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被卷入善与恶模糊的界线,在那一点点狭小和令人窒息的空间里做垂死的挣扎!
第一章
第一见到那男孩,他是腹部急症被送过来的。
实习的东被主任喊过去训话了。
森是我带的实习生,我看着森让他躺下来,然后帮他检查。
他的身体蜷缩成一只小虾米,嘴里哼哼唧唧地叫着痛。森刚伸手碰他的胄区,他就哎哟起来。
“胃穿孔?”森回头问我。
“继续。”我说。
森再摸右边的肝区,他又叫起来,再摸脾区、脐周围都是一样。小小的诊疗室里充满了他衷哀的叫声。
“你到底哪里痛啊!”森开始不耐烦了。
“哪里都痛啊……”他说。
“做个直肠指检。”我说。
“才不要!”森甩了头,嘟了嘴拒绝。
我好气又好笑。没办法。谁叫他是大内科主任的侄子,脾气再怎么古怪也得忍着。
“我来吧。”我叹气。虽然是个副主任,地位还是不高咧。
“那我去吃饭了。”森对我做个鬼脸后哼着歌就走了。我忽然想起森居然忘记了Mllrphys
Sign(注一),这家伙的基本功大概早还给老师了。我走过去,把左手放在他右肋弓,拇指勾进去。
“吸气。”我命令,他乖乖照做了。
“疼吗?”我看着他皱着眉头的痛苦状问。
他点头,可怜兮兮地望我,眼泪汪汪。
可是看他的样子也不像胆囊炎。我耸肩,然后找出医用手套戴上,在右手食指外的指套涂好润滑剂。他好奇地看着我的动作。我打量他一会,确定他是没有办法完成强石位(注二)了,只好嘱咐他翻身。他听话地蜷着身子做好左侧卧,我脱下他的裤子。
“啊?”他一直捂着腹部的手忽然死死抓住裤子,“医生?”
“我要做检查。”我简单地解释。他终于放手。我看着他红了的耳朵根忍不住想笑。
“放松。”
我说,然后慢慢把食指仲进他的肛门。
“啊!”他小小叫了声,然后就不出声了。
我估计他是咬住了嘴唇。“不会疼的。”我安慰他。仔细检查了直肠和肛周,没有痔也没啊肿块,只是肌肉未免松弛了点。
“没事。”我脱下手套,让他翻过来,他强着身子不答应。“躺好,我还要接着检查!”我皱眉。
他别别扭扭地转过来,我这才知道他为什么会不敢回过来。
居然勃起了!
我瞪着他,他的脸一下子红透。
“我……我……”他细如蚊呜地哼着。
我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个地方没查,把他拉回去的裤子再褪到腹股沟部,看准了麦氏点压下去。
“哎哟!”他猛地跳起来。“痛痛痛……”
我再压一。
“痛死啦!我要死啦!”他带着哭腔喊。
我再按按腹部其它地方,他再也没叫痛。
我拿过病历纸,写上转移性右下腹疼痛,初步诊断急性阑尾炎。
“医生我要死了是不是?”他哭着问。
“你才多大啊就死啊死的。”我没好气地骂。查房查了一上午,现在连饭都没吃,我的语气也好不到哪里去。
“阑尾炎,准备手术。”
“我不要开刀!”他说。
“你想疼到死吗?”我让人马上准备手术。
“会有疤……”他嗫嚅。
“漂亮和命哪个重要?”我对他彻底失去耐心。
他扁着嘴住了口。
他被推去做手术准备。
我站在水池边洗手、泡手,做着公式化的准备。戴手套的时候,忽然看到了右手关节上的疤痕。东说如果不是那些疤痕,我的手是最完美的外科医生的手。
摇头笑笑,我走进手术室去。
这种小手术,本来是应该让实习生练刀的。不过既然没有人在,我只好亲自上台。
手术当然是顺利的,既不是蜂窝组织炎也没有其它病变,我很轻易地就结束了手术。吩咐助手,我扔掉血迹斑斑的手套,一边解掉手术衣。
肚子在咕咕叫了。看一眼表,一点三十分,餐厅早关门了,我无奈地从办公桌抽屉里摸一包饼干出来。甜得腻死人的欧利奥,我苦着脸感觉甜浓的味道在口腔里散开,赶快喝一口水冲淡味道,我还是不习惯甜食。
忽然就想起刚才那个男孩子来。
做个直肠指检居然会勃起,我还是第一遇到这种事。
莫非是个同性恋者?
有那样年轻细致的皮肤呢,虽然是在手术台上,依然可以清晰地闻到青春的味道。
我也不算老吧?只有三十岁。
不过觉得心境老得像八十了。
第二天上午查房的时候,森把一叠病历给我过日。
第一份是个叫韩昱的。
我忽然愣一下,想起了那个非常喜欢喊疼的人来。
“这是那个昨天让你吃不了午饭的家伙。”森插嘴。
“我吃不了午饭,似乎不光是他害的吧?”我白他一眼。
他于是吐了吐舌头不敢吱声。
病房里还是很安静。
三O二是靠门的那张病床,昨天中午的那个阑尾炎病人就住这床。我们去的时候,他正在睡觉。
我看一眼他床头的牌子:韩昱,男,十八岁。
确实还是个孩子。
他大概睡得不怎么好,眉头微微拧着,小嘴嘟着,很不满意的样子。
“喂,起来了,查房!”森哇啦哇啦说。
“你这是对病人的态度吗?”我斜眼睨森。
森语塞。
“打开病历。”我吩咐。
这时韩昱也醒了,伸手揉着眼睛。
“怎么了?”他细声细气地问,和昨天吱哇乱叫的样子完全不同。
“查房。”我平和地告诉他。
森把他的被子掀开,我轻轻揭起他的病人服检查刀口。昨天是李平浩缝的针,缝合得很不错,对合很整齐,伤口边缘也很干净,没有化脓,只稍微有点红。
“恢复得不错。”我点头。“一般理。”
森把我的话记下来。
“下一个。”我走到三。六床去。
“看看人家李平浩,再看看你自己。”我不满地说。“人家基本功多扎实,缝合多漂亮。”
“我是要做外科大手术的,这种缝合的小事当然让他那种人做做就好了。”森不服气。
“哪个外科医生不是从拉勾、开阑尾一点点做起来的?你昨天要是留下来,不就可以多个经验?”我对这个小孩彻底没辙。
“干嘛啊,不就是个阑尾炎嘛!”森还想再说什么,我把他的话瞪了回去。
“医生啊………”韩昱忽然在身后叫。
“怎么了!”森回头恨恨地,显然是把不敢发在我身上的气往韩昱发过去了。
我在背后敲一下森的后脑勺,他摸着头不再吭声。
“怎么了?”我温和地问。
“伤口会痛多久?”他说。“今天有点痛。”
“麻药过了,痛是肯定的。不过没有昨天那么痛吧?”我微笑。
“嗯嗯!”他连连点头,“医生好厉害!”
“你少在那儿拍马屁!”森突然爆发起来,眉毛倒竖。
“严郁森,去帮三六检查引流,引流管该换了。”我用一句话成功打发了他,森不情不愿地敝见到三O六床前,就听他粗声问着病人,病人都吓得不大敢说话了。
“严郁森,你口气好一点。”我头也没回地骂。
我立即听到森呼吸的声音,然后口气和缓了不少,我几乎要笑出来。
“好凶好凶的医生……”韩昱用超小的声音说了句。
“他就是脾气暴躁。”我笑笑。
“我要住多久啊?”韩昱问。
“看你恢复的情况了。照现在看还不错,大概一个礼拜左右能出院。”
“哦……”
“还有,接下来至少半个月不能剧烈运动。”我嘱咐。
“啊?”他傻眼地看我。
“怎么?”我已经站起身准备去纠正森换引流管的错误手法。
“跳舞可不可以?”他哭丧着脸。
“慢舞没问题。”我盯牢森的手,眉头越皱越紧。
“那HIO―HIO呢?”他问。
HIP―HOP?我愕然。遗忘了很久的名词,忽然又出现在眼前。
“你跳HIP―HOP?”
“对啊!医生你知道什么是HIP―HOP啊?我还以为像医生这样的不会知道这些呢。”他笑得有些贼。
我哑然失笑。
的确,在他眼里,我该是个年纪不小了的古板家伙,似乎没有医生会关注这些乱七八槽的娱乐吧?
可我,在当医生之前……
“为了你的身体着想,还是乖乖地好好休息。”我自然地揉揉他的头发。
又细又软的干净发丝,手感很好。
“那……做别的可以吗?”他又脸红了。
“做什么别的?”我不解。
“没有没有没有!我知道了……”他摇头说着。
我耸耸肩,走到三O六那里去,动手整理森弄出来的惨迹。
“不是蛮好嘛!”森气呼呼地往三六床的病历上写着。
“这叫蛮好哦?”我小心地把引流管的位置摆正,注意不牵痛病人。“还有,写字小力一点,当心把纸戳破了。”帮病人盖好被子,我看看手里还有一堆病历,不禁叹气。“走吧,到隔壁。”
森把三O二和三O六两份病历另外放好,抱着剩下的病历趾高气扬地走出去,根本不管我这个副主任,只是在经过韩昱床边的时候,狠狠哼了一声。
我只能摇头。
说实话,森会这样,也是因为我有时候太顺着他了。
他叔叔是大内科主任是原因之一吧!而且我看着他的时候,就觉得他是个娇纵坏了的小孩而已。脾气是暴躁,不过我骂他还是有效的。李平浩那天还说文医生你真把森当自己儿子似的了,实习生都羡慕严郁森,说在普通外科真舒服呢!我只好笑笑。
我向来好说话,所以实习生都愿意跟着我。
不过森的基本功实在是不敢恭维,他毕竟不是只在我这里待就好,还要轮转到别的科室去的,出科考试一定不能太放松他。
我这么想着,开始帮三一七检查。
三一七床的是个女病人,才二十出头,长得挺秀气,手术是附乳切除。
女孩子总是爱美的,为了要在夏天穿上漂亮的无袖衫,当然得把讨厌的东西弄掉,吃一刀也无所谓。而且在普通外科做这种手术,比在整型医院做便宜得多,也安全得多。手术当然是我做的,我很小心地把创面减到最小了。疤痕不会大,而且会很好理。
森去检查她的伤口恢复情况,她红了脸,从半闭的眼缝里偷偷看着森。
这不是第一帮她检查了,我当然看得出她虽然在检查时有点害羞和不自在,可她是满喜欢森的。
毕竟森也算是一表人才,年轻有为。
“很好,后天出院没问题。”森向我报告。
我点点头,然后明显看到女孩子略略失望的眼神。
在心里笑了。
查房结束,已经快中午了。
森把病历丢给护士姑的护士,自己一边把医师袍脱下来随手扔到我的办公桌上。他向来不懂得客气,不过那些小护士看到他过去根本就晕了,他说什么都答应。看来要叫他少女杀手也很恰当。
“文楠平,我请你吃饭!”
没人的时候,他总是连名带姓叫我,反正我是不在乎那些主任之类的头衔的,也随便他。
“不要乱丢医师袍,你以为很干净吗?”我第N亲自动手帮他把医师袍挂到壁橱里。这个实习生啊,比我这个副主任嚣张多
“我请你吃巴西烤肉!”他神气地套上驼色的休闲外套。“喜来登二楼新开的。”
森确实是个奢侈的小孩,他的家世也让他能够奢侈、
我不赞同地摇头。
“你还没自己……”
“我还没自己赚钱呢,别老是这么奢侈。”森翻着白眼帮我接下去。“好了啦!我要是没吃好瘦了,我老妈会念死我的!你也不想我被念死吧?”他把我的外套拿过来。“走啦走啦!”
我只好被他抱着出了医院。
森像个小孩子似地挽着我的胳膊,我微笑着纵容,直到有几个年轻的女子对我们行惊异的注目礼,我这才发现,两个身高都是一八的大男人,做这样的动作,是暖昧了些。轻轻笑了,不着痕迹地把手抽回来,装做看表。
“是不是太早了?”我问。
“不早!我饿死了!”
“你这样又是翘班。”我瞪他。“你又没吃早饭?”
“哎呀,别嗦了!我早上能在八点之前赶到你就该偷笑了,哪有空吃早饭!还有,我请你吃烤肉,你不许记我旷班!”他很拽地宣布。
“成交。”我忍住笑。
“你觉得那个韩昱怎么样?”吃烤肉的时候,森漫不经心地问。
“嗯,满可爱的。”想起韩昱小孩子似的表情,我不由笑了,“怎么想起来问他?”
“没什么!”他忽然狠命地切起面前的肉来。
“喂,不用这么凶暴吧?难怪韩昱说你凶。”我好笑地看他的动作。
“我讨厌他!”森啊呜一口吃掉了我叉子上的一片烤肉。
我想,小孩子都是任性的吧!
我总觉得,那个人离开我,是因为我的包容不够。
所以在那之后,我学会了包容。甚至是纵容。
现在的我不大会生气了。
这样的弥补,那个人也看不到。
只是为了自己心安吧。
我还是自私的。
“病历又写错了。”主任走到我办公桌前面,把一份病历放下来。
我拿过来翻了翻。
“主述不合格,最后的小结也写得很马虎,还用了莫名其妙的缩写。”主任很无奈地叹气。
我看到纪录者那一栏:严郁森。名字倒是签得龙飞风舞,内容错漏百出。
“我会理的。”我也无奈地揉揉眉心。
“小文啊,不是我说你,你也管管他,他再这样无法无天,苦的是他自己。”吕主任确实很不容易,要管这么大一个普通外科,现在又多了这么个捣蛋的家伙,是伤脑筋。
“我知道。”我只好笑笑。
“文楠平……”森兴冲冲跑进来,看到吕明德站在我旁边,马上就住了口。
正好有护士叫主任听电话,吕明德匆匆走了出去。
“他找你什么事?”森很警惕地盯着吕主任的背影。
“你自己看看吧。”我把病历丢给他。
“干嘛干嘛?”他很不客气地扔回给我。“又哪里不对啊?”
“什么叫‘双瞳常’?”我好整以暇地翻到体格检查那页问他。
“就是双瞳正常广他理直气壮。“这都不知道,亏你还是副主任呢!”
“是‘双瞳等大等图,对光反射有反应’吧!你多写几个字手会断啊?”我再翻一页。“NS是什么东西啊?”
“生理食盐水!”他不耐烦地从我手里抢过那个把柄。“缩写啊!”
“我跟你说过多少,开补液单的时候生理食盐水不许写缩写!”我真的有点生气了。
“喂!是不是刚才吕老头训你了?我叫叔叔K他去。”森不以为意。
“严郁森你再这么不在乎就别在普通外科待了,趁早去内科吧!还有你叔叔罩你。”我闭了闭眼睛,告诫自己千万别动怒。
森抿紧了嘴巴。
“你赶我走?我还没出科呢!”
“我会叫上面改一下安排,你可以去跟安尚非。”
我清楚地看到一抹受伤的神色在森眼里扩大。
“你嫌我给你丢脸了?”他说。
“是。”我很平静地说。
他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了,大概是没想到我居然这么直接地说了是。
“我平时不生气不代表我永远不会生气。”我淡淡地说,顺手把主任刚才放下的病历收好。“不想重写也没关系,我可以叫小裴去写。”
森忽然就红了眼睛。
“我改嘛!我改就是了!”说着赌气地把病历抢过去,转身就走。
“要改?”我挑眉。“记得把那几个狗不吃的字也改改。”
森僵直了背,转脸悻悻对着我。“知道了!”
我笑眯眯地看他。“下个礼拜就出科考试了,到时候我来验收你的补习成果。”
森砰地甩上门,以此发泄心头不满。
我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不发发威,这小于就一直把我吃得死死的。
“文医生,电话!”东在那边喊我。
东这两天都没什么精神,可能足因为被主任训丁的缘故。
“我是文楠平。”我走过去接电话。
“小文,这边有个病人,胃溃疡穿孔大出血!”消化内科的何君超在电话那头急吼吼地叫。“你准备准备,我马上送过来手术!”
”知道了!”我马上扔了电话。“东,准备手术!”
“啊?哦!”东精神一振,立刻忙碌起来。
“我要当助手!”森冲了进来。
我看了他一眼。“保证不犯错误?”
“我保证!”他把右手举得高高的。
“洗手去吧。”我微笑。
这小孩,也不是无可救药。
经过病房门口的时候,我似乎看到韩昱床前坐了个人在和他说话。我也没功夫去管这些闲事,小跑着去了准备室。洗好手出来,护士告诉我病人已经送到,麻醉师正在做麻醉。我进手术室,就见森似乎是很勤奋地做着助手的工作。东已经铺好了单罩在消毒。
“贴膜。”我吩咐。
透明的薄膜贴到手术预定区域的皮肤上。
我接过手术刀,划下第一刀。熟练地做着剥离和分离,我慢慢沉浸到手术里。
我本来是不会当医生的。
小时候我会的都是些细致的东西,因为我只有两个姐姐,没有兄弟。我跟着姐姐们玩,学会的尽是些做饭打扫之类的,我甚至还会织毛衣。小时候我是个爱哭的孩子,最喜欢腻着妈妈。看到血就会害怕得哭,胆小而且懦弱。让我身体里男孩子天性抬头的,就是初中时和几个同年纪的男生打架的经验。我知道美国充斥着种族歧视,不过我从来没有遇到过。直到中二的时候,几个白人小孩嘲笑我是黄鬼,甚至还侮辱了我父母。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冲上去,抡起了拳头。我一个人对他们三个,虽然被打得很惨,额头还被砸破了,可他们也被我揍倒在地上。
白人就了不起吗?还不是被我的拳头给制服了?
从此没有人敢惹火我。
我开始了生命中最狂妄的一页。
我在学校里循规蹈矩,每科都拿A,拿奖学金,受老师表扬。
可我照样爱玩。
我跳街舞,和黑人孩子一起玩篮球,游泳,我和飞车党飚车。
年轻的张扬,最是无拘无束。
高中毕业,我遇到了那个人。
改变了我的一生。
“血管钳。”我要求。
森大概是没拿住,我听到匡的一声,东西掉了。
侧头,森满脸惊愕地低头看着地上那件金属器械。
我叹气。
“血管钳。”我耐心地重复一句。
血管钳被慌慌张张地递了过来,连带着森的手肘碰翻了器械盘。
森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制造出来的惨剧。
我无奈。
“林珊麻烦你再拿干净的器械来,快。”我对护士要求。
林珊答应着去了,我审视着病人腹腔里的情况。溃疡面积很大,我做的是个毕一式手术。新的血管钳还没到,我只能用手指捏住需要止血的地方。
“你怎么不骂我?”森的声音有点哽咽。
“骂你有用吗?”我再无奈。“东,你和森换一下。”
森没出声,只是转身要和东换位置。
“错了。”我说。森愣在当地。
“退后一步,然后背对背转身。换位的基本常识你都不记得了吗?”我凝视着指问那个出血点。“严郁森……”
“我知道了!我出去!”森忽然叫了一句,然后也不管手套上还沾着血,一把把手术衣扯掉,衣服后面的系带硬生生地被扯断了。然后,他跑了出去。
“哎呀!”林珊正用后背推门进来,差点就被森抓倒了。“差点又翻了。”林珊小心翼翼地把新的器械盘放好。
血管钳递到了我手里。
“文医生……”东担心地看看我。
“勾拉好。”我命令。
东住了口。
“别管他,他早该反省了。”我拿起电刀为细小的出血点止血。
“呼吸心率?”我问麻醉机旁边的蓝婷。
“二十/七十。血压正常。”
我开始缝合。仔细地对合了里层后.我把剩下的交给了东。
“注意对合。”我交代完后,疲乏地走出手术室。
出了手术室,我怔住。
森坐在外边走廊的椅子上,哭得正伤心;
麻烦的小孩啊!
“哭什么。”我说。
他抬头怨怨地看我一眼,继续哭;
“你慢慢哭,我要去吃饭了。”我实在是没力气安慰他,于是自顾去换衣服。
“文楠平!我在哭哎!”他气急败坏地哭着喊。
“如果你基本功够扎实,做事情够细心,今天你会在这里为了那种小错误哭?”我的话说得很重。
森没回嘴,他回不小来。这表示他认识列自己错了,我决定放他一马。
“好了,眼泪擦一擦,衣服换一换。”我伸出在手套里闷得有些发白的手擦擦他的眼泪。“等会跟我去吃饭。”
他闷闷地点头。
我带他去换了衣服,然后去办公室拿钱包。
“小姑娘?”
我和森同时抬头,看到说话.的人。我敢确定那个人是在叫森,因为他盯住了森,眼睛里还有笑意。森瞪着兔子似的红眼睛看对方,脸上慢慢堆起愠色。
“还是这么爱哭啊,果然是小姑娘。”那个男人笑着说,
我目测一下他的身高,至少有一八二,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很英俊的一个男人。在我还在打量这个陌生人的同时,森已经冲了过去,抬腿就是一个回旋踢。
砰的一声,那个男人摔在了地上。
“我警告你!不许叫我小姑娘!”森把拳头在他面前晃着。“靳景觳!你别以为我揍不了你!”
我忽然想起来森似乎是柔道黑带,段数还颇高。那个叫靳景毅的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还是笑着,一点都不着恼。
“好久没见你了,原来你当了医生啊。”他说。
“要你管啊!”森挽住了我的手,凶凶地骂回去。“你没事跑医院干嘛?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啊?放心,我会给你个痛快的!”
森是很少这么恶毒地诅咒别人的,这个人估计十足得罪过他,我在心里帮他默哀。
靳景毅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森。
“我来看朋友的。”他指指病房。“我朋友住三二床,多关照。”他对我点头致意,又对森笑笑,走到电梯那里去。
原来是韩昱的朋友。
“他为什么叫你小姑娘?”吃饭的时候我问。
“不许问!”森一脸的恼羞成怒。
我耸肩笑笑。“不问就不问。”
“喂!”森扯扯我的袖子。
“怎么?”
“出科考试,我拿A给你看!”森宣布。
“好啊,我期待着。”
真的懵了。
昨天手术的那个病人,居然开始大出血。六百CC的血输了下去,血压升了一点,又掉下来。于是又输。输了一千两百CC血,血压才勉强维持九十一五十。
简直就是见鬼了。
马上一边输血,一边推去拍片,做CT。
什么都没查出来。
主任怀疑是创面出血,可检查结果是溃疡吻合良好,只好召集了各科的医生来会诊。好死不死的,这个病人还颇有来头,是交通局长的小叔子。
事态严重。
会议室里又开始烟雾腾腾了。虽然是医生,可有烟瘾的也不在少数。直到消化科的女主任提了抗议,烟才陆续被掐灭了。
“难道是其它地方还有穿孔?”吕明德提出疑问。
“剖腹探察一下吧。”大外科主任拍了板。
这,各方面人员都表现出了非凡的效率。不过令人失望的是,剖腹探察并没有发现任何有参考意义的新情况。
病人还在出血。我很庆幸这不过是一个O型血的病人,而不是RH阴性A型的,否则他早就一命呜呼了。
“小文啊,你手术时没发现什么异样?”吕主任苦苦思索着。
“没有。”我回答。
事实上手术是很成功的,胃大部切除对我来说是驾轻就熟。
办公室里一片死一样的沉默。
“无论如何给我把人治好啊!多少钱都不要紧!”哭哭啼啼的家属冲进办公室里。“医生啊……”
“请放心,我们正在想办法。”吕主任为难地说。
院长决定要叫上海那边过来会诊。
晚上轮到我值班,经过韩昱那个病房的时候,我听到有人低低的在说话。
“怎么还不睡?很晚了。”我推门进去,发现是韩昱在讲电话。
“啊,我就睡了。”他对我笑笑,把手机挂了。
“医生是不是有重病患者啊?”他好奇地问。
“对啊。大出血,找不到病因。”我说。
“医生很辛苦啊。”韩昱谅解地点头。
我只好微笑。“早点睡吧。”我看着他躺下去拉好被子。
“医生晚安。”他把被子拉到下巴,笑得甜甜的。
“晚安。”我的心情忽然好起来。
来会诊的专家是半夜到的,我从被窝里被叫起来,竭力维持着思维的清醒,一边跟着主任进了会议室。来的是上海的外科权威黎啸坤,他亲自检查了病人,也看了X光片和Cr片。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依然没有任何发现。
问题在于:出血肯定是有原因的,可这原因找不到!
刺耳的手机铃声打破了尴尬的沈默,院长和主任们都不满地向我看过来,黎啸坤尤其狠狠瞪了我两眼,我道着歉逃出会议室。
是森的电话。
“喂?是我啊厂森说得很快。
“什么事?”我小声说:“我们在开会啊,主任很不高兴。你想害死我啊!”
“不是的不是的,我在复习影像学,然后想起今天看那个片子的时候,好象有看到奇怪的东西。”
我愣了愣。
“奇怪的东西?”
“对啊,在十二指肠壶腹部,有个白点,很奇怪的。”他说。
“会不会是曝光的问题?”我回想着那张又光片。
“不是的,我刚才在看书,忽然想到,会不会是息肉之类的?”森难得这么认真。
“息肉出血?”我思索着。“知道了!我进去报告一下!”
“嗯……我在看书哦!”森嗯了半天,突然冒出来一句。
我轻轻笑了笑。“知道了。”
再走进会议室里,大外科主任盯着我。
“文楠平,这个手术是你做的,你来说说看呢。”
“要不要做个透镜看看?”我说:“有没有可能是息肉?”
黎啸坤考虑了会,又和大外科主佳商量了下,点头同意了。
病人被送去做了肠镜。结果在十二指肠壶腹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真的发现了一息肉。息肉不大.可破了的地方有血管,于是出血不止。
原因找到了,重新进行手术。大外科主任亲自操刀,终于搞定了难题。
“小文啊,这你的功劳最大。”吕主任笑眯眯。
“不,其实是严郁森提醒我的,他看片子很仔细,所以发现了。”我耸肩。
“很好啊!年轻人就是要细心啊。”黎啸坤赞许地点头。
我还是耸肩。“这我没什么功劳。”我说。
事实上我累得半死。
“严郁森还是有可取之的嘛。”吕主任喃喃自语。
我真想笑,之前在我面前大发雷霆说森怎么不好的也是他,这下他没话说了。
天已经亮了,我拖着疲惫的步子会回值班室去。反正是回不了家了,就在值班室眯一会。
“文楠平!文楠平!”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只听到有人叫我。勉强睁开眼睛,我看到森站在床前。
“喂!三二跑了!”他的语气有点幸灾乐祸。
“什么?”我一惊爬起来。“什么叫跑了?”
”就是护士起来量体温的时候发现人不见了!逃跑了!”森很得意地说。
不会吧?我觉得头开始痛。
“就是说没说一声就走了?”
“对啊,帐都没结呢!”森把韩昱的病历放到我手上。“怎么办?”嘴里说着怎么办,可他一点为难的样子都没有。
“你说怎么办?”我没好气地说。
“去找他!还有地址!兴师问罪!迫讨欠款!”
“你这么高兴干嘛?”我轻轻打一下他的头。“再说吧!”
“他东西还在呢!”东正推门进来,听到森的话后插嘴。
东西还在?
“文医生!腹部急症!”卢小月尖着嗓子在护士站里喊我。
“我马上来!”我应着,摇摇头把韩昱的事暂时甩开。
今天本来不是我值班的。
好歹我也是个副主任,本来值班的数寥寥无几,今天吴萍萍硬是要和我换班,说家里有事。我想也无所谓,就答应了。
森拿了一堆漫画给我,说是怕我晚上值班会寂寞,还很大方地塞了他的宝贝MD给我听。所以我现在是耳朵里听着MD,手里捧着漫画书。要是让安尚非看到了,肯定要骂我弱智。
躺得有些乏味了,我起身披上外衣,去外间走走。
一出门就吓了一跳。
韩昱像个游魂似的站在我面前,脸白得像纸o
“韩昱?”我试探的叫一声。
他对我惨惨笑了笑,忽然对着我倒了下来。
我赶快伸手接住他。左手所及,感觉湿湿的。我把他扶正,仔细看,右下腹有血在渗出来。
我把他扶到床上,给他检查。揭开布料,就看到一大片殷红,本来缝合好的刀口裂开了。
“怎么回事?”我问他。
“没……”他说了一个字,就痛得说不下去了。
我只好把他抱到急诊室去,亲自给他缝针。
“你到底做了什么明?搞成这样!”我小心地打着手术结,注意不让他太痛。
他在我把针刺过皮肉的时候嘶嘶呼痛,可对于伤口裂开这件事,只字不提。
我发现他上身多了些痕迹。青紫的,红肿的,好象是……吻痕?
我缝好了最后一针,然后帮他上药,包扎。
他默默咬着下唇。 .
“好了,回病房吧。”
他艰难地站起来,步伐摇晃,我只好扶着他走回去。我把他安置在病床上。
“好好休息。”我说。
他点头,把被子拉过头。
走到病房门口我回头看了一下,被子颤动着。韩昱在哭。
我小心地掩好门出去。
“谢谢……”韩昱的声音,透过被子传出来。
我微笑。“嗯。”
“啊?他居然回来了?”森大惊小怪地冲到我办公桌前面。
“对啊。”我啃着东帮我买来的煎饼.喝一口水。
“你怎么吃这个!”森把煎饼抢过去,大方地把他的牛角酥推到我面前。
“这个好吃!”我把煎饼抢回来,三两口吃完。
”三二回来了啊?”卢小儿跑进来很激动地问我。
“昨天晚上回来的。”我淡淡说。
“他出去哪里丁?干嘛去的?”女人的好奇心果然很强烈。
“一点私事吧。”我敷衍。
“什么私事?”森凑过来,一边咬着我没吃的牛角酥。看来,男人的好奇心也不榆女人:
我瞪着森。“你管那么多干嘛?”
