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暮霭沉沉,散落漫天细雪。

这是近十年来,苏州下的第一场雪。

便在一片雪白之中,一座偌大的庄子静静的矗立在苏州城郊。沿途路上行人不少,其中更有许多服色一致的青年来来往往。

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那是擎云山庄的弟子。

擎云山庄,以保镳事业起家,如今已掌握自洞庭以下整个长江中下游的水运,和北谷流影、西楼碧风、南庄柳林并立,人称「东庄擎云」,乃江湖上四大势力之一,虽只十年功夫,根基却十分稳固。弟子、商旅、江湖中人来来往往,可说从来没有冷清过。

而山庄内院一座清幽的小园亦是如此──可人来人往瞧来虽是十分热闹,但整座小园却静得可怕,而让几声重咳显得格外清晰。

「冽儿,你瞧!下雪了呢!」

轻推开窗扉,露出了细雪纷飞的向暮天空。兰少桦笑着要榻上的子冽予抬眼看看,目光温和慈祥,掩盖住心底过的担忧。

榻上,垂落的鹅黄素帐被掀起了一角。但随着几声重咳传出,帐子又落了下。几声咳彷佛就要耗尽了他所有的气息。残弱的吐息几近于无,只靠着自小练起的真气勉强撑着口气。

兰少桦听得心头一痛,正待阖窗上前探视,却听到嫩软幽柔的童音传来:

「别关……孩儿还想再……咳!」

「来,喝点药,身子会舒服些的。」

一听白冽予又咳了,兰少桦心疼的端起了桌上的药汤,撩起素帐,扶起病弱的身子让他喝下。那张极为好看的小脸依稀可见到几分母亲清丽绝伦的影子。一双眼眸灵动澄明,却为病所累,失去了该有的活力。

瞧着爱儿如此模样,兰少桦眼眶一红,忙别过了头不让他瞧见。

「冽儿,娘替你拉上帐子。你看看窗外的雪景,这可是十年来头一回呢!」

「十年……?」

「上一回下雪,是你娘怀你那年。」

白冽予疑问方脱口,便听到一阵低沉悦耳的嗓音入耳。原先闭着的房门被推开,父亲白毅杰的身影随之进入眼帘。他虽已年届不惑,但外表看来却仅年近三十。俊美的脸孔之上带着几分潇洒的笑意,白毅杰在妻子身旁坐下,宽厚温暖的手掌轻覆上子的额。

「冽儿,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孩儿还受得住……」

「若是难过,直说又何妨?你太过懂事了,冽儿。」

见子语调平淡不愿让自个儿担心,白毅杰不由得一声叹息。「你好好休息,爹一定会想办法医好你的病。到时,你可得好好用功,补齐这阵子落下的进度。爹上回答应了要让你入兵器库挑剑,你还记得吗?」

「孩儿记得。」

「等你病一好,爹就让你去挑剑。」

完全没有显露分毫的担忧,白毅杰只是以着轻松的语调鼓励、安慰着病魔缠身的子,而在看到小脸颔首之后微微一笑。目光转而望向妻子,示意她到外头说话。

兰少桦会意的点了点头。视线对上那张讨人喜欢的小脸,素手爱怜的轻抚上他的颊:「娘同你爹出去说说话。你先好好歇息,或者看看雪景也好。难得一的雪,可别让他浪费掉了。」

叮嘱罢,又不放心的替子理了理锦被后,这才将汤碗搁回桌上,同丈夫一起出房相谈。

「冽儿的情况十分糟糕。」

方出了屋子,白毅杰脱口便是这么一句,语气十分沉重。「不但高烧不退,经脉更是欲断未断,极为脆弱。再这样下去,他这些日子以来累积的修为只怕就要付诸东流。且若失去真气保护,他的身子就不可能禁得起那样的折磨。到时,只怕……」

最后的语句化为沉默,而一旁听着的兰少桦当下已是双眸一湿,素手住丽容,泪水无法遏制的沿颊而下。

先前她一直忍耐着不在子面前掉泪,刻下却终是再难压抑。白毅杰因而心疼的将她拥入怀中。

「于大哥他……真的没法子吗?」

哽咽着问出了声,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够保住那个聪慧可人的孩子。但白毅杰却只能摇了摇头。

「他也断不出究竟是什么病症,正忙着翻查古籍。以他的医术尚且无法查出原因,那天下恐怕就只剩一个人能救冽儿了。我已命手下全力留意并请诸方好友协助。以山庄刻下的情报网,应该不是难事。」

句末的语气十分肯定,但白毅杰却清楚自己也只不过是在安慰妻子罢了,心下亦不由得一阵沉重。天下医术之冠莫过于医仙聂昙。但这位前辈亦正亦邪,行事诡密,功夫又是奇高,如他有意躲藏,只怕全天下的人都找不着他。可为今之计,除了尽力找寻,又岂有他法?

心思正自烦乱间,却听外头一阵脚步声正直朝此而来。白毅杰单听那步法便已知其身分,当下轻拍妻子背脊,柔声道:「你也累了好一会儿了,休息一下吧?」

「可,冽儿他……」

「严青在路上。让他照顾冽儿吧!你若是因此而累坏了身子,冽儿会自责的。」

「……好吧。」

知道丈夫说得不错,兰少桦也只得同意了。稍回缓和了情绪止住泪水,却忍不住一阵轻叹:「自年底病到现在,冽儿整个新年都给耗在榻上了。四天后便是柳伯父的六十大寿。这十五之约,冽儿是定然不能去了。」

「唉……经你一提,我也该写封信托人送去柳林山庄了。」

「你不打算亲自赴约?」

「冽儿如此景况,我又怎敢离开?」

即使神色再怎么自若,白毅杰对于子的病情仍是十分担心的。只是身为一家之主,他不能显示出自己的软弱。

没想到如此话语却惹来妻子的抬眸,仍含着泪的目光微带责备。

「你若因此而耽搁了正事,冽儿又何尝不会自责?」

一开口便是方才丈夫说服自己时的言词,纵然仍难减忧戚,但兰少桦还是继续说了:「而且你若亲往柳林山庄,到时遇着各路人马,也能探问那名医者的下落。江湖中人总是会卖点面子给你的……可若是另遣他人,难保不会受流影谷或其它组织为难,更别说是探问了……咱们刻下的发展情况已与柳林山庄有了嫌隙。你此若是缺了席,只怕会被人说成是故意不去,存心要给伯父难堪。」

兰少桦既为著名的才女,又有这么一位丈夫,对于判断情势的能力自是非比寻常。白毅杰听罢也只能一声叹息,苦笑道:

「你说的很对。唉!看来我也是担心得昏头了。」

正当二人对话间,那严青也已来到了清泠居。严青约莫二十五、六岁,相貌清朗,原只是山庄的一个带艺弟子,自三年前意外救了冽予后,便十分受到冽予的依赖。白毅杰瞧他功夫不差,便让他当白冽予的伴读负责照顾他了。其实打一开始他对此人并不十分信任,但瞧冽予如此信任依赖他,也只道是自己多想,放心的将子交给他了。

严青一见二人,正待行礼,白毅杰却已一个手势示意他免去礼节直接入屋。他点头表示明白,随即推门进房,入内探视白冽予。

一进房,便听到了白冽予稚嫩幽柔的童音入耳:「阿青?」

「二少爷。」

严青带上房门走近榻边坐下。榻上的孩童正尝试着坐起。严青见状,忙伸手将他扶起:「二少爷怎知是我?」

「咳……我虽病着,听力却是出奇的灵敏……爹娘的话,我都听到了。」

白冽予坐起身子低声解释道,目光,却仍停留在窗外那飘落的雪上。

父亲说得没错,他太过懂事了。对于自己身体的情况他自然十分清楚,但他不愿让父母担忧。即使瞒不过父亲,至少,也能让母亲的面上少些难受。

却见屋外乍然风起,一帘细雪飞落屋中。白冽予小手抬起接落雪。触手微寒,却旋即化去,因为身子的高热。

同样的高热,此时也这般摧折他的身子。

「二少爷,您一定会没事的。」

一旁的严青似是察觉了他的想法,双眉微蹙,抬手便将那小手握入掌心。但白冽予此时又是一阵重咳。严青忙拍了拍他的背,助他顺顺气。

对他而言,严青不是仆人,而是一个忘年之交。

自从三年前白冽予意外身中奇毒,而严青冒死为他清除毒质救他一命后,彼此的感情便从无到有,逐渐厚了。以一个九岁孩童而言,他确实是太过成熟了,也因而在面对这个大他十多岁的朋友之际,不会因年龄之差而有太大的隔阂。

身为擎云山庄的二少爷,白冽予自小便没什么朋友,至多便是与兄弟们戏耍罢了。偏偏他性子自小便十分平淡,与好动的三弟、内敛的大哥虽然兄弟情,平时却不大容易玩在一起,顶多一同练练武。而寄居山庄担任炽予启蒙之师的少年于光磊虽也与他相熟,但在兴趣上却终究有不小的差异。结果到最后,他最亲近的朋友,便只剩这个严青了。

心思如此转着,唇间溢出的剧烈嗽声却是未停。紧接着他听到了父母匆忙推门奔入的声音,想说些什么,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目光一直紧紧锁着窗外的雪,却咳到连泪水都一并涌出模糊了视线……

「冽儿!」

耳边传来娘亲惊慌的一唤。想开口说自个儿没事,可那份高热却再度狂烈的席卷了身子。意识逐渐被侵蚀,最后他连周遭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只剩下自个儿无法控制的咳嗽声……

十年一的雪……

明明病得如此严重,甚至连意识都仅存丝毫,为何他的心境,却犹是如此澄明,足以惦记其它?

如此疑问方浮现于脑中,白冽予双眸一闭,已然昏厥。

* * *

轻柔的纱帐,在细雪中缓缓飘动。

睁开双眸,望见的便是如此情景。一片银白的雪景在在朦胧中格外美丽。乍见是有些愣了,因为那漫天盖地的雪与周身仅存的些许寒意,但又随即明白了自己身于何。

那是观景阁,位于清泠居后方的典雅楼阁。楼子的最高层向东方敞开,尽收江南的山水丽色。

「冽儿?」

却听身旁慈和的语音传来,紧接着入眼的,是娘亲欣喜万分的神情,眼角还微泛着泪。白冽予一时有些摸不着头绪,抬手拭去母亲眼角的泪,低唤:「娘?您怎么……」

「你已经昏睡两天了。」隐住泪水,兰少桦温柔的握住子的小手,并自取来浸过雪水的毛巾轻轻擦拭他的额,「你整整两天都在发烧,娘才让人在观景阁摆上软榻,希望能使你略为舒服些……还很难受吗?」

白冽予摇了摇头。周身微微的寒意让仍高烧不退的身子感到舒服不少。那美丽的雪景更舒缓了心灵上的不适。他看着母亲美丽的容颜,不知怎么的有些哽咽:「雪……好漂亮……」

「是呀。」见他精神不错,兰少桦神情也轻松了不少,「娘抱抱你好吗?」

「嗯……」轻应一声,他略为撑起身子,让娘亲将他抱入怀中。

自从三弟炽予出生之后,向来十分早熟独立的冽予便很少腻着母亲,更别说是给母亲这么抱着了。而刻下,静静的靠在母亲的怀中,轻嗅着那萦鼻的素雅香气,温暖的感觉自心底涌升。白冽予小手轻轻拨弄着身上的羽被,而后,抬手,握住了母亲那因浸于冰寒雪水之中而有些发紫的手。

「爹和飒哥……都赴宴了吗?」

「嗯……你爹本来不放心,但又必须替你觅得良医,故仍是去了。」

「那就好。」有些愧疚的,垂下了头,「孩儿不肖,累得爹娘如此忧心劳烦……」

「没那回事……你都已病着了,便是放轻松些让自个儿依赖旁人又有何不可?趁着你爹和几个兄弟都出去的当儿,娘也好全心陪着你……刻下你只需好好休息撒娇,由着娘照顾你就好。」

子的独立令兰少桦既是放心又是心疼,凝视着怀中仍然显得病弱的小脸,语调之间已是溢满温柔疼惜。

听着娘亲的话,白冽予双眸不禁有些湿了……身子更往母亲的怀中缩了缩,轻道:「娘的身子好香,嗅起来好舒服……」

「若喜欢这个味道,娘以后便让人去你屋子里点着。」

「嗯……」

低低应了一声,语音已然罩上了些许的朦胧,原先清楚的意识似已开始被慢慢侵蚀……将之忍了下,小手仍是握着母亲的,双睫轻扇,隐下了眸间残存的雾气:「娘,孩儿……还可以再看到雪吗?」

简单的低问,乍看平常,却似又另有所指。

兰少桦闻言胸口一紧,当下已是一阵鼻酸,却犹是将之压抑下来,勉强露出了个笑容:「往后何时会再下雪,这可得问老天爷才成……不然,就是得赶快养好身子,练好武功,以后和你爹一样出去闯荡江湖四游历。若是有机会见着那万年雪,可得记得回来和娘说说。」

「孩儿明白……」

又是一阵低应罢,语音却更朦胧了些。体内的热度再也无法控制的蔓延了开,意识一寸寸的支离瓦解……兰少桦本以为他是困了,怎知怀中的身子越来越热。心下一惊,唇间已然脱出惊唤:「来人啊!快请于大哥过来!」

仓皇间,已再将手巾浸入雪水之中,轻轻擦拭怀中高热的身子。泪水沿颊而下滴上子令人爱怜的脸庞,擦拭的手微微颤抖,而终是将怀中的孩子紧紧拥住。

即使再怎么努力说服自己,都仍然无法改变这孩子已是命在旦夕的事实……看着匆匆赶来的于扇自他怀中接过子、抱回清泠居仔细诊断用药,兰少桦再也无法止住泪水,而只能在严青的搀扶下回到子身边守候着他。

比先前更令人难受的高热席卷,彷佛连整个气息都要给焚烧殆尽。白冽予难忍的一逸出重咳,连药都无法顺利饮尽,沉黑的药汤洒了满襟,连同娘亲的泪水一并。他感觉到了,却没有力气安慰。一片混乱之中,四周由宁静逐渐转为吵杂,视线却是越来越模糊……景物变得朦胧,连同那一片银白,也在意识昏沉间转回了熟悉的鹅黄素帐……

是清泠居吗?

好个清泠……可他的身子,却是如沐火中,炽热难当。四肢好像都窜着火苗,一丝丝的焚着理智,焚着性命……

他真的……还有机会看雪吗?

他,会就这么死去吗……?

纵有疑问浮现,思绪却已无法运作。高烧焚尽了最后一丝清明,意识再度堕入迷雾之中。他连双眸是否睁着都无法分出,似有所见却又似无所见。周身力气在高热中消失殆尽,体内游走的真气也越来越薄弱……难忍的痛楚扩散于四肢百骸,每一个动作,每一吐息,都好似要耗尽了最后一丝性命……

不知何时,四周已静了下来,但昏沉的意识却无法分出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只觉得朦胧间,彷佛又再望见了那飘落的细雪……而既之而来的,却是骤然袭至的透身寒意。

直入骨子里的寒意强烈到令神智瞬间清明。一片静寂之中,十分轻微的脚步声缓缓靠近己身。森冷的寒意,更甚……

那是,杀气。

一片昏暗中,烛光掩映间,白冽予陡然睁眼,望见的,却是严青手持长剑,朝母亲的后心直刺而入的画面──

娘亲!

想出声警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好不容易得以撑起身子打算阻止,长剑却已透胸而入。伴随着剑身扑面的寒气,娘亲温热的鲜血,洒落于身……

「冽儿……快……逃……」

「不──!」

终于发出了声音,却是为时已晚……他看着母亲胸口扩散的血,看着那穿过左胸的长剑……只瞧着一个抽离,那染血的躯体,亦随之倒落。

最后的语音散去,母亲美丽的容颜,就那么失了生气的枕上了他的胸口,连一丝气息都没能残下。温热的鲜血汩汩流出溢散,浸湿了衣裳,浸湿了身子。沐浴在母亲的鲜血之中,他呆然望着母亲毫无生气的容颜。那张容颜之上没有恐惧没有痛苦,有的,只有直到死前仍没有分毫削减的担忧,对他。

而他,却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娘亲命丧当场,连一句警告都来不及喊。

明明就在他身旁,明明就在他眼前,明明就还来得及阻止,而他却只能无措的看着一切发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亲手了结母亲的性命。

那个……他不顾父亲的直觉信任,引以为知己的男人。

是他,害死了娘亲。

「娘……」

一声低唤,却因溢满了太多的自责太多的愧疚太多的哀凄而太过沉重。泪水无法遏止的滑落,仍然乏力的小手抬起,将母亲未曾阖上的眼轻轻覆住。

美丽的容颜依旧,却渐渐淡去了血色。

而这一切,全都是他的错。

是他害死了娘亲。

如果不是他,一切绝对不会如此……

是他害死了娘亲,是他……

「怎么,吓傻了?」

却听身旁冰冷的语音传来,伴随着的,是从榻上被硬拉起的身子,以及严青冷然中带着点不屑与嘲讽的眼神……「不问我为什么?」

白冽予没有回答。响应的,是勉强运起真气积聚所有功力的一掌,直朝他身上要害袭去──却给严青轻轻松松化解了开。击出的右掌被他紧紧握入掌心,紧接而来的是侵入体内的真气,如潮水般狂泄而入,毫不留情的毁去那本已欲断未断的经脉。

「如果是之前的你,这一掌或许能和我有一拼之力。可在让这药摧折月余后,如今的你,也不过比个初学武的小孩好上一点……不要怪我残忍。我本来的目标只有兰少桦,但可能的祸根一个也不能留。要怪,就怪你太聪明了,『白二少爷』。」

句末仍旧用了敬称,语调却已染满嘲讽。昔日清朗平和的面容带着森冷,宽掌抚上漂亮的小脸,而因那容颜之上袭着恨意的眸子而勾起带着兴味的笑意……「恨我吗?可惜,你这辈子,是别妄想能报仇了……」

白冽予仍旧没有回答。

剧烈的痛楚席卷全身。经脉寸断,残存的真气溢散流失,他不甘示弱的咬牙忍下,泪水无法克制,而连同发自心底的自责与恨意一起倾泄而出。

他不问为什么,因为他太聪明,聪明到在瞧见严青的瞬间便已明白了一切。混入、接近、相交……所有的一切都是个圈套。九岁的小孩有个二十六岁的知己本就是个笑话,而他却自以为是的沉浸其中,看不清所有的一切。

直至,无可挽回……

瞧着他咬牙忍耐的模样,严青又是一笑。揪着他身子的手蓦然一松,让那幼小的身子直直摔落于地。

「好倔强的孩子……我想想,是该就这么杀了你好,还是──」

语音未完,仍染的鲜血的长剑已然扬起。银芒闪落,白冽予白皙的手足之上瞬间已是四道血痕浮现。鲜血泉涌而出,四道剑痕,不多不少,正好断了他的手筋脚筋,让他自此成了手不能提脚不能行的废人。

痛楚仍存,身子已然再度失了力气……白冽予忍着痛想起身抓住他,四肢却怎么也不听使唤。他看到那个男人扬着残酷的笑,一把扯开他的前襟。剑起剑落,彷佛要留下印痕似的,在他胸口刻下了什么……

「我不杀你。我要你成为擎云山庄最大的弱点,要擎云山庄还有你白二少爷永远记得曾栽在我青龙严百寿手上……『青龙』二字,将会成为江湖上最响亮的杀手名号!」

言罢,青龙还剑入鞘,一个轻身极为从容的扬长而去。

而白冽予只能躺在地上,瞪是的目光愤恨,却无力去追,无力挽回……

目光,转而凝向榻旁母亲的尸身。

被他……亲手害死的母亲。

泪水始终不曾停下,他挣扎着想爬到母亲身边,却使不上力,而连分毫都无法移动。

如果他没有相信严青,如果他没有自以为是的与之相交,是否一切都会改变?如果他早点发觉这是个圈套,如果他早点发觉他的不怀好意,是否……

他,就不会害死他最敬爱的娘亲?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如果不是他、如果没有他,严青就不会有机会亲近娘亲,更遑论利用自己趁隙杀了娘亲……

如果不是他、如果没有他……

娘,就不会死了……

如果,没有他……

耳边传来叔伯弟子们仓皇的脚步声,以及接踵而来的惊唤。身子被小心翼翼的抱起,关切的唤声不绝,而他,却已无力回应。

他只是不停的流泪,看着母亲,看着染血的鹅黄帐子……以及,那半掩窗隙透进的细雪。

娘……

孩儿,不肖……

第二章

持续了四五天有的雪终于在清晨停了。好不容易迎来了数天来的第一个初晴,但擎云山庄里却已是一片愁云惨雾。

那晚他们在冽予情况稳定后便各自回房了。若非巡夜的弟子发现了清泠居前的尸体而飞快前往通报,只怕这事儿会被发现得更晚。

可当于扇和万志云匆匆赶至之时,一切仍已是不及。清泠居内,清雅的香气为萦鼻的血腥味掩盖,内室鹅黄的帐子溅上红艳,乍然一望,除了一个惨字,很难再找到其它合适的字来形容。

那时,兰少桦早已断了气。而白冽予幼小的身子则是浑身浴血,一动也不动的躺在地上,昔日澄亮灵动的眸子茫然凝视着母亲的尸身,泪水无法遏止的沿颊而下……单是如此模样便足以叫人心痛万分,更别说是瞧着那饱受摧残的身子。不但经脉尽断,那纤细白皙的四肢更各有着一道的剑痕,鲜血如泉涌般不停渗出而被扯落前襟的胸口之上,则被人以剑刻下了刺目的「青龙」二字。

以于扇的才智,早在进门瞧见山庄弟子的尸身之时,便已大概推想到了凶手的身分。擎云山庄防护严密,即使在八大护卫只留下两个的情况,也绝不至于让人得以如此横行──而且,对手还是熟悉山庄内部设置的,不是内贼是什么?而那弟子尸身之上的剑痕,则完全是那严青的手笔。

想追击已是不及,只能先全心理好庄中之事。只是,没想到严青居然就是那个近年来新崛起于江湖上的杀手……更没想到他下手竟会如此狠绝。

兰少桦的一剑穿心便罢,可他居然对一个视他如知己的孩子下这种毒手!

