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绝之 入门 by 冷音
第一章
暮霭沉沉,散落漫天细雪。
这是近十年来,苏州下的第一场雪。
便在一片雪白之中,一座偌大的庄子静静的矗立在苏州城郊。沿途路上行人不少,其中更有许多服色一致的青年来来往往。
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那是擎云山庄的弟子。
擎云山庄,以保镳事业起家,如今已掌握自洞庭以下整个长江中下游的水运,和北谷流影、西楼碧风、南庄柳林并立,人称「东庄擎云」,乃江湖上四大势力之一,虽只十年功夫,根基却十分稳固。弟子、商旅、江湖中人来来往往,可说从来没有冷清过。
而山庄内院一座清幽的小园亦是如此──可人来人往瞧来虽是十分热闹,但整座小园却静得可怕,而让几声重咳显得格外清晰。
「冽儿,你瞧!下雪了呢!」
轻推开窗扉,露出了细雪纷飞的向暮天空。兰少桦笑着要榻上的子冽予抬眼看看,目光温和慈祥,掩盖住心底过的担忧。
榻上,垂落的鹅黄素帐被掀起了一角。但随着几声重咳传出,帐子又落了下。几声咳彷佛就要耗尽了他所有的气息。残弱的吐息几近于无,只靠着自小练起的真气勉强撑着口气。
兰少桦听得心头一痛,正待阖窗上前探视,却听到嫩软幽柔的童音传来:
「别关……孩儿还想再……咳!」
「来,喝点药,身子会舒服些的。」
一听白冽予又咳了,兰少桦心疼的端起了桌上的药汤,撩起素帐,扶起病弱的身子让他喝下。那张极为好看的小脸依稀可见到几分母亲清丽绝伦的影子。一双眼眸灵动澄明,却为病所累,失去了该有的活力。
瞧着爱儿如此模样,兰少桦眼眶一红,忙别过了头不让他瞧见。
「冽儿,娘替你拉上帐子。你看看窗外的雪景,这可是十年来头一回呢!」
「十年……?」
「上一回下雪,是你娘怀你那年。」
白冽予疑问方脱口,便听到一阵低沉悦耳的嗓音入耳。原先闭着的房门被推开,父亲白毅杰的身影随之进入眼帘。他虽已年届不惑,但外表看来却仅年近三十。俊美的脸孔之上带着几分潇洒的笑意,白毅杰在妻子身旁坐下,宽厚温暖的手掌轻覆上子的额。
「冽儿,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孩儿还受得住……」
「若是难过,直说又何妨?你太过懂事了,冽儿。」
见子语调平淡不愿让自个儿担心,白毅杰不由得一声叹息。「你好好休息,爹一定会想办法医好你的病。到时,你可得好好用功,补齐这阵子落下的进度。爹上回答应了要让你入兵器库挑剑,你还记得吗?」
「孩儿记得。」
「等你病一好,爹就让你去挑剑。」
完全没有显露分毫的担忧,白毅杰只是以着轻松的语调鼓励、安慰着病魔缠身的子,而在看到小脸颔首之后微微一笑。目光转而望向妻子,示意她到外头说话。
兰少桦会意的点了点头。视线对上那张讨人喜欢的小脸,素手爱怜的轻抚上他的颊:「娘同你爹出去说说话。你先好好歇息,或者看看雪景也好。难得一的雪,可别让他浪费掉了。」
叮嘱罢,又不放心的替子理了理锦被后,这才将汤碗搁回桌上,同丈夫一起出房相谈。
「冽儿的情况十分糟糕。」
方出了屋子,白毅杰脱口便是这么一句,语气十分沉重。「不但高烧不退,经脉更是欲断未断,极为脆弱。再这样下去,他这些日子以来累积的修为只怕就要付诸东流。且若失去真气保护,他的身子就不可能禁得起那样的折磨。到时,只怕……」
最后的语句化为沉默,而一旁听着的兰少桦当下已是双眸一湿,素手住丽容,泪水无法遏制的沿颊而下。
先前她一直忍耐着不在子面前掉泪,刻下却终是再难压抑。白毅杰因而心疼的将她拥入怀中。
「于大哥他……真的没法子吗?」
哽咽着问出了声,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够保住那个聪慧可人的孩子。但白毅杰却只能摇了摇头。
「他也断不出究竟是什么病症,正忙着翻查古籍。以他的医术尚且无法查出原因,那天下恐怕就只剩一个人能救冽儿了。我已命手下全力留意并请诸方好友协助。以山庄刻下的情报网,应该不是难事。」
句末的语气十分肯定,但白毅杰却清楚自己也只不过是在安慰妻子罢了,心下亦不由得一阵沉重。天下医术之冠莫过于医仙聂昙。但这位前辈亦正亦邪,行事诡密,功夫又是奇高,如他有意躲藏,只怕全天下的人都找不着他。可为今之计,除了尽力找寻,又岂有他法?
心思正自烦乱间,却听外头一阵脚步声正直朝此而来。白毅杰单听那步法便已知其身分,当下轻拍妻子背脊,柔声道:「你也累了好一会儿了,休息一下吧?」
「可,冽儿他……」
「严青在路上。让他照顾冽儿吧!你若是因此而累坏了身子,冽儿会自责的。」
「……好吧。」
知道丈夫说得不错,兰少桦也只得同意了。稍回缓和了情绪止住泪水,却忍不住一阵轻叹:「自年底病到现在,冽儿整个新年都给耗在榻上了。四天后便是柳伯父的六十大寿。这十五之约,冽儿是定然不能去了。」
「唉……经你一提,我也该写封信托人送去柳林山庄了。」
「你不打算亲自赴约?」
「冽儿如此景况,我又怎敢离开?」
即使神色再怎么自若,白毅杰对于子的病情仍是十分担心的。只是身为一家之主,他不能显示出自己的软弱。
没想到如此话语却惹来妻子的抬眸,仍含着泪的目光微带责备。
「你若因此而耽搁了正事,冽儿又何尝不会自责?」
一开口便是方才丈夫说服自己时的言词,纵然仍难减忧戚,但兰少桦还是继续说了:「而且你若亲往柳林山庄,到时遇着各路人马,也能探问那名医者的下落。江湖中人总是会卖点面子给你的……可若是另遣他人,难保不会受流影谷或其它组织为难,更别说是探问了……咱们刻下的发展情况已与柳林山庄有了嫌隙。你此若是缺了席,只怕会被人说成是故意不去,存心要给伯父难堪。」
兰少桦既为著名的才女,又有这么一位丈夫,对于判断情势的能力自是非比寻常。白毅杰听罢也只能一声叹息,苦笑道:
「你说的很对。唉!看来我也是担心得昏头了。」
正当二人对话间,那严青也已来到了清泠居。严青约莫二十五、六岁,相貌清朗,原只是山庄的一个带艺弟子,自三年前意外救了冽予后,便十分受到冽予的依赖。白毅杰瞧他功夫不差,便让他当白冽予的伴读负责照顾他了。其实打一开始他对此人并不十分信任,但瞧冽予如此信任依赖他,也只道是自己多想,放心的将子交给他了。
严青一见二人,正待行礼,白毅杰却已一个手势示意他免去礼节直接入屋。他点头表示明白,随即推门进房,入内探视白冽予。
一进房,便听到了白冽予稚嫩幽柔的童音入耳:「阿青?」
「二少爷。」
严青带上房门走近榻边坐下。榻上的孩童正尝试着坐起。严青见状,忙伸手将他扶起:「二少爷怎知是我?」
「咳……我虽病着,听力却是出奇的灵敏……爹娘的话,我都听到了。」
白冽予坐起身子低声解释道,目光,却仍停留在窗外那飘落的雪上。
父亲说得没错,他太过懂事了。对于自己身体的情况他自然十分清楚,但他不愿让父母担忧。即使瞒不过父亲,至少,也能让母亲的面上少些难受。
却见屋外乍然风起,一帘细雪飞落屋中。白冽予小手抬起接落雪。触手微寒,却旋即化去,因为身子的高热。
同样的高热,此时也这般摧折他的身子。
「二少爷,您一定会没事的。」
一旁的严青似是察觉了他的想法,双眉微蹙,抬手便将那小手握入掌心。但白冽予此时又是一阵重咳。严青忙拍了拍他的背,助他顺顺气。
对他而言,严青不是仆人,而是一个忘年之交。
自从三年前白冽予意外身中奇毒,而严青冒死为他清除毒质救他一命后,彼此的感情便从无到有,逐渐厚了。以一个九岁孩童而言,他确实是太过成熟了,也因而在面对这个大他十多岁的朋友之际,不会因年龄之差而有太大的隔阂。
身为擎云山庄的二少爷,白冽予自小便没什么朋友,至多便是与兄弟们戏耍罢了。偏偏他性子自小便十分平淡,与好动的三弟、内敛的大哥虽然兄弟情,平时却不大容易玩在一起,顶多一同练练武。而寄居山庄担任炽予启蒙之师的少年于光磊虽也与他相熟,但在兴趣上却终究有不小的差异。结果到最后,他最亲近的朋友,便只剩这个严青了。
心思如此转着,唇间溢出的剧烈嗽声却是未停。紧接着他听到了父母匆忙推门奔入的声音,想说些什么,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目光一直紧紧锁着窗外的雪,却咳到连泪水都一并涌出模糊了视线……
「冽儿!」
耳边传来娘亲惊慌的一唤。想开口说自个儿没事,可那份高热却再度狂烈的席卷了身子。意识逐渐被侵蚀,最后他连周遭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只剩下自个儿无法控制的咳嗽声……
十年一的雪……
明明病得如此严重,甚至连意识都仅存丝毫,为何他的心境,却犹是如此澄明,足以惦记其它?
如此疑问方浮现于脑中,白冽予双眸一闭,已然昏厥。
* * *
轻柔的纱帐,在细雪中缓缓飘动。
睁开双眸,望见的便是如此情景。一片银白的雪景在在朦胧中格外美丽。乍见是有些愣了,因为那漫天盖地的雪与周身仅存的些许寒意,但又随即明白了自己身于何。
那是观景阁,位于清泠居后方的典雅楼阁。楼子的最高层向东方敞开,尽收江南的山水丽色。
「冽儿?」
却听身旁慈和的语音传来,紧接着入眼的,是娘亲欣喜万分的神情,眼角还微泛着泪。白冽予一时有些摸不着头绪,抬手拭去母亲眼角的泪,低唤:「娘?您怎么……」
「你已经昏睡两天了。」隐住泪水,兰少桦温柔的握住子的小手,并自取来浸过雪水的毛巾轻轻擦拭他的额,「你整整两天都在发烧,娘才让人在观景阁摆上软榻,希望能使你略为舒服些……还很难受吗?」
白冽予摇了摇头。周身微微的寒意让仍高烧不退的身子感到舒服不少。那美丽的雪景更舒缓了心灵上的不适。他看着母亲美丽的容颜,不知怎么的有些哽咽:「雪……好漂亮……」
「是呀。」见他精神不错,兰少桦神情也轻松了不少,「娘抱抱你好吗?」
「嗯……」轻应一声,他略为撑起身子,让娘亲将他抱入怀中。
自从三弟炽予出生之后,向来十分早熟独立的冽予便很少腻着母亲,更别说是给母亲这么抱着了。而刻下,静静的靠在母亲的怀中,轻嗅着那萦鼻的素雅香气,温暖的感觉自心底涌升。白冽予小手轻轻拨弄着身上的羽被,而后,抬手,握住了母亲那因浸于冰寒雪水之中而有些发紫的手。
「爹和飒哥……都赴宴了吗?」
「嗯……你爹本来不放心,但又必须替你觅得良医,故仍是去了。」
「那就好。」有些愧疚的,垂下了头,「孩儿不肖,累得爹娘如此忧心劳烦……」
「没那回事……你都已病着了,便是放轻松些让自个儿依赖旁人又有何不可?趁着你爹和几个兄弟都出去的当儿,娘也好全心陪着你……刻下你只需好好休息撒娇,由着娘照顾你就好。」
子的独立令兰少桦既是放心又是心疼,凝视着怀中仍然显得病弱的小脸,语调之间已是溢满温柔疼惜。
听着娘亲的话,白冽予双眸不禁有些湿了……身子更往母亲的怀中缩了缩,轻道:「娘的身子好香,嗅起来好舒服……」
「若喜欢这个味道,娘以后便让人去你屋子里点着。」
「嗯……」
低低应了一声,语音已然罩上了些许的朦胧,原先清楚的意识似已开始被慢慢侵蚀……将之忍了下,小手仍是握着母亲的,双睫轻扇,隐下了眸间残存的雾气:「娘,孩儿……还可以再看到雪吗?」
简单的低问,乍看平常,却似又另有所指。
兰少桦闻言胸口一紧,当下已是一阵鼻酸,却犹是将之压抑下来,勉强露出了个笑容:「往后何时会再下雪,这可得问老天爷才成……不然,就是得赶快养好身子,练好武功,以后和你爹一样出去闯荡江湖四游历。若是有机会见着那万年雪,可得记得回来和娘说说。」
「孩儿明白……」
又是一阵低应罢,语音却更朦胧了些。体内的热度再也无法控制的蔓延了开,意识一寸寸的支离瓦解……兰少桦本以为他是困了,怎知怀中的身子越来越热。心下一惊,唇间已然脱出惊唤:「来人啊!快请于大哥过来!」
仓皇间,已再将手巾浸入雪水之中,轻轻擦拭怀中高热的身子。泪水沿颊而下滴上子令人爱怜的脸庞,擦拭的手微微颤抖,而终是将怀中的孩子紧紧拥住。
即使再怎么努力说服自己,都仍然无法改变这孩子已是命在旦夕的事实……看着匆匆赶来的于扇自他怀中接过子、抱回清泠居仔细诊断用药,兰少桦再也无法止住泪水,而只能在严青的搀扶下回到子身边守候着他。
比先前更令人难受的高热席卷,彷佛连整个气息都要给焚烧殆尽。白冽予难忍的一逸出重咳,连药都无法顺利饮尽,沉黑的药汤洒了满襟,连同娘亲的泪水一并。他感觉到了,却没有力气安慰。一片混乱之中,四周由宁静逐渐转为吵杂,视线却是越来越模糊……景物变得朦胧,连同那一片银白,也在意识昏沉间转回了熟悉的鹅黄素帐……
是清泠居吗?
好个清泠……可他的身子,却是如沐火中,炽热难当。四肢好像都窜着火苗,一丝丝的焚着理智,焚着性命……
他真的……还有机会看雪吗?
他,会就这么死去吗……?
纵有疑问浮现,思绪却已无法运作。高烧焚尽了最后一丝清明,意识再度堕入迷雾之中。他连双眸是否睁着都无法分出,似有所见却又似无所见。周身力气在高热中消失殆尽,体内游走的真气也越来越薄弱……难忍的痛楚扩散于四肢百骸,每一个动作,每一吐息,都好似要耗尽了最后一丝性命……
不知何时,四周已静了下来,但昏沉的意识却无法分出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只觉得朦胧间,彷佛又再望见了那飘落的细雪……而既之而来的,却是骤然袭至的透身寒意。
直入骨子里的寒意强烈到令神智瞬间清明。一片静寂之中,十分轻微的脚步声缓缓靠近己身。森冷的寒意,更甚……
那是,杀气。
一片昏暗中,烛光掩映间,白冽予陡然睁眼,望见的,却是严青手持长剑,朝母亲的后心直刺而入的画面──
娘亲!
想出声警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好不容易得以撑起身子打算阻止,长剑却已透胸而入。伴随着剑身扑面的寒气,娘亲温热的鲜血,洒落于身……
「冽儿……快……逃……」
「不──!」
终于发出了声音,却是为时已晚……他看着母亲胸口扩散的血,看着那穿过左胸的长剑……只瞧着一个抽离,那染血的躯体,亦随之倒落。
最后的语音散去,母亲美丽的容颜,就那么失了生气的枕上了他的胸口,连一丝气息都没能残下。温热的鲜血汩汩流出溢散,浸湿了衣裳,浸湿了身子。沐浴在母亲的鲜血之中,他呆然望着母亲毫无生气的容颜。那张容颜之上没有恐惧没有痛苦,有的,只有直到死前仍没有分毫削减的担忧,对他。
而他,却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娘亲命丧当场,连一句警告都来不及喊。
明明就在他身旁,明明就在他眼前,明明就还来得及阻止,而他却只能无措的看着一切发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亲手了结母亲的性命。
那个……他不顾父亲的直觉信任,引以为知己的男人。
是他,害死了娘亲。
「娘……」
一声低唤,却因溢满了太多的自责太多的愧疚太多的哀凄而太过沉重。泪水无法遏止的滑落,仍然乏力的小手抬起,将母亲未曾阖上的眼轻轻覆住。
美丽的容颜依旧,却渐渐淡去了血色。
而这一切,全都是他的错。
是他害死了娘亲。
如果不是他,一切绝对不会如此……
是他害死了娘亲,是他……
「怎么,吓傻了?」
却听身旁冰冷的语音传来,伴随着的,是从榻上被硬拉起的身子,以及严青冷然中带着点不屑与嘲讽的眼神……「不问我为什么?」
白冽予没有回答。响应的,是勉强运起真气积聚所有功力的一掌,直朝他身上要害袭去──却给严青轻轻松松化解了开。击出的右掌被他紧紧握入掌心,紧接而来的是侵入体内的真气,如潮水般狂泄而入,毫不留情的毁去那本已欲断未断的经脉。
「如果是之前的你,这一掌或许能和我有一拼之力。可在让这药摧折月余后,如今的你,也不过比个初学武的小孩好上一点……不要怪我残忍。我本来的目标只有兰少桦,但可能的祸根一个也不能留。要怪,就怪你太聪明了,『白二少爷』。」
句末仍旧用了敬称,语调却已染满嘲讽。昔日清朗平和的面容带着森冷,宽掌抚上漂亮的小脸,而因那容颜之上袭着恨意的眸子而勾起带着兴味的笑意……「恨我吗?可惜,你这辈子,是别妄想能报仇了……」
白冽予仍旧没有回答。
剧烈的痛楚席卷全身。经脉寸断,残存的真气溢散流失,他不甘示弱的咬牙忍下,泪水无法克制,而连同发自心底的自责与恨意一起倾泄而出。
他不问为什么,因为他太聪明,聪明到在瞧见严青的瞬间便已明白了一切。混入、接近、相交……所有的一切都是个圈套。九岁的小孩有个二十六岁的知己本就是个笑话,而他却自以为是的沉浸其中,看不清所有的一切。
直至,无可挽回……
瞧着他咬牙忍耐的模样,严青又是一笑。揪着他身子的手蓦然一松,让那幼小的身子直直摔落于地。
「好倔强的孩子……我想想,是该就这么杀了你好,还是──」
语音未完,仍染的鲜血的长剑已然扬起。银芒闪落,白冽予白皙的手足之上瞬间已是四道血痕浮现。鲜血泉涌而出,四道剑痕,不多不少,正好断了他的手筋脚筋,让他自此成了手不能提脚不能行的废人。
痛楚仍存,身子已然再度失了力气……白冽予忍着痛想起身抓住他,四肢却怎么也不听使唤。他看到那个男人扬着残酷的笑,一把扯开他的前襟。剑起剑落,彷佛要留下印痕似的,在他胸口刻下了什么……
「我不杀你。我要你成为擎云山庄最大的弱点,要擎云山庄还有你白二少爷永远记得曾栽在我青龙严百寿手上……『青龙』二字,将会成为江湖上最响亮的杀手名号!」
言罢,青龙还剑入鞘,一个轻身极为从容的扬长而去。
而白冽予只能躺在地上,瞪是的目光愤恨,却无力去追,无力挽回……
目光,转而凝向榻旁母亲的尸身。
被他……亲手害死的母亲。
泪水始终不曾停下,他挣扎着想爬到母亲身边,却使不上力,而连分毫都无法移动。
如果他没有相信严青,如果他没有自以为是的与之相交,是否一切都会改变?如果他早点发觉这是个圈套,如果他早点发觉他的不怀好意,是否……
他,就不会害死他最敬爱的娘亲?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如果不是他、如果没有他,严青就不会有机会亲近娘亲,更遑论利用自己趁隙杀了娘亲……
如果不是他、如果没有他……
娘,就不会死了……
如果,没有他……
耳边传来叔伯弟子们仓皇的脚步声,以及接踵而来的惊唤。身子被小心翼翼的抱起,关切的唤声不绝,而他,却已无力回应。
他只是不停的流泪,看着母亲,看着染血的鹅黄帐子……以及,那半掩窗隙透进的细雪。
娘……
孩儿,不肖……
第二章
持续了四五天有的雪终于在清晨停了。好不容易迎来了数天来的第一个初晴,但擎云山庄里却已是一片愁云惨雾。
那晚他们在冽予情况稳定后便各自回房了。若非巡夜的弟子发现了清泠居前的尸体而飞快前往通报,只怕这事儿会被发现得更晚。
可当于扇和万志云匆匆赶至之时,一切仍已是不及。清泠居内,清雅的香气为萦鼻的血腥味掩盖,内室鹅黄的帐子溅上红艳,乍然一望,除了一个惨字,很难再找到其它合适的字来形容。
那时,兰少桦早已断了气。而白冽予幼小的身子则是浑身浴血,一动也不动的躺在地上,昔日澄亮灵动的眸子茫然凝视着母亲的尸身,泪水无法遏止的沿颊而下……单是如此模样便足以叫人心痛万分,更别说是瞧着那饱受摧残的身子。不但经脉尽断,那纤细白皙的四肢更各有着一道的剑痕,鲜血如泉涌般不停渗出而被扯落前襟的胸口之上,则被人以剑刻下了刺目的「青龙」二字。
以于扇的才智,早在进门瞧见山庄弟子的尸身之时,便已大概推想到了凶手的身分。擎云山庄防护严密,即使在八大护卫只留下两个的情况,也绝不至于让人得以如此横行──而且,对手还是熟悉山庄内部设置的,不是内贼是什么?而那弟子尸身之上的剑痕,则完全是那严青的手笔。
想追击已是不及,只能先全心理好庄中之事。只是,没想到严青居然就是那个近年来新崛起于江湖上的杀手……更没想到他下手竟会如此狠绝。
兰少桦的一剑穿心便罢,可他居然对一个视他如知己的孩子下这种毒手!
