一脚踹下去,门就开了。

青衣小童走出来,看着踹门的人:“是你踹的门么?”

“是老子!”那人高声回答,“踹一脚还是少的!照老子看来,这扇破门踹塌了才好……啊啊~~!!”那人的话还没说完,一枚纺锤就刺穿了他的大腿骨。

青衣小童厌恶的警告他:“以后废话前,先考虑一下你的能力,要不下就不是断根腿骨这样简单了。”又将脸转向流水,冷冰冰的说:“我家阁主让我转告你――但愿,永不相见。”

* * *

风筝……风筝……

流水矗立在篱笆外,在心底呼唤这个名字。抬头可见阳光耀眼,金色的阳光下,第二朵早秋的野菊开了,一只孱弱的蝴蝶飞过菊,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躲避寒冷的地方。

流水怔怔的看着孤单的蝴蝶,怔怔的想,秋天快要到了吧,你要怎么在北方无不在的严寒里生活下去呢……

屋内的风筝搅拌着一碗热气腾腾得芝麻糊,芝麻在狭小的陋室里散发出甜腻而邪气的香气。他浅浅品了一口,唇齿流香间,他似无意的问:“他还站在那里么?”

“他还站在那里。”寒食看看窗外,老实的回答。

弄月不忍的看着风筝:“难道,您真的忍心看他受苦么?他寸步不离的站在篱笆外已经十天了。”

已经十天了么?

那个倔强的孩子竟然等了他十天?

风筝握住了自己的双手,心中一阵怜惜。

还记得他第一扑到他怀里的时候,寂寞的像一条可怜的小狗;也还记得天险下,自己握住剑,挑开一滴水珠打在那孩子脸上;他总是会在练剑时震落满树的梨,然后用满是愧疚的口气和自己道歉,还有一,他趁他不注意埋了一堆落,他还天真的认为这样就可以骗过他了;他最喜欢的还是欺负他,要不忽然吻他,要不就说一些暧昧的话,一定要逗弄的他脸红红的跑开才好。

这样傻气的孩子,这样天真的孩子,他从很早就明白了他。感情是一条蜿蜒的小溪,在缓慢流淌时,悄无声息的滋润了每一寸干涸的土地。

不是不喜欢他,可是,我的流水啊,你可知道,只有喜欢是不够的。我要的是纯粹,我爱的,也不是你。

风筝悄声叹气,放下手中的碗,对青衣小童说:“寒食,你去给我办一件事。”

门,“吱扭”一声,缓缓的开启。

流水心头一震,激动的看着一点点打开的门,他觉得没有什么比走到眼前的小童的脚步声更如天籁的了。

寒食流水眼前站定:“阁主让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情?”

寒食学着大人的样子叹气。

说真的,他开始同情起这个江家二少爷来了,十天啊,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毅力。

他不明白。

他抬头望着流水的眼睛:“我家阁主让我问你,你临走前,庄主有什么吩咐么?”

“庄主?你说的可是如陌?”

寒食脸色一僵,又要发火:“庄主的名字不是你能随便称呼的。”

流水自怀里拿出了那四个小金铃铛:“如……你家庄主托我把这个给风筝。”

寒食一把抢过铃铛,转身便要回屋。

流水见了,愣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问:“那个,寒食是吧?……风筝他,没有别的话交待么?”

寒食摇摇头:“阁主没有别的话了。”

……流水心头一痛,黯然的揪住自己的衣襟,久久不能言语。

他第一感觉到自己的渺小,除了等待,他全无办法。

他和他曾经那么近,身体和血肉都紧紧联系在一起,可是,那个时候,他和他的心,当中相隔又岂止山山水水……

当上苍又重新给了他和他一个机会时,他决定跟定他,尽力缩小这山山水水的距离,风风雨雨的寻来。

……北方的八月,终于开始了风和雨的季节,和南风缠绵悱恻的细雨不同,北方的雨是豪迈而雄壮的。似乎一个金革铁马的将军吹一声号,便是倾盆的气吞万里如虎。北方的雨也在初秋,下之前明明还是闷热的天气,下之后却是冷了不少,好像一夜间偷换了时节。北方的雨更是暴躁,可以一连一整天,水珠儿大的能砸死人。