让这么样一个可爱的孩子……从此成了个不习能武,甚至连提物、行走都无法的废人。

──虽然极不甘心,但以他的医术,要接回白冽予的手足是不可能了。这天下间能救他的,或许就只有那个他们遍寻不着的医仙聂昙了。

然而,这唯一的救星在何,却是无人知晓……

好不容易止住了白冽予的血,却止不住他的泪水。因失血而显得极为苍白的小脸挂着无法干涸的两道清泪,茫然的望着那染血的鹅黄帐子,望着母亲失去生命的身子。于扇几般呼唤都唤不回他的注意。他只是一个劲儿的哭着,那茫然的眸中,溢满着过的自责与恨意。

于是于扇明白了。他虽及时救回了白冽予,却救不回他的心。

这孩子,亲眼望见他最信任的「好友」杀了他最敬爱的娘亲。

伤了他的不光是剑,还有那名为「背叛」的事物……

擎云山庄的八大护卫里,与白冽予最亲近的向来就是于扇。也因此,对于这件惨事,对于白冽予的遭遇,他格外心痛,格外不忍……但在等候白毅杰回来的时间里,他除了帮白冽予擦拭血迹、疗伤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刻下的他,早已无暇去压制消息。噩耗很快就在山庄里传了开。几名地位较高的手下纷纷前来探视,却也只能,叹息。

「冽儿……」

又送走了一波人,于扇疼惜的将目光凝回白冽予身上。他方才才命下人略为清理过现场。为了方便替白冽予治伤,他将兰少桦的尸身平放到地上以白布覆住,并小心翼翼的把那脆弱的身子抱回榻上。那张小脸上的视线因他的动作而有了移转,却仍是紧锁着母亲不放……宽掌不忍的抚上他的颊,想安慰些什么,偏偏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即使是窗外渐暖的阳光,也散不去这样的沉重。

蓦地,仓皇的足音飞驰而近。于扇闻声望向门口,只见白毅杰的身影一闪而入,而在望见房中的一切之时,怔了。

一阵透骨寒风不合时宜的扬起。兰少桦覆身的白布被吹了翻,露出了那张美丽依旧,却十分苍白的容颜……

那张俊美的面容在望见的霎时化为惨白。他定定的凝视着挚爱的妻子,良久良久……于扇方欲出言唤他,却见他猛地一口鲜血呕出,下一刻已然不支倒地。

「毅杰!」

见状,于扇一唤因而转为惊喊,正待上前,追着白毅杰赶回来的莫九音已然适时出现接住了那倒落的身子。他将昏厥的白毅杰扶往隔房暂歇,而在安顿好挚友之后,回到了白冽予房中。

这时才有暇仔细看看现场的情况──也,不由得倒抽了口气。

「老于,事已发生我也不想多说。不过你怎能让冽予继续留在这房间?」

将兰少桦尸身上的白布重新盖好,莫九音说着便往榻边走去打算抱起白冽予。可低头一望便是一阵骇然,目光凝向于扇,而后者只能摇了摇头。

「青龙很狠,挑断了冽予的手筋脚筋……冽予本就因那怪病使得经脉欲断未断。结果事情发生,他似乎是为了救少桦而动用内力,又受了青龙一掌,经脉终于承受不住,他的修为也……我只能勉强治他的内伤和皮肉伤,其余的,只怕得要靠医仙聂昙才有可能──」

语调与其说是无奈,不如说是无力。怎料话还没说完,却见那先前也一片愁容的面孔忽尔一亮,露出了于扇自昨晚以来看见的第一个笑容:「医仙聂昙──你不说我倒忘了!咱们早先一直遍寻不着,偏生就在我回庄的路上遇到了他老人家!」

之前一直惦着山庄的祸事,让莫九音险些忘了路上的奇遇。脸上因而露出了自听到消息以来第一的喜色。「先前因为急着就请别人招呼他到偏厅……我马上便去请他过来!」

言罢,不待于扇回答便冲了出去。瞧着莫九音的背影,于扇微微蹙起了眉。

「虽说找他是本来就有的决定,只是,聂昙此人亦正亦邪,行事乖张,未必肯……罢了。」

心下虽然是担心,可是莫九音已然远去,此刻也没其它办法了,只得一叹。

低头,望向榻上仍泪流不止的白冽予。

「冽儿……你听到九音的话了吗?医仙现身了!你的身子有救了!」

虽说一切都仍是未知数,但他还是希望能让这孩子恢复求生的意志……

却见那幼小的身子在听闻此言之际微微一颤。双眸瞬间凝聚,视线对上眼前担忧的眸子,唇间已然脱出略为沙哑的嫩软童音:「有救……?」

「不错。以医仙聂昙的医术,你的四肢一定都能接回,完好如初。」

瞧他终于开了口,于扇胸口当下就是一颗大石落地,眼眶微热,有些激动的这么说了。怎知白冽予双眸忽尔又是一暗……「可经脉……是接不回来了吧。」

「这──」

天下间从没听说过有人断了经脉还能接回来的。

但一个习武之人若断了经脉,纵使能行走如常,身子也无法恢复旧观。先不说是多年的修为了,经脉一毁,身子只怕连一个寻常人都比不上。

先前激昂的情绪全在瞬间被浇熄,他看着眼前又恢复先前模样的白冽予,正打算说什么安慰他,却见那苍白的双唇又自轻启,当下已然是清冷的一句:

「那么……我就无法亲手杀他了。」

那双黯然的眸中,已然隐隐夹上了一层冷意。

「冽儿!」

如此神情,令于扇当下便是一阵惊骇。

他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啊!为何这眼神,竟是如此的……

他所不知道的,是早在那人离去的那一刻,当白冽予的视线紧紧锁着母亲的尸身时,自责、懊悔与痛苦,早已交染上的恨意。

从头到尾根本就无所谓背叛,只有欺骗罢了。不论青龙陪伴在他身边时的情感是真是假,早从利剑透过母亲胸口的那一刻起,昔日的情谊便已成过往云烟。

或许他该感谢青龙的狠绝,让他得以省去迷惘全心憎恨……可纵是如此,有个事实也是不会改变的。

是他太过单纯愚昧,轻易就信了不怀好意的青龙。是他太自以为是,而看不清事实的真相,看不清他所自豪的一切根本就是个笑话,而导致如此结局。

是他,害死了母亲……

一切都是因他而起,所以一切的责任自然都该由他来承担,即使仍然懊悔,仍然锥心。比起沈浸于此,他更该做的,是担下这个责任,亲手报仇雪恨。

早从那一刻起,今后的日子,就已注定要为报仇而活。

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他所犯下的错,为了那刻骨铭心的仇……

白冽予轻轻阖上了眼眸。

泪水仍旧无声无息的滑下。他听见脚步声由隔房走近,而至立于床前。

「毅杰……」

耳边传来于伯伯担忧的语音。既之而来的,是熟悉的、父亲温暖宽厚的手掌,温柔地抚上了他的颊,拭去了仍不断滑落的泪。

感受着父亲温暖的掌,那将一辈子刻划于心的愧疚,已然再度涌升。

他张开了双眸。入眼的,是白毅杰俊美依旧,却带上了沈郁的神情。凝视着子的目光交杂,而带着几许的担忧与不舍。

「爹……」瞧着这样的父亲,胸口的自责与痛,只有更甚……「请您恨孩儿吧……是孩儿没听您的劝,是孩儿……害死了娘亲……」

如此言语,听得白毅杰心头一痛。

又有谁忍心怪罪这样一个孩子?那双不再单纯的眼眸已然背负了太多太多。他太明白这孩子的个性。他太过负责,而将一切的罪都往身上担。哪个孩子会在这种时候要求父亲恨他?连一丝安慰都已不奢望,只因认为一切既出之于己,自然就该独自承下一切。

白毅杰想温柔的笑一笑来安慰子,却怎么样也挤不出笑容。

终究只是,一声叹息。

「爹不怪你……接下来该怎么做都由你自个儿决定。但刻下,你得先好好照顾自己,养好身子,明白吗?」

「……孩儿明白。」

父亲的体谅与疼爱,只是让他更觉自责罢了……想抬手握住父亲的,奈何四肢早已不听使唤。

是啊!刻下他不过就是个废人罢了。

一个连四肢都无法移动,更遑论习武、报仇的废人。

他,已经是山庄的负担了吗?就如青龙所期望的……

却听一阵喧闹声自外头传来。早已听到足音的两个长辈同时望向门口,入眼的是莫九音满脸喜色的模样,身后,还跟着一名瞧来约莫五六十岁的老者。

那位约莫便是医仙聂昙了吧?单从老者的足音便可听出他的功夫绝不逊于白毅杰,可他的神态却不如传闻中那般存有狠戾之气,而是十分的温煦慈和,却又隐带着些许的沧桑与伤痛。温朗的面容之上,同样沧桑的眸子似已望见了榻上的人儿。当下已自一个抢进,奔至床畔检视白冽予的情况。

瞧他如此行动,莫非是有了帮冽儿医治的意思?

只瞧那张坚毅慈和的面孔正蹙着眉仔细检视榻上子残弱的身子。在如此紧要关头忽然寻得这久觅无着的人或许是太过巧合了些,可刻下除了信任他,便再无其它方法可使子免于变为一个废人。心思数转间,白毅杰已是一个拱手,并自屈身下跪──「陡然相求或许冒昧,还望前辈能施以援手,救救我儿吧!」

「……白庄主请起,老夫受不得您如此重礼。倒是这孩子的情况十分严重,需要马上理。老夫立即道出所需,若想顺利接回这孩子的手足,便须尽快备齐一切。」

瞧着白毅杰如此动作,聂昙双眸中当下已是一抹复杂闪过,低叹着将他扶起这么说了。言下之意,便是答应了白毅杰所求──众人当下一喜。只听他又自开口道出医治白冽予时所需要的事物,于扇等二人当下应承,取来纸笔记下起身张罗去了。

而白毅杰只是握着子失去知觉的小手,眸间带上感激朝聂昙一个顿首……「多谢前辈。」

「相逢自是有缘……老夫既身为医者,便无理由对病人见死不救。庄主可以放心,这个孩子,老夫无论如何都会尽全力治他。只是他身上的毒素得上好一阵子才能清除。到时,还须贵庄八大护卫轮流助老夫逼出他体内沈积的毒。」

一番检视之后以指搭上了那脆弱的细腕,微存的热度让聂昙应对的语调带上了一点不忍。之前他已由莫九音口中得知白冽予得病经过及刻下的情况。所以亲自把脉后,白冽予所得的「病」起因为何,已是昭然若揭。

没想到,竟会有人舍得对这么个孩子下此等重手!

白毅杰闻言神色微变:「冽儿的病是因为毒?」

之前虽有这个猜想,却偏又没有证据。而今由聂昙口中得到了证明,心下却是有些骇然。连毒君于扇都查不出的毒,这毒,究竟是谁──

答案很快就浮现了。若不是因为冽儿的病,少桦绝不会有落单至此的机会。是青龙那厮为了营造机会,才对冽儿下毒。

胸口一瞬间已是怒火升起,杀意一闪而过,而在目光扫过妻子尸身的同时化为沈痛……

少桦……

本以为必定能白头偕老,颐享天年。谁知分离竟会来得这么早?谁知她……竟会这么早便离他而去,而连最后一眼都见不着……

「前辈……冽予还有习武的可能吗?」

嫩软低幽的童音乍然断了思绪。白毅杰猛然回神,只见榻上子正睁着一双含泪的眸子直瞅着老者。

众人方才的对话他一句也没听漏,可最在乎的却始终只有「能否亲手报仇」一点。如此突然出声或许于礼不合,可老人眸中一瞬间流泄的怜惜与心疼,却令他瞬时暖了心头鼓起勇气如此问道。

为什么他从未注意到……「严青」从未与他眼神相对。即使偶尔有了交错,也从未能在上头瞧见这样的神情。

聂昙闻言一阵苦笑。指尖离开细腕,转而轻覆上了他的额。

「……若真要说,这个可能不是没有。老夫昔年曾得到一本古籍,其序言便有提及接续经脉之法。只是其为一内功心法,而非医道所涵。即使当真有效,也须得看个人造化──当务之急,犹以治好你的身子为要。其余细节,便待之后再说吧!」

「……冽予明白。」

得知恢复经脉有望,白冽予双眸纵是泪光仍泛,眸间却已隐隐透上了一丝澄明寒意。白毅杰瞧着他如此模样,心头已是一阵交杂。这孩子心底生出了什么样的心思,他已大概知晓。

然而,刻下的他已无力置。眸光一敛,终究只能是再度一叹:「前辈,请容毅杰先行告退,以妥善安排亡妻后事。」

「庄主无须如此客气。这孩子便放心交给老夫吧。」

白氏夫妇的恩爱在江湖上是十分有名的。聂昙知他痛失爱妻心情必是悲痛得无以复加,只是暂时忍着罢了,故要他无须挂怀,尽管放心离去。

明白老者的体谅,纵然只是初识,心里却也对此人有了好感。白毅杰勉强扯出了一个笑,一个惨然的笑……拱手罢,登即转身抱起妻子冰冷的尸身,踏出了清泠居。

──即使说了不会怪他,可心底,终究是对爱子有了芥蒂。

明知不该,却不知该如何面对……或许内心某,也当真对那孩子有了恨。

最苦的人明明是那个孩子,而他却无法毫不介怀的拥抱他安慰他。

「少桦……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

低喃着凝像怀中妻子清丽依旧的容颜,却已无法得到响应。

拥着的力道乍然收紧。颊上,已是两道清泪垂下……

望着父亲逐渐远去的身影,那份黯然神伤,令心头涌生了更多的自责。

「你叫冽予是吧?」

却听顶上慈和的语音传来,白冽予抬眸,只见聂昙正微笑着这么问他,神情好不温柔。心头因而一暖,应道:「是。」

现在他已经懂了,懂了该如何分辨谁可以信,谁不能信。泪已渐干,澄明的眸子便得清晰,幽如渊,明如镜,澄如水。

这样的眸子,彷佛能看透一切……目光中流泄的不舍更甚,聂昙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老夫虽与你无亲无故,但既有缘相逢,便也不是生人了。你如愿意相信老夫,便好好休息。接续手足与清除毒质十分消耗体力。你若不养好身子,老夫怕你会承受不住。」

「冽予明白了。」

身子受了那样的摧折,心情又是跌宕起伏一晚难眠,白冽予刻下确已到了极限。一声应过,任由老者温柔地摸着他的头,意识逐渐渺远,直到朦胧间才隐约思及:聂前辈为何会对他……这般温柔?

就好像亲人一般的……

娘亲的身影,乍然浮现于脑海之中。双眸阖上沉沉睡去的同时,泪水,亦再度落了下。

* * *

待一切事物备齐之后,聂昙立即着手为白冽予医治。接续手足并不容易,且过程中尚需动上刀子,对身子虚弱的白冽予而言无疑是极重的负担。聂昙本欲给他下点麻药,却给白冽予硬是拒绝了。整个过程痛得他小脸发白几欲昏厥,可他却是一声不坑,咬着牙忍下了一切。

续了手足之后便是去毒。由于积毒极,即使在八大护卫轮流帮助下,也足足费了九个日夜才得以顺利完成。白冽予因此错过了母亲的头七。几度想离榻前去祭拜,本就虚弱的身子却因接连着续筋去毒而大耗体力,根本无法如意。加以手足方接回,要能移动自如仍须好一段时间,故接下来的大半个月他不是耗在榻上休息,就是在房里头练练身子,好让手足能尽快恢复。

也真应了他所愿。白冽予的手足恢复得奇快,半个多月后便已能行走自如。除了不能提重物之外,其余日常琐事多能应付如昔。只是没了武功,身子又比以前弱了不少,虽不至于当个废人,却也相去不远了。

疗伤休养期间,父亲没有再来看过他。叔伯兄弟的安慰他听多了,早已明白父亲的逃避。是的,父亲在避着他,即使那时他已说了不会怪他。

心底虽然感到难过,却也只能责怪自己。他懂,他懂父亲为何不愿见他。白毅杰不想让自己去憎恨这个儿子,不想再去面对妻子惨死的事实。可一旦见着他,这一切一切都会被引发上来。所以他选择不见,就不会恨,不会痛。

即使有着这么样的认知,白冽予却没有再哭。他连一滴泪水都没有再掉过,而默默忍下了一切。那张小脸之上,只有一种清冷淡漠,而不再是以前的偶尔会带着浅浅笑意的可人模样。他的眸子比以前来得更为澄明,彷佛能够看穿一切却也比以前来得更为幽,让人望不清他真正的思绪。

除了恨,彷佛再没有事物能牵动他的心绪。

而这段日子陪在他身边的,是医仙聂昙。

身为医者,时时注意白冽予的情况自是理所当然。聂昙代替了本该时时护着他的至亲,无微不至的照顾着他。言谈中他发觉了这个孩子超绝的才智,再添上本该有所成就的一副好筋骨,也难怪青龙那厮会这么想毁掉他。

也正因为他才智不凡,聂昙开始在他醒着却无法下床的时候和他谈论医理药理。白冽予懂得很快,一点即通。而彼此之间,也从开始的陌生逐渐转为熟稔。

不同的是,白冽予清冷的神色之下,对聂昙仍抱持着某种程度的戒心。

即使他能够判断得出究竟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他还是防着,不让自己有重蹈覆辙的机会。他连一个人说话的真假都开始能听之立辨,却不再骤下判断。他开始懂得利用直觉,就只在那么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半个多月内。

而也在这段时间里,一个念头萌生,而由隐约逐渐变得清晰。

再隔两日,离那晚就满一个月了。雪没有再下过。江南的春,已在这段期间缓缓绽放了开。刻下的他身子大致已恢复得差不多了。白冽予解带更衣,而在瞧见光裸的肌肤之时,缓下了动作。

指尖,触上了平滑如昔的胸口。青龙所留下的痕迹,如今已不存分毫。

他的身子除了那尽断的经脉外,一切都已恢复如昔。肌肤之上连一丝可以引为戒的伤痕都没有。

然而……能否顺利恢复经脉才是关键。如今他唯一掌握到的可能是聂昙。为了恢复经脉,他即使不拜聂昙为师,也得央着他将那本古籍借予自己。这几日聂昙对他的态度依旧十分温柔,甚至隐隐有了几分宠溺,在同他谈起医道之时更是对他赞赏有加。且上回问起有关恢复经脉之事时,聂昙似也有意相助。如此看来,从此着手,应是能有几分希望吧?

只是……目光微微凝起。如果不能恢复经脉,他除了一颗或许勉强能称上聪慧的脑袋之外,又能有什么用?为了不成为山庄的负担,他势必不能远游。脑海中蓦然忆起母亲提过的万年雪。心思瞬间沉了,淡冷目光轻染上一层幽。

──如果他有那个天份,是否他可以拜「医仙」聂昙为师?若是经脉恢复无望,便就此跟着他习医习药,也未尝不是个办法。聂昙医术贯绝天下,对「药」的造诣亦是不凡。自古少有兼而并精者,多精于一,而略通于另者。而今既有此人兼精二者,便是只从他身上习得其一,也是自保有余。

江湖上大多数的人都不愿意杀神医。每天在刀口上打混,谁摸得准下一刻不会出事?

这样的念头他考虑已久。而决定早已呼之欲出。

指尖缓缓结上衣带。一身素白,清冷一如容颜。整好衣裳后取来孝服更上,铜镜里的他一派澹然,彷佛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双眸敛起,唇角一扬,勾勒出了一抹淡笑,却旋又一改,化为一抹愁紧锁眉间。

本只是尝试,没想到他……竟连作戏都可以如此轻易。

他才九岁不是?即使出身富贵之家,即使身为江湖四大势力的继承者之一,不久前他还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可如今却已是两般。

他的心思,已无法再回到以往的单纯了。自己发现了这点,也因而更觉得悲哀。

若真要说……他连面对那温柔的老者时,也都用上了心计。

所有的表情在瞬间一齐敛下,恢复成原先的清冷。内心彷若一池寒潭,波澜不惊。

不再流泪,并不是强忍,而是因为一切的情绪已逐渐化为平静。伤痛仍留着,但他已能静静接纳,不再流泪……

「冽儿?」

却听老者慈和中带点讶异的语音传来,白冽予抬眸迎向方进屋的聂昙,心思已定,当下便是一跪。

方才正有意相寻,如今老者既然主动来看他,此时若不拜师,又更待何时?「请前辈收冽予为徒!」

拜了师,不但经脉恢复有望,更可习得医药之理。而且……只要他离家,父亲就不必看着他,而每看一,便心痛一。山庄的众人太过温柔,他害怕自己报仇的意志会逐渐松懈了下。他已比其它人来得弱势,就该受到更多的磨练。他白冽予不能再在这样优渥的环境里活着。他该更为坚强,他该能强到足以看清一切,承受一切。

他这一跪太过突然,让老者当下便是一愣。伸手要将他扶起,可白冽予却跪得死紧,连头也磕了下去:「求前辈成全!」

「……你因何有意拜老夫为师?若是恢复经脉之事,老夫自当全力帮你,并不会因你不拜老夫为师便加以拒绝。」

瞧着他如此情状,聂昙的语调瞬间染上了几分沉肃。一身凌厉气势尽露,哪里还像是方才那个慈和温煦的老人?白冽予受其气势所感,属于习武者的性子也被挑起。头虽仍是磕着,目光却已微变。

「欲求前辈助冽予恢复经脉是产生如此念头的原因。但之所以决意拜前辈为师,是因这半个多月来与前辈相,虽只是初识,却感觉十分亲近。且近日前辈与冽予言及医药之理,令冽予十分向往。冽予不才,自当勤勉力学,还望前辈成全,收冽予为徒。」

条理清晰的将拜师之由顺序说出,言词间不卑不亢,却又谨守礼份,哪像个九岁孩子会说的话?如此言词令聂昙双眸微微起,目光闪过冷沉,却又转而化为无奈。

「……若言资质,你可说是天下无双了……唉!老夫昔年纵横江湖,但凭一己之喜恶杀人救人,虽名扬天下,却也失去了很多,做错了很多。若非受五台山无秀大师点化,至今只怕仍昧昧于世道。狠戾乖张之说,亦由此而来。而今老夫既已开悟,便不打算再多涉红尘。若非早先尚有一尘事未了,老夫如今早已退隐山林。你若真欲跟着老夫,便得离开山庄,离开你的至亲。」

他叙述的语气十分平淡,却带着极的沧桑。可那言下之意,竟已是有了收白冽予为徒的可能。

白冽予察觉到了这点,语气当下更是带上了几分坚决:「冽予早已有此准备。家父尝言此后诸事,盖由冽予决断。刻下只望前辈成全。至于离家之事,冽予会自行禀告家父。」

难以动摇的坚决,清楚的呈现了出来。

面对他如此态度,聂昙沉默良久,终于是一声叹息,施以一股柔劲将他扶起。「拜师之礼就算着刚才的吧!老夫是个鄙人,你若欲跟随,可得有吃苦的准备。」

「徒儿明白。」

听聂昙话中已是表明了愿意收他为徒,白冽予澄眸轻扬与老者一个相接,而后又自敛下,多了几分恭谨。沉敛的目光清浅,让人望之即穿,却也望之无解。双臂不着痕迹的轻轻挣开,而化为一个拱手:「请问师父欲何时启程?只需您吩咐下,徒儿会立刻为您张罗准备一切。」

「唉……你可惦着家人?」

「是。」知道聂昙此言意在确定他的心思,白冽予淡淡一应。「然徒儿心志已坚。便是要即刻启程,徒儿也绝无半分不舍之情。」

甚至……越快离开,越好。

越早离开,就能越早展开一切。他的生命不能也不该有所浪费。

察觉了这孩子的心思,聂昙眸间又是一阵不忍。瞬息几番思量后,当下已有了决定:「好罢。那这事儿就暂时定在两日后──这半个多月来你都未曾与你父亲说过话,不若刻下便由为师陪你一同前去告知庄主吧!」

「区区琐事不敢劳烦师父费心。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此事,自当由徒儿独身解决。」

一切错本在他,自然得由他化解。

即使……对于面对父亲的恨意,心里仍有着强烈的自责与酸楚。

白冽予垂下了头:「那么,徒儿这就去禀告家父。」

「且慢,」聂昙突然想起什么而阻止了他的离去,「你可有擅长的兵器?」

「……徒儿自小习剑。」

「剑吗?为师虽不用剑,但你若有意继续钻研此道,倒也不是不能……罢了,此事容后再谈。你先去吧。」

瞧着他一脸波澜不惊的恭谨与淡漠,聂昙终是一个抬手示意他可以离去,心头却已不可免的一阵交杂。

只见白冽予一个行礼之后便即转身离去。那一身孝服的身子纵然纤小,却已隐隐有了一种足以承受一切的气度。纵然心伤痛苦,纵然自责万分,他却都能够一一承下,转化面对。

明明不过就是个九岁的孩子罢了。

聂昙有一种预感。若白冽予真能恢复武功,几年之后,定能有过超过乃父的威望与成就──

然而,这一切还也是个预感罢了。

第三章

初春的天候仍未褪去寒凉,四下却已弥漫着一股盎然生意。

望着眼前父亲的院落,白冽予脚步先是一顿,而后又自抬足,缓步进了园中。方来到门前正欲禀报,却已听到父亲语音自屋中缓缓传来:「进来吧。」

音调平缓,却已带上了一抹不同于以往的沉郁。

心知这定是因为娘亲之死,白冽予心头一痛,却终只是低低一应:「是。」

小手推开了房门,跨过门坎,迎向屋中端坐着的父亲。

「孩儿向爹爹请安。」

小脸微垂依着礼节轻轻脱口,平缓的语调,沉静得令人心乱。

堂上白毅杰看着这足足有半个多月没见的儿子。记忆中染血的残弱躯体已恢复如平时,却失去了那属于习武者的稳沉与精芒。

取而代之的,是一身过于沉静澹然、不该属于一个孩子的气质。

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光,却已判若两人。

想起自己这些日子来的刻意回避以及子治伤时所受的苦,白毅杰心头便是一阵疼惜。并非不明白自己所为对那孩子是多么的残忍,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

一看到那孩子,他就会想到妻子的死。纵然那孩子是无辜的,可他还是怕,怕自己一见到他,就会不自主的恨,恨这个可怜的子……

本以为可以白头偕老,谁晓得别离竟会来得这般突然?爱妻的逝去对他而言是毫无疑问是极其沉重的打击,而那过于复杂的心情更让他即使明知不该,却仍是无法抛开哀痛语芥蒂前去安慰那个孩子。

──直到那孩子终于主动来至他身前。

说来可笑,他身为人父……却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儿子。以往他与冽儿也像对其它孩子那般亲,没想到九年的父子之情,竟可在一个月内便如此生分!

「……你的身子好些了吗?」

心绪交杂间,终究只是这么一句问了。

「是的,伤势已完全康复。」

白冽予并未抬首,而仍垂着头静静答了。这样尴尬的气氛无疑是令心头更加难受,但他必须自己面对。

当下一个长吁,下了决心启唇道出来意:「孩儿此来是来禀告您:孩儿已拜入医仙聂昙门下,两日后便要离开山庄前去修行。」

白毅杰闻言剧震。

他虽早料到这孩儿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报仇,也猜想到他或许会拜聂昙为师,却没想到启程之日竟是在两日后。只是早先已承诺了这孩子要让他自行决定以后诸事,刻下是没有理由阻止了。

那张低垂的小脸依旧平平静静,曾经轻灵的目光如今却是澄幽。别离的决心清晰显现于其中。

冽儿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又怎会不了解这孩子的性子?冽儿太像一部分的他,虽有足以面对一切痛苦的力量,内心却比任何人都要来得沉重……

强烈的情感瞬间涌生于心。一想到别离在即,哪里还顾得了其它?毕竟是血浓于水的父子啊!眼眶一热,而终于是再难按捺的开口:「冽儿,你过来。」

平缓的语句,语音却已有些微颤。

白冽予一个点头应过,小脸抬起,在相隔多日后终于与父亲目光相对。

四目相接。那带上愁的双眸令他当下又是一阵自责涌生。那是爹吗?爹以往从没有过这种眼神。是因为他害死了娘亲,所以爹才……

心绪交杂间,脚步已然迈出朝父亲行去。怎知本该一切如常的步子却没走上几步便一个不稳。白冽予身子一晃,当场便要朝地板迎面跌下。

却听得一阵风声乍过,下一刻那失衡的身子已为白毅杰温暖的双臂给抱在怀中。

「爹……」

给父亲这么一抱,白冽予心头更是一酸,轻轻一唤已自脱口,载满了的自责与痛苦。

父亲温暖的臂弯仍一如往昔。可他很清楚,一切都已无法回到过去,无法再回到那段美好的时光了……小手难以自禁的揪上了父亲的前襟:「对不起……孩儿……害死了娘亲……」

颤抖的音色,却又太过沉缓。如此言语激得白毅杰胸口更是不舍涌生。这孩子已如此痛苦,身为至亲,他所应该做的是陪在他身边才是啊!可他不但没有,反而还避着……口头上说着要着孩子不要介意,可他的所作所为,不都再再显示了自己的介怀?

搂着的力道因而收紧。他将白冽予抱起,抬手轻抚了抚子细柔的发丝。

「该说对不起的是爹。这些日子以来你已受尽煎熬,爹却未能看破迷障,不但没陪着你,还更加伤害了你,是爹的不对。」

「不。若非孩儿害死了娘亲,您又怎会如此痛苦?」

千错万错都是因为他。父亲的避开,又何尝不是他自取其咎?