让这么样一个可爱的孩子……从此成了个不习能武,甚至连提物、行走都无法的废人。
──虽然极不甘心,但以他的医术,要接回白冽予的手足是不可能了。这天下间能救他的,或许就只有那个他们遍寻不着的医仙聂昙了。
然而,这唯一的救星在何,却是无人知晓……
好不容易止住了白冽予的血,却止不住他的泪水。因失血而显得极为苍白的小脸挂着无法干涸的两道清泪,茫然的望着那染血的鹅黄帐子,望着母亲失去生命的身子。于扇几般呼唤都唤不回他的注意。他只是一个劲儿的哭着,那茫然的眸中,溢满着过的自责与恨意。
于是于扇明白了。他虽及时救回了白冽予,却救不回他的心。
这孩子,亲眼望见他最信任的「好友」杀了他最敬爱的娘亲。
伤了他的不光是剑,还有那名为「背叛」的事物……
擎云山庄的八大护卫里,与白冽予最亲近的向来就是于扇。也因此,对于这件惨事,对于白冽予的遭遇,他格外心痛,格外不忍……但在等候白毅杰回来的时间里,他除了帮白冽予擦拭血迹、疗伤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刻下的他,早已无暇去压制消息。噩耗很快就在山庄里传了开。几名地位较高的手下纷纷前来探视,却也只能,叹息。
「冽儿……」
又送走了一波人,于扇疼惜的将目光凝回白冽予身上。他方才才命下人略为清理过现场。为了方便替白冽予治伤,他将兰少桦的尸身平放到地上以白布覆住,并小心翼翼的把那脆弱的身子抱回榻上。那张小脸上的视线因他的动作而有了移转,却仍是紧锁着母亲不放……宽掌不忍的抚上他的颊,想安慰些什么,偏偏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即使是窗外渐暖的阳光,也散不去这样的沉重。
蓦地,仓皇的足音飞驰而近。于扇闻声望向门口,只见白毅杰的身影一闪而入,而在望见房中的一切之时,怔了。
一阵透骨寒风不合时宜的扬起。兰少桦覆身的白布被吹了翻,露出了那张美丽依旧,却十分苍白的容颜……
那张俊美的面容在望见的霎时化为惨白。他定定的凝视着挚爱的妻子,良久良久……于扇方欲出言唤他,却见他猛地一口鲜血呕出,下一刻已然不支倒地。
「毅杰!」
见状,于扇一唤因而转为惊喊,正待上前,追着白毅杰赶回来的莫九音已然适时出现接住了那倒落的身子。他将昏厥的白毅杰扶往隔房暂歇,而在安顿好挚友之后,回到了白冽予房中。
这时才有暇仔细看看现场的情况──也,不由得倒抽了口气。
「老于,事已发生我也不想多说。不过你怎能让冽予继续留在这房间?」
将兰少桦尸身上的白布重新盖好,莫九音说着便往榻边走去打算抱起白冽予。可低头一望便是一阵骇然,目光凝向于扇,而后者只能摇了摇头。
「青龙很狠,挑断了冽予的手筋脚筋……冽予本就因那怪病使得经脉欲断未断。结果事情发生,他似乎是为了救少桦而动用内力,又受了青龙一掌,经脉终于承受不住,他的修为也……我只能勉强治他的内伤和皮肉伤,其余的,只怕得要靠医仙聂昙才有可能──」
语调与其说是无奈,不如说是无力。怎料话还没说完,却见那先前也一片愁容的面孔忽尔一亮,露出了于扇自昨晚以来看见的第一个笑容:「医仙聂昙──你不说我倒忘了!咱们早先一直遍寻不着,偏生就在我回庄的路上遇到了他老人家!」
之前一直惦着山庄的祸事,让莫九音险些忘了路上的奇遇。脸上因而露出了自听到消息以来第一的喜色。「先前因为急着就请别人招呼他到偏厅……我马上便去请他过来!」
言罢,不待于扇回答便冲了出去。瞧着莫九音的背影,于扇微微蹙起了眉。
「虽说找他是本来就有的决定,只是,聂昙此人亦正亦邪,行事乖张,未必肯……罢了。」
心下虽然是担心,可是莫九音已然远去,此刻也没其它办法了,只得一叹。
低头,望向榻上仍泪流不止的白冽予。
「冽儿……你听到九音的话了吗?医仙现身了!你的身子有救了!」
虽说一切都仍是未知数,但他还是希望能让这孩子恢复求生的意志……
却见那幼小的身子在听闻此言之际微微一颤。双眸瞬间凝聚,视线对上眼前担忧的眸子,唇间已然脱出略为沙哑的嫩软童音:「有救……?」
「不错。以医仙聂昙的医术,你的四肢一定都能接回,完好如初。」
瞧他终于开了口,于扇胸口当下就是一颗大石落地,眼眶微热,有些激动的这么说了。怎知白冽予双眸忽尔又是一暗……「可经脉……是接不回来了吧。」
「这──」
天下间从没听说过有人断了经脉还能接回来的。
但一个习武之人若断了经脉,纵使能行走如常,身子也无法恢复旧观。先不说是多年的修为了,经脉一毁,身子只怕连一个寻常人都比不上。
先前激昂的情绪全在瞬间被浇熄,他看着眼前又恢复先前模样的白冽予,正打算说什么安慰他,却见那苍白的双唇又自轻启,当下已然是清冷的一句:
「那么……我就无法亲手杀他了。」
那双黯然的眸中,已然隐隐夹上了一层冷意。
「冽儿!」
如此神情,令于扇当下便是一阵惊骇。
他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啊!为何这眼神,竟是如此的……
他所不知道的,是早在那人离去的那一刻,当白冽予的视线紧紧锁着母亲的尸身时,自责、懊悔与痛苦,早已交染上的恨意。
从头到尾根本就无所谓背叛,只有欺骗罢了。不论青龙陪伴在他身边时的情感是真是假,早从利剑透过母亲胸口的那一刻起,昔日的情谊便已成过往云烟。
或许他该感谢青龙的狠绝,让他得以省去迷惘全心憎恨……可纵是如此,有个事实也是不会改变的。
是他太过单纯愚昧,轻易就信了不怀好意的青龙。是他太自以为是,而看不清事实的真相,看不清他所自豪的一切根本就是个笑话,而导致如此结局。
是他,害死了母亲……
一切都是因他而起,所以一切的责任自然都该由他来承担,即使仍然懊悔,仍然锥心。比起沈浸于此,他更该做的,是担下这个责任,亲手报仇雪恨。
早从那一刻起,今后的日子,就已注定要为报仇而活。
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他所犯下的错,为了那刻骨铭心的仇……
白冽予轻轻阖上了眼眸。
泪水仍旧无声无息的滑下。他听见脚步声由隔房走近,而至立于床前。
「毅杰……」
耳边传来于伯伯担忧的语音。既之而来的,是熟悉的、父亲温暖宽厚的手掌,温柔地抚上了他的颊,拭去了仍不断滑落的泪。
感受着父亲温暖的掌,那将一辈子刻划于心的愧疚,已然再度涌升。
他张开了双眸。入眼的,是白毅杰俊美依旧,却带上了沈郁的神情。凝视着子的目光交杂,而带着几许的担忧与不舍。
「爹……」瞧着这样的父亲,胸口的自责与痛,只有更甚……「请您恨孩儿吧……是孩儿没听您的劝,是孩儿……害死了娘亲……」
如此言语,听得白毅杰心头一痛。
又有谁忍心怪罪这样一个孩子?那双不再单纯的眼眸已然背负了太多太多。他太明白这孩子的个性。他太过负责,而将一切的罪都往身上担。哪个孩子会在这种时候要求父亲恨他?连一丝安慰都已不奢望,只因认为一切既出之于己,自然就该独自承下一切。
白毅杰想温柔的笑一笑来安慰子,却怎么样也挤不出笑容。
终究只是,一声叹息。
「爹不怪你……接下来该怎么做都由你自个儿决定。但刻下,你得先好好照顾自己,养好身子,明白吗?」
「……孩儿明白。」
父亲的体谅与疼爱,只是让他更觉自责罢了……想抬手握住父亲的,奈何四肢早已不听使唤。
是啊!刻下他不过就是个废人罢了。
一个连四肢都无法移动,更遑论习武、报仇的废人。
他,已经是山庄的负担了吗?就如青龙所期望的……
却听一阵喧闹声自外头传来。早已听到足音的两个长辈同时望向门口,入眼的是莫九音满脸喜色的模样,身后,还跟着一名瞧来约莫五六十岁的老者。
那位约莫便是医仙聂昙了吧?单从老者的足音便可听出他的功夫绝不逊于白毅杰,可他的神态却不如传闻中那般存有狠戾之气,而是十分的温煦慈和,却又隐带着些许的沧桑与伤痛。温朗的面容之上,同样沧桑的眸子似已望见了榻上的人儿。当下已自一个抢进,奔至床畔检视白冽予的情况。
瞧他如此行动,莫非是有了帮冽儿医治的意思?
只瞧那张坚毅慈和的面孔正蹙着眉仔细检视榻上子残弱的身子。在如此紧要关头忽然寻得这久觅无着的人或许是太过巧合了些,可刻下除了信任他,便再无其它方法可使子免于变为一个废人。心思数转间,白毅杰已是一个拱手,并自屈身下跪──「陡然相求或许冒昧,还望前辈能施以援手,救救我儿吧!」
「……白庄主请起,老夫受不得您如此重礼。倒是这孩子的情况十分严重,需要马上理。老夫立即道出所需,若想顺利接回这孩子的手足,便须尽快备齐一切。」
瞧着白毅杰如此动作,聂昙双眸中当下已是一抹复杂闪过,低叹着将他扶起这么说了。言下之意,便是答应了白毅杰所求──众人当下一喜。只听他又自开口道出医治白冽予时所需要的事物,于扇等二人当下应承,取来纸笔记下起身张罗去了。
而白毅杰只是握着子失去知觉的小手,眸间带上感激朝聂昙一个顿首……「多谢前辈。」
「相逢自是有缘……老夫既身为医者,便无理由对病人见死不救。庄主可以放心,这个孩子,老夫无论如何都会尽全力治他。只是他身上的毒素得上好一阵子才能清除。到时,还须贵庄八大护卫轮流助老夫逼出他体内沈积的毒。」
一番检视之后以指搭上了那脆弱的细腕,微存的热度让聂昙应对的语调带上了一点不忍。之前他已由莫九音口中得知白冽予得病经过及刻下的情况。所以亲自把脉后,白冽予所得的「病」起因为何,已是昭然若揭。
没想到,竟会有人舍得对这么个孩子下此等重手!
白毅杰闻言神色微变:「冽儿的病是因为毒?」
之前虽有这个猜想,却偏又没有证据。而今由聂昙口中得到了证明,心下却是有些骇然。连毒君于扇都查不出的毒,这毒,究竟是谁──
答案很快就浮现了。若不是因为冽儿的病,少桦绝不会有落单至此的机会。是青龙那厮为了营造机会,才对冽儿下毒。
胸口一瞬间已是怒火升起,杀意一闪而过,而在目光扫过妻子尸身的同时化为沈痛……
少桦……
本以为必定能白头偕老,颐享天年。谁知分离竟会来得这么早?谁知她……竟会这么早便离他而去,而连最后一眼都见不着……
「前辈……冽予还有习武的可能吗?」
嫩软低幽的童音乍然断了思绪。白毅杰猛然回神,只见榻上子正睁着一双含泪的眸子直瞅着老者。
众人方才的对话他一句也没听漏,可最在乎的却始终只有「能否亲手报仇」一点。如此突然出声或许于礼不合,可老人眸中一瞬间流泄的怜惜与心疼,却令他瞬时暖了心头鼓起勇气如此问道。
为什么他从未注意到……「严青」从未与他眼神相对。即使偶尔有了交错,也从未能在上头瞧见这样的神情。
聂昙闻言一阵苦笑。指尖离开细腕,转而轻覆上了他的额。
「……若真要说,这个可能不是没有。老夫昔年曾得到一本古籍,其序言便有提及接续经脉之法。只是其为一内功心法,而非医道所涵。即使当真有效,也须得看个人造化──当务之急,犹以治好你的身子为要。其余细节,便待之后再说吧!」
「……冽予明白。」
得知恢复经脉有望,白冽予双眸纵是泪光仍泛,眸间却已隐隐透上了一丝澄明寒意。白毅杰瞧着他如此模样,心头已是一阵交杂。这孩子心底生出了什么样的心思,他已大概知晓。
然而,刻下的他已无力置。眸光一敛,终究只能是再度一叹:「前辈,请容毅杰先行告退,以妥善安排亡妻后事。」
「庄主无须如此客气。这孩子便放心交给老夫吧。」
白氏夫妇的恩爱在江湖上是十分有名的。聂昙知他痛失爱妻心情必是悲痛得无以复加,只是暂时忍着罢了,故要他无须挂怀,尽管放心离去。
明白老者的体谅,纵然只是初识,心里却也对此人有了好感。白毅杰勉强扯出了一个笑,一个惨然的笑……拱手罢,登即转身抱起妻子冰冷的尸身,踏出了清泠居。
──即使说了不会怪他,可心底,终究是对爱子有了芥蒂。
明知不该,却不知该如何面对……或许内心某,也当真对那孩子有了恨。
最苦的人明明是那个孩子,而他却无法毫不介怀的拥抱他安慰他。
「少桦……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
低喃着凝像怀中妻子清丽依旧的容颜,却已无法得到响应。
拥着的力道乍然收紧。颊上,已是两道清泪垂下……
望着父亲逐渐远去的身影,那份黯然神伤,令心头涌生了更多的自责。
「你叫冽予是吧?」
却听顶上慈和的语音传来,白冽予抬眸,只见聂昙正微笑着这么问他,神情好不温柔。心头因而一暖,应道:「是。」
现在他已经懂了,懂了该如何分辨谁可以信,谁不能信。泪已渐干,澄明的眸子便得清晰,幽如渊,明如镜,澄如水。
这样的眸子,彷佛能看透一切……目光中流泄的不舍更甚,聂昙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老夫虽与你无亲无故,但既有缘相逢,便也不是生人了。你如愿意相信老夫,便好好休息。接续手足与清除毒质十分消耗体力。你若不养好身子,老夫怕你会承受不住。」
「冽予明白了。」
身子受了那样的摧折,心情又是跌宕起伏一晚难眠,白冽予刻下确已到了极限。一声应过,任由老者温柔地摸着他的头,意识逐渐渺远,直到朦胧间才隐约思及:聂前辈为何会对他……这般温柔?
就好像亲人一般的……
娘亲的身影,乍然浮现于脑海之中。双眸阖上沉沉睡去的同时,泪水,亦再度落了下。
* * *
待一切事物备齐之后,聂昙立即着手为白冽予医治。接续手足并不容易,且过程中尚需动上刀子,对身子虚弱的白冽予而言无疑是极重的负担。聂昙本欲给他下点麻药,却给白冽予硬是拒绝了。整个过程痛得他小脸发白几欲昏厥,可他却是一声不坑,咬着牙忍下了一切。
续了手足之后便是去毒。由于积毒极,即使在八大护卫轮流帮助下,也足足费了九个日夜才得以顺利完成。白冽予因此错过了母亲的头七。几度想离榻前去祭拜,本就虚弱的身子却因接连着续筋去毒而大耗体力,根本无法如意。加以手足方接回,要能移动自如仍须好一段时间,故接下来的大半个月他不是耗在榻上休息,就是在房里头练练身子,好让手足能尽快恢复。
也真应了他所愿。白冽予的手足恢复得奇快,半个多月后便已能行走自如。除了不能提重物之外,其余日常琐事多能应付如昔。只是没了武功,身子又比以前弱了不少,虽不至于当个废人,却也相去不远了。
疗伤休养期间,父亲没有再来看过他。叔伯兄弟的安慰他听多了,早已明白父亲的逃避。是的,父亲在避着他,即使那时他已说了不会怪他。
心底虽然感到难过,却也只能责怪自己。他懂,他懂父亲为何不愿见他。白毅杰不想让自己去憎恨这个儿子,不想再去面对妻子惨死的事实。可一旦见着他,这一切一切都会被引发上来。所以他选择不见,就不会恨,不会痛。
即使有着这么样的认知,白冽予却没有再哭。他连一滴泪水都没有再掉过,而默默忍下了一切。那张小脸之上,只有一种清冷淡漠,而不再是以前的偶尔会带着浅浅笑意的可人模样。他的眸子比以前来得更为澄明,彷佛能够看穿一切却也比以前来得更为幽,让人望不清他真正的思绪。
除了恨,彷佛再没有事物能牵动他的心绪。
而这段日子陪在他身边的,是医仙聂昙。
身为医者,时时注意白冽予的情况自是理所当然。聂昙代替了本该时时护着他的至亲,无微不至的照顾着他。言谈中他发觉了这个孩子超绝的才智,再添上本该有所成就的一副好筋骨,也难怪青龙那厮会这么想毁掉他。
也正因为他才智不凡,聂昙开始在他醒着却无法下床的时候和他谈论医理药理。白冽予懂得很快,一点即通。而彼此之间,也从开始的陌生逐渐转为熟稔。
不同的是,白冽予清冷的神色之下,对聂昙仍抱持着某种程度的戒心。
即使他能够判断得出究竟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他还是防着,不让自己有重蹈覆辙的机会。他连一个人说话的真假都开始能听之立辨,却不再骤下判断。他开始懂得利用直觉,就只在那么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半个多月内。
而也在这段时间里,一个念头萌生,而由隐约逐渐变得清晰。
再隔两日,离那晚就满一个月了。雪没有再下过。江南的春,已在这段期间缓缓绽放了开。刻下的他身子大致已恢复得差不多了。白冽予解带更衣,而在瞧见光裸的肌肤之时,缓下了动作。
指尖,触上了平滑如昔的胸口。青龙所留下的痕迹,如今已不存分毫。
他的身子除了那尽断的经脉外,一切都已恢复如昔。肌肤之上连一丝可以引为戒的伤痕都没有。
然而……能否顺利恢复经脉才是关键。如今他唯一掌握到的可能是聂昙。为了恢复经脉,他即使不拜聂昙为师,也得央着他将那本古籍借予自己。这几日聂昙对他的态度依旧十分温柔,甚至隐隐有了几分宠溺,在同他谈起医道之时更是对他赞赏有加。且上回问起有关恢复经脉之事时,聂昙似也有意相助。如此看来,从此着手,应是能有几分希望吧?
只是……目光微微凝起。如果不能恢复经脉,他除了一颗或许勉强能称上聪慧的脑袋之外,又能有什么用?为了不成为山庄的负担,他势必不能远游。脑海中蓦然忆起母亲提过的万年雪。心思瞬间沉了,淡冷目光轻染上一层幽。
──如果他有那个天份,是否他可以拜「医仙」聂昙为师?若是经脉恢复无望,便就此跟着他习医习药,也未尝不是个办法。聂昙医术贯绝天下,对「药」的造诣亦是不凡。自古少有兼而并精者,多精于一,而略通于另者。而今既有此人兼精二者,便是只从他身上习得其一,也是自保有余。
江湖上大多数的人都不愿意杀神医。每天在刀口上打混,谁摸得准下一刻不会出事?