森没有再说什么。
查房的时候,森也没找韩昱的碴。韩昱一直睡着,没有人去惊动他。因为他露在被外的苍白的小脸,既安详又哀伤。
医生不是万能的。
肉体上的伤痛好治,可心灵的创伤呢?
韩昱,你遭遇了什么呢?
注了:Murphy’s
Sign:医师以左手掌放于患者右肋下部,以拇指指腹勾压于右肋下胆囊点(右腹直肌与右助交界点),然后嘱患者缓慢吸气。在吸气过程中,如胆囊有发炎,则胆囊在下移时碰到用力按压的拇指,即可引起疼痛。如果因这样的剧烈疼痛而导致吸气中止称Murphy征阳性。
注二:截石伍Lithoto my
posl-tion):病人仰卧于检查台上臀部垫高,两腿屈曲、抬高并外展,此为直肠指检的一种体位,可用于检查膀胱直肠窝,并可进行直肠双合诊。
第二章
我看了看日历。
明天就是森他们出科考试的日子,昨天他还抱怨说因为要考试害得他周六的计划泡汤了。
刚才我去检查了韩昱的情况,那伤口裂开造成的后果是显而易见的,原本一个礼拜就应该愈合的伤口现在看来需要两个礼拜。作为医生,我虽然想追问重创的来历,但似乎不应该触及病人的隐私。
“你又来干嘛?”森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我从半开的门看出去,看到那个叫靳景毅的男人,他很沉静地笑着,对森的张牙舞爪不以为意。
“来看朋友。”他说,然后走到韩昱的病房去。
我忽然警觉起来,靳景毅是不是知道韩昱逃院的原因呢?
我合上了新一期的《THELANCET》杂志走出去。
森正气呼呼地瞪着靳景毅的背影。
“怎么了?有什么仇大恨啊?”我叫卢小月把韩昱的病历找给我。
“宿怨!”森咬牙切齿。
我忍不住要笑。
我看不像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得罪了会记恨的森是靳景毅的不幸。我走进病房的时候,靳景毅正和韩昱低低地说着什么,见我进来立刻住了嘴。
“医生。”韩昱微笑,秀气的小鼻子皱了皱。
“靳先生,我能不能和你谈一谈?”我对韩昱点个头,然后问靳景毅。
靳景毅防备地看了我一会。
“可以。”
“来我办公室好吗?”我率先出了病房带路,他跟着我。
森看我们进了办公室,很讶异地想跟进来。
“你在外面待着。”我很不客气地把森关在了外面。
“有什么事吗?”靳景毅好奇地看着我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的照片,那是几年前去瑞士滑雪的时候跟那个人的合影,两个人都戴着大大的滑雪镜,毛衣的高领捂住了脸。
“韩昱那天为什么逃出去?”我开门见山。
他愣了下,然后笑了。
“裂开?”他重复。
“对!很严重的裂开,不是剧烈的撞击是不会造成那种情况的。”我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撞击……”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头渐渐拧起来。
“你知道原因吗?”我问:“我只是很担心如果这样的情况一再发生……”
“对不起,我想我知道原因。”他很客气地说。“不过我想我不能说,我只能保证在他接下来的住院期间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好的。”我也很客气地说。
他推开门,然后吓了一跳。森就站在门外面,一脸戒备地看着他。
我径自从对峙着的两个人身边走过去。
“你们在里面说什么啊?”森一看我走了,马上丢下靳景毅跟了过来。
“没什么。”我转移话题。“昨天吕主任叫你去夸你了吧?”
“你还说呢!”森一下子忘了追问我,开始埋怨。“你干嘛说是我看出来问题在哪里的啊!那个吕老头一个劲地说什么年轻人有前途,叫我考虑留在普通外科什么的。”
“事实上就是你发现的啊。”
“找告诉你是希望你发现了病因然后立功升官!”他压低嗓子叫。
我只好笑出声来。“立功升官?”我好笑地看他。“你没事吧?”
“我是为你好!”他很严肃地拍我的肩。“事实上我看那个吕老头很不爽,你赶快把他踢掉吧!”
哪有那么简单就升到正主任啊!森就是天真了点,而且我并不急功近利。“你还是担心你明天的出科考试吧。”
我看着靳景毅又从病房里出来,脸色不太好看。
他大概是发现我在看他,于是对这边笑笑。
“笑什么笑!”森凶他。
“森啊,我请你吃饭好不好?”他的手插在裤袋里,慢慢踱过来。
“什么森啊森的!”森着恼地说:“谁准你这么叫啊!”
“那叫你什么?”靳景毅好脾气地笑着。
“小郁?”森已经差不多要发作了,我安慰地拍拍他的拳头,然后发现靳景毅看我的不满意眼神。我笑,“严郁森,和他去吃饭吧。”我说。
“我才不要!”森坚决地反抗。
“走吧!”靳景毅一把捉住了他的手就往外走。
“放手!”森居然挣不开靳的掌握,这很显然伤了他的自尊心。我想靳景毅那天挨的一腿,是心甘情愿的,不然森踢不到他。
“医生要一起去吗?”靳景毅很成功地拿掉了森右手拿着的听诊器,然后回头来问我。
我摇头,“吃得开心。”靳景毅喜欢森。如果这点我都看不出来,那我这么些年真是白混了。
“楠平,今天刚收了个病人。”安尚非带着他的便当跑到我办公桌前面来,不客气地占了我的座位。
“怎么?”我看看手表,开始吃护士帮我买的饭菜。
“很奇怪的!无固性持续性右上腹疼痛。”安尚非含了满口的菜,口齿不清。
“检查结果?”
“很正常!”他咬到一粒砂子,皱着眉头吐出来,然后从我饭盒里抢掉一块糖醋排骨。“是你带的那个严郁森做的检查。做得很仔细,排除了胰腺炎胆囊炎,直肠指诊也做了,都没异常。”
“他做的直肠指诊?”我很讶异地停下筷子。那个怕苦怕脏的家伙?
“对啊!腹部x光片拍了也没问题。”安尚非又偷掉我一块排骨。“嗯,味道满好。”
“是什么部位疼?”我含住了模头问。
“右上腹啊,第十一、十二肋的样子。”
“拍个胸片看看。”我建议。
“哎?”安尚非从埋头苦吃中抬头看我。
“可能是右下肺大叶性肺炎。”我说。
他看着我想了一会,然后一拍大腿。
“对!以前带我们的何老头说过的!”他连便当盒都不收拾了,马上跑出去开拍片单。“楠平,便当盒麻烦你帮忙洗了!”
我只好充当洗碗义工。
安尚非对于业务很钻研,不像我这么懒散。
“医生啊!我痛啊!”洗了碗我准备出去买纸巾的时候听到有人叫唤。
“你耐心点,片子马上送过来,到时候才知道是什么病。”安尚非的声音。
我退回去看,原来安尚非在韩昱的病房里,跟一个病人说话。
“怎么?”我跑过去问。
“就是我说的那个病人。”安尚非小声说。
“医生。”韩昱叫我。
“怎么”我很自然地微笑,说实话我都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就觉得应该笑一笑。
“他很痛哎!”他说。
“哦!马上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到时候就能确切治疗。”原来他是在担心新邻居。
“安医生,X光片。”实习的平一鹃把片子送进来。
安尚非举起来对光看了看,然后一拍我的肩膀。
“没错!大叶性肺炎积液刺激肋间神经引起疼痛!”
“那应该通知呼吸内科转科。”我说。
“我马上去。”安尚非立刻冲出去。
“上的那件事……”韩昱犹豫着开口。
“不会再发生了吧?”我打断他。
他轻轻点头。
“那就好了。”我耸肩。
“医生啊,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啊。”韩昱看着我,忽然思索起来“在哪里呢……”
“可能我长得比较亲民吧。”我难得开个玩笑。
“谁说的!”他很认真地反驳:“医生长得很帅啊!”
“太好了,我信心大增。”我笑着说。韩昱真是像个小男孩似的.长着张娃娃脸,很可爱的样子。“你高三还是大一?”我问。他呆了呆。“我没有在念书了。”他拘谨地笑了笑。我聪明地没有再追问。“那你好好沐息。”我觉得我对韩昱的关心已经超出了我以前对病人关心的程度,而我却不知道为什么。
买了纸巾回来,就在医院门口看到森和靳景毅两个人拉拉扯扯的。赶快跑去解决纠纷。“怎么了?”我问。
“靳景毅你不许再来医院!”森的样子像想咬死人家一样。
“我会再来的:”靳景毅很有礼貌地告辞。“森,我走了。”
“你赶快滚!”森凌空踢去一脚,靳景毅转身轻轻笑着走了。
“怎么了?”我看着他离开,一边问森。
森看着我好一会。“没什么!”
眼睛都红了,还没什么?
“靳景毅!你不要让我再看到你!”森忽然对着靳远去的身影大喊一句,换来靳举起手来的一挥。
“你们不是去吃饭了吗?”
“我宁愿从来没跟他吃过饭!”森开始往医院里面走,一边狠狠擦着嘴唇。
我站在当地,慢慢笑起来。
看来靳景毅的动作还真是快啊。
让人大跌眼镜的是,第二天的小科考试,森在临床那项上考了个满分。评分的是一向严苛的大外主任,所以这不能不算是奇迹。书面考卷还没有批改,不过我想依森说的这些天一直在看书的话来看,应该是不成问题。我也算脸上有光了,顽劣分子成了优等生,大内主任一直夸我说带好了他侄子。
不过森一直堵着个脸,大概还是因为靳景毅吧。
第三章
森终于结束了外科的所有实习转到妇产科去了,我顿时觉得身边清静不少。不过那家伙每吃饭时间一到还址会蹭啊蹭地跑到我办公室来,说是来陪陪寂寞的我。
我总是忍不住想问到底他和靳景毅是怎么回事,不过只要我试探性地一捉靳景毅的名字,森就马上翻脸,我还是很识相的,总能在他翻脸前闭嘴。
我算是很关心韩昱吧?
那天森很有些在意的说文楠平你怎么对韩昱那么关心,我才好好想了一下,然后发现自己确实对他比对别人的关心多了那么一点点。
好吧,那又如何?
作为一个称职的医生,我不觉得我的所作所为有值得说长道短的地方。
“医生,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啊?”惯例的查房,我不意外又听到韩昱的第一百零一发问。
“我帮你看看。”我也第一百零一用相同的话来回答。
他很听话地撩起自己的病人服。一寸多长的刀口被缝过两,不过还好没有发生过任何炎症,愈合得很好。到底是十八岁的男孩子,复原力很强。
“医生?”他很着急地看着我。
“我想,明天应该可以出院了。”我对他微笑,他立刻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太好了!谢谢医生。”他笑起来,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眼睛眯成月牙。
这么可爱的笑容,我似乎在哪里见过……我摇头甩掉脑中模糊的闪念,轻轻摸摸他的头。“即使出院了,也还足要好好休息啊,不能太过分。”我叮嘱。
“好的!”他笑得更灿烂。
第二天上午,靳景毅来帮韩昱办的出院手续。
我不由奇怪,难道韩昱没有家人吗?靳景毅来办手续的时候,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他不时抬头看。
“严郁森转到妇产科去实习了。”我在他背后说。他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我,尴尬地笑笑。
“是吗?”
“是的。不过他午饭时间通常会过来。”我好心地告诉他。
他犹豫着看看手表,“我恐怕等不到中午……算了。”
“我会告诉他你来过了。”我说。
靳景毅很仔细地看了看我,缓缓扯起嘴角。他的牙齿也一样非常整齐洁白,“不了,谢谢伯;医生。”
“对了,韩昱……”
“怎么?”
“是你来办出院啊?他的家人呢?”我还是问了。
“不方便来。”靳景毅一句话挡住了我的问题。“医生,你似乎很关心小昱啊!”
“只是好奇……”我有点不舒服地看到他脸上出现玩味的笑容。
“我明白。”他点点头。
“阿靳。”韩昱的声音传过来,我们两个一起回头。
韩昱换回了入院前的那套衣服,黑色的T恤和蓝色的裤子,头发因为两个多礼拜没有理显得有些长,但整个人看来很清爽。
“可以走了啊?”他拎着少少的东西跑到靳景毅身边来。
“嗯。”靳景毅把他的东西拿过来。“等下去缴费缴一下钱就可以。”
“会很多钱吗?”韩昱很认真的盯着靳景毅。
“不会。”
我忽然想到了森。
靳景毅和韩昱如果是很亲近的关系的话,那他对于森,到底是为了什么?
“走吧。”靳景毅很自然的环住韩昱的肩。
“医生!再见!”韩昱对我笑。
“说什么再见啊,最好是再也不见才对。”我也笑了。“至少是不要在医院里再见啊。”
于是三个人都笑起来。
“那家伙出院了咽?”森捧着吃得差不多的便当瞄了眼原来韩昱的病房。
“对啊。”我找出昨天买的纸巾抹嘴。“是靳景毅来结的帐。”
森的脸一下子沉下来。
“对了,在妇产科没遇到什么事吧?”我转移话题。
“什么叫遇到什么事啊广森很不满意我含糊的问法。想了一会,他皱着眉头露出厌恶的神色。“昨天看到个尖头湿疣!”
“啊,不是你检查的吧?”我叹气。
“当然不是!”森强烈地否认,“是裴婴检查的!可是沉月玖叫我去看,说是典型病例!”
“不是应该转到皮肤科去的吗?”
“后来转过去了啊。”森做了个欲呕的动作。“一看就知道不是做正经事的,浓妆艳抹,香水味没把我熏晕过去。”
“没看生产?”我把森的便当盒也拿过来一起去洗,他一点都不客气地直接就塞过来。
“看了看了!”他高兴起来。“我还是第一知道,原来生小孩是这个样子的啊!”他侧头回味着。“前天看的是生双胞胎哦!”
“是吗?”我随口答应着。“男孩女孩?”
“一男一女哦!”森跳到我面前来,手比划着。“好好玩的!全身红通通的,哭得好大声!小小一点点的拳头,体重才三公斤多!”
我忍不住轻笑:“你这么兴奋啊?”
“对啊!我从来不知道刚生下来的小孩是这个样子的啊……”森努力回想。“那我生下来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难看呢?”
“再怎么难看也长到这么大这么俊俏了。”我把洗过的便当盒分开,把森的便当盒擦干,塞给他。
“不过生小孩好辛苦啊!”森检查了一下便当盒,对我洗涤的结果非常满意。“那个妈妈痛得脸都白了,可是咬着牙不叫出来,真坚强……”
“现在不都是陪护生产吗?他丈夫呢?不在旁边?”
森迟疑了一下。“那女的好象……还没结婚……”
我愣了一下,继而耸肩。在美国实习的时候,见多了未婚妈妈。
“所以,如果你不想承担责任,就不要去招惹女人。”我坐到位子上,伸个懒腰。“至少也要做好防范措施,免得双方遗憾。”
“文楠平!”森义愤填膺地指着我发难。“你这像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说的话吗?”
有责任感的男人?我思考了一秒钟。
“我?算是有责任感的男人吗?”我笑。“你觉得我是吗?”
“你为什么不是?”森很急切。
“我为什么是?”我保持着微笑,思绪有点恍惚。
森愣愣地说不出话来回我。
我不再看他,走出去准备下午难得的大手术。
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我已经饿得没有力气说话了。我甚至感觉到胃的平滑肌使劲蠕动,起劲地磨着脆弱的胃黏膜。还是只好忍一忍。
刚换好衣服,手机就响了。
“喂?”
“楠平啊?”是哲麟清爽的声音。
“哲麟?”我笑了。“怎么有空打电话给我?”
“想你这个老朋友啊!”他也笑。“怎么样?晚上有空一起吃饭?”
“哎呀,太好了!”我求之不得。“我刚下手术,现在饿得不行。你在哪里?”
“就在我的舞室。”他报了串地址。
“我马上过来!” ,
挂了电话,我飞快跑到医院门口拦了辆出租车。
肚子咕噜叫了一声,我安慰地拍拍它,期待着接下来的好友见面场景。
站在哲麟口中的“舞室”门日时,我是真的吓了一跳。
我以为不过是一间小房间而已,结果居然是一家不小的公司。
我站在门口发了会呆,就看到哲麟从里面冲出来。
“楠平!”
“好久不见。”我微笑着拥抱他一下。
“你怎么没告诉我你现在这么有出息?”我指指公司门口的牌子。“NEO?都自己开公司了啊!”
“Nink、Eric、Oliver!我们三个人的梦想!”哲麟很自豪地解释公司名称的来历。
梦想?是啊,我们三个人曾经梦想过要成立最炫的舞团。
Oliver现在在日本做设计,我当了医生,哲麟算是坚持到最终的人吧。
我勾起个微笑的轮廓。“好了,你要请我吃什么啊?我都饿扁了。”
“请你去吃状元楼吧!”
“走吧!”我说。
哲麟扬手叫车,他先进了出租车,我拉开车门的时候不经意地往旁边看了看,结果看到了韩昱。
韩昱拎着双N1KE鞋,满头大汗地从NKO里出来。
“韩昱!”我喊了声。
这时车子已经开了。
韩昱听到有人喊他,四下张望着,我从开着的车窗里伸手对他挥两下。他看到我了,笑着对我挥手,一脸的灿烂。我从后车窗里看着他,那么年轻,朝气蓬勃的笑容,让我也想微笑。
“你认识他啊?”哲麟好奇。
“前些日子是我的病人。”我说。
“啊,怪不得他缺了好些课,原来是生病了。”哲麟恍然。
“他是这里的学员?”我惊讶,人生何不相逢啊!
“对啊!而且是最有天分的学员之一!”哲麟毫不掩饰他对韩昱的赏识。“他的动作最到位,自己也能编排舞蹈。我想,他很有机会进入演艺圈。”
“他喜欢跳舞啊?”
“是很喜欢!应该说……热爱?说一定要站在舞台上让全世界看他跳舞呢!”哲麟叹气。
“楠平,我要不是老了,也会像他那么有热情的。”
“也不是很老,才三十一。”我笑。
“楠平,我们都浪费了好多时间啊……”
我收起了笑脸。也许吧……
不过,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坚持自己的梦想直到最后呢?哲麟吗?韩昱吗?
不幸的是,那个人绝对不是我。
第四章
在状元楼吃得杯盘狼藉之后,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我和哲麟都喝了一点酒,聊了很多过去的事情,但都各自小心不触到我们三个从分开到现在的事情。
“去唱KTV?还是去PUB?”出了饭店后,凉凉的夜风让我清醒了不少。哲麟意犹未尽地提议接下来的行程。
“PUB?“我随便点了一个。
“你还没喝够啊?”哲麟弯下腰笑。我知道他已经有了三分醉意。
“PUB可以跳舞啊!”我跟着他笑。
“走走走!”他拉着我就跑。“我知道这附近有好几家不错的PUB!而且――”他神秘兮兮地凑到我跟前。“据说有一些里有很多特殊服务哦!”
“张哲麟,你醉了。”我一边笑一边把他的身体扶正。
“有可能……”他喃喃。“就这家吧!”他停下来,钦点了一家。
我抬头看,牌子是叫做“Myth’,。
旁边有一行注解,写着:“Well give you a happy beginning。”
快乐的开始吗?倒是个有诱惑力的承诺,就是不知道结局会不会快乐?
我还在想,哲麟已经拉着我走了进去。
“欢迎光临。”突然出现的门口服务生微笑欢迎让我又受一惊吓。
我胡乱点个头,然后跟着哲麟进去。
“喝酒还是唱歌?”又一个微笑的服务生迎过来。“就两位吗?”
“要两个位子!”哲麟还能很清楚地表达自己的要求。“喝酒!”
“好的,请跟我来。”服务生手捧点单,转身开始为我们带路,背挺得笔直。
我注意到这里的侍者全部是年轻而清秀的男孩子,而且个个温文有礼。
“就坐这里好吗?”服务生把我们带到靠近舞池的一张桌子,然后征询我们的意见。
“可以。”我点头。
“要叫点什么?”他拿起了笔。
“红酒好了。”我代替哲麟说,后者已经趴在桌子上了。
”要几年的?”侍者还是保持着微笑,背还是挺得笔直。
“八二!”哲麟举起两根手指。
“好的,请稍等。”侍者转身过去拿酒了,我敢肯定他还是一直在微笑着,不知道他下班后会不会难以恢复到正常面容?
其实我很不喜欢来这种地方的,很嘈杂。
“你是不是以前来过这里啊?”我大声问哲麟,以免震耳欲聋的摇滚乐盖过我的问话。
“没有!第一来!”他也大声喊回来。
“先生,您要的八二年红酒。”刚才的侍者神速地拿来了我们点的酒。
我看着他摆好杯子,帮我们斟酒。他的动作很标准,鲜红的液体不疾不徐地倾到杯子里,而且很专业地只倒了三分之一杯。然后把酒瓶轻轻转一下,用雪白的餐巾抹掉瓶口残留的酒液。
“请慢用。“侍者微笑着一点头,然后放下酒瓶离开。
我拿起酒杯,缓缓摇晃,品味一下酒香,而哲麟已经牛饮着让杯子见了空。
“不错哦!”他说。
“当然不错。”废话,八二年的红酒啁,多少钱一瓶呢。“先说好啊,是你请我。”我可没带那么多钱。
“放心!”哲麟笑嘻嘻,接着又去倒酒。
我小口小口啜着酒,同时观望着周围。忽然发现舞池里相拥起舞的,一对对都是同性。我感觉有一滴冷汗从后颈滑落。
“啊,似乎是特殊的地方啊!”哲麟勾住我的脖子,刻意加重“特殊”两个字的发音。
“你确定你以前没来过?”我用怀疑的眼神看他,直觉有被拉下贼船的受骗感。
“听人说过,一直想进来看看!”他嘿嘿笑。“可是又怕一个人来会吃亏!正好叫你陪我啦!”
哲麟说着勾紧我,故意把嘴巴凑到我耳朵边来说话。
我只觉得全身的寒毛立正起来,如果现在摸一摸,肯定掉一地的鸡皮疙瘩。
“亲爱的,别这样啦……”哲麟变本加厉。
“我可以请你跳舞吗?”陌生的男声在我们头顶响起。
我抬头,一个斯文戴着金边眼镜的男人浅笑着看着哲麟。
“对不起,我们是一起的。”虽然说出这样的话肉麻得全身不自在,可是为了哲麟的安全,我还是只好这样拒绝。
“对啊!我们是一起的!”哲麟恶作剧地收紧抱着我的手臂。
“那太遗憾了,希望下有机会。”戴眼镜的男人很有风度地道别。
“下有机会。”哲麟喊了声。
“放手!”我用力把他的手臂扯下来。“你想勒死我啊!”
“没有下了。”他对着那个男人消失的方向做鬼脸。“难得这么开心!”他松开手。
“喝完就走吧。”我说。实在被这里的气氛搞得头晕日眩。
“喝酒!”哲麟根本没在意我在说什么,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我只好无聊地拿着酒杯到看。
“喂!”哲麟忽然靠过来。“楠平,上去跳个舞吧!”
“在这种地方?”我可不想成为他们的目标!“不要!”
“要嘛……”哲麟不知是不是被这里的气氛带动了,干脆对我撒娇起来。“就跳一个!我知道你的HIP―HOP跳得最好。”
“不要!”我断然拒绝。
“要嘛………”
“不要!”
“不要……”
我似乎听到另一个拒绝的声音和我的重复在一起。
“不要啊……”
我转头去找,发现隔壁桌子上一堆人正在灌一个男孩子。
“喝啊!还有哦!”为首的是个穿著格子西装打着红领带的男人,正拿着一瓶伏特加要往男孩子嘴里倒,一旁围着的男人们也各个面目邪恶地起哄。
这个男人脸上的狞笑让我很反胃。
我不屑地回了头,却听到很清楚的一句:“不要。”
我倏地回头。因为那明明就是韩昱的声音。
我站起来,从隔壁桌人与人的空隙里仔细看过去。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那头柔软的头发,染了淡淡的颜色,还有细细的眼睛。
是韩昱。
那个男人开始用手指撬韩昱的嘴,然后硬要把酒瓶口塞进去。韩昱挣扎着,一边露出哀求的笑容。
我大概是酒喝多了,只觉得火气往上涌。摔开哲麟拉我喝酒的手,我猛地站起来。“放开他。”我冷冷说,声音不大,可是足够让他们每一个人听到。
为首的那个慢慢回了头看我,大概是没想到居然有人会出言阻止他寻乐。
“你欠扁啊?”旁边有个小个子伸手就来椎我。
我轻巧地闪开。我不想揍人,虽然揍人的感觉实在是很令我怀念。
为首的那个挡住了小个子。“朋友,想英雄救美啊?”他笑得很刺眼,我觉得手开始痒。“你不知道我今天包了他晚上所有的钟点吗?”
钟点?
“你是说他是这里的……”
“他是这里的BOY,而我是他的主顾。”他打断我。“而且是大主顾!你,似乎逾矩了!”
“医……”韩昱迷蒙着看我.似乎认出我来。“我不要喝酒了……好难受……”
“你没听到他在说难受吗?”我努力把火气压下去。
“你不服啊?”他继续邪笑。“我看你长得也不错,要是你代替他,我会考虑放过他。”
我只觉得一阵恶心,今晚吃的那些菜都快要吐出来。
“不然呢,就是你替他喝。”他又说。“包括这瓶,这瓶,还有这些……”
有一瓶是伏特加,还有一瓶威士忌,一瓶红酒,一瓶啤酒。
“有种的就都喝下去,喝不下去就别来充英雄!”他哼了声,把手里的酒瓶重重顿到桌上。
我看了看神志不清楚的韩昱,把那瓶伏特加拿起来。两分钟后我再拿起那瓶红酒。然后是威士忌。最后当我拿起啤酒的时候,那群男人的脸色已经都变青了。
整个PUB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看着我。我知道他们在看我,我还是继续,开始喝那瓶啤酒。等我面不改色地放下空瓶子,整个PUB爆发出一阵欢呼。
“酷哎!”有人挤到我身边来赞美。
我连微笑都懒得回,只是淡淡看了看那群男人,然后把韩昱拖过来。
“楠平!”哲麟见我头也不回的往外走,急忙跟出来。
“你结帐了吗?”出了PUB,我才问他。
“你还有心情问这个,估计是没事了……”他慢慢放心下来。“你没发烧吧?跑去那里跟人拼酒?还有,我申明,我张哲麟不做白吃白喝那么没出息的事。”
我挤出个很难看的笑容,然后冲到路边的下水道,开始大吐特吐,接着听到哲麟在旁边爆笑。
“你尽管笑好了!”我用手背擦一擦嘴角,狠狠瞪他一记。
“给你纸巾……”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接过纸巾抹嘴唇,然后转向韩昱。
“老师……”韩昱小声说。
哲麟收起了笑脸。
“不要开除我……”韩昱眼睛亮亮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眼泪。
我一把拖了韩昱。”哲麟……”
“我知道了。”哲麟长长仲个懒腰。“谁叫我交友不慎呢!”说着拦好了出租车。“我走了,你自己解决吧。”
我无奈地望着他绝尘而去。
“医生,老师不会开除我吧?”韩昱扯扯我的袖子,怯怯地问。
“不会。”我安慰他。
“还有,不要叫我医生了。”我听着觉得别扭。
“哦……那叫你什么呢?”
“我叫文楠平,随便你叫。”我看看时间,已经凌晨了。“我该回家了,你也是,你家在哪里?”
他报了一串地址。我惊讶。“不会吧?”我想笑。“你就住我楼下啊!?”
同一个小区,他住的是六幢二O一,我住的是六幢五O二。
“好巧。”他笑了,眼睛又眯起来。刚才的些许眼泪,应该是蒸发了吧。
“走吧,我送你。”我摸摸他的头。
这个时候街上是最空的,所以出租车开得飞快。付了钱下车,韩昱执意要把他的那份车钱给我,我只好收下。
“谢谢医………”他站在家门口,犹豫了会改口。“谢谢文大哥。”
我听着还是别扭。
“昱昱,你回来了啊?”里间传出温柔的女声。
韩昱立刻答应着。“是我!”之后匆匆对我笑笑,开了门进去,“文大哥,你快点上去休息吧,还要上班吧?”接下来的一句“晚安”被他关在门里面了。
不过我还是听到了。慢慢走上五楼,我总觉得那个叫着“昱昱”的声音,似曾相识。然后发现,其实那句“晚安”该改成早安比较恰当,因为天已经亮了。
第五章
我实在是怕死了那种软趴趴的生物,就是那种会趴在人家肩头吮着手指一边咿咿啊啊的小孩子,因为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与他们相。
我提心吊胆地走在妇产科的走廊上,闻着不习惯的奶腥味,身后还跟了个靳景毅。出来透气的年轻母亲怀抱着小婴儿,大方袒露着雪白的胸脯在哺乳。靳景毅看到了依然很自然地跟着我,一边对周边的女护士女病人们微笑,散尽他桃眼的电力。我已经看到有几个小护土晕得不行了,包括跟森一组实习的裴婴。
“你应该去核电厂的。”我斜他一眼。
“过奖过奖。”他大盲不惭。
一刻钟之前靳景毅跑到普通外科来找我,要我带他去找森。
“干嘛不自己去?”