见子的自责仍未削减半分,直是把自个儿某些性子完全承了去还发扬光大,白毅杰不由得既是心疼又是无奈。

这些性子美其名是敢作敢当,可一旦扩展下去,却是有些近乎自虐,将一切的事都往自个儿身上扛。而冽儿的性子正是如此,尤其在这一个月后变得是更为明显了。

依他的性子,再多的话只怕也改变不了他已经认定的事。抱着他到一旁坐了,白毅杰一声叹息。

「事情确实不是你的错,只是爹虽然这么说了,也无法改变你的心思。别离前夕便别说这些了……让爹好好瞧瞧你,好不?」

「嗯……」

一声轻应过,白冽予这才松了小手。抬起脸望向父亲。后者宽掌扬起,极为温柔的摸了摸那张过于澹然的小脸。

「这些日子来苦了你了……你离家之事,爹会让人安排妥当。而这仅剩的两日你就好好陪陪爹吧!」

「孩儿知道了。」

瞧着父亲温柔的神情,白冽予心头一暖,眼帘微垂,表情虽仍是澹然,却已染上了一抹柔和。

即使已有被父亲厌恶的准备,却终究还是渴望着父亲的谅解……将小脸再埋入父亲怀中,那温暖的怀抱更加稳住了曾微有起伏的心境,再静若止水,波澜不惊。

日后想来,或许正是因为有父亲这样的谅解与温柔,才让他不光只有表面上的平静澹然,而连整个内心都足以坚强。

而刻下的他,除了静静享受这一份令人心暖的父爱之外,亦已开始思考今后的一切计划。

眸光与心思俱在瞬间转沉。那埋于父亲怀中的小脸亦是如此。

是该好好计划……应如何亲手报仇雪恨……

「冽儿,」思绪正自远离,耳边忽尔传来父亲的柔声一唤,「还记得爹要让你挑剑的事儿吗?」

「记得……」因「挑剑」二字瞬间拉回了神,白冽予愕然抬首,望向一脸温柔的父亲:「可,孩儿刻下仍无法──」

「那有什么打紧的?」白毅杰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便是全无内力,也未必不能学好剑法。身子再弱,多锻炼总是能有点结果的。更何况你自小好剑……来吧!就当作是爹的临别赠礼。」

「是。」

如此言语令白冽予心思再缓和了下。虽未露出笑容,唇角却已微扬。正待离开父亲的膝上,怎料白毅杰却将他整个人抱着起身直往兵器库行去。

他虽只九岁,但自来十分独立,很久没给父亲这样一路抱着了,难免有些不习惯。但转念一想,此去少说数载,如此温暖今后只怕仅能存于回忆中了。心中感伤泛起,当下便也由着自己依赖父亲了。

入了兵器室,白毅杰这才将他放下,并至角落启动机关。一条小径因而显露。白毅杰牵着他走入密道,几番蜿蜒后,终于来到了一道瞧来十分厚重的石门前。当下内劲运起,单手将石门推了开来。

里头是一间石室,四面墙上各嵌了三颗夜明珠,映得一室幽明。室中大大小小的兵器约有四五十件,不但各式皆有,且全都是极上等的兵器。白冽予心境虽难起波澜,但瞧着如此景况亦是难免惊喜赞叹。目光只简单一扫,便立即为墙上一把样式十分古朴的剑吸引住了。

询问的目光投向父亲。白毅杰微一颔首,示意他可以取剑。

既得同意,白冽予立时取过梯子上前将之取下。触手只觉一片凉彻,剑身略沉,在失却内力的刻下十分不伏手。但他习剑使剑也有三年余,又十分勤于武学,对善用的兵器自有一番认识。目光随着指尖行过那虽简单却不失典雅的剑鞘,而在凝上剑柄时,轻易地便找着了顺畅的握法。

「铿」的一声,长剑出鞘。幽光下的剑身彷佛笼罩在一层晕芒中,且上头还隐隐浮现与鞘同样古朴的纹。剑柄上则以篆文刻着二字:「月魄」。

一旦凝上,目光便为此剑吸引住了。

指尖抚上那泛着幽光的剑身,一股不寻常的凉意透来,却不令人感觉难受,反倒是一阵舒畅。心下正自感到惊异,耳边已然传来父亲解释的语音:

「昔年江湖上有两大名匠──冯二和魏云生。据说此二人亦敌亦友,互相欣赏也互相竞争。这二人自来势均力敌,唯有在一种兵器上分有高下:剑。」

「剑?」知道越是常见的兵器越是难出类拔萃,故白冽予语调虽略提,语气却没太多的讶异。「孰高孰低呢?」

「冯二的剑天下无人能出其右。纵使魏云生再怎么钻研,却总打不出足以媲美冯二之作的剑。说来讽刺,魏云生本身是个极为难得的用剑高手,却偏偏就是无法打出一把名剑。那冯二一生只打了七把剑,每一把都入得了十大名剑而魏云生的剑一共有二十一把之多,却只有一把『碧落』可入十大名剑──但这只是一般人所知悉的。」

「依您所言,莫非这把月魄正是冯二所铸,却不属于那七把剑之一?」

「不错。」

子接连精准的判断让白毅杰投以了一个赞赏的眼神,可目光却旋又转为渺远。

那是沉陷于回忆中,并带着些许无奈的神情。他,忆起了那个他自来视如妹子,而无法接受其情意的飒爽女子。

「冯二的剑太有名,却偏偏不会武,以致引来杀机,葬身在自己的剑下。而魏云生也在之后退隐,从此江湖上再无他的音信。但多年前我与蘅妹意外寻得魏云生隐居之地。当年的魏云生已过百岁,他的草庐便结在冯二的坟旁。」

白毅杰口中的「蘅妹」指的乃是紫衣神剑东方蘅,亦是四大势力之西,碧风楼的现任楼主。正因为一个「情」字,东方蘅从此与他断了联系,西楼东庄,互不往来。

「冯二其实还有最后的两把剑。这两把剑没有流入江湖,而在他明白自己的死期将近之后亲自将之交给了魏云生。这两把剑一名日魂,一名月魄,乃是冯二的颠峰之作,虽未成对,但型式极似却又难分高下,故以日月依其寒热分名之。

「魏云生瞧此二剑,顿觉心灰意冷,认为此生只怕是无望铸出如此神器了。直至得到冯二的死讯,了解冯二将剑交给他的用意之后才猛然醒悟。

「冯二死后,魏云生替他收了尸,葬了他,立誓从此退隐不再动武,而用尽毕生心力铸了『靖寒』──一把足以与日魂、月魄媲美的好剑。他将靖寒献给冯二,并将日魂与月魄交给了我和蘅妹。他说相信以我二人的性子,定能代替他好好善用此剑。

「之后我们离开了小谷,日魂给了蘅妹,而月魄则由我收藏。我少用兵器,又不愿轻易让此剑染血,故直至今日剑仍收藏于此。不过如此名器自不该弃置不用,更何况此剑本是冯二打给魏云生用的。以你的资质,绝对足以配上此剑。」

最后的话语,便已是答应了让子拥有此剑。

白冽予垂下眼帘,将剑还入鞘中,双掌握着的力道收紧。

这一段故事紧紧缠绕着心头。想来总觉得有些郁闷,却因年纪太小而无法完全了解体会,无法明白那种淡淡的愁绪究竟来自何。不过父亲的这一番说明倒是令他喜爱此剑的程度加了许多。

瞧子如此喜爱此剑,白毅杰心思一缓,柔声道:「好了,出去吧!这下你娘也不会骂我食言哩!」

「嗯……」

听到母亲时心头还是痛了。白冽予一声轻应主动上前牵住父亲宽厚的掌,心思瞬间已是五味杂陈。白毅杰亦何尝不是如此?二人之后也因而再未多言其它,只是静静地一道离开兵器室。

* * *

别离的日子转瞬即至。

在白毅杰一手安排下,启程之事已在极为隐密的情况下打点好了──原因无他:白冽予出外学艺之事,将成为擎云山庄最大的秘密。

而这一切,全都是出自白冽予自个儿的决定。

几番思量过后,他终于有了计划。

不论武功能否恢复,他都要让「白冽予」成为江湖上的一个弱者,一个能令青龙松下戒心的弱者,一个能令所有擎云山庄的敌人都将之视为弱点的弱者。

如此一来,一旦功成,他就成了奇兵,一支让人意想不到的奇兵。之后,再辅以适当的情报掌控与计划,大仇得报之日便得以来到。

父亲已答应了让他亲自报仇。当然,擎云山庄不会真的让青龙一路逍遥,擎云山庄会欲擒故纵,让青龙心生侥幸,让他得意忘形失去警戒,直到白冽予得以亲手完成报仇大业。

为了母亲,为了父亲,为了兄弟,也为了自己。他,一定要亲手报这个仇。

这是一个九岁孩童的心思。一个打从母亲遇害那一晚开始,便已选择为报仇而活的孩子。

启程前,白毅杰召来了其它几个孩子与八大护卫正式宣布此事。每一个来到堂中的人都在见到那睽违已久的纤小身影之时,为那一身冷冽寒彻的气息感到无比震惊。

昔日可人的孩子,怎会有这样冰冷骇人的气息?

面对众多的诧异,站在师父身旁的白冽予静静将之承下,不置一词。刻意呈现如此气息对他而言是个尝试。他想看看,这已开始演的戏究竟能欺己欺敌到什么样的地步。

所以他表现出了冷,一种距人于千里之外,乍作坚强实则脆弱的冷──即使面对的人尚有兄长与幼弟这样的至亲也不例外。

这样的他,令一旁神色木然沉郁的白毅杰一声低叹。

一个孩子不该有这样的心思,但他已无力改变这个事实。

此时,众人已差不多到齐了。白毅杰当下按了心思凝向子,道:「冽儿,你自己说吧。」

「是。」

白冽予淡淡一应,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而以没有起伏的音调开口:

「母之仇,不能不报。而今冽予经脉尽断,武功尽失,为了能恢复功力亲手报仇,蒙师父抬爱,已然拜入医仙聂昙聂师父门下。希望各位于冽予出外习艺的期间,能保守秘密──不论是冽予的伤势,或是所拜之师。江湖上若有什么难听的传言,就让他们去传。此外,若遇着与严百寿有关之事,请尽量搜集消息而不要过于插手。冽予只望各位能帮忙,助冽予早日完成报仇大计。」

语音之间染着沉沉恨意,是假,也是真。

这样的言语,这样的心思,这样的神态,都让厅中众人惊骇痛心不已。骇的是他的变化,痛心的则是使他有如此改变的理由。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白冽予的心思其实比此又更上一层……

见众人因子的变化而纷纷陷入沉思,一旁的白毅杰遂以一声轻咳拉回了众人的注意力。

「事情便是如此。一切悉如冽儿所言照办。冽儿学艺之事除山庄重要而且可以信任的干部之外,都不能泄漏。希望各位能够尽量配合。」

总结一般的下达了命令。而后,目光移向正负手而立的「医仙」聂昙。

「聂前辈……冽儿,就交给您了。」

「庄主请放心。老夫定会尽己所能把冽予培养成一位不逊于父亲的高手。」

聂昙回应的话与似是客套,但语调却证明了他是字字出于肺腑。

这徒儿的模样他又何尝不心疼?九岁,本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年纪,但白冽予却在这种情况下被迫提早成长,提早面对纷乱的尘世。一思及此,便忍不住有些心疼的拍了拍身旁那幼小的双肩。

而厅中的众人除了沉默之外一时也无从反应起。这一个月之中的变化太大,打击一个接着一个,简直叫人无所适从──尤其刻下。

瞧着气氛如此,先前事情又已宣布完毕,白毅杰当下只得暂时打破沉默让众人移往饭厅用膳。

可厅中的寂静却一直持续到了这最后的一餐。席上仍然是安静地。连仍然幼小、给白飒予抱在怀中的么弟白堑予都不哭不闹,神情却似乎也透着一抹悲伤。

用过饭后,众人送他们到了门口。这时白炽予和白堑予终于是忍耐不住,两个小小的身子冲了过去紧紧抱住白冽予。四只小手紧紧抓着他那身孝衣,泪水没流出来,可不舍的情绪却十分清晰。见着两个弟弟如此,又瞧了瞧父亲、瞧了瞧大哥、瞧了瞧山庄的众人……离愁别绪蔓生心头,让他终于是缓和表情流泄出了些许感伤。

只是,这趟,他是决意要走的了。

「告辞了。」

最后一个拱手过,他自父亲手中接过月魄,终是头也不回的跟着聂昙转身离去。

* * *

离开了父亲,离开了兄弟,离开了生于斯长于斯的山庄,离开了温煦柔媚的苏州,离开了水渠纵横,山水交映,烟波浩渺的江南。

最后一趟船是在淮阴。出了淮阴,便算是出了擎云山庄的势力范围。白冽予站在渡头看着来时的船逐渐朝南驶去,心头不禁生起了些许的感伤。

擎云山庄掌控了大半条长江及其支流的水运,直至淮阴才算是与流影谷的范围做了个分界。擎云山庄旗下的船只开到淮阴,而他也将在此转为陆路,算是正式朝昔日的生活做了个完全的道别。

眼前,河水滚滚,夕阳下的水波一如江南潋滟红媚。不同的是江畔的垂柳与家家杖篙而行的景色已不复存在。

「想家吗?」

温厚慈和的语音落在身畔,继之而来的是老者轻落上他肩头的宽厚手掌。

白冽予无意逞强,故轻轻地点了点头:「从小到大,徒儿还是第一离家如此之遥。」

「你若想家,偶尔回去也是没关系的。」

聂昙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头。江湖上传说的阴冷眸子正以无比疼惜的眸光凝视着那纤小的身子。与孩童坚毅的个性迥异,在脑后简单扎起的发丝是十分柔顺纤柔的……

而白冽予只是摇了摇头。

「徒儿决心已立,未到学成,决不回乡。」

「唉……」这样的决心固然不错,可由这孩子口中说出,却不知怎么地格外令人心酸。聂昙一声叹息,转而道:「东北与江南天候迥异,长白山上更是极为冷湿。待会入城,便让师父帮你添件袍子。你若有其它需要,也尽管告诉师父,好不?」

「徒儿不敢劳烦师尊。但若师父有事,请尽管吩咐弟子。」

嫩软童音道着极为恭敬而谨守尊卑仪礼的字句,太过得体,而令聂昙不禁又是一阵叹息。

带着感慨,也带着些许的……无奈。

举止过于得体,带来的也是拉不近的隔阂……他总是太过独立,连一丝依赖都不愿留存。

同样的叹息白冽予已听过太多。母亲已逝的容颜浮现于心,令他领悟了什么似的垂下了眼帘。

师父无疑是将他当成了亲人才会对他如此温柔疼爱。若他仍执意区分阶级尊卑加重隔阂,只怕会令师父难受吧……于是,小手主动牵上老者的,灵动的眸子扬起,带着歉意也带着感动的:「师父……」

聂昙见状一震,眸中闪过一抹惊喜,忘情地便是三个「好」字连连脱出,似是十分感动。足足过了好一阵,才稍微平复情绪的回握住那只柔软的小手,柔声道:「好了,进城去吧。」

「是。」

嫩软童音乖巧一应,当下便让老者牵着他入城去了。

淮阴不愧是南北水路交会的大城,各式物品一应俱全。走了小半条街,聂昙手中已添了两件袄子──自然是给白冽予的。只是这街上行人不少,白冽予自伤愈以来还是第一到人这么多的地方,好几差点没给撞倒。此时前方又已是一个大汉迎面而来。白冽予眸光瞧着前方朝己冲来的大汉,心里头虽明白该怎么闪,步子却慢了一步。此时聂昙又进了药铺子,让他一时间竟是孤独无依地埋没于人海中了。那大汉本就横冲直撞的,又哪里会去注意前头还有个孩子?当下便将他一把撞倒在地。

人群瞬间散了开来。聂昙也在此时闪身而近抱起白冽予。只瞧着他小袖沾上烟尘,紧握着剑的右手因擦伤而渗出几许血丝。胸口不禁一疼,眸光添上森冷望向那名一派有恃无恐的大汉:「道歉。」

「道、道什么歉?是这臭小鬼走路不长眼!」

那大汉给老者一双锐眸瞪得有些慌张,却仍是壮足了胆子如此吼道,「他才该向我道歉,是不是啊,小杂──啊!」

污秽的语音未完已然转为惨叫。只见老者双眉一蹙已然单掌锁住大汉咽喉。好好的一趟没想到竟遇上这等人渣?一个吐劲正欲取了大汉性命,两只抓上他腕部的手却阻止了他的行动。

一只是白冽予柔软的小手,另一只却是中年男子修长的掌。

「不是打算退隐了吗,师兄?」中年男子朝老者咧嘴一笑:「真要动手,就让我替你来吧!我的碧落也许久未见血哩!」

聂昙闻言一愣,随即想起了什么似的松开了手。

他低下头,看着怀中白冽予带着些不解的清亮眸子,而至一声叹息。

「我在对街的客栈等你。」

语声初落,已然运起轻功抱着白冽予飞驰而去。

男子瞧着先是一呆,随即抓起正打算逃跑的大汉将手中的剑连鞘往他腹部一击。大汉只觉得一阵剧痛传来,下一刻便已倒地,口吐白沫不醒人事。

见事情已了,男子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三步并作两步地朝酒楼奔去了。

* * *

聂昙方使钱要了间房,便听得一阵脚步声自门外传来。当下先示意白冽予入坐,随即才将目光移向那个正在门边一脸喜色的中年男子。

白冽予也顺着师父的目光望去,只见男子先朝老者一笑,大步进门并扬袖一挥以掌风将房门阖上。他的脚步十分稳沉流畅,双眸内蕴精芒,虽则衣着十分简陋,却能瞧得出是位高手。尤其他手中的剑乍看虽普通却隐隐透露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依他方才所言,莫非那正是魏云生的「碧落」?

这个人该不会是……

却见男子忽尔将目光移往自个儿身上。他上上下下毫不客气地将白冽予打量了一阵。重遇故知的喜悦在瞬间转为某种狂喜,当下一个箭步上前便把白冽予拉了起来,好似瞧见了什么珍宝似的双眼放光,喊道:「臭师兄!哪里找来的孩子!这么好的筋骨可是百年……不、说不定千年都难得一见的!哇!好漂亮的小手!小子,做我的徒弟吧!你这双手实在太适合学剑了!」

男子一边说着还一边摸了摸他的手骨脚骨,神色越发兴奋。

如此话语白冽予并非不懂,但男子兴奋的模样却让他不知如何反应。澄幽的眸子因而无措地看了看眼前的男子,又看了看师父。

只瞧着后者眸中闪过一抹无奈,平缓的语音已然脱口:「放开他吧,师弟。这是我徒弟冽儿。冽儿,这是你师叔聂扬,武痴一个,剑术却是不凡。为师此将他找来,便是要让他指导指导你的剑术。」

简单将二人的身分介绍给对方,对于白冽予却是以「冽儿」二字代称,显然是顾虑了他的报仇大业而有此言。

乍听「聂扬」之名,本就有些猜到的白冽予脑中立时浮现了江湖上一个极着名的人物。

聂扬,人称「黄泉剑」,剑术超凡入圣,性子好怒无常,手下亡魂无数,使用兵器又是十大名剑之一的「碧落」,故有了「黄泉剑」之名。

聂昙与聂扬虽同姓,但一以剑名,另一个却是以医术闻名,故旁人甚少将他二人想在一道,没想到他二人竟是师兄弟。且江湖上虽说聂扬喜怒无常,现下看来却是心思单纯的性情中人。此人既然是师叔,又是性情中人,加以相瞒绝不是好事。白冽予当下依礼屈身拱手:「白冽予见过师叔。」

「乖孩子、乖孩子。」

一听白冽予喊他师叔,聂扬立时乐得笑弯了眼。瞧着这孩子如此聪慧可爱又极有礼貌,当下更是舍不得放手。宽掌搭上白冽予双肩,忍不住又朝聂昙道:

「师兄!把这个徒弟让给我吧!」

见他一兴奋起来便什么都忘了的样子,聂昙不禁一阵叹息。

目光凝向那正给师弟热切望着的徒儿,只见那眸中闪过一抹伤痛,嫩软童音已然响起:「冽予若拜师叔为徒,只怕会令您失望。」

「失望?为何会失──」

聂扬闻言正待询问出声,却已因注意到孩童异常的脉象而明白了过来。

原先的喜色瞬间转为凝重。他重新打量白冽予,然后才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你叫白冽予?」

「是。」

白冽予轻轻应了。眼帘幽幽垂落,因为清楚聂扬已然明白他的身分。

其实一路上也听到了不少有关那个晚上的传闻。兰少桦之死,白冽予之伤,早已是江湖上人尽皆知之事。

聂扬显然也对那件事有所耳闻,放开他双肩有些尴尬的搔了搔头。无措的目光在师兄与小师侄中间游移,好半晌才讷讷开口:「你师父的医术冠绝天下。有他的帮助,你定有办法顺利恢复武功。虽说你不是我徒儿,可横竖我都给师兄找来了淮阴,不若这段时间我便陪你们一道去东北,路上一有空便教你几招剑术剑诀。你刻下虽无内力,但与学剑并不冲突──你有剑吗?」

「冽予有一剑月魄。」

白冽予简单答道,并自解开覆住剑身的布巾将月魄递到聂扬眼前。只瞧着他双眸又是一亮:「这剑、这剑可真不错!小师侄,借师叔用一下可好?你放心,师叔只是想试试,绝不会吞了你的剑的。」

「冽予自然相信师叔。请。」

小小的身子略一上前,将「月魄」递入了聂扬手中。

聂扬接剑、拔剑,越是打量,双眸便越是睁得老大。只见他行至空旷对空轻轻舞起几个剑招。长剑银芒闪动,瞧来好不美丽。白冽予自小习剑爱剑,心思虽淡,此刻见了聂扬精妙无比的剑招亦是不由得出了神去。

直到舞完了一阙剑法,聂扬才收了剑,意犹未尽地将之交还给白冽予。

「小师侄,你这剑很好啊……来,舞几招给师叔看看。」

「是。」

知他刻下便有意指导自己,白冽予接剑缓步行至空,拔剑。

父亲所教的剑招无一不是熟记于心。纵使大病期间生疏了,三年来的底子毕竟不容小觑。抱元守一,秉意凝神,剑诀字字浮现于心,而至再化为一片空白。神至意至,意至剑至。剑招式式展露,全无雕琢,收发由心。此刻白冽予手握月魄扬剑舞剑,所有的伤所有的痛早已远离,只剩下一片澄明无波的心境。

将所学招术尽数舞罢,白冽予方收剑,便听到一旁掌声响起。只见聂扬又是满脸的兴奋,笑道:「师侄的底子极好,对剑的领悟很是刻哩!这剑招,是你爹教的吗?」

「是。」

白冽予方应了一声,眼前却突然一黑,当下已是一阵昏眩。明白是自己身子承受不住这些动作,正想稍微歇息一下,怎知聂扬又已连珠炮似的开口:

「白毅杰不愧是白毅杰。我这『黄泉剑』遇上他,只怕占不了多大的便宜。对了小师侄,你这剑是谁打的?哪里拿的?这么好的剑我也真想要一把……」

「小扬。」

见师弟一兴奋起来便又要缠着徒儿说个没完没了,聂昙终是低喝一声制止了他,并上前温柔的抱起白冽予。

「来,把这粒药丸服下……你师叔便是这个性子,你身子若受不住,下回直接拒绝他没关系,莫要累着自己。」

「徒儿明白。」

白冽予依言和水吞下了药丸,垂着小脸轻喘了几口气。先前专注的心思此时已经散了,瞧着自己没耍几个招式便累成这副德性,心下不禁升起几分感慨。

聂扬大概也是注意到了他的身子微恙,面上歉然之色浮现,叹道:「小师侄,师叔一时胡涂累着你了,你可别生师叔的气。唉!好端端的一块美玉竟给人害得如此,哪天若是遇着了青龙那厮,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关于报仇此节冽予自有定计,请师叔万勿插手。」

一听师叔提起青龙,白冽予心思立时一沉,先前的感慨早已抛得老远。澄浅的眸子瞬间变得幽,而令聂扬瞧得一惊。

而,旋即转为苦笑。

所谓天纵之才,亦莫过于此吧……「小师侄不必担心……好了,师叔去替你们买马吧!既要循陆路北行,挑几匹好马可是很重要的。我走了!」

话声方了,白冽予只觉得一阵风过,下一刻眼前的人便已失了踪影,其轻身功夫之高明可见一斑。想起师叔所言买马之事,带了点困惑的眸光因而凝向师父,得到的是他温和的一笑。

「为师先前修书与他,正是要他指点你剑术以及采购马匹。你久居江南,可得习惯一下马匹了。好了,你好好歇一会儿吧!先小睡一下,待会儿再起来用膳。」

「是。」

明白师父是担心他的身子,白冽予点头应过,当下离开了师父的膝上上床歇息去了。瞧他举动间不若先前刻意保持距离,纵然知道这孩子只是在玉成他的心愿,聂昙仍是忍不住心中一喜。

暖暖春阳斜斜照进。望着榻上孩童小睡的模样好一会儿后,聂昙才起身出门安排用膳事宜。

第四章

到达长白山的时节正是初夏,天候约与江南的仲秋相当,故白冽予倒也还算适应。只是待天候入秋后只怕便要转凉,以他刻下的身子,想撑过去绝不是件易事。

自淮阴到长白一段,最后是改以马车代步。聂昙因为顾虑小徒的身子,一路上鲜少露宿,且晚上一定按时休息。白天赶路时,聂扬驾车,聂昙就在车中和他谈论医理药理而睡前的一个时辰,则由聂扬授予他用剑之理与剑法。