在看不见人的瓢泼中,流水还是撑着一把油伞,倔强的站在篱笆外。

身边的草已经被雨打的东倒西歪,早开的菊落了一地的红,顺着雨水构成的小小渠道一直流过流水的脚边。所有的随从都在劝流水歇一歇,哪怕找一间闭雨的房子等雨停了再重新回来也好。流水摇头不应,他说,他是个爱逃避的人,我怕我这一离开他就走了,我只好守着他,让他无路可逃。

秋天的雨水真的比冰还要冷,砸在伞上啪啪作响,还有一些逃过了雨伞打入流水的肩头、上衣、裤脚、鞋袜,阴寒的湿气直蹿他所有的骨骼。

流水以为他会死在这场昏天黑地的雨里。因为实在是太冷太冷了。身体冷,心也冷,雨水更是激的他浑身上下一阵阵酸痛。可他没有死,没有昏倒,甚至奇迹般的没有生病。

人生啊,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明明是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可还能撑着活着。

为的,不过于一口气,一个不了的愿望。

透过层层的雨雾,天早早的晚了。流水淡淡的想,这个时候,风筝在干什么呢?是在和弄月寒食谈天说地,还是在想着他的如陌?或者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围一条薄薄的丝绵被,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听着雨声水声?

一夜的暴雨,秋风萧瑟。

流水睁一睁迷迷糊糊的眼,远方已经是一片霞光万道。

佛说,弹指间是六十刹那。原来一场雨也可以长如六十个刹那,短如一个弹指。

雨止,天晴,又是一个全新的清晨。

第十七个清晨。

第十七个清晨,一碗热气腾腾的茶出现在流水眼前。

流水手足无措的接过茶碗:“谢谢。”

咕咚咚的饮下,入口苦涩而干烈,不是好茶,但是有足够的热量。

送茶的弄月幽幽浅浅的笑着,眼神慈祥:“这是回雪的意思,若不是他,我们是没有人敢私自送茶来的。”

流水凝视着做工粗糙的茶碗,用手拨弄几片躺在茶碗中的茶叶:“他 ……”

“你还是想等他?”

“嗯。他不见我,我就不走,他讨厌也好,说我小孩也好,我还是想等他。”

一个包裹落在流水怀里。

“这是……”流水不解。

“回雪说,如果你要一直等下去,就让我把这个包裹给你,这天气,就快凉下去了。”弄月掏出一条绢子轻轻擦拭着流水被雨水弄湿的头发,“放心,这衣服用的是东风山庄最好的料子,保证是又轻又暖。”

解开包裹,入眼是如纤云一样的衣服,布和布的连接,是即熟悉又陌生的连接方法。

他忆起天险下,那个人总是调笑的给他量体裁衣。

如今,却如三生前一般陌生。

“弄月姐姐,这个……是他做的?”

“你说呢?”

流水不语,垂下长长的睫毛,把衣服紧紧抱在怀里:“即使他说不爱我,我还是觉得他的心里终究是有一点向着我的……”

弄月欣然,低低的说:“昨天,他一夜没睡,这,是他连夜做的。”

流水望着衣服,沉默了许久,蓦然露出一个顽皮的笑脸:“没想到,他的手艺竟是这样好。”

弄月哑然,这个孩子连她都要心疼了。

眼睁睁的看着弄月重新回到房子里,流水说不寂寞是假的,明明就只隔着一道门,一道门就成了天涯海角。

垂下头,便看到雨后的草色越发青青。

木门又是开启的声音,流水强笑着抬头:“……弄月姐姐,还有什么事情……”棕色的木门边站着的人苍白无比,紫衣黑发,头上四颗闪闪发光的铃铛,一双没有瞳孔的丑陋眼睛。

“是你……”

他点头:“不要走过来,如果想和我说话,就站在那里不要动。”

“啊,好,好。我不动。”流水点头如捣蒜。

他叹气,眉梢间微微优点失落:“我希望我可以忘得了你,可是,我又不能控制的担心你。”