“我一个大男人跑到妇产科去会不好意思。”他很哥俩好地搭我的肩。
“我可不记得我们什么时候变这么熟了。”我拍掉他的爪子,“我看,你是怕自己去会被严郁森踢出来吧?”
“阿文,你何必这样!说出来多没面子!”
我瞪他,终于见识到他套交情的功力了。还有,这个男人脸皮实在有够厚。
“带你去可以。”我说。“不过有条件。”
“什么条件?”他眯起眼睛来,警惕地看我。
“你不用那么紧张。”我笑。“我不过想知道你为什么叫严郁森小姑娘而已。”
他也笑。“好。”
森居然不在。
我问裴婴,她结结巴巴告诉我说森今天上门诊。一边脸就红了,偷偷看着靳景毅。靳景毅很自在地四顾着,听到裴婴说森不在,才定神看了她一眼。
“喂,那我们去门诊吧!”他扯我衣服。
我瞪他,这小子的动作和森还出奇的相似。
“知道了。”我对裴婴点一下头。
“走吧,去门诊,”我自顾自往电梯走。靳景毅跟过来。
“其实我死都没想到小森会来当医生啊。”进了电梯,他掏出支烟来点燃。
“这里是医院。”我劈手把他叼着的香烟抢过来掐掉。
他颇无奈地看着我,扬起两条无辜的眉毛。他的眉毛还真是表情丰富。
“说吧,你为什么叫严郁森小姑娘?”我问。
他笑了一笑。“啊,到了。”正好电梯门开了,他把我的问题轻轻带过。
“不怕你不说。”我怍势踢他。
“是啊是啊,等见了小森再说啊。”他嬉皮笑脸。“医生你还是很童心未泯啊。”他指指我的动作。
我带着靳景毅进门诊,门口候着的女人们以及陪同来的男人们邢诧异地看着靳景毅。
“小文?”邵芝玲今天坐专家门诊,看到我来也很惊奇。“你带朋友来看病?”她看了眼我身后的靳景毅,不由失笑。“不是来看病啊?有事吗?”
“没事。严郁森呢?”我问。
“在里面帮孕妇检查。”邵主任指里丽的诊疗室。
我答应着进去了,靳圾毅也跟着。
“哎哎哎你干嘛?”小护士拦住了靳景毅。
“进去啊……”他再露出无辜表情。
“人家女人家在里面做检查!你又不是医生进去干嘛?”伶牙利齿的小护士硬是把靳景毅栏在门外。
我在诊疗室门口看着他笑。看来,他的魅力也不是无往不利。
“你就在那里等着!”我指住他。
他只好停止想和护士争执的愿望。看他一脸无辜地等在门口,然后候诊的一大堆人都惊讶地看着他,我真是忍笑忍到内伤。
进诊疗室的时候,森正在做四步触诊。
森很认真,白皙的脸上有薄汗,还有微微的红晕。细长的手指在孕妇凸起的小腹小心地按压触摸,一边低声问孕妇的感觉。然后是听胎心音,他细心的先把听诊器的听头在掌心捂热了,才放到孕妇的腹部。
我的眼睛忽然有些潮湿。
“两个礼拜后再来一哦。”森结束了检查,微笑着嘱咐。“宝宝的情况很好!注意休息和营养!”
孕妇微笑着表达了感谢,从我身边走出去,这时森才看到我。
“啊?文楠平?”他叫。“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会了。”我说。“不错哦,很细心。看不出来你还满适合当妇产科医生的。”
“四步触诊还是你教我的呢。”他做个鬼脸。“我还没到下班时间啊,什么事?”
真不像是他说的话。以前他何曾这么遵纪守法过?
“还有多久?”我问。
“外面还有很多人呢。”他皱鼻子。“好吧,我等。”我耸肩。“就不知道外面那个人等不等得及?”
“谁啊?”森愣一愣,然后脸上浮现生气的红。“那个人渣?”四个字的评语从他齿缝里挤出来。
“严郁森啊,也不至于这样吧?”我摇头。“人家可是为了见你专门跑到妇产科来,还被人笑啊。”
“他被人笑?”森问。
“对啊,还被护士拦住不许进来。”
“他活该!”森得意地笑。
又有病人进来,森开始检查,示意我等他。
我退出诊疗室。
“怎样?”靳景毅看我出来很着急地问。
“慢慢等吧。”我有点恶作剧的快感。“或者趁着这个时间,你来给我解解惑?”
他又很无辜地看了我半天,终于挫败地点头,“好吧……”
他拉我到了厕所旁边的空地。
“你非要在这里说吗?”我啼笑皆非地看着面前那个WC的牌子。“因为我要抽烟。他蹲下来,掏出口袋里的烟盒,很熟练地点燃一支香烟,然后吸一口。
我看着他的脸在蓝色的烟雾里模糊。“我和他啊,烂到毙的惰节。”他忽然转脸对我笑,再展现洁白的牙齿。“从前是邻居,小时假就认识。那时候的小森啊,漂亮得不得了。”他笑得很怀念。“我第一看到他的时候就以为他是女孩子来着――你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孩子吗?”他看住我问。
我下意识地摇头。
其实有的,比森还漂亮的我都见过。
“所以罗。”他笑。“我那时候就上去拉他的手啊,说小姑娘我们一起去玩我的机器人。结果你知道怎么样?”
“怎么样?”
“他很凶悍地把我推开,然后说:我…不…是…小…姑…娘…!。”他学着当时森的语气,有一抹柔情在眼底漾开。“可是我还是不相信啊。于是说我不相信,他就涨红了脸要扁我,幸好他爸爸和我爸爸来劝架。”他忽然很正经地看着我。“你能相信吗?我居然爱上一个超级凶悍超级讨厌我的人啊!”
我只有同情地点头。
“后来,我一直无法认同小森是男生的事实,于是有……”他用手捂住脸。“……我……去拉他裤子……”
我估计我的下巴已经掉下来了。
“你才多大啊那时候?这种点子都想得出来?”我彻底明白这个男人绝对是人之初性本色的代言人。
“我拉他裤子之后,才彻底相信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他抚着胸口哀怨地看我。“你能明白我当时幼小心灵受挫的感觉吗?喜欢上的女孩子居然是个男生……”
我彻底无言。“严邢森什么反应?”我几乎可以猜到。
“他爆扁了我一顿。”他哀号。
“你就任他扁?”我才不信。
“可是他在哭啊!”他很认真。“你不知道他哭起来有多漂亮!我哪里还敢还手!!而且根本是我理亏……”
我其实见森哭过很多,不过还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动人的,大抵情人眼里出西施就是这么回事吧。
“所以我很早就栽在他手上了。”他叹气。“后来我们搬家,就再没看到他了。”他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熄,然后接着点上第二支。“再衬到他就是这。然后发现我根本一直就只喜欢他一个。明明知道不可能,还是忍不住想要接近他……想要接近……”他的眉头拧了下,似乎有点心痛。“叫他小姑娘就是想逗他啊!”他笑。“最喜欢看他生气的样子,脸红红的,可爱。”
我厂然。“白求多福吧!”我拍拍他肩膀。
“干嘛!”他很不习惯地抖开我的手。“还说我呢!你对小昱难道不是这样?”他斜眼看我。
韩昱?我只笑了笑,没有解释。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对韩昱那么在意。我只是觉得,似曾相识。
是的,似曾相识。
“这里!”森终于结束了门诊,在走廊上张望着找我们,我举起手来喊他。“这里啊。”
他小跑着过来,对我甜甜地笑。
“―正午的门诊已经好啦。还有,你干嘛站厕所门口?站岗?”他爆笑。
“嗯。”我指指旁边的靳景毅。“是他找你。”
靳景毅立刻站起来,略微无措地丢掉香烟。“小森……”
“准许你这么叫我啊?白痴!”森很不爽地解开医师袍的扣子,扔到他脸上。“没事跑来干嘛!”
“我想你啊……”靳景毅把医师袍拉下来搭在臂弯,然后挂上招牌笑容。
“哼!”森很不屑地看他一眼。“文楠平,我们去吃午饭吧。”说着拉了我就走。
“那我哪?”靳某人很无辜地向我求助。
森对他露出个“闪边去”的眼神。
“一起过来?”我不顾森杀人的眼光以及使劲掐我的动作,冒死帮靳景毅制造机会。
“好啊好啊!”靳景毅大喜过望地跟上来。
森气得甩开了我的手。结果是森昂着头走在最前面,靳景毅跟着他,一边“小森小森”的叫,尽管没有响应。而我则很无奈地跟在后面。
好人难为,我刻体会到这点。因为这之后,森足足两个礼拜不理我,直到他考完了妇产科的出科考试。
“阿文!我不会忘记你的!”那吃完饭,靳景毅很感激地对我说。“我会帮忙你和小昱的!”
我再啼笑皆非,哪儿跟哪儿啊?
我决定这种好人还是少做为妙,感情的事,顺其自然最好。
第六章
本来我今天是调休,可是偏偏来了个腹痛病人。
“转移性右下腹痛。阑尾炎吧?”吴俊是我带的第四组实习生的组长,他帮病人做了检查,作出初步诊断。
病人大概是痛得厉害,一直叫不停。
“开始是右上腹痛,然后现在是右下腹了。”吴俊解释:“是急性阑尾炎吧?是不是要准备手术?”
我仔细看了看病人,然后动手查Murphy’s Sign。是阳性。
吴俊张口结舌,“我……我看他捂着的差不多足麦氏点的位置……”
“赶快准备手术。估计是胆囊穿孔。”我无奈,本来以为可以回家睡舒服觉的。
吴俊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喏喏应着去了,我则去做千篇一律的术前准备。
“为什么会是胆囊炎?”手术前吴俊依然百思不得其解。
“急性胆囊炎穿孔,脓液沿结肠旁沟流下米,积聚在右下腹。”我戴好了手套。“所以症状类似阑尾炎。就好象高位阑尾炎也会有类似胆囊炎的症状一样,鉴别诊断没学过?”我在心里哀叹着泡汤的休假。
开腹进去后,果然是胆囊穿孔。脓液已经污染了周围的腹膜,只好摘除胆囊,接着反复冲洗,最后关腹。不是复杂的手术。
我记得去年有个升结肠过短的病人来看病,说是胆囊炎,其实是高位阑尾炎,和眼下这个病人倒是匹配的教材。所谓的鉴别诊断没有实际见过,印象是不会的,也不怪吴俊。
下了手术,我的胃抗议地叫了下。我想我很快就会得胃病了。
走出医院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会,终于在旁边的超市买了个面包,一边啃着一边招手叫车,我要去哲麟那里。我一直在想要用什么借口说明来NEO的理由,因为我发现,我想见的其实不是哲麟,而是韩昱。
车子在路上堵了有一个小时,等到了NEO的时候我已经小憩了一阵,把在手术室里流失的体力都补了回来。门口很冷清,我不得不怀疑哲麟的公司是不是没人气。但是走进去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事实上里面专门的舞室足有一百五十平方米,学员很多,都在认真地学着动作,教练是哲麟。
原来他们在上课。
我一下子就看到了韩昱。
与其它学员相比略微显小的个子,穿著上见他穿过的那件黑T恤,蓝色的HIPHOP裤子,还有白色的NIKE球鞋。简单,但是清爽。他的头发汗湿了,有儿缕贴在额头上,金棕色的发丝很漂亮。脸是红扑扑的,因为刚刚结束了一个段落的练习正扶着膝微微喘息着。从落地窗里射进来的午后阳光,把他的身影衬得很漂亮。
“楠平?”哲麟看到我了,很高兴地跑过来,顺手把擦汗的毛巾搭在脖子上。“来得正好啊!”
“怎么?又要请我吃饭?”我开玩笑。
“今天要学Wind mill,所以我正伤脑筋啊!”他抓头。“倒是有个人会,可是哪有你做得好?”
“你说的人就是他啊?”一个声音插进来。
我循声看去,一个三分头的少年拽拽地斜睨着我,满脸的不以为然。
“是!”哲麟搭着我肩膀对他说。“要不要见识下什么是真正的Wind mill??”
“好啊!”少年不屑地哼一声。“我倒不相信这么老的男人能做出什么完美的Wind mill。”
我哑然失笑,原来我已经被归为很老的男人那类了。
“等等,到底怎么回事?”我问哲鳞。
“本来下午要教Wind mill啊,可是我不会嘛!所以就想到你,正和他们说改天教。”
“可是我会啊!”少年不服气地瞪我。
“楠平,你示范一下!”哲麟根本不理他。
我只好脱掉外套,做几下热身。
地板是枫木的,很平滑。我蹲下来试一下地板。已经很久没有跳舞了,感觉骨头都硬了。我尽力舒展一下肢体,然后开始跟随着音乐轻轻跳动起来。揣度着时机,我让双手手掌先着地,然后是肩背。接着借着惯性和肩背的力量来让自己旋转。开始有些僵硬,慢慢的,当初的感觉又回来了。我尽情地回旋。从眼角余光里,我看到那个少年张大嘴的吃惊表情。有点想笑。旁边围观的学员开始为我鼓掌喝彩,我再做一个大回旋,然后停下来,站起身。
“Windmill最重要的是起旋时手掌的力量和肩背部的运用。”我解说。
“这是我朋友,以前在美国一起跳舞的。”哲麟笑得很骄傲。
“你的Wind mill做的很好。”那个少年心诚悦服地走过来。
“三十岁的老男人啦,你们才是将来。”我笑着转身,然后少年羞红了脸。
这样的年纪,最是年轻气盛。
“文大哥。”韩昱远远喊着。
我对他招手,他轻快地走过来,像只小猫似的。
“没想到做医生的也会跳这种舞啊!”他弯起眼睛。
我忽然感觉心脏跳乱了一拍。
有一滴汗从他额角滴落,我伸手出去帮他擦掉。
“很累吧?”
“嗯!不过很开心!”他把额前的头发全部拨到后面去,现出光洁的额头。
哲麟一直在看着我的动作,忽然哼了一声,眼神复杂地走开了。
我缩回了手,有些不自在,韩昱也是。支吾了一会,他才问我来做什么。
“来看你!”我几乎是冲口而出。
他顿时呆住。
“啊,因为昨天靳景毅来过,所以就想起你……”我自己都觉得这个解释牵强。
但韩昱显然接受了。“我很好啊,身体已经复原了。”
我知道刚才的回话,才是我最真实的反应,我已经很久没这么直接过了。这是不是表示,我有些喜欢他?这样轻易地就说喜欢,对吗?
他又笑起来,睫毛上洒满了夕阳的金黄。
我忽然觉得全身冰凉,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被他所迷惑。
他笑起来,很像那个人――那个比森还要漂亮的男人。
“我要走了哦。”韩昱走到更衣室去,我也跟着他。
他从自己的柜子里拿出鞋子换上,那种猫咪似的动作,略略带着点优雅,的确很像那个人。
“文大哥你没事吧?”他伸了张开五指的手在我跟前晃晃,我才回了神。
“没事……”
“我要回去了。”他拎着NIKE就往外走。
“你是不是还要去Myth?”我问。
他的背僵了僵。“今天不。”他回头的时候,眼睛还是很清澈。“今天是我姐姐生日。我请假了。”
“和我一起回去?”我要求。
“好。”他沉默了会才点头答应。
本来是要叫出租车,可韩昱说要坐公车。天知道,这种投币的公车我已经好多年不坐了,而韩昱居然有公车Ic卡,结果我上车之后发现自己找不到十块钱的硬币。
“我来吧。”韩昱从背包的小口袋里摸出零钱袋来,找出一枚硬币投到投币箱里。
我有生以来第一有了丢脸的感觉。“你是不是从来没坐过公车啊?”他轻笑着抓好扶手,一边腾个地方给我站。
“偶尔坐……”其实就是那偶尔坐,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公车很颠簸,他的身子随着车子的晃动摇晃着,有淡淡的汗味飘过来,很好闻。
我开始迷惑。
公车站离小区大门还有几百米,以前我都是让出租车直接停到大门口的,今天只有陪着韩昱走回去。
“是不是觉得很累?”他坏坏地笑。“坐公车不习惯吧?”
“我不是那么菜的啊。”我没辙地望他。
“是啊,能做Wind mill的男人还不算老啊。”他笑弯了腰。
“快回家吧!”我揉乱他的头发。“不是说你姐姐生日?”
“啊!”他忽然惨叫。
“怎么了?”我吓住。
“忘记买蛋糕……”他苦着脸看我。我绝倒。“元祖还是莎利文?”我看看表,时间还早。“莎利文好了!”他说。小区附近正好有家莎利文糕点店,我们要了纯奶油的水果蛋糕,十二寸。“今天阿靳说不能来了。”韩昱看着糕点师细心的给蛋糕裱。“哦。会有很多人去吗?”我随口问。“就我和姐姐两个啊。”“我可以去吗?”“好呀广韩昱高兴起来。我总觉得是因为靳景毅不来了我才有机会去的,真不是滋味。
“好了,四百五十块。”店员把蛋糕包装好。韩昱要付钱的时候,我已经先他一步把一张五百递了过去。“第一去你家,又是参加生日宴会,空手总不好意思吧?”我把他拿钱的手栏回去。他鼓起腮看了我一会,终于不情不愿地接受了我的说法。
“下我请你吃饭吧。”他说。“好啊,我记住了。”我笑。六幢二O一,韩昱的家。我看着他找钥匙。
“帮我拿着。”他不客气地把背包塞到我空着的手里,然后一阵乱翻。
“怎么不带在身上?”我好笑地看着他。
“多麻烦呀!放裤子口袋里我老是弄掉。”他嘟囔。“找到了!”他摸出一把钥匙,正要开门,门打开了。
“今天很早啊,昱昱……”前些天听到过的温柔的女声再响起,我看到开门人黑色柔顺的长发。
然后她抬头。
我的心跳一瞬间停止。
她的笑容也一瞬间停止。
“姐姐,这是文楠平文医生。文大哥,这是我姐虮韩羽。”
她的笑容重新出现。“你好啊,文医生。”白皙的手伸出来,我被动地握上去。
冰凉的,而且好瘦,瘦骨嶙峋。
“你好……”
怎样的女人啊?居然可以这么从容若无其事地和我寒喧。还装做从来不认识。
“文大哥买了蛋糕呀!我让蛋糕店的人放了草莓,姐姐你最喜欢吃草莓吧。”韩昱小孩子一样姐姐长姐姐短的。可以看出他很依赖她。
“别吵啦,还不快让客人进来。”她把韩昱的外套脱下来,又接过我的外套,然后挂好。“换鞋吧。”她从玄关的壁橱里找出一双拖鞋来让我换。她蹲下来,把拖鞋放到我脚边。我慢慢脱鞋,她一直低着头,睫毛微微颇动着。
“我真是没记性。”我轻声说。“今天确实是你的生日。”
还有,我真是傻了。都姓韩,她说过有个弟弟,她说过最喜欢昱字。
我的联想力真的是退步了。
“好了好了!”韩昱嚷嚷。“来点蜡烛!”
“昱昱,先把厨房的莱端出来啊。”她被韩昱的声音惊动了。
“好啊!”韩昱听话地住手。“姐姐做了什么菜?”
“松鼠鳜鱼,乌骨鸡汤,银鱼炒蛋,还有野生菇煲。”她走到桌边,开始动手插腊烛。“小心烫。还有,端完了记得洗手。”
“知道!”韩昱大声答应。
“我来帮忙吧。”我也走到饭桌边,一起插蜡烛。
她的手颤抖了下,一支腊烛歪了,我把它扶正。
“我没想到会是你。”她小声说。“昱昱只说是文医生,我不知道是你……”
我不吭声。
“咧,好香!”韩昱一阵风地跑过来把两盘莱放下,又一阵风地冲回厨房去。
“你也洗手准备吃饭吧。”她忽然抬头对我笑了笑,眼睛里有泪珠滚来滚去。
“我去洗手。”我叹了口气。
“哎呀,先吹腊烛许愿吧!”韩昱冲到门边按掉电灯开关。
烛光摇曳,我盯着眼前的饭菜,毫无食欲。韩羽静默了一会,然后吹掉腊烛。我忽然发现她眼睛周围有淡黑的影子。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很不祥的感觉。
“我吃啦!”韩昱接过她夹到他碗里的一大块蛋糕开始吃。
“小心点,别吃得满脸奶油。”她宠溺地摸摸他的头。
我默默看着他们。
“吃吧,文医生。”韩羽把第二块蛋糕夹给我。
我用力咬下一口,再一口。应该是很美味的蛋糕,可是我没感觉。
“哎呀,姐姐,你应该先让文大哥吃菜!不然吃了蛋糕怎么吃得下菜叼!”韩昱已经放下了蛋糕在吃鱼了。“文大哥你吃菜啊,我姐姐手艺很好的。”
“很好吃。”我夹了块鸡蛋。
她的手艺一直是好的。
“怎么不吃蛋糕?”我见她压根就不动蛋糕,不由有些奇怪,她从前是最喜欢吃这些的。
“………姐姐不能吃油腻的东西。”韩昱说。
“减肥吗?”我了解了。她以前也常常会叫着要减肥的。
“你看我还需要减肥吗?”她忽然笑了,惨惨的。
持起了袖子来,她让我看她的手臂,细得只有我的二分之一。她从前不是这样的,一直是很匀称的体型。
我很吃惊。她不但不吃蛋糕,连鸡蛋都不吃,只拣了点素的吃了,饭也吃得很少。
“怎么吃这么少?营养怎么够?”我忍不住说。“高脂高胆固醇都不能吃。”她说。
“你现在在哪里?哪家医院?”我问。
“我已经,没有办法工作了。”她说。
“姐姐……”韩昱停下了筷子,不安地望她。
“怎么了?”我转而问他。
“姐姐的肾……”
“昱昱!”她很严厉地打断了他。韩昱低了头,继续吃东西。
“什么病?”我平静地问。
“你用不着知道。”她的口气变得很冷淡。
是的,我用不着知道。可是对于那天晚上我看到的,我耿耿于怀。那天晚上,她和ZERO,那个叫我心动不已的男人拥抱在一起。我同时接受了两份背叛。
“随便你。”她不想说的东西,谁也无法强迫她说。只有无辜的韩昱,根本不知道我们在争辩什么。
第七章
这的夜班,是我主动和吴萍萍换的,当时吴萍萍喜不自胜地说“文医生真谢了!我老公正说要庆祝结婚纪念日”。
他人的甜蜜。
还是听着MD。里面那首歌是森硬要我听的。而且我发现他根本就是设置了Replay。里面的女歌手一遍遍低吟着我听不懂的异国语言。手里捧着的是森塞给我的漫画书。
“《棋灵王》新出了呀!我刚看了一半,先给你看吧!”森很慷慨地这么说。
事实上我根本看不懂漫画,我只是盯着那些画丽,然后无意识地点起了支烟。
下午去买的Dunhill。
吸一口,然后被呛得咳嗽起来。再吸一口。
十八岁预备科毕业,考上加州大学医学系。医学院不是自己的志愿,是母亲的。
死党有哲麟和Oliver,也是一起进的加大,考同一所大学只因为说好了要一起跳舞的。课余时间我们常常三个人一起在大学里的广场跳舞,那里常常有很多黑人学生集聚着,说着流利的RAP,跳着正点的HIPI-IOP舞。每到周末时人更多,我们往往会在这个时候加入他们。
然后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美国的女孩子很开放,经常有许多女孩于被我的舞折服而来示好,我一般是礼貌拒绝。虽然让女孩子失望是件失礼的事情,可是我牢牢记着母亲说的找媳妇一定要找华裔的话。毕竟,我骨子里是有那么点传统的。
“喂!你还不交女朋友啊!”当Oliver、哲麟都有了对象的时候他们开始催我。
好吧,我当时无奈地想,接下来哪个女生先对我求爱我就答应谁。
然后来的是韩羽。看到她的时候,我才忽然想起,她似乎是一直来看我们跳舞并且一直喝采的那个。
“我喜欢你。”她说得含蓄,正是中国人的惯例。
我很仔细地打量了她。身高够高,符合我母亲说的起码要一七的标准。皮肤够白,我母亲说一白遮三丑。身材够好,骨肉匀称。相貌够端正,虽然不是绝世美女,至少也是中人之姿。最重要的一点:我不是在挑老婆。所以,可以了。
“那就在一起罗。”我耸肩说。
她很吃惊地看了我一会才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脸涨得通红,倒也有种妩媚的风情。
“不过,互相不干预各自的私生活可以吗?”我说得暖昧且无礼。
她接受了。
有女朋友的事情,我根本没有跟母亲提过,只淡淡和姐姐们说过一。
韩羽是结束了在国内的学业后来进修的,她学得很刻苦。
“我有个弟弟在读中学,很可爱。”她偶尔会和我提起的家人,也只有个弟弟。每她说到他的时候,眼睛就会不由自主地发亮,然后整个人都好看起来,简直让我有点嫉妒她弟弟。
我从来不和她提家人,因为那段时间,父母忽然开始吵架,之后是冷战。所以我开始不喜欢回家,常常窝到韩羽的住去。她住的地方不大,可是小得很温暖,很居家。
“我要快点修满学分,早点中请去实习。”她这样,然后整夜抱着图书馆借来的厚厚的书啃着,我半夜醒来的时候还能看到她刻苦的样子。
她每天一定按时上课,翘课的我每天早晨吃着她准备的早餐,一边无所事事。这种鸽子笼似的小公寓,从窗口看出去都看不到天,只有灰灰的街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下面的街道发呆。
然后,某天,我看到了一个人。
“惊艳”只有这两个字。
我真的不是会在意别人外表的人,可是这个人,实在是让我惊艳。
那天是一贯阳光灿烂的加州难得的阴雨天,我站在韩羽公寓的窗口看下面的街道.一边喝着热咖啡。咖啡很香,韩羽的手艺一向很好,我至今尚未发现她不擅长的事。
杯子里的热气和窗玻璃外的雨雾一起蒸腾,看起来模模糊糊。
当我隔着窗子望下看的时候,有一个路人正在望上看。
于是我看到了他。
洒着大片白羽毛图案的天蓝色伞微微倾斜着,露出了他的脸。他侧仰着头,向我看过来。其实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看我,总之我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黑色的,很纯粹的黑,头发也是,脸是细腻的瓷白。
其实他长得完全像个女孩子,可我一眼就看出来他的性别,他站在那里,挺拔修长,静静往公寓看过来。
我静静回望他。
他抬起手来,慢慢抹掉脸上沾染的雨丝,动作优雅而轻柔,然后微微笑了笑。
我失手摔掉了咖啡杯。褐色的咖啡渍沾在了湖蓝的窗帘上,估计是洗不掉了。
他转身走开,撑伞的背影闲适而从容。
我到厨房去拿抹布来抹窗帘上的污渍,结果抹成了更大的一块斑痕。
当天晚上,韩羽回来得很晚。脸色很憔悴,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看书看累了而已。
我回了趟家拿东西。父亲不在,大概是被母亲的歇斯底里给逼出去了。
“好象是陈年旧事。”二姐看着我收拾东西。“爸爸从前在外面有个情人,都过去很久了,不知怎么让妈妈给发现了,结果就闹起来。”
我愣了愣,我一直尊敬的父亲?
“女人最在乎这个,都希望自己是男人唯一的。”二姐冷冷地说,“也不管是不是可能。”
二姐和她男朋友似乎也不顺利很久了。
“搬出去一阵子也好。”她又说。“免得被妈妈和大姐搞疯,我都神经衰弱了,整天对我疲劳轰炸,她们不累吗?”她不可思议地摇头,一边打呵欠。
我会心的笑。我就是不愿意面对那样的母亲,所以才想离开的。
回去的路上又下雨了,我随便找了家酒吧进去躲雨。
我叫了杯苏打水。
“到酒吧来喝苏打水?”有人笑着问。
我回头过去,“你……”
竟然是那个撑白羽毛伞的男人。
他打量着我,我总觉得他在探询我。
“我其实是进来躲雨……”我说。
“又下雨?”他皱起眉头,样子还是很好看。“我在这里待好久了,都不知道外面在下雨。”说着轻轻笑起来。他大约是有些薄醉了,脸上有漂亮的红晕,近看他更觉得异常美丽。一个美丽的男人。
“你在读书?”他问。
“对。”
“学什么?”
“医学。”
“啊,也是医学啊……”他点头。“你要好好努力啊!才能照顾好别人。”
我莫名地看他。他凑过来,似乎要对我说什么,可终于没说出来,因为他忽然间就睡着了,头一下子枕到我肩上。我僵直了肩膀不敢动,他的鼻息吐在我的颈项,温热的。
“你叫什么?”我忍不住问。
他迷迷糊糊动了一下。“zero…”
Zero?我念了两遍。
他枕着我的肩睡了很久,直到酒吧开始打烊,我的肩膀开始发酸发麻。后来他醒了,对我道歉。
“没事。”我活动下僵硬的手臂。
“请你吃饭,以示感谢。”他的英国式发音很优雅,带着点类似法语的鼻音。
“不用了。”我耸肩。
“要的。”他微笑。“就明天好吗?”