白冽予身子虽不如以往,但对动作的记忆却仍十分不凡。加以天生领悟力奇高,故聂扬只需将剑诀与剑法各教一遍,他多能学得七成以上艰之,亦稍费光阴便能加以领略。此外,空闲之时,他亦依着习年初练武时的做法每天或多或少练些基本功夫。两三个月下来,身子虽不若以往,却也比刚离开山庄时好了些许。

聂扬在送他二人到了长白的当日便悄然离去了。这几个月相下来早让白冽予知道了这师叔的性子,故也不甚讶异。且聂扬临别尚留了一本剑谱赠他,足以令他细细研究,并在用剑之道上大有长进。

初到的几日,聂昙先带他四熟悉环境。长白山地偏远,除邻近村落猎户外少有人迹。且聂昙所居小谷另有奇险屏障之,故可说是完全遗世独立的、真正的隐居之所。

瞧着眼前蓊郁的林木与淙淙流水,白冽予除下鞋袜卷起裤管将双脚浸入水中。林间的泉水十分凉彻,令人得以轻易静下心思。

便仗着这一份沉静,他阖上双眸,试着让自己的内心得以专一,好隔去多余思虑专心研究武学。

安顿好一切后,两个多月前,聂昙将那本提及恢复经脉之法的古籍交给了他。古籍的标题已损,只能隐约看得到残缺不全的几个笔划。其内容分作七章,并附有几幅行气之图。大体全在说一套奇异武功的修练之法,仅总纲略提可以之修复经脉,却没有特别写出疗伤之法。

白冽予仔细的翻了一遍,最后让他特别注意的,是整本册子之中字数最少的第七章。

第七章十分精要,全章除了一幅绘有四色箭头的人形图外,未有只字词组言及修练之法,倒是全在说明「气」。

所谓气者,本为古圣先贤用以表示天地之理的词汇养气,本为修神养志的内圣之法。万物自有其气,而其中最大者则莫过于充塞天地间的自然之气,所谓「浩然乎正气」。道家有言,人身乃一器皿,若能开通己身与自然相通,便能以己身承载自然之气承载自然之气,便是顺应天理顺应天理,自然得以明白「道」,得以养生及至与天地同寿。

依这本无名古籍所言,若想恢复经脉,势必得借由天地自然之气。

人体经脉可分为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一般习武之人修习内功,便是以法练气使之行走于奇经八脉若能打通奇经八脉,尤其是任督二者,便得以在内功上大有进境。然则此般修练之法主要是存养每日寅时之「夜气」,并引以为人身之气。此法既被动之,与随时随地能汲取天地之气的情况相比,自是微不足道了。

而欲超脱此限承载自然之气,则需由血气运行的十二正经着手。只要能引取自然之气,使其气顺流导入毁损经脉,当能一一修复如常。

但整本古籍的顺序却是先由存养夜气开始,层层推进,最后才到开通体内与自然之气相通。此境界称为「至人」,乃是此内功修习的最高境界。

这正与白冽予的情况不合。

他的奇经八脉已断,又如何能循序而起及至修得自然之气?若真欲以之修复经脉,便需反过来练,先开通体内窍门汲引自然之气才行。

除非他参透该如何施为,否则这辈子只怕再难习武。

一想到此节,心头便一阵紊乱。这些日子来他反复将第七章看了几十遍,连那幅图也都牢牢的印在心底。可他心底切切念念的全是能否报仇,越烦越急,便越是与至人之境不相符合。

至人者,乃除却所有人为之道,心凝形释与天地合一。

可越是逼自己不要多想,心思便越乱。他的苦思他的疑惑都无法排除这样纷乱的结果。他试着冷静思索研究其法,整个人却莫名焦躁,甚至影响了他对医理的修习。但他却不能放弃。他不能不想,却想不出结果。或许是无法恢复内功的绝望造成这一切,但他却无计可施。

最后他只好选择让自己暂时休息。

所以白冽予禀明了师父,独自一人来到这小溪边散心。

离那个晚上已是数月过去,记忆中染血的鹅黄素帐却从未褪色。他彷佛还能感觉到母亲温热的鲜血,还能感觉到长剑冰冷的寒气。青龙的话语一遍又一遍的在脑中回响。恨意一被激起,还有满腔的不甘。

是的,即使他从未说出口,但对于自己由备受期望的良材成为一个不能习武的废人,他还是心怀不甘。这样的情绪亦转化成了令他心绪交杂的恨意。他总是惦记着报仇,总是时时刻刻计划该如何修练自己。他的心思已不再单纯,又如何能放弃所有的人为达到「至人」之境?

不期然间,娘亲的身影,浮现。

『冽儿……』

『往后何时会再下雪,这可得问老天爷才成……不然,就是得赶快养好身子,练好武功,以后和你爹一样出去闯荡江湖四游历。若是有机会见着那万年雪,可得记得回来和娘说说。』

『你若喜欢这香味,娘以后便让人到你屋子里点着。』

素雅的香气不知何时已然忘却。他惊觉自己记着的只有最后的血腥味。某种慌乱涌升于心,他尝试着忘却记忆中的血腥味,想记起来母亲身上素雅的香气。

然后他想起了雪。观景阁外扑天盖地的雪。

飘扬的纱帐,散落的雪。母亲温柔的将他抱在怀中,素雅的香气萦鼻。当时他因明白自己只怕难以度过那个难关而十分难过,可刻下想来,竟是个十分幸福的回忆。

一瞬间他忘却了太多太多的忧伤苦痛。母亲的容颜浮现,熟悉而无法挽回的一切亦悉数浮现。他眷恋的搁下了多余思绪只望从记忆中多回味一些。

心神因而渐渐收归于一。

原先的紧绷不再。他彷佛回到了母亲身边,彷佛重新置身观景阁,甚或更早以前,那个他连担心忧烦都不需要的时候。

所有的思虑──连同回忆,都渐渐淡去了。

脚下的流水依旧潺潺。不知何时,原先坐着的身子已然站起,双眸却依旧闭着。刻下四无人声,但鸟声虫鸣风语水声却悠然不绝于耳。盛夏的骄阳经过层层绿荫之后化为柔煦,在满山浅凉中予了几抹温暖。

原先的焦躁与恨意在这一片悠然中渐渐涤净。

林间偶有几许清风,从容自适得令人神往。他感受着清风,感受着流水,心绪逐渐收归。没有刻意使力,他放松着躯体静静伫立着。阖上的眼眸让他隔绝乱目的色彩,耳边的种种声响也渐渐隔绝于心神之外。他觉得自己听到了声音,神志却不受其影响。他甚至连触觉也渐渐被隔绝了开。

风依然轻轻吹着,水依然潺潺流着。鸟鸣依然,虫声依然。但一切都逐渐从精神上被隔绝了开──又或者该说:他的精神已经跃升到某种凌越肉体的阶段。

不知不觉间,他的心神已超脱躯体的束缚,到达了「心凝形释,天人合一」的至人之境。

其实那层层推进的内功修练之法,说的亦是精神的修练之法。白冽予经由大乱逐渐收归于一的过程,正似一个人精神由而约,提高到了另一个层。他心思再杂,毕竟也只是个九岁孩童。实则人离娘胎越近,便越是接近天人合一的至人之境。只是孩童毕竟是孩童,没有那么高的领悟力去懂得此节。且孩童心思虽然单纯,却也因此容易对外界事物产生好奇心──这便有了人为。但白冽予领悟既高,经历又异,心思之杂全是起因于内心而非外物,故一旦得着机缘,便得以摆脱人为转入至人之境。且由于他奇经八脉尽断,自然不受奇经八脉影响,让十二正经可以与天地相通。

某种寒凉之气自脚底涌泉泉涌而入,沿着早已熟记的人形图依序行过十二正经。寒气丝丝入身,超脱肉体的精神感觉那身子彷佛真成了器皿,不停的盛入来自这长白山上、浩然天地的自然之气。

不知过了多久,寒气已然盈满十二正经,却依旧源源不绝的泉涌而入。盈满的寒气开始在周身寻求宣泄之所,而一点一滴的,行入寸断的奇经八脉。

没有分毫的痛楚,只有一种沁凉入骨的感受。寒气越来越入,一点点一点点的接通他的经脉……他觉得自己好像浸身雪地中,却不觉冻冷难受,反倒是十分舒泰。明明该是站着的,他却感觉到自己好像漂浮着,没有任何依凭,却被某种事物安心的包裹着全身……

不知不觉间,那凌越肉体的精神,亦随之慢慢淡去──

* * *

乍然惊醒,是在一声鹰鸣之后。

白冽予陡然睁眼,景物虽仍可见,四下却已一片漆黑,显然已是入夜。自个儿仍维持着先前的情况直挺挺的站在溪边,先前的一切只像个虚幻的梦境。瞧着如此天色心下暗叫不好,赶紧上岸穿了鞋袜,拔足朝师父的医庐奔去。

奔跑的意念方过,一股凉气便顺着昔年所习轻功之法行过诸经诸脉。他一时没多想,谁知身子竟然瞬间便前进了数丈。他慌忙停步,静下心来驻足内视,这才注意到一股寒凉的真气正沿着那第七章的图指示的绕行于周身。

那股真气仅比他经脉尽断前略逊一筹。奇经八脉已通,且气随意至。知道自己意外得着机缘汲取了天地自然之气以致恢复内功,白冽予当下大喜,运起轻功直往师父居行去。

拥有一身内功的感觉竟是如此令人舒服。

感受着令己舒泰的凉意,以及拔足奔驰时擦过面颊的阵阵晚风,白冽予小脸之上忍不住泄出了几许难得的喜色。改变的还不只如此。他发觉自己的内心平静更胜以往,似乎这一番变化也令他的精神获得了一粹炼。

没过多久,草庐已映入眼帘。白冽予缓下脚步推门入屋,只见老者正坐在屋中温柔地看着他,笑道:「恭喜你哩!冽儿。」

以聂昙厚的功力,自然早就注意到徒儿驰近时过于轻快的步伐。眼前的孩子好似恢复了生气似的,一双眸子蕴含精芒,显然不但是修复了经脉,修为也由零化为略有小成。

白冽予神色澹然,眸中却可瞧出几分喜色。他一个上前拜倒于师父身边:

「若非师父指导,徒儿如何能有如此进境?」

「为师能有多少助益自个儿岂会不知?来,让师父看看你的成绩吧。」

「是。」

白冽予一声应过,递过小手让师父传入真气查探他的经脉与真气。

聂昙真气方传入,便觉与一股极寒的真气相触,周身不禁打了个寒颤,忙收回了真气。宽掌探了探白冽予细颈,只觉得触手一片微寒。双眉因而微蹙,道:「你的真气至寒,是以前就有的吗?」

「徒儿内功以前并非这么练的……可,至寒?」

白冽予闻言有些诧异,没想到师父竟会用上这个词。他的真气虽寒,在他而言却是令人舒泰的沁凉,又怎会是至寒?可师父没理由为这种小事骗他不是?

心思数转间,只听聂昙又道:「只是你真气虽寒,却十分精纯而毫无偏邪。又为何纯走至寒一路?」

「徒儿也不清楚。徒儿原先仅是想沉淀心思,孰知竟意外得着机缘恢复经脉。待徒儿猛然惊觉之时,天色已黑,真气已存,却是周身一片令人舒泰的沁凉,而非师父您所言的至寒。」

简单说出了自己练气的经过,却是将中间的详细情况略而不提。溪里的一番经过委实神妙,究竟是怎么样的情形他自个儿也说不明白,只盼日后年纪长了,能得已弄清此节,致能在修为上更添裨益。

聂昙也清楚要一个孩子巨细靡遗的弄懂那般玄微之事只怕极难,故也就这么听着了。这时想起小徒一去便是一整日,怕是用了早膳至今仍未吃过半点东西,当下拍了拍他的背:「好了,你中午没吃东西吧?赶紧用点晚膳──你内功既复,往后的日子只有更忙。刻下为师要教你的,可已不光医药而已。」

「徒儿明白。」

依着平时的应对答了,但白冽予心头刻下却是不由得一热。

内功已复,他欲手刃青龙再也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更将得以尽习聂昙这样一位高手毕生所学之才,正是由剥而复,否极泰来。

只是心下虽是喜不自胜,眉上眼上却仍是平平静静,由着师父牵上他小手入饭厅用晚膳去了。

用过晚膳罢,聂昙嘱咐他需得早些歇息后便回房了。白冽予知道师父忧心他的身子,可刻下的他全无半分疲劳之感,更别说是睡意了。故虽依言回到了房间,他却没打算就寝,而是取出那本古籍又翻了几翻。

那前六章依旧对他无甚用,倒是第七章越琢磨越有味。这时想起自己内功初复,刻下全任真气自然而行,有什么密奥自己仍不清楚。正想静坐修练,目光却不意瞥见了榻旁的月魄。

小手因而握上了剑柄。连月来总觉得沉淀淀的剑此刻却变得十分顺手轻便。白冽予心下一喜,当下提了剑出房往屋外空地练剑去了。

此时正值初七,天边半月悄照,洒了满地银白。白冽予仰头凝月,某种情绪在心底升起,却说不明白,只觉似是受月所感,可又似是而非。不过刻下多想无益。眸光瞬间敛起,右手已然拔剑。

自他得剑以来,这还是第一趟有真气可灌入剑中。脑中静思旧日所学与先前师叔所授,心思电转间,身已动,剑亦动。随着至寒真气灌入长剑,月魄已然隐现晕芒,却不知是映着月色,又或是真在发光?

只是此节无须细究。习武练武最讲求福至心灵,刻下心头既有了武兴,剑式便一招一招的使将出来。

此时的剑招与伤势未愈前只俱「形」的招示自不可同日而语。此时他真气竟意外的全凭意走毋须刻意催动,白冽予当下便收了其余心思,全心专注于剑上。

月魄像是具有灵性一般,完全配合着他的心思舞动。白冽予累积了多月的领悟此时还是头一得以尽数施为,越舞越是起劲畅快,神清气爽。

他一遍又一遍的演,而越发体悟了剑招。虽说会否内功对习剑术并未有影响,但如何能真正使尽剑招得剑意,却终究需得有真气相助。他每使一招,便觉得自己又比先前更明白了几分,但也遇着了更多的疑难。不过这些疑难并未阻碍他的精进,反倒是给了他一个可供突破以致大进的机缘。

古人多是内外功并行,又哪有人像他这般失而复得,曾有一番明剑理却使不出的窘境?如此一先一后,让他对剑术的领略又多了一层,只需加以时日克服难关,必能又有小成。

好半晌白冽予才收了剑。正想着进屋歇息,心头却忽地一跳。先前那种莫名的情绪又涌了上。他停了脚步静静伫立,而在感觉到什么之时全身一震。

他目光移向屋后的林子。只见得疏落月光下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当下心头更是一阵情绪涌上,轻身功夫运起,直朝那身影奔了过去。

小小的身子,便那么样直直扑入来人怀中。

白冽予再怎么早熟,毕竟也还只是个孩子。在此之前他从未离家如此之遥,说不思乡绝对是骗人的。只是他思念归思念,却从没想到父亲竟会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父亲的神情依旧是分别前的沉郁。娘亲的死,让父亲再也回不到以往。

其实白毅杰此来探子本是打算在一旁默默看着便好,故隐了身形气息,连聂昙都未曾惊动。他在林中看着,见子不但顺利恢复了内功,几式剑法舞起更比先前有了精进,心下不禁大感宽慰。只是没想到子竟然能发现自己的存在。他一方面大奇,一方面却也心疼孩子,当下不再隐藏将子紧紧拥入怀中。

这一抱才发现:冽儿的身子不似以往,竟微微透着一股凉意。他亦像聂昙那般输气查探,那至寒至纯的真气让他吃了一惊,当下详细问了因由。

白毅杰能从一介无名之士一跃而为江湖上人人仰望的四大势力之一,自然有其不凡的经历。此时听得子遭遇,他略一沉思,半晌才道:

「你真气性质至寒,应与修练之地及行气之法有关。爹先前没留心,刻下看来,你师父这隐居之所倒是块福地宝地──只是这长白本就是天地积寒之所,水又属阴,你存养气的方式亦非常轨,故能得此至寒真气。幸好你年纪小,失去先前的内功又好一阵子,不会罔用行气之法。你刻下的真气不同于凡,必须破除成见,顺其自然,不要以过往行气之法加以催动。若有闲暇,也需得好好内视己身,了解自己的内功究竟如何运作,好顺之存养先天气,裨能调和阴阳,以致在修为上更有进境,明白吗?」

「孩儿知道了。」白冽予轻轻应了,眸光却是一转,问:「爹……山庄的众人还好吗?尤其炽予堑予他们……」

「一切已悉如以往。你出发不久,爹就让你三弟挑了兵器。他又受光磊启发升起了对机关之学的热爱,心思已是平复了不少。堑儿则让你大哥顾着了。他十分乖巧聪慧,之后定也能成为一个有用之人──只可惜你娘亲无缘见着了。」

虽是交代近况,却说着说着忍不住便忆及了亡妻。他此言一出,沉痛的回忆勾起,父子两人之间立时化作了一片沉寂。

白冽予靠在父亲怀中,虽知父亲方才纯是感慨之语,心下却仍忍不住自责起来。只是刻下再说什么,也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足过了好一阵,白毅杰才一声叹息……「时间也不早了,你回去睡吧!明儿代替爹向前辈问好,就说爹思子心切,又怕扰了他老人家,故未曾拜见,还望他老人家见谅。」

他知道与子的这一番相会已是露了行藏,嘱咐子这般禀告,也是说给应是早已醒来的聂昙听的。实则以他的身分出现在北方并不妥当,不过他的武功天下有数,真要隐起行踪,世上还真没人能耐他如何。

白冽予闻言点头应过,心下却难免不舍。小脸抬起定定地瞧了父亲沉郁间隐带温柔慈和的神情好一阵,才终于脱离了父亲的怀抱,回屋就寝去了。

望着子的身影没入屋中,一直到他平稳的吐息声传来之后,白毅杰才终于抬足扬长而去。

天上半月依然高挂。晚风抚过林稍,带来了些许飒然秋意。曾经风风雨雨的春日如今已完全失了踪迹,可所有的一切才正要开始。

这年,白冽予九岁。

第五章

长剑迎空,截落片片飞。流光之下晕芒轻颤,闪落一剑璀璨。

一抹白影纵横于满林青翠之间。身形流转,丝毫不因满山林木而有一丝窒碍。浅阳掩映倾泄,长剑旋舞灵动,却是动中有静,一种闲定的静。

身影忽止,素手静垂而立。林间清风悄过,吹翻衣袂翩翩。长及背心的黑发飘扬,在一身素白之外更添出尘气息。

四年的时光飞逝,当年的孩童如今已是十三岁的少年。抽高了不少的身形以一个十三岁少年而言算得上是十分修长了。纵然给白衣包得紧密,优美挺拔的体态却仍是能让人一眼瞧出。

而当年精致的小脸如今亦已添了属于男子的利落,却是俊美之外隐含端丽,足称绝世。一双眼眸澄明幽彻,彷佛足以洞悉一切。

他的周身透露着一种清冷淡远的气息,无双的容颜之上神情澹然沉静,带给人一种幽难测之感。

白冽予还剑入鞘提气前行,身形飞快的朝居所疾驰而去。

奔驰的速度虽快,可畅如行云流水的动作却看不出分毫急促,而是十分从容自适的。多年来生长于山中林间,他的轻功早已到达收发自如,几乎可无视障碍任意穿梭的境界。单是如此轻功,便足以使他晋身高手之林。

此外,他那几乎可说是一半参照古籍,一半源于自创的内功更是不容小觑。

他的真气虽藉由先天气的调和而阴阳俱长,但或许是行气之法又或长白这盈聚天地灵气之所使然,他的真气始终偏向阴寒。以阳为体,以阴为用,这样的内功可说十分少见。而在经过长期的观察适应之后,他发觉己身真气不但具有疗伤奇效,对于在对抗毒性上头更是十分不凡,即使再骇人的奇毒他也可以轻易化解。只是这真气固然颇具奇效,但由于性仍属至寒,若欲为他人治伤解毒,就怕他人难以承受那般奇寒。

四年的时间,让他在医武双道上都获得了长足的进步。

这四年间,他就这么在长白山上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除了医道略有小成之后偶尔会和师父下山为邻近村人看诊之外,他的脚几乎没离开过长白山。但他并未因此而与世间脱节。

每两个月他都会收到来自山庄的消息──不论是家人的事、江湖上的事,还是青龙的事。江湖上的纷扰从没有休止的一刻,擎云山庄的情报网则几乎可说是掌握了这众多纷扰的真相。

而白冽予收到的消息除了事情的进展与始末,还有白毅杰对此事的看法与分析──这才是对白冽予而言最为重要的。他一方面判读这些事件,一方面也博览群经。兵法阵式术数甚至帝王驭下将帅统兵之术无一不备,连佛道典籍亦多有涉猎。而一篇由父亲亲手抄录的「阴符七术」更成了他修养心性的依凭。

无论何时,白冽予给人的感觉都是「静」。

一种波澜不惊,彷佛任何事都无法动摇其心志的「静」。

──即使是那改变了他生命的血海仇,也已无法在静如止水、澄如明镜的心中激起涛澜。

步伐忽止。

师父的医庐已在前方不远。今天早晨聂昙下山采买一些用品顺道探探消息,算算大概要两天后才会回来。可他却感觉到了医庐附近有人。

白冽予的感觉自来极为敏锐。确定自己感觉应该无误后,他心中一凛,当即功聚双目凝神细视。

而入眼的,赫然是睽违已久的聂扬与一个衣衫褴褛,形貌有些落魄的孩子。

随着步伐的走近,那个孩子的身影亦更加清晰。他身形瘦小,瞧来约莫六、七岁年纪,一张小脸满是脏污,眼眸却十分清亮有神。

而刻下,聂扬正怒目瞪视着那个孩子;那孩子也以着那双清亮的眼眸不甘示弱的回瞪。脏兮兮的小脸搭上一双清亮而吸引人的眸子,予人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一大一小互相瞪眼的模样瞧来委实好笑--白冽予无波的双眸因而柔和了些许,也不打扰他们,只是径自回房取来医书在那一大一小旁坐了。

师叔的性子他早已摸得透彻。他在气头上时是怎么也说不听的。心下虽对他二人会这般大眼瞪小眼的原因感到好奇,但这些年来的修为让白冽予的定心工夫大有增进,情绪少有起伏。故心下虽是好奇,却也不甚急着去探究。倒是这个孩子──

那双清亮的眸子带着符合年纪的澄澈纯真,却又带着几分过于沧桑的坚毅。沾染着尘土的小脸乍看之下教人不敢恭维,可仔细一瞧,那五官却是十分匀称的搭在脸上,算得上是张清秀的小脸。

因而忆起了多年前自己初拜师的情形。时光荏苒。四年竟然便这么过去了。

收起了思绪,目光移回书上。正待开始翻阅,却听聂扬宏亮的语音乍然划破寂静──

「臭小子!快磕头拜师!」

「我不要!」

「想求我当师父的可多了,我愿意收你为徒,是你这小子的荣幸!」

「老子才不吃这一套!厉害就了不起吗?竟这般任意欺侮人!」

「我何时欺侮你了?」

「怎么没有?你也没问我愿不愿意就把我带来这种偏远的荒郊野外,这不是欺侮是什么!我要回荆州!我还要去等景哥啊!」

「臭小子,我哪没问过你了?我那时问你说『跟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你自己也没反对,怎么就说了我欺侮你?更何况我替你在整个荆州城里找你那个什么『景哥』的找了足足两天,你付点报酬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别人想请我『黄泉剑』聂扬还请不动呢!更何况你要拜师,吃亏的还是我呢!」

「你又没找到!吃亏就别收徒呀!我才不想拜你为师。而且你当初说『去一个地方』,谁会晓得竟然跑到这种山里?」

「……我再说一遍,磕三个响头,然后叫我一声师父!」

「不要!」

「……臭小子,竟不识好歹这般顽固?好!我也不管你了!不肯叫我师父,我就不给你饭吃也不给你床睡!」

「不给就不给!」

面对聂扬的威胁,那小孩仍旧是一派坚毅的拒绝了。即使聂扬已有些恼羞成怒,那双清亮的眸子仍是定定的回瞪。他的反应十分有骨气,可聂扬在气头上只觉得这小子分外难,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之后便气冲冲的转身离去──而在经过白冽予身边时顿了一下。

白冽予知道是时候了,登即收起书起身行礼:「冽予见过师叔。」

「小冽儿修为大有精进哩!你真是越大越俊,师叔若有女儿,定要拉你做女婿。」

一瞧见白冽予一身的气定神闲雍容自适,聂扬方才的气立时消失无踪,极为兴奋的懒住他的肩头哈哈一笑,「来,到屋里说话,师叔有好东西要给你!」

「是。」

毕竟是师长,白冽予恭敬的一声应过,当下便让聂扬带着他往屋里去了──可目光却在离去前又瞥了那个孩子一眼。

那让他想起以前的自己,也想起远在江南的弟弟们……

* * *

入了屋中,白冽予依礼请聂扬先坐了,并替彼此泡了壶茶。多年来在山上离群索居,很多事情都得自己来,这让他变得比以前更为独立自主。而自从他泡茶的技术凌驾过聂昙之后,这个工作便成了他的。

熟练的烧水、泡茶。清冽的香气盈满,予人一种高雅祥和之感。

白冽予幼时生活优渥,对这些东西的讲究自非一般。

沏好了茶,将之端到了桌上并取来瓷杯斟满。正待开口请聂扬用茶,却见他笑嘻嘻的自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布包递到了自个儿手中:「打开来看看吧!」

见他一脸喜色,白冽予遂依言接过了布包,打开一看,赫然是一排金针。

那金针乃是大夫施针所用,依用途不同共有九支,磨制得极为精细,尖端更萃了银。这些日子以来白冽予的针术已臻熟练。聂昙曾说过打算替他订制一套针,当时他辞谢了,却不料这针终究是到了他手上。