流水的嘴角垮下来,小声嘟囔:“……那就,那就担心好啦。”

“我想你明白,我爱的不是你。我对你,有时像朋友,有时像长辈,可不是恋人。坏就坏在,我是个不能忍受寂寞的人,所以,你可以觉得我和你上床,是为了排解寂寞。”

流水扁扁嘴:“哦。”

“我知道我是个很矛盾的人,一方面追求着纯粹,一方面又和许多人纠葛不断。”他自嘲的笑笑,“其实,我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纯粹的幸福和自由。”

流水踢脚下的小石头,小声抱怨:“原来你自己还知道啊。”

“我当然知道,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风筝点点头,“你还太小,你还不知道很多事情是超出你的想象的。”

“你不是只比我大八岁……”

风筝弹弹头发上的铃铛:“我十五岁那年,已经是江湖上人见人怕的白衣魔鬼了。天下啊,敢系着铃铛穿白衣还没有第二人呢。后来的人都说,在头上系铃铛是不吉利的象征。”

流水这才明白为什么当初他的哥哥不让他在头上绑铃铛,原来,哥哥真的是在关心他:“可是,我如今不也是在头上系铃铛么?”

“这是不一样的。”

“怎么会不一样呢?”

“我的铃铛……是我十岁生日那年,如陌送给我的。”风筝淡淡的回答,“十三年我还给了他,没想到他又托你带给我,这是他的情意。”

流水嘟起嘴唇,忍住又要泛滥的泪水:“我的铃铛也是你送的啊。”

“我对你,没有爱情,只是彼此安慰。”

“我……我不在意。”

“我以前还有过未婚妻的”

“你爱她?”

“她死了。”

“这样就没什么了,我以前也喜欢过我的嫂子啊。”

“我杀过很多人。”

“江湖上谁没杀过人?”

“我姓贝!我是燕山贝家的小少爷!”风筝的声调有一点高,“我是你的仇人啊!”

“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和你住了三年,三年前你和我没有交集,三年后,我是你的……所以,我想,贝老头杀我父母和你没有关系。”

“你以为贝老头为什么会带领别人攻打汉江会?!他是想知道我是不是愿意帮你!他是想确定你在我心里有没有位置!他会吃惊,也是没有想到我真的会帮你会教你武功!他们以为,我要能爱上你,我就能幸福了……”

流水继续踢着石子:“你就更没有理由辜负他们不是么?所有人都只是希望你幸福,难道你还不能放下你的坚持么?”

“我……”

“风筝,”流水恍然抬起头,目光炯炯的注视自己放不下的人,“你总在说纯粹,可你不觉得你身边的这些全心全意关心着你的人就是纯粹么?”

“…………”

“风筝,以为你死了的那些日子,我活的和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我在清醒的时候会想,我爱上你的什么地方,我明明看穿了你的所有谎言,可是为什么还心甘情愿的被你骗呢?我想,我可能是爱上了和你相的方式。也许这对你来说不是纯粹,但对我说,我想要的也只是一种生活的方式,这就是我的――纯粹吧。”

风筝沉默了。

他发现自己在这场口舌的辩论中输的一塌糊涂,甚至没有一句能占到上风。――是什么给了这个孩子忽然沉的言词?爱情……或者是,痛苦?他不能不承认,他给这个年仅二十的孩子太多的沉痛,上天才会因此看不过去,狠狠的惩罚他。真正失去眼睛的那些日子里,他完全没有了时间的概念。饿了的时候才想到吃饭,渴了时候才晓得找寒食要水,看不见白天和黑夜,想睡的时候睡想醒的时候醒,醒来后手中什么都没有,身边也是空无一物。

他在从水中被救醒后第一个想见是如陌,不为别的,只要问一问究竟为什么救自己。活着,难道只是要还帐么?让他日日受到良心的煎熬,让他不敢听到任何人传来的关于流水的消息。可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没能见到如陌,相反,如陌倒是送了这个孩子过来。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明知道自己的存在只能害这个孩子伤心啊。

风筝长叹一声:“……流水,这些日子里,我总想着一个东西。”

流水诚惶诚恐的问:“哦?什么东西?”