他的外表看起来似乎很柔弱,但其实个性很强。我只好应承下来。
“回来了?”到公寓的时候,韩羽正在把烤好的土司端到桌子上。
“我……昨天睡家里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开口解释。
“吃饭吧!”她对我嫣然一笑。
互不干预私生活,她一直做得很好。我对于她不和我在一起的时间,也一无所知。
游戏规则?我耸肩。
“难得会一起吃早餐。”她笑着帮我抹好奶油。
“土司烤得不错哦。”我说,但心早就飞到明天和Zero的见面上。
“那天我看到你的。”我说。
“我也看到你啊。”Zero笑。
安静的法国餐厅,盘旋的小提琴声,很适合面前的他。
“那天在酒吧里,我喝醉了是不是向你搭讪了?”他说。
“搭讪?”原来那个就叫做搭讪啊!
“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他握着盛满金色酒液的高脚酒杯,很苦恼似的,眼神飘忽。
我无言。
“算了算了,怎么和你说这些。”他叫来侍者点了套餐。
之后他问了我很多问题,问我的家庭,生平,爱好……很多很多。我一直回答,着了魔似的。
当我问他的时候,他摸着左手无名指的戒指,缓缓回答:“我是个见不得光的人吧……”然后再不说活。
晚上我第二没有回去公寓,而是陪着他吹一夜的冷风。
隔天我睡了一整天。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韩羽没有回来:我随便吃了点面包,然后翻起很久不看的专业书。
十一点,韩羽依旧没有回来。
一点,还没有。
我后来睡着了。
早上我被食物的香味弄醒,然后看到韩羽。
“洗了脸来吃饭。”她的眼睛红红的。
“你……到哪里去了?”我忍不住还是问了。
她静止了片刻。“互不干预私生活?”她对我挑了挑眉毛。
我只好合嘴,怎么反而是我鸡婆?
结果后来变成了我和她轮流不回去了,但一起吃早餐倒成了固定节目。
我越来越被Zero迷惑。
他是个美丽而且复杂的人,有很多的谜。他比我大七岁,所以常常会把我当作小孩子似的。和他在一起会很开心,时间过得很快。冬天的时候,我说要请他去瑞士滑雪,他犹豫了一会答应了。
我一直以为自己的滑雪技术无可挑剔,看了他在雪中滑行的姿态后,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滑雪。他始终如一地优雅着,很轻盈地穿越固定的雪道绕过丛丛灌木。
天气很冷,我们住的小木屋里壁炉升着熊熊的火。他进浴室洗澡出来后,穿著睡衣,露着锁骨,很性感。锁骨不过是个体表标志……我默念着,免得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可却抑制不住要向他看。
“没有吹风机。”他用于毛巾擦着头发抱怨着,水滴从他头发上滴下来,一直流到锁骨。
我闭上眼睛。太离谱了,再怎么漂亮,也只是个男人。我这么想,可是手竟伸出去,把他拖了过来。
毛巾掉在了地上,我的唇碰触到他的,柔软的带着牙膏香气的嘴唇。他开始挣扎了一下,后来就不动了。等这个吻结束的时候,他推开了我。
“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赶飞机。”他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然后径自去睡了。
夜的时候,我借着壁炉的火光看对面床上他的身形。
“刚才那样是不对的。”他重复地低低说着,接着睁开眼睛看我,亮亮的瞳子像猫一样。
我不说话。
回到加州,我没有回家,直接去了韩羽那里。
“去哪里了?”她几乎是冲口而出地问。
“滑雪。”下意识地接话。我想起去瑞士的事根本就忘了通知她,一走就是三天。
“对不起。”她接着就道歉了,然后忽然就哭了,哭得天崩地裂。
我吓傻地看着她哭。
“我没有资格管你……我没有资格管你……我没有资格管你……”她崩溃似地反复说。“你喜欢跟准在一起,我都没有权利管……”
“你们女人就非得这么歇斯底里吗?”我无奈。
我以为她会和妈妈姐姐不同,可我忘记了她也是女人。
她还是整天没日没夜地看书,熬夜看。我每劝地休息的时候她总倔强地摇头。我们这样,可以叫做同居吗?我和她,已经好久没有睡在一起。
那我亲吻她的时候,她受惊吓似地推远我。
“怎么了?”我不解。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她开始会偷偷看我,然后开始回避我。
我完全不知所以。
还是?她知道了我和Zero的事?互不干预私生活,她自己成天说的。不过,互不干预,还能叫恋爱吗?
后来,我终于知道她的反常是为什么?
我生日那天难得没有翘课,而且下午的课结束之后,我难得没有在外面闲晃,直接回了公寓。门没有关,我正诧异着,便听到里面韩羽的哭声。
我走进去,看到拥抱着的两个人:韩羽和Zero。
她正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停止了哭泣,定定地看住我,她的眼睛红了,鼻尖也红了,很可爱的样子。
“我们……”zero要回头的时候,韩羽死死抱住了他。
“我们分手吧。”她很清楚地说。
“好。”我吐出一个字。
真是荒谬。我笑着走出公寓,心里却像在滴血。
后来我再也没回去韩羽住的地方,丢在那里的东西也不要了。我想好了无数种在校园里与她碰面时的应对,结果都没用上,因为后来我再也没在学校里见到她。
“文医生,三十三床那个病人好象不行了!”值夜班的护士急急忙忙地敲着门。
“马上过来!”我摘掉耳机,揉揉有些发疼的耳朵。
我似乎,还是比较适合一个人吧?
第八章
今天我一上午都精神萎靡,实在是因为我那从来不管时差的母亲。
凌晨一点,我被电话吵醒,迷糊中拿丁听筒,母亲的哭声就传过来。
“怎么了?”我摸不着头脑。
“Ricky……”母亲听到我的声音后飞快说出一大堆英文,她在国外太久了,大概连中文都快忘干净了。
“慢慢说……”我翻个身,继续用着我已经说惯的中文。
大意是父亲今天居然送了她红玫瑰。
“不是好事吗?”我无奈地叹气。
“可是,他还在找那个女人!我知道!”母亲歇斯底里的样子即使隔着电话线,即使远在重洋之外,我还是闭上眼睛就能看见。
“可是他是爱你的啊………”我耐心解释。
“那他还管那个女人干嘛?”
“男人有男人的原则……”我揉揉太阳穴。
结果母亲又连续又哭又笑地吵了一个钟头才罢休。天!果然是疲劳轰炸……二姐说的真没错。母亲也是,像个小女生似的,难怪这么大年纪了和我两个姐姐站一起还像姐妹。
挂了电话,我看了看时钟,然后挫败地倒回床上。完了,我唯一的弱点就是被吵醒后很难再入睡。只好大张着眼睛看天板上的月光。
越躺越烦,起身穿丁衣服,刚冷水洗把脸,我决定出去。
小区的铁门是一早就关了的,值班室的老伯也睡熟了,我看了看的铁门,决定不惊动他,于是直接翻出去。心里有点想笑,这种事,我还是第一做。
夜晚的马路,显得格外洁净而且宽阔。我悠闲地晃着。
这种时段马路上几乎没有警察,要在国外,早有人过来查看你的证件了。走了一会之后,我发现我的方向居然往着Myth。立刻住了脚,思考了一分钟,我决定走下去。
事实上Myth所在的地区可算是酒吧聚集区,虽然我到那里时已经近凌晨三点,可依旧灯光璀璨人声鼎沸。
“欢迎光临!”门口的服务生不是上的那个,也没有再吓到我。
我点了个头,然后进去。
“喝酒吗?”又一个背挺得笔直的服务生迎过来,微笑着问我。
“我……”我犹豫着。“我要张桌子,还有,我想叫韩昱过来可以吗?”
“韩昱?”他很疑惑地看着我。
“就是Mini。”一只手搁到我肩上。
“好的,Mini接下来的钟点是空的。”服务生恍然大悟。“请稍等。”说着把我带到一张空桌子边上。
我得空回头看那个帮我解释的人,是上灌韩昱喝酒的那个男人。
“听说你是医生?”他笑了笑,对我伸手,“荷仲亭,你可以叫我King。”
“文楠平。”我狐疑地看了他半天,慢慢伸手回握。
“还在为上的事记恨?”他在我旁边坐下来。“如果是,我道歉!”
我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我生平最佩服的,就是海量的人,你上真的很带种!像个男人!”他对我竖拇指。
“其实我后来吐掉了。”我面无表情。“喜欢Mini?”他会意地看着我笑,笑得我有些恼怒。
“这似乎不关你的事。”我说。
“怎么会不关?Mini当初可是从我那里跳槽跳过来的。”他舒适地靠在圈椅的靠背上。“Mini呢,天生看起来就是一副可爱相,可爱到让人会忍不住想欺负他!”
我终于真正开始正眼看他。
“他出道很小,才十四,为了家里一些事情才要出来做的。”他点烟,然后问我要不要,我摇头。
“开始是在我的那家Friday里。”他笑。
Friday?
“不用怀疑啦!就是星期五餐厅。”他看到我诧异的眼神,笑得得意起来。“他来后接的第一个客人是我挑的,四十岁的半老徐娘,向来以温柔体贴经验丰富闻名的,最会调教雏儿,结果居然半途跑出来说做不了了,原来是那小子吓得直哭。”他招手叫来侍者。“一瓶威士忌,算我的。”
“然后?”我问。
“然后?”他抖着肩膀笑。“然后我发现,其实他不适合来当我那里的‘员工’,比较适合像Myth这种地方,所以就介绍他来了这里,而且工资也高很多啊,他很需要钱。”
“所以你就可以任意侮辱他?”
“我只是觉得,欺负他很好玩。”他摸着下巴。“有没有听说过,小男孩喜欢小女孩的时候,就会想欺负她?”
“你是说你喜欢他吗?”我盯住他。
“他来了。”何仲亭把烟掐了,点一支新的。“还有,喜欢他的人是你,不是我。”他用夹着烟的两指点住我,玩味的眼神倒有些像靳景毅。
“文大哥?”韩昱看到我后很吃惊。
“坐!”何仲亭指指他身边的空椅子,韩昱很顺从地坐下了。
“Mini,今天是文先生包你的台。”何仲亭很有意地说。
“文大哥,你怎么……”韩昱又吃了一惊,眨巴着眼睛看我。
“我们正在说你呢。”何仲亭开口。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真的那么需要钱?”我不再看何仲亭。
韩昱不说话,低头抿紧了嘴。
“因为你姐姐吗?”我又问。
“姐姐她……病很重……”他低低地说。“说什么急进性肾什么病……”
“急进性肾小球肾炎?”我马上领悟过来。
“啊,就是那个……反反复覆,怎么都好不了……又做什么血浆置换,又做什么透析,都是很贵的治疗。开始还有爸妈留下的钱,后来就不行了……姐姐不能出去工作,我只是初中,没什么能做的,只好做这个。”他很坦然地说了。
“没有换肾?”
“不是说病情稳定一年半以上才能手术嘛,可姐姐常常复发的。”他的脸阴下来。“她常常说还不如死了算了,可我怎么能让她死!”
“多久了?” ・
韩昱侧头想了想:“六…不,七年了。医生都说真是奇迹,这么严重的病居然能撑这么久!”他微笑。“而且上去复诊的时候,医生说最近情况很稳定,到能手术的时候,我就把肾换给姐姐。”
他说得顺理成章,我听得惊心动魄。
何仲亭的表情始终如一,大概是早就知情。
“Mimi!刚才王先生打电话来,说明天会过来带你出场。”另一个没有穿制服的男孩过来知会韩昱。
“我知道了。”韩昱露出瑟缩的神色,但一会就恢复了。
“还有,他要你去听电话。”
韩昱静默了片刻,然后对我浅笑说:“对不起文大哥,我去接个电话;何先生,我失陪一下。”然后离开。
“知道那个姓王的是谁吗?”何仲亭吐一口烟,脸上尽是鄙夷。“最变态就是他了。”
“什么意思?”
“喜欢性虐待,所有的BOY听到他的名字就发抖,有个BOY被磨得听到他的名字就反射性呕吐,后来做不了了就辞职了。”
“什么?”我睁大眼睛。 ,
“Mini被他看上了,本来其它人都警告Mini不要跟他出场,可是姓王的很有钱,给的价码很高。”何仲亭做个欲呕的姿势。“Mini就为了这个,和他出场过好几,据说每都奄奄一息地回来。现在他食髓知味,隔段时间就来找Mini。”
我敏感地想到韩昱住院时中途的出逃,还有惨不忍睹的伤口。那时候靳景毅向我保证不会再发生类似事件,可今天看来,韩昱似乎又要答应出场。
“你认识一个叫靳景毂的吗?”我问他。
“你认识他?”何仲亭不答反问。
“认识。”
“这是我的名片,有空不妨去我那里坐坐。我那里除了晚上十二点之后是糜烂的聚会,之前都是正当营业的餐厅,大厨的手艺还相当不俗。”他站起来伸懒腰,顺手把一张暗金色的名片放下给我。“走了,聊得很愉快哦!”
“喂!”我不满地喊。
“哦,对了,我们那里有个叫Leon的,是做领班的,原名似乎就叫靳景毅。”他回了头说。“Mini在我那里的时候,一直都是他罩着的。”
何仲亭刚走,韩昱就结束了电话回来了。脸色很不好看。
“你……还要和那个人出场?”我不禁问。
“不,我推掉了。”他没有奇怪我怎么会这么问,只是笑一笑,“答应过阿靳的。”
“不会有事?”我担心。
“不会!”他忽然凑过来看我的手表。“你不用上班吗?怎么晚上不睡觉啊?”
“半夜醒了睡不着,所以就过来看看你。”我终于能很自然地说出口。
他笑得有些恶作剧。“啊,忘记告诉你我的钟点很贵的哦!你已经包了……”他仔细算一算。“两个小时零四十三分钟了!”
我瞪他,他笑得灿烂。再看看手表,快六点了,的确够久了,我觉得我可以回医院去接值夜同事的班。“结帐!”我扬手叫来侍者。
“谢谢,一共是一千三百元。”服务生很有礼貌地报了个让我吓一跳的价位。
我拿出钱包,然后沉默。“请问,可以刷卡吗?”我的现金不够。
“可以的。如果您有万士达卡就更好。”服务生还是微笑着。
我在心里长叹,曾几何时,这种风月场所也做得这么有声有色,甚至支持信用卡服务了。我抽出卡放到托盘上。
服务生走开去刷卡,韩昱对我摊开手。
“怎么?”
“小费啊广他笑得天真。
我失笑。“啊,是我的不是。”赶紧拿出钱包来,才刚打开,他就抢过去,细数内容。
我无奈。
半晌,他好奇地拿出一个硬币。“这是什么?不是人民币啊!”
我去英国的留念,一个便土。“是便士,英国的硬币。”
“好漂亮!就这个吧!”他说着就把钱币收进口袋里,然后把钱包合拢了还我。
“你准备留着干嘛呢?”我好奇。
“穿个洞戴起来。”他很认真地说。
我笑倒。他抿了嘴,也笑眯眯的。
韩昱把我送到门口的时候,天已经亮了,Myth灿也开始打烊。
“怎么?”
“以后,还足少来这里吧。不适合你。”他说。“还是医院那种明亮的地方适合你。”
医院明亮吗?随时要面对生死别离,怎样都有阴暗的吧?
“嗯。”我还是对他点头。
到医院的时候,我去敲值班室的门。应门的是安尚非,他昨天值夜班,看到我站在门日他非常吃惊。“你脑子烧坏啦?梦游……?”他披着件衣服左右端详我。“你今天不是可以下午才来吗?你不是最喜欢睡懒觉的吗?”
“你以为我是你啊!”我很不客气地赶他。“好了,安尚非同志,你可以回家了!这里交给我。”
“你不会是没睡觉吧?去哪里糜烂去了?”
“还不走!”我直接下逐客令。
“你确定你没问题?”他翻白眼。
“没问题。”
结果还是有问题的。整个上午打瞌睡的感觉一直跟着我,害得实习生都怀疑我能不能上台做手术。可是,我忽然想到一点。七年前?那不就是韩羽和我分手的那一年吗。
第九章
这两天没有看到靳景毅,倒算是个奇迹,我还记得何仲亭说过的靳景毅是星期五餐厅“领班”的话。
办公桌上电话响了,我去接起来。“喂?”
“文楠平!我要来拿我的漫画书。”森对我习惯用命令式语气,而且说完就果断地挂了电话,原来只是知会我一声而已,而且他居然用内线电话说这种事情,我无言。
五分钟后,森就出现在我面前,气喘吁吁。
“你跑那么急于吗?”我见他出汗了,随手扯张纸巾给他。
“我刚吃完饭,再过三十分钟要去打下手做介入治疗(注三),当然要节省在路上的时间。”
“书什么时候拿不行啊?”
“我这么久没见你,你就说这个啊!”森气鼓鼓。
“好啦,我好想你!这样如何?”我笑。
“这还差不多。”他满意,然后一屁股坐上我的桌子。“上午没有手术啊?”
“没有。”
“最近,那家伙好象没来哦?”他不经意地翻着我的杂志,一边问。
好现象,这表示他偶尔也会想到靳景毅吗?
“眼不见心不烦。”他伸个懒腰。
“对喜欢自己的人要好点。”我说,
“那你对我怎么不好点?”他脱口说。
我愣了愣,然后摸摸他的头。“我对你很不好吗?”只好装作没听见他说的含义。
“干嘛!摸狗狗啊!”他拽拽地瞥我一眼。
卢小月跑进来问我有没看到陆昭阳。
“有个病人太胖,血管老找不到,上也是她给扎的输液。”
我叫她去隔壁病区看看。
“我这样的比较扎针把脉,随便扎。”
“看不清楚的能扎到才是功力。”
“啊,以前我帮兔子打麻醉的时候总是会把她耳朵都打肿。”他开始自曝其短,“通常是从耳朵静脉末梢开始扎的,然后一不行,扎透了,再来,又扎透了……然后扎好多才行,满对不起兔子的。”我哈哈大笑。森狠狠瞪我,不过还是接着说下去。“还有做颈动脉插管也是,不是结扎近心端把动脉扎断了,就是剪插管口的时候剪不好……”
“可怜的兔子……”我笑得把刚喝的一口水喷了出来。
给药实验,我剪气管切口时,不小心把颈总动脉剪断了,血马上喷出来,把旁边的计算机染得一片鲜红……”他闭上眼睛。“还有血溅到我脸上。我第一知道血真的是热的……兔子啊,人啊,都一样……”
我笑不出来了。
“后来我还常常会梦到那只兔子的眼睛,被打空气针死的,很空洞。还有很多血。我后来再也不敢吃兔子肉了。而且后来我的实验做得比谁都好。现在也是,如果不是你啊,我还不知道自己要干嘛呢。”森对我笑。
“我给了你志愿吗?”我惊讶。
“我要做一个像你那么能干的外科医生!”他摆一个姿势。“大外科主任文楠平及普通外科主任严郁森!”
“真的想搞普外?”我笑倒。
“看你做普外做得那么好,当然很羡慕。”他很认真地点头。
“你是说,我是那只给你启发的兔子吗?”我失笑。
“我没说,是你自己说的!”他狡黠地指着我笑。“我走啦,去做介入。”
我看着他跑出去,一边还和护土站的护士打着招呼。真是长袖善舞。然后忽然想起来,他的漫画书还躺在我的抽屉里。
“严郁森!你的书!”我喊。
“随便什么时候拿都可以啊!”他一边跑一边回头喊。“我只不过找个过来的借口啦!”
我无奈地看着电梯门关上了。这小子!森走了不到二十分钟,靳景毅来了。
“阿文,小森现在在哪个科?”他开门见山。
“刚过去心内科观摩介入治疗了。”我已经猜出来他下一句是什么,肯定是阿文你陪我去找小森吧。
“那,阿文你陪我过去找他啦!”
果然,“你不是小孩子吧!”我只能这么说。
“你也知道小森有多凶……”原来是想拉我当挡箭牌。
“对了.我昨天认识了何仲亭。”我终于想起来要问他的话。
他茫然想了会。“King。”“啊……”他了然,“是吗?”
“你真的在他的餐厅工作?”我忍不住问。
“对啊。”他淡淡笑。“我是元老哦。我做了有十年了。”
“你多大?”我不由问了个很不礼貌的问题。“二十四。看不出来吧?是不是像三十了?”他自嘲。也没有,只是看起来确实很沧桑。“你为什么会做这个?”“我那个死人老爸罗,会败家,又爱赌,欠一屁股债最后还不了就自杀,剩我一个人还债啊。”他笑着说,很漫不经心。
“你母亲呢?”
“我老爸很的,我老妈受不了,在我六岁的时候就和他离婚子。”
“据说韩昱在你们那里的时候你很照顾他?现在也是吧?”我试探。
“看来你知道了不少嘛。”他讶异地看我一眼。
“你为什么会对他这么好呢?”我很想知道。
“偷偷告诉你哦,连小昱都不知止,”他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我妈妈改嫁后给我生了个弟弟。”
“是韩昱?”我震惊。
“对啊!是不是和我长得不大像?可能小昱长得比较像他爸爸。”他笑着摸下巴。“那小子,笨得要死,填任何单子都是认认真真照实填,那.我忘了上填什么东西的时候要填父母姓名,他一填着沈穆蓝,我就知道了。然后再一问,什么都清楚了。不过那时候………我老妈也不在了………小昱说他身边只有一个姐姐,爸妈车祸死了。”
“小昱不知道?”我现在完全都明白了。
“干嘛要让他知道?我又不是什么有出息的哥哥。”他笑嘻嘻。“我都没什么雄心壮志,反正债还了十年,虽然是高利贷,但也快完了。等明年还了债,Kins给了我分红,我就辞职,到国外去,找个正当的工作,要不就读读书。偶尔跑回来看看小森……”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表情很温柔。
我忽然很感动。
“他在做介入治疗手术,过几个小时才能结束吧,要不等下去找他?”我问。
“不啦!”他摇头。“你看看你,非得说这些话,搞得我完全没有找小森的兴致了……”他拉下夹克的拉链,敞开衣服。“我,是不是已经配不上他了?是不是不该来找池?”他很认真地问我。
相爱有什么配不配得上的吗?
“他喜欢你就好。”我说。
“可是我觉得他比较喜欢你哎,医生。”他调侃我。
如果这句话说在今天之前,我会一笑了之。可是现在,我只能不给任何反应。
“好啦,不烦你啦,我还有事。”他挥挥手。“医院真是的,都不给抽烟。”说着从衣袋里摸出根揉皱了的烟,扔到字纸篓里。
原来他说话时手一直放在上衣口袋里就是在蹂躏那支烟。
“还有就是所谓的姓王的老是来找韩昱的那件事……”
“他要是再敢来折磨小昱,我就做掉他。”靳景毅的声音一下子冷到冰点。“还有,小昱的事,他姐姐一点都不知道,你别和她提。”他嘱咐。
我吃惊,“他能瞒到这么久……?”
“才四年,也不久。还是我好,都没有人管我啊!”他笑,“不过,我为什么要去管那个死人老爸留下的烂帐啊?就因为我流着他的血吗?”
我再将无言。
“有空来King吃饭好了,那个厨子满不错的,上我就是拖小森去那里吃的。”他还是微笑。
我点头,然后看着他走出去了。
怎么好象每个人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我的与之相比较,倒是微不足道的了。
晚上回家后,我随便弄了点东西吃,然后躺在床上看电视。
手机很急切地响起来,我慢慢伸手拿过来。
“文大哥……”韩昱的声音,奄奄一息。
“你没事吧?”我惊跳起来。“你在哪里?”
“我在你家门口。”
我扔掉手机连拖鞋都不穿,直接奔到门口去。打开木门,再打开外面的防盗门,看到了韩昱,然后什么都明白了。
“你还是去了?”我轻声说。
他疲乏万分地点了点头,每点一下似乎都会耗尽仅剩的一点体力。我把他让进来,接着关门。他扑通一声跌到地板上,再也爬不起来。
“痛……”他嗫嚅。
“知道痛了吗?”我想发火。“不是说什么答应过阿靳不会再去的吗?”
“姐姐明天要去做强化血浆置换……”他说。“而且……”
而且什么,他没有说下去。我把他抱到卧室里,开始帮他检查伤口。
触目惊心!
“他以前不会用鞭子的。”他勉强地笑着,企图安抚我。
我根本不想问他以前是被怎么对待的,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只有禽兽才能制造出这样的伤口。长而红肿的鞭痕遍布全身,甚至连下身都有。
“让我在这里留几天,不要让阿靳知道。”他紧紧抓住我的手,哀求地看我。
我只能默许。“那从前呢?你又是怎么瞒过你姐姐?”我不是不恼怒。
“以前我会躲到阿靳家里去啊,可是最近他越来越过分了,阿靳就不许我再和他出场。”他看着我帮他清理伤口。
“明天,帮我陪姐姐去医院吧……”他说。
我愕然。我?
“文大哥?”
我低头,然后笑笑。“好吧。”
韩昱还在睡,天已经亮了。我还记得他昨天晚上千叮咛万嘱咐说是早上八点要带他姐姐去医院。站在韩昱家门口,我犹豫了很久才敲门。
“昱昱?”里面传来急急的脚步声,之后门打开了,韩羽看见是我,很吃惊。
“韩昱他要练舞,住到朋友家去了,叫我来带你去医院。”我很不自然地说着韩昱口述的谎言。
“哦……好……”她点头。“我去换件衣服,再拿个东西就好。”
“你不奇怪吗?昨天他没回家。”我问。
“他常常这样的。不过都会打电话过来,昨天是太忙了吧。”她从房间里拿了医疗记录本出来。“他总要我不用担心的。”
我沉默。
“可以走了。”她对我笑笑。
我把她的医疗本拿过来,才发现居然就是我们医院。这么多年,我竟从没发现。
真是讽刺。
注三:心脏内科经常会有需要做介人手术的病人,这种手术比较复杂,简单言之就是从股动脉穿人导丝导管,然后循导管放八支架,放置支架的目的是扩张狭窄的动脉。通常用于治疗冠状动脉狭窄等心血管疾病,能很好的缓解症状。这里是妇产科里合并心脏疾患的病人被送到心脏内科手术,因此森要跟过去帮忙。
第十章
进血液透析室的时候,她素着张脸,苍白得很。当班的护士显然已经和她很熟,见到她的时候微笑着点头。我其实很想跟她一起进去,终于还是没有。
我看着透析室的门关上了,忽然行种再也见不到她的感觉,这种感觉很不好。
肾内科的主任王瑞安啃着水煎包进来,一边跟科室里的人打招呼。看到我,他很惊讶。“小文?不会是要会诊吧?”
“不,我陪朋友来做治疗。”
“哦?叫什么名字啊?要不要我去看看?”
“不用了,做透析而已。你应该知道她的,韩羽。”
“韩羽?是你朋友?那你知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王瑞安停止啃生煎包了。
“怎么了?不是说已经稳定了吗?”我愣了愣。
“她是原发性急进性肾小球肾炎,断断续续发作过好几,病程有七年不到一点。情况很不稳定。这两年才好了一点,建议做换肾手术的,好象她家人正在想办法吧,毕竟不是小数目。”
我忽然有种荒谬的念头:韩羽,是不是因为生病才离开我的呢?
去科里转了转,没有什么特别的事,病人情况也都稳定。于是再回到肾内科去。坐在冷冰冰的长椅上,忽然感到倦意袭来。用不舒服的姿势勉强靠着椅背,我合上眼睛。
韩羽出来的时候,我正从假寐中清醒。太累了。昨晚帮韩昱清创护理,很晚才睡。今天又起了个大早,实在受不了。不过说起来,我很久没有这么安心睡着过了。而且一睡就是好几个小时。她进去时是八点四十,现在已经过了中午。
“很困?”她问。可能是因为刚做完血液透析的缘故,我觉得她的气色好了一点。
“大概因为没什么可做,不小心就睡着了。”我见她盯着我衣服看,心里毛毛的。我穿的是医师袍,刚才去科里后换上的。在医院不穿上工作服,总觉得不自在。似乎没有沾上什么脏东西之类的。“怎么了?”
“本来没有意外的话,我现在也该穿上那个吧,和你一起。”她扯了扯嘴角,依旧是含蓄的笑容。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莫非她是以此为开场白,准备诉说分别七年以来的种种事情吗?