这样的念头他考虑已久。而决定早已呼之欲出。
指尖缓缓结上衣带。一身素白,清冷一如容颜。整好衣裳后取来孝服更上,铜镜里的他一派澹然,彷佛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双眸敛起,唇角一扬,勾勒出了一抹淡笑,却旋又一改,化为一抹愁紧锁眉间。
本只是尝试,没想到他……竟连作戏都可以如此轻易。
他才九岁不是?即使出身富贵之家,即使身为江湖四大势力的继承者之一,不久前他还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可如今却已是两般。
他的心思,已无法再回到以往的单纯了。自己发现了这点,也因而更觉得悲哀。
若真要说……他连面对那温柔的老者时,也都用上了心计。
所有的表情在瞬间一齐敛下,恢复成原先的清冷。内心彷若一池寒潭,波澜不惊。
不再流泪,并不是强忍,而是因为一切的情绪已逐渐化为平静。伤痛仍留着,但他已能静静接纳,不再流泪……
「冽儿?」
却听老者慈和中带点讶异的语音传来,白冽予抬眸迎向方进屋的聂昙,心思已定,当下便是一跪。
方才正有意相寻,如今老者既然主动来看他,此时若不拜师,又更待何时?「请前辈收冽予为徒!」
拜了师,不但经脉恢复有望,更可习得医药之理。而且……只要他离家,父亲就不必看着他,而每看一,便心痛一。山庄的众人太过温柔,他害怕自己报仇的意志会逐渐松懈了下。他已比其它人来得弱势,就该受到更多的磨练。他白冽予不能再在这样优渥的环境里活着。他该更为坚强,他该能强到足以看清一切,承受一切。
他这一跪太过突然,让老者当下便是一愣。伸手要将他扶起,可白冽予却跪得死紧,连头也磕了下去:「求前辈成全!」
「……你因何有意拜老夫为师?若是恢复经脉之事,老夫自当全力帮你,并不会因你不拜老夫为师便加以拒绝。」
瞧着他如此情状,聂昙的语调瞬间染上了几分沉肃。一身凌厉气势尽露,哪里还像是方才那个慈和温煦的老人?白冽予受其气势所感,属于习武者的性子也被挑起。头虽仍是磕着,目光却已微变。
「欲求前辈助冽予恢复经脉是产生如此念头的原因。但之所以决意拜前辈为师,是因这半个多月来与前辈相,虽只是初识,却感觉十分亲近。且近日前辈与冽予言及医药之理,令冽予十分向往。冽予不才,自当勤勉力学,还望前辈成全,收冽予为徒。」
条理清晰的将拜师之由顺序说出,言词间不卑不亢,却又谨守礼份,哪像个九岁孩子会说的话?如此言词令聂昙双眸微微起,目光闪过冷沉,却又转而化为无奈。
「……若言资质,你可说是天下无双了……唉!老夫昔年纵横江湖,但凭一己之喜恶杀人救人,虽名扬天下,却也失去了很多,做错了很多。若非受五台山无秀大师点化,至今只怕仍昧昧于世道。狠戾乖张之说,亦由此而来。而今老夫既已开悟,便不打算再多涉红尘。若非早先尚有一尘事未了,老夫如今早已退隐山林。你若真欲跟着老夫,便得离开山庄,离开你的至亲。」
他叙述的语气十分平淡,却带着极的沧桑。可那言下之意,竟已是有了收白冽予为徒的可能。
白冽予察觉到了这点,语气当下更是带上了几分坚决:「冽予早已有此准备。家父尝言此后诸事,盖由冽予决断。刻下只望前辈成全。至于离家之事,冽予会自行禀告家父。」
难以动摇的坚决,清楚的呈现了出来。
面对他如此态度,聂昙沉默良久,终于是一声叹息,施以一股柔劲将他扶起。「拜师之礼就算着刚才的吧!老夫是个鄙人,你若欲跟随,可得有吃苦的准备。」
「徒儿明白。」
听聂昙话中已是表明了愿意收他为徒,白冽予澄眸轻扬与老者一个相接,而后又自敛下,多了几分恭谨。沉敛的目光清浅,让人望之即穿,却也望之无解。双臂不着痕迹的轻轻挣开,而化为一个拱手:「请问师父欲何时启程?只需您吩咐下,徒儿会立刻为您张罗准备一切。」
「唉……你可惦着家人?」
「是。」知道聂昙此言意在确定他的心思,白冽予淡淡一应。「然徒儿心志已坚。便是要即刻启程,徒儿也绝无半分不舍之情。」
甚至……越快离开,越好。
越早离开,就能越早展开一切。他的生命不能也不该有所浪费。
察觉了这孩子的心思,聂昙眸间又是一阵不忍。瞬息几番思量后,当下已有了决定:「好罢。那这事儿就暂时定在两日后──这半个多月来你都未曾与你父亲说过话,不若刻下便由为师陪你一同前去告知庄主吧!」
「区区琐事不敢劳烦师父费心。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此事,自当由徒儿独身解决。」
一切错本在他,自然得由他化解。
即使……对于面对父亲的恨意,心里仍有着强烈的自责与酸楚。
白冽予垂下了头:「那么,徒儿这就去禀告家父。」
「且慢,」聂昙突然想起什么而阻止了他的离去,「你可有擅长的兵器?」
「……徒儿自小习剑。」
「剑吗?为师虽不用剑,但你若有意继续钻研此道,倒也不是不能……罢了,此事容后再谈。你先去吧。」
瞧着他一脸波澜不惊的恭谨与淡漠,聂昙终是一个抬手示意他可以离去,心头却已不可免的一阵交杂。
只见白冽予一个行礼之后便即转身离去。那一身孝服的身子纵然纤小,却已隐隐有了一种足以承受一切的气度。纵然心伤痛苦,纵然自责万分,他却都能够一一承下,转化面对。
明明不过就是个九岁的孩子罢了。
聂昙有一种预感。若白冽予真能恢复武功,几年之后,定能有过超过乃父的威望与成就──
然而,这一切还也是个预感罢了。
第三章
初春的天候仍未褪去寒凉,四下却已弥漫着一股盎然生意。
望着眼前父亲的院落,白冽予脚步先是一顿,而后又自抬足,缓步进了园中。方来到门前正欲禀报,却已听到父亲语音自屋中缓缓传来:「进来吧。」
音调平缓,却已带上了一抹不同于以往的沉郁。
心知这定是因为娘亲之死,白冽予心头一痛,却终只是低低一应:「是。」
小手推开了房门,跨过门坎,迎向屋中端坐着的父亲。
「孩儿向爹爹请安。」
小脸微垂依着礼节轻轻脱口,平缓的语调,沉静得令人心乱。
堂上白毅杰看着这足足有半个多月没见的儿子。记忆中染血的残弱躯体已恢复如平时,却失去了那属于习武者的稳沉与精芒。
取而代之的,是一身过于沉静澹然、不该属于一个孩子的气质。
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光,却已判若两人。
想起自己这些日子来的刻意回避以及子治伤时所受的苦,白毅杰心头便是一阵疼惜。并非不明白自己所为对那孩子是多么的残忍,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
一看到那孩子,他就会想到妻子的死。纵然那孩子是无辜的,可他还是怕,怕自己一见到他,就会不自主的恨,恨这个可怜的子……
本以为可以白头偕老,谁晓得别离竟会来得这般突然?爱妻的逝去对他而言是毫无疑问是极其沉重的打击,而那过于复杂的心情更让他即使明知不该,却仍是无法抛开哀痛语芥蒂前去安慰那个孩子。
──直到那孩子终于主动来至他身前。
说来可笑,他身为人父……却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儿子。以往他与冽儿也像对其它孩子那般亲,没想到九年的父子之情,竟可在一个月内便如此生分!
「……你的身子好些了吗?」
心绪交杂间,终究只是这么一句问了。
「是的,伤势已完全康复。」
白冽予并未抬首,而仍垂着头静静答了。这样尴尬的气氛无疑是令心头更加难受,但他必须自己面对。
当下一个长吁,下了决心启唇道出来意:「孩儿此来是来禀告您:孩儿已拜入医仙聂昙门下,两日后便要离开山庄前去修行。」
白毅杰闻言剧震。
他虽早料到这孩儿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报仇,也猜想到他或许会拜聂昙为师,却没想到启程之日竟是在两日后。只是早先已承诺了这孩子要让他自行决定以后诸事,刻下是没有理由阻止了。
那张低垂的小脸依旧平平静静,曾经轻灵的目光如今却是澄幽。别离的决心清晰显现于其中。
冽儿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又怎会不了解这孩子的性子?冽儿太像一部分的他,虽有足以面对一切痛苦的力量,内心却比任何人都要来得沉重……
强烈的情感瞬间涌生于心。一想到别离在即,哪里还顾得了其它?毕竟是血浓于水的父子啊!眼眶一热,而终于是再难按捺的开口:「冽儿,你过来。」
平缓的语句,语音却已有些微颤。
白冽予一个点头应过,小脸抬起,在相隔多日后终于与父亲目光相对。
四目相接。那带上愁的双眸令他当下又是一阵自责涌生。那是爹吗?爹以往从没有过这种眼神。是因为他害死了娘亲,所以爹才……
心绪交杂间,脚步已然迈出朝父亲行去。怎知本该一切如常的步子却没走上几步便一个不稳。白冽予身子一晃,当场便要朝地板迎面跌下。
却听得一阵风声乍过,下一刻那失衡的身子已为白毅杰温暖的双臂给抱在怀中。
「爹……」
给父亲这么一抱,白冽予心头更是一酸,轻轻一唤已自脱口,载满了的自责与痛苦。
父亲温暖的臂弯仍一如往昔。可他很清楚,一切都已无法回到过去,无法再回到那段美好的时光了……小手难以自禁的揪上了父亲的前襟:「对不起……孩儿……害死了娘亲……」
颤抖的音色,却又太过沉缓。如此言语激得白毅杰胸口更是不舍涌生。这孩子已如此痛苦,身为至亲,他所应该做的是陪在他身边才是啊!可他不但没有,反而还避着……口头上说着要着孩子不要介意,可他的所作所为,不都再再显示了自己的介怀?
搂着的力道因而收紧。他将白冽予抱起,抬手轻抚了抚子细柔的发丝。
「该说对不起的是爹。这些日子以来你已受尽煎熬,爹却未能看破迷障,不但没陪着你,还更加伤害了你,是爹的不对。」
「不。若非孩儿害死了娘亲,您又怎会如此痛苦?」
千错万错都是因为他。父亲的避开,又何尝不是他自取其咎?
见子的自责仍未削减半分,直是把自个儿某些性子完全承了去还发扬光大,白毅杰不由得既是心疼又是无奈。
这些性子美其名是敢作敢当,可一旦扩展下去,却是有些近乎自虐,将一切的事都往自个儿身上扛。而冽儿的性子正是如此,尤其在这一个月后变得是更为明显了。
依他的性子,再多的话只怕也改变不了他已经认定的事。抱着他到一旁坐了,白毅杰一声叹息。
「事情确实不是你的错,只是爹虽然这么说了,也无法改变你的心思。别离前夕便别说这些了……让爹好好瞧瞧你,好不?」
「嗯……」
一声轻应过,白冽予这才松了小手。抬起脸望向父亲。后者宽掌扬起,极为温柔的摸了摸那张过于澹然的小脸。
「这些日子来苦了你了……你离家之事,爹会让人安排妥当。而这仅剩的两日你就好好陪陪爹吧!」
「孩儿知道了。」
瞧着父亲温柔的神情,白冽予心头一暖,眼帘微垂,表情虽仍是澹然,却已染上了一抹柔和。
即使已有被父亲厌恶的准备,却终究还是渴望着父亲的谅解……将小脸再埋入父亲怀中,那温暖的怀抱更加稳住了曾微有起伏的心境,再静若止水,波澜不惊。
日后想来,或许正是因为有父亲这样的谅解与温柔,才让他不光只有表面上的平静澹然,而连整个内心都足以坚强。
而刻下的他,除了静静享受这一份令人心暖的父爱之外,亦已开始思考今后的一切计划。
眸光与心思俱在瞬间转沉。那埋于父亲怀中的小脸亦是如此。
是该好好计划……应如何亲手报仇雪恨……
「冽儿,」思绪正自远离,耳边忽尔传来父亲的柔声一唤,「还记得爹要让你挑剑的事儿吗?」
「记得……」因「挑剑」二字瞬间拉回了神,白冽予愕然抬首,望向一脸温柔的父亲:「可,孩儿刻下仍无法──」
「那有什么打紧的?」白毅杰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便是全无内力,也未必不能学好剑法。身子再弱,多锻炼总是能有点结果的。更何况你自小好剑……来吧!就当作是爹的临别赠礼。」
「是。」
如此言语令白冽予心思再缓和了下。虽未露出笑容,唇角却已微扬。正待离开父亲的膝上,怎料白毅杰却将他整个人抱着起身直往兵器库行去。
他虽只九岁,但自来十分独立,很久没给父亲这样一路抱着了,难免有些不习惯。但转念一想,此去少说数载,如此温暖今后只怕仅能存于回忆中了。心中感伤泛起,当下便也由着自己依赖父亲了。
入了兵器室,白毅杰这才将他放下,并至角落启动机关。一条小径因而显露。白毅杰牵着他走入密道,几番蜿蜒后,终于来到了一道瞧来十分厚重的石门前。当下内劲运起,单手将石门推了开来。
里头是一间石室,四面墙上各嵌了三颗夜明珠,映得一室幽明。室中大大小小的兵器约有四五十件,不但各式皆有,且全都是极上等的兵器。白冽予心境虽难起波澜,但瞧着如此景况亦是难免惊喜赞叹。目光只简单一扫,便立即为墙上一把样式十分古朴的剑吸引住了。
询问的目光投向父亲。白毅杰微一颔首,示意他可以取剑。
既得同意,白冽予立时取过梯子上前将之取下。触手只觉一片凉彻,剑身略沉,在失却内力的刻下十分不伏手。但他习剑使剑也有三年余,又十分勤于武学,对善用的兵器自有一番认识。目光随着指尖行过那虽简单却不失典雅的剑鞘,而在凝上剑柄时,轻易地便找着了顺畅的握法。
「铿」的一声,长剑出鞘。幽光下的剑身彷佛笼罩在一层晕芒中,且上头还隐隐浮现与鞘同样古朴的纹。剑柄上则以篆文刻着二字:「月魄」。
一旦凝上,目光便为此剑吸引住了。
指尖抚上那泛着幽光的剑身,一股不寻常的凉意透来,却不令人感觉难受,反倒是一阵舒畅。心下正自感到惊异,耳边已然传来父亲解释的语音:
「昔年江湖上有两大名匠──冯二和魏云生。据说此二人亦敌亦友,互相欣赏也互相竞争。这二人自来势均力敌,唯有在一种兵器上分有高下:剑。」
「剑?」知道越是常见的兵器越是难出类拔萃,故白冽予语调虽略提,语气却没太多的讶异。「孰高孰低呢?」
「冯二的剑天下无人能出其右。纵使魏云生再怎么钻研,却总打不出足以媲美冯二之作的剑。说来讽刺,魏云生本身是个极为难得的用剑高手,却偏偏就是无法打出一把名剑。那冯二一生只打了七把剑,每一把都入得了十大名剑而魏云生的剑一共有二十一把之多,却只有一把『碧落』可入十大名剑──但这只是一般人所知悉的。」
「依您所言,莫非这把月魄正是冯二所铸,却不属于那七把剑之一?」
「不错。」
子接连精准的判断让白毅杰投以了一个赞赏的眼神,可目光却旋又转为渺远。
那是沉陷于回忆中,并带着些许无奈的神情。他,忆起了那个他自来视如妹子,而无法接受其情意的飒爽女子。
「冯二的剑太有名,却偏偏不会武,以致引来杀机,葬身在自己的剑下。而魏云生也在之后退隐,从此江湖上再无他的音信。但多年前我与蘅妹意外寻得魏云生隐居之地。当年的魏云生已过百岁,他的草庐便结在冯二的坟旁。」
白毅杰口中的「蘅妹」指的乃是紫衣神剑东方蘅,亦是四大势力之西,碧风楼的现任楼主。正因为一个「情」字,东方蘅从此与他断了联系,西楼东庄,互不往来。
「冯二其实还有最后的两把剑。这两把剑没有流入江湖,而在他明白自己的死期将近之后亲自将之交给了魏云生。这两把剑一名日魂,一名月魄,乃是冯二的颠峰之作,虽未成对,但型式极似却又难分高下,故以日月依其寒热分名之。
「魏云生瞧此二剑,顿觉心灰意冷,认为此生只怕是无望铸出如此神器了。直至得到冯二的死讯,了解冯二将剑交给他的用意之后才猛然醒悟。
「冯二死后,魏云生替他收了尸,葬了他,立誓从此退隐不再动武,而用尽毕生心力铸了『靖寒』──一把足以与日魂、月魄媲美的好剑。他将靖寒献给冯二,并将日魂与月魄交给了我和蘅妹。他说相信以我二人的性子,定能代替他好好善用此剑。
「之后我们离开了小谷,日魂给了蘅妹,而月魄则由我收藏。我少用兵器,又不愿轻易让此剑染血,故直至今日剑仍收藏于此。不过如此名器自不该弃置不用,更何况此剑本是冯二打给魏云生用的。以你的资质,绝对足以配上此剑。」
最后的话语,便已是答应了让子拥有此剑。
白冽予垂下眼帘,将剑还入鞘中,双掌握着的力道收紧。
这一段故事紧紧缠绕着心头。想来总觉得有些郁闷,却因年纪太小而无法完全了解体会,无法明白那种淡淡的愁绪究竟来自何。不过父亲的这一番说明倒是令他喜爱此剑的程度加了许多。
瞧子如此喜爱此剑,白毅杰心思一缓,柔声道:「好了,出去吧!这下你娘也不会骂我食言哩!」
「嗯……」
听到母亲时心头还是痛了。白冽予一声轻应主动上前牵住父亲宽厚的掌,心思瞬间已是五味杂陈。白毅杰亦何尝不是如此?二人之后也因而再未多言其它,只是静静地一道离开兵器室。
* * *
别离的日子转瞬即至。
在白毅杰一手安排下,启程之事已在极为隐密的情况下打点好了──原因无他:白冽予出外学艺之事,将成为擎云山庄最大的秘密。
而这一切,全都是出自白冽予自个儿的决定。
几番思量过后,他终于有了计划。
不论武功能否恢复,他都要让「白冽予」成为江湖上的一个弱者,一个能令青龙松下戒心的弱者,一个能令所有擎云山庄的敌人都将之视为弱点的弱者。
如此一来,一旦功成,他就成了奇兵,一支让人意想不到的奇兵。之后,再辅以适当的情报掌控与计划,大仇得报之日便得以来到。
父亲已答应了让他亲自报仇。当然,擎云山庄不会真的让青龙一路逍遥,擎云山庄会欲擒故纵,让青龙心生侥幸,让他得意忘形失去警戒,直到白冽予得以亲手完成报仇大业。
为了母亲,为了父亲,为了兄弟,也为了自己。他,一定要亲手报这个仇。
这是一个九岁孩童的心思。一个打从母亲遇害那一晚开始,便已选择为报仇而活的孩子。
启程前,白毅杰召来了其它几个孩子与八大护卫正式宣布此事。每一个来到堂中的人都在见到那睽违已久的纤小身影之时,为那一身冷冽寒彻的气息感到无比震惊。
昔日可人的孩子,怎会有这样冰冷骇人的气息?