风筝的嘴角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风筝。你在天险下做给我的风筝。……你能,重做一个给我么?”

“行!没有问题!”

流水的脸上露大大的笑容。

是不是雨后总要天晴?

是不是心里的疙瘩说开就可以?

流水觉得自己好像终于看到了灿烂的阳光,当天就带领随从们从集市上挑选了上好的竹条和宣纸,再卖上一点颜料。一个晚上不睡不眠算什么?!他为他夜不能眠又岂是一两个晚上?!

为他去死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竹片被灯火烤的弯了,用绳子扎在一起,糊上宣纸,画上图案。

流水没有选择太复杂的图案,还是从前那种四四方方的屁帘风筝。洁白的纸上绘上几笔梨,流水拿起来欣赏欣赏自己的杰作,又想了想,偷偷的笑了一阵。小心的四周望望,见没有人看他,才执起笔,在梨的旁边甜甜的写上一句――我爱汝心,我怜汝意,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风筝,风筝,希望我手中那根风筝的线不是你的束缚,而是你归家的路。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流水就拿了风筝去敲门。

门轻轻一碰就开了,流水好奇的向里面望了望。会不会太早了?怎么没有看到弄月姐姐,没看到寒食那臭小子,也没看到风筝呢?

“喂……”

流水大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他。

流水的心头咯噔一声,有一个非常非常不安的念头冒上心头。他安慰着自己,不,不会的,风筝不会骗我的,一定是我来的太早了。

“风筝……我来了……”

还是没人应他。

流水大惊,飞快的在屋子里跑了起来。

风筝,风筝,你在哪里?你不会在离开我,对不对?!是你……是你说要一只风筝的……

风筝,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风筝…………

流水在风筝曾坐过的椅子上寻到一张薄薄的纸。

纸张惨白,一首词墨迹淋漓――故语南风,声声吹入西洲梦。我非芙蓉,逝水愁相逢。难佩香兰,怎对梨冢。谁知懂?万般情动,梦醒皆了空。

流水眼前一阵天昏地暗,百味揉杂都混在胸口。

风筝,你分明还是选择了逃避啊……

* * *

惨然的笑着,流水踉踉跄跄的从房子里走出来,随从的侍卫赶紧上前搀扶他,却被他挥手推开了。他说:“你们先回去汉江吧,告诉我的哥哥嫂子,我要晚一点回去。”

有人问:“二少爷呢?我们怎么不能跟着二少爷呢?!”

流水摇头笑笑:“我要做的事情,你们做不了。”

“为什么?”

“你们没有那种心情。”

众人面面相觑:“是什么事?”

“借酒消愁。”流水淡淡的笑着,分开所有人,向的树林走了去。

借酒浇愁?

解酒浇愁只怕愁更愁,酒入愁肠都化作了相思泪。

城里最好的酒楼,他包了一间小小的雅室,学着古时那些伤心人试图大醉三天三夜。半梦半醒间,偶一醉眼朦胧,雅室里烛光摇曳。那一夜期待着他说陪他到老时,灯火也是阑珊如此,影影绰绰,两情缱绻却是一个人的海誓山盟。那一夜,那个人心中是等他说――“我给你纯粹”吧。

到了第三天的夜里,酒楼里有个卖唱女子,打着牙板低低柔柔的唱:“……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酒意一浓,醉时抱住了自己的膝头,伶俜一人独自哭泣,浅浅的呢喃――低头弄莲子,莲子,莲子清如水……

第四天,他整理头发,洗下一身的狼狈,打起包裹,他又是当年那个一怒翘家的小孩子。

济南的趵突泉水至奇,他看了一遍,泉水上涌,打乱水中的人影,他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找不到脚下那根红线;盘山的枫叶正红,满山的野柿子,偷摘一个,苦涩满嘴;杭州的西湖正是秋雨潇潇的季节,朝也潇潇,晚也潇潇,断桥旁他看到一柄开始枯萎的荷叶。

歇脚时,有个老汉端上茶来,问他,为什么风尘仆仆?