但是她没有,“饿了吗?”她突然笑笑。
本来还没发觉,被她一说才有了反应。“有一点。”
“去吃点东西?”她提议,我默默点头。
从阴凉的医院大厅走出来,秋日午后的阳光便显得过于刺眼了些。我半眯着眼,转头发现她也做着相同的动作。金黄的日光照到她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上,显现出一点生命的感觉来。
我想,她会没事的,这么坚强的韩羽,我不相信有什么能打倒她。
“想吃什么?”我问。
她慢慢想着。“金春锅贴啊,鸡汁汤包啊,鸭血粉丝汤啊,小笼包啊……”数着手指,她一口气报出一长串名字。
“天哪,你确定你能都吃下去吗?”我失笑o
“太久没站在阳光底下了,有些兴奋。”她看着我,脸颊红扑扑的,不知是因为日晒还是别的。
“选一样吧,我请。”我微笑。
我终于笑了,忽然间觉得,过去所有的事情,我都能放下了。对于韩羽,我该是能以平常心对待了吧。就当是个普通朋友。
结果我们去吃了金春锅贴。
是很有名的小吃店。我们去的时候,正是客人最多的时候,外带得排好久的队等,就算在店里吃也不会得到锅贴送上桌的优待。我只好买好了单子去外面等,嘱咐韩羽去找张空桌子坐下。
“我想吃那个卤蛋。”她进去一会,又跑出来扯扯我的袖子说。
她说的是金春招牌的特制卤蛋,一只只排列在食盘里,颇为诱人。
“那就吃吧。”我掏出钱包,她拿了两块钱,笑眯眯地走到柜台去买卤蛋。
韩羽今天很开心,我心不在焉地排着队,时而向店内张望,看看她有没找到座位。等我带着一大批锅贴回到大堂里,她已经摆好了碗筷,连醋都倒好了。还有两碗馄饨,每豌放了一只卤蛋。
“油腻的,没关系吗?”我想起她的饮食禁忌。
“偶尔嘛。”
不过她还是只吃了两个锅贴,然后带着一脸渴望的神情看着盘子里剩下的那些,我失笑。“想吃就吃吧!”
她矛盾了一会,终究摇头,转而喝汤。很小口很小口地喝着,小心翼翼,看得我竟然有了心疼的感觉。
我应该不会还喜欢她吧?那种类似心疼的感觉,让我不禁对自己发问,然后苦笑着否定。那个,该是不自觉的自然反应吧。毕竟曾经和她一起生活过不短的时间,某种意义上来说,就像家人一样。
“什么时候回国的?我后来没在学校里见过你。”我看她夹了只锅贴沾了醋,放到我碗里。
收回筷子的手顿了顿。“因为后来我就回国了,没再念下去。”
“为什么?”对她来说.那纸文凭极其重要,她需要它来为她带来工作机会。
她停了箸,定定看我,眼睛里水气氤氲。良久,她指指我碗里。“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还是不肯说,算了。
吃完后我说要送她回家,正说着,手机响了。
“楠平!等会有个手术,你帮我接一下,我有急事。”安尚非的声音急归急,却带几分窃喜。
“什么急事?喜事吗?”我打趣。
“预产期提前,我老婆要生了!我要去产科陪产!”他在电话那头笑开了。“准备好红包来喝满月酒吧!”
“果然是喜事啊。”我真的为他高兴。“你放心过去吧,有我在。”
“谢了!请你吃红蛋!”话没说完,已经迫不及待挂了电话。
韩羽见我高兴,疑惑地看我。
“有个同事快当爸爸了,叫我下午帮他代手术。”我解释。
“真好……”她叹了口气。
“怎么了?”我敏感地发现她的情绪低落下来。
“没事。你去忙吧,我自己回去。”
我想想不放心,还是帮她拦了辆出租车看她坐进去。
“到了打个电话给我,号码是……”
“先生,快点啊,这里不能停太久。”司机开始抱怨,我干脆将手机塞给她。
“里头有医院的号码和外科的分机号。”
车开走了,她在车内对我摆手,路两旁的树影班驳的印在后车窗上,模糊了她的脸。
一回科室,护士长万莲就在护士站叫我。
“小文,刚才有人来找你。”
“哦?”我整理着刚换上的医师袍,很有些奇怪。“是不是严郁森?”
“不是啊。是以前来过的一个病人家属吧。”
“就是皮肤黑黑的,很帅的那个!”卢小月尖右嗓子,似乎有些激动。这也难怪她,医院里进出的通常都是些老弱病残,难得看到个帅哥就够她这单身女性激动上半天了。
“文医生,电话!”树婷婷是刚转来的实习生,在办公室里喊我。
“喂?”我应声过去。听筒里一片静寂,不会又是恶作剧吧?
“喂?”我再喂一声。
“Eri?”
是韩羽,只有她会这么叫我。
“到家了?”
“嗯。”
“好好休息。”
“嗯。”
“我挂了?” 。
“嗯。”
放下电话回身,树婷婷一脸抓到我把柄的笑容。
“怎么?”我被她看得心里毛毛的o
“没事没事,老师,准备手术吧,我当助手好不好?”她摇头。
皮肤黑黑的很帅的?是不是靳景毅?手术前洗手时我思忖着,他找我还能有什么事,最多是为了让我带他去找森。而且!够狠的安尚非,居然留了个肿瘤手术给我做!看来今天又要站到晚上,幸好等韩羽的时候有补了眠。
“文医生。”拉勾的树婷婷在手术一开始便好奇地看了我无数眼,现在切除和吻合已经完成,进行到淋巴结清扫的步骤,她终于忍不住问我。“今天我在医院门口看到你和一个女生在一起哎。”
我不置可否地嗯一声。
“是不是你夫人啊?满漂亮的哎,和你站一起很相称哦,而且你们两个好象。”
“像?”我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刀。
“就是常说的夫妻脸啊。”
“我们不是夫妻。”
“那是男女朋友?文老师你还没结婚啊?今天打电话来的也是她吗?”她问题多多。
“手术过程中不要乱想别的!”我耸肩。
“哦……”她很失望地哦了声,又专心在手术上。
我一边继续沿着血管清除胃周淋巴结,一边有些想笑,这些小孩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
手术结束后,我的腿已经站得有些麻木。明天早晨还有一个手术,我今晚该早些睡。看看表,六点四十。外面天色早暗了下来。肚子饿了,不知道为什么,肚子饿的时候总会想起森。我决定去产科找他,顺便问问靳景毅有没去找他。
一进产科病区,就见妇产科主任闵珏穿著手术衣,站在产房门口和安尚非说话,我这才想起安尚非的事来。
“楠平!”安尚非傻笑着对我招手。
“怎么样?顺利吗?”
“顺产。”闵珏从实习生手里接过一杯热咖啡。“很不容易啊,大胖小子哦。”
“哦?”我拍他肩膀。“不错嘛!”
“托福,托福!”他抱拳肘我拱手。“还要多谢你帮我代了手术!”
“你小子还敢捉!”我瞪他。“居然丢那么个烫手山芋给我……”
“我去看我老婆……”他心虚地嘿嘿两声,马上逃跑。我只好无奈叹气。
“严圣簏那个侄子表现不错。”闵珏喝完了咖啡,把空杯子交给旁边的护土,然后摘掉手术帽。
“严郁森吗?他有跟这台吗?”
“有啊,刚才还在的。”
“好象跟人出去了,他有个朋友等了他一下午呢,中午就来了,一直等到手术结束。”裴婴说。“就是以前来过的那个,文老师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黑黑的,个子高高很帅的那个。”
“哦,我知道。”我点头。看着裴婴不自然的笑脸,感叹又一个妙龄少女被靳景毅无远弗界的魅力俘获。
只可惜靳景毅早就心有所属。
既然森不在,我只好准备一个人吃晚饭。想起韩昱不知吃了没有,正要打电话,才记得手机在韩羽那里。产科病房后面运货电梯边上应该是有个Ic卡电话的,我摸摸口袋,还好有带张电话卡,于是拿出卡去找电话。
“那你想怎么样?”
我刚看到电话,正要走过去,忽然电梯旁储物间的黑暗里冒出一句话来。我停了脚步。
“别这样,小森。我等了你一下午啊。”
是靳景毅和森。
“是你自己要等的,关我什么事。”影影绰绰看着,森大概是转身要走。
“小森!”靳景毅拉住森。“人家想要一点奖励。”那语气,活像是一只小狗摇尾乞怜。
“了不起允许你请我吃饭。”森法外施恩似地说。
我差点笑出声来,这话很像是森会说的。摇着头,我决定另外找个电话。正在这时,听到一些奇怪的响动,倒像是纠缠的悉悉唆唆的声音。回头,只看到了靳景毅的背影,他在做什么,不言自明。森该不会让他这么恣意妄为,果然,森砰地推开靳。
“干嘛你!”
“我太想你了!忍不住就……”
“忍不住?你是禽兽啊?只会用下半身思考?”森的眼睛好象有点喷火。“想我这样?还是想我那样?”森向前跨上一步,拎起他的领子,然后……
我睁大了眼睛,虽然看得不大清楚,但是,森的手好象……摸在靳景毅的“某个部位”……接着,从被摸的某个人嘴里逸出一声问哼。说实话,还满香艳的。
不过森很快放了手,很得意地抱了臂睥睨他,之后头一仰,“快点,吃饭去,我饿了。”
靳景毅却迟迟没响应。
“喂,快点!我的耐心很有限!”森不耐烦的用脚尖踢踢蹲在那里的靳。“你蘑菇什么啊!”
久久,蜷缩着的某人,可怜兮兮地发声。“小森,再等一会好吗。我现在不能见人……”
“有什么不能见人的!”森愈加不耐烦,再踢了他一下。“不等你了,我走了!”
“哎,等等……”靳景毅急了,赶快站起来追人。
我总算知道他说的不能见人是怎么回事了,我捂着嘴笑到肚肠打结。
靳景毅刚才之所以不肯起身,是为了对抗某些刺激引起的某些自然“生理反应”。
“不要脸!”森也看到了,脸居然红了起来。
“被喜欢的人这样那样,很难不这样那样的……”靳景毅苦笑。
“哼!”森踢了他陉骨一记。“再给你五分钟,你给我快点……快点消下去!”
“小森……”
“干嘛!”
“你等下不洗手好不好?”
“去死!”
森会作出让步,表示他们的关系有了进展。我看了捏在手里很久的电话卡一眼,看来是无用武之地了。
很小心地离开,没惊动他们俩。事实上也惊动不了,因为他们很专心地在等“某些反应”过去。出了医院,我去麦当劳买了汉堡和薯条,然后搭出租车回去。
到了家,我腾出手来开门,一边喊韩昱,却没人应。
进了卧室,才发现他睡着,可能一天都没有起来过,我放在旁边的早点动都没动过。
“韩昱?韩昱,起来了……”我轻轻拍拍他的脸,他慢慢醒转,抬手揉揉眼睛,见是我,扯开朵小小的笑容。
“文大哥你回来了……”
“你怎么没吃饭?”我放下手里的东西,把早上的餐盘挪到旁边。
“就是很累,所以一直睡着,也不饿。”他坐起来,肚子咕噜一声。“不过闻到香味就饿了呀!”
我检查一下他的伤口,充血瘀青的痕迹有点消退了,但看起来还是满吓人的。“吃完了帮你换药,先要汉堡还是薯条?”
“薯条!”他答得飞快,还笑眯眯的,真是个小孩子。
“慢慢吃。”我把薯条递给他。
“今天陪姐姐去做治疗了吗?”
“是的。怎么,对我不放心啊?”
“不是不是啊。”他咬着薯条笑。“谢谢哦,文大哥,我姐姐漂亮吗?”
“你想说什么?”我看住他。
“没有没有。”他快速地否认。
“吃汉堡吧你!”我塞一个汉堡到他嘴里。
他啃了口汉堡,却把沙拉酱弄到了鼻子尖上,看起来滑稽又可爱,我不禁笑了。他停止咀嚼,凝神看我,很认真地想着什么。
“怎么了?”韩昱的表情让我有些不安。
“文大哥,我终于知道你笑起来像谁了。”
“像谁?”
“我姐姐啊。”
我呆住,想起树婷婷说的“夫妻脸”来o
“真的?”
“真的啊!怪不得看到你就觉得好亲切,原来是因为像姐姐啊。”
我心底不安的涟漪渐渐扩大,毫无原因。
第十一章
我今天起得很早,去卧室看看韩昱,他还睡得香。我下楼买了煎饼和豆浆摆到床头柜上,留了字条给他。天气不大好,我于是把伞找出来。不大想骑车去上班,看看时间还早,决定坐地铁。地铁是新近通车的,布局跟上海的地铁有些相似。新的总是最好的,秩序也比较井然,在上海坐地铁的时候总是挤得不象话。
买了票,上了月台等车。站在我身边的是一对情侣,男的体贴的用敞开的风衣裹住女朋友。
“上海的地铁以前死过人啊。”女孩子心有余悸似地看着空空的轨道。
“是的啊,也是个女孩子,从车子跟月台的夹缝掉进去,活活被挤死……”男的说得绘形绘色,仿佛亲眼所见。
“哎呀,恶心死了……”女孩子娇喱了声,更地缩到男朋友的外衣里去,后者有些得意地搂紧了她。
我暗暗笑了笑。
地铁已经过来,亮亮的车头灯照射过来,过快的车速带起一阵凉风。一待地铁停靠,等候的人们纷纷上车。我从容地上去,很幸运的找到一个座位坐下。
坐在我身边的男孩子我经常看见,也是我们小区的,大概是高中生,每天都听着随身听,背着名牌的背包去上课。今天也是如此。他塞了耳机,闭上眼睛很陶醉地唱着某首英文歌曲,手里拿着吃了一半的煎饼,真是快乐的年少,韩昱却没有这么幸福吧。
正想着,男孩子爆发出一声濒死的尖叫,直直倒了下去。刚才的那对情侣也跟着尖叫起来。
“天哪!流血了流血了……”有人嚷着。
那个男孩子全身痉挛,手紧紧揪住领子,张大了嘴却不像在呼吸。
我迅速把他的领子扯开,把他的手拉离。他全身的肌肉颤抖着,眼睛大睁,手足挣一着,想喊却喊不出来。我检查了瞳孔,很明显是中毒的症状。正在这时,地铁靠站了。我迅速把他拖出车厢,然后打119。就在这短短几分钟里,他的呼吸明显微弱下去。我开始做急救工作,等救护车到的时候,男孩子已经毫无鼻息。
“快快,楠平,心脏电击!”跟车来的是急诊的宜镜渊,满头大汗。“怎么回事啊!一早上已经来了卜几个食物中毒的病人了!这个又是什么原因啊?”
我拿着心脏电击仪,又看了一眼男孩子的症状。“中毒。”
“天哪!今天早上来的全是吃了煎饼油条豆浆之类后中毒的病人啊!已经死了两个大学生了,有一个做了两个小时CPR都没救回来。”宣镜渊开始准备针剂。“对了,好象都是你们那个小区的啊,是叫什么小区来着?静原小区?说是买了楼下小吃部的早点才……”
煎饼、豆浆,静原小区………我的天……
手里的心脏电击器差点掉了下来,吓得宜镜渊哇哇乱叫。我急忙喊了停车,没等车子停稳就跳了下去。
“楠平!你干嘛啊!”
“对不起,有急事,我马上回来!”我一边伸手拦出租车,一边勉强对宜镜渊笑笑,心却直沉下去。
正是早晨最忙的时间,车水马龙。经过我面前的每一辆出租车都是载着客人的。我心一慌,退回人行道上拔足狂奔。
身边尖叫声不绝,我已经来不及道歉了,只是拼命拨开人群,拼命往回跑。等我看到小区的名牌时,我的肺已经接近呼吸的极限。停下来大口喘息了一小会,我冲进六幢,一口气跑上五楼。拿钥匙开门的时候,手抖极了,钥匙掉了两。好不容易开了门,冲进卧室,发现床头柜上的煎饼和豆浆都不见了。而韩昱躺在那里,用被子蒙着头,无声无息。
我双腿一软,跪到了地上。
就在此时,床上的被子动了一下,韩昱从被子里探出脸来,睡眼惺忪。
“文大哥,你不上班吗?”声音很正常。
我扑过去,检查他的眼睑和瞳孔,正常,肌肉也没有震颤。
“怎么了?”
“你吃了煎饼豆浆了?”
“没有。”他不好意思地笑。“我一闻到豆浆和油条的味道就反胃,所以就把它放到床底下去了,准备睡起来后再找尔西吃的。怎么了?”
我心里一松,忍不住一把抱住他,“幸好……”
“怎么了?”他乖乖地被我抱着,很小声地问o
“今天早上我们小区很多人都因为吃了小吃部的早点中毒。”我想起刚才那个男孩的样子,心有余悸。“吓死我了,你刚才一动不动,我还以为你也……”
“我没事,等下要把豆浆倒抻吗?”他安慰地用手摸摸我的脸。
“可能要带回医院去化验。”我皱眉,又想到一件事。“那你继续休息吧,睡醒了只好吃饼干了,在冰箱里。”那一大盒还是森上硬塞给我的,说是从意大利带回来的点心之类的,因为我不爱吃甜食,至今还完好无损地在冰箱里。
看着韩昱躺回去,我坐了一会,然后拎了可疑的早点关门下楼。到二楼的时候,我按响了二O一的门铃。等了很久,门开了,里着晨楼的韩羽很惊讶地看着我。“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这姐弟俩还真有默契,问的问题都是一样的。
“我是来跟你说,今天别买早点摊或者小吃部的东西。刚才医院说有很多食物中毒的病人,全是我们这个小区的。在原因未明前,不要买任何外面的东西吃。”我一口气说完,不知怎么,面对她的时候我就是无法沉住气。
“谢谢,谢谢你还记己得跟我说。”她掠了掠头发,然后微笑。
我仔细观察了她的笑容,想起韩昱说的我们很像的话,依然有些不安。
“我走了。”我对她点了个头。
接着我又去敲了楼上楼下所有住户的门,有人在家的我就重复了那几句话,没有人在的只好作罢。出大门时,我也跟守卫叮咛了几句,请他负责通知大家。
之后,我再坐上了地铁。
一到医院,我就跑到急诊把手里的东西丢给宜镜渊,“找人化验一下。”看了一眼急诊室里混乱的情况。
“差不多都救过来了,病情稳定的已经送到楼上病房。警察也来了,做口供啊之类的,烦死了,幸好没再死人。”宜镜渊头痛地揉着额头。“你看你看,还是你们外科好吧,开完刀就可以走人。”
“加油吧,我该回科室去了,今天主任查房。”我含蓄地笑笑,没有反驳他。
一进办公室,就见全科的人都开了锅似地在讨论刚才的突发事件。实习生和住院、主治包括其它上级医生一起热烈交换着意见,倒不失为增进感情的一条好途径。
“小文,怎么这么晚啊?”吕明德有些奇怪我的迟到。
我通常都会在八点前到,然后准时参加交班,可我今天错过了。
“路上出了点状况。”我说。“碰上一例食物中毒的……”
“今天早上已经有很多病人送过来了!”树婷婷跳出来很激动地说。小姑娘的脸涨得通红。“都是食物中毒!文老师,我们正在讨论呢!”
“我知道。”讨论得这么大声,想不听见都难啊。
“对了,文老师,你教我洗胃机怎么用吧。我下一轮第一科就是急诊,上一轮实习是妇科,没学到。”
洗胃机利用率最高的就是急诊,一般科室最多拿来备用。
“查完房跟我去一楼急诊,我教你。”我换好医师袍跟她说。
今天没有疑难病历。我选择外科一大原因之一就是它简洁的查房。外科查房通常就是一些基本的,比如伤口痛不痛啊,看看愈合情况,有无炎症等等。不像内科,查体听诊之类的,执行得比较严格,讨论病历也是不遗巨细。
十点四十五分,查房结束。我带着树婷婷准备下楼的时候,安尚非把他带的那个实习生一起塞给我,自己提前下班去看他夫人。这小子,还真让人羡慕啊。走之前,他拍着我肩膀语重心长的说:“楠平,你也快四十的人了,还不快娶个老婆回家帮你做饭?”
快四十?如果不是确信我比他小四年,今年刚过完三十岁生日,刚升了副主任,我还真的差点把身份证掏出来确认一下我是不是快“不惑”了。幸好,我才刚而立而已。
十一点,急诊室还是很热闹。看到宜镜渊的时候他正准备去吃饭,脱着工作服,一脸的疲惫。“真不是人待的,忙死了。”他说。“不过好象警察已经去查了,也没有再中毒的人,刚才给最后一个病人洗了胃。我早饭都没吃呢,饿死了。”
“现在洗胃机空不空?”我问。“给两个学生讲讲用法,下一轮就要到你们科了。”
“宣老师好!”树婷婷很乖巧地问好。
宣镜渊哼了声算是回答,这家伙懒得要死,偏偏分到急诊来,而且他最恨带实习生,因为麻烦。“反正是待病房的,不归我管。”
“你下个月还在急诊?”我知道他们急诊是病房跟门诊一月一轮转,“哪个急救室现在空着?”
“最里边那个,你最好顺便把什么呼吸机啊心脏电击仪啊都讲讲,省得到时候还得我来。”
我笑着拍了他肩膀一下。他点点头,仲着懒腰走了。
“宜老师不喜欢实习生啊?”树婷婷看宜镜渊走远了才问。
“就是懒,人很好的。”我说着把他们带到那间空急救室。
这是我们医院的第一间急救室,这还是我刚进医院时一个前辈告诉我的,所以它跟其它新设的急救室比逊色不少。我把墙角遮着仪器的盖布掀刀:,洗胃机就在下面。
我开始给他们讲解构造和用法,告诉他们哪根管子插在哪里。
“好粗的管子……”树婷婷跟个小麻雀似的,从刚才就没住过嘴,看到什么都要喳呼一下。
“是很粗。”我拿起那根插管。直径大概在一公分以上,我不记得具体数值。“反正是给成人用的,一般服药、食物中毒来的病人情况都很危急,通常是直接插管,经口插入食道,动作因为必须迅速,所以会很粗暴,黏膜擦伤是难免的。还要小心不能插到气管,注意一下手感就行。”
“如果病人咬紧牙关不让操作怎么办厂
“用东西撬开。”
正说着,门口一阵混乱之声。
“快快……”几个护士推着移动担架冲了进来。
为首的护士我认识,是急诊的护士长耿姗,她朝我点个头,然后急忙跟其它人一起把移动担架上的病人移到急救室的简易病床上。痫人是个二十六、七的女人,穿著低腰的牛仔裤,无袖的T恤,大张着眼睛五种地望着天板,满身酒气。牛仔裤近膝盖的地方有一小块血渍,她左手腕内侧有三道浅浅的伤口,都很短,出血很少。
“正好让你们看看急救过程。”我说,并示意两个实习生站到不碍事的地方。
耿姗一边指挥护士们做准备工作,一边着急地问病人,“告诉我,你吃了什么东西?”
女人开始哭,不回答。
“说啊!你年纪轻轻的,什么不好解决啊!人一死可什么都没了!”她把插管拉到病人面前。“好好说,到底吃了什么?不然我们只好用这么粗的管子帮你洗胃……”威逼利诱全用上,女人依然哭,不回答。
耿姗叹了口气。“还能吃什么,大概是安眠药。”她对我说,“又喝了酒,一定得洗胃了。”
“就算是酒精中毒也得洗啊。”我说。“六小时之内都要洗胃。”
“好,不跟她说了,先洗胃再说。”看旁边的护士已经加好洗胃用的水,耿姗很干脆的拿起插管,准备往病人嘴里放。
女人猛地挣扎起来。“不要碰我!”她手脚乱动着推拒。“不要碰我!叫XK来!我要打电话给他!”
“好好,洗完就打。”护士们很耐心地哄着她。“他在哪儿啊?叫他来好不好?”
女人的哭声微弱下去。
“他在内蒙……”然后又高声嘁着。“你们不要碰我!”
“你们两个,来帮忙按住她。不洗胃,送命了还得了!”耿姗指挥两个实习生。
准知树婷婷和那个男生才刚按住她的手脚,她立刻尖叫起来。”放开我!我要投诉你们!”她用极其富戏剧色彩的语调高叫。
忽然外面闯进来一个神色张徨的男人,女人立刻像见了救命稻草似地抱住他,“我怕……我不要打针,我不要吃药!不要!”
急救室里的所有人,除了那个病人和后来闯进来的男人外,全数张口结舌地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
耿姗第一个反应过来。“你是她爱人啊?”不管男人尴尬的面孔接着道:“快问她吃了什么。”
“你乖,说你到底吃了什么?”男人很焦急地问着,很有几分电视剧男主角的味道。
“我,我什么也没吃……”女人低声啜泣着死死抱住他。“不要丢下我不管……求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我不会丢下你,你快说,你吃了什么?你这个样子,我还怎么和你在一起啊?”男人无奈。
“什么都没吃……”女人安静了些。
接着另一个穿著军装的青年男子出现了,少尉军衔,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只是脸色很难看。他冷冷看了两个人一眼,抱在一起的男人和女人同时出现尴尬又惊惶的表情。
“丢人现眼。”军官旁边的一个少妇尖刻地说:“我弟弟娶了你这种女人真是倒霉透顶!”军官走到病床边,那个男人立刻撒手,慌张地说了句他是上班时间出来的现在得回去了,就急忙溜走了。
到此为止,所有人都大概明白了事情经过。护士们的脸上出现了同情、不解、讥讽、不屑等等表情。
“医生,她没事吗?”军官问声问我。
“没大碍。”我看了那女人一眼。“不过她如果能洗个胃更好………”
“真的想死的话不会找个没人的地方去死吗?”一个冷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讶异地看见韩羽站在门口。“真想死的人不会闹得鸡飞狗跳的。”韩羽的语气很不屑。“割腕又怕疼,只好划几个印子来吓吓人,好达到目的是吧?演戏也要下血本的,割这么浅,你当试切创吗?试切创都比那个。像你这种人,哪有胆量吞安眠药。”
耿姗趁着那女人听得发呆的时机又问她吃了什么,结果她小声说什么也没吃,就是喝了点酒,大概是被韩羽的气势震慑住了,说的该是实话。
“没事了?”军官也有点生气了,“起来,走。”说完率先走出去。
女人也乖乖起身,光着脚就走了出去,步子挺稳当,看来真的是没吃药。
等病人一走,护士们开始七嘴八舌说起那个女人的闲话来。不外是什么“看她妊娠纹那么,都是有小孩的人了还乱搞”、“大概以为自己是悲剧女主角哦”等等。
韩羽对着那女人的背影冷冷一笑,随后看向我,我不由走上去。“怎么?是来做治疗还是来找我?”
“找你。”她略略笑了笑。“刚打电话去你科里,说你在急诊,我就找过来了。”
“什么事?”我发现刚才还在唧唧喳喳的护士和树婷婷他们都好奇地往这边看,急忙拉了她向外走,回头对树婷婷说可以先去吃饭了。
“这个还你。”她忍笑地看着我避人耳目的样子,然后拿出我的手机。“有过两电话,我没接。”
我点头接过手机,查看未接来电,果然不过是安尚非打来的,他昨天找过我两。
“那我走了?”她说。
“你刚才说的真厉害,让别人哑口无言的。”我愣了一会。
“本来就是啊,想死的人是会找个没人的地方,悄无声息地离开。”她笑了笑。“我又不是没死过。”
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大眼睛看她,她却又是一笑。
“一起吃饭吧。”我终于说。
她很爽快地点头,从前的她似乎又回来了。我们一起出了急诊大厅,外面阳光很刺眼,刺得我一阵晕眩。
因为我看到一个人:穿著例:烟灰色毛衣,黑色长裤,黑色风衣,站在阳光下对我笑的人。
--Zero。
第十二章
我呆呆的看了Zero一会,忽然想起自己似乎把伞遗忘在地铁里了,不过也没关系了,天气这么好……我像个情窦初开的小男生般,痴痴地看着他对我走过来,走过来……
他几乎一点没变,脸上没有任何纹路,皮肤依旧细致,眼睛依旧清澈无比。他那么优雅那么优雅地走了过来,一直走到我面前。
“好久不见。”
我插在上衣口袋里的手微微颤抖了下。半晌,我艰难地开口:“好久不见………”
他微笑了下,接着侧过头去。
“怎么不声不响就走了,害得我找你找得好……”很温柔的责备口气,是对着韩羽。
一阵寒气从心底升起,我感觉他在我面前一切动作都像电影慢镜头似地分毫毕现。我看着他伸手出去握住她的手,而后极其缓慢地,把她拥入怀内,像呵护什么珍宝一般。韩羽僵直着身子不自然地靠在他怀里,对我看过来,眼神空洞,像是越过我看着某个不知名的彼方。然后她闭上眼睛,一滴泪滑下来。
我反而想笑了。该哭的是我,不是吗?她该笑的。
既然她不笑,那么,我代替她笑。
“饿吗?“Zero低头问韩羽。她恍然回神,眼睛渐渐聚焦,看见了我。
“吃饭去?”她稍稍牵动嘴角问我,眼中泪光氤然。
“好。”我呼吸一,终于自然地点头。
Zero选的是一家叫和风屋的日本料理店,等他点了菜,我才醒悟他选日本料理的原因是为了照顾韩羽的身体状况。
“没有做手术吧?”他柔声问。
韩羽就坐在我身边,一径盯着免洗竹筷看,筷子很好,竹质鲜明,纹理清晰,光滑圆润,几乎能让人闻到淡淡的竹子清香。
“没有。”
“做了配型了?”说着,Zero看我一眼。
她摇头。他叹息。我旁观。
“明天,我带昱一起去做配型。”他说得柔和而坚决。“既然我找到你了,就不会再让你受苦。”
韩羽的头埋得更低,手无力地垂落到身侧。我忍不住覆住她的手想安慰她。她的手,冰凉。
我们吃了味噌汤,烤鳗,真鲷生鱼片,吞拿鱼和明太子寿司,饭团,细卷……味道极好,然而席间沉闷至极,静默得叫我毛骨悚然,怎样的美味也打了折扣。
Zero喊结帐的时候,韩羽去洗手间。
付过钱,Zero静静看我,问:“小羽没跟你说过什么吗?关于她离开你之后的事情。”
“没有。”
“你们是怎么再见面的?”