面对众多的诧异,站在师父身旁的白冽予静静将之承下,不置一词。刻意呈现如此气息对他而言是个尝试。他想看看,这已开始演的戏究竟能欺己欺敌到什么样的地步。
所以他表现出了冷,一种距人于千里之外,乍作坚强实则脆弱的冷──即使面对的人尚有兄长与幼弟这样的至亲也不例外。
这样的他,令一旁神色木然沉郁的白毅杰一声低叹。
一个孩子不该有这样的心思,但他已无力改变这个事实。
此时,众人已差不多到齐了。白毅杰当下按了心思凝向子,道:「冽儿,你自己说吧。」
「是。」
白冽予淡淡一应,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而以没有起伏的音调开口:
「母之仇,不能不报。而今冽予经脉尽断,武功尽失,为了能恢复功力亲手报仇,蒙师父抬爱,已然拜入医仙聂昙聂师父门下。希望各位于冽予出外习艺的期间,能保守秘密──不论是冽予的伤势,或是所拜之师。江湖上若有什么难听的传言,就让他们去传。此外,若遇着与严百寿有关之事,请尽量搜集消息而不要过于插手。冽予只望各位能帮忙,助冽予早日完成报仇大计。」
语音之间染着沉沉恨意,是假,也是真。
这样的言语,这样的心思,这样的神态,都让厅中众人惊骇痛心不已。骇的是他的变化,痛心的则是使他有如此改变的理由。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白冽予的心思其实比此又更上一层……
见众人因子的变化而纷纷陷入沉思,一旁的白毅杰遂以一声轻咳拉回了众人的注意力。
「事情便是如此。一切悉如冽儿所言照办。冽儿学艺之事除山庄重要而且可以信任的干部之外,都不能泄漏。希望各位能够尽量配合。」
总结一般的下达了命令。而后,目光移向正负手而立的「医仙」聂昙。
「聂前辈……冽儿,就交给您了。」
「庄主请放心。老夫定会尽己所能把冽予培养成一位不逊于父亲的高手。」
聂昙回应的话与似是客套,但语调却证明了他是字字出于肺腑。
这徒儿的模样他又何尝不心疼?九岁,本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年纪,但白冽予却在这种情况下被迫提早成长,提早面对纷乱的尘世。一思及此,便忍不住有些心疼的拍了拍身旁那幼小的双肩。
而厅中的众人除了沉默之外一时也无从反应起。这一个月之中的变化太大,打击一个接着一个,简直叫人无所适从──尤其刻下。
瞧着气氛如此,先前事情又已宣布完毕,白毅杰当下只得暂时打破沉默让众人移往饭厅用膳。
可厅中的寂静却一直持续到了这最后的一餐。席上仍然是安静地。连仍然幼小、给白飒予抱在怀中的么弟白堑予都不哭不闹,神情却似乎也透着一抹悲伤。
用过饭后,众人送他们到了门口。这时白炽予和白堑予终于是忍耐不住,两个小小的身子冲了过去紧紧抱住白冽予。四只小手紧紧抓着他那身孝衣,泪水没流出来,可不舍的情绪却十分清晰。见着两个弟弟如此,又瞧了瞧父亲、瞧了瞧大哥、瞧了瞧山庄的众人……离愁别绪蔓生心头,让他终于是缓和表情流泄出了些许感伤。
只是,这趟,他是决意要走的了。
「告辞了。」
最后一个拱手过,他自父亲手中接过月魄,终是头也不回的跟着聂昙转身离去。
* * *
离开了父亲,离开了兄弟,离开了生于斯长于斯的山庄,离开了温煦柔媚的苏州,离开了水渠纵横,山水交映,烟波浩渺的江南。
最后一趟船是在淮阴。出了淮阴,便算是出了擎云山庄的势力范围。白冽予站在渡头看着来时的船逐渐朝南驶去,心头不禁生起了些许的感伤。
擎云山庄掌控了大半条长江及其支流的水运,直至淮阴才算是与流影谷的范围做了个分界。擎云山庄旗下的船只开到淮阴,而他也将在此转为陆路,算是正式朝昔日的生活做了个完全的道别。
眼前,河水滚滚,夕阳下的水波一如江南潋滟红媚。不同的是江畔的垂柳与家家杖篙而行的景色已不复存在。
「想家吗?」
温厚慈和的语音落在身畔,继之而来的是老者轻落上他肩头的宽厚手掌。
白冽予无意逞强,故轻轻地点了点头:「从小到大,徒儿还是第一离家如此之遥。」
「你若想家,偶尔回去也是没关系的。」
聂昙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头。江湖上传说的阴冷眸子正以无比疼惜的眸光凝视着那纤小的身子。与孩童坚毅的个性迥异,在脑后简单扎起的发丝是十分柔顺纤柔的……
而白冽予只是摇了摇头。
「徒儿决心已立,未到学成,决不回乡。」
「唉……」这样的决心固然不错,可由这孩子口中说出,却不知怎么地格外令人心酸。聂昙一声叹息,转而道:「东北与江南天候迥异,长白山上更是极为冷湿。待会入城,便让师父帮你添件袍子。你若有其它需要,也尽管告诉师父,好不?」
「徒儿不敢劳烦师尊。但若师父有事,请尽管吩咐弟子。」
嫩软童音道着极为恭敬而谨守尊卑仪礼的字句,太过得体,而令聂昙不禁又是一阵叹息。
带着感慨,也带着些许的……无奈。
举止过于得体,带来的也是拉不近的隔阂……他总是太过独立,连一丝依赖都不愿留存。
同样的叹息白冽予已听过太多。母亲已逝的容颜浮现于心,令他领悟了什么似的垂下了眼帘。
师父无疑是将他当成了亲人才会对他如此温柔疼爱。若他仍执意区分阶级尊卑加重隔阂,只怕会令师父难受吧……于是,小手主动牵上老者的,灵动的眸子扬起,带着歉意也带着感动的:「师父……」
聂昙见状一震,眸中闪过一抹惊喜,忘情地便是三个「好」字连连脱出,似是十分感动。足足过了好一阵,才稍微平复情绪的回握住那只柔软的小手,柔声道:「好了,进城去吧。」
「是。」
嫩软童音乖巧一应,当下便让老者牵着他入城去了。
淮阴不愧是南北水路交会的大城,各式物品一应俱全。走了小半条街,聂昙手中已添了两件袄子──自然是给白冽予的。只是这街上行人不少,白冽予自伤愈以来还是第一到人这么多的地方,好几差点没给撞倒。此时前方又已是一个大汉迎面而来。白冽予眸光瞧着前方朝己冲来的大汉,心里头虽明白该怎么闪,步子却慢了一步。此时聂昙又进了药铺子,让他一时间竟是孤独无依地埋没于人海中了。那大汉本就横冲直撞的,又哪里会去注意前头还有个孩子?当下便将他一把撞倒在地。
人群瞬间散了开来。聂昙也在此时闪身而近抱起白冽予。只瞧着他小袖沾上烟尘,紧握着剑的右手因擦伤而渗出几许血丝。胸口不禁一疼,眸光添上森冷望向那名一派有恃无恐的大汉:「道歉。」
「道、道什么歉?是这臭小鬼走路不长眼!」
那大汉给老者一双锐眸瞪得有些慌张,却仍是壮足了胆子如此吼道,「他才该向我道歉,是不是啊,小杂──啊!」
污秽的语音未完已然转为惨叫。只见老者双眉一蹙已然单掌锁住大汉咽喉。好好的一趟没想到竟遇上这等人渣?一个吐劲正欲取了大汉性命,两只抓上他腕部的手却阻止了他的行动。
一只是白冽予柔软的小手,另一只却是中年男子修长的掌。
「不是打算退隐了吗,师兄?」中年男子朝老者咧嘴一笑:「真要动手,就让我替你来吧!我的碧落也许久未见血哩!」
聂昙闻言一愣,随即想起了什么似的松开了手。
他低下头,看着怀中白冽予带着些不解的清亮眸子,而至一声叹息。
「我在对街的客栈等你。」
语声初落,已然运起轻功抱着白冽予飞驰而去。
男子瞧着先是一呆,随即抓起正打算逃跑的大汉将手中的剑连鞘往他腹部一击。大汉只觉得一阵剧痛传来,下一刻便已倒地,口吐白沫不醒人事。
见事情已了,男子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三步并作两步地朝酒楼奔去了。
* * *
聂昙方使钱要了间房,便听得一阵脚步声自门外传来。当下先示意白冽予入坐,随即才将目光移向那个正在门边一脸喜色的中年男子。
白冽予也顺着师父的目光望去,只见男子先朝老者一笑,大步进门并扬袖一挥以掌风将房门阖上。他的脚步十分稳沉流畅,双眸内蕴精芒,虽则衣着十分简陋,却能瞧得出是位高手。尤其他手中的剑乍看虽普通却隐隐透露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依他方才所言,莫非那正是魏云生的「碧落」?
这个人该不会是……
却见男子忽尔将目光移往自个儿身上。他上上下下毫不客气地将白冽予打量了一阵。重遇故知的喜悦在瞬间转为某种狂喜,当下一个箭步上前便把白冽予拉了起来,好似瞧见了什么珍宝似的双眼放光,喊道:「臭师兄!哪里找来的孩子!这么好的筋骨可是百年……不、说不定千年都难得一见的!哇!好漂亮的小手!小子,做我的徒弟吧!你这双手实在太适合学剑了!」
男子一边说着还一边摸了摸他的手骨脚骨,神色越发兴奋。
如此话语白冽予并非不懂,但男子兴奋的模样却让他不知如何反应。澄幽的眸子因而无措地看了看眼前的男子,又看了看师父。
只瞧着后者眸中闪过一抹无奈,平缓的语音已然脱口:「放开他吧,师弟。这是我徒弟冽儿。冽儿,这是你师叔聂扬,武痴一个,剑术却是不凡。为师此将他找来,便是要让他指导指导你的剑术。」
简单将二人的身分介绍给对方,对于白冽予却是以「冽儿」二字代称,显然是顾虑了他的报仇大业而有此言。
乍听「聂扬」之名,本就有些猜到的白冽予脑中立时浮现了江湖上一个极着名的人物。
聂扬,人称「黄泉剑」,剑术超凡入圣,性子好怒无常,手下亡魂无数,使用兵器又是十大名剑之一的「碧落」,故有了「黄泉剑」之名。
聂昙与聂扬虽同姓,但一以剑名,另一个却是以医术闻名,故旁人甚少将他二人想在一道,没想到他二人竟是师兄弟。且江湖上虽说聂扬喜怒无常,现下看来却是心思单纯的性情中人。此人既然是师叔,又是性情中人,加以相瞒绝不是好事。白冽予当下依礼屈身拱手:「白冽予见过师叔。」
「乖孩子、乖孩子。」
一听白冽予喊他师叔,聂扬立时乐得笑弯了眼。瞧着这孩子如此聪慧可爱又极有礼貌,当下更是舍不得放手。宽掌搭上白冽予双肩,忍不住又朝聂昙道:
「师兄!把这个徒弟让给我吧!」
见他一兴奋起来便什么都忘了的样子,聂昙不禁一阵叹息。
目光凝向那正给师弟热切望着的徒儿,只见那眸中闪过一抹伤痛,嫩软童音已然响起:「冽予若拜师叔为徒,只怕会令您失望。」
「失望?为何会失──」
聂扬闻言正待询问出声,却已因注意到孩童异常的脉象而明白了过来。
原先的喜色瞬间转为凝重。他重新打量白冽予,然后才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你叫白冽予?」
「是。」
白冽予轻轻应了。眼帘幽幽垂落,因为清楚聂扬已然明白他的身分。
其实一路上也听到了不少有关那个晚上的传闻。兰少桦之死,白冽予之伤,早已是江湖上人尽皆知之事。
聂扬显然也对那件事有所耳闻,放开他双肩有些尴尬的搔了搔头。无措的目光在师兄与小师侄中间游移,好半晌才讷讷开口:「你师父的医术冠绝天下。有他的帮助,你定有办法顺利恢复武功。虽说你不是我徒儿,可横竖我都给师兄找来了淮阴,不若这段时间我便陪你们一道去东北,路上一有空便教你几招剑术剑诀。你刻下虽无内力,但与学剑并不冲突──你有剑吗?」
「冽予有一剑月魄。」
白冽予简单答道,并自解开覆住剑身的布巾将月魄递到聂扬眼前。只瞧着他双眸又是一亮:「这剑、这剑可真不错!小师侄,借师叔用一下可好?你放心,师叔只是想试试,绝不会吞了你的剑的。」
「冽予自然相信师叔。请。」
小小的身子略一上前,将「月魄」递入了聂扬手中。
聂扬接剑、拔剑,越是打量,双眸便越是睁得老大。只见他行至空旷对空轻轻舞起几个剑招。长剑银芒闪动,瞧来好不美丽。白冽予自小习剑爱剑,心思虽淡,此刻见了聂扬精妙无比的剑招亦是不由得出了神去。
直到舞完了一阙剑法,聂扬才收了剑,意犹未尽地将之交还给白冽予。
「小师侄,你这剑很好啊……来,舞几招给师叔看看。」
「是。」
知他刻下便有意指导自己,白冽予接剑缓步行至空,拔剑。
父亲所教的剑招无一不是熟记于心。纵使大病期间生疏了,三年来的底子毕竟不容小觑。抱元守一,秉意凝神,剑诀字字浮现于心,而至再化为一片空白。神至意至,意至剑至。剑招式式展露,全无雕琢,收发由心。此刻白冽予手握月魄扬剑舞剑,所有的伤所有的痛早已远离,只剩下一片澄明无波的心境。
将所学招术尽数舞罢,白冽予方收剑,便听到一旁掌声响起。只见聂扬又是满脸的兴奋,笑道:「师侄的底子极好,对剑的领悟很是刻哩!这剑招,是你爹教的吗?」
「是。」
白冽予方应了一声,眼前却突然一黑,当下已是一阵昏眩。明白是自己身子承受不住这些动作,正想稍微歇息一下,怎知聂扬又已连珠炮似的开口:
「白毅杰不愧是白毅杰。我这『黄泉剑』遇上他,只怕占不了多大的便宜。对了小师侄,你这剑是谁打的?哪里拿的?这么好的剑我也真想要一把……」
「小扬。」
见师弟一兴奋起来便又要缠着徒儿说个没完没了,聂昙终是低喝一声制止了他,并上前温柔的抱起白冽予。
「来,把这粒药丸服下……你师叔便是这个性子,你身子若受不住,下回直接拒绝他没关系,莫要累着自己。」
「徒儿明白。」
白冽予依言和水吞下了药丸,垂着小脸轻喘了几口气。先前专注的心思此时已经散了,瞧着自己没耍几个招式便累成这副德性,心下不禁升起几分感慨。
聂扬大概也是注意到了他的身子微恙,面上歉然之色浮现,叹道:「小师侄,师叔一时胡涂累着你了,你可别生师叔的气。唉!好端端的一块美玉竟给人害得如此,哪天若是遇着了青龙那厮,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关于报仇此节冽予自有定计,请师叔万勿插手。」
一听师叔提起青龙,白冽予心思立时一沉,先前的感慨早已抛得老远。澄浅的眸子瞬间变得幽,而令聂扬瞧得一惊。
而,旋即转为苦笑。
所谓天纵之才,亦莫过于此吧……「小师侄不必担心……好了,师叔去替你们买马吧!既要循陆路北行,挑几匹好马可是很重要的。我走了!」
话声方了,白冽予只觉得一阵风过,下一刻眼前的人便已失了踪影,其轻身功夫之高明可见一斑。想起师叔所言买马之事,带了点困惑的眸光因而凝向师父,得到的是他温和的一笑。
「为师先前修书与他,正是要他指点你剑术以及采购马匹。你久居江南,可得习惯一下马匹了。好了,你好好歇一会儿吧!先小睡一下,待会儿再起来用膳。」
「是。」
明白师父是担心他的身子,白冽予点头应过,当下离开了师父的膝上上床歇息去了。瞧他举动间不若先前刻意保持距离,纵然知道这孩子只是在玉成他的心愿,聂昙仍是忍不住心中一喜。
暖暖春阳斜斜照进。望着榻上孩童小睡的模样好一会儿后,聂昙才起身出门安排用膳事宜。
第四章
到达长白山的时节正是初夏,天候约与江南的仲秋相当,故白冽予倒也还算适应。只是待天候入秋后只怕便要转凉,以他刻下的身子,想撑过去绝不是件易事。
自淮阴到长白一段,最后是改以马车代步。聂昙因为顾虑小徒的身子,一路上鲜少露宿,且晚上一定按时休息。白天赶路时,聂扬驾车,聂昙就在车中和他谈论医理药理而睡前的一个时辰,则由聂扬授予他用剑之理与剑法。
白冽予身子虽不如以往,但对动作的记忆却仍十分不凡。加以天生领悟力奇高,故聂扬只需将剑诀与剑法各教一遍,他多能学得七成以上艰之,亦稍费光阴便能加以领略。此外,空闲之时,他亦依着习年初练武时的做法每天或多或少练些基本功夫。两三个月下来,身子虽不若以往,却也比刚离开山庄时好了些许。
聂扬在送他二人到了长白的当日便悄然离去了。这几个月相下来早让白冽予知道了这师叔的性子,故也不甚讶异。且聂扬临别尚留了一本剑谱赠他,足以令他细细研究,并在用剑之道上大有长进。
初到的几日,聂昙先带他四熟悉环境。长白山地偏远,除邻近村落猎户外少有人迹。且聂昙所居小谷另有奇险屏障之,故可说是完全遗世独立的、真正的隐居之所。
瞧着眼前蓊郁的林木与淙淙流水,白冽予除下鞋袜卷起裤管将双脚浸入水中。林间的泉水十分凉彻,令人得以轻易静下心思。
便仗着这一份沉静,他阖上双眸,试着让自己的内心得以专一,好隔去多余思虑专心研究武学。
安顿好一切后,两个多月前,聂昙将那本提及恢复经脉之法的古籍交给了他。古籍的标题已损,只能隐约看得到残缺不全的几个笔划。其内容分作七章,并附有几幅行气之图。大体全在说一套奇异武功的修练之法,仅总纲略提可以之修复经脉,却没有特别写出疗伤之法。
白冽予仔细的翻了一遍,最后让他特别注意的,是整本册子之中字数最少的第七章。
第七章十分精要,全章除了一幅绘有四色箭头的人形图外,未有只字词组言及修练之法,倒是全在说明「气」。
所谓气者,本为古圣先贤用以表示天地之理的词汇养气,本为修神养志的内圣之法。万物自有其气,而其中最大者则莫过于充塞天地间的自然之气,所谓「浩然乎正气」。道家有言,人身乃一器皿,若能开通己身与自然相通,便能以己身承载自然之气承载自然之气,便是顺应天理顺应天理,自然得以明白「道」,得以养生及至与天地同寿。
依这本无名古籍所言,若想恢复经脉,势必得借由天地自然之气。
人体经脉可分为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一般习武之人修习内功,便是以法练气使之行走于奇经八脉若能打通奇经八脉,尤其是任督二者,便得以在内功上大有进境。然则此般修练之法主要是存养每日寅时之「夜气」,并引以为人身之气。此法既被动之,与随时随地能汲取天地之气的情况相比,自是微不足道了。
而欲超脱此限承载自然之气,则需由血气运行的十二正经着手。只要能引取自然之气,使其气顺流导入毁损经脉,当能一一修复如常。
但整本古籍的顺序却是先由存养夜气开始,层层推进,最后才到开通体内与自然之气相通。此境界称为「至人」,乃是此内功修习的最高境界。
这正与白冽予的情况不合。
他的奇经八脉已断,又如何能循序而起及至修得自然之气?若真欲以之修复经脉,便需反过来练,先开通体内窍门汲引自然之气才行。
除非他参透该如何施为,否则这辈子只怕再难习武。
一想到此节,心头便一阵紊乱。这些日子来他反复将第七章看了几十遍,连那幅图也都牢牢的印在心底。可他心底切切念念的全是能否报仇,越烦越急,便越是与至人之境不相符合。
至人者,乃除却所有人为之道,心凝形释与天地合一。
可越是逼自己不要多想,心思便越乱。他的苦思他的疑惑都无法排除这样纷乱的结果。他试着冷静思索研究其法,整个人却莫名焦躁,甚至影响了他对医理的修习。但他却不能放弃。他不能不想,却想不出结果。或许是无法恢复内功的绝望造成这一切,但他却无计可施。
最后他只好选择让自己暂时休息。
所以白冽予禀明了师父,独自一人来到这小溪边散心。
离那个晚上已是数月过去,记忆中染血的鹅黄素帐却从未褪色。他彷佛还能感觉到母亲温热的鲜血,还能感觉到长剑冰冷的寒气。青龙的话语一遍又一遍的在脑中回响。恨意一被激起,还有满腔的不甘。
是的,即使他从未说出口,但对于自己由备受期望的良材成为一个不能习武的废人,他还是心怀不甘。这样的情绪亦转化成了令他心绪交杂的恨意。他总是惦记着报仇,总是时时刻刻计划该如何修练自己。他的心思已不再单纯,又如何能放弃所有的人为达到「至人」之境?