他抿一口茶,我想看尽天下最美好的景色。

你喜欢游山玩水?

不,我不是。

你要增长阅历?

不,我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千里奔波?!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己家的狗窝温暖啊。

他一口喝干了茶,鱼雁无音,我就自己去千里寄相思。

他看过传说中的东风山庄,庄子不大,高高的白围墙,锁住一生一世逃不开。他也看了燕山贝家的方圆八百里,太大太陌生,可再大也留不下一颗思家的心。

那一年的冬至,正好赶上腊月初八,他忽然的出现了在龟山上。桃歌和逐云诧异的望着这个半年来一直没有消息的孩子,又是心痛的嘘寒问暖,又是体贴的细语安慰。逐云递自己弟弟一碗腊八粥,看着他一顿狼吞虎咽,再叹一声“还是自家的饭好吃”,就忍不住湿了眼眶。

洗尘宴席上杯盘交错,行了酒令,几个合桌下来灌醉一干英雄好汉。流水从别人那里借了一把无名的长剑,刷刷几下舞动,似三边三秦三晋玉门关雁门关嘉峪关山海关,一场大雪满刀弓,雪落黄河静无声。

逐云猛然喝了一声:“好!”

流水的剑招却变了,渐渐软的像一川烟树,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只听他轻唱:“相见时红雨纷纷点绿苔,别离后黄叶萧萧凝暮霭,今日见梅开,别离半载……”

逐云拉住流水的手:“你还在想他么?”

“流水,不要再想他了,人要学会遗忘,不是自己的永远也不是自己的。”

“流水,留下来吧,跟着哥哥治理汉江会。”

“流水,你看,这半年汉江会扩大了多少啊……”

“流水,你嫂子有了我的孩子,等春天来了,我们一家人和和睦睦的过日子…………”

流水摸着手中的长剑,轻轻的说:“哥,今天,你也醉了,你第一醉了……”

在不惊动他哥哥的情况下,他缓缓挣开了他哥哥的手。

――流水,流水,我便是那东流的逝水,想留又怎么能留的住?只能一味的向东追逐太阳。落有意,流水无情,今天,江流水是注定要辜负你们了……

初九的早上,汉江会从宿醉中醒来,已经找也找不到那个突然而至的孩子,他用过的剑也消失了,连他坐过的凳子都变得冰凉刺手,好像这一家团圆不过是一场思念时的美梦。

醉时同交欢,醒时相离散。

桃歌当时就跪在关王爷的塑像前,不停祷告:“请保佑流水那孩子,保佑他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活下去……”

逐云站在龟山顶,对着汉江上茫茫的烟水叹气。

――这个孩子这一回来,这一场剑舞,也不过为了让我们放心他接下去要做的事情而已。

腊月二十三的夜,流水轻轻的出现在汉阴会的大堂。

他一身水蓝,额头一枚叮当作响的铃铛,身形憔悴的像过了三生荏苒。一阵刺骨的风吹来,吹开他的刘海,刘海下是淡淡的阴郁眼神。

汉阴上下数十兄弟目瞪口呆看着这个不速之客,没有人说得出他是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安陆一愣,放下到了嘴边的酒杯:“你是江家的二少爷?才半年,你瘦了不少……”

流水淡淡的回答:“您最近可是胖了不少。”

安陆爽朗大笑:“输了之后,没有了心结,自然心宽体胖。”

“您可都把后事打点好了?”

“早交待下去了,就等你来。”安陆平静的说,“你的手可好了?”

“早就好了。”

“可有武器?我记得你的流水剑给了贝老头。”

流水从袍子下取出一把剑:“嗯,我有。您放心,是从汉江会拿出来的。”

安陆站起身,走到身前,拔剑。

流水,拔,剑。

这不是切磋,用比试形容也太过淡薄,这是两个男人间力量和心志的决斗,这是,彻底的,厮杀。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流水的剑,快,稳,准,杀招接连不断。

半年来他想明白了很多,风筝不让他在用剑震下落是为了凝聚他的剑气,风筝控制他的速度是为了他有能力将更多的体力用在致命的攻击上。

风筝他,是一个很高明的人物,和他,不是一类人。

如果不是命运有了偏差,他们根本不会相遇。

第二十三招后,安陆跌倒在地,流水手中的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你赢了。”安陆坦然的放开手中的剑。

“其实,我是希望我输掉的……”流水轻声叹息,“如果输了,就可以找一个理所当然的忘记一切的理由……就可以不报仇……”

就可以从此后对那个人说――为了你,一切都可以放弃。

可是,可是他偏偏赢了。

想赢的人输了,想输的人反而赢了,这就是命运么?