“我认识了韩昱,之后才发现原来羽……”我犹豫了一下,决定换个平淡的称呼。“韩羽是他姐姐。”
“结果……该来的还是躲不开……真是注定的……”他长长叹气。
“我们可以走了。”韩羽清钤的声音又出现,她习惯性地把湿湿的双手在牛仔裤上擦了擦。
“里面该有烘手机和纸巾吧,怎么不擦干?”Zero皱眉,掏出条手帕来,仔细替她擦干手。
韩羽默默看着他擦拭自己的手。我则太熟悉她这个动作,她从前就常常把湿的手随便往围裙或者棉布T恤上擦,说烘手机太麻烦。我只觉得他们两人之间,是我无法介入的气氛,他们可算做一对吧?而我,什么也不是。
出了和风屋,我们叫了出租车,Zero要和我们一起回小区。
“昱现在长大了吧?该是什么样子呢?”他笑着问韩羽。
韩羽似乎没听见,等他再喊了声才惊觉,勉强扯扯嘴角。
“没变啊,你一看就能认出来。”
“一定还是那么皮。”他笑出声来。
“不,他现在很乖,”
我狐疑,为什么这两个人这么熟?难道说,在我认识韩羽之前,他们就已经熟识?这么说来,插人这两人之间的是我?我才是多余的一个?
“昱昱现在不在家,为了练习舞蹈动作住到同学家去了。”她说。“他现在在学跳舞。”
“叫他回来吧。我想见他……”他点点头。
“他……自己会回来,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我不知怎么联系他。”韩羽愣了一下。
Zero很惊讶地望望她,耶羽别开脸去。他又皱眉了,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块红色包装的巧克力来,扒了一块送进口中。我认得那是莱姆酒葡豹干榛子巧丸力,他把剩下的一半连包装递给我。“来一点吗?”
我犹豫一下,还是按过来。片刻之后.浓郁的巧克力苦甜和着莱姆酒香在日腔里扩散开来。望着前座他的背影,我很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只能闷闷地咀嚼、吞咽。百味杂陈。
我们三个一起走进六幢,到二楼,韩羽拿出钥匙开门。
“这个层高刚好,不会累到你.也没有一楼那么潮。”Zero进屋四周环顾着。
我跟韩羽说要去打个电话,拿了手机就要出去,韩羽硬是把无线电话塞我手里。“打市内电话吧?别用手机,多浪费。有私密话就到房间里去说,关了门外面就听不见。”
我感叹她的体贴,她却一把把我推进卧室,从外面帮我关上门。
我拨了家里的号码。
“喂?”在电话响了无数下之后,韩昱睡意满满的声音传了过来。“找哪位?”
这个小笨蛋,我一个人住,别人打过去还能是找谁的!
“找你!”
“啁?文大哥?”他清醒了些但还是能听到他打呵欠。“怎么了?”
“你好些没?能出门吗?”
“应该没问题,怎么呢?”
“那下来吧,你家来客人了,要见你。”
“谁啊?”
“叫……”我闭了闭眼睛,忽略心间一抽而过的痛楚。“Zero……”
“不认识啊,那我等会就下去,我的衣服洗掉了,可以穿你的吗?”他重复着念了一遍。
“随便,你看着合身就穿。”
挂了电话,我越想越觉得不对。怎么韩昱会不知道Zero?不是应该很熟的吗?
出了卧室,才看到韩羽在耐心地泡茶,仔细将粗烫过一的茶叶放到滤网上,而后将沸水徐徐浇上。浅黄的茶汁静静流人雪白的瓷杯,有种安详的感觉。
“喝茶?”她先倒一杯给Zero,接着问我要不要?我摇头。“咖啡?”她笑,说着便去了厨房,找东找西,不一会,就有咖啡香飘起。
“还要煮一会,你等等吧。”她隔着厨房的玻璃对我说。
难得她记得我爱喝的东西,她明明什么都记得。
我沉默地看Zero浅啜茶水,他表情疲倦。
我忍不住想开口,门铃响了,然后传来的是一串钥匙互相碰撞的叮叮当当,门开后进来的正是韩昱。
“姐姐,我回来了。”他一边换鞋,一边扬声叫。
韩羽闻声出来。“回来了啊,正好,看看这是谁。”说着揽着韩昱的肩把他转向客厅沙发的方向,Zero。微笑着站了起来。
“昱。”
韩昱怔怔看了他一会,先是疑惑,不安,随即渐渐了然,”……哥哥?”
哥哥?我猛地回头看韩羽,再回头看韩昱,接着是Zero。后者温文地对我一笑,而韩昱也稍有点不解但孩子气地对我笑了。
“文大哥,你不认识我哥哥吧,我很小的时候哥哥就离开家了.....”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等等……”我伸出左手示意韩昱停口,闭上眼睛稳定一下呼吸。“你说,Zero是你哥哥,而韩羽是你姐姐,那么……”我猛睁眼看向韩羽。“难道说,Zero是羽的……”
“什么Zero啊,我哥哥叫韩童,而且,”韩昱笑嘻嘻地挽住韩羽的臂膀。“文大哥你胡涂啦?他当然是我跟姐姐两个人的哥哥啊!一看就知道啊!”
一看就知道……我忽然有些喘不过气,看看韩昱,又看看Zero,再看看韩羽。韩羽不安地用手指扭绞着围裙,担心地看着我。
我的确是很笨,韩昱的笑脸,明明跟Zero的那么相似。下巴的线条,嘴唇的样子,鼻粱的轮廓……除了眉眼差别,两个人这般神似!那天在NEO时心底一掠而过的感觉竟是真的!
“为什么要骗我?”我盯着韩羽。
“我从来没有骗你。”她淡然说道。“一切只是你自己单方面的猜测而已。”
我恍然明白了,她是故意的。
七年前,那天我看到她和Zero抱在一起的时候,她是故意让我误会的。她知道我会怎么想,却故意不去纠正,故意以此为由来提出分手!原因呢?原因是什么?
“是不是因为你生病了?所以你才……”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
“不是。”韩羽咬着嘴唇,思考着什么,最后灿然笑了。
韩昱完全不了解我们在说什么,而Zero。也疑惑地望着韩羽。
“我和他,我们两个……”韩羽走到Zero身边,转身问我,“你比较喜欢哪一个?说着把脸亲昵地贴住他的脸,两个散发着类似气质的人,同时笑吟吟地看我。
我呆若木鸡。
韩昱看看他们,又看看我,忽然就亲亲热热地抱住了我的左臂。
“比较喜欢我呀!”说着眼睛笑成一条线,我大窘,而微妙的神色出现在韩羽脸上。“好了啦,姐姐别玩了,我饿了。”转而又凑近我的耳朵。“文大哥你把我扔在那里,从早上饿到现在哦!”很小声地抱怨着,却听不出生气的意思。
厨房里的咖啡壶忽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我们同时受到惊吓。韩羽赶快冲进厨房去拔插头,然后苦笑着对我说咖啡被“浓缩”了。
“没关系。”我说,只是咖啡而已。这件小事,又怎比得上我刚才的震惊。
韩昱坐到Zero旁边去,缠着他问东问西。而盯着韩昱身上那件过大的厚棉布T恤看了半天的韩羽,终于再走进厨房准备餐点。那件T恤是我的,还是当年过感恩节的时候她送我的礼物之一。因为舒服,所以从来没有丢掉过,现在已经洗得旧旧的了,左手臂弯有个E字,其实是勾破的口子,后来是韩羽细心补好的,还绣了字母来掩盖。
从韩羽的眼光里,我看出她很在意韩昱穿著我的衣服。我有很多疑问,但是我知道问出口也不见得会有回答,只好不问。“四年前开始打工负担小羽的医疗费?“Zero仔细倾听韩昱的叙说。
小家伙说得有些支支吾吾,尤其是说到打工那段上,说到舞蹈上的时候才神采飞扬。
“什么工作?“Zero问。“虽然说学舞有很多课余时间,但是一来你要做练习,二来打零工工资不高,三来医药费所费不菲,而且你年纪还小,到底是做了什么辛苦的工作?”
韩昱僵了笑脸,手指在裤子上划来划去,间或求救地瞥我一眼。
“他一直有帮老师编舞,偶尔也跟我朋友出去帮人排练,还有就是帮人家伴舞啊,收入还不错的。”我只能想到这些借口来为韩昱解围。
韩昱感激的用眼神对我致谢。
“辛苦了。本来你现在该在读书的……”Zero应该是相信了,握住韩昱的手,他轻声说。
“我……我本来就不喜欢读书嘛!我也就喜欢跳舞啊!在学校里还要被老师骂说成绩不好之类的。我不辛苦!真的!一点都不辛苦厂韩昱急急说着,生怕他不相信。“而且现在姐姐就快好了,我就更不觉得辛苦……”
“以后,你只要去练舞就好,或者想念书也好,钱的事有我来负责。”Zero心疼地拍拍韩昱的手工如果不是我不在,你们不会这么难过日子。去把什么打工的都辞了吧,以后有哥哥在,不用你再去工作。”
“真的?我真的可以不用工作了?”韩昱眼中忽然闪烁出一朵希望的火。
Zero点头。
“好,我明天就去辞职。”韩昱的脸上,百感交集。
我看着他们一家团聚,再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一个,于是告辞。三个人一起挽留,但我以工作为由拒绝了,韩昱立刻跟了过来说要送我。
“送什么啊。”走到一楼的时候我笑着说。“又不是不认识路。”
韩昱忽然就站住了,怔怔看我一会,眼圈渐渐红了,然后蹲下来开始痛哭。
“怎么了?哭什么啊?”我慌忙跟着蹲下来安慰他。
“文大哥你听到没有?我可以去辞职了!我好高兴,好高兴……”他抓住我的袖子,又是哭又是笑。
我呆住。低着的颈项,让我隐约看见颈肩交界依然鲜明的伤痕,那是为了医药费所付出的代价。即使肉体上的伤痕消失了,心理上的创伤,会永远存在吧。
有一种怜惜的心情慢慢浮现。我差点忘了,他才只有十八岁而已,还是个孩子。“以后一切都会好的。”轻拍他的背,我叹息。
他小声啜泣,用力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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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又隐没到云朵后面,我经过超市的时候去买了把新伞。看看时间,是十三点四十五分,赶到医院正好是上班时间两点。却见门外空地上聚集了一堆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几辆警车也停在院门口。树婷婷夹杂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探头探脑,看见我急忙招手,我不急不慢地过去,她看起来又紧张又兴奋。
“怎么了?又有食物中毒的病人送来?还是投毒案有进展了?”
“不是的!刚才有人从顶楼跳下来了!”她有点语无伦,“我没看到,不过我同学有亲眼看到哦!很恐怖的!”
我皱眉,“那你这么高兴干嘛!”我对她的兴奋很不以为然。
”我从来没见过嘛……”她不好意思地嘿嘿干笑。
我也没见过,摇着头不去理会这场混乱,再说下午三点还有个手术,我该去准备了。走近大厅门口,竟看见森脸色发白地扶着门,似乎快要倒下,我一个箭步上去及时拉住他。“怎么了?跟见了鬼似的……”
“我……我看到……”
“看到什么?慢慢说。”我见他实在站不住,于是让他顺势坐到地上。
“一个人……跳下来……就掉在我面前……粉身碎骨……”森的声音发着抖,受了很大惊吓。
我回头看看,那里该是死者落地所在。粉身碎骨吗?我不由又皱眉。
“能站起来吗?”我问森。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默默点头。于是我把他扶起,让他站稳,“坚强点,不然怎么做医生?”
正好裴婴出来了,大概也是来看热闹的。我叮嘱她把森扶到楼上妇产科办公室去,然后再重新走回事故现场。警察们正戴着手套四捡拾着什么,我看到为首的那个法医是两年前的旧识上宫鹰,于是过去打招呼。
“楠平啊?”他本来要跟我握手,看看自己戴着沾了血污的手套又作罢,“听说你升了副主任啊?恭喜恭喜。”
“你不也混得很不错?”我拍他肩膀。“怎么?在收集证物?”
“什么证物啊,是尸块。跳下来之后都摔碎了,只好一点点捡回来。”
树婷婷本来一脸好奇地凑过来,听到这句话,转身就开始干呕。
“小姑娘,道行还浅着呢,学学文医生。”上官哈哈大笑。
两年前一件医疗官司,在病理检验室里监督的院方代表是我,控方代表是上官,我也曾经跟他去观摩过碎尸案的检验过程。
“血迹理什么的善后工作最麻烦了。”上官开始摘掉手套。“没什么疑点,既不是谋杀也不是殉情,是害了抑郁症的护士一时想不开自杀。”
“你对案情了解得很清楚嘛。”我笑。
“你看,其实我一心想成为当代的福尔摩斯,但我母亲大人谕旨钦点我报考医学院校。抗争无效之下,我只好再考个法医的研究生来满足满足自己,顺便刺激刺激她老人家,让她常保青春。”他很无奈地耸肩。
“不过,怎么摔得这么碎……”也难怪围观的许多医生都未能免于恶心。
“十九楼呢,很高。”上官说,“还见过一个摔得更碎的,从六十层跳下来,尸骨无存。”
我仰头看,果然,门诊楼的高度不算最高,但也足够仰得我脖酸。
午后秋阳在楼顶上欲现还露,衬着如洗的晴空格外刺眼。
又不是没死过,韩羽说的那句话忽然又在耳边响起。
等我到楼上,已经接近三点。迅速换好衣服,刷手,擦优碘,消毒液泡手,进手术室,穿手术衣……站到手术台前面,我已经彻底遗忘了刚才的画面。
助手是新来的研究生,我看了他紧张得冒汗的额头一眼,在口罩下微微一笑,随即开口:“刀。”
尽管戴着橡胶手套,依旧能感受到金属的冰冷,我沉着地做了个旁正中线切口。
“止血钳”……
说起来,做了这么多年医生,我没出过任何事故。重大的,微小的,一概没有。听腻了别人赞美的话,闲下来,我反而常常胡思乱想自己会不会有生什么病。
曾经怀疑自己有腹主动脉瘤,因为随手一摸就能摸到上腹偏左明显的动脉搏动征。去做过检查,同事说没问题,个高体型略瘦的健康青年男性有这种情况很正常。
但我还是觉得自己有病,就像从前学精神病学时,那个白胡子的法国老头说的疑病症。我总觉得那个瘤就在那里.随着动脉搏动突突跳动着,邪恶地窥伺,寻找合适的时机准备溃破流血。
或者,那是我心里有的,破坏一切出乎我掌控之外事物的邪念吧?
就好象,虽然我已经知道Zem和韩羽是亲兄妹,我也知道两个人站在一起十分赏心悦目,但我还是有种想诅咒的冲动。我似乎有无数丛怒火等待喷发,然而却完全不知目标为何。
下手术的时候,森来找我,青白着一张脸,嘴唇都毫无血色。
“文楠平……”他轻声说,“我不行了啊……下午不过跟老师上台,是个挖子宫肌瘤的小手术,但是看着看着就很晕血似的,差点昏过去……”
“是不是跳楼事件的后遗症?”我问。一边解开口罩的系带,再把它跟手术帽一起丢弃。
“大概是……”他说。“你不知道多可怕,那个女的就在我面前经过,砰的就摔在地上,血差点溅到我身上……”
“哦。”我面不改色的伸手到背后扯开手术衣上的带子,脱下,扔进桶里。“这又怎么样?”
“文楠平!你个冷血禽兽!”他忽然有点想跳脚似的。
“想我安慰你吗?”我笑。“找错对象了哦,该去找靳景毅。”
他神情复杂的地望住我。我知道我回答得太过冷酷,但我做不出他想要的响应。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抱住了我。温热干净的气息靠在我脸旁,声音抖抖的,“文楠平,你怎么可以这样……”他在哭。
怎么这两天来我身边的人都在掉眼泪呢?
“习惯了就好了。”我只好叹着气安慰地拍拍他的背。
“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想我怎么回答?”我隐忍着,有种不耐的情绪升起来,我非常烦躁。
“没什么……我自己别扭罢了……”他的脸埋在我肩窝,我感觉到肩头的湿意。
“是因为靳景毅?”我问。“是不是觉得他也不是那么十恶不赦?”
“是我在摇摆不定……”
“没什么可摇摆的,答案很清楚。”
选择一个你爱但不爱你的或者选择一个爱你、你也可能爱的,该做何决定,不言自明。看来在我未曾介入的时空里,森跟靳之间的关系有了更加峰回路转的改变。
“两个人好好在一起,不是很好吗?”我说。
在一起,就是很好的。
“别这样,这里经常有人走动。”我说,轻轻推开他。“别那么脆弱,不是说要当外科医生吗?那就跟上来吧。”
第十三章
我离开手术室时,森还靠在走道墙上低头嚷泣着。走廊的灯并不明亮,昏暗地照着他的脸,阴影一片。真是个爱哭的孩子。
我慢慢拖着手术后疲惫的身体走出去。到外面的时候,发午餐券的同事把午餐券给我。我见跟我上手术的研究生刚从里面手术室出来,摘着帽子,看见森的时候愣了一下,但还是知趣地什么都没问。
“拿我的午餐券去食堂吧,现在还有炒菜的。”我把他喊出来,他很高兴地道谢,飞快换回衣服就走了。
现在正差不多是下午的手术结束后晚饭时间,手术室里没什么人了,只有在走廊里抽噎的森,和在外面玄关看着他的我。
“出来吧。吃饭去。”我终于不忍心。“别哭了,都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孩似的。”
他委屈的回望着我,一边拿手抹着眼泪。那神情,跟个被抛弃的小动物似的。
我叹气,又忍不住想笑。“还不出来?那我自己去吃饭了?”说着我转身就走。
果然他急急就追了出来,然后不声不响跟在我后面,跟我保持两步左右的距离。
“干嘛啊?”我停下来看他的小媳妇状。“别人会说我欺负你的。”说着摸摸口袋,发现没带纸巾。“带手帕了吗?”我记得他经常会带着手帕的。
他点头,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格子手帕,然后递给我。“你要手帕干嘛?”声音还有些不稳。
“笨蛋。”我骂,“当然是叫你用啊!”见他还愣愣地似乎没会过意,我无奈地接过手帕,走上一步,很粗鲁地擦掉他的泪渍,“哭得跟个脸猫一样。”他小小瑟缩一下,接着抬头,对我笑,涩涩的。
“对不起……”他说,“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
我沉默一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不知为什么,对他我就是能狠得下心来,喜欢与不喜欢的区别,真的那么大吗?
“走吧,带你去吃东西。”我只能这么说。
天色已经很暗了。看看时间,也不过才六点多。过了立秋后,天暗得一天比一天早。路灯亮着,橘色的温暖灯光照着路上匆匆的行人,我跟森坐上第一辆停在我面前的出租车。
“妇产科实习快结束了吧?”车内气氛很沉重,我只好没话找话。
森点头。
“下一轮在哪里?”
“影像科。”
“胸片很难读,好好练读片,别跷班。”
他猛点头,眼泪好象又要决堤,于是赶快就别过脸去看窗外,经过市中心的时候又开始塞车,没办法,毕竟是交通高峰期。森不说话,我也只有无聊地看路边的行道树。
忽然有人敲车窗,是森那边的窗子。我扭头一看,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用干枯的手指托着个浅口的竹篮子,里头是栀子和白兰。现在已经是秋,栀子和白兰早就下市,而老太太手里的却相当新鲜。
森摇下了车窗,冰凉的风吹进来,我缩了缩脖子。
“要不要买一朵?一串白兰只要十五块钱,栀子一朵十块钱。”老太太是借着塞车时段穿梭在停着的车子问卖的。“很新鲜的。”眼光里充满希冀。
森说要一朵栀子。然后伸手拿钱,摸了半天脸色大变。“没带钱包。”他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对我说。
“男孩子买什么啊。难道你要送人?”我说。
他摇摇头,慢慢把送了回去,很抱歉地对老太太摇头。老人的脸上闪过一抹失望,但还是微笑着说谢谢。
一瞬间,我动了恻隐之心。不知道是因为森,或是因为那个在冷风中编着肩膀的老妇人?
“把栀子都拿来吧。”我说,递了钱过去。
老人喜出望外地把给我,收了钱,连声说谢谢后又去到另一个车窗前兜售。
“哪,都给你。”我把丢到森怀里。
他低头闻着,不说话。车内温暖的空气让栀子冷冽的香味变得香甜。
“回去插在瓶里,加一片维他命,可以香好久。”森说。
这时候车流开始缓缓向前移动了,我和森一起看着那个老妇人敏捷地闪到人行道上去,差点撞到人行道上一对情侣。那一对男女身形高挑,我想大概是模特儿之类的。那个略微高些的似乎准备责备老太太,旁边那个拉住了他,接着又说了什么,那男子就息了怒,一把揽过女朋友,一边买了一串白兰给她,她接过后笑着转过脸来。
我忽然睁大眼睛。根本不是女朋友。那是Zero,或者该叫他韩童。
他身边的男人肩宽腿长,看来非常健康,跟韩童阴柔的气质搭配得很好。古铜色的皮肤,陷的眼窝,笔直的鼻子。即使是远远看去,也能知道有多英俊。
韩童又说了什么,那男人哈哈笑了,用力抱了他一下,韩童微笑着把头靠在那人肩上,一脸的幸福。
我的心又是一片冰凉。
“楠平,楠平你怎么了?”森摇着我问,很惊讶,“你的脸色好难看啊……”
他们两个,看起来很相称。
“司机,麻烦你在前面停―下。”我对司机说。
车停了,我逃也似地下了车,然后拿了车钱给司机。森正要跟下来,我又给了司机一些钱。
“麻烦你送他回家,开车吧。”
“喂!文楠平你什么意思?”森恼怒地喊。
“开车!”我没看他,只管对司机说。司机看了看僵持的我们,很识趣地听了付钱的我的意见。车子继续往前开动了。但不久又停下来,森从车里冲出来。
“先生,还走不走?”司机探出头来问。“这里不好停太久的。”
“开走吧!快走!”森回头大叫,大概是满腔怒火。
司机一缩头,开走了。
“什么意思啊你?”森真是生气了,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两簇火,他用空着的右手揪住我的衣领,左手捏得死紧,可怜那几朵栀子几乎要被捏得呻吟起来。
“没什么……”我平心静气地轻轻拨开他的手,“突然感觉很累。”
“累?”森抓住我的手臂。“你是不是说跟我在一起很累?”
我闭起眼睛,眼前又是韩童无比幸福的表情,再拨开森的手。
“如果你想这么理解,我也不反对。,’
森的眼睛里迅速闪出水光。“文…楠…平…”一个字一个字念来,语气很平静似的,可我分明听出了伤心。
他一甩头,转身走了,头也不回。
我站在原地发了会呆,也开始走,不过是另一个方向。
我不知道我走了多久。我只知道我在大马路上盲目游荡,直到有人拉住我。
“楠平?”
我眨着眼睛,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拉住我的人是谁,“哲鳞?”
“你怎么了?怎么像游魂一样?出什么事了?”
哲麟明明是在我面前说话,可我觉得他距离我很远,我几乎听不清楚他说什么。
“我……”好不容易看清哲麟担心的脸,也听到了街边唱片行里放得震耳欲聋的音乐,有个男人在撕心裂肺地唱着怎么你就离开了我。
“我没事。”
哲麟露出“我不相信”的表情。
“我……”想了半天,能找出的借口只有一个,“我今天看到警察理跳楼自杀案现场,受冲击太大……”
“不像你,你不像是会为了这种事沮丧的人。”哲麟半信半疑地盯着我,然后摇头。
“我没事。真的。”我咧嘴笑,果然还是瞒不过他。
“相信你了。”他瞪我一眼,捶我一记。
“难得看到你也在街上晃。”我捂着被捶的左肩,痛得几乎要哭,可还是笑着。
“哪儿啊!”他摸摸头。“我正好要找你呢。”
“找我?”
“对啊,我在找韩昱。”哲麟说。“他好几天没来练习,我想告诉他都没办法。”
“什么事?”
“好事!”哲麟笑嘻嘻地搭住我肩膀。“你不是关照过我有机会就留给韩昱的吗?现在机会来了。我―上把韩昱练习的录像带给一个在演艺公司的朋友看了,他很欣赏韩昱,可能有机会让他灌唱片之类的。”
“哦?”我点头。“我回去后就告诉他。”
“你也是的,也该考虑考虑自己了。我知道韩昱是挺像你以前那个女朋友,但毕竟是个男的。我不排斥同性恋,但我也不支持。”
“你说什么?”我惊讶地看着他。“你说韩昱像谁?”
“不就是你分手的那个女朋友?刚收他进来时我就觉得有些地方很像她啊,不过像的不是很多。”
我开始笑,原来每个人都发现了,只有我是最大的笨蛋。
“楠平,你疯了。”哲麟很悲天悯人地看我,
“没没……”我笑着摆手。“我会告诉他的……”
“那我可走了啊?我就是出来买个东西,没想到会碰到你。”他又瞪我一眼。“喂,你确定你没事?”
我很严肃地对他点头,他又捶了我一记才走,我苦笑着摸着被捶的地方看他离开。
回家时先去敲了韩羽家的门,开门的是韩羽,见是我问就要让我进去,我说不用了。
“韩昱在吗?有事跟他说。”
“他……他从六点多出去后就没回来。”韩羽看起来很有些不安。
我看表,现在是八点半。如果我没猜错,他是去Myth辞职了,但不该这么晚啊。除非,他去了靳景毅那里?
“现在还早,可能过会就回来了。”我强笑着安慰她。“以前不都有这么晚没回来的吗?是不是去练舞了?”
“我………我也知道怎么了…………忽然好担心……”她也笑了笑,眼神闪烁着,还是不安。
“饿死了!饿死了!”接着我听到楼梯间里传来―阵放肆的叫声。
“都到家了,马上就能吃饭了。”随后是一个人轻笑着回答。
脚步声过后,韩童和那个男人一起站在我面前,韩童很意外地看着我。
“Eric?”他不大熟练地叫着我的名字,随即微笑。“吃过饭了吗?怎么不进去?要不要一起来吃饭?”
“哥,他是来找昱昱的。”韩羽说着把那个男人手里的东西接了过来。
“可魏也进来吧,饭菜在桌上,你们先吃吧,我来等昱昱。”
那个叫可魏的男人先是好奇地揸了我一阵然后问韩童我是谁,韩童笑着说我是韩羽的朋友。
“哦,你好,我叫瑞可魏!”他说着要跟我握手。
“Rich William”
果然不是中国人,国语发音很烂。
“文楠平。”我跟他握手。
不知为何,我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了。我用很愉快的声调跟那个可魏打了个招呼,然后叫韩羽告诉韩昱说我找他,接着就告辞了。
直到三楼的时候,还能听到下面可魏大声的喧哗:“哦,羽,你的朋友很英俊,可能考虑做Boyfrind………”
我无奈地翻翻白眼。
回头想想,韩童跟他,应该是早就开始了吧?早在认识我之前?
晚上的电视节目都很糟糕,八点档的肥皂剧还没有演完,唯一愿意看的新闻已经播过了,那种低俗的综艺节目我实在懒得去看,智力问答的抢钱游戏就更是不在考虑之列。遥控器按来按去,频道换来换去,我开始打呵欠。
十点半,我打了个电话下去,韩羽说韩昱还没回来,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Eri,我总觉得要出事……”
“打电话给靳景毅了吗?”我也隐隐感到不对。
“打过了!阿靳说昱昱今天没去他那儿。”
“你在家等着,我去找他。”我果断地挂了电话。
既然他可能在的几个地方都不成立,那只有一个地方我必须去了,那就是Myth。
匆匆下楼的时候看见韩童正等在楼梯口,他想拉住我问什么,我闪身继续跑。“别跟过来,我会把他带回来的。”
韩童呆呆地看我跑走,而瑞可魏却没有那么好的涵养,他也跟了上来。“Hey!等等!”
我明白韩昱绝对不会愿意让家人知道自己在哪里。于是我开始加速,很快就甩开了瑞可魏。说起来,当年我还是校运会长跑记录保持者,因此尽管他看起来蛮力十足,我还是很快就把他抛在身后。
一进Myth,我就开始寻找韩昱。微笑的服务生上来问我要喝酒还是找人,我一把拽住他的领子。
“韩昱呢?Mini今天来过没?”
”来,来过又走了啊……听说是辞职了走的……先生,我们还在准备呢,十一点才开始营业……”年轻男孩子的脸吓得惨白。
“的确是辞职后就走了。”何仲亭悠闲地走过来,很诧异我的失措。“怎么了医生?”