看来是师父特别托师叔……心头一暖,神情略微柔和了些:「多谢师叔!」

「别客气!瞧你这个样子,定是很喜欢了,也不枉师叔死命央着那老徐给你弄一套针了。对了,小冽儿呀!你的内力究竟是怎么恢复的?你师父呢?你的剑术学得如何了?」

心情一好,聂扬说着说着又是一串问题接连而出。见师叔性子完全一如过往,白冽予不禁莞尔。他在聂扬对面坐了下。

「这些日子朝廷已有东征的消息传来,故师父下山采买东西时顺道往附近城镇探探情况,约明、后日才会回来。至于冽予的功夫,此事说来话长。师叔此来长途跋涉,何不先休息一阵,再让冽予一一上禀?」

「这倒也是。一路上都给你臭脾气的小师弟气死了……哎哟!」

那孩子虽未拜师,可聂扬却已将他当成了徒弟。只是话才说到一半,肚子便不争气的叫了起来。他不好意思的红了老脸。

白冽予当下知机起身:「冽予这就去准备晚膳,劳烦师叔多忍耐一下了。」

「好!听说你的手艺不错,师叔就在这里候着你了──别理外头那个臭小子。」

说到最后还不忘一阵叮咛,显然是余怒未消。但白冽予闻言并未作答,仅是淡下神情直接往厨房去了。

将之前今早腌好的腿肉取出,生火烧烤。山菜则是简单的几个翻炒,再淋点麻油。四溢的香味令人食指大动,也让外头的聂扬忍不住跑过来东看西看。

白冽予利落的几个动作后,把烤肉切片装盘,将饭菜端上了桌。

他的料理大抵十分「清」,味道却十分足够,让人吃得齿颊留香而不觉油腻。一道调味鲜美的酥脆烤肉,再配上脆中带甜而略淋过麻油的山菜,及自山下买来的东北烈酒。一顿饭用下来,真是说有多享受就有多享受。

只是那酒酒性甚烈,聂扬酒量虽不少,多喝一些却也难免有些醉了,加以旅徒劳累,故用过膳罢便直接睡了。而白冽予酒量极好,又有节制,故神色仍是如常。收了碗筷,他向外头望了一眼,只见那孩子虽仍赌气坐着,小手却已无聊的拨弄起野草来了。他一个孩子幼小的身影在一片夜色中显得格外孤单凄凉。因而再想起了以前的自己,以及在家乡的幼弟,白冽予轻轻一叹,回厨房添了碗饭,夹了两片烤肉、一些青菜放上,并取过筷子出屋往孩童身边走去,坐了。

「吃吧。别饿着了。」

白冽予将饭递到他面前。饭菜的香味四溢,让人瞧得便是一阵饿。

这样的饭菜在白冽予眼里算是十分简单平常,可对那孩子而言却非如此。

孩子姓凌名冱羽,今年已经九足岁了,可自小生活困苦,故身材瘦小,瞧来竟只有六、七岁年纪。他六岁多七岁就因为瘟疫失去了父母。好不容易逃过一劫,却已无依无靠,只得独个儿往他投奔远亲。那远亲还算是个善心人,见他孤苦无依,便收留了他。远亲有一个儿子长他两岁,两人年纪相近,没多就变得比亲兄弟还亲。本以为日子能就这么定下,谁知不久后竟又是一番颠沛流离。

他出身贫苦农村,能照三餐填饱肚子便算是好日子了,这样香味四溢的饭菜根本难得吃一。此时见了不由得猛吞口水,有些想接下,却还终究是别过了头去。

「不要。我如果吃了,就等于是拜那臭老头为师。」

「这饭是我煮的,与师叔无关。师叔那种硬脾气,即使后悔了也拉不下脸来。」端丽的唇角微扬,「若就这般活活饿死,你愿意吗?」

「呜……」

凌冱羽闻言又吞了吞口水。食物的诱惑力实在极大,加上他又不必因为吃了这饭而……一番思量下,终于是接过了饭,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诱人的香味让本就饥肠辘辘的他更是食欲大开,没多久便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了。打从遇上聂扬以来,他还是第一受到这么好的待遇。心情不由得一松,也方有闲暇注意眼前的少年。

此时月色一片光洁。凌冱羽定睛一瞧,忍不住张大了嘴:「好哥哥!你真好看!」

没想到他开口就是这么一句,白冽予双眉因而一挑:「何出此言?」

「你是我所见过的人中最好看的哩!我在荆州住的那几个月里也从没见过像好哥哥你一般好看的人!就算是城里最好看的公子爷,也连好哥哥的一半都不到。」

因「好哥哥」的问题而认真的仔细瞧了一番后这么道,凌冱羽语气有些夸张,可眸光却十分单纯真挚。

这样的态度让白冽予感觉十分有趣。眸光一柔,道:「你忒也客气了。你相貌清秀,未尝不是一表人才。」

「清秀?」

「就是说你好看。」

「好看?从没人说我好看呢!在城里的时候,其它小孩都管我叫肮脏鬼。」

「……你在此稍后,我去拿点东西。」

因他所言而想起了什么,白冽予淡淡一句罢,身形一飘,身子转眼已在数丈外。凌冱羽因而瞪大了眼,吃惊得说不出话。只见他身形转入屋中,不久,便拿着什么回到了原地──定睛一瞧,原来是件衣裳,料子瞧来极好。

「这是我以前的衣裳,你穿来可能会大了些,不过应该还好。反正也穿不着了,便给你吧……你去沐浴一番,等会儿换上。」

「好哥哥──」

「随我来。」

白冽予不待他多言,抱起他的身子便往林间小溪去了。

凌冱羽知道这个大哥哥不同凡响,却没想到竟能这么轻易就给他抱着这般奔驰,心下不禁暗暗佩服。实则白冽予内功虽好,但能提着一个比他小不过三、四岁的孩子,主要还是因为凌冱羽十分瘦小的缘故。加上距离不远,他才会放心的用上了轻功。

二人不久便到了溪边。此时正是盛夏,故即使入夜,溪水也是凉而不冷。凌冱羽脱光了身子跳入水中,一边看着衣裳一边用力擦洗。这大概是他有始以来最认真洗澡的一,就怕身子不干净,弄脏了衣裳。

直到真的干干净净了,他才上岸,有些战战兢兢的接过衣裳穿了。

衣料的触感是他从没感受过的细柔,穿起来十分舒服。白冽予在一旁看着,并主动上前替他系好了衣带,取出先前备好的毛巾替他擦干头发,扎了个发髻。

刻下的凌冱羽活脱变了个人。一身质工均佳的衣裳将他清秀的小脸衬托了出,便与一个少爷相差无几。白冽予静冷无波的眸子对上那双清亮的眼眸,心思一瞬间又有些远了。他抬手,抚上眼前孩童柔嫩的颊。

心下,也是有些将他当成师弟看待了……

「我姓白,叫白冽予,是你未来的师兄,今年十三。你呢?」

「我……我叫小冱,今年九岁。」

直直凝视着自己的无双面容令凌冱羽瞧着又有些呆了。他自小便失去父母,生活几经起伏,虽也遇过不少好人,却仍是经历了人情冷暖。白冽予与他仅是初识,却待他如此之好,顿时令他鼻头一酸,但却仍是咬着牙忍了下。

而白冽予闻言却是微微一惊。没想到这孩子竟与炽予同样年纪……看他的身形,还以为是堑予那个年纪。心下一紧,语调神情却仍自淡然:「『小冱』是昵称吧?你的名字呢?」

「凌……凌冱羽。」

这个名字连他自个儿都极少用到,说着竟有些含糊打结,只得找了根树枝在地上写了起来──歪歪曲曲,仅能勉强辨识的三字随之映入白冽予眼中。

「是个好名字……你读过书?」

「没……」小脸因而微红,「我只会写这三个字。」

「不着紧,你不必害臊。想学,我可以你……」

见那张小脸微微红了,再想起在故乡的弟弟们。白冽予神情因而染上了些许温柔。「我唤你冱羽,好不好?」音调亦是带上了温柔。

这样温柔的态度让本已忍耐着不哭的凌冱羽当下再也无法压抑。他毕竟仍十分幼小,这几日给聂扬带着又受了不少委屈。一声好还来不及应,便已「哇」的一声哭倒在白冽予怀中。

白冽予被他突来的大哭吓了一跳,但毕竟心性极静,倒也不至于慌了手脚。他顺势抱住了这未来的小师弟,温柔的拍了拍他的背。

足足过了好一阵,哭声才渐渐歇了,却转为规则的呼吸与些许的抽泣。

知道他哭累睡着了,白冽予也不叫醒他,而是干脆的将他抱回住,让他在自己的床上睡了。一个少年一个孩子,两人共睡一张床倒也还不算挤。月下孩童已睡得安详,残着泪痕的清秀小脸令人心疼。

当年的自己,也是在这个年纪……回想起四年前那个永难忘怀的夜晚,以及父亲再也难展欢容的俊美脸庞,唇间不由得逸出一阵叹息。

也已经……四年了呀……

第六章

清晨。

清脆的鸟鸣婉转入耳,某种寒意侵袭着半侧身子,与另一侧的暖意形成强烈的对比。

凌冱羽因而微微醒转,双眸轻睁,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近在咫尺,俊美端丽无匹的少年脸庞。

一时间还有些摸不着头脑,而给入眼的容颜给惊得失了神。流畅的轮廓已略带上了些许成熟的利落,五官的线条优美,互相契合成一张无双的容颜,带着些许出尘气息的。

心下一方面惊艳,一方面也渐渐想了起来──昨晚一时忍耐不住便扑在这大哥哥怀里哭了。想来是自己哭累睡了,劳大哥哥将他抱来睡了。

小脸因而微红。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那张仍阖着眼帘的容貌,突然发觉那让自己自睡眠中醒来的异样寒意竟是自这大哥哥身上发出的。

一个健健康康的人怎会透着寒气?难道他病了?

如此念头方转过,当下已是一慌。他父母皆死于瘟疫,对「生病」这种事自是特别敏感。既然大哥哥的身子是冷的,那他自该想办法让大哥哥暖和起来才是。于是不及多想其它,整个人已然打算替他取暖一般的紧紧抱住了白冽予。

即使隔着衣裳,都能轻易感觉到那种寒意。指尖因而颤抖着,尝试般触上那静静平放着的手。触手的肌肤是令人诧异的平滑细致,却又冰冷得吓人,哪里像是个活人了?只是,上头却又平平稳稳的传来了大哥哥的呼吸声……

「好哥哥!你醒醒──好哥哥!」

过于异样的状况让他当下已是几声急唤脱口,心中半是惧怕半是担忧。昨晚的一切浮上心头,那样得以令人放心依赖的温柔,令许久未曾哭泣的凌冱羽终于耐不住的放声大哭──自从父母过世以来。

一直压抑着的委屈亦因而得以减少些许……然后,就那么在他身边睡熟了。

虽只是初识不久,可这位大哥哥却已在他心底占了不小的份量。

万一大哥哥出事……心头的不安更盛,眼眶不觉间又已湿了,几乎便要出声找聂扬了。只是,双唇才微启,便已见到眼晴睁开了的、直直望着他的双眸。

澄幽、平静的眼眸。

「我没事,你毋须担心。」

如同那张容颜上淡然的表情一般,清冷的语音淡淡道出数字。凌冱羽本来已经急到快哭出来了,乍看此变化不由得一愣,随即猛然会意,面色已是一红。

这时才注意到那给自己紧紧抱着的躯体已不再那般冰冷骇人,而仅是透着些许凉意……当下忙缩回了手脚,不好意思的垂下了头……「我……」

「睡眠时亦是我存养先天气之时,加以我内功性质特异,故运功时周身会散发出寒气。是不是吓着你了?」

瞧他眼角泛着泪光,白冽予坐起身子神情一缓,放柔了音调同他解释。昨晚和凌冱羽同榻睡了,却疏忽了自己平时的习惯,而累得这孩子如此担心……心下因而一阵歉然,但又因凌冱羽显得过于懂事且激烈的反应感到诧异。

想来,这孩子定也……正自如此思量,眼前的凌冱羽原先仅是泛着泪的清亮眸子却已落下泪来。

先前抱着自己的小手,刻下正无措地抹着眼泪:「哎哟!我怎么又……」

清秀的小脸瞧来格外令人怜爱,却偏又不带着分毫脆弱。

这样奇异的气质令白冽予微微沉了眸子,唇角微扬,递了件衣裳到他手中,并摸了摸他的头。

「时间尚早,你再多睡会儿。起床时记得梳洗一番……我去准备早膳,你的眼睛肿得很厉害,用过早膳我再拿药给你擦擦。」

言罢,已然起身梳洗。熟练的几个动作后,那份出尘已更添上几分沉稳。

望着白冽予打理好仪容、推门而去,凌冱羽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拿着衣裳,心头一阵暖意泛起,泪水也渐渐平息了。仔细想来,先前会那般慌张,完全是因为他自个儿见识不足,才……大哥哥一身气质容貌乃至于功夫均有若神人,自然不像他们平民老百姓那么容易出事、得病。

只是这心虽然放了,却也没怎么想睡。想起白冽予先前提到他要去弄早膳,凌冱羽忙跳下了床,梳洗完毕便出房往厨房去了。

他虽没法煮出像昨晚那般好吃的菜,可切菜、顾炉火之类的小事他还是能干的。得大哥哥多番照顾,若不做点事回报,心里是说什么也过意不去的。

这屋子的结构十分简单,故凌冱羽没费多少功夫便瞧出了厨房的所在。可脚步才迈开,便赫然望见聂扬正迎面而来。

心下暗叫不好,正盼他没发现自己而想赶快避过,可前方聂扬却已身形一闪,瞬间就来到了凌冱羽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肩头,铜铃般的双眼直直瞪向眼前清秀的小脸。

聂扬不是没看过凌冱羽一张小脸干净漂亮的模样,而是给他脸上红肿的双眸给吓着了。

「你哭过了?」

有些僵硬的声调,神情亦是十分僵硬。他直直瞪着眼前的小徒儿,模样瞧来极为怪异──方见到小徒儿时,他本来还想继续逼着他拜师。谁晓得仔细一瞧,竟发觉小徒弟清亮的双眸竟肿得如核桃般大小。毕竟是自个儿想收为徒弟的孩子,这一路带着他又产生了感情,故刻下瞧着他一双红肿的眼,心中是既疼惜又爱怜……这孩子从自个儿遇到他以来可是连眼睛都没红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竟令他哭得……心下虽是十分心疼怜爱,可面子说什么也搁不下来,只得一脸僵硬,「为什么哭?是你冽予师兄欺负你吗?」

「要你管!大哥哥才不像你呢!」

凌冱羽又哪里晓得聂扬的心思?他对聂扬的评价早已差到不能再差,而刻下又急着想帮白冽予的的忙,哪有闲工夫与他在这儿瞎搅和?当下趁其不备一下子自聂扬手中挣脱开来,接着飞也似的朝着厨房直奔而去。

聂扬听他如此回话,又给他一溜烟儿的逃了,心中不豫因而升起,却又在想起那双红肿的双眼时平息了下来。

他的小徒儿……一阵怜爱疼惜之情涌起,聂扬心思一转,当下已然回房留书,而后离开屋子直往林中去了。

却说凌冱羽没见聂扬追来,心中虽略觉奇怪,却也没怎么多想,三步做两步兴冲冲的奔入了厨房。一推门,便闻得一阵香气入鼻。只见白冽予正将几碟小菜往小桌搁了,一见他进门,本略垂着的容颜因而抬起,澄幽无波的眸子凝向他的。

「饿了?」

「不、不是……有没有活儿可让我做做?」

有些尴尬的道出了来意,眼神却十分真挚。凌冱羽毫不犹疑的回望那双眸子,清亮的眸光带着一种莫名的坚定。

白冽予闻言一个挑眉,唇角微扬,神情似笑非笑:「那就劳你将这些小菜端进去了……摆好后请师叔来用膳吧!」

「咦?可……」

虽是自个儿说要帮忙的,可一扯到聂扬,凌冱羽一张清秀的小脸登时垮了下来。他说什么也不想再和那个臭老头见面……目光因而在厨房内绕了一周,而在瞧见灶火时双眸陡然一亮:

「让我帮忙顾火吧!之前在徐记铁铺时,我常替徐老板顾火哩!他常称赞我火候控制得极好呢!」

「……那就这么办吧。劳烦你了。」

白冽予哪里不知他的心思?当下也没多说,一句致谢后简单擦了手,出了厨房朝聂扬的房间去了。

可脑海里,却不由自主的回想起凌冱羽方才的话。

徐记铁铺?他记得昨日师叔给他那套金针时,也说了是「老徐」弄出来的。说到叫「徐记铁铺」的有名铺子,那定然是荆州的那间了。先前凌冱羽也说了想在荆州待着……想来定是聂扬去铁铺订制金针时,无意间遇上了在铁铺工作的凌冱羽。只是他这么小一个孩子,又为何会……

正自思量间,已然感觉到了目的地的空无一人。白冽予心下略感疑惑,但仍旧推门进去了。

只见桌上用杯子压着一张信笺。将之拿起一看,入眼的是聂扬潦草的字迹,写着他出去一下,要两个孩子自己照顾自己,并先吃饭云云。白冽予知他的性子,更知聂扬身手不凡,不会有什么差池,故当下只是将此事记入了心,便不再多想,回到厨房继续准备早膳了。

凌冱羽所言非虚。他虽仍年幼,可顾起那般危险的火来却十分熟练。便在二人同心下,一顿早膳完成了。白冽予将聂扬暂时离开的事情告诉凌冱羽后,便带着他一起在饭厅用了膳。

用过膳后,白冽予取来药膏,轻抹了点往凌冱羽红肿的双眼上擦了。凌冱羽只觉得一阵清雅的香气扑鼻而来,接着眼皮上已是一阵令人舒服的冰凉。不知是药的缘故,亦或是少年微寒的指尖?总之是十分让人舒服的感觉,让他不由自主的便露出了个满足的微笑。

「好哥哥,你待我真好。」

白冽予动作闻言略微一停,而随即不着痕迹的掩饰了过去。

「之前……」若有所思的开了口:「你同师叔说话时称我为『大哥哥』,为何对着我却是喊『好哥哥』?」

只是单纯的好奇这之间的差异罢了……可听他如此问题,凌冱羽瞬间红了小脸,有些尴尬的露出了个腼腆的笑。

「说出来便怕好……便怕大哥哥笑我了。我自小便在他人府里帮佣作工贴补家计,之前又在徐老板那儿做过活、替他送货,习惯了人前人后『大爷』、『老爷』、『公子』的叫……大哥哥若不喜欢,我改了就是。」

语调虽是仍旧,可神情间却或多或少的有些卑怯。

白冽予因而暗骂自己思虑见识均太过不不足,竟没能思得这一层……而终是低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你喜欢怎么喊,便怎么喊吧……实则咱俩差异虽大,可瞧着你,总令我想起刚拜师时的自己,也想起远在南方家乡的弟弟。」

此言一出,登时令凌冱羽瞪大了眼,讶道:「大哥哥是南方人?听好哥哥一口顺耳官腔,我……我还以为大哥哥定是京城人士。」

「不。我生于苏州,长于苏州……你听过擎云山庄吗?」

「当、当然哩!」

一听着擎云山庄之名,凌冱羽双眸立时一亮:「我从以前便十分向往哩!听人说白庄主由一个无名小卒在短短几年内便成了天下有数的高手,还只手创立了南方最大势力的擎云山庄,实在好厉害!如有机会,我也想象白庄主一般……咦?」

说到最后本是有些脸红的,却因想起什么而一怔……「大哥哥也姓白?」

知道他已猜想到了,白冽予点了点头,神情之间无喜无忧:「你口中的白庄主正是家父。」

「咦?那大哥哥又为何……我听徐老板说过,白庄主的武功──」

询问的声音在瞧见白冽予面上隐添了的沉郁之时消了下去。

凌冱羽出身贫寒,人又机敏,个性虽仍十分纯良,却相当懂得察言观色。见白冽予如此模样,心下明白他定是有过什么遭遇才……这时才注意到:自昨夜至刻下,大哥哥从未露出分毫笑意。

神情因而有些黯然,想说些什么安慰大哥哥,却又不知从何下手。心下正自苦思良方,耳边却已传来淡幽音色。

「我像你这么大时,因误信了坏人,使得娘亲遭人杀害,我四肢也因而废了,经脉尽断,自小学的内功亦付诸东流。

「幸得有师父相救,接回了我的四肢,可经脉却是难续。我为了恢复武功以报仇,才跟着已退隐的师父来此隐居修行。」

简单道出了自己的过去,却是将当初的种种用心略过──诸如他刻意离家隐匿是为了什么、选择聂昙拜师又是为了什么。白冽予知道,凌冱羽不是那时的他,所以他不会懂的,而自己也不希望他理解自己的心计。

即使那双清亮的眸子坚毅如斯,可却十分清澈单纯。或许他会有该懂的一日,也终究会懂,但那都不是现在。

也或许是私心使然……他不希望凌冱羽明白他是多么样沉的人。

毕竟,他看他,就像是看着一个可爱的弟弟。

而凌冱羽则是听得呆了。

他从没想过……竟有人能用那般平静淡冷的语调叙述这样悲惨的经过。

自个儿的遭遇纵然坎坷,可却不曾有过那样的……

小脸垂落,双手握上了少年寒凉的手掌。

便算是偿还吧?对于自己让大哥哥忆起那般往事……「我也是南方人,家里务农,平时依着时节下田耕作,日子倒也平静安顺。可在我六岁那年,附近村子里流行起瘟疫。我虽死里逃生捡回了性命,可爹娘却都……」

没有完结的句子,未脱口的话语却能轻易猜想而知。

知道他打算将自己的事情说出来,白冽予将双手自那双温暖的小手中抽出,转而摸了摸他的头。

「想喝茶吗?」

「咦……好。」

凌冱羽毕竟心思剔透,明白大哥哥言下之意便是要他慢慢说了。一声应后,只见白冽予起身取来茶具泡茶。高雅清冽的香气随之逸散。

心神因而轻松了些许……凌冱羽轻咳一声,当下便将自己的一番经过缓缓道出。

* * *

「景哥!你看王大婶给了我什么!」

一声满载喜悦欢欣之情的呼声自小镇一角的破落茅舍传来。凌冱羽手中提了一串腌肉兴冲冲的冲进了屋中,沾染着尘土的小脸上带着藏不住的喜色,一双眼眸闪动着光彩。

屋内,一名约十一、二岁年纪的纤秀少年正将方煮好的粗粥及青菜端上桌。才听到声音,便见着凌冱羽飞也似的奔入屋中。面上因而露出了个温柔的笑容:「小冱,快来吃吧!」

「不急,先切几片腌肉再说。」

凌冱羽一边说着一边将腌肉递入少年手中。两个孩子四目相接,而同时高兴得抱作一块儿。

少年姓云名景,方十一,是凌冱羽的远亲哥哥。

两年多前的一场瘟疫夺走了凌冱羽的双亲。年幼失怙的他在仅存村人的帮助下变卖了家产,依着父亲的遗言前去投靠远亲。谁知这远亲的日子也没好上哪去,一家三口全靠着父亲在镇里大户薛府干些粗活,每个月就拿点微薄工饷度日。

凌冱羽小小年纪却已十分懂事。他怕自己拖累远亲,本盘算着离开,可那远亲叔婶心地良善,瞧着他孤苦无依,说什么也放不下心,故仍是将他留了下来。

可本就艰困的生计在多添一个孩子后又更加困难,叔婶只好多接些工作好抚养两个孩子。心有愧疚的凌冱羽因而吃得极少,不希望再给叔婶太多负担。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两个孩子年纪相近,性子一柔一刚,没多久便变得比亲兄弟还亲。四人的日子固然艰苦,却十分和乐。

可长年的疲劳终于让叔婶支撑不住,双双病倒了。两个孩子为了筹药钱,先后入了薛府干活。云景相貌秀丽讨喜,那夫人瞧着喜欢,便让他在身边待下了;而凌冱羽则因长年来营养不好,面黄肌瘦的,只落得到院里干些粗活儿。可出人意料的,他身子虽瘦小,却相当强韧有力,故一些粗活儿很快就上了手。加以他性子爽朗有趣,眼神又十分清亮,很快便和其它的下人交上了朋友。那些人大多年长于他,纵然日子亦十分艰苦,对他却相当照顾。两个孩子在薛府的日子倒也还算不错。

只是微薄的工钱根本无法买到好药材让叔婶的病痊愈。拖了几个月后,两人终于先后过世了。

两个孩子用原先存来买药的钱以及薛府的一点资助办了大人的丧事。幸得叔婶还留下了这间茅舍给他们,故两个孩子还不至于流落街头。他二人自此便这么相依为命了。

可两个孩子能赚到的钱至多也只够养活自己罢了,故二人平时吃得极为清简。而今日难得有好心的邻居给了一串腌肉,已有数月不知肉味的两人自是欢喜非常。

夹着那块睽违已久的腌肉,凌冱羽咽了咽口水,一小口肉、一小口粥的配着吃了。对面的云景瞧他吃得这般珍惜,忍不住便将自己碗里的肉夹给了他。

「小冱,你多吃些吧!你干的是粗活儿,最好还是多吃些才好。」

「不用了,我这样很够。景哥自己吃吧。」

心下虽然很想再多吃几块,可凌冱羽还是将肉夹回给云景。回话的语气十分坚定,让本还想再说什么的的云景终究是没再夹肉给他,只是轻轻的一阵叹息。

他搁下了筷子,如波的眸光凝向眼前的族弟:「小冱,咱们卖入薛府干长工吧!这样一来,尽管工钱少了点,咱们也不必再担心三餐了。」

这些日子的困苦他虽非不能忍受,可总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卖身入薛府,至少以后的日子都能有着落,不用怕被老爷夫人辞了。而且那薛府对待下人还算不差。如就这么卖入薛府,至少他的心里会感觉踏实安定些。

可凌冱羽却摇了摇头。

清亮的眼眸回望,眼神是不同于云景的坚定有神。

「如果卖入薛家,这一辈子便永远是人家的奴才了。我不想一辈子当人家的奴才。总有一日,我一定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让景哥和我每天都能吃饱喝足,过着每天都有鱼有肉的日子!」

说到最后已有些激动了起来,小脸有些肮脏,却闪动着某种光彩。

凌冱羽这话早已不是第一说。那样的眼神与自信每每让云景瞧得十分羡慕,却又……秀丽的容颜之上因而勾起了一抹无奈的笑容:「这不过是个美梦罢。咱俩如今连要养活自己都已是极难,又哪有本钱去干一番事业?平民老百姓就只有平民老百姓的命,只要能和你平平顺顺的过一辈子,我便十分满足了。」

「话可不是这么讲,景哥。我听人说,苏州那个什么云山庄的庄主,以前也像咱们这般是什么都没有的平民老百姓,如今却是雄据一方的、什么几大势力之一,还娶了个天下第一美女、才女作老婆。只要有机会,咱们也同样能成为第二个、第三个那个什么山庄的庄主。」

叙述的语气十分有力迫人,可却因没记熟名字,听来倒是好笑的成分居多。

凌冱羽办事利落,故常替管家办些小差。每每办差遇上经过镇上的行脚商队,他都会抽点时间听听那些商人说说行走各地的见闻,每都听得悠然神往──尤其是那些个白手起家的故事。

自父母病逝后,他便鲜少冀望过什么安顺日子了。如今他虽才刚满九岁,却已打算有朝一日,定要离开小镇出外干一番大事业。

其实他也想过要到离此镇最近的大城──荆州──去碰碰运气,却因云景的缘故而留了下来。

云景虽年长于他,可毕竟不同于打小便经过一番坎坷的凌冱羽,心思未够成熟,本性又十分柔顺,故自两人相依为命至今,出主意的多是凌冱羽。也正因为如此,虽然凌冱羽有那个决心与勇气离开小镇出外冒险,却仍是因放不下云景而留了下来。

就如刻下。

听了凌冱羽的一番话,云景神色一黯,轻轻垂下了头。

「小冱,就咱们两个平平顺顺的过一辈子,难道不好吗?我没你那么大的志气,只希望咱们两个能永远在一块儿。外头的世界多风多浪,说不定咱前一刻还一道过活儿,下一刻却各分东西,一辈子天南地北再也见不着面。想闯一番事业又不是那般容易,更何况我们都不识字……」

「景哥……」

见云景一脸黯然,双眸已隐隐含泪,让凌冱羽本想脱口的话又硬生生的吞了回去。

他本想说「我们一起去荆州城闯闯」,可最后却只能是一阵叹息。小脸上硬是拉出了一个笑。「我又没说要走。咱俩相依为命,少了一个都不成──景哥快吃吧!莫要让粥凉掉了!」

「嗯……」

云景这才稍微放下了心,神情亦缓和了不少。一声轻应后,再拿起筷子用膳了。

只是,一直到用完膳罢,两人都没再开口说过一句。

第七章

挟带着冬意的寒风袭过毫无障蔽的小丘,引得衣着单薄的瘦小身子一阵颤抖。便隔着十多丈的距离,小丘下,长江滚滚东流,间或飘过几许短舟与客船,顺着江水朝东而去。

这些船,有多少条会经过荆州,又有多少船是那个什么山庄的呢?