安陆看出来流水落寞的眼神,顿时大笑:“虽然你赢了,你,却杀不了我!”

流水的手中的剑紧了一紧。

“你的眼神和我上看到差了很多!它已经不是一个剑客的眼神了!”

“现在的江流水看起来就是一只垂死的水鸟!”

垂死的,水鸟,么?

流水长叹一声,合上了眸子,手中的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风,静静吹开他的长袍,水蓝的长袍,风筝特意做给他衣服,相伴了他半年的衣服。

就在那一刻,那一个瞬间,那一个弹指!

一刹那!

一把剑――――从他的后背,刺,入,他,的,胸,腔!

是躲不开么?

还是不想躲开?

说不清楚,不清楚该如何说。

温热的鲜血从他后背流了下来。

一滴一滴,一片一片………

流水静静的回过头,他的动作慢的使他像一个落魄的僵尸。

握住剑的人他从来没有见过,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孩子,一个没有一点名气的孩子,比他当年离开汉江会时还要小上许多。

一个小小的笨拙的质朴的孩子。

那个孩子显然是被鲜血吓倒了,一脚跌坐在地,口里却还说:“我不会让你杀了会主的,会主是我们的希望……”

流水僵硬的笑了一下,轻咳一声,血沫子从口腔里冒出来:“……放心……我……不会……杀了他……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

大家,都好好的活下去吧。

只要,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啊。

他不打算拾他掉落在地的剑。

拾了有什么用?!

拾起的也只是将来,过去呢?过去又怎能拾起拿在手里啊……

他大吸一口气,双脚一点,已经飞过了汉阴会的围墙。

腊月二十三,真是个好日子,该吃糖瓜,该祭奠灶王爷的日子。

传说中,只要粘住了灶王爷的嘴就可以隐瞒下自己的种种过错,可是,可是,自己从来没有做错什么……

从来,没有。

甜甜的糖香从一幢幢高高的围墙中飘了出来,流水无暇顾及,只能发足狂奔。

天,下起了雪。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他几个飞纵,脚下一软,终于跌落在地。

再也没有力气使用轻功了,只能一步一步的走。

不能死在这里,要死,也要死在他的身边,告诉他,他的流水,至死,也是想着他念着他,至死,也把他当作心里最纯粹的所在……

也许上天真的听到了他的呼唤。

在一个街脚,在一个蓦然回首,他竟然望到了他。

灯火阑姗,他站在一棵古老的大树下,紫色的貂皮袄,北风吹的四散的发丝。

“流水……是你么?”

他嘴唇抖动,不能自已。

“是你吧……我听到铃铛的声音了……”

他咳了一声,咽下满口的血沫:“……是我,是你……是你的流水。”

风筝叹气。

“我听说你去杀安陆了,我放心不下你。”

“我知道我不能来的,我更不该来,我只能害你。”

“可是,我又不能不来。”

“我的心一直定不下来。”

“流水……是你赢了么?”

“是的,是我赢了。”流水轻声说,“……是不是……我赢了……你就要走……”

“我不知道。”

流水浅笑。

“原来……你不……不知道……”

风筝轻轻说:“我不知道,我只想要,想要你活着……”

流水笑而不答。

他已说不出话了。

那一剑的威力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直直的刺穿了他的心脏,一路跋涉,支持他的只是一股信念,想见他的愿望。

如今,见到了。

见到了……再没有遗憾……

“流水?”风筝唤他,“你怎么不说话?”