不期然间,娘亲的身影,浮现。
『冽儿……』
『往后何时会再下雪,这可得问老天爷才成……不然,就是得赶快养好身子,练好武功,以后和你爹一样出去闯荡江湖四游历。若是有机会见着那万年雪,可得记得回来和娘说说。』
『你若喜欢这香味,娘以后便让人到你屋子里点着。』
素雅的香气不知何时已然忘却。他惊觉自己记着的只有最后的血腥味。某种慌乱涌升于心,他尝试着忘却记忆中的血腥味,想记起来母亲身上素雅的香气。
然后他想起了雪。观景阁外扑天盖地的雪。
飘扬的纱帐,散落的雪。母亲温柔的将他抱在怀中,素雅的香气萦鼻。当时他因明白自己只怕难以度过那个难关而十分难过,可刻下想来,竟是个十分幸福的回忆。
一瞬间他忘却了太多太多的忧伤苦痛。母亲的容颜浮现,熟悉而无法挽回的一切亦悉数浮现。他眷恋的搁下了多余思绪只望从记忆中多回味一些。
心神因而渐渐收归于一。
原先的紧绷不再。他彷佛回到了母亲身边,彷佛重新置身观景阁,甚或更早以前,那个他连担心忧烦都不需要的时候。
所有的思虑──连同回忆,都渐渐淡去了。
脚下的流水依旧潺潺。不知何时,原先坐着的身子已然站起,双眸却依旧闭着。刻下四无人声,但鸟声虫鸣风语水声却悠然不绝于耳。盛夏的骄阳经过层层绿荫之后化为柔煦,在满山浅凉中予了几抹温暖。
原先的焦躁与恨意在这一片悠然中渐渐涤净。
林间偶有几许清风,从容自适得令人神往。他感受着清风,感受着流水,心绪逐渐收归。没有刻意使力,他放松着躯体静静伫立着。阖上的眼眸让他隔绝乱目的色彩,耳边的种种声响也渐渐隔绝于心神之外。他觉得自己听到了声音,神志却不受其影响。他甚至连触觉也渐渐被隔绝了开。
风依然轻轻吹着,水依然潺潺流着。鸟鸣依然,虫声依然。但一切都逐渐从精神上被隔绝了开──又或者该说:他的精神已经跃升到某种凌越肉体的阶段。
不知不觉间,他的心神已超脱躯体的束缚,到达了「心凝形释,天人合一」的至人之境。
其实那层层推进的内功修练之法,说的亦是精神的修练之法。白冽予经由大乱逐渐收归于一的过程,正似一个人精神由而约,提高到了另一个层。他心思再杂,毕竟也只是个九岁孩童。实则人离娘胎越近,便越是接近天人合一的至人之境。只是孩童毕竟是孩童,没有那么高的领悟力去懂得此节。且孩童心思虽然单纯,却也因此容易对外界事物产生好奇心──这便有了人为。但白冽予领悟既高,经历又异,心思之杂全是起因于内心而非外物,故一旦得着机缘,便得以摆脱人为转入至人之境。且由于他奇经八脉尽断,自然不受奇经八脉影响,让十二正经可以与天地相通。
某种寒凉之气自脚底涌泉泉涌而入,沿着早已熟记的人形图依序行过十二正经。寒气丝丝入身,超脱肉体的精神感觉那身子彷佛真成了器皿,不停的盛入来自这长白山上、浩然天地的自然之气。
不知过了多久,寒气已然盈满十二正经,却依旧源源不绝的泉涌而入。盈满的寒气开始在周身寻求宣泄之所,而一点一滴的,行入寸断的奇经八脉。
没有分毫的痛楚,只有一种沁凉入骨的感受。寒气越来越入,一点点一点点的接通他的经脉……他觉得自己好像浸身雪地中,却不觉冻冷难受,反倒是十分舒泰。明明该是站着的,他却感觉到自己好像漂浮着,没有任何依凭,却被某种事物安心的包裹着全身……
不知不觉间,那凌越肉体的精神,亦随之慢慢淡去──
* * *
乍然惊醒,是在一声鹰鸣之后。
白冽予陡然睁眼,景物虽仍可见,四下却已一片漆黑,显然已是入夜。自个儿仍维持着先前的情况直挺挺的站在溪边,先前的一切只像个虚幻的梦境。瞧着如此天色心下暗叫不好,赶紧上岸穿了鞋袜,拔足朝师父的医庐奔去。
奔跑的意念方过,一股凉气便顺着昔年所习轻功之法行过诸经诸脉。他一时没多想,谁知身子竟然瞬间便前进了数丈。他慌忙停步,静下心来驻足内视,这才注意到一股寒凉的真气正沿着那第七章的图指示的绕行于周身。
那股真气仅比他经脉尽断前略逊一筹。奇经八脉已通,且气随意至。知道自己意外得着机缘汲取了天地自然之气以致恢复内功,白冽予当下大喜,运起轻功直往师父居行去。
拥有一身内功的感觉竟是如此令人舒服。
感受着令己舒泰的凉意,以及拔足奔驰时擦过面颊的阵阵晚风,白冽予小脸之上忍不住泄出了几许难得的喜色。改变的还不只如此。他发觉自己的内心平静更胜以往,似乎这一番变化也令他的精神获得了一粹炼。
没过多久,草庐已映入眼帘。白冽予缓下脚步推门入屋,只见老者正坐在屋中温柔地看着他,笑道:「恭喜你哩!冽儿。」
以聂昙厚的功力,自然早就注意到徒儿驰近时过于轻快的步伐。眼前的孩子好似恢复了生气似的,一双眸子蕴含精芒,显然不但是修复了经脉,修为也由零化为略有小成。
白冽予神色澹然,眸中却可瞧出几分喜色。他一个上前拜倒于师父身边:
「若非师父指导,徒儿如何能有如此进境?」
「为师能有多少助益自个儿岂会不知?来,让师父看看你的成绩吧。」
「是。」
白冽予一声应过,递过小手让师父传入真气查探他的经脉与真气。
聂昙真气方传入,便觉与一股极寒的真气相触,周身不禁打了个寒颤,忙收回了真气。宽掌探了探白冽予细颈,只觉得触手一片微寒。双眉因而微蹙,道:「你的真气至寒,是以前就有的吗?」
「徒儿内功以前并非这么练的……可,至寒?」
白冽予闻言有些诧异,没想到师父竟会用上这个词。他的真气虽寒,在他而言却是令人舒泰的沁凉,又怎会是至寒?可师父没理由为这种小事骗他不是?
心思数转间,只听聂昙又道:「只是你真气虽寒,却十分精纯而毫无偏邪。又为何纯走至寒一路?」
「徒儿也不清楚。徒儿原先仅是想沉淀心思,孰知竟意外得着机缘恢复经脉。待徒儿猛然惊觉之时,天色已黑,真气已存,却是周身一片令人舒泰的沁凉,而非师父您所言的至寒。」
简单说出了自己练气的经过,却是将中间的详细情况略而不提。溪里的一番经过委实神妙,究竟是怎么样的情形他自个儿也说不明白,只盼日后年纪长了,能得已弄清此节,致能在修为上更添裨益。
聂昙也清楚要一个孩子巨细靡遗的弄懂那般玄微之事只怕极难,故也就这么听着了。这时想起小徒一去便是一整日,怕是用了早膳至今仍未吃过半点东西,当下拍了拍他的背:「好了,你中午没吃东西吧?赶紧用点晚膳──你内功既复,往后的日子只有更忙。刻下为师要教你的,可已不光医药而已。」
「徒儿明白。」
依着平时的应对答了,但白冽予心头刻下却是不由得一热。
内功已复,他欲手刃青龙再也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更将得以尽习聂昙这样一位高手毕生所学之才,正是由剥而复,否极泰来。
只是心下虽是喜不自胜,眉上眼上却仍是平平静静,由着师父牵上他小手入饭厅用晚膳去了。
用过晚膳罢,聂昙嘱咐他需得早些歇息后便回房了。白冽予知道师父忧心他的身子,可刻下的他全无半分疲劳之感,更别说是睡意了。故虽依言回到了房间,他却没打算就寝,而是取出那本古籍又翻了几翻。
那前六章依旧对他无甚用,倒是第七章越琢磨越有味。这时想起自己内功初复,刻下全任真气自然而行,有什么密奥自己仍不清楚。正想静坐修练,目光却不意瞥见了榻旁的月魄。
小手因而握上了剑柄。连月来总觉得沉淀淀的剑此刻却变得十分顺手轻便。白冽予心下一喜,当下提了剑出房往屋外空地练剑去了。
此时正值初七,天边半月悄照,洒了满地银白。白冽予仰头凝月,某种情绪在心底升起,却说不明白,只觉似是受月所感,可又似是而非。不过刻下多想无益。眸光瞬间敛起,右手已然拔剑。
自他得剑以来,这还是第一趟有真气可灌入剑中。脑中静思旧日所学与先前师叔所授,心思电转间,身已动,剑亦动。随着至寒真气灌入长剑,月魄已然隐现晕芒,却不知是映着月色,又或是真在发光?
只是此节无须细究。习武练武最讲求福至心灵,刻下心头既有了武兴,剑式便一招一招的使将出来。
此时的剑招与伤势未愈前只俱「形」的招示自不可同日而语。此时他真气竟意外的全凭意走毋须刻意催动,白冽予当下便收了其余心思,全心专注于剑上。
月魄像是具有灵性一般,完全配合着他的心思舞动。白冽予累积了多月的领悟此时还是头一得以尽数施为,越舞越是起劲畅快,神清气爽。
他一遍又一遍的演,而越发体悟了剑招。虽说会否内功对习剑术并未有影响,但如何能真正使尽剑招得剑意,却终究需得有真气相助。他每使一招,便觉得自己又比先前更明白了几分,但也遇着了更多的疑难。不过这些疑难并未阻碍他的精进,反倒是给了他一个可供突破以致大进的机缘。
古人多是内外功并行,又哪有人像他这般失而复得,曾有一番明剑理却使不出的窘境?如此一先一后,让他对剑术的领略又多了一层,只需加以时日克服难关,必能又有小成。
好半晌白冽予才收了剑。正想着进屋歇息,心头却忽地一跳。先前那种莫名的情绪又涌了上。他停了脚步静静伫立,而在感觉到什么之时全身一震。
他目光移向屋后的林子。只见得疏落月光下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当下心头更是一阵情绪涌上,轻身功夫运起,直朝那身影奔了过去。
小小的身子,便那么样直直扑入来人怀中。
白冽予再怎么早熟,毕竟也还只是个孩子。在此之前他从未离家如此之遥,说不思乡绝对是骗人的。只是他思念归思念,却从没想到父亲竟会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父亲的神情依旧是分别前的沉郁。娘亲的死,让父亲再也回不到以往。
其实白毅杰此来探子本是打算在一旁默默看着便好,故隐了身形气息,连聂昙都未曾惊动。他在林中看着,见子不但顺利恢复了内功,几式剑法舞起更比先前有了精进,心下不禁大感宽慰。只是没想到子竟然能发现自己的存在。他一方面大奇,一方面却也心疼孩子,当下不再隐藏将子紧紧拥入怀中。
这一抱才发现:冽儿的身子不似以往,竟微微透着一股凉意。他亦像聂昙那般输气查探,那至寒至纯的真气让他吃了一惊,当下详细问了因由。
白毅杰能从一介无名之士一跃而为江湖上人人仰望的四大势力之一,自然有其不凡的经历。此时听得子遭遇,他略一沉思,半晌才道:
「你真气性质至寒,应与修练之地及行气之法有关。爹先前没留心,刻下看来,你师父这隐居之所倒是块福地宝地──只是这长白本就是天地积寒之所,水又属阴,你存养气的方式亦非常轨,故能得此至寒真气。幸好你年纪小,失去先前的内功又好一阵子,不会罔用行气之法。你刻下的真气不同于凡,必须破除成见,顺其自然,不要以过往行气之法加以催动。若有闲暇,也需得好好内视己身,了解自己的内功究竟如何运作,好顺之存养先天气,裨能调和阴阳,以致在修为上更有进境,明白吗?」
「孩儿知道了。」白冽予轻轻应了,眸光却是一转,问:「爹……山庄的众人还好吗?尤其炽予堑予他们……」
「一切已悉如以往。你出发不久,爹就让你三弟挑了兵器。他又受光磊启发升起了对机关之学的热爱,心思已是平复了不少。堑儿则让你大哥顾着了。他十分乖巧聪慧,之后定也能成为一个有用之人──只可惜你娘亲无缘见着了。」
虽是交代近况,却说着说着忍不住便忆及了亡妻。他此言一出,沉痛的回忆勾起,父子两人之间立时化作了一片沉寂。
白冽予靠在父亲怀中,虽知父亲方才纯是感慨之语,心下却仍忍不住自责起来。只是刻下再说什么,也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足过了好一阵,白毅杰才一声叹息……「时间也不早了,你回去睡吧!明儿代替爹向前辈问好,就说爹思子心切,又怕扰了他老人家,故未曾拜见,还望他老人家见谅。」
他知道与子的这一番相会已是露了行藏,嘱咐子这般禀告,也是说给应是早已醒来的聂昙听的。实则以他的身分出现在北方并不妥当,不过他的武功天下有数,真要隐起行踪,世上还真没人能耐他如何。
白冽予闻言点头应过,心下却难免不舍。小脸抬起定定地瞧了父亲沉郁间隐带温柔慈和的神情好一阵,才终于脱离了父亲的怀抱,回屋就寝去了。
望着子的身影没入屋中,一直到他平稳的吐息声传来之后,白毅杰才终于抬足扬长而去。
天上半月依然高挂。晚风抚过林稍,带来了些许飒然秋意。曾经风风雨雨的春日如今已完全失了踪迹,可所有的一切才正要开始。
这年,白冽予九岁。
第五章
长剑迎空,截落片片飞。流光之下晕芒轻颤,闪落一剑璀璨。
一抹白影纵横于满林青翠之间。身形流转,丝毫不因满山林木而有一丝窒碍。浅阳掩映倾泄,长剑旋舞灵动,却是动中有静,一种闲定的静。
身影忽止,素手静垂而立。林间清风悄过,吹翻衣袂翩翩。长及背心的黑发飘扬,在一身素白之外更添出尘气息。
四年的时光飞逝,当年的孩童如今已是十三岁的少年。抽高了不少的身形以一个十三岁少年而言算得上是十分修长了。纵然给白衣包得紧密,优美挺拔的体态却仍是能让人一眼瞧出。
而当年精致的小脸如今亦已添了属于男子的利落,却是俊美之外隐含端丽,足称绝世。一双眼眸澄明幽彻,彷佛足以洞悉一切。
他的周身透露着一种清冷淡远的气息,无双的容颜之上神情澹然沉静,带给人一种幽难测之感。
白冽予还剑入鞘提气前行,身形飞快的朝居所疾驰而去。
奔驰的速度虽快,可畅如行云流水的动作却看不出分毫急促,而是十分从容自适的。多年来生长于山中林间,他的轻功早已到达收发自如,几乎可无视障碍任意穿梭的境界。单是如此轻功,便足以使他晋身高手之林。
此外,他那几乎可说是一半参照古籍,一半源于自创的内功更是不容小觑。
他的真气虽藉由先天气的调和而阴阳俱长,但或许是行气之法又或长白这盈聚天地灵气之所使然,他的真气始终偏向阴寒。以阳为体,以阴为用,这样的内功可说十分少见。而在经过长期的观察适应之后,他发觉己身真气不但具有疗伤奇效,对于在对抗毒性上头更是十分不凡,即使再骇人的奇毒他也可以轻易化解。只是这真气固然颇具奇效,但由于性仍属至寒,若欲为他人治伤解毒,就怕他人难以承受那般奇寒。
四年的时间,让他在医武双道上都获得了长足的进步。
这四年间,他就这么在长白山上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除了医道略有小成之后偶尔会和师父下山为邻近村人看诊之外,他的脚几乎没离开过长白山。但他并未因此而与世间脱节。
每两个月他都会收到来自山庄的消息──不论是家人的事、江湖上的事,还是青龙的事。江湖上的纷扰从没有休止的一刻,擎云山庄的情报网则几乎可说是掌握了这众多纷扰的真相。
而白冽予收到的消息除了事情的进展与始末,还有白毅杰对此事的看法与分析──这才是对白冽予而言最为重要的。他一方面判读这些事件,一方面也博览群经。兵法阵式术数甚至帝王驭下将帅统兵之术无一不备,连佛道典籍亦多有涉猎。而一篇由父亲亲手抄录的「阴符七术」更成了他修养心性的依凭。
无论何时,白冽予给人的感觉都是「静」。
一种波澜不惊,彷佛任何事都无法动摇其心志的「静」。
──即使是那改变了他生命的血海仇,也已无法在静如止水、澄如明镜的心中激起涛澜。
步伐忽止。
师父的医庐已在前方不远。今天早晨聂昙下山采买一些用品顺道探探消息,算算大概要两天后才会回来。可他却感觉到了医庐附近有人。
白冽予的感觉自来极为敏锐。确定自己感觉应该无误后,他心中一凛,当即功聚双目凝神细视。
而入眼的,赫然是睽违已久的聂扬与一个衣衫褴褛,形貌有些落魄的孩子。
随着步伐的走近,那个孩子的身影亦更加清晰。他身形瘦小,瞧来约莫六、七岁年纪,一张小脸满是脏污,眼眸却十分清亮有神。
而刻下,聂扬正怒目瞪视着那个孩子;那孩子也以着那双清亮的眼眸不甘示弱的回瞪。脏兮兮的小脸搭上一双清亮而吸引人的眸子,予人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一大一小互相瞪眼的模样瞧来委实好笑--白冽予无波的双眸因而柔和了些许,也不打扰他们,只是径自回房取来医书在那一大一小旁坐了。
师叔的性子他早已摸得透彻。他在气头上时是怎么也说不听的。心下虽对他二人会这般大眼瞪小眼的原因感到好奇,但这些年来的修为让白冽予的定心工夫大有增进,情绪少有起伏。故心下虽是好奇,却也不甚急着去探究。倒是这个孩子──
那双清亮的眸子带着符合年纪的澄澈纯真,却又带着几分过于沧桑的坚毅。沾染着尘土的小脸乍看之下教人不敢恭维,可仔细一瞧,那五官却是十分匀称的搭在脸上,算得上是张清秀的小脸。
因而忆起了多年前自己初拜师的情形。时光荏苒。四年竟然便这么过去了。
收起了思绪,目光移回书上。正待开始翻阅,却听聂扬宏亮的语音乍然划破寂静──
「臭小子!快磕头拜师!」
「我不要!」
「想求我当师父的可多了,我愿意收你为徒,是你这小子的荣幸!」
「老子才不吃这一套!厉害就了不起吗?竟这般任意欺侮人!」
「我何时欺侮你了?」
「怎么没有?你也没问我愿不愿意就把我带来这种偏远的荒郊野外,这不是欺侮是什么!我要回荆州!我还要去等景哥啊!」
「臭小子,我哪没问过你了?我那时问你说『跟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你自己也没反对,怎么就说了我欺侮你?更何况我替你在整个荆州城里找你那个什么『景哥』的找了足足两天,你付点报酬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别人想请我『黄泉剑』聂扬还请不动呢!更何况你要拜师,吃亏的还是我呢!」
「你又没找到!吃亏就别收徒呀!我才不想拜你为师。而且你当初说『去一个地方』,谁会晓得竟然跑到这种山里?」
「……我再说一遍,磕三个响头,然后叫我一声师父!」
「不要!」
「……臭小子,竟不识好歹这般顽固?好!我也不管你了!不肯叫我师父,我就不给你饭吃也不给你床睡!」
「不给就不给!」
面对聂扬的威胁,那小孩仍旧是一派坚毅的拒绝了。即使聂扬已有些恼羞成怒,那双清亮的眸子仍是定定的回瞪。他的反应十分有骨气,可聂扬在气头上只觉得这小子分外难,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之后便气冲冲的转身离去──而在经过白冽予身边时顿了一下。
白冽予知道是时候了,登即收起书起身行礼:「冽予见过师叔。」
「小冽儿修为大有精进哩!你真是越大越俊,师叔若有女儿,定要拉你做女婿。」
一瞧见白冽予一身的气定神闲雍容自适,聂扬方才的气立时消失无踪,极为兴奋的懒住他的肩头哈哈一笑,「来,到屋里说话,师叔有好东西要给你!」
「是。」
毕竟是师长,白冽予恭敬的一声应过,当下便让聂扬带着他往屋里去了──可目光却在离去前又瞥了那个孩子一眼。