坐在小丘上,凌冱羽拉紧了身上单薄的短衫,凝视着下方滔滔将水的眸光夹杂了些许的羡艳与渺远。

即使城里没有小镇的安适平顺、没有热心的邻居大婶,他还是想进城去闯一闯。他想去看看荆州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大城,想去看看形形色色的人们。

他早已不期待所谓的安顺。毕竟,再怎么样的安顺,都有可能轻易就被破坏──又有谁想得到,竟会有那么一场瘟疫,且就那么夺去了他的双亲?

平民老百姓的安顺太脆弱了。与其这样枯守在这儿,他宁愿进城去。虽然他不识字,也只会干一些小活儿……可只要入了城,说不定还有机会改变一切。

他早可说是孑然一身了──除了云景。

自叔婶过世后,他们也相依为命的渡过了快一年的日子。彼此本就极亲,在失去依靠之后自是更加互相扶持,感情比之前又亲了不少。可正因为失去了依靠,让凌冱羽清楚的明白到了自己与云景的不同。

如果说他是倔降不屈,那云景便是柔顺认命了。

先不说去荆州与否一事。虽说平时在家中多是云景打点家事,可一旦对上外人或得做什么决定,出头的总是凌冱羽。云景性子太过乖顺,太过认命。对于周遭发生的一切,他似乎总是默默承受,而从未试着去反抗、改变。

所以凌冱羽放不下他。毕竟,他们之间有着比血缘还要来得的牵绊。

不是无法理解云景希望彼此能安安顺顺一起过一辈子的想法。他又何尝不希望两人能一直在一块儿?可,他不愿连试都不试,就这样一辈子做人家的奴才。

或许他只是在做个不切实际的大梦,但他还是想试试,试试自己能有什么样的成就。

听人说:沿河而下,就可以到荆州了……

凌冱羽一声叹息,瘦小的身子站起,并拍拍衣裳抖掉了沾染上的些许尘土。

再不回去,景哥会担心的……如此念头浮现,让他不舍的再看了一眼小丘下滚滚东流的江水后,便即转身离去──

可,却在奔下小丘前,望见了什么。

此时天色已晚,但小镇西边却是阵阵尘土扬起,甚至隐约能听到些许马匹奔驰的声音。凌冱羽心下大讶,因而飞快的奔上另一个小丘想靠近点瞧清楚。

不看还好,一看便是一阵大惊。

为什么平民老百姓的安顺日子,总是毁坏得这般轻易?

确定自己的猜测没错,凌冱羽当下拼了命似的往小镇奔去,就盼能早一刻到达,让大伙儿免去一场浩劫。

呼吸越渐急促,却连喘息都不敢耗去太多时间。他拼命的奔着,可当小镇映入眼帘之际,一切却已是不及。

熊熊的火焰燃烧着,照亮了本已暗下的天空。

来不及了。

真是流寇……

伴随着令人心碎的哭号声,马蹄踏碎了小镇一贯的宁静。

凌冱羽颤抖着望向眼前彷若炼狱的小镇。一个孩子的双脚,又怎么比得过来势汹汹的快马?他终究还是没能早一步赶回镇上通知大家:流寇来了。

瘦小的身子无法克制的发着颤,可脚步却已再度驰起。

他不可以害怕!

景哥还在家中。依他的性子,只有比自己更害怕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他或许来不及救大家,但他至少得找到景哥!他们彼此相依为命,少一个都不成。他得保护景哥,他一定得……

身子好几因为双腿发软而跌下,可凌冱羽仍是奋力爬起,小心的避过正在镇上恣意妄为的贼人们朝家中奔去。

他的身子瘦小,躲藏起来自是容易得多。好不容易顺利避开匪徒们的视线奔回家中,入眼的却是一片火光。

「景哥!」

不由得一声惊唤,想也不想便冲入了已然起火的茅屋之中。熟悉的摆饰多已半毁,熊熊的火焰引得屋中十分炽热,浓烟让凌冱羽几乎分不着方向。

「咳咳……景哥!景哥!你在那儿!」

他几个重咳,眼睛被烟熏得难受,嗓子也有些刺痛,但仍是声嘶力竭的喊着云景的名字。只是,几番呼唤却怎么也得不到响应,而屋子在熊熊烈焰下已是半倾。

倾倒的梁柱擦过了凌冱羽的左肩,灼烧着单薄的衣裳。他慌张的脱下了本就极为破烂的上衣,不放弃的在一片浓烟中打转,只盼能得到些许的响应:「景哥!」

虽然因理得快而仅有一小块肌肤受了灼伤,可左肩仍是因而传来阵阵痛楚。然而,刻下凌冱羽的身子却已不再颤抖──不过他早已无暇注意这些,只能一边咳着一边试图看清有无云景的踪影。景哥到底在那儿?依景哥的性子,定然会留在家中躲着等他回来的。

「景哥……」

语音已渐渐微弱,眼睛难受得几乎无法睁开。屋子转眼便要倒塌,他心下明白,却怎么也不愿就这么放弃。

他们比亲兄弟还要得亲上许多。彼此相依为命,互相扶持。要他搁下云景一个人逃,他说什么也──

却听熟悉的语音乍然入耳:「不要!住手!小冱、小冱!救我!小冱!」

「景哥!景哥,你在那儿?景哥!」

入耳的声音让他的精神陡然一振,忙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只听云景挟带着哭音的求救声忽强忽弱,却似乎是从外头传来的……他心下一紧,顺手抄了个瓮,循着记忆在一片浓烟中奔出了屋外。

茅舍在离去的瞬间倒塌。可就在巨响传来的前一刻,他清楚的听到了云景的求救声。那是从茅舍后头的小院传出来的。

当下忙朝着声音的来源奔去,而赫然是陌生男人的身影映入眼帘。

男人将云景纤瘦柔软的身子强压在地,而云景一身衣裳已是凌乱,白皙的肌肤裸露在火光之中。

那张秀丽的小脸之上满是泪水,瞧来分外凄楚可怜。

即使凌冱羽不明白男人想干什么,也清楚他定然是想对云景不利。此时他早已忘了什么是恐惧,拿着那个瓮,朝失了防备的男人头上狠狠砸下。

鲜血自男人的后脑渗出,身子亦随之倒下。连确定男人的生死都忘了,凌冱羽赶忙使劲推开男人的身子,将云景救了起来。

见到凌冱羽熟悉的、肮脏的小脸,云景先是一愣,随即「哇」的一声扑在他身上哭了起来……「小冱、小冱……我好怕……小冱……」

柔软的身子明明比凌冱羽来得高上不少,此刻却无助得彷若婴孩般,紧紧抱着他不停哭泣。凌冱羽心下也是惊魂未定,却知道自己此时无论如何也不能示弱。他紧紧回抱住云景,并强自稳定了语音道:「景哥,咱们先逃吧!这镇暂时是不能待下去了。我们还是在其它流寇发现之前快离开吧!」

使劲力气撑着云景半软的身子,他的声音一如所希望的稳定而沉静。

或许是这样的态度奏了效,凌冱羽感觉到云景点了点头,抽噎的声音艰难的做了回应:「都好……只要和你在一起,一切都好……」

「那咱们快走吧!迟了就来不及了……来。」

见云景同意了,凌冱羽松开了回抱着的手转而牵住他的,使劲拉着他往离镇的小路奔去。

云景虽仍因恐惧而不住颤抖,却也清楚若是耽搁了下,只怕连小冱都有可能出事。他拉着半解的衣襟死命的跟着凌冱羽往外逃去,而后头却已是男人们愤怒的咆哮与马蹄声传来。

追兵在即,两个小孩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顾着尽快逃离。幸得凌冱羽平时四跑惯了,对四周地形了如指掌。他一个闪身拉着云景往平时到林间捡柴干活儿时的小径走去。那小径十分窄小,一个大人非得侧着身子才能通过。两个小孩子体型小,走起来自是毫不费力,却苦了那些个流寇。便因着那小径,两个孩子终于顺利的避开了追兵。

待到二人终于松了口气的停下脚步时,四周已是一片幽暗,仅有些许薄弱的月色流泄,根本分不清方向──小镇的火光早已离开了视线。今晚,他们是别想能离开这个林子了。

瞧着四周一片漆黑,凌冱羽心下难免有些不安,却至少比方才放松了许多。他借着薄弱的月色找了棵大树,并拉着云景在树下坐了。

被他牵着的手仍不停颤抖着。凌冱羽因而担忧的望向身旁的云景:「景哥,咱们已经没事了……别怕,我还在这儿呢!」

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怕?但在云景面前,他是决计不能流泄分毫脆弱的。

只见云景怯生生的抬起了头,双手一把勾上凌冱羽的身子,再紧紧抱住了他。

「还好你来了,小冱……我真的好怕……」

连语音,都仍夹杂着颤抖。

「已经没事了,景哥。」

面对他的无助,凌冱羽只能任由他紧紧抱着自己,并拍拍他的背好让他安下心来。

可云景抱着他的动作却只有更加重了力道。

「我本来在家里等着你回来吃饭……谁晓得镇里突然起了火,接着那些强盗就来了……我好怕,所以躲到了床底下,可那个男人还是找到我了……

「我想逃,可是他抓我抓得好紧。那时屋子……屋子已经起火了,所以他把我拉到院子里,对我……」

叙述着先前经过,最后却终是难以成声的再哭泣落泪。他将头埋入凌冱羽颈际,温热的泪水沾上了先前被火灼烧的伤口,让没预警的凌冱羽吃痛的一阵惊呼:「哎哟!」

「小冱?你怎么……难不成是被火烧着了?」

一听到他的痛呼,云景虽仍止不住哭泣,却仍是担心的抬起了头哽咽着问道,并开始就着微弱的光线检视他赤裸的上身。只见自个儿方才靠着的肩头上起了几个水泡,怪不得他会……「对不起,小冱……」

「没关系,景哥别介意。我又不是什么娇弱的少爷,不碍事的。」

不想让他自责,凌冱羽肩头虽仍隐隐作痛,却仍是露出了个安抚的笑容。

越是在这种时候,他越是不能流泄出分毫脆弱。

可就像是故意和他的决心作对一般,林间呼啸而过的寒风引得凌冱羽无法克制的一阵颤抖,让他忍不住便往一旁的云景挨了近。

瞧他这副模样,云景立时会意的解下外衣披上彼此肩头,并伸手搂住凌冱羽,让两人靠近点好方便取暖。

两个小孩就这么靠在树下互相依偎着。回想起先前的死里逃生以及镇上的种种情况,彼此都是心有余悸。

望着一旁族弟的侧脸,云景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小冱……」

「嗯?」

因那一声唤而不解的抬头,清亮的眸子对上云景如波眸光,神情间透露着些许担忧,「怎么了,景哥?」

「咱们……会一直在一起吧?」

回应的,是满载不安的问句。

云景从来没想过……平凡的日子,竟可这么容易就毁去。曾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东西在这么短短的半天里变得遥不可及。他从不奢求什么,只盼着能和凌冱羽一起在镇上住着,过着安顺的生活。明明是这样微小愿望,为何竟那般轻易的就毁了去?

小镇毁了,今后他们又该何去何从?他好怕……好怕会因此就这么和小冱分开,好怕从此再也见不着他……他心里总有种预感,别离,似乎即将到来……

「当然了!」

中断了思绪的,是凌冱羽肯定而平稳的语音。

他回握着云景的手,面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咱们一直都是一起的不是?咱俩相依为命,少一个又怎成?」

「……小冱,你喜欢我吗?」

那样坚定明亮的眼眸令云景瞧得痴了,情不自禁就已是这么一句脱口。

他紧紧与凌冱羽相靠着,半裸的肌肤与凌冱羽赤裸的上身相贴,那传递而来的温暖令他迷眩了神智。

他轻轻将脸凑近凌冱羽被烟熏黑的小脸,双唇轻启,在他耳边落下低喃……「我最喜欢你了,小冱……」

「我也最喜欢景哥了……哎哟!好痒喔!」

无法弄清云景话中层层藏住的心思,凌冱羽一如平时的做了回答,却因云景落上颈项的气息而一阵痒,不由得笑出了声。

瞧着他一脸的单纯,云景一声低叹,在他颊上亲了一口。

「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好吗?」

「当然好了!」

毫不犹豫的应了一声,可凌冱羽刻下又已是另一番心思。

他静静靠着树,忍下逐渐升起的饥饿感,小脸半抬,望向仅能隐约闲着些许的夜空……「景哥……我们去荆州好不好?」

「荆州?」

「嗯……横竖房子都给烧了,小镇多半也毁了,咱们就入城看看好不?」

「……只要能和你一起,去那儿都好。」

刻下他所求的,也不过就是和小冱一起而已。即使仍然期盼着安顺,可他却已不敢奢望。他只想一直和凌冱羽在一起,只要这样就够了。不管是要入城还是做什么,他都无所谓。

隐约察觉到了他的心思,凌冱羽握着他的手略微收紧。

「那,明早我们就找找出去的路吧!今晚先好好休息……先前那一趟可把我累坏了。」

「嗯……好好睡吧,小冱。」

语音完结之时,亦和身旁的凌冱羽一起阖上了眸子。

一片幽暗之中,两个小孩就这么互相依偎在树下睡了。纵然仍是惊魂未定,可先前的疲累还是让两个孩子轻易的就陷入了沉睡。

天候,已然渐渐染上了些许冬日的萧索寂冷。

* * *

翌日。

好好睡了一觉后,两人心情也平稳了许多。由于昨日连晚膳都没用就逃了,故一早自是饥饿非常。幸得林间还有些可供充饥的果子,味道虽不见得好,却也足够填饱肚子。两个小孩吃饱后又抓了几颗较大的果子随身带着准备好作为路上的粮食。

昨晚那样乱逃,确实让二人一时有些分不清方向,足足有大半天都在林子里打转,好不容易才找着了一条小溪。云景先拉着凌冱羽替他清洗伤口后,才让他领着沿溪水流动的方向前行。

这日天气不错,温暖的阳光自叶隙流泄,阵阵微风抚来,虽已是秋末近冬,可刻下却不让人感觉寒冷,反而是十分舒服的。两人就这么沿着小溪在林子里前行,步伐因如此天候而不由自主的悠闲了起来。

可牵着云景的手,凌冱羽的步伐虽然十分从容自在,心下却已暗暗担忧。

昨晚就那么逃了,身上连一毛钱都没有,该怎么搭船到荆州呢?若是用走的,一来不清楚方向,二来路又远,他两小子能撑上多久亦是未知……他俩平时都将钱藏在家中隐秘,也不见得真的就会给流寇抢走。这么说来,是不是该回镇上去看看呢?

可,昨日他也不知是不是把那个欺负景哥的流寇……凌冱羽想着,背脊便是一阵发冷。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好像杀了那个男人。虽说当时是情势所逼,那人也多半是罪有应得了。可若他真杀了那个人,那他岂不成了杀人犯?

「小冱!你瞧,到出口了呢!」

却听身旁云景的声音传来。凌冱羽依言望向前方,只见前方已是一片不同于林间的明亮,心下登即大喜,立时便把先前的烦恼忘得一乾二净,拉着云景便往出口奔去。

脚步,却在到达出口的前一刻停了住──林子外头,十多个男人冷笑着望向二人,其中一人头上还裹着绷带,竟然便是昨日欲对云景不轨那人!

只听左首一人走近那个头上裹着绷带的男人,笑道:「我说得没错吧,大哥?这两小子果真自个儿乖乖跑出来了!」

凌冱羽心下本已开始紧张,听到这一句话更是暗叫不好:听他所言,昨日欲对云景不轨那人竟是这帮流寇的老大!无怪乎他们对两个没什么用的孩子亦这般穷追不舍……凌冱羽心下暗叫不好,用力一扯身子已然发软的云景便往回跑去。

「哼!两个臭小子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若非昨日将你误当成了标致的小姑娘,老子又怎会着了你两小子的道儿?来人!抓起来!」

见他二人转身就逃,男人冷哼一声,一个大喝登即领着手下们追了过去。

昨夜的追逐再上演,可二人的情况却只有更加不利。此时云景吓得浑身冰冷,昨日的记忆浮上心头,脚好几软得无法动弹,全赖凌冱羽不知从何而生的大力硬是拖着他往回跑。只是刻下又非黑夜,两个小孩又已走了大半天,远比昨夜更难摆脱追兵。后头男人们已然追入了林子,怒骂呼喝之声不绝,更是让两个小孩惊惶不已,连方向都失了,只顾着没命的望前奔去……

「小冱……我、我不成了,你自个儿逃吧!你一向独立,没了我跟着,只是少了累赘……莫让我拖累了你。小冱,你松手吧……」

见迟迟无法摆脱追兵,拖着几乎无法动弹的双脚,云景有些心灰意冷的急喘着这么道了,原先握着凌冱羽的手当场便要松开。

可凌冱羽仍是紧紧握着他的手,坚定沉稳的目光一个回望,对上那双已然微湿的眼眸:「咱俩少一个都不成。撑着点,景哥!你瞧,前方又有亮光了!咱们只要逃到大路上,就不必再怕那些个流寇了!」

「小冱……」

听他如此言语,又见他如此眼神,令云景终于忍不住掉下了泪。是啊!他俩相依为命,少一个都不成……原先几乎无法动弹的脚因他的激励而再抬起,奋力的朝前方光亮奔去。

可方脱出林子,二人立时惊愕的收住了脚步。

他们根本没想到会碰上这样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的情况──那林子外头居然是个断崖!

心下瞬间已是惊骇不已,正待另觅他路脱逃,男人的声音却已自身后传来:

「两个臭小子不必多费工夫了!这整个林子就你们镇上和方才那有出口,其余不是断崖便是绝壁。个子小的,我瞧你动作也算利落,不若便卖去当奴隶好了。至于那个比姑娘还漂亮的小子……嘿!直接把你卖给好那道儿的有钱人好了。瞧你这副皮相,若不卖到个好价钱,怎能赔得了老子的伤?」

二人惊惶回顾,只见男人们已然封了退路,将他们围了起来。

瞧着如此阵仗,云景恐惧不已的抱住了一旁的凌冱羽,而后者此时亦无法控制的有些发颤了……此时已是进退不得,只得想办法稳住慌成一团的心思,强喝道:「你们……你们这些人渣!连光天化日之下都敢这般强逼良民,感情是无视王法了?」

努力学着平时听人说书时的语气喊了一声,而换来的却是流寇们的一阵哄笑……「王法?老子就是王法!你们若乖乖听话,说不定还能少点皮肉痛……」

「可恶……」

见他的「威吓」一点效果也没有,凌冱羽双眉不由得蹙紧了。回眸看了看身后的断崖,下头是条河,可崖瞧来少说有十数丈高,下头水势又很湍急,这么一跳,没个准儿半条命就没了。但若不跳,他两个小孩子又怎有办法逃得出这些流寇的手掌心?就这么乖乖让流寇擒住,说什么也不是他的作风……

正所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紧抓着云景的手,眸光一抬与他直直相接。

「景哥……咱们跳吧?我绝对不会放手的!我一定会抓好景哥,咱俩会永远相依为命,一个也不会少!」

「嗯。我也会抓紧的。只要能和你一起,要我做什么都愿意。」

知道刻下已是别无他法,云景轻轻应了。

即使对于跳下断崖有着极的恐惧,可那样清亮坚定的眸光与紧紧握着他的、温暖有力的小手,再再让云景得以克服恐惧。

他只想和小冱一起……便是就这么死了,也总好过给那些流寇抓住,而后从此分离吧?

两个孩子及有默契的相望一笑,而同时闭上了眼,往下一跳──

他们就这样紧紧牵着彼此,由崖上直直坠入了湍急的水流之中。

汹急强劲的水势,没多久便将二人远远冲离了断崖……

第八章

乍然惊醒,映入眼帘的,是简朴的摆饰,以及自一旁小窗隐约透进的光。

凌冱羽有些不解的看了看四周,抬手想揉揉眼,却惊觉整个身子沉重若千斤,连抬个手都十分费力。望着周遭陌生的环境,不知怎地有些昏沉的脑袋试着理出一些头绪,却在回想起先前的遭遇时惊坐了起。

他记得自个儿和云景被流寇逼到了山崖边。断崖绝壁少说有十数丈高,而下头则是湍急汹涌的河水。二人不愿向流寇屈服,故紧紧牵着彼此的手,纵身跃下断崖。

说不恐惧是骗人的。他还记得自己那时双腿发软,整颗心狂跳着,满心惦念的只有「抓紧云景的手,两人死活都要一块儿」这个念头……身子下坠的速度快得让他不及多想,转瞬间身子便没入了湍急的河水中。

河水又多又急,远比他想象得更要来得可怕。他虽使尽力气牵着云景,可那水却不停的冲着他俩的身子,以及彼此交握的手。两个小孩子拼了命的在水中挣扎,可为了不分散而紧握的小手却阻碍了唯一通水性的凌冱羽行动。他想喊云景要他放轻松些,可一开口便是一口水涌入。他好几给呛得几乎窒息。好不容易稍微适应了,却发觉那头回握着自己的手松了力道──定睛一瞧,竟是云景昏厥了过去。

他心下立时急了,几度试着用力拉云景一起往岸边或河中礁石移动,却总是失败。几个大人都不见得能受得住这般湍急的河水了,更何况是一个小孩子?几使劲失败后,本就没剩什么体力的他更是累得无法动弹,只得任由河水将他带往他方……而意识,亦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远去。

而醒来后,就在这里了。

凌冱羽敲了敲昏沉的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好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却因一种异样的感觉而想起什么似的奋力攀上窗口,望向外头。

他总觉得四周不时有些晃动,就好像……眸光凝向窗外的那刻,他知道自己的猜测对了。

外头,是汹涌澎湃的江水,岸边的景色随着时间不停后退流逝。

他在船上。

这么个确切认知浮现于脑海,担忧却也在此时升起:景哥呢?

他失去意识之后有没有松开景哥的手?景哥是否和他一样上了这条船?这又是谁的船呢?