流水的笑容也变的僵硬了。

好像被满天的雪冻在这一个瞬间。

就这样僵硬了也好,至少,最后对着他的表情是笑容……

风筝隐约感到了不妙。

“流水!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流水!你跟我说话啊!”

“你说话啊!”

“流水,你过来!你过来!让我摸模你!”

“流水――”

他,伤心了么?他在为我担心?

可是,我不要他伤心,他应该是天险下那个无忧无虑的风筝。

流水咬着牙关,动了动力不从心的双腿,身体却因为失去平衡,一下子摔倒了。

“流水―――――”

鲜血,从口腔冒了出来,从双眼冒了出来,从鼻子里冒了出来,从耳朵里冒了出来,还有背后的伤口。

一切都是血红血红的。

明明是下雪天。

――雪是红色的么?

他,是在叫我么?他是在摸索我的身子么?!

我记得,那一天,他也是这样焦急的呼唤着晕倒的我……

我已说不出已听不见看不见。

可我,还是希望和你一起看着来年春天的第一株桃……

明春,春过小桃枝。

舍,得
我一个人住在山中已不知道究竟有多久。

那一年的飞雪的冬天,他们打搅了我。

黄衣的男人叫如陌,他央求我救一个人的性命。

我是传说中的妙手神医,只要我想救的人就没有救不活的,我看着男子眼睛,问他,为什么呢?你要给我什么来换一条性命?

男子点头,轻道,是的,没有比一条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了,可我用一个和生命等价的宝物来交换,好不好?

是什么宝物能和生命相比?我很好奇。

幸福的咒语。他说。

我笑了――幸福的咒语?的确是和生命同等重要。

然后,我看到了我的病人。

他蜷缩在一个紫衣人的怀里,神态安详的像在作一场永远没有结局的美梦。

他已经死了。我摇头。

不,他还没有死,他的身体还没有冷。紫衣的人争辩着。七天来,我不吃不睡不离开,一直用内力给他续着命,他还没有死,我知道的。

要他活过来干什么?只有睡梦中才能满足他,活过来要他面对现实,也只是折磨他啊。

他那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被他下垂的眼帘遮住了。他说,我明白,可我,还是,不要他死。

那个时候我真的想笑。

为什么天下的人都要等到失去了后才知道珍惜?为什么从来没有人看到身边的幸福?就这样抱着一具还没有冷透的尸体感慨过去的任性有什么用!

真的在意,就不要等到后悔啊。

可我又不能不救,我想用一条生命交换一个咒语。

山中的冬季渐渐过去了,第一枚绿色的青草悄悄钻出头来,我的病人却没有还有醒来。

在一个早晨,我家门口奇迹般的出现一片桃。桃盛开的日子里,紫衣的人每天都要采一枝桃插进净瓶,放到我的病人的床头。我曾听他坐在我的病人身边,低低的叨念,你不是想和我看春过小桃枝么?你看,我给你种满了桃,如果你想要,我还可以为你种满天险下一样的梨林。

那一年,桃开的夭夭灼灼,连我都有了错觉,我的病人就要在这样一个桃盛开的季节睁开他的眼睛了。可我忘了春天总是多雨,一场冷到刺骨的春雨后,欲语还休的桃显然是承受不了太多的悲哀和期待,早早凋零成春泥一地。

落的那一天,我看到紫衣人坐在树下,长长的黑发如地锦般铺开,他神色忧郁,似乎碎落满地不是而是他的世界。

我心有不忍,轻轻安慰他,枝头的最高还有一朵含苞的桃呢,明天,它就是最妖娆的桃。

他才抬起头,努力的用没有眼珠的眼睛望着高,很久,他才淡淡的微笑了。他说,我看到了,的确还有一枚苞呢。

我闭上了眼睛,似乎也看到了眼前这棵光光秃秃的古树真的孕育出了一个苞,然后它会盛开,结成甜蜜的果实。

那一天,我听说了他们的名字。

他叫风筝,我的病人叫流水。

――一生都挣不脱心灵上束缚的风筝,和不怨不悔的东去流水。

我曾经问过他,要不要医他的眼睛。他拒绝了,他说他没有勇气面对这个世界,他宁愿什么都看不到。

后来杏开了,后来杏落了,后来开的是海棠。

再后来,人间姹紫嫣红的都已经凋谢了。

我的病人才在一个星满天的夜姗姗醒来。

我的病人先是诧异的看了我一眼,随即问我:“今天,是什么日子?”