那让他想起以前的自己,也想起远在江南的弟弟们……
* * *
入了屋中,白冽予依礼请聂扬先坐了,并替彼此泡了壶茶。多年来在山上离群索居,很多事情都得自己来,这让他变得比以前更为独立自主。而自从他泡茶的技术凌驾过聂昙之后,这个工作便成了他的。
熟练的烧水、泡茶。清冽的香气盈满,予人一种高雅祥和之感。
白冽予幼时生活优渥,对这些东西的讲究自非一般。
沏好了茶,将之端到了桌上并取来瓷杯斟满。正待开口请聂扬用茶,却见他笑嘻嘻的自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布包递到了自个儿手中:「打开来看看吧!」
见他一脸喜色,白冽予遂依言接过了布包,打开一看,赫然是一排金针。
那金针乃是大夫施针所用,依用途不同共有九支,磨制得极为精细,尖端更萃了银。这些日子以来白冽予的针术已臻熟练。聂昙曾说过打算替他订制一套针,当时他辞谢了,却不料这针终究是到了他手上。
看来是师父特别托师叔……心头一暖,神情略微柔和了些:「多谢师叔!」
「别客气!瞧你这个样子,定是很喜欢了,也不枉师叔死命央着那老徐给你弄一套针了。对了,小冽儿呀!你的内力究竟是怎么恢复的?你师父呢?你的剑术学得如何了?」
心情一好,聂扬说着说着又是一串问题接连而出。见师叔性子完全一如过往,白冽予不禁莞尔。他在聂扬对面坐了下。
「这些日子朝廷已有东征的消息传来,故师父下山采买东西时顺道往附近城镇探探情况,约明、后日才会回来。至于冽予的功夫,此事说来话长。师叔此来长途跋涉,何不先休息一阵,再让冽予一一上禀?」
「这倒也是。一路上都给你臭脾气的小师弟气死了……哎哟!」
那孩子虽未拜师,可聂扬却已将他当成了徒弟。只是话才说到一半,肚子便不争气的叫了起来。他不好意思的红了老脸。
白冽予当下知机起身:「冽予这就去准备晚膳,劳烦师叔多忍耐一下了。」
「好!听说你的手艺不错,师叔就在这里候着你了──别理外头那个臭小子。」
说到最后还不忘一阵叮咛,显然是余怒未消。但白冽予闻言并未作答,仅是淡下神情直接往厨房去了。
将之前今早腌好的腿肉取出,生火烧烤。山菜则是简单的几个翻炒,再淋点麻油。四溢的香味令人食指大动,也让外头的聂扬忍不住跑过来东看西看。
白冽予利落的几个动作后,把烤肉切片装盘,将饭菜端上了桌。
他的料理大抵十分「清」,味道却十分足够,让人吃得齿颊留香而不觉油腻。一道调味鲜美的酥脆烤肉,再配上脆中带甜而略淋过麻油的山菜,及自山下买来的东北烈酒。一顿饭用下来,真是说有多享受就有多享受。
只是那酒酒性甚烈,聂扬酒量虽不少,多喝一些却也难免有些醉了,加以旅徒劳累,故用过膳罢便直接睡了。而白冽予酒量极好,又有节制,故神色仍是如常。收了碗筷,他向外头望了一眼,只见那孩子虽仍赌气坐着,小手却已无聊的拨弄起野草来了。他一个孩子幼小的身影在一片夜色中显得格外孤单凄凉。因而再想起了以前的自己,以及在家乡的幼弟,白冽予轻轻一叹,回厨房添了碗饭,夹了两片烤肉、一些青菜放上,并取过筷子出屋往孩童身边走去,坐了。
「吃吧。别饿着了。」
白冽予将饭递到他面前。饭菜的香味四溢,让人瞧得便是一阵饿。
这样的饭菜在白冽予眼里算是十分简单平常,可对那孩子而言却非如此。
孩子姓凌名冱羽,今年已经九足岁了,可自小生活困苦,故身材瘦小,瞧来竟只有六、七岁年纪。他六岁多七岁就因为瘟疫失去了父母。好不容易逃过一劫,却已无依无靠,只得独个儿往他投奔远亲。那远亲还算是个善心人,见他孤苦无依,便收留了他。远亲有一个儿子长他两岁,两人年纪相近,没多就变得比亲兄弟还亲。本以为日子能就这么定下,谁知不久后竟又是一番颠沛流离。
他出身贫苦农村,能照三餐填饱肚子便算是好日子了,这样香味四溢的饭菜根本难得吃一。此时见了不由得猛吞口水,有些想接下,却还终究是别过了头去。
「不要。我如果吃了,就等于是拜那臭老头为师。」
「这饭是我煮的,与师叔无关。师叔那种硬脾气,即使后悔了也拉不下脸来。」端丽的唇角微扬,「若就这般活活饿死,你愿意吗?」
「呜……」
凌冱羽闻言又吞了吞口水。食物的诱惑力实在极大,加上他又不必因为吃了这饭而……一番思量下,终于是接过了饭,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诱人的香味让本就饥肠辘辘的他更是食欲大开,没多久便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了。打从遇上聂扬以来,他还是第一受到这么好的待遇。心情不由得一松,也方有闲暇注意眼前的少年。
此时月色一片光洁。凌冱羽定睛一瞧,忍不住张大了嘴:「好哥哥!你真好看!」
没想到他开口就是这么一句,白冽予双眉因而一挑:「何出此言?」
「你是我所见过的人中最好看的哩!我在荆州住的那几个月里也从没见过像好哥哥你一般好看的人!就算是城里最好看的公子爷,也连好哥哥的一半都不到。」
因「好哥哥」的问题而认真的仔细瞧了一番后这么道,凌冱羽语气有些夸张,可眸光却十分单纯真挚。
这样的态度让白冽予感觉十分有趣。眸光一柔,道:「你忒也客气了。你相貌清秀,未尝不是一表人才。」
「清秀?」
「就是说你好看。」
「好看?从没人说我好看呢!在城里的时候,其它小孩都管我叫肮脏鬼。」
「……你在此稍后,我去拿点东西。」
因他所言而想起了什么,白冽予淡淡一句罢,身形一飘,身子转眼已在数丈外。凌冱羽因而瞪大了眼,吃惊得说不出话。只见他身形转入屋中,不久,便拿着什么回到了原地──定睛一瞧,原来是件衣裳,料子瞧来极好。
「这是我以前的衣裳,你穿来可能会大了些,不过应该还好。反正也穿不着了,便给你吧……你去沐浴一番,等会儿换上。」
「好哥哥──」
「随我来。」
白冽予不待他多言,抱起他的身子便往林间小溪去了。
凌冱羽知道这个大哥哥不同凡响,却没想到竟能这么轻易就给他抱着这般奔驰,心下不禁暗暗佩服。实则白冽予内功虽好,但能提着一个比他小不过三、四岁的孩子,主要还是因为凌冱羽十分瘦小的缘故。加上距离不远,他才会放心的用上了轻功。
二人不久便到了溪边。此时正是盛夏,故即使入夜,溪水也是凉而不冷。凌冱羽脱光了身子跳入水中,一边看着衣裳一边用力擦洗。这大概是他有始以来最认真洗澡的一,就怕身子不干净,弄脏了衣裳。
直到真的干干净净了,他才上岸,有些战战兢兢的接过衣裳穿了。
衣料的触感是他从没感受过的细柔,穿起来十分舒服。白冽予在一旁看着,并主动上前替他系好了衣带,取出先前备好的毛巾替他擦干头发,扎了个发髻。
刻下的凌冱羽活脱变了个人。一身质工均佳的衣裳将他清秀的小脸衬托了出,便与一个少爷相差无几。白冽予静冷无波的眸子对上那双清亮的眼眸,心思一瞬间又有些远了。他抬手,抚上眼前孩童柔嫩的颊。
心下,也是有些将他当成师弟看待了……
「我姓白,叫白冽予,是你未来的师兄,今年十三。你呢?」
「我……我叫小冱,今年九岁。」
直直凝视着自己的无双面容令凌冱羽瞧着又有些呆了。他自小便失去父母,生活几经起伏,虽也遇过不少好人,却仍是经历了人情冷暖。白冽予与他仅是初识,却待他如此之好,顿时令他鼻头一酸,但却仍是咬着牙忍了下。
而白冽予闻言却是微微一惊。没想到这孩子竟与炽予同样年纪……看他的身形,还以为是堑予那个年纪。心下一紧,语调神情却仍自淡然:「『小冱』是昵称吧?你的名字呢?」
「凌……凌冱羽。」
这个名字连他自个儿都极少用到,说着竟有些含糊打结,只得找了根树枝在地上写了起来──歪歪曲曲,仅能勉强辨识的三字随之映入白冽予眼中。
「是个好名字……你读过书?」
「没……」小脸因而微红,「我只会写这三个字。」
「不着紧,你不必害臊。想学,我可以你……」
见那张小脸微微红了,再想起在故乡的弟弟们。白冽予神情因而染上了些许温柔。「我唤你冱羽,好不好?」音调亦是带上了温柔。
这样温柔的态度让本已忍耐着不哭的凌冱羽当下再也无法压抑。他毕竟仍十分幼小,这几日给聂扬带着又受了不少委屈。一声好还来不及应,便已「哇」的一声哭倒在白冽予怀中。
白冽予被他突来的大哭吓了一跳,但毕竟心性极静,倒也不至于慌了手脚。他顺势抱住了这未来的小师弟,温柔的拍了拍他的背。
足足过了好一阵,哭声才渐渐歇了,却转为规则的呼吸与些许的抽泣。
知道他哭累睡着了,白冽予也不叫醒他,而是干脆的将他抱回住,让他在自己的床上睡了。一个少年一个孩子,两人共睡一张床倒也还不算挤。月下孩童已睡得安详,残着泪痕的清秀小脸令人心疼。
当年的自己,也是在这个年纪……回想起四年前那个永难忘怀的夜晚,以及父亲再也难展欢容的俊美脸庞,唇间不由得逸出一阵叹息。
也已经……四年了呀……
第六章
清晨。
清脆的鸟鸣婉转入耳,某种寒意侵袭着半侧身子,与另一侧的暖意形成强烈的对比。
凌冱羽因而微微醒转,双眸轻睁,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近在咫尺,俊美端丽无匹的少年脸庞。
一时间还有些摸不着头脑,而给入眼的容颜给惊得失了神。流畅的轮廓已略带上了些许成熟的利落,五官的线条优美,互相契合成一张无双的容颜,带着些许出尘气息的。
心下一方面惊艳,一方面也渐渐想了起来──昨晚一时忍耐不住便扑在这大哥哥怀里哭了。想来是自己哭累睡了,劳大哥哥将他抱来睡了。
小脸因而微红。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那张仍阖着眼帘的容貌,突然发觉那让自己自睡眠中醒来的异样寒意竟是自这大哥哥身上发出的。
一个健健康康的人怎会透着寒气?难道他病了?
如此念头方转过,当下已是一慌。他父母皆死于瘟疫,对「生病」这种事自是特别敏感。既然大哥哥的身子是冷的,那他自该想办法让大哥哥暖和起来才是。于是不及多想其它,整个人已然打算替他取暖一般的紧紧抱住了白冽予。
即使隔着衣裳,都能轻易感觉到那种寒意。指尖因而颤抖着,尝试般触上那静静平放着的手。触手的肌肤是令人诧异的平滑细致,却又冰冷得吓人,哪里像是个活人了?只是,上头却又平平稳稳的传来了大哥哥的呼吸声……
「好哥哥!你醒醒──好哥哥!」
过于异样的状况让他当下已是几声急唤脱口,心中半是惧怕半是担忧。昨晚的一切浮上心头,那样得以令人放心依赖的温柔,令许久未曾哭泣的凌冱羽终于耐不住的放声大哭──自从父母过世以来。
一直压抑着的委屈亦因而得以减少些许……然后,就那么在他身边睡熟了。
虽只是初识不久,可这位大哥哥却已在他心底占了不小的份量。
万一大哥哥出事……心头的不安更盛,眼眶不觉间又已湿了,几乎便要出声找聂扬了。只是,双唇才微启,便已见到眼晴睁开了的、直直望着他的双眸。
澄幽、平静的眼眸。
「我没事,你毋须担心。」
如同那张容颜上淡然的表情一般,清冷的语音淡淡道出数字。凌冱羽本来已经急到快哭出来了,乍看此变化不由得一愣,随即猛然会意,面色已是一红。
这时才注意到那给自己紧紧抱着的躯体已不再那般冰冷骇人,而仅是透着些许凉意……当下忙缩回了手脚,不好意思的垂下了头……「我……」
「睡眠时亦是我存养先天气之时,加以我内功性质特异,故运功时周身会散发出寒气。是不是吓着你了?」
瞧他眼角泛着泪光,白冽予坐起身子神情一缓,放柔了音调同他解释。昨晚和凌冱羽同榻睡了,却疏忽了自己平时的习惯,而累得这孩子如此担心……心下因而一阵歉然,但又因凌冱羽显得过于懂事且激烈的反应感到诧异。
想来,这孩子定也……正自如此思量,眼前的凌冱羽原先仅是泛着泪的清亮眸子却已落下泪来。
先前抱着自己的小手,刻下正无措地抹着眼泪:「哎哟!我怎么又……」
清秀的小脸瞧来格外令人怜爱,却偏又不带着分毫脆弱。
这样奇异的气质令白冽予微微沉了眸子,唇角微扬,递了件衣裳到他手中,并摸了摸他的头。
「时间尚早,你再多睡会儿。起床时记得梳洗一番……我去准备早膳,你的眼睛肿得很厉害,用过早膳我再拿药给你擦擦。」
言罢,已然起身梳洗。熟练的几个动作后,那份出尘已更添上几分沉稳。
望着白冽予打理好仪容、推门而去,凌冱羽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拿着衣裳,心头一阵暖意泛起,泪水也渐渐平息了。仔细想来,先前会那般慌张,完全是因为他自个儿见识不足,才……大哥哥一身气质容貌乃至于功夫均有若神人,自然不像他们平民老百姓那么容易出事、得病。
只是这心虽然放了,却也没怎么想睡。想起白冽予先前提到他要去弄早膳,凌冱羽忙跳下了床,梳洗完毕便出房往厨房去了。
他虽没法煮出像昨晚那般好吃的菜,可切菜、顾炉火之类的小事他还是能干的。得大哥哥多番照顾,若不做点事回报,心里是说什么也过意不去的。
这屋子的结构十分简单,故凌冱羽没费多少功夫便瞧出了厨房的所在。可脚步才迈开,便赫然望见聂扬正迎面而来。
心下暗叫不好,正盼他没发现自己而想赶快避过,可前方聂扬却已身形一闪,瞬间就来到了凌冱羽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肩头,铜铃般的双眼直直瞪向眼前清秀的小脸。
聂扬不是没看过凌冱羽一张小脸干净漂亮的模样,而是给他脸上红肿的双眸给吓着了。
「你哭过了?」
有些僵硬的声调,神情亦是十分僵硬。他直直瞪着眼前的小徒儿,模样瞧来极为怪异──方见到小徒儿时,他本来还想继续逼着他拜师。谁晓得仔细一瞧,竟发觉小徒弟清亮的双眸竟肿得如核桃般大小。毕竟是自个儿想收为徒弟的孩子,这一路带着他又产生了感情,故刻下瞧着他一双红肿的眼,心中是既疼惜又爱怜……这孩子从自个儿遇到他以来可是连眼睛都没红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竟令他哭得……心下虽是十分心疼怜爱,可面子说什么也搁不下来,只得一脸僵硬,「为什么哭?是你冽予师兄欺负你吗?」
「要你管!大哥哥才不像你呢!」
凌冱羽又哪里晓得聂扬的心思?他对聂扬的评价早已差到不能再差,而刻下又急着想帮白冽予的的忙,哪有闲工夫与他在这儿瞎搅和?当下趁其不备一下子自聂扬手中挣脱开来,接着飞也似的朝着厨房直奔而去。
聂扬听他如此回话,又给他一溜烟儿的逃了,心中不豫因而升起,却又在想起那双红肿的双眼时平息了下来。
他的小徒儿……一阵怜爱疼惜之情涌起,聂扬心思一转,当下已然回房留书,而后离开屋子直往林中去了。
却说凌冱羽没见聂扬追来,心中虽略觉奇怪,却也没怎么多想,三步做两步兴冲冲的奔入了厨房。一推门,便闻得一阵香气入鼻。只见白冽予正将几碟小菜往小桌搁了,一见他进门,本略垂着的容颜因而抬起,澄幽无波的眸子凝向他的。
「饿了?」
「不、不是……有没有活儿可让我做做?」
有些尴尬的道出了来意,眼神却十分真挚。凌冱羽毫不犹疑的回望那双眸子,清亮的眸光带着一种莫名的坚定。
白冽予闻言一个挑眉,唇角微扬,神情似笑非笑:「那就劳你将这些小菜端进去了……摆好后请师叔来用膳吧!」
「咦?可……」
虽是自个儿说要帮忙的,可一扯到聂扬,凌冱羽一张清秀的小脸登时垮了下来。他说什么也不想再和那个臭老头见面……目光因而在厨房内绕了一周,而在瞧见灶火时双眸陡然一亮:
「让我帮忙顾火吧!之前在徐记铁铺时,我常替徐老板顾火哩!他常称赞我火候控制得极好呢!」
「……那就这么办吧。劳烦你了。」
白冽予哪里不知他的心思?当下也没多说,一句致谢后简单擦了手,出了厨房朝聂扬的房间去了。
可脑海里,却不由自主的回想起凌冱羽方才的话。
徐记铁铺?他记得昨日师叔给他那套金针时,也说了是「老徐」弄出来的。说到叫「徐记铁铺」的有名铺子,那定然是荆州的那间了。先前凌冱羽也说了想在荆州待着……想来定是聂扬去铁铺订制金针时,无意间遇上了在铁铺工作的凌冱羽。只是他这么小一个孩子,又为何会……
正自思量间,已然感觉到了目的地的空无一人。白冽予心下略感疑惑,但仍旧推门进去了。
只见桌上用杯子压着一张信笺。将之拿起一看,入眼的是聂扬潦草的字迹,写着他出去一下,要两个孩子自己照顾自己,并先吃饭云云。白冽予知他的性子,更知聂扬身手不凡,不会有什么差池,故当下只是将此事记入了心,便不再多想,回到厨房继续准备早膳了。
凌冱羽所言非虚。他虽仍年幼,可顾起那般危险的火来却十分熟练。便在二人同心下,一顿早膳完成了。白冽予将聂扬暂时离开的事情告诉凌冱羽后,便带着他一起在饭厅用了膳。
用过膳后,白冽予取来药膏,轻抹了点往凌冱羽红肿的双眼上擦了。凌冱羽只觉得一阵清雅的香气扑鼻而来,接着眼皮上已是一阵令人舒服的冰凉。不知是药的缘故,亦或是少年微寒的指尖?总之是十分让人舒服的感觉,让他不由自主的便露出了个满足的微笑。
「好哥哥,你待我真好。」
白冽予动作闻言略微一停,而随即不着痕迹的掩饰了过去。
「之前……」若有所思的开了口:「你同师叔说话时称我为『大哥哥』,为何对着我却是喊『好哥哥』?」
只是单纯的好奇这之间的差异罢了……可听他如此问题,凌冱羽瞬间红了小脸,有些尴尬的露出了个腼腆的笑。
「说出来便怕好……便怕大哥哥笑我了。我自小便在他人府里帮佣作工贴补家计,之前又在徐老板那儿做过活、替他送货,习惯了人前人后『大爷』、『老爷』、『公子』的叫……大哥哥若不喜欢,我改了就是。」
语调虽是仍旧,可神情间却或多或少的有些卑怯。
白冽予因而暗骂自己思虑见识均太过不不足,竟没能思得这一层……而终是低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你喜欢怎么喊,便怎么喊吧……实则咱俩差异虽大,可瞧着你,总令我想起刚拜师时的自己,也想起远在南方家乡的弟弟。」
此言一出,登时令凌冱羽瞪大了眼,讶道:「大哥哥是南方人?听好哥哥一口顺耳官腔,我……我还以为大哥哥定是京城人士。」
「不。我生于苏州,长于苏州……你听过擎云山庄吗?」
「当、当然哩!」
一听着擎云山庄之名,凌冱羽双眸立时一亮:「我从以前便十分向往哩!听人说白庄主由一个无名小卒在短短几年内便成了天下有数的高手,还只手创立了南方最大势力的擎云山庄,实在好厉害!如有机会,我也想象白庄主一般……咦?」
说到最后本是有些脸红的,却因想起什么而一怔……「大哥哥也姓白?」
知道他已猜想到了,白冽予点了点头,神情之间无喜无忧:「你口中的白庄主正是家父。」
「咦?那大哥哥又为何……我听徐老板说过,白庄主的武功──」