种种疑问瞬间浮上心头,让本就有些吃力的脑筋更是乱得难以运作。心思乱间正待下床四探探,耳边已是房门开启的声音传来。凌冱羽闻声望去,只见一名瞧来约二十多岁的青年步入房中,而在瞧见他的同时露出了一丝喜色。

青年的脸庞不算英挺,却给人一种精明正直的感觉。只见他一个探头朝房外喊道:「快请陆爷!小朋友醒哩!」

外头因而传来一阵急促的足音。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凌冱羽睁着清亮的眸子直直望向青年,双唇微动想出声提问,喉咙却一片干涩──青年见状,缓步走近床边坐了,并递了杯茶水给他。

凌冱羽一来年纪小不懂得防人,二来刻下的情况也不容他有太多的选择,当下便接过杯子,将茶水一饮而尽。

干涩的喉咙令他的动作有些急了,让他差点没呛着。青年忙拍了拍他的背:「别急,慢慢来。你也昏迷了两天有,动作太急对你的身子没什么好。」

因青年的动作而得以顺过了气,凌冱羽忙缓下动作,慢慢将水喝了。

凉凉的茶水入口,滋润了本来十分干涩的喉咙,也让凌冱羽感觉整个人精神不少。先前昏沉的脑袋方开始恢复正常,耳边又传来青年询问的语音:「身子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的?」

「我……咳!」脱口的干哑嗓音让凌冱羽不得不一个轻咳清清嗓子,「我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身子也有些沉重,不太使得上力。这位爷,请问我到底……?」

「你是在咱们行云寨的船上。两天前咱们意外将你从水中救起。那时你已经昏迷了过去,小命几乎丢了一半,全仗着陆爷耗费真气助你──瞧你先前似乎在水中有过一番挣扎,又喝了不少水,会脑袋昏沉身子乏力当算是正常的。你这小子虽十分瘦弱,刻下看来却出人意料之外的硬朗哩!」

青年将事情的大概同他解释了一遍,语气十分友善豪爽,神情亦相当温和。凌冱羽本就聪慧,听完也大概弄清楚了情况。想来是他失去意识后意外给人发现,而就这么被救起了。可,景哥呢?

一想起云景,他心下立时急了。所有的疲惫不适瞬间全给忘得一乾二净,满心急切的扯住了青年的衣裳:「那、那景哥呢?大爷有没有瞧见另一个比我年长些的少年?他是我相依为命的远亲哥哥,咱们是一起坠河的……他也没事对吧?大爷也救到他了对吧?」

一连串的急问虽仍有条理,可神情语调却已透露着慌乱──而在瞧见青年黯然摇头时全身一震,松开了手。

只听青年放柔了语音:「咱们救起你时,只剩你一人了……不过我想你的远亲哥哥一定也没事,你不必太过担心。」

「可……」

可景哥一个人定是十分害怕的……那水势那般汹涌湍急,让他终究没能抓好景哥……明明说好一定会抓紧对方绝对不松手的不是?他竟然、竟然没能抓好景哥……想着想着,心中已然满是自责。难道他们真的会从此天南地北,再也见不着面吗?

见清秀的小脸上满是悔恨自责,青年一方面不忍,一方面亦十分讶异。这孩子从方才到现在连一点恐惧都没有,说话极有条理,而且对于哥哥的失踪,他亦没表现出些许的孤单害怕,而是着急与懊悔。那双清亮的眼眸透露着坚毅的光芒。他瞧来不过六、七岁年纪,可给人的感觉却比一般十一、二岁少年还要来得成熟的多。正待安慰他并询问事情因由,房外却已是脚步声传来。

青年当下起身,朝房门口恭敬一唤:「陆爷。」

房门在一唤脱口的同时开启,一名一瞧便知大有来头的中年男子踱入房中。青年忙让到一旁方便他探视凌冱羽。

凌冱羽因这一番变化而抬起了小脸。入眼的是男人慈和的神情,宽厚的手掌摸了摸他的头。

「你先别着急,事情总有办法解决的不是?小朋友,你怎么称呼呢?」

「我……我叫小冱……」

因男人慈和的嗓音与宽厚温暖的手掌而稍微稳定了情绪,凌冱羽低声作了回答,而在忆起青年先前所言时一个叩首:「多谢大爷相救。」

而男人只是微微一笑。

「不必这么客气哩!我就叫你小冱吧?小冱,我姓陆名涛,你称我为陆伯伯便好。至于方才这位田义,你就叫他一声田大哥好了──小冱,你先冷静下来,将事情的始末告诉陆伯伯好不?说出来,咱们也才好帮你一起想办法。」

语音仍旧十分慈和,却又透露着些许不寻常的豪气。凌冱羽此时心情已逐渐稳定下来,又见这陆伯伯气势不凡,显然是了不得的人物,说不定有办法助他找到云景,当下更是冷静了不少。他小脸微垂,轻唤了一声「陆伯伯、田大哥」后,便即道出了自个儿的遭遇。

听罢他的一番叙述,田义面上已是一番不舍与心疼交错,而陆涛则是神情微沉,十分不舍的拍了拍他的肩。

「也真难为你了,小小年纪便经历如此坎坷……陆伯伯力量虽不大,可略帮你一二仍是没问题的。你先前说过要去荆州,是有亲戚在那儿吗?」

「不……」一听陆涛问起自己毫无计划的决定,凌冱羽立时红了小脸。他只是想去荆州,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可是一点概念也无……「我只是想进城闯闯……即使我什么也不会,我也想试试看,想闯出一番自己的事业。」

自他的神情猜到了他的心思,陆涛微微一笑:「人最重要的便是有目标、有志气。即使只是个平民老百姓,只要有志气,再加上适当机缘,也总有翻身的一日。先前救你时我就发现哩!小冱,你的资质极好,若能遇着明师,将来定能成为了不得的人物──就不知刻下你如何决定了。」

「我……我不知道……」

因这个问题显现表现出了符合年纪的表情,凌冱羽无措的低下了头。

他还是头一得人如此称赞,心里自是十分高兴。而且这陆伯伯和田大哥似乎都是好人,虽然仍未主动邀他,可他若跟着他们,说不定真能实现长久以来的愿望。可云景如今不知所踪,他们自小相依为命,他是绝对不可能不管云景的。当初若不是他失去意识时松了手,刻下也不会……

「我和景哥相依为命,景哥性子又柔顺,没了我在身旁定会十分害怕。我不能丢下景哥不管。即使再怎么艰难,我也一定得找到景哥。」

心情虽然又已是一番起伏,可语调却相当坚定。

这样的态度让陆涛十分欣赏。这孩子虽才九岁,可思虑事都已再再显露出不俗。虽只是一瞬,可他心里其实也动过想收他为徒的念。只是这孩子资质实在太好,而自己接下来的生活定然有十分多的凶险,就怕自己因而没能好好教导他,以至于浪费了一块难得一见的美玉,故终究是没开口。只是越同这孩子说话,便越喜欢这个孩子。他虽出身寒微,年纪又小,却难得的极有担当。假以时日,这样的性子定能为江湖注入一道新血──「那么,你有什么头绪了吗?」

「我……咦?」

正因这个问题而再苦恼的垂下了头,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却让凌冱羽露出了自醒来后的第一份笑意:「对了!我可以去荆州!我和景哥约好要两个人一起去荆州的!景哥如果平安,定也会急着想找我。与其毫无目的的四乱跑,不若便去荆州!而且听人说荆州是个大城,来往商旅极多,要探得景哥的消息一定也容易得多哩!」

说着说着,整个人便觉豁然开朗,几乎当下便要跳起来好好庆祝一番。只是心下虽然喜悦,可身子却仍十分沉重,故也只得乖乖在床上窝着了。

一边田义及陆涛见他有了定见,也都替他感到高兴。只见陆涛略一思量后,道:「既是如此,便让陆伯伯送你一程吧!横竖你在荆州也没得依靠,我在荆州有个姓徐的至交,开了间铁铺。到了荆州后你就去他那里做学徒!徐记铁铺名闻天下,你在他那儿不但能学得一身好手艺,说不定还有机会可以遇上明师哩!」

「当真如此?」他心里本已盘算着该怎么讨生活,没想到竟这么容易就有了着落,心下更是大喜:「多谢陆伯伯……呜……」

一声谢方完,肚子突然不争气的叫了起来。他昏迷了两天两夜有,随着身子逐渐恢复,也难怪肚子会耐不住饿。凌冱羽因而有些尴尬,而陆涛与田义则是同时一笑。

后者当即一个欠身:「小冱饿了吧?我这就替你准备吃的去!陆爷请和小冱慢慢聊吧!」

言罢,一个行礼后便离开了房间。

见二人待自己如此亲切,凌冱羽心中便是一暖。希望景哥也能遇到像陆伯伯及田大哥这样好的人。如此一来,他们定能顺利重逢吧?心下想着想着又自轻松不少,当下继续同陆涛聊起来了。

当日一番相谈后便即订下了行程,由陆涛将凌冱羽送至荆州交由老徐照顾。至荆州约需七、八天的船程,而凌冱羽在吃饱喝足,身子恢复如昔后,便开始主动到船上各去帮忙了。

他性子本就讨喜,之前一番谈话又让他和等同首领的陆涛及其手下要员田义有了不错的关系,故船上其余众人对他亦都十分礼遇。三、四天的活动让凌冱羽很快就和众人混熟了。这船上连同陆涛、田义共有约五、六十人,由陆涛带领,准备往岭南去干一番大事业。

虽然凌冱羽还弄不清楚是什么大事业,可心下却也十分向往。这船上之人多是正义感极强的血性汉子,对陆涛是完全的信服。听他们说,陆涛乃是江湖上极有名的高手,人称「泰山枪」陆涛。这他愿意领导大伙儿,众人都十分高兴。

凌冱羽明白众人为何如此认同陆涛。陆伯伯对他确实极好,又有一种不平凡的魅力,自然能吸引人为其效命。若非挂念着云景,不然他真想继续跟着陆伯伯一道。

如果能和大伙儿一起生活、创业,日子想必会十分有趣刺激吧?

就不晓得景哥的情况如何了……

结束了一日的工作,凌冱羽躺在床上有些复杂的想到。

虽说先前是稍微安下了心,可转念一想,这世上也不见得有那么多善人。景哥性子又柔顺,给人欺负怎么办?他们相依为命,那分牵绊与在乎自是非比寻常。脑海中浮现云景秀丽的脸庞,心下不禁一阵思念与忧心涌生。

越想越是睡不着了。凌冱羽一声叹息自床上跳下,穿好了外衣后便往外头甲板去了。

此时甲板上只有一个船员,正是同他颇为熟稔的田义。田义一见凌冱羽到了甲板,立时招手示意他到身边来。

「睡不着吗,小冱?」

「有一点……方才想起景哥,越想越觉得不安稳,所以到甲板上吹吹风。这样很舒服哩!」

凌冱羽在他身旁席地而坐。此时天色已黑,两岸又全是林子,偌大江面上只有他们这么一艘船亮着灯火。他百看不厌的瞧着四周的景致,问:「田大哥呢?怎么也不睡?」

「今儿个轮到我值夜──离荆州只剩下三天的船程。这几日同你相得颇为愉快,想来还真有些不舍。」

「我也很想同大伙儿一起。只是景哥是我最重要的亲人,我是决计不能搁下他的。就盼着以后能有机会和田大哥重逢了。」

「我想一定没问题的……唉!若非刻下咱们情况还不稳,否则我定会千方百计说服你留下。我总有预感,将来咱们定能有合作的一日哩!」

「嗯!」

凌冱羽高兴的一声应过,正想再说什么,却见田义突然蹙起了眉头,一个起身便朝船舱内大声喝道:「大伙儿注意!点子来哩!」

他这一声不同于常,竟让凌冱羽耳朵「嗡嗡」的响了好一阵。他诧异地看着田义正想问为什么,船身却忽然一阵震荡,让正想起身的凌冱羽栽了个大跟斗。

「小冱,你先回船舱休息!你放心,我们和陆爷一定会保护你的安全!」

田义一边忙着招呼同伴一边推着凌冱羽入舱。见情况似乎十分危急,自己再待着就怕会碍手碍脚,凌冱羽当下依言回房。却见窗外不知何时已然亮了起来,竟是有两三条同样大小的船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他一个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哪见过这等阵仗?说不紧张害怕是假的。可不知怎么的,心里竟也有些兴奋了起来……便在此时,阵阵金铁交集之声自外头传来,伴随着陆涛的一声大喝:「泰山枪陆涛在此,尽管放马过来!」

这一句话雄厚有力,气势万钧,让人听了忍不住心生钦佩之情。只听更为激烈的打斗声传来,凌冱羽再也无法好好坐着,小心翼翼的从窗口探出头来,就希望能瞧见点什么。

这不瞧还好,一瞧就是不得了──只见灯火映照下,江面上有个人正飞快游近直至潜入了船底,不久后又游了出来,攀上了一旁一艘不起眼的小舟。只见他好像察觉了什么似的一个回眸,凌厉的视线与凌冱羽直直相交,让凌冱羽心下更是一骇,却仍是不甘示弱的一个回瞪后才缩下了头。

那人想必是刻下同陆伯伯对打的敌方之人吧!会游进敌方船底下,会做的事就只有有……此时船员们和陆涛都热斗正酣,竟是全没注意到此事。凌冱羽想得头皮发麻,却又怕自个儿出声会令陆涛分心。心思飞快几转,终是下定了决心,拿了几张油纸及一根大红烛悄声步出了房间。

他依着记忆寻到了船底。脚方踏进去,便踩着了一片水。用烛火一照,只见船底给人开了三个洞,正不停的冒着水。他心下一惊,忙脱下身上衣裳撕成几团塞住洞口,再一一用油纸覆上,并在四边滴上蜡油封着。

这几个动作看似容易,凌冱羽却是紧张得边弄边抖。一个不小心给烫着了也不敢呼痛,只一个劲儿的防止水渗进来。好不容易封好了洞口,他又忙着将水捞出去。等到稍微完成时,整个人早累成了一摊。他手脚乏力的靠在墙边,只觉得那些个打斗声好像越来越远,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那些敌人是撤退了没错,却是在陆涛连战五人之后才撤退。众人正觉得松了口气,却突然想到:对方真有这么好应付吗?

这一想便是一惊。田义毕竟是陆涛手下能干的角色,想也不想便往舱底奔去。陆涛也跟了上,可一入舱底,望见的却是一片狼藉与一个累得睡着了的孩子。

舱底虽有三个大洞,却给封得好好的没有渗水。

陆涛与田义相望一阵,心下都不禁暗叫好险。他们意外救了凌冱羽,没想到却也因这小子免去了沉船的厄运。

在命令几个属下清理善后之后,陆涛抱起了熟睡的凌冱羽离开了舱底。

第九章

凌冱羽再度醒转之时,望见的便是四只眼睛满载担忧凝视着他的模样。

他有些迷糊的眨了眨眼,好半天才认出了两对眼睛的主人……「田大哥?陆伯伯?」

「你终于醒了。」

见那双清亮的眼眸逐渐恢复了平日的灵活,陆涛有些松了口气似的道。一旁田义也是一派放心了的表情,而转为一个钦佩的笑容:「好小子!昨晚真是多亏你了!若不是你反应机灵又理得宜,刻下咱们只怕全成了落水狗。你是怎么发现的?」

经他一言,凌冱羽这才渐渐忆起昨晚发生的一切,想着想着自个儿也是心有余悸。当下理了理思绪,将之间的经过告诉了二人。

这一番叙述显然让二人心情十分复杂。一个对望后,陆涛下定决心似的叹了口气,再将目光转回凌冱羽身上。

「既已将你牵扯进来,陆伯伯自也不好再瞒你了。昨夜偷袭之人乃是江湖第一大势力流影谷,与朝廷关系甚,专门替朝廷缉捕犯人。陆伯伯此趟和你田大哥他们乃是欲往岭南据山为王,做个劫富济贫的义贼,故成了流影谷追缉的对象。本想说他们是北人,没想到竟也有通水性的能人。若非有你相助,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流影谷?专门替朝廷缉捕犯人?」

知道陆涛和田义等人准备要去干强盗虽令凌冱羽讶异,可一来他相信二人的为人,二来陆涛口中的流影谷激起了他的兴趣,故心下倒也没怎么介怀,反倒是因那流影谷而忆起了先前的事……「那,他们会替我抓到那些袭击我们小镇的人了?」

想起那些流寇,凌冱羽神情没有愤怒,语音却有了些起伏。虽然他一直有意离家出外闯一闯,却也不愿见着大伙儿平顺的日子就那么……

陆涛明白他的心思,当下不由得一叹。

「只怕很难。这几日我趁靠岸时略作了调查,袭击你们镇上的那些流寇约莫便是的崔昊一帮人了。他性好女色,在世上为患已久,虽只是三流角色,却聚集了一帮烧杀掳掠之徒,流徙于农村小镇,且往往是一番摧残后便失去踪影,让官府迟迟拿他们没辄。」

「陆爷,那等流寇明明只是乌合之众。流影谷是当今天下第一势力,与朝廷关系密切,手下众多捕快兵将,又岂无将他们捉拿到案的本事?」

陆涛方解释罢,一旁田义便已不平的出了声,「难道就这么让他们为所欲为吗?当时若不是小冱机灵,刻下早不知给卖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样的话语同样激起了凌冱羽的情绪。不平与不甘涌上心头。为什么平民老百姓的安顺总是那般脆弱?难道平民老百姓便活该让人欺压吗?清亮的眸子直直对上陆涛的,眼神之中带着疑惑。

没想到这两人说着说着已然连成一气,陆涛苦笑,神情却隐隐带上了些许肃然。

「强龙不压地头蛇。流寇对自己长年所的地方熟悉至极,流影谷便是有能力肃清,也须得费一番功夫──而这正是他们放弃的原因。哪些流寇只算是三流小角色,受害的人又多是像小冱这样毫无力量的老百姓。与其去抓他们,还不如专心于抓一些有名的罪犯,不但得到的功劳大得多,赏金和名声也是三级跳。平民老百姓,总是不受人重视的。」

「可,难道就真的这么算了吗?难道就让那些流寇继续为所欲为?我听说苏州有个什么山庄的庄主很厉害,难道他也……」

虽是早就知道平民老百姓的力量薄弱,可凌冱羽从没想过,原来那些「大人物」其实有能力帮他们,却宁愿让他们自生自灭,也不愿多费力气……小脸因而带上些许黯然。如果他有力量,一定会……

「白毅杰确实是了不得的人物。可擎云山庄地盘有限,又因势力扩张而与流影谷有所冲突,所以即使有心帮忙,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顿了顿,一句解释罢,神情瞬间已是一改,「实则陆伯伯和你田大哥也均是出身寒微。告诉你吧!咱们『行云寨』不但要做义贼!而且要做掌管天下所有贼的贼王。到时候,我们决不容许那些欺压良民的流寇存在。咱们要劫富济贫,让所有平民老百姓都能安安顺顺的过日子。」

陆涛本就气宇不凡,这一番话更是让人受慑服。豪气干云的气势让凌冱羽瞧得无比心服,那番话更是感动了他:他想做的就是这样的大人物!

一旁的田义听得亦是十分激动,一把揽住凌冱羽的肩头便道:「有陆爷带领,咱们定能在岭南闯出一片天下。且若有陆爷指导,小冱你定能成为一等一的高手……唉!我还是忍不住哩──小冱,你当真不考虑加入我们吗?」

这一番话已然将美好的远景勾勒了出,让凌冱羽当下更是无比神往。他也想闯出一番大事业,让像他这样的小老百姓能平平安安的过日子,让景哥能再也不愁吃穿……

一想起云景,心头便又痛了。本来的兴奋之情亦立时消逝无踪,转为满满惆怅。

他绝不能搁下景哥不管。他们说好要一直在一起的!他一定得找到景哥才行,否则景哥……「田大哥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景哥是我最重要的亲人,我一定得找到他才行。」

「我也知道你定然是不会动摇的了。」

见他拒绝得干脆,田义一阵苦笑,「也罢,就像我昨晚说的,若真是有缘,总有一天会再见的……是吧,陆爷?」

陆涛一个点头表示同意,神情却有些复杂了。

「你田大哥说的不错……实则我也曾想收你为徒,只是中间障碍太多,让我实在……小冱,咱们也算是有缘,虽不能真的成为师徒,可再多帮你一点忙也是可以的。横竖还有两天才到荆州,便让我替你打通奇经八脉吧!今后你若有机会拜师学武,这会对你有很大的助益。」

凌冱羽虽对武学之事没什么了解,但一听是要「打通奇经八脉」,也知定是了不起的大事。他抬眼看了看一旁的田义,只见后者面上流泄出几分羡慕之色,显然一切真如他所猜想得十分了不得。清楚陆涛应不会害他,凌冱羽思量一阵后立即点头:「多谢陆伯伯!」

「不必客气哩!只是过程可能会有些不好受,你可得多担待些。」顿了顿,转而又对身旁的田义道:「小义,这段期间就麻烦你指挥了。」

「陆爷放心,我这就去。」

田义一声应过,给了凌冱羽一个笑容后便回到工作岗位上去了。

刻下时间已是刻不容缓,故陆涛当即扶起凌冱羽,双掌抵上他背心开始帮他打通奇经八脉。

这一弄不知又过了多少时间。期间凌冱羽好几差点痛呼出声,却终究是一一熬了过去。意识几番浮沉飘渺,一身的衣裳早给汗水浸得湿透。陆涛的真气在他四肢百骸流窜,时而难受,时而却十分畅快。凌冱羽初时还想保持清醒,却终究是又失去了意识。

待到醒来,离到达荆州城只剩下不到半日光景了。

别离到得如此之快,让众人心头都是一阵感伤。虽说相逢自是有缘,可以后能否重逢却仍是未知。便在一片不舍中,用过了最后一顿饭,田义替他备好了行囊银钱,同陆涛一起送他到甲板上。

站在船首,望向一片烟波浩渺的江面,迎面袭来的风纵仍带着寒意,凌冱羽却仍是挺直了身子昂然而立。荆州城已渐渐进入视线中了。而别离,亦是近在咫尺。

一个回眸凝向一路上对自己十分照顾的两人,双眸已然有些微湿了……见他红了双眼,陆涛虽也有些鼻酸,却仍是将之耐下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头,并将行囊递入他手中。

「小冱,相逢自是有缘,咱们相识一场,彼此已不是外人了。这些东西你好好收着,上了岸后别耽搁,直接找一间『徐记铁铺』把这封信交给里头的徐老板。荆州城很热闹,可你绝对不要受那些热闹玩意儿诱惑。还需得好好学艺、好好过活。我和几个兄弟都是在刀口上过日子的,就怕会牵连了你。日后若有人向你问起,最好还是别说出去,明白吗?」

这一番嘱咐十分恳切,几乎便将他当成了亲人一般。凌冱羽听得更是一阵心酸,红着眼眶点了点头……「陆伯伯,咱们还会再见吧?」

「就说了怕牵连你……唉!」顿了顿,有些无奈的一声叹息:「以你的资质,绝对不会就此埋没。等你找到了你那远亲哥哥后,若真有意寻我们,便到岭南去吧!希望到时咱们行云寨已在岭南立稳根基了。」

「我一定会去的!」

凌冱羽抹了抹险些便要滑下的泪水,回应的语调无比坚定。湿润的眸子看了看陆涛,又看了看田义,而后,移向已映入眼帘的港口。

见港口已近,田义忙吩咐众人准备靠岸。陆涛则是一个倾身,轻轻抱了抱凌冱羽。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若真有缘,咱们一定会再见的。别忘了陆伯伯的话,知道吗?」

「知道了。」

比先前更用力的应了一声,神情之间的不舍却只有更浓。

此时船已顺利靠了岸,凌冱羽望向那瞧来极为热闹的码头,心头一瞬间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不舍的情绪更甚,却终究仍是下定了决心的,迈开脚步踏上了岸。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望着那虽然瘦小,却极为坚强的身影,陆涛和田义双眸终是耐不住的微微湿了。只见凌冱羽一个回身,向众人极为恭敬的行了个礼。小脸之上神情虽然哀伤,却又带着一种令人鼻酸的毅然。

也许是因为怕自己舍不得,船没有停靠多久便即启航。而凌冱羽在一个行礼后便这么在岸边伫立着,目送着船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视线之外。

这才想起:他,没有说再见。

不过,即使忘了说再见,凌冱羽也相信彼此终有再见的一日。而刻下最重要的,则是依着陆伯伯的吩咐赶紧去找那间徐记铁铺才对。

当下收起了满心的离愁别绪,强忍下盈眶的泪水,抓紧行囊便往城里走去。

* * *

后来的日子一切都很顺利。

他顺利的寻到了徐老板,做了学徒,每天早、晚由徐老板传授他有关锻造的知识,下午则在店里帮忙,或者替徐老板送货给客人。这徐记铁铺确实不同凡响,每日总有接不完的生意,客人多得不得了──而且还是在徐老板刻意挑过客人之后。且来来往往总有不少江湖上有名的人物,让凌冱羽每每瞧得十分欣羡。

他不识字,自然不会知道陆涛在写给徐老板的信上提到请徐老板替他找一位明师之事。徐老板之所以让他入店里帮忙,为的正是这个。

只可惜他身型瘦小,平时在店里跑东跑西,又常跟徐老板学着顾火,一张小脸总是脏兮兮的,连外头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孩都叫他肮脏鬼。而像陆涛那般不以貌取人且又具有慧眼的高手毕竟不多,故他虽常与外人接触,却少有人发现这块美玉。

凌冱羽便这么在荆州徐记铁铺住下了。他自幼困苦,生活自是适应得极快。他天资聪慧,往往一下便弄清了徐老板所言。在店里帮忙的时候亦是全神投入,没多久便把城里小道摸得熟透,也同城里店家上上下下都混熟了。他的性子让他很快就得了人缘,那些同年龄的伙伴虽总笑他脏,却也渐渐同他交好了。

由于凌冱羽性子坚忍,又极有决断力,脑袋灵活机灵,不久便俨然成了四近孩子们的领袖。而平日的生活则让他一方面习得了知识,一方面也见了世面。

过去他只是个眼界不宽的乡下孩子。入了荆州,入了徐记铁铺之后,他的眼界一下子宽了不少。在这里,他看见了形形色色的人们,看见了各式各样的行业与民生百态。他开了眼界,却不因此自卑。他开始切的体认到市井小民与那些个大户的差异,而心底的志向,也渐渐比以前的「创大业」更多了些什么。

这些日子来的唯一遗憾,就只有云景了。

转眼间已是四个月过去,可云景至今仍是一点消息都无。

荆州是个大城没错,消息的取得也确实比较容易,可正因为城大,单是想在这座城里找一个无他人识得的孩子便已是极难,更何况是由来往商旅取得线索?他又画不出云景的样子,单凭「景哥」二字,又仅只一个孩子薄弱的力量,他连景哥有没有在这荆州城都无法确定。

心下因此感到十分挫败,却从未气馁。凌冱羽每日都十分努力的过活,就盼着能找到云景,能同他一起创大业干大事,一起纵横天下,一起为平民老百姓争一口气……

边想边走着,不觉间目的地已近在眼前。

凌冱羽抬眸看了看眼前的客栈,在确定没跑错地方后,抬足迈入了客栈。

「小二哥,我给聂爷送东西来哩!」

他一入客栈便同正清理着桌子的小二这么招呼道。那小二同他十分熟稔,一见着凌冱羽,登即露出了笑容:「小冱又替徐老板送东西了?聂爷……是了,他是住咱们店里没错,二楼右转,左边数来第三间房。」

「多谢小二哥。」

问清了客人所在,凌冱羽一声谢后便依着指示上楼去了。

这日徐老板要他送一套针给客人,一边交代他小心顾着,还一边抱怨着工作不讨好,说若非瞧着几个大人物的面子,他说什么也不会去给人家弄一套金针。

凌冱羽还是头一见到徐老板亲自替人制金针,故心下对那客人感到十分好奇。他依言来到了那聂姓客人房门前,小手敲了敲门:「请问聂爷在吗?徐记铁铺送东西来哩!」

「进来吧。」

只听里头传来一个闷闷男子声音。凌冱羽察觉到对方的心情听来似乎不太好,赶紧在入门前稍微整理了仪表,而后才推门入房。

入眼的是一名中年男子,一双眼眸带着些许烦躁,却是带着精芒的。虽则面上表情不耐,可气势却仍旧不同于凡。

凌冱羽近日江湖人物接触得多,也渐渐开始懂得区分高手了。眼前之人是他自与陆涛分别以来所见最有高手气势之人,且男子身旁所搁的剑似乎也非凡品,更让凌冱羽确定了此人的不凡──也难怪徐老板愿意替他大费周章哩!