“七月十一。”

他就笑了,半年多以来围绕在我家的阴悒和伤心都在那一刻化为虚有。他笑起来很好看,实际上,他本来就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子。他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然后,他就吵着要吃长寿面,面条每一根必须有三尺长,嚼起来要筋斗十足。

我和另一个人显然都是远庖厨的君子,两个人下了厨房,捣鼓了两个多时辰才弄出一碗像面条的东西,以至于,我听到身边的人不断的骂着――死小孩。

最最可气的是我的病人只吃了几口就吐的一塌糊涂,我这才想起来,眼前的可是一个重伤半年的病号呢。

偷偷瞄了风筝一眼,我敢保证,当时他把病人的脑袋砍下来再把面条灌下去的心都有。

我开始后悔救人了。

阿弥陀佛,希望不是害人呢。

最开始的日子,我的病人还很虚弱。

风筝就每天光顾他的身边,照顾他起居。

那一天,我路过窗口,听到他和他的对话。

――我是死过一了,对不对?

――对。

――你说永不相见,可是我已经死过了,现在的我是转生,所以,我还能够跟着你对不对?

――我记得我说的是:但愿来生永不相见。

――可是,可是,从前我在汉江会的时候,也差点死了。我现在是转世的转世。

风筝哑然失笑。

后来他和我谈起来时,他说他当时是这样回答那个孩子的――如陌对我说,一个人不会为另一个伤心欲绝,这个人就不能算是纯粹的人。如陌他还说,他是不会死在我前面的,他决不要我伤心。可我又想明白这种伤心欲绝。所以我想跟在你身边,哪怕日久生情也好,只要到最后能真心为一个人哭泣就好。

“他是怎么说的?”我很好奇。

“他说――他决不会比我晚死。”

我叹了一口气:“本来他的生命会很长的。可从前过分使用‘西洲’让他的身体的亏空了,这一又伤了内脏,就算救了回来,他也不会活过十五年。”

他细细的咀嚼过我的话,许久才淡淡的说:“……十五年,也够了。”

入秋后,黄衣的如陌曾经来过一,那是我第二看到他,他给风筝送了一个匣子就匆匆走了。

打开匣子,居然是一双用宝石雕刻的眼睛――白玉的眼白,黑琉璃的瞳孔。珠宝本身的流光异彩,再加上雕工精致,看起来竟和真的眼睛一样活灵活现。

后来隐约听说,他把“眼睛”戴上去见我的病人时,我的病人抱着他哭的昏天黑地。

我的病人要的幸福是和自己喜欢人在一起,风筝要的幸福是纯粹,难道他从来都没有发现,流水的爱情就是纯粹?他一味追求并不存在的纯粹,却偏偏忽视了这个守在他身边,全心全意爱他的小孩。

我的病人毕竟年轻,醒来半年后逐渐能够下床运动了。直到有一天那个风筝指着我的鼻子,用笑话我的年老来逗他开心时,我才发现,我给自己惹了一个大麻烦。

对于麻烦,我的原则就是――惹不起,躲得起。

卷好铺排卷,我留了一封信给那个叫风筝家伙,字不多,十个――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然后,逃之夭夭,重新过上自在逍遥的生活。

三四年后的一个雪夜,我悄悄溜去看了他们一眼。

那个瞎眼人神秘的勾勾手指,我的病人就老老实实的走到他面前去。

之后……

……一个雪球进了我的病人的衣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自求多福吧。

归程时,偶一抬首,回首满天雪雾,雪里已知春信至。

满天飞雪后,必定又是一个初晴,春天的脚步也必将急了一些。

看着白茫茫的雪,我做了一个错误决定――把他们写成一个故事,再在故事的结局问上一句:经历百千劫难后,我亲爱的读者,你们可否也明白了幸福含义呢?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