“他没回家!”我放开服务生。
“那自有他的家人操心啊。医生,你似乎关心太过了哦!”他笑得暧昧。
我只想把他可恶的笑容给劈了,恨恨瞪他,我匆匆跑出Myth,出门就看见靳景毅一脸焦急地站在那里,于是我们俩同时冲口而出:“看到昱没有?”然后又一起摇头说没有。
“他说了辞职后就会买现成饭菜回家的,因为他哥要带朋友回来。”靳景毅皱着眉。
那么,韩昱在哪里?现在连最后一丝线索也断了,我们对望一眼,只好准备回去。
“等等,你们是找Mini吗?”一个眉目清秀的服务生迫了出来。“他,他好象……”
“好象什么?快说!”靳景毅的吼声震耳欲聋。
那个少年犹豫了会,终于说交班的时候,看到韩昱从老板办公室出来后很高兴地跟他说要走了。但是他后来又听到有两个男的议论着要把韩昱辞职的事情告诉王山勉,王山勉就是那个让BOY们听之色变的男人。
靳景毅脸色大变。
我们开始盲目地在街上搜寻,穿越无数条大街小巷,筋疲力尽。靳景毅停了下来,拿出手机,“喂?King啊?告诉我王山勉的地址。”
我看着他打电话,自己靠在墙上喘息,不知怎么,喘息声就像痛苦的呻吟……
不!那不是我的声音!我惊诧地开始四下寻找,附近的巷子里除了一个大的垃圾堆外别无他物,一只猫从巷子里跳出来,喵的叫了一声。大概是我有点神经过敏了……可分明有一只手艰难地攀到那个黑色垃圾桶的边沿,手上满是血。
杀人案?我倒退两步,然后小心翼翼走上去。我全身的血液骤然凝固。
“韩昱?”我一把抱起他,他发出痛苦的细细呜叫,然后像垂死的人抓住浮木一般死死搂住我的颈项,不可遏止地颤抖。
“靳景毅!这边!”我喊着,一边安抚地轻拍着韩昱的背。
“韩昱?怎么回事?”我问。
他抖着,仰脸艰难的对我笑,脸上满是血污。
“没,没事……”
“什么叫没事?你连站都站不起来啊!”靳景毅冲过来,大声呵斥,“你不要命了?”
韩昱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望着靳景毅。
“阿靳,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他会突然出现,我告诉他我已经辞职了。他说他可以给我钱,很多很多钱。我说我不要,我已经辞职了。他就叫人把我绑到这里来,然后……然后……”他爆发出呜咽。“他说那他就白玩我一……”他终于歇斯底里地哭起来,声音嘶哑着,一边竭力想掩饰自己的颤抖。
“报警吧。”我冷静地说,从口袋里找出纸巾为他擦拭脸上的污渍。
“文大哥,我好难受好难受……”他的声音小下去。“他们有好几个人,力气都好大,我反抗他们就打我……”他在我怀里小小蠕动一下。“我好累啊,带我回家……不要,不要报警……”
“不报警难道就这么算了?”我轻轻摇醒他,“韩昱?”
“报警的话,小昱这辈子都完了。”靳景毅冷冷地看着我,眼神凌厉。“快先带他回家帮他清洗一下。”
“这些都是证据啊!”我说。“应该报警带他去验伤!强奸跟故意伤害是很重的罪名!”
靳景毅嗤笑了一声,“医生,别忘记强奸和故意伤害罪不至死。会判几年?四年?五年?顶多十几年吧?王山勉有的是钱,坐牢一样舒舒服服。可小昱以后就再也抬不起头!”
“文大哥……”韩昱抬头,哀求地望我,我忽然一阵心酸。
“不报警……我带你回去。”我脱下身上的长风衣把他里好,然后把他抱起来。
“回大马路上去叫车。”靳景毅看我把韩昱安置稳妥后就往外走,我跟着。
他叫了两辆车,我跟韩昱上车后,他叫司机开车,自己却上了后面那辆。
“喂!靳景毅!!”我摇下车窗喊他。
“我去理一点事。”靳景毅坐的车经过我时,他丢下一句话后就不再回头。
下车的时候,韩昱已经睡着了,睫毛在脸上投下两排疲惫的黑影,我叫醒看门的老头。
“哎呀!文医生啊,你怎么身上有血啊?”他吓了一跳。
“刚才出诊,有个车祸病人。”我说。
“这是?”他指指我怀里的韩昱,韩昱是朝着我睡的,老头只看得到韩昱的头发。
“我女朋友,刚扭到脚了。”我快速回答。
老头一边开门,一边笑得暖昧。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急忙就往家跑。谁知才上二楼就见韩童和瑞可魏守在门口,一看见我就拦了上来。
“昱呢?”韩童急切地问。我下意识地抱紧韩昱,把他的脸藏好。
“没找到。”
“这是谁?”瑞可魏瞪大眼睛问。
“跟你没关系!”我不耐烦地回。天啊,让我快点带韩昱上去吧,不然他会难以自。
“什么没关系!”瑞可魏一把拉住我,盖着韩昱脸的衣服滑了一半下来。
韩童惊叫一声,瑞可魏也呆住了。
韩昱衣不蔽体,脖子上点点淤青,谁都知道那些淤青是什么。
“Oh my God!”瑞可魏扯住我衣服。“你强暴他了?”
“Shit!”我左手撑住韩昱,右手猛地给了这个老外一记。
他回手了,我躲开,又给了他一记右直拳。正要打起来的时候,韩童大声叫说别打了。而韩羽脸色苍白地倚门站着,死死看着我怀里的韩昱。
韩昱被吵醒了,眼睛微微睁开,也看到了韩羽。
“姐姐……”他的声音很小,可却让我们三个男人都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韩童小声问我,脸色铁青。
我低头看看韩昱,他一副随时可能哭出来的样子,抓着我的衣服叫我带他上去,我们都看得出他的奄奄一息。
“就是诸位看到的样子。”我冷冷说道。
然后转身上楼,再没人跟上来。身后韩羽哭了一声,接着是低低的饮泣。我无奈地叹气。
直接把韩昱抱到浴室,在浴缸里放满热水,然后帮他脱掉已经成了碎布的衣服扔到一边。把他浸到热水里的时候,他哼了一下,全身紧绷,随即又放松。
我拿了海绵,小心帮他擦洗掉那些脏东西,包括血、男人的体液、尘土以及在垃圾堆边沾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第一有了手软的感觉。当医生当了那么久,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冷血了,可今天看到这样的韩昱,我真的不能无动于衷。
韩昱的小腹有几块大的淤血,他说是有个男人踢的;还有个男人用了拳头,因为他不听话。检查后才发现他左手除了被地上的石子擦伤外,肩关节还有轻微脱臼,我帮他复位的时候他疼得直发抖,却连叫出声的力气都没有。刚才在昏暗的地方没看清,现在我看到他两颊都有鲜红的指印,嘴角有点血迹。而遍布他全身的则是吻痕、烟头烧灼的痕迹、被捏出来的大片淤血。当我检查他下身的时候,他无助地张开腿,用双手盖住脸,泪水无声地流下来。
肛门附近有不少血污,混着白浊的肮脏体液慢慢漂浮到水里。我一阵反胃,拔掉浴缸的塞子放掉脏水,我用淋浴帮他清洗。当两腿间的污渍洗去,我才看到大腿内侧许多的齿痕,微微渗出血来。我用手指伸进他肛门检查时摸到了一裂伤,还摸到了异物,掏出来看,是啤酒瓶盖。而他疼得痉挛,随即捂住了下身喊痛。
“怎么?”我停了动作问。
他眼泪汪汪,难以启齿。于山勉……他……”
我恍然,拨开他手仔细检查,终于看到插入尿道的两根牙签。好不容易拿了出来,韩昱全身一松,瘫软在浴缸里。我看着一洼血水,阵阵恶心。
等我把他清洗干净,还现原先白皙皮肤之后,那些伤痕更是触目惊心。我把他抱出来,用浴巾给他擦干,再用我的睡袍裹住他。他靠着我肩膀,一直一直流泪。“虽然我一直在Myth工作,但是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肮脏。”他说。“但是今天,我真的觉得自己好脏,感觉被烙上了永远的耻辱标记。”
我看着他,轻轻用我的嘴唇覆上他的。我尝到他流在唇边的眼泪,又热又咸。“已经没事了。”我说。
我把他安置在床上,找了抗生素来给他预防感染。看他吃了药,我帮他关灯。他忽然拉住我叫我陪他,我便坐在他床边,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手机开始吵起来。我接听,是安尚非。
“喂?楠平吗?出事了!”安尚非的声音很焦急o
“怎么了?”我揉揉额头。
“靳景毅你认识吧?他杀了人啊!”
“什么?”我猛地站了起来,撞翻了旁边的椅子。
第十四章
韩昱还睡得沉,我犹豫一下,换掉身上的脏衣服就出去。
天还早得很,街上空荡蔼的。早晨赶着交班的出租车司机没有一个肯载我,直到最后我气急败坏抓住一个司机说我是法医要去理杀人案,那家伙才大惊失色地让我上车,并且把车开得飞快。
下车后付了车钱,随口道谢,我急忙走进急诊大厅。安尚非迎上来,我看见大厅里有几个警察脸色肃穆。
“怎么这么慢?”安尚非小声抱怨。“靳景毅是你朋友吧?他现在医生办公室,被好多警察看着。”
“到底怎么回事?”我扯住他的工作服。“他杀了谁?”
“好象还不止一个人啊!”他咋舌。“有一个没死的,在观察病房,心电图跟脑波图全上了,现在还昏迷不醒。”
“那个没死的叫什么?”
“王山勉。”
我开始往办公室跑。
靳景毅受的伤不算轻,我看到他的衣服上都是血。但也不会太重,因为他还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头上里了纱布,手上脚上也有。他在抽烟,狠狠地抽。见我进来,虚虚地笑了笑。
“你搞什么啊!”我管不了旁边还有警察,大声质问他。
“请问你跟他什么关系?”一个警察拉住了我,很有礼貌地问。
“朋友。”我说。分明看到靳景毅听到我话时眼神的波动,“请问怎么回事?”
“靳景毅在今天凌晨两点三十分的时候谋杀一名三十五岁的男子王山勉,在与王缠斗过程中误杀王的两名保镖,并直接导致王的重伤。”几个警察互看一下,有一个开口。
我惊讶的望着靳景毅,他把烟头扔掉。
“别这么看着我。”他笑。“没什么好吃惊的,就是你听到的那样。”说完咳嗽一声,抚住左胸。“你受伤了吗?”我问。
“嗯,头挨了一下,腿上手上也是。”他无所谓地伸直了腿,看天板。
我气结,可在警察面前又不好说什么。这时候门被砰地蹋开了,森走了进来,怒气冲冲,径直走到靳景毅面前,扬手就刷了他一耳光。
“骗子!”
“小森。”靳景毅捂着被打的半边脸,傻傻笑了。
“不好意思,我想跟靳景毅单独说几句话。”森瞪了他一眼,接着转身对警察说话。
有个警察想阻拦,为首那个对他摇了摇头就带头走了出去。
“你留下。”我也要出去的时候,森拉住了我。
“我去关门。”我笑笑。
而森则又刷了靳景毅一耳光。
“为什么这么冲动啊?你真的有想过我吗?骗子!你们根本都只想着别人!”
我震了震,那句“你们”指的该不会是靳景毅和我吧?
“一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看来还是拗不过你。”靳景毅长叹一声。
于是很平淡地把前因后果叙述了一遍,森的眼睛越睁越大。
靳景毅果然是在我带韩昱走之后去何仲亭给的地址找了王山勉,找到人之后就开揍,好几个保镖围上来拿着棍子围殴都奈何不了他,因为他死盯着王山勉一个人,很快就把王打得半死。正在他准备用旁边的水果刀刺王的时候,一个保镖扑上来抓他,他一甩,那人撞到一旁去就没声了,另一个保镖则是在夺他刀的时候被刺中。还想再对王下手,可警察来了。
“你白痴啊?”森骂。“赤手空拳去杀人?你以为你是黄飞鸿啊?”
靳景毅头埋得更低,果然是一物降一物。“你怎么知道的?”靳景毅忽然抬头问,眼睛亮亮的。
“我今天正好在急诊值班,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会不知道?”森的怒气平了些。“我等下打电话给我姑姑和伯伯,你要记住,你是误杀,不然你会死的你知不知道?”
“问我杀人动机呢?保镖是误杀的,可姓王的呢?”靳景毅似乎想笑。
“就说,因为………因为……”森想了半天想不出来。“哎呀你编个理由好了,就说跟他有过节,只是想教训教训他,没想到...”
“嗯,有道理。”靳景毅真的在笑,可眼睛里冷冰冰的。“就说他强奸过我,我是去报仇的。”
我和森同时愣住。
“哈哈哈开玩笑的……”他哈哈大笑。
“是……真的?”我问。
他垂下头,再点头。
森就像被咬掉声带的猫般惊愕地看着我们交谈。
“六年前的事了。我在Friday做又碍他什么了?
。”他骂了一句。“看上我,我不肯,就叫人把我绑过去,往死里折磨。最后扔了一堆钱在我身上,我当然是捡起来用了。怎么办呢,人为砧板,我为鱼肉。”说到最后,冷硬的声音竟也有丝哽咽。
森忽然就把靳景毅的头揽到怀里,后者额头抵着森的胸膛,发出笑声,宽宽的肩膀抽动着,可我们都知道他在哭。
“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他也不放过……”他笑得越来越大声。
“别这样。”我叹息。
“我不可能把小昱扯进来的。”靳景毅说。“所以这事儿跟谁也没关系,就是我一个人的。怎么就没把他给杀了呢?以后他肯定还会找小昱,到时候该怎么办……”
“我来保护他。”我说。
“那谁来保护小森呢?”靳景毅闷闷的声音从森的怀抱里传出来,就像是森胸膛里心脏的语音。“谁来像我一样爱小森呢?”
我词穷。
森忽然就紧紧抱住了靳景毅,闭上眼睛不停不停流泪。
“白痴,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的。人本来就都是一个人的,没有谁会因为没有另一个就活不下去,我没那么不济事。”
外面传来敲门声,我示意森跟靳景毅分开。森转脸去擦干泪痕,靳景毅又伸长了腿发呆,我开了门。门外是上官鹰,他看到我的时候略一吃惊,接着咧嘴一笑。
“你在里面干嘛啊?我来验伤,你要不要也来?”我点头,在法律界上官鹰还是很能说得上话的。森站过来说他也要去,倔强地看住上官,上官撞撞头。“没事是没事,不过等会人家又要说应该避嫌什么的……”
“你别去。”靳景毅站起来,拿手摸摸森的头。“你跟来看,我会起反应的。”他很大方地说出口。
森的脸通红,看着我们走,终于没跟上来。
“你这招挺灵的啊!”上官笑眯眯地跟靳景毅说话,“谢谢你啊。”
我们去了一间空诊室,上官示意他的助手跟进来,守门的年轻警察还认得我上跟上官一起做过碎尸案的尸检,对我点个头就放我进去了。进去后靳景毅默默脱掉外衣跟长裤,让法医拍下伤痕的照片,并且进行测量等等一系列步骤。
“可以了。”上官宣布。
“怎么说?”我问。
“我是从案发现场过来的,两只尸体都检查过了,死因很明确。刚才也去看过那个观察病房里的了,你下手满重的嘛。”最后一句,他是笑着对靳景毅说的。
“会判多重?”我担心地问,对于刑法我一窍不通。
上官想了想,“依经验看说不定用不着判死刑,可能是无期吧。只能看法官和陪审团怎么说了,找个好律师也很要紧。对了,关牧之不是你高中同学吗?”
我脑海里模糊的浮现一个影子,关牧之是高中毕业后跟父母回国定居的,高中时就自修了美国法律,他说要回国时我还记得当时老师扼腕不已,说美国丧失了一名优秀的法律界人才。
“他现在是律师还是检察官?”我茫然地问。
“真亏还是同学呢,他现在可是律师界的一把手。”上官笑,“去找他吧。”
我记得当年关牧之是玩美式足球的好手,我却是篮球队出身,两人没有交集也是应该的。正说着,有人很严肃地抿紧嘴唇站在我们面前。
“哪位是我的当事人?”他回头问。
他后面是森,指了指靳景毅。
“关大律师!”上官乐了。“真是说人人到啊。文医生是你同学,还记得么吗?”
关牧之还是像从前那样线条硬朗,他看看我,对我点个头,扯了下嘴角算是微笑。接着立刻表情一换,转而向靳景毅:“警方说王山勉已经清醒。”他说。
几个警察匆匆赶来。“靳景毅,跟我们过来。”
我们也跟了过去,跟到观察病房。结果只让两个警察带着靳景毅进了病房,王山勉看到靳景毅后,哼厂一声,算是指认完毕。这时,靳景毅像野兽一样挣开了两个警察,冲上去掐住了王的脖子,王杀猪一样嚎叫起来。门口所有的警察都大惊,跟着也冲了进去拉开靳景毅。
“我的天……现行犯……”上官叹气,“真是傻,杀人明明那么多好方法,他偏偏选个两败惧伤玉石俱焚的。”
关牧之没说话,还是紧抿着唇,皱着眉头。森的眼睛却星光闪闪,不知道是在想什么。靳景毅被手铐铐住了。刚才因为他态度合作,因此警察并没有给他上手铐。结果现在他被反铐住,手上的纱布松脱了,一身狼狈。警察决定带他回警局。
“你们警察要保护市民叼!”王山勉在后面喊着,很是猖狂,“不能让杀人犯逍遥法外啊上
这时关牧之冷冷扫了王山勉一眼,刀子一样的目光让那家伙一下闭了嘴。“放心吧。既然严律师把这个案子托付给我,我会尽力为他脱罪。”关牧之的音量不大不小,但每个警察都能听见,只见为首的那个别过头去,装出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我很惊讶地看森,森勉强微笑,告诉我他已经给他姑姑打过电话了。靳景毅应该不会是死罪的。他说应该的时候游移不定,一副没把握的样子。
“我姑姑说只能看着办,她没办法保证什么,你们又不能把韩昱扯进来。”他似乎就快哭出来。“我姑姑最疼我了,她这么说就表示很难办……”
“你姑姑?”我惊讶,森已经又跟着关牧之走了。
上官拍拍我的肩膀。“你不知道?严家很有名啊。老大严圣仪,老三严圣萨,老四严圣司并称法界三巨头的。”
我知道严圣仪是出了名的大律师,严圣萨是公安局长,严圣司听起来像个男人名字,其实是个女法官。这三个是一家人?
“你不会不知道严郁森是严家老二的独子吧?”上官很惊讶。
我摇头。
“他爸爸严圣尔是伯爵酒店的董事长,叔叔严圣簏是你们医院的大内科主任,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只知道严圣簏是大内科主任,其它一概不知。
“严家一共七个子女,最小的严圣棋在哈佛攻读博士,简直一家都是精英啊。”上官慨叹。“很明显的,连名字都是按排行起的,一看就知道是一家人。”
难怪刚才那个警察队长对森那么客气。
“既然严圣司都说难办,那最好的结果就是无期。严圣司向来秉公执法,这种事情她也几乎帮不上忙。”
而安尚非很激动地拿着张x光片走过来。
“楠平,你看看。”他把片子塞到我手里,我提起来对着医院里的灯光看,左肺有明显的散发性病灶。
“癌变?右肺也有病灶。”我说。看看片号,三三八一九,“谁的啊?”
“靳景毅和王山勉刚才都有拍片验伤。这张,是靳景毅的。”
我怔住,片子从手里滑落,掉在地上是清脆的一响。
第十五章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的家。
当我坐在床边,听见韩昱小声喊我的时候,我也只是机械性地倒了杯水给他。
他敏感地发现不对。问我怎么了。
我沉默一会,终于还是决定告诉他靳景毅杀人的事,但还是隐瞒了靳的病情。
韩昱惨白了脸念着“怎么会这样”,然后就抓住我问靳景毅会不会有事?
我说不知道。
“他们不可以判他有罪的!”韩昱细细的手指紧抓住我的衣服,很用力,我衣内的皮肤也开始作痛。“他是因为我才去找姓王的!他没有错!错的是我!”
“你有错吗?”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角膜渐渐被水光覆盖。
“我要去做证,说是因为发生了我的事,阿靳一时冲动才....”
“那靳景毅为了隐瞒你的事所做的一切努力就白费了吗?”我喝道。
韩昱愣了愣,既而大哭起来。
“他是为了保护你才这么做的,所以,你要过得好好的。”我轻轻摸他的头发,心神却飘忽到不知名的彼方。
外头传来敲门声,韩昱惊跳了下来,哀求地叫我别去开门。
我踌躇着还是去了,门外是韩童和韩羽。该来的还是来了。
“能不能说明一下。”韩童十分平静,“昱到底是怎么日事?”
我听到卧室里韩昱倒吸一口冷气。我微笑:“没什么,只是比较激烈的做爱而已。”我故意说得轻佻。“我和令弟在交往中,”
韩童动手了,我不意外。意外的是他的拳头比他外表看来的硬得多,第二拳打来的时候我避开了,凌厉的拳风擦身而过,第三拳被韩羽拦了下来。
她用黝暗难懂的黑眼睛看我,我回以一笑。“你是在报复吗?”韩童激动地喊。“你是在报复我跟小羽吗?”
“报复?你们有什么值得我报复的?”我故作讶异地张大眼睛。
韩童吸气,极力控制自己的怒火。韩羽柔声问能不能叫韩昱出来,我拒绝了。可韩昱自己走了出来,步伐依旧不稳。
“哥,姐姐,”他扶着玄关的衣架,说得坚定。“其实文大哥是.....”’
我掩住了他的口,“没事,只是情侣争吵,我的手法过激了些。”韩昱用力扒着我的手,我不松开。
韩童踏上一步的时候,我砰的关上了门。
韩昱还要说什么,我给了他个警告的眼神,“你隐瞒了四年,现在会继续成功隐瞒下去。”我压低嗓子。
外面韩童猛烈拍门喊着韩昱名字,我看着韩昱。半晌,他笑,一滴泪滑下来。
“哥,姐姐,我没事……”他颤声说,外面一下子安静下来。“我跟文大哥在一起,是自愿的。”眼泪滚滚而下,在浅色的原木地板上留下色的印记。“过阵子就会好了,你们别担心。我是大人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门外是死寂。我屏息,良久听见韩羽一声幽幽的叹息。“哥哥,走吧。我想昱昱宁愿跟Eri待在一起,现在。”
这是个拙劣的谎言,但因为成功引起了韩童的盛怒,因此他没有余暇去察觉它的破绽。而我获得了为以后追问圆谎的时间。只是,这么隐瞒,又能瞒多久呢?
韩昱像个布娃娃般软软瘫坐到地板上,哭泣。
“会没事的。”我蹲下身,摸摸他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马上就过去了。我保证。等一切过去了,你就可以回NEO去,哲麟已经帮你找到了唱片公司,你会好好的。”
他拼命点头。他也只有点头,因为他现在能依靠的,只有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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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庭审讯并没有拖很久。人证物证俱在,被告供认不讳,审判过程很顺利。只是,当靳景毅真的以自己曾经被“受害人”强暴过为杀人动机时,陪审团很是讨论了一番。但是鉴于靳景毅直言的职业问题,事情又已经过去多年,死无对证,场面变得比较尴尬。开庭前关牧之曾经就此事跟靳景毅讨论过反控王强暴罪的可行性,但是靳景毅拒绝了。我当然知道是为什么,他是在为韩昱考虑。
但最后靳景毅被一致裁决为无期徒刑时,我还是松了口气。
王山勉绑着石膏、绷带,叫嚣着怎么不判靳景毅死刑,态度很是嚣张。
关牧之说:“你不怕我们告你强奸吗?”
王一愣,然后狡猾的笑道:“去告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怕什么。告诉Mini,如果还想混,想出人头地,就忘了这事,我也可以既往不咎。”
那么大言不惭,听得关牧之额上青筋跳了下,但终于无可奈何。
我身后,森很小声很清晰地说:“他怎么不去死呢。”
我猛回头,森一脸天真无邪,似乎那句诅咒并非出于他口。我忽然想到,以靳景毅的病情,似乎可以申请保外就医。于是追上去跟关牧之讨论,森也跟上来,我看了看他,决定不瞒他。当他知道靳景毅得的是什么病后,在我跟关牧之商量时,他就一直用很认真的样子听着,可我知道他什么都没有听进去,他只是单纯地在思索着什么,思索一件他思索了很久的事情。
王山勉换到了楼上的外科ICU病房,这是他自己要求的,要住最贵最好的病房。因为他自称病情很危重,需要额外的护理。那是我分管的病床,因此我去查房时他很得意,尽管断了许多根肋骨,手脚都有骨折,腹部也有外伤,但还有力气提起靳景毅或是韩昱的事情,甚至还描述他怎么作弄韩昱,让我气得发抖却惟有忍耐。
查完房回办公室,竟见森拿着本病历看得仔细。
“研究什么?”我好奇。
他合上病历笑笑,把病历塞回病历车上。“随便看看。”然后就坐到计算机前摆弄了会。
“乱开药啊。”我开玩笑地警告道。
他不屑地瞥我,似乎说我小看了他感觉。
整理好睡皱的衣服,我套好工作服准备去病房转转,护士站里只有卢小月一个人。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我找血压计的时候随口问了她一句。
她失手把画体温的红笔掉在了地上,弯腰去捡,手抖得厉害。
“怎么像见鬼似的?”我诧异。“被我吓一跳了?”
她捡起笔,笑了笑,尖着嗓子不自然的说是。
而后,我听到另一个中班护士陶乐露失控的喊声:“文医生你快来啊!”她跑着出来,“ICU那个病人……”现在住ICU的只有王山勉一个人。
“怎么了?”我不大关心地问。
“死了。”她说,呆呆看着我。
卢小月的脸变得死白。
我抓起听诊器就往ICU跑,再怎么无耻,王毕竟是我的病人。而等我进去的时候,才发现王已经没救了,套句安尚非的话叫“死透了”。
“怎么会这样……”我喃喃自问。虽然王做了脾切,来的时候内出血也很多,但抢救很及时,也没有另外的内伤,不可能一下就死的。
“是不是还要通知警方啊?”陶乐露问。
“除非家属要求。”我说。“先查死因。”
卢小月的手一直在发抖。“会不会是并发症?”她依然尖着嗓子。
“有可能吧。”我说。
手术后并发症?但是怎么会无声无息就死了呢?如果是并发症,那监护仪上的红灯会在电波紊乱时发出警报的?而非现在通过护土杳体温得知,也会有一段抢救过程。心念一动,我抬头看了看监护仪,呆住。警报居然是关着的!卢小月一下于挡到监护仪前面,眼睛惊恐地睁大。
一记录死亡时间,下午两点零五分。”我缓缓说,陶乐露飞快的写下来。召救时间,一小时二十五分。”
陶乐器抬头看了我一眼,马上低头继续写。卢小月终于不再发抖了,我公式化地宣布着王山勉的死亡。
“死亡原因?”陶乐露问。
“术后并发症。”我说。
盯住卢小月,看着冷汗从她的护士帽下冒出,顺着鬓角流下来。陶乐露又犹豫了下,但还是照写了。
“通知家属。下午准备做死亡病例讨论。”
“他老婆说下午会过来。”陶乐器说。
王山勉的妻子是个非常瘦非常高的女人,几乎找不到女性特徽。我简短地交代了王的病情和死因,她接受得很轻易,轻易得令我惊讶。
“死了拉倒。”她撇嘴。“有钱有什么用,还不是贱命一条,反正也没做过什么好事。”
“王太大,如果你有疑问的话,可以申请做病检。就是解剖尸体证实死因……”
“我能有什么疑问?自作孽。”女人冷冷道。
我在心里松了―口气。王山勉的几个手下听说死讯后叫嚣着说要上诉,要给靳景毅加刑。但不久后法院的回音是维持原判,并且鉴于犯人的病情,批准保外就医。
靳景毅就是在这时才知道自己得了,癌症,通知他的人是我。
我们在昏暗阴冷的会客室里见面,我开门见山地告诉了他一切,他愣了很久。
“难怪这半年来我咳嗽得厉害。”终于,他笑着说,“偶尔会咳出些奇怪的东西,因为我烟枘得厉害,经常咳嗽的,也没在意过。”说着低下头去,手指埋进发问。
“会死吗?”他又问。
我诚实的日答不知道。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
“那么,如果我死了,你要好好的对小森。”
“靳景毅……”我讶然。
“我知道,他最在乎的是你。只要你稍微对他好一点,他就会很开心的,你答应我。”靳景毅急切的恳求着。
走出监所大门,我看见森在夕阳里等待的身影。见我出来,他什么都没问,只是用特别单纯特别无辜的眼神望着我,
于是我说:“他会没事的。”
这句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但森还是点头,继续用天真的眼神望我。
日子照常过下去。
卢小月每看到我的时候都尴尬地笑,然后迅速避开。
我不想究什么。有些事情,心照不宣。
但我很好奇。因此某天下班的时候我拦住了卢小月,直截了当地问她王山勉是怎么死的。
“并发症……”她眼睛惊慌地瞟着四周,手在胸前抱紧了排班表,嗓音又开始不自然地发尖。
“这是你说的。”我闲适地把手插到裤袋里。
她开始抽抽噎噎地哭,“我,我推葡萄糖的时候,不小心推了个气泡进去……”
“哦。”我做恍然大悟状,“不过还真是机缘巧合,幸好这个王山勉的病危没有停,所以他的死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也是他自己笨。”我笑,轻拍她肩,“没事了。去吃饭吧,把它忘了。”
她逃也似地飞奔而去。
我看一下表,确定森现在还没有下班,于是乘电梯到六楼产科病区。
森正在脱工作服准备去吃饭。我站在门口看着,等其它人走光。
“怎么?”森穿上厚外套。“你要跟我一起吃饭吗?”