这些个判断仅是一瞬。下一刻他便自怀中掏出了布包,恭敬的递给男子:

「聂爷,这是您订的金针。」

「嗯……」

只见男人略一沉吟,连抬头看他也没便伸手接了金针。

男人的态度实在算不上好,可凌冱羽见多了比他更高傲难近之人,又猜他心情不好,故心下也不觉奇怪。怎知男人却在接过金针、碰到他手的那一刻浑身一震。

凌冱羽给他吓了一跳,正想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没想到男人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硬是拉到眼前细细检视,还不停的按着他的小手。凌冱羽这更给吓得结实──难道他有哪里得罪这位聂爷不成?「这位爷,您……」

「好手!真是一双好手!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手啊!」

可男人却像没听到他的话一般自顾自的这么说着,双眸瞬间已是大亮。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聂扬。

自四年前见着师兄聂昙收了白冽予为徒后,他便也忍不住起了收徒的念头。故一别之后,便开始四云游,寻找适合的徒儿。

只是先前对白冽予的印象太,一心一意只想寻得同他一般不但资质极好,脑袋又聪慧的孩子。实则白冽予是天下难得的奇才,想要找个与他差不多的美玉可说是极难。聂扬自己也明白,可要他放弃而找个稍微平庸点的徒儿,他说什么也不甘愿。故一番寻找下来,竟是四年都毫无所获。

也不能说是全无所获。只是偶尔找到一个还算不错的徒儿,却多已拜了师,再不然便是名家子弟──例如白冽予若非身经变故,也不可能投身聂昙门下──。屡遇挫折让聂扬几乎便要放弃,却怎么也不甘愿。

这日他为了拿订做给冽予的针而来到荆州。回想起先前的寻徒之旅又碰了壁,心情忍不住便是一阵烦躁──谁晓得竟会在这个时候瞧见一双极适合习剑的好手?真正是柳暗明又一村!

聂扬向来以脾气喜怒无常,性子怪异闻名。他性子一来,根本管不着旁人便一劲儿栽下去。刻下亦是如此。完全不理会凌冱羽几声不解的探问,他自顾自的揉按检视那双小手,甚至进一步抓起他的四肢看看。

凌冱羽虽然个性坚强机灵,却没见过这样奇怪的人。几出声都没回应,想抽回手却又拉不回来,便是他胆子再大,此时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没想到聂扬却又在此时转而抓住了他的手脚。凌冱羽想躲开,却终究快不过聂扬,只能哭笑不得的任他东看看西瞧瞧。

足足过了好半晌,聂扬才心满意足的松了手。

这孩子可是他寻徒之旅中少数资质足以和白冽予相比的良才。而且他又是替徐记铁铺工作,想来未曾拜师的可能极大……想着想着,心头便是一阵狂喜,一把抓住凌冱羽双肩便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家住哪里?父母做什么的?拜师了吗?会不会武功?想不想学武?你有一双适合习剑的好手,不练剑实在太可惜了。」

他一高兴起来,老毛病便又犯了,一开口便是一串问题脱出,让本就因这怪人的举动而乱成一团的凌冱羽更是乱上加乱。幸得他毕竟天资聪慧,专注力亦不差,故愣了一愣,终究还是反应了过来,答道:「我叫小冱,自小失了父母,刻下寄身于徐老板那儿做学徒。我想学武,可没学过武,不过先前曾受贵人相助,打通了奇经八脉。」

他记着陆涛的吩咐,故仅说是受贵人相助,没说出陆涛的名字。

他这一番回答让聂扬听了更是喜上加喜。这孩子没父母便没了家人阻碍,想学武又未曾学武更是给自己一个天大的好机会。刻下唯一的阻碍,便只剩得那徐记铁铺的老板了──也没想过凌冱羽可能不愿拜他为师,聂扬将金针小心收好后,左手拿了剑便即一把抱起凌冱羽离开了房间:「走,咱们找你老板去。」

「咦?」

凌冱羽不晓得他思绪的变化,才听到他说要去找老板,身子便已腾空而起。虽知自个儿应当没出什么差错,可聂扬的行动仍是让他不知所措。只是一个瘦小孩子又怎抵得过叱咤江湖的一流高手?横竖这人都已说了要去找徐老板,凌冱羽当下也只得任由他带着去了。

一踏入徐记铁铺,便见到那徐老板先是愣了一愣,而随即面无表情的走了过来:「有何贵干?你要的针我已经弄得尽善尽美。若还不满意就去找别家!这么麻烦的工作,老子可不接第二趟!」

他的语气十分不客气,可聂扬正在兴头上,又哪里会去注意那些?他对着徐老板哈哈一笑,指了指怀中的凌冱羽:「我要收这孩子为徒。」

「小冱?」

没想到他脱口就是这么一句,徐老板又是一愣,「莫非……近日江湖上传闻你有意收徒的消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难道还有假的吗?反正这孩子无父无母又想学武,就让给我做徒弟吧!啧啧!这么好的资质,跑去打铁实在太可惜哩!」

聂扬一派理所当然的作了回答,好似整件事就剩下徐老板这个浪费人才的障碍一般。他一番话几乎将打铁说得一文不值,可徐老板与他也算是相熟,知道他的性子,故虽听得不快,却也清楚抱怨是没用的。倒是这孩子……徐老板望向仍旧一脸茫然的凌冱羽,而终是一阵叹息。

以聂扬的能力,确实有资格做小冱的师父……「一切都看小冱的意思。小冱,你的决定呢?」

凌冱羽先前几度想说话,却怎么也找不着时机。现下多亏了徐老板的一问,这才有了出声的机会──可聂扬却也在此时瞪大一双眼直盯向他。凌冱羽不甘示弱的直直回望,道:「我……我虽很想学武,可我得留在荆州城找景哥才行。」

「景哥?那是谁来着?」见他没直接同意,聂扬忍不住蹙起了眉头出声质问。「要找人的话,我现在就替你找去!」

「当、当真?」

凌冱羽先前虽对这怪人印象不好,可一听他愿意替自己找人,先前的一切立时忘得一乾二净。这怪人似乎是个高手,若由他来找景哥,说不定……当下心情已是大好,也没多想后果便道:「景哥是我的远亲哥哥,今年十一,长得十分好看。我们失散前曾约好了要一起来荆州……只是荆州城大,直至今日我都还不确定景哥是否在此……」

「那还不容易?咱们走!」

他的话听在聂扬耳里,便像是说「只要你替我找找荆州城有没有我哥哥,我就拜你为师」一般。他心下切切念念的只有收凌冱羽为徒一事,故当下极为的干脆答应过,抱着凌冱羽又往外走去。

凌冱羽一心只想着找云景,也没注意到彼此之间的误会。二人便这样阴错阳差凑做了一块儿往荆州城里寻人去了。

那徐老板虽发觉了情况不对,却终究没去阻止──以他的立场,若真继续让凌冱羽待在此地,也确实如聂扬所言只会浪费了一个人才。而且依照陆涛信上所说的经过看来,凌冱羽寻得他那远亲哥哥的机会极为渺茫。与其因此耽误了他,还不如……聂扬性子虽然麻烦了些,但终归是个单纯之人,手底功夫又是极高。由他来指导小冱,应是不错的决定才是。

虽然心下对小冱的离开感到颇为不舍,不过……一声叹息,徐老板复杂的望着二人消失于人群中的方向,好半晌才终是拉回了目光,继续工作去了。

第十章

「后来,臭老头带着我到城里彻彻底底的寻了一遍,终于确定了景哥不在荆州。当时我本决意待下,结果他却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看看。我受他相助,也没想着是去哪儿,所以才同意了……谁想到他这一跑,竟然便离开了荆州。一路上我几想走,却都给他抓了回来……后来便一路至此了。」

将自身的经过做了番总结,凌冱羽小脸一沉,有些无奈的往桌上一趴。

离了荆州城,要他如何找景哥呢?若是留在荆州,至少机会也是大些……

这一番叙述罢已是大半天过去。单从他的表情便猜出了他的心思,白冽予神情无改,双唇已是淡启:「你真认为留在荆州,便有机会找到你那远亲哥哥?」

「大哥哥的意思是……」

听他言下之意,似乎是现实情况与自个儿的想法差异甚大,让凌冱羽不由得抬起小脸,瞪大眼睛望着这个超乎寻常的大哥哥。

只瞧白冽予一个回望,澄幽的眸子隐隐带上分难测的光芒。

「首先,依你所言,你那远亲哥哥性子柔顺,甚至较为软弱些。那么以你对他的了解,今日他若是同你一般给救上了船,可有勇气像你那般同船上的人热络交谈?」

顿了顿,「再来,以你此般开阔的性子,亦须费一番功夫才得稳定心情,想起彼此约好一起去荆州,所以决意去荆州等人。连你都难免有一阵慌乱,更何况是你那远亲哥哥?」

「这……」

白冽予一番话可说是将云景的性子抓得八九不离十,让凌冱羽顿时听得哑口无言。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些?是了,以景哥的性子,定是怕得全身发软,又怎么想得到荆州那回事儿?尤其四周都是陌生人,景哥便是想到了,也极难有开口的勇气不是?

心下立时添了几分焦急无措,却又对白冽予更加佩服了。只见眼前俊美端丽的容颜仍旧瞧不出分毫的情绪,可那双眸中的光芒却只有更加锐利。

「便是假定他想到了要去荆州,也同那救起他的人提过好了。但对方不一定会像陆前辈一般,说送便将你送往荆州──这还是你景哥被救上船的情况。

「也说不定他是漂流到了岸上,那要寻得一艘船肯载一个身无分文的孩子只有难上加难。他即使有心到荆州,如何到、何时到都是问题。你也只知道你那远亲哥哥名唤一个『景』字,相貌好看,今年十一。单是这些线索,凭你一人之力,又如何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今日你搜完了荆州城,却不能保证明日他没有入城。你识得他,旁人不识得,要他们如何留心?难不成你打算日夜守在城门口吗?若是如此,你的生活又该如何是好?」

将可能的情况一一分析予凌冱羽听,眸光却在瞧见那张黯然的小脸时逐渐转柔。

一个抬手,轻轻拍了拍孩童瘦小的肩。

「我无意使你伤心,只是单凭你一人之力,想在茫茫人海中找个同你差不多年纪的人又岂是容易?就怕自此浪费你一生……陆前辈、徐老板想必也是如此盘算,才未阻止师叔带你离去。你便是同城里的人再熟,也不能真让他们时时刻刻替你留心此人。更何况你连他是否进城了都不知。」

「我了解大哥哥的意思,」凌冱羽毕竟十分聪明,经过白冽予一番分析,自也清楚了想在荆州等到景哥的可能性之小。可,难道便要他从此和景哥……「但若不留在荆州,我又该如何才能找到景哥?」

语音隐有些急切,眸子已然略微湿了。

不知怎么的,自昨夜大哭特哭过后,眼泪便再也不听使唤了。凌冱羽硬是憋着不让泪水掉下来,却不知自己刻下的模样更是叫人心疼。

白冽予瞧着,终是一声叹息。

「……我助你。」

淡淡三字,却已经过不少思量。

虽说自己这么决定或许有欠周延,可比起让这孩子继续那样没结果的守着,他宁愿扛下这个责任。

他承受的早已太多,便是再添上一分,又能差上多少?

可凌冱羽却在听着的瞬间先是一喜,而旋即又摇了摇头。

「我不能这样劳烦大哥哥……寻人并不容易,我又怎好给大哥哥负担?」

「擎云山庄势力虽有限,但情报网却是极广。我并不是说一定替你找到那远亲哥哥,但我可以请父亲借由山庄的情报网帮忙留心此人──只是你必须更详细的说说你那远亲哥哥有何特征,并将你家住何、以往有过什么经历等等一一列出,好方便寻人。」

将自己的想法作了一番解释,神情依旧淡然,心下却对这孩子更添了好感。

无怪乎陆涛竟愿意在那等情况下耗费功力助他打通经脉。实则这孩子性子确实有种不寻常的魅力,令人无法搁下他不管,又或甘愿为他效命。若让这孩子得遇机缘,假以时日,他定能如其所愿,创立一番不朽功业。

没能知道白冽予的心思,凌冱羽一番话听下来已是恍然大悟,而随即露出了一个高兴的笑容,跳下椅子直直扑进了白冽予的怀中。

「谢谢你!大哥哥!」

「……倒是你可曾想过接下来又该如何是好?」

不习惯他如此动作,却又不好推开这个孩子,让白冽予只能岔开话题的这么问了。「你还想回荆州?或者,留在此地,正式拜师叔为师?」

「拜臭老头为师?」

一听到聂扬,凌冱羽小脸神色登即大变。想来是聂扬予他的印象实在太差,才……「我绝对不要拜他为师!」

「那么,你是打算离开长白了……不必担心。你若无去,我也有办法替你安排,甚至习武之事亦能有着落。你资质确实极好,莫要浪费了。若能好好学书习武,待你年长,自能独当一面,进而亲身前去寻找你那远亲哥哥,也方能为陆前辈尽一份力。」

心底某隐隐升起了些许的失落,让白冽予明白:自己对这孩子能否留下,竟也有了几分期待。并不是没有说服这孩子的信心,但他还是希望能让凌冱羽自己做决定──正如父亲让他选择离家一般。

凌冱羽却因这一番话而流泄了些许迷惘之色。

若不留在山上,他势必又得再麻烦大哥哥,而这是他所不愿见到的。但若不麻烦大哥哥,自个儿该如何生存又是个问题──而且他有种感觉,即使他不愿让大哥哥帮忙,大哥哥也绝对会出手相助。

他刻下早已无了待在荆州的理由,也不知该找何落脚。徐记铁铺那儿,他实在不想再让徐老板烦心。若让徐老板知道他和那臭老头的不愉快,只怕会让徐老板为难吧?可除了徐记铁铺,又……仔细想来,他竟是无他可去了。

其实留在山上也没什么不好的。若能同这大哥哥一起习武,想必一定极为有趣吧?而且此地山明水秀,清幽无比,也让这些日子来时时奔波的他难得的有了一种完全放松的感觉。

问题,便在于聂扬了。

他,真的不想拜那个臭老头为师……

「大哥哥,我可不可以拜你的师父为师……?」

「这会令师尊十分为难。」

早就猜想到他会有此想法,白冽予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你别看师叔这样,其实他为人极好,只是性子特出,故招来不少流言与误会。你的资质虽好,但若没能遇着明师,也只会白白浪费掉。而以师叔的身分与手下功夫,绝对足以让你登上一流高手境界。

「实则这四年来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徒儿,好不容易才找着了你,自是让他欣喜非常。师叔的剑术超凡入圣,要想继承他的绝学,就非得要是你这样的人才方成。」

「可……」

对于白冽予所说他并非不懂,听来亦相当令人心动。只是先前的芥蒂太,又要他如何──

其实仔细想来,聂扬除了性子怪了点,倒也真没什么不好。先前的问题多半出在彼此没能好好沟通,才会一路僵持下来。如果真拜聂扬为师,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如此念头方闪过,凌冱羽便敲了自己的脑袋一记。才想着不要屈服呢,怎么就……

「冱羽。」

却听上头白冽予静冷的语音传来,下一刻那修长优美的躯体已然站直,并将他轻轻放到了地上。凌冱羽不解的望向他,小手却已给他牵着,让他给带到了屋外。

一出房间,凌冱羽立时明白了白冽予的用意。

只见一名老者和一名中年男子并肩昂立于屋外小院似乎在交谈什么。那中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聂扬。

这么看来,那位老者想必便是……一个认知方浮上心头,便已见着白冽予松开他的手,上前朝老者请安:「师父。」

老者自是聂昙。先前他下山采购日常用品并到四周城镇探了探消息,而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了已有四年未见的师弟,二人遂一道回来。

他微一颔首示意白冽予不必多礼,并将目光移向一旁仍自犹豫不决的凌冱羽身上。双唇微动正想开口,一旁聂扬却已先出了声:「臭小子,接着!」

凌冱羽不用想也知道那定是在叫自己。习惯性的一个抬头,赫然瞧见一件物事直朝自飞来。他心下大惊正待挪动身子去接,没想到那物事却彷佛自己会辨认方向一般,直直落入他怀中,力道十分之刚好。

虽知聂扬做事一向出人意表,可凌冱羽仍是结结实实的给吓了一跳,却也同样赞叹。他不解的看了看聂扬,又看了看怀中,赫然发现那是粒颇大的鸟蛋──这下更见聂扬那一手之高明──,而且还透着温热。

正满心疑惑的猜想着聂扬的用意,却已听到一阵轻响自怀中传来──只见原先完好的蛋壳已然露出了几条缝隙,紧接着,蛋壳一角碎裂,湿漉漉的小脑袋自破碎的蛋壳中探出头来。

「那是鹰儿的雏鸟。你若好好训练,将来定能成为你的良伴与不可多得的助力。」

像是解释一般的这么道,聂扬面无表情的踏步上前,大手一把按住了凌冱羽的头……「取⒛憧杀鹪倏蘖恕!

僵硬的语气听不见半分温柔,无表情的脸孔刻意不将视线望向凌冱羽,可关心之情却已确实的传给了他。

后者双眸立时湿了,本来的迷惘瞬间消失得一乾二净。其实这一番旅行下来,彼此之间说没有感情是骗人的。只是之前一直气着,才会忽略了其它。回想起今晨,聂扬会暂时离开定是因为瞧着他哭过,才会特地去……他双手小心翼翼的捧着雏鸟,小脸微垂,唇间已然是一阵低不可闻的唤声脱出……「师父……」

他这两个字几乎可说是含在嘴巴里说的,可聂扬何等人物,自是将这二字听得清清楚楚。他面上当下已是一阵狂喜流露,却偏又装模作样的硬是收起了笑容,一声轻咳:「怎么,终于肯叫我师父了?」

这句话在一旁二人听来委实不适当至极。白冽予心下因而替师叔捏了把冷汗,却清楚凌冱羽投师之事已成定局。

他所料不差。聂扬的话虽然不恰当,可凌冱羽手中捧着雏鸟,又感觉到聂扬摸他头的动作相当温柔,温暖的大手宽厚有力,心下早已感动万分。故虽是努力强忍,眼泪却仍是耐不住了。他一个前倾将小脸埋入聂扬衣中,忍俊不住的低声哭了起来。

聂扬给他一哭又是一阵手忙脚乱。一个大男人不知所措的看了看徒儿,又看了看后方的师兄与师侄想向他们求救。怎知二人却像是事不关己一般,互相交谈着径行入屋了。聂扬这下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而终究只得是一声叹息,蹲下身子轻轻抱住了凌冱羽。

* * *

当晚仍旧是由白冽予煮了膳。四人用过膳罢,不约而同的一起到了屋外歇着。这日天色清朗,夜空中清楚可见点点星,辅以阵阵清风,正是最宜休憩的时候。

白冽予伴着师弟坐了,两位师父则分别坐在徒儿身侧,而由老者首先开了口:「小扬,你可是打算在这儿住下?」

「当然了!咱们一起住着,一起授徒,出了什么事儿也好有个照应──尤其还有冽予这位名厨!」

聂扬一派理所当然的笑道,还一把揽住了凌冱羽的肩:「师兄,我这个小徒儿不错吧?」

「确实是块美玉。」聂昙先是顺着他的话一个赞美,而随即语气一转:「你若真要住下,明早便同我一起将居所迁往更隐秘之。」

「要搬家?」

没想到师兄竟会突出此言,聂扬不由得诧异的瞪大了眼。只见前者一个眼神望向白冽予,示意他代为说明。

白冽予会意起身,将今日师父探得的消息与父亲的信作了番整理,道出了刻下的情况。

朝廷东征高丽的消息已然确定,不刻便要集结军力往东北移动。长白位于两国交界要冲,又多险地,故成为战场的可能性极高。为了避免卷入战事打扰清修,须得将居所更往山隐秘迁去。尤其多了一大一小,刻下的房间亦是不够住的,所以这迁屋之事当下已然定案。

一听连这清静之地都将成为战场,凌冱羽小脸不由得一阵黯然。察觉到了徒儿的情绪,聂扬拍了拍他的肩膀朝他露出了个怪异的笑容,让凌冱羽先是一愣,随即也露出了个笑容。

见他师徒二人相已算顺利,白冽予心下略感欣慰。师叔也是性子单纯之人,由他来教导凌冱羽自是再好不过。而今这二人的事既然解决,刻下他要担心的,自然也只有……

双眸瞬间转沉,而隐隐透上分冷意。白冽予整个人彷佛瞬间脱离了四周的祥和,孤身凝视着无尽的夜空。

他的欺敌之计已是完成了大半,而如今,他必须趁早筹划,使欺敌之计更加完备──在他正式踏入江湖之前。

一个欠身离开了方才仍坐着的草地,白冽予独自来到屋后,掬起一清水泼了泼已然凝起的容颜。

双眸阖上,四年前的那晚浮现。温热的鲜血、森寒的剑身、倒落的躯体,以及,满心的懊悔自责。

还不够……他的计划还不够完备。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待他重入江湖之时,他要让人摸不透他的虚实,让人永远弄不清真正的他。他要让白冽予不只是白冽予,要让人永远也猜不出他就是白冽予。

「冽儿。」

老者的语音,乍然自身后传至。

白冽予因而停下动作,挺直身子一个回眸,月下,那仍垂着水珠的少年容颜,是令人迷眩的出尘脱俗。

即使隐有杀伐之气流泄,那张容颜却仍宛若不染尘埃。

聂昙因而微微一怔。他突然有种再不认识这个徒儿的感觉,可那张慑服人心的容颜却又是那般熟悉。隐带沧桑的目光望向似浅实的眸子,半晌已是一阵叹息。

「你怎么决定?」

「冽予想再学一项兵器。」

淡淡道出了自己的决定,白冽予一个垂眸,瞬间又恢复成了那个太过独立,却也懂得依赖的徒儿。

聂昙心中闪过一抹惊骇,却也同时是无奈升起。宽掌按上少年挺张的肩头,而略为收紧……「想学什么?」

「软鞭。」

「好罢……为师虽不用兵器,软鞭却是少数有研究过的。如今你医道已近大成,药学造诣亦已有了相当程度,为师便用多出来的时间教你用鞭吧。」

「谢谢师父。」

白冽予闻言立时一个拱手,极为恭敬的向聂昙行了个礼。

多会一项兵刃,便是多一分隐藏己身真正功夫的方式。

对剑他造诣极,亦相当喜爱。但正因为如此,他要隐藏住这个事实。

当青龙亡命在他手下之时,他要让青龙永远猜不出他就是当年那个无力可回天的孩子。然后,他要用这重重的欺敌之计骗过所有与山庄为敌之人,成为山庄最大的力量!

心思瞬间已是更沉,双眸暗下,浓浓的阴郁渐渐弥漫了整个内心……

「大哥哥!」

却听一声唤自前方传来。白冽予方抬眸,便已见到凌冱羽朝自己直奔而来。他先依礼向聂昙行礼,而后才将视线对上白冽予。

后者神情立时一改,眸光亦因而柔和些许。唇角略扬,已是柔和语音脱口:「咱们拜的师虽不同,却毕竟是同门。刻下你该叫我师兄才对。」

「是,师……师兄。」

虽不习惯这个称呼,但凌冱羽仍是依言唤了,清亮的眸子直直勾着他的:「师叔说你的剑很棒,可否让我看看呢?」

「……好。」

想起他先前曾在铁铺待过,对刀剑自有一番兴趣。白冽予当下一个点头,并在向师父示意过后,牵着凌冱羽回房去了。

望着两人隐入屋中的身影,聂昙的神情已然带上些许的交杂……

这年暮春,凌冱羽拜入黄泉剑聂扬门下,与白冽予成为师兄弟,为二人日后纵横天下的事迹正式拉开了序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