询问的声音在瞧见白冽予面上隐添了的沉郁之时消了下去。
凌冱羽出身贫寒,人又机敏,个性虽仍十分纯良,却相当懂得察言观色。见白冽予如此模样,心下明白他定是有过什么遭遇才……这时才注意到:自昨夜至刻下,大哥哥从未露出分毫笑意。
神情因而有些黯然,想说些什么安慰大哥哥,却又不知从何下手。心下正自苦思良方,耳边却已传来淡幽音色。
「我像你这么大时,因误信了坏人,使得娘亲遭人杀害,我四肢也因而废了,经脉尽断,自小学的内功亦付诸东流。
「幸得有师父相救,接回了我的四肢,可经脉却是难续。我为了恢复武功以报仇,才跟着已退隐的师父来此隐居修行。」
简单道出了自己的过去,却是将当初的种种用心略过──诸如他刻意离家隐匿是为了什么、选择聂昙拜师又是为了什么。白冽予知道,凌冱羽不是那时的他,所以他不会懂的,而自己也不希望他理解自己的心计。
即使那双清亮的眸子坚毅如斯,可却十分清澈单纯。或许他会有该懂的一日,也终究会懂,但那都不是现在。
也或许是私心使然……他不希望凌冱羽明白他是多么样沉的人。
毕竟,他看他,就像是看着一个可爱的弟弟。
而凌冱羽则是听得呆了。
他从没想过……竟有人能用那般平静淡冷的语调叙述这样悲惨的经过。
自个儿的遭遇纵然坎坷,可却不曾有过那样的……
小脸垂落,双手握上了少年寒凉的手掌。
便算是偿还吧?对于自己让大哥哥忆起那般往事……「我也是南方人,家里务农,平时依着时节下田耕作,日子倒也平静安顺。可在我六岁那年,附近村子里流行起瘟疫。我虽死里逃生捡回了性命,可爹娘却都……」
没有完结的句子,未脱口的话语却能轻易猜想而知。
知道他打算将自己的事情说出来,白冽予将双手自那双温暖的小手中抽出,转而摸了摸他的头。
「想喝茶吗?」
「咦……好。」
凌冱羽毕竟心思剔透,明白大哥哥言下之意便是要他慢慢说了。一声应后,只见白冽予起身取来茶具泡茶。高雅清冽的香气随之逸散。
心神因而轻松了些许……凌冱羽轻咳一声,当下便将自己的一番经过缓缓道出。
* * *
「景哥!你看王大婶给了我什么!」
一声满载喜悦欢欣之情的呼声自小镇一角的破落茅舍传来。凌冱羽手中提了一串腌肉兴冲冲的冲进了屋中,沾染着尘土的小脸上带着藏不住的喜色,一双眼眸闪动着光彩。
屋内,一名约十一、二岁年纪的纤秀少年正将方煮好的粗粥及青菜端上桌。才听到声音,便见着凌冱羽飞也似的奔入屋中。面上因而露出了个温柔的笑容:「小冱,快来吃吧!」
「不急,先切几片腌肉再说。」
凌冱羽一边说着一边将腌肉递入少年手中。两个孩子四目相接,而同时高兴得抱作一块儿。
少年姓云名景,方十一,是凌冱羽的远亲哥哥。
两年多前的一场瘟疫夺走了凌冱羽的双亲。年幼失怙的他在仅存村人的帮助下变卖了家产,依着父亲的遗言前去投靠远亲。谁知这远亲的日子也没好上哪去,一家三口全靠着父亲在镇里大户薛府干些粗活,每个月就拿点微薄工饷度日。
凌冱羽小小年纪却已十分懂事。他怕自己拖累远亲,本盘算着离开,可那远亲叔婶心地良善,瞧着他孤苦无依,说什么也放不下心,故仍是将他留了下来。
可本就艰困的生计在多添一个孩子后又更加困难,叔婶只好多接些工作好抚养两个孩子。心有愧疚的凌冱羽因而吃得极少,不希望再给叔婶太多负担。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两个孩子年纪相近,性子一柔一刚,没多久便变得比亲兄弟还亲。四人的日子固然艰苦,却十分和乐。
可长年的疲劳终于让叔婶支撑不住,双双病倒了。两个孩子为了筹药钱,先后入了薛府干活。云景相貌秀丽讨喜,那夫人瞧着喜欢,便让他在身边待下了;而凌冱羽则因长年来营养不好,面黄肌瘦的,只落得到院里干些粗活儿。可出人意料的,他身子虽瘦小,却相当强韧有力,故一些粗活儿很快就上了手。加以他性子爽朗有趣,眼神又十分清亮,很快便和其它的下人交上了朋友。那些人大多年长于他,纵然日子亦十分艰苦,对他却相当照顾。两个孩子在薛府的日子倒也还算不错。
只是微薄的工钱根本无法买到好药材让叔婶的病痊愈。拖了几个月后,两人终于先后过世了。
两个孩子用原先存来买药的钱以及薛府的一点资助办了大人的丧事。幸得叔婶还留下了这间茅舍给他们,故两个孩子还不至于流落街头。他二人自此便这么相依为命了。
可两个孩子能赚到的钱至多也只够养活自己罢了,故二人平时吃得极为清简。而今日难得有好心的邻居给了一串腌肉,已有数月不知肉味的两人自是欢喜非常。
夹着那块睽违已久的腌肉,凌冱羽咽了咽口水,一小口肉、一小口粥的配着吃了。对面的云景瞧他吃得这般珍惜,忍不住便将自己碗里的肉夹给了他。
「小冱,你多吃些吧!你干的是粗活儿,最好还是多吃些才好。」
「不用了,我这样很够。景哥自己吃吧。」
心下虽然很想再多吃几块,可凌冱羽还是将肉夹回给云景。回话的语气十分坚定,让本还想再说什么的的云景终究是没再夹肉给他,只是轻轻的一阵叹息。
他搁下了筷子,如波的眸光凝向眼前的族弟:「小冱,咱们卖入薛府干长工吧!这样一来,尽管工钱少了点,咱们也不必再担心三餐了。」
这些日子的困苦他虽非不能忍受,可总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卖身入薛府,至少以后的日子都能有着落,不用怕被老爷夫人辞了。而且那薛府对待下人还算不差。如就这么卖入薛府,至少他的心里会感觉踏实安定些。
可凌冱羽却摇了摇头。
清亮的眼眸回望,眼神是不同于云景的坚定有神。
「如果卖入薛家,这一辈子便永远是人家的奴才了。我不想一辈子当人家的奴才。总有一日,我一定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让景哥和我每天都能吃饱喝足,过着每天都有鱼有肉的日子!」
说到最后已有些激动了起来,小脸有些肮脏,却闪动着某种光彩。
凌冱羽这话早已不是第一说。那样的眼神与自信每每让云景瞧得十分羡慕,却又……秀丽的容颜之上因而勾起了一抹无奈的笑容:「这不过是个美梦罢。咱俩如今连要养活自己都已是极难,又哪有本钱去干一番事业?平民老百姓就只有平民老百姓的命,只要能和你平平顺顺的过一辈子,我便十分满足了。」
「话可不是这么讲,景哥。我听人说,苏州那个什么云山庄的庄主,以前也像咱们这般是什么都没有的平民老百姓,如今却是雄据一方的、什么几大势力之一,还娶了个天下第一美女、才女作老婆。只要有机会,咱们也同样能成为第二个、第三个那个什么山庄的庄主。」
叙述的语气十分有力迫人,可却因没记熟名字,听来倒是好笑的成分居多。
凌冱羽办事利落,故常替管家办些小差。每每办差遇上经过镇上的行脚商队,他都会抽点时间听听那些商人说说行走各地的见闻,每都听得悠然神往──尤其是那些个白手起家的故事。
自父母病逝后,他便鲜少冀望过什么安顺日子了。如今他虽才刚满九岁,却已打算有朝一日,定要离开小镇出外干一番大事业。
其实他也想过要到离此镇最近的大城──荆州──去碰碰运气,却因云景的缘故而留了下来。
云景虽年长于他,可毕竟不同于打小便经过一番坎坷的凌冱羽,心思未够成熟,本性又十分柔顺,故自两人相依为命至今,出主意的多是凌冱羽。也正因为如此,虽然凌冱羽有那个决心与勇气离开小镇出外冒险,却仍是因放不下云景而留了下来。
就如刻下。
听了凌冱羽的一番话,云景神色一黯,轻轻垂下了头。
「小冱,就咱们两个平平顺顺的过一辈子,难道不好吗?我没你那么大的志气,只希望咱们两个能永远在一块儿。外头的世界多风多浪,说不定咱前一刻还一道过活儿,下一刻却各分东西,一辈子天南地北再也见不着面。想闯一番事业又不是那般容易,更何况我们都不识字……」
「景哥……」
见云景一脸黯然,双眸已隐隐含泪,让凌冱羽本想脱口的话又硬生生的吞了回去。
他本想说「我们一起去荆州城闯闯」,可最后却只能是一阵叹息。小脸上硬是拉出了一个笑。「我又没说要走。咱俩相依为命,少了一个都不成──景哥快吃吧!莫要让粥凉掉了!」
「嗯……」
云景这才稍微放下了心,神情亦缓和了不少。一声轻应后,再拿起筷子用膳了。
只是,一直到用完膳罢,两人都没再开口说过一句。
第七章
挟带着冬意的寒风袭过毫无障蔽的小丘,引得衣着单薄的瘦小身子一阵颤抖。便隔着十多丈的距离,小丘下,长江滚滚东流,间或飘过几许短舟与客船,顺着江水朝东而去。
这些船,有多少条会经过荆州,又有多少船是那个什么山庄的呢?
坐在小丘上,凌冱羽拉紧了身上单薄的短衫,凝视着下方滔滔将水的眸光夹杂了些许的羡艳与渺远。
即使城里没有小镇的安适平顺、没有热心的邻居大婶,他还是想进城去闯一闯。他想去看看荆州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大城,想去看看形形色色的人们。
他早已不期待所谓的安顺。毕竟,再怎么样的安顺,都有可能轻易就被破坏──又有谁想得到,竟会有那么一场瘟疫,且就那么夺去了他的双亲?
平民老百姓的安顺太脆弱了。与其这样枯守在这儿,他宁愿进城去。虽然他不识字,也只会干一些小活儿……可只要入了城,说不定还有机会改变一切。
他早可说是孑然一身了──除了云景。
自叔婶过世后,他们也相依为命的渡过了快一年的日子。彼此本就极亲,在失去依靠之后自是更加互相扶持,感情比之前又亲了不少。可正因为失去了依靠,让凌冱羽清楚的明白到了自己与云景的不同。
如果说他是倔降不屈,那云景便是柔顺认命了。
先不说去荆州与否一事。虽说平时在家中多是云景打点家事,可一旦对上外人或得做什么决定,出头的总是凌冱羽。云景性子太过乖顺,太过认命。对于周遭发生的一切,他似乎总是默默承受,而从未试着去反抗、改变。
所以凌冱羽放不下他。毕竟,他们之间有着比血缘还要来得的牵绊。
不是无法理解云景希望彼此能安安顺顺一起过一辈子的想法。他又何尝不希望两人能一直在一块儿?可,他不愿连试都不试,就这样一辈子做人家的奴才。
或许他只是在做个不切实际的大梦,但他还是想试试,试试自己能有什么样的成就。
听人说:沿河而下,就可以到荆州了……
凌冱羽一声叹息,瘦小的身子站起,并拍拍衣裳抖掉了沾染上的些许尘土。
再不回去,景哥会担心的……如此念头浮现,让他不舍的再看了一眼小丘下滚滚东流的江水后,便即转身离去──
可,却在奔下小丘前,望见了什么。
此时天色已晚,但小镇西边却是阵阵尘土扬起,甚至隐约能听到些许马匹奔驰的声音。凌冱羽心下大讶,因而飞快的奔上另一个小丘想靠近点瞧清楚。
不看还好,一看便是一阵大惊。
为什么平民老百姓的安顺日子,总是毁坏得这般轻易?
确定自己的猜测没错,凌冱羽当下拼了命似的往小镇奔去,就盼能早一刻到达,让大伙儿免去一场浩劫。
呼吸越渐急促,却连喘息都不敢耗去太多时间。他拼命的奔着,可当小镇映入眼帘之际,一切却已是不及。
熊熊的火焰燃烧着,照亮了本已暗下的天空。
来不及了。
真是流寇……
伴随着令人心碎的哭号声,马蹄踏碎了小镇一贯的宁静。
凌冱羽颤抖着望向眼前彷若炼狱的小镇。一个孩子的双脚,又怎么比得过来势汹汹的快马?他终究还是没能早一步赶回镇上通知大家:流寇来了。
瘦小的身子无法克制的发着颤,可脚步却已再度驰起。
他不可以害怕!
景哥还在家中。依他的性子,只有比自己更害怕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他或许来不及救大家,但他至少得找到景哥!他们彼此相依为命,少一个都不成。他得保护景哥,他一定得……
身子好几因为双腿发软而跌下,可凌冱羽仍是奋力爬起,小心的避过正在镇上恣意妄为的贼人们朝家中奔去。
他的身子瘦小,躲藏起来自是容易得多。好不容易顺利避开匪徒们的视线奔回家中,入眼的却是一片火光。
「景哥!」
不由得一声惊唤,想也不想便冲入了已然起火的茅屋之中。熟悉的摆饰多已半毁,熊熊的火焰引得屋中十分炽热,浓烟让凌冱羽几乎分不着方向。
「咳咳……景哥!景哥!你在那儿!」
他几个重咳,眼睛被烟熏得难受,嗓子也有些刺痛,但仍是声嘶力竭的喊着云景的名字。只是,几番呼唤却怎么也得不到响应,而屋子在熊熊烈焰下已是半倾。
倾倒的梁柱擦过了凌冱羽的左肩,灼烧着单薄的衣裳。他慌张的脱下了本就极为破烂的上衣,不放弃的在一片浓烟中打转,只盼能得到些许的响应:「景哥!」
虽然因理得快而仅有一小块肌肤受了灼伤,可左肩仍是因而传来阵阵痛楚。然而,刻下凌冱羽的身子却已不再颤抖──不过他早已无暇注意这些,只能一边咳着一边试图看清有无云景的踪影。景哥到底在那儿?依景哥的性子,定然会留在家中躲着等他回来的。
「景哥……」
语音已渐渐微弱,眼睛难受得几乎无法睁开。屋子转眼便要倒塌,他心下明白,却怎么也不愿就这么放弃。
他们比亲兄弟还要得亲上许多。彼此相依为命,互相扶持。要他搁下云景一个人逃,他说什么也──
却听熟悉的语音乍然入耳:「不要!住手!小冱、小冱!救我!小冱!」
「景哥!景哥,你在那儿?景哥!」
入耳的声音让他的精神陡然一振,忙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只听云景挟带着哭音的求救声忽强忽弱,却似乎是从外头传来的……他心下一紧,顺手抄了个瓮,循着记忆在一片浓烟中奔出了屋外。
茅舍在离去的瞬间倒塌。可就在巨响传来的前一刻,他清楚的听到了云景的求救声。那是从茅舍后头的小院传出来的。
当下忙朝着声音的来源奔去,而赫然是陌生男人的身影映入眼帘。
男人将云景纤瘦柔软的身子强压在地,而云景一身衣裳已是凌乱,白皙的肌肤裸露在火光之中。
那张秀丽的小脸之上满是泪水,瞧来分外凄楚可怜。
即使凌冱羽不明白男人想干什么,也清楚他定然是想对云景不利。此时他早已忘了什么是恐惧,拿着那个瓮,朝失了防备的男人头上狠狠砸下。
鲜血自男人的后脑渗出,身子亦随之倒下。连确定男人的生死都忘了,凌冱羽赶忙使劲推开男人的身子,将云景救了起来。
见到凌冱羽熟悉的、肮脏的小脸,云景先是一愣,随即「哇」的一声扑在他身上哭了起来……「小冱、小冱……我好怕……小冱……」
柔软的身子明明比凌冱羽来得高上不少,此刻却无助得彷若婴孩般,紧紧抱着他不停哭泣。凌冱羽心下也是惊魂未定,却知道自己此时无论如何也不能示弱。他紧紧回抱住云景,并强自稳定了语音道:「景哥,咱们先逃吧!这镇暂时是不能待下去了。我们还是在其它流寇发现之前快离开吧!」
使劲力气撑着云景半软的身子,他的声音一如所希望的稳定而沉静。
或许是这样的态度奏了效,凌冱羽感觉到云景点了点头,抽噎的声音艰难的做了回应:「都好……只要和你在一起,一切都好……」
「那咱们快走吧!迟了就来不及了……来。」
见云景同意了,凌冱羽松开了回抱着的手转而牵住他的,使劲拉着他往离镇的小路奔去。
云景虽仍因恐惧而不住颤抖,却也清楚若是耽搁了下,只怕连小冱都有可能出事。他拉着半解的衣襟死命的跟着凌冱羽往外逃去,而后头却已是男人们愤怒的咆哮与马蹄声传来。
追兵在即,两个小孩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顾着尽快逃离。幸得凌冱羽平时四跑惯了,对四周地形了如指掌。他一个闪身拉着云景往平时到林间捡柴干活儿时的小径走去。那小径十分窄小,一个大人非得侧着身子才能通过。两个小孩子体型小,走起来自是毫不费力,却苦了那些个流寇。便因着那小径,两个孩子终于顺利的避开了追兵。
待到二人终于松了口气的停下脚步时,四周已是一片幽暗,仅有些许薄弱的月色流泄,根本分不清方向──小镇的火光早已离开了视线。今晚,他们是别想能离开这个林子了。
瞧着四周一片漆黑,凌冱羽心下难免有些不安,却至少比方才放松了许多。他借着薄弱的月色找了棵大树,并拉着云景在树下坐了。
被他牵着的手仍不停颤抖着。凌冱羽因而担忧的望向身旁的云景:「景哥,咱们已经没事了……别怕,我还在这儿呢!」
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怕?但在云景面前,他是决计不能流泄分毫脆弱的。
只见云景怯生生的抬起了头,双手一把勾上凌冱羽的身子,再紧紧抱住了他。
「还好你来了,小冱……我真的好怕……」
连语音,都仍夹杂着颤抖。
「已经没事了,景哥。」
面对他的无助,凌冱羽只能任由他紧紧抱着自己,并拍拍他的背好让他安下心来。
可云景抱着他的动作却只有更加重了力道。
「我本来在家里等着你回来吃饭……谁晓得镇里突然起了火,接着那些强盗就来了……我好怕,所以躲到了床底下,可那个男人还是找到我了……
「我想逃,可是他抓我抓得好紧。那时屋子……屋子已经起火了,所以他把我拉到院子里,对我……」
叙述着先前经过,最后却终是难以成声的再哭泣落泪。他将头埋入凌冱羽颈际,温热的泪水沾上了先前被火灼烧的伤口,让没预警的凌冱羽吃痛的一阵惊呼:「哎哟!」
「小冱?你怎么……难不成是被火烧着了?」
一听到他的痛呼,云景虽仍止不住哭泣,却仍是担心的抬起了头哽咽着问道,并开始就着微弱的光线检视他赤裸的上身。只见自个儿方才靠着的肩头上起了几个水泡,怪不得他会……「对不起,小冱……」
「没关系,景哥别介意。我又不是什么娇弱的少爷,不碍事的。」
不想让他自责,凌冱羽肩头虽仍隐隐作痛,却仍是露出了个安抚的笑容。
越是在这种时候,他越是不能流泄出分毫脆弱。
可就像是故意和他的决心作对一般,林间呼啸而过的寒风引得凌冱羽无法克制的一阵颤抖,让他忍不住便往一旁的云景挨了近。
瞧他这副模样,云景立时会意的解下外衣披上彼此肩头,并伸手搂住凌冱羽,让两人靠近点好方便取暖。
两个小孩就这么靠在树下互相依偎着。回想起先前的死里逃生以及镇上的种种情况,彼此都是心有余悸。
望着一旁族弟的侧脸,云景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小冱……」
「嗯?」
因那一声唤而不解的抬头,清亮的眸子对上云景如波眸光,神情间透露着些许担忧,「怎么了,景哥?」
「咱们……会一直在一起吧?」
回应的,是满载不安的问句。
云景从来没想过……平凡的日子,竟可这么容易就毁去。曾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东西在这么短短的半天里变得遥不可及。他从不奢求什么,只盼着能和凌冱羽一起在镇上住着,过着安顺的生活。明明是这样微小愿望,为何竟那般轻易的就毁了去?