我关上了办公室的门,按下保险,接着关窗,拉好窗帘。然后一步步逼近他。森不由自主倒迟着,直到背贴到了墙,无可躲。我轻笑着伸手撑住墙面,把他困在狭小的空间里,他周身的空气倏然紧绷。
“做什么……”他颤声问,不敢直视我,头偏过一边去,脸上浮现可疑的红晕。
“没什么。”我说,“只想听听实话而已,王山勉是怎么死的?”
他猛地回过脸来,张大眼睛惊讶地瞪着我。
“卢小月说是她推葡萄糖的时候推了气泡,但是我知道她绝对不是会犯这种错误的人。尤其当我看到监护仪上的警报是关闭的时候,我就更加知道这是有预谋的……”我说,“虽然没有人对这件事情再追究下去,但是,我还是觉得有了解的必要。”
“既然没有人追究了你还问什么?”我耳语般的轻言对他来说无异于一声惊雷。
“或者换个问法,大前天中午一点左右你在哪里?妇产科?卢小月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他忽然抬腿狠狠踢了我一脚,我痛得弯下身来。
“没错,是我进了ICU,关了监护。”他气焰高涨起来,抱着臂屋局临下地俯视我。“那家伙睡得跟死猪一样。我之前看过病历,是他自己要求打病危的吧?真是个笨蛋。”
“你怎么做的?打空针?”我苦笑。
“对,最大号的针筒,我给他特别优待。他挣扎一会就死了。”他说,“谁知道卢小月看到了,她本来是去静推葡萄糖的,脸吓得惨白惨白的。我还没说什么,她就抢先说她什么也没看到,说如果问起来就是她静脉注射失误,顶多是个医疗事故。”
我长叹。
“谁叫她喜欢我呢。”森咬着下唇狡黠地笑,眼睛里流光溢彩,“现在你知道了,去告我吧。”
“我可什么都没听见。”我揉揉被踢到的小腿,站起来说。这家伙,还真是骗死人不偿命,幸好这的事真的是机缘巧合,不然麻烦还挺大。还是说,王山勉气数已尽?
“我饿了,要吃寿司。”森很嚣张地指使我。“你请。”
“好吧,我请。”
一切似乎很顺理成章。说起来结束一个人的生命这么容易,容易得令人难以置信。而看着森依旧无邪的脸,很难相信他会想起来以这种手段来报复。我想,他在知道靳景毅的病之后就一直在策划这件事情,也终于等到了适当的时机。但普通人又怎么会有这个念头?我摇头,有些不想承认森比我们很多人都来得无情,在某些方面。
电梯到了一楼,我又是一怔。我最近常常看到韩童,这他拿着张A大小的纸看着,脸色凝重。韩羽站在他旁边,面无表情,只有他们身后的瑞可魏像个没事人似的。
“怎么了?”我走过去打招呼,等韩童用微妙的眼神看我,我才想起在他心里我是那个诱拐了他弟弟的大恶魔。
“来拿配型报告。”出我意料之外的,韩童竟然回答了。
“哦,你和昱都做了配型么?”我随口问。
“对。”他一直看着我,不是仇恨更不是欣喜,我开始有些发毛。
“怎么了?”我下意识的摸摸脸。没长什么奇怪的东西啊……
“配型都不合,无论是我还是昱。”韩童说。
韩羽突然伸手紧抓住他的臂膀,哀恳地对他摇头,“哥,我们回去吧……”
“想请你帮个忙好吗?”韩童轻轻拍拍韩羽的手,继续对我说。
韩羽面如死灰。
“什么忙?”我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麻烦请你,也做个配型好吗?”韩童很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请求。
我呆住。韩羽发出恸哭声,转身跑了出去,瑞可魏急忙跟着跑去迫她,而韩童,依然很认真地看住我问:“行吗?”
我尴尬地笑了笑,尚未反应过来。
“这个,可以是可以啊,不过不相干的人配型相符的可能性不是更小吗……”
“如果说相符的可能性,你是最大的。”韩童没有笑。“你不知道当年小羽离开你的原因吗?”
我的脑子里哄哄吵做一团。
“因为她突然得知,你是她同父异母的兄弟。”
第十六章
“等等,”我制止韩童。“先是你变成了韩羽跟韩昱的哥哥,然后现在我又变成了韩羽的哥哥,那……”我茫然指着自己,“我究竟是谁?”
韩童严肃地抿着薄唇看我,眼神忧郁。“我母亲生下我后因难产而死,然后父亲娶了小羽的母亲,那时候她就已经怀孕了,过了几年,她就丢下小羽走了。又过了几年,父亲娶了昱的母亲,之后生了他。”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问。
“小羽,是你父亲跟她母亲的孩子。就是说,是你父亲外遇后生下的。”韩童的语气分明有着责备。“我十九岁离开家后,好多事情都落在小羽一个人身上。父母亲出车祸的事情,还是后来我在美国找到她后才知道的,费尽多少周折……”
“你们怎么可能知道的?要是知道,为什么韩羽还会跟我在一起?”我反驳,不愿意相信这么荒谬的事。
“因为就在我找到小羽的第二天,你父亲找到了她!”韩童的声音一下子提高。“小羽压抑了很久,结果不堪负荷生病了,病得差点死掉!我一个人守在冷冰冰的医院里等了一个晚上,就怕她会突然不见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嗫嚅,“这种……”
“为什么?”韩童飘忽地笑了。“为什么,该去问问你尊敬的父亲,还有,请你去做个配型。”
我后来大概是晕倒了,不知是因为几个晚上没睡好,还是因为情绪变化太大。
我是听到森焦急的喊声才醒转过来,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体检用的病床上,森担忧地看着我,“文楠平?没事吧?”
我点头,“明天帮我去跟检验科的人说一声吧。”我扶着床板坐起来。“我要跟韩羽做个配型。”
最近不大能看见森了,因为他常跑去陪靳景毅。韩昱的伤也愈合得差不多,于是回了自己家,再也没人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情。而我,浑浑噩噩着,到了取报告当天,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去了检验科,跟同事打了招呼,在排队的人们之前拿了报告。
“怎么严郁森会要求跟韩羽效配型啊?”拿报告给我的韦昶辉笑。“这么舍己为人?想捐肾啊?”
血是我自己抽的,送检的人是森,大概森说这血是他自己的。我一直以为森是个糊里胡涂、丢三落四的小孩,却没发觉他细心以及周全的一面,我又何尝高明到哪里去了?
离开检验科后,我一边看,一边走,到了电梯里我还在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出了大厅我依然没有读完。那无数个方形的“符合”印章,鲜红地在我眼前晃动着,晃动着,晃得我眼睛发。
在我没有发现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韩羽家门口。
我呆站了很久,直到门突然打开,韩羽拎着垃圾袋走了出来。看见我,她的眼里迅速浮起薄雾。我直直伸着手,把配型报告送到她面前去。我的手在抖,她的唇也在抖。忽然间,一滴眼泪滴到报告纸上,晕成了一团,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跟我说呢?”我疲倦地蹲了下来,放手,任纸张飘落。“如果要背负的话,不应该跟我一起吗?毕竟这是我们共同的命运,毕竟我是你的……”哥哥……我很想大笑三声来表达心底那种滑稽的感觉。
她也蹲下来,手指是想捡起那张纸的吧,但没有动作,只有涟涟泪水在门口的粗糙垫子上制造起一个小水洼。
“我那时候,怀孕了……”她小小声地说。“我只是想,留下那个孩子……”
“你说什么?”我激动得握住她的肩,她苍白的脸上掠过痛楚,“你再说―?”、
“我不知道哥哥他离开我们之后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他通过种种管道得知我在美国,然后找到我。我当时很开心,可是,第二天哥哥去见你的时候,有个男人在教室外面等着我,说他是我父亲。”她泪流得更急。“我不相信啊!但是他每一件事都说得那么真切,包括妈妈的事情,包括他的血型是AB,妈妈的血型是A,我的血型是B,而爸爸的血型……是O…………”她失声痛哭,手揪紧膝盖的裤管。“我不可能是爸爸的小孩……我早知道……我早知道……”
我全身冰凉,艰难地从口袋里拿出皮夹翻开,里面是我们在纽约的全家福。
”找你的男人,是他吗?”我指着照片上的父亲,手指也开始颤抖。
她埋低了头不愿意看,泪水浸透了整张纸。
“我不要看他!就是他告诉我说要我回去跟他一起住,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他姓文,他的儿子……叫文楠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要这么对我?我本来很高兴地想生下那个小孩的………”
我的眼眶突然问潮湿,让我看不清楚眼前的任何东西,万死莫赎这个词浮到我脑海里,我苦涩地笑了,“孩子呢?”我轻声问。
她渐渐停丁下来,“那段时间,我太累了,突发了肾炎,在抢救的时候,医生帮我做了流产………”她捡起了已经湿得软趴趴的纸,“连最后一点跟你的联系也断了,最后我还是什么也没有。”她的口气,万念俱灰。“何况……”她又抬头,闪闪烁烁地笑,眼睛红红的,“最后你喜欢的,是哥哥。”
“羽,你倒个垃圾要这么久啊?在门口磨蹭什么?”瑞可魏嚷嚷着从里间出来,看见我跟韩羽泪眼相对的模样,讪讪摸着头,知趣地拎起旁边的垃圾袋自己下楼去了。
韩童神情阴郁地在玄关看着我们,我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配型结果。”我让韩羽把报告拿给他,可韩羽没动。韩昱应该也知道了实情,正愣愣地盯着我。我扯出朵笑容,但估计比不笑更难看。因为韩昱一下就变了脸色,似乎要哭。
”我明天请个假,去做体检。”我竭力说得自然。“如果没问题的话,再让肾内科检查一下小羽的情况,不出意外的话,她的手术可以排到最前面做。”
韩羽捏着报告,一直没有看我。我看着她乌亮的头发,感觉眼泪又要涌现,急忙转身。
我请了一个礼拜假。因为我已经很久没请假了,因此吕明德答应得很爽快,而这阵子的住院部是冯荔珍,和我关系不错,于是很义气地把我的班都跟别人换了。
去做体检的时候,卢宴郢还很热心地让我享受了本院职工的优先待遇,让我排在别人前面做体检。
“还担心你那个腹部动脉瘤吗?”做超音波检查时,万薇惠一边看着屏幕上我的腹腔情况,一边跟我开玩笑。
我笑得很开心,告诉她说我那叫疑病。
“是职业病吧!!”万薇惠哈哈大笑,“懂得越多越爱疑神疑鬼的,我也老怕自己得这个病那个病的。”
于是我们一起笑。
体检结果证明,我的身体无比健康,连一向怀疑会有问题的胄也完好无损,双肾功能完全正常,随时可以提供出来,给另一个人。
另一个迫切需要这个新鲜的健康的肾脏的人。韩羽――我的…妹妹……
我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打电话倒韩羽家,接听的是韩童。我平淡地告诉他我的情况,希望他能在明后天带韩羽来医院检查。
“手术能早则早吧。”我说,“手术费由我来出。”
“手术费不关你的事。”韩童语气生硬,“这笔钱早在回国之前我就准备好了,你以为付出手术费就能换得心安吗?还是以为这能作为你父亲过失的补偿?”
我在电话那头失笑,这就是曾经让我动心不已的男人啊………
“不是。”我依旧说得平淡。“你该记得,小羽也是我妹妹。”
结果带韩羽去医院做检查的是我。这是她要求的。
每当坐在诊室外的椅子上等结果时,她总是紧紧抓着我的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血缘这项认知,我觉得我跟她,前所未有的亲密。那种割不断的亲密,那种只有彼此可依靠的亲密。
有一些报告的结果必须等到明天甚至一周后,我谢过帮忙的同事就带韩羽出了医院。
她不肯去吃饭,也不愿意回家,只是要求我陪她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会,看路灯亮起来。
这是喜来登大酒店的侧面,超市门口附设的长椅,对面街上的路灯陆续亮起来,喜来登门口的灯光喷泉也咕嘟着,把门口那口金鼎衬得气派非凡。
“这些疤怎么来的?”她数着我指关节上的疤痕问。
“这几个是煎鸡蛋的时候不小心碰到锅被烫的,另外几个是滑雪的时候弄伤的……”我慢慢开始回忆往事。
人总有些难过的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时间修复,然后把那些疤痕藏在记忆里。但就像伤痕的修复一样,填充在创口里的其实是肉芽组织,最后形成的丑陋瘢痕也会非常难看。再削开来看时,内里的东西已经不再是受伤前的正常组织了。就像把回忆的疤剥开来看,里面的东西早已经不忍口睹。
“你后来有没有再长高?”她问。“我觉得你变高了点啊,以前是一七八的对不对?”
“嗯。”我笑着点头。“长了两公分,以后不会再长了,我是老男人了。”
“我也是老女人了吗?别忘记我跟你一样大咧……”她格格笑着偎在我肩头。
“不会啊,除了瘦了点,你还是跟那时候一样。”我说的是实话。
不知是不是岁月因为不忍而给予她的恩典,她的眼睛依旧明亮,皮肤依旧光洁。
“要是什么都没变就好了……”她说。
我默然。
尽管街上人潮往来,车马喧嚣,我还是藉由我握着的她的手,感受她细弱的脉搏,一下一下,仿如叹息。
“没事的,你会好好活下去。”我安慰她。“做了移植手术后就没问题了,我请肾外的罗映初主刀,成功率百分之百,然后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她冰凉的手在我手心里僵了僵,我下意识地握紧她,奇怪为什么怎么都无法温暖她。
“我只要这样就好了。”她侧过头来对我笑,路灯映在她眼里,我看到她瞳仁里的自己。“就像现在这样,时间永远都不要往前。”
“为什么我找不到我的Noverland呢?”她最后叹了口气,很是忧伤。“本来我只是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而已,可以偷偷想着一个人,最好永远不知道。结果还是无所遁形。就那么一点点心事,也被知道得一乾二净。”
她惨然地笑,我也一样。
隔天我在家里呆得无所事事,还是跑去了医院里乱转。
我总觉得有件事情我没有想起来,可又不记得那是什么,只是偶尔有模糊一闪而过念头一掠而过。
去外科的时候故意爬楼梯,正遇到急匆匆下来的森。看见我的时候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用担忧的眼神望着我,让我很不是滋味。
“回家?”我问。
“不,刚下夜班。”他回答。“等下去看景毅。”
我微笑。
“替我跟他问好。”
“要不要一起去呢?”森沉默一会。
我想一想,说好。
靳景毅瘦了很多。双颊明显凹陷下去,皮肤也不再有健康的光泽。看到我去,他笑得很开心,我也很开心地笑了。
“你们两个,没事笑那么恶心干嘛!”森瞪我们。“搞得很暖昧一样……”一边唠叨着,一边拿起了果篮里的苹果削皮。
我跟靳景毅相视一笑,彼此都知道对方的意思。
“哪,先给你。”森把苹果递给我,我苦着脸接过来。
“我不喜欢吃苹果的。”我嘟囔。
“我是故意的!”森很得意地睨我一眼,接着拿起一只硕大的水梨来削皮。
我啃着削得不怎么漂亮的苹果,微笑着看森努力的样子。从小到大,这该是他第一伺候别人吧,太子殿下终于也懂得心疼人了。
“切一片片好不好?”森削完皮后问靳景毅。
“我喜欢大口啃着吃嘛。”靳景毅说话的时候带了点撒娇的口吻。
“哦。”森应着,把整个梨子给了他。
“太大了,没法啃。”靳景毅皱眉头,动手拿过水果刀,很干脆地喀嚓切成两半,自己咬着一半的梨子,把另一半递给森。“你也吃。”
森没在意地接过去吃了起来,才咬了第一口,忽然脸色刷白,他看住靳景毅,后者吃得香甜。
“怎么?不好吃吗?我觉得很好啊,汁多味美。”是人都看出靳景毅笑得多夸张。
森勉强笑了笑,征了片刻,用力咬下第二口。
我嘴里甘甜的苹果忽然有些发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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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去倒果皮的时候,我无奈地说靳景毅你这又是何必。
他还是笑。“如果我没有在医院看到他就好了,那就永远只是个幻想。”他说。“在小森心里,我也永远只是那个讨厌鬼。那么,我死的时候,他就不会哭了……”
“白痴才会为你哭呢。”森站在门口,死死捏着空果篮,指关节泛白。
“那最好啦!”靳景毅微笑。
快晚饭的时候,我接到韩羽的电话,她的声音有些奇怪,叫我到她家去陪她。
我到达的时候发现门是开着的,外间没有人,试探地叫了声,韩羽从卧室里应着,我犹豫了下还是进去了。卧室里满是熏香的味道,那是浓郁的玫瑰香气。
韩羽躺在床上,只露着头跟右手,对我微微笑了笑。
我坐到床边。“怎么了?”我问。这时我碰到了她的手,冰凉的。
“手怎么这么凉?”我正要动手帮她拉被子,她快速地把右臂缩回被子里。
“我手总是这么冷的啊。”她笑。
“怎么只你一个人?”难怪她盖那么厚的被子。
“我支使哥哥跟可魏去买东西了,又让昱昱去医院拿报告,就想你陪我说说话。”她像个小女孩似的说。
我也笑,“说什么呢?”我问。
“先说哥哥吧。”她语连很快。“哥哥是昱昱的哥哥,其实不是我的哥哥。”
“什么?”我茫然。
“他没告诉你?哥哥的妈妈不是我的妈妈,而我的爸爸又不是他的爸爸,所以,哥哥其实不是我的哥哥。”她说得像绕口令般,眼腈里笑意盈然。
我仔细消化一番,终于点头。
“而我的妈妈,跟昱昱的妈妈又不一样,所以昱昱也不是我弟弟。”她继续绕口令。“不过很多人都说昱昱像我,大概因为在一起生活久了吧,有些习惯什么的很相似。”
我点头。
“结果,只有我,什么也不是。”她脸色变得漠然。“只有我不是这个家里的人。所以爸爸不喜欢妈妈,更不喜欢我,那他干嘛还要娶妈妈呢?”她蹙眉想,然后摇了摇头。“那天哥哥去上学,爸爸跟妈妈又吵架了,就在楼梯口打了起来,妈妈她失足掉了下去,再也没醒过来。”她简单地叙述。“我因为生病没去上学,听到声音就躲在门缝后面看,爸爸哭着摇着,妈妈就是不醒。既然妈妈死了他会哭,为什么还要吵架呢?大人真奇怪。”
“再然后爸爸娶了昱昱的妈妈。虽然她对我很好,可是我不喜欢她。我每天躲在房间里诅咒她,希望她死掉。可后来昱昱出生了,非常可爱,我喜欢昱昱,所以再也不诅咒了。可后来,她跟爸爸还是因为车祸死了。”她脸色很苍白,说话速度慢下来。“你说,是不是因为我,他们才死的?”
“不,跟你没关系。”我说。
“我真的好喜欢昱昱啊,那时候哥哥杳无音信,爸爸又去世了,家里只有我跟昱昱两个人。去国外读书我还是下了狠心的,只因为昱昱希望我能当个最好的医生。后来,我遇到你。”她不再看我,陷入回忆里,口齿有些不清晰。“我觉得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是最平静最惬意的。可是后来……”
“那时候,我连哥哥都不想见了,就逃了回来。搬了家。本来都想让自己等死了,可总有个小人从心里跳出来说不能死不能死,你还要等着点什么。所以我苟延残喘,甚至还拖累了昱昱。”她的脸愈加苍白,血色全无。“四年……你们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昱昱在什么地方工作,我也知道那些钱是怎么换来的。我心安理得地用着那些钱,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好恨。”她略略喘息,“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谁也不是呢?每我想到昱昱是为了我在做那种工作的时候,总有种报复的快感。可又痛苦万分――昱昱他是我最宝贝最宝贝的弟弟啊……我看着他从一点点小,长到这么高这么高……”她伸出颤抖着的右手来比着,眼神逐渐涣散。
我开始觉得不对,“你吃了什么?”我握住她伸出的手,着手一片冰凉。“还是……”我摸她的脉搏,几乎摸不到。
“我啊,怎么能接受你的肾脏呢?”她笑。“死都不愿意啊……在我心里,你根本不是哥哥,你是那个未成型孩子的父亲……”她甜甜笑着,轻轻回握我。“我,只对不起昱昱,你跟他说,我最疼的也是他……”
“你到底怎么了?”我大惊。“是不是吃了什么?”可她越来越,白的脸色,明显是失血过多的征象。慌忙起身凑近了检查,脚下踩到个小瓶子,喀隆响了一下。我低头,拾起。是肝素,剂量还不小。
“你怎么会有这个?”我举着空瓶子问她。“你用这个做什么?”
她笑得更,慢慢闭起眼睛,“我累了。你走吧。”
浓冽的玫瑰香味在鼻端诡异的萦绕,我忽然醒悟.猛地掀开跟秋凉不怎么合宜的冬被。满目鲜红,整张床成了血海,床单和厚厚的褥子吸收了鲜血。刺鼻的血腥味有种让人发怵的甜腻。
“伤口在哪里啊!”我第一手脚发软,慌得不知所措。“伤口在哪里?你说啊?”
“口子不大啊。”她打个呵欠,眼睛还是闭着。“手上啊!我是不是很聪明?什么都算好了……”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但还能听出得意,“比那个急诊的女人强上千倍……”
我抬起她的左手,腕间是个“不太大”的伤口,但是又又准,血还在汩汩流着。我找不到别的东西,只好用力撕开衬衫袖子,紧紧栓在伤日的上方。然后抱起她就跑。她乖乖地偎在我怀里,动也不动。
时间啊,谁来多给我一点时间!我站在路口拦车,第一辆是有人的,但我还是迎了上去,逼迫司机煞车。司机本来要骂,见我抱着满身是血的韩羽立刻二话不说让早先的客人下了车。车子开得飞快,闯了许多红灯,可韩羽的身体还是冷下去,冷下去。
“别睡,”我揽紧她,试图用体热温暖她。“别睡,你不是叫韩童去买东西的吗?东西还没回来呢,别睡……”
等我冲进急诊室,所有人都吓得不轻。闲闲晃过来的宜镜渊在看到我的一刹那慌了手脚。
“血浆!”他对护土和值班医生喊起来。
“B型。”我说。
他立刻叫准备,耿姗飞快跑去拿库存血。
“来不及了,我是B型。”我把韩羽放到移动担架上,跟着抢救人员跑进急救室。
随后,一切静止了。
宜镜渊看看一条直线的心电监护,又看看我。“电击!”他终于说。
动作最快的是我,功率一下打到三百焦耳,一,两,三……直到他再也不忍心的拦住我。“够了……”
我呆呆举着心脏电击仪,旁边监护仪上还是只有一条直线。
“输血吧。”我放下仪器,开始持袖子。“输多少都行啁!输血啊!为什么你们不动?”
“楠平……”宜镜渊难过地看着我。“你冷静啊……”
“抢救还没结束呢!输血!”我大声喊着。
没有人动。
我自己抢过了输血用的针头、导管开始动手。耿姗过来帮我了。
我的血开始输到韩羽的身体里去,我躺在她旁边的病床上,凝视她雪白的脸。
“文医生……”耿姗有了哭腔。“血已经输不进去了……”
我还是看着韩羽。
“楠平,你别这样。”宜镜渊忍不住过来摇撼我。“这还像你吗?你可是全外科最有前途的年轻医生啊!你不是最冷静的吗?你面对现实好不好?”
“她送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看着管子里鲜红的血液说。
宜镜渊缓缓点头。
“什么最有前途的外科医生,我笨得要死。”我终于知道脑子里模糊闪过的念头是什么。“白痴……”我轻声骂着自己。――又不是没死过,她说的。为什么她就不能再有死的念头,我的出现,揭开了她心口最大的疮疤,让她血流不止,疼痛难忍。
“楠平……”宜镜渊再喊的时候,我回过神看他,耳中却听到护土们一片哭声。
“哭什么?”我咧嘴。“急诊没死过人吗?”
“看到你,没有不想哭的。”宣镜渊竟也红了眼睛。
我愣愣往脸上一摸、摸到满手的水。
原来,我在哭啊……
第十七章
举行了个小小的葬礼。
我这才知道韩羽是基督徒。对她,我实在了解不多,也亏欠太多。
韩童戴着黑色墨镜,时不时摘下来擦一擦眼泪。
瑞可魏的脸色是自我见他以来最严肃最悲伤的。
韩昱一直咬着唇,没有哭,可脸色发青。
森和靳景毅也一起来了,带了雪白的玫瑰。
还有哲麟。
而我两手空空,也没有哭。
不过韩昱到现在还是以为姐姐什么都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是最好的。
韩童得知死讯时拉着我的衣服喊把妹妹还给他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跟瑞可魏他其实谁也不爱,那个他不该爱而爱上的人现在已经化作飞烟。
他离开家的原因,在国外的种种纠葛,重新找到韩羽的艰辛……我已经全然失去兴趣。
只是,葬礼结束后,我拨了个电话。
“喂?请找文苑清。”
父亲的秘书唧唧呱呱解释了半天说父亲正在开会。
一连串脏话从我嘴里流利地冒出来,可能比我这辈子说过的脏话加起来还要多。那个老女人吓得要挂电话,我告诉她我是那男人唯一的儿子。我告诉她如果她不马上叫那男人听电话我就寄炸弹给她。不知道是不是我威胁的缘故,三十秒后我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很熟悉,又很陌生的从电话那头传来,被电波弄得有些模糊,“怎么了?”他似乎很累。
我沉默片刻,“刚才,我参加了一个葬礼。”我说。
他愣了愣,随即有些不耐烦。“楠平,我在开会,这笔生意值一千万。你朋友死了固然伤心,可你已经大了,又是医生,该懂得怎么调适自己的心态……”
“你女儿的命,值不值一千万。”我冷冷说道。
他又愣了愣。“你说什么?”他小心翼翼。
“我刚才参加了一个葬礼,”我一字一顿。“你女儿韩羽,现在躺在地下。你可以继续去谈你那个该死的一千万的生意了。还有,你从此不是我父亲,再见。”
他的声音急切地喊着什么,我把手机扔了出去。
“三十岁的男人了,哭起来多难看。”哲麟过来,拍着我背。
“那就难看一回。”我纵情悲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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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还是这么照常过下去。吕明德法外施恩,多给了我一个礼拜假期,我没有用那个假期就来上班了。
“楠平,没问题吧?”安尚非担心地问我。
“没事!死不了。”我自然的笑。
“那就好,早说你是将来的第一把刀了吗!”他也高兴起来。“来,请你吃红蛋,我儿子满月了!”
“恭喜恭喜!”我拱手。“记得你欠我一顿酒。”
“没问题!一句话!”他大力拍我肩膀。
“主任啊,这一个假期我算存下来了,以后我随时请假出去玩哦!”我对吕明德喊。
老头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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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过完的时候,靳景毅因为癌症并发大出血死了。
我还记得他跟森说他连骨头都是脏的。
“把我丢到长江里去洗洗吧。”他嬉皮笑脸地说。
“你以为长江很干净吗?”森说。“把你扔到青岛的海里去才洗得干净。”说的时候红了眼圈。
“别啊。”靳景毅叹气。“那离你多远啊!让我一直守着你们好了。”
所以后来,森拉着我一起去坐船,拣了段干净的江面,把骨灰洒了下去。
森真的没哭。他笑着洒骨灰,边洒边骂,可洒完以后眼泪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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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童那晚上喝醉了酒,跟我说了好多话。
包括他在美国的时候接触我是为了知道韩羽喜欢的是个什么人,包括他在国外混得惨不忍睹的那些年,包括瑞可魏待他是真的好他会记得但说不定哪天就离开人家……我听着,笑着。
韩昱拒绝了唱片公司的邀请,他跟着韩童去了法国。走之前,他给我看眸子上挂着的那个便士,说他会一直想我。
我笑了笑,还是跟他要了回来。我知道,他还是个孩子,他谁也不该喜欢。他该好好的,以后读完书出来,找个大家闺秀娶了,一辈子安安乐乐的。
父亲后来还是回国了一趟。我带他去了韩羽的墓。
挺小的墓地,碑也不大起眼,只刻了行小字:“Herneverland”。
父亲看到墓碑上韩羽微笑的照片后呜咽起来,哭着说真像。
我在旁边抽烟,我终于学会抽烟了。
父亲回美国后据说跟母亲又大吵一架,二天后二姐打电话来说又和好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二姐很有些担忧。
“反正都和好了,你管呢。”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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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的时候,这批实习生陆陆续续离开了医院。下旬,新的一批实习生又张着好奇的眼睛来了。科里也来了新分配过来的人,有一个据说是上一批实习生里的,本科生。
“那门路不小啊。”安尚非昨舌。外科门槛高是出了名的,收博士生有时还考虑考虑,别说本科生。
“这是新同事啊。”吕明德从外面进来,打断了我们的讨论。
“大家应该认识的吧?严郁森,从前小文带实习的。”
森穿著本院的工作服,挂着住院医师的名牌,站在门口对我笑。
“目标是末来的普通外科主任,严郁森。”森站在我面前伸出手来。
“那你是逼我说我的目标是未来的大外科主任罗?”我装出懊恼的样子,“文楠平。”
“以后多指教啦!”森握住我的手。
森的手,很温暖。我微微一笑。
靳景毅曾经叫我答应在他死后好好照顾森,我犹豫了很久才应允。
因为我这个人虽然一无是,但却有个唯一的优点。
那就是不轻易承诺,一承诺,就是永远。
这一,该不会再有人伤心了吧。
“请多指教。”我对森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