小镇毁了,今后他们又该何去何从?他好怕……好怕会因此就这么和小冱分开,好怕从此再也见不着他……他心里总有种预感,别离,似乎即将到来……
「当然了!」
中断了思绪的,是凌冱羽肯定而平稳的语音。
他回握着云景的手,面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咱们一直都是一起的不是?咱俩相依为命,少一个又怎成?」
「……小冱,你喜欢我吗?」
那样坚定明亮的眼眸令云景瞧得痴了,情不自禁就已是这么一句脱口。
他紧紧与凌冱羽相靠着,半裸的肌肤与凌冱羽赤裸的上身相贴,那传递而来的温暖令他迷眩了神智。
他轻轻将脸凑近凌冱羽被烟熏黑的小脸,双唇轻启,在他耳边落下低喃……「我最喜欢你了,小冱……」
「我也最喜欢景哥了……哎哟!好痒喔!」
无法弄清云景话中层层藏住的心思,凌冱羽一如平时的做了回答,却因云景落上颈项的气息而一阵痒,不由得笑出了声。
瞧着他一脸的单纯,云景一声低叹,在他颊上亲了一口。
「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好吗?」
「当然好了!」
毫不犹豫的应了一声,可凌冱羽刻下又已是另一番心思。
他静静靠着树,忍下逐渐升起的饥饿感,小脸半抬,望向仅能隐约闲着些许的夜空……「景哥……我们去荆州好不好?」
「荆州?」
「嗯……横竖房子都给烧了,小镇多半也毁了,咱们就入城看看好不?」
「……只要能和你一起,去那儿都好。」
刻下他所求的,也不过就是和小冱一起而已。即使仍然期盼着安顺,可他却已不敢奢望。他只想一直和凌冱羽在一起,只要这样就够了。不管是要入城还是做什么,他都无所谓。
隐约察觉到了他的心思,凌冱羽握着他的手略微收紧。
「那,明早我们就找找出去的路吧!今晚先好好休息……先前那一趟可把我累坏了。」
「嗯……好好睡吧,小冱。」
语音完结之时,亦和身旁的凌冱羽一起阖上了眸子。
一片幽暗之中,两个小孩就这么互相依偎在树下睡了。纵然仍是惊魂未定,可先前的疲累还是让两个孩子轻易的就陷入了沉睡。
天候,已然渐渐染上了些许冬日的萧索寂冷。
* * *
翌日。
好好睡了一觉后,两人心情也平稳了许多。由于昨日连晚膳都没用就逃了,故一早自是饥饿非常。幸得林间还有些可供充饥的果子,味道虽不见得好,却也足够填饱肚子。两个小孩吃饱后又抓了几颗较大的果子随身带着准备好作为路上的粮食。
昨晚那样乱逃,确实让二人一时有些分不清方向,足足有大半天都在林子里打转,好不容易才找着了一条小溪。云景先拉着凌冱羽替他清洗伤口后,才让他领着沿溪水流动的方向前行。
这日天气不错,温暖的阳光自叶隙流泄,阵阵微风抚来,虽已是秋末近冬,可刻下却不让人感觉寒冷,反而是十分舒服的。两人就这么沿着小溪在林子里前行,步伐因如此天候而不由自主的悠闲了起来。
可牵着云景的手,凌冱羽的步伐虽然十分从容自在,心下却已暗暗担忧。
昨晚就那么逃了,身上连一毛钱都没有,该怎么搭船到荆州呢?若是用走的,一来不清楚方向,二来路又远,他两小子能撑上多久亦是未知……他俩平时都将钱藏在家中隐秘,也不见得真的就会给流寇抢走。这么说来,是不是该回镇上去看看呢?
可,昨日他也不知是不是把那个欺负景哥的流寇……凌冱羽想着,背脊便是一阵发冷。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好像杀了那个男人。虽说当时是情势所逼,那人也多半是罪有应得了。可若他真杀了那个人,那他岂不成了杀人犯?
「小冱!你瞧,到出口了呢!」
却听身旁云景的声音传来。凌冱羽依言望向前方,只见前方已是一片不同于林间的明亮,心下登即大喜,立时便把先前的烦恼忘得一乾二净,拉着云景便往出口奔去。
脚步,却在到达出口的前一刻停了住──林子外头,十多个男人冷笑着望向二人,其中一人头上还裹着绷带,竟然便是昨日欲对云景不轨那人!
只听左首一人走近那个头上裹着绷带的男人,笑道:「我说得没错吧,大哥?这两小子果真自个儿乖乖跑出来了!」
凌冱羽心下本已开始紧张,听到这一句话更是暗叫不好:听他所言,昨日欲对云景不轨那人竟是这帮流寇的老大!无怪乎他们对两个没什么用的孩子亦这般穷追不舍……凌冱羽心下暗叫不好,用力一扯身子已然发软的云景便往回跑去。
「哼!两个臭小子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若非昨日将你误当成了标致的小姑娘,老子又怎会着了你两小子的道儿?来人!抓起来!」
见他二人转身就逃,男人冷哼一声,一个大喝登即领着手下们追了过去。
昨夜的追逐再上演,可二人的情况却只有更加不利。此时云景吓得浑身冰冷,昨日的记忆浮上心头,脚好几软得无法动弹,全赖凌冱羽不知从何而生的大力硬是拖着他往回跑。只是刻下又非黑夜,两个小孩又已走了大半天,远比昨夜更难摆脱追兵。后头男人们已然追入了林子,怒骂呼喝之声不绝,更是让两个小孩惊惶不已,连方向都失了,只顾着没命的望前奔去……
「小冱……我、我不成了,你自个儿逃吧!你一向独立,没了我跟着,只是少了累赘……莫让我拖累了你。小冱,你松手吧……」
见迟迟无法摆脱追兵,拖着几乎无法动弹的双脚,云景有些心灰意冷的急喘着这么道了,原先握着凌冱羽的手当场便要松开。
可凌冱羽仍是紧紧握着他的手,坚定沉稳的目光一个回望,对上那双已然微湿的眼眸:「咱俩少一个都不成。撑着点,景哥!你瞧,前方又有亮光了!咱们只要逃到大路上,就不必再怕那些个流寇了!」
「小冱……」
听他如此言语,又见他如此眼神,令云景终于忍不住掉下了泪。是啊!他俩相依为命,少一个都不成……原先几乎无法动弹的脚因他的激励而再抬起,奋力的朝前方光亮奔去。
可方脱出林子,二人立时惊愕的收住了脚步。
他们根本没想到会碰上这样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的情况──那林子外头居然是个断崖!
心下瞬间已是惊骇不已,正待另觅他路脱逃,男人的声音却已自身后传来:
「两个臭小子不必多费工夫了!这整个林子就你们镇上和方才那有出口,其余不是断崖便是绝壁。个子小的,我瞧你动作也算利落,不若便卖去当奴隶好了。至于那个比姑娘还漂亮的小子……嘿!直接把你卖给好那道儿的有钱人好了。瞧你这副皮相,若不卖到个好价钱,怎能赔得了老子的伤?」
二人惊惶回顾,只见男人们已然封了退路,将他们围了起来。
瞧着如此阵仗,云景恐惧不已的抱住了一旁的凌冱羽,而后者此时亦无法控制的有些发颤了……此时已是进退不得,只得想办法稳住慌成一团的心思,强喝道:「你们……你们这些人渣!连光天化日之下都敢这般强逼良民,感情是无视王法了?」
努力学着平时听人说书时的语气喊了一声,而换来的却是流寇们的一阵哄笑……「王法?老子就是王法!你们若乖乖听话,说不定还能少点皮肉痛……」
「可恶……」
见他的「威吓」一点效果也没有,凌冱羽双眉不由得蹙紧了。回眸看了看身后的断崖,下头是条河,可崖瞧来少说有十数丈高,下头水势又很湍急,这么一跳,没个准儿半条命就没了。但若不跳,他两个小孩子又怎有办法逃得出这些流寇的手掌心?就这么乖乖让流寇擒住,说什么也不是他的作风……
正所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紧抓着云景的手,眸光一抬与他直直相接。
「景哥……咱们跳吧?我绝对不会放手的!我一定会抓好景哥,咱俩会永远相依为命,一个也不会少!」
「嗯。我也会抓紧的。只要能和你一起,要我做什么都愿意。」
知道刻下已是别无他法,云景轻轻应了。
即使对于跳下断崖有着极的恐惧,可那样清亮坚定的眸光与紧紧握着他的、温暖有力的小手,再再让云景得以克服恐惧。
他只想和小冱一起……便是就这么死了,也总好过给那些流寇抓住,而后从此分离吧?
两个孩子及有默契的相望一笑,而同时闭上了眼,往下一跳──
他们就这样紧紧牵着彼此,由崖上直直坠入了湍急的水流之中。
汹急强劲的水势,没多久便将二人远远冲离了断崖……
第八章
乍然惊醒,映入眼帘的,是简朴的摆饰,以及自一旁小窗隐约透进的光。
凌冱羽有些不解的看了看四周,抬手想揉揉眼,却惊觉整个身子沉重若千斤,连抬个手都十分费力。望着周遭陌生的环境,不知怎地有些昏沉的脑袋试着理出一些头绪,却在回想起先前的遭遇时惊坐了起。
他记得自个儿和云景被流寇逼到了山崖边。断崖绝壁少说有十数丈高,而下头则是湍急汹涌的河水。二人不愿向流寇屈服,故紧紧牵着彼此的手,纵身跃下断崖。
说不恐惧是骗人的。他还记得自己那时双腿发软,整颗心狂跳着,满心惦念的只有「抓紧云景的手,两人死活都要一块儿」这个念头……身子下坠的速度快得让他不及多想,转瞬间身子便没入了湍急的河水中。
河水又多又急,远比他想象得更要来得可怕。他虽使尽力气牵着云景,可那水却不停的冲着他俩的身子,以及彼此交握的手。两个小孩子拼了命的在水中挣扎,可为了不分散而紧握的小手却阻碍了唯一通水性的凌冱羽行动。他想喊云景要他放轻松些,可一开口便是一口水涌入。他好几给呛得几乎窒息。好不容易稍微适应了,却发觉那头回握着自己的手松了力道──定睛一瞧,竟是云景昏厥了过去。
他心下立时急了,几度试着用力拉云景一起往岸边或河中礁石移动,却总是失败。几个大人都不见得能受得住这般湍急的河水了,更何况是一个小孩子?几使劲失败后,本就没剩什么体力的他更是累得无法动弹,只得任由河水将他带往他方……而意识,亦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远去。
而醒来后,就在这里了。
凌冱羽敲了敲昏沉的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好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却因一种异样的感觉而想起什么似的奋力攀上窗口,望向外头。
他总觉得四周不时有些晃动,就好像……眸光凝向窗外的那刻,他知道自己的猜测对了。
外头,是汹涌澎湃的江水,岸边的景色随着时间不停后退流逝。
他在船上。
这么个确切认知浮现于脑海,担忧却也在此时升起:景哥呢?
他失去意识之后有没有松开景哥的手?景哥是否和他一样上了这条船?这又是谁的船呢?
种种疑问瞬间浮上心头,让本就有些吃力的脑筋更是乱得难以运作。心思乱间正待下床四探探,耳边已是房门开启的声音传来。凌冱羽闻声望去,只见一名瞧来约二十多岁的青年步入房中,而在瞧见他的同时露出了一丝喜色。
青年的脸庞不算英挺,却给人一种精明正直的感觉。只见他一个探头朝房外喊道:「快请陆爷!小朋友醒哩!」
外头因而传来一阵急促的足音。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凌冱羽睁着清亮的眸子直直望向青年,双唇微动想出声提问,喉咙却一片干涩──青年见状,缓步走近床边坐了,并递了杯茶水给他。
凌冱羽一来年纪小不懂得防人,二来刻下的情况也不容他有太多的选择,当下便接过杯子,将茶水一饮而尽。
干涩的喉咙令他的动作有些急了,让他差点没呛着。青年忙拍了拍他的背:「别急,慢慢来。你也昏迷了两天有,动作太急对你的身子没什么好。」
因青年的动作而得以顺过了气,凌冱羽忙缓下动作,慢慢将水喝了。
凉凉的茶水入口,滋润了本来十分干涩的喉咙,也让凌冱羽感觉整个人精神不少。先前昏沉的脑袋方开始恢复正常,耳边又传来青年询问的语音:「身子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的?」
「我……咳!」脱口的干哑嗓音让凌冱羽不得不一个轻咳清清嗓子,「我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身子也有些沉重,不太使得上力。这位爷,请问我到底……?」
「你是在咱们行云寨的船上。两天前咱们意外将你从水中救起。那时你已经昏迷了过去,小命几乎丢了一半,全仗着陆爷耗费真气助你──瞧你先前似乎在水中有过一番挣扎,又喝了不少水,会脑袋昏沉身子乏力当算是正常的。你这小子虽十分瘦弱,刻下看来却出人意料之外的硬朗哩!」
青年将事情的大概同他解释了一遍,语气十分友善豪爽,神情亦相当温和。凌冱羽本就聪慧,听完也大概弄清楚了情况。想来是他失去意识后意外给人发现,而就这么被救起了。可,景哥呢?
一想起云景,他心下立时急了。所有的疲惫不适瞬间全给忘得一乾二净,满心急切的扯住了青年的衣裳:「那、那景哥呢?大爷有没有瞧见另一个比我年长些的少年?他是我相依为命的远亲哥哥,咱们是一起坠河的……他也没事对吧?大爷也救到他了对吧?」
一连串的急问虽仍有条理,可神情语调却已透露着慌乱──而在瞧见青年黯然摇头时全身一震,松开了手。
只听青年放柔了语音:「咱们救起你时,只剩你一人了……不过我想你的远亲哥哥一定也没事,你不必太过担心。」
「可……」
可景哥一个人定是十分害怕的……那水势那般汹涌湍急,让他终究没能抓好景哥……明明说好一定会抓紧对方绝对不松手的不是?他竟然、竟然没能抓好景哥……想着想着,心中已然满是自责。难道他们真的会从此天南地北,再也见不着面吗?
见清秀的小脸上满是悔恨自责,青年一方面不忍,一方面亦十分讶异。这孩子从方才到现在连一点恐惧都没有,说话极有条理,而且对于哥哥的失踪,他亦没表现出些许的孤单害怕,而是着急与懊悔。那双清亮的眼眸透露着坚毅的光芒。他瞧来不过六、七岁年纪,可给人的感觉却比一般十一、二岁少年还要来得成熟的多。正待安慰他并询问事情因由,房外却已是脚步声传来。
青年当下起身,朝房门口恭敬一唤:「陆爷。」
房门在一唤脱口的同时开启,一名一瞧便知大有来头的中年男子踱入房中。青年忙让到一旁方便他探视凌冱羽。
凌冱羽因这一番变化而抬起了小脸。入眼的是男人慈和的神情,宽厚的手掌摸了摸他的头。
「你先别着急,事情总有办法解决的不是?小朋友,你怎么称呼呢?」
「我……我叫小冱……」
因男人慈和的嗓音与宽厚温暖的手掌而稍微稳定了情绪,凌冱羽低声作了回答,而在忆起青年先前所言时一个叩首:「多谢大爷相救。」
而男人只是微微一笑。
「不必这么客气哩!我就叫你小冱吧?小冱,我姓陆名涛,你称我为陆伯伯便好。至于方才这位田义,你就叫他一声田大哥好了──小冱,你先冷静下来,将事情的始末告诉陆伯伯好不?说出来,咱们也才好帮你一起想办法。」
语音仍旧十分慈和,却又透露着些许不寻常的豪气。凌冱羽此时心情已逐渐稳定下来,又见这陆伯伯气势不凡,显然是了不得的人物,说不定有办法助他找到云景,当下更是冷静了不少。他小脸微垂,轻唤了一声「陆伯伯、田大哥」后,便即道出了自个儿的遭遇。
听罢他的一番叙述,田义面上已是一番不舍与心疼交错,而陆涛则是神情微沉,十分不舍的拍了拍他的肩。
「也真难为你了,小小年纪便经历如此坎坷……陆伯伯力量虽不大,可略帮你一二仍是没问题的。你先前说过要去荆州,是有亲戚在那儿吗?」
「不……」一听陆涛问起自己毫无计划的决定,凌冱羽立时红了小脸。他只是想去荆州,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可是一点概念也无……「我只是想进城闯闯……即使我什么也不会,我也想试试看,想闯出一番自己的事业。」
自他的神情猜到了他的心思,陆涛微微一笑:「人最重要的便是有目标、有志气。即使只是个平民老百姓,只要有志气,再加上适当机缘,也总有翻身的一日。先前救你时我就发现哩!小冱,你的资质极好,若能遇着明师,将来定能成为了不得的人物──就不知刻下你如何决定了。」
「我……我不知道……」
因这个问题显现表现出了符合年纪的表情,凌冱羽无措的低下了头。
他还是头一得人如此称赞,心里自是十分高兴。而且这陆伯伯和田大哥似乎都是好人,虽然仍未主动邀他,可他若跟着他们,说不定真能实现长久以来的愿望。可云景如今不知所踪,他们自小相依为命,他是绝对不可能不管云景的。当初若不是他失去意识时松了手,刻下也不会……
「我和景哥相依为命,景哥性子又柔顺,没了我在身旁定会十分害怕。我不能丢下景哥不管。即使再怎么艰难,我也一定得找到景哥。」
心情虽然又已是一番起伏,可语调却相当坚定。
这样的态度让陆涛十分欣赏。这孩子虽才九岁,可思虑事都已再再显露出不俗。虽只是一瞬,可他心里其实也动过想收他为徒的念。只是这孩子资质实在太好,而自己接下来的生活定然有十分多的凶险,就怕自己因而没能好好教导他,以至于浪费了一块难得一见的美玉,故终究是没开口。只是越同这孩子说话,便越喜欢这个孩子。他虽出身寒微,年纪又小,却难得的极有担当。假以时日,这样的性子定能为江湖注入一道新血──「那么,你有什么头绪了吗?」
「我……咦?」
正因这个问题而再苦恼的垂下了头,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却让凌冱羽露出了自醒来后的第一份笑意:「对了!我可以去荆州!我和景哥约好要两个人一起去荆州的!景哥如果平安,定也会急着想找我。与其毫无目的的四乱跑,不若便去荆州!而且听人说荆州是个大城,来往商旅极多,要探得景哥的消息一定也容易得多哩!」
说着说着,整个人便觉豁然开朗,几乎当下便要跳起来好好庆祝一番。只是心下虽然喜悦,可身子却仍十分沉重,故也只得乖乖在床上窝着了。
一边田义及陆涛见他有了定见,也都替他感到高兴。只见陆涛略一思量后,道:「既是如此,便让陆伯伯送你一程吧!横竖你在荆州也没得依靠,我在荆州有个姓徐的至交,开了间铁铺。到了荆州后你就去他那里做学徒!徐记铁铺名闻天下,你在他那儿不但能学得一身好手艺,说不定还有机会可以遇上明师哩!」
「当真如此?」他心里本已盘算着该怎么讨生活,没想到竟这么容易就有了着落,心下更是大喜:「多谢陆伯伯……呜……」
一声谢方完,肚子突然不争气的叫了起来。他昏迷了两天两夜有,随着身子逐渐恢复,也难怪肚子会耐不住饿。凌冱羽因而有些尴尬,而陆涛与田义则是同时一笑。
后者当即一个欠身:「小冱饿了吧?我这就替你准备吃的去!陆爷请和小冱慢慢聊吧!」
言罢,一个行礼后便离开了房间。
见二人待自己如此亲切,凌冱羽心中便是一暖。希望景哥也能遇到像陆伯伯及田大哥这样好的人。如此一来,他们定能顺利重逢吧?心下想着想着又自轻松不少,当下继续同陆涛聊起来了。
当日一番相谈后便即订下了行程,由陆涛将凌冱羽送至荆州交由老徐照顾。至荆州约需七、八天的船程,而凌冱羽在吃饱喝足,身子恢复如昔后,便开始主动到船上各去帮忙了。
他性子本就讨喜,之前一番谈话又让他和等同首领的陆涛及其手下要员田义有了不错的关系,故船上其余众人对他亦都十分礼遇。三、四天的活动让凌冱羽很快就和众人混熟了。这船上连同陆涛、田义共有约五、六十人,由陆涛带领,准备往岭南去干一番大事业。
虽然凌冱羽还弄不清楚是什么大事业,可心下却也十分向往。这船上之人多是正义感极强的血性汉子,对陆涛是完全的信服。听他们说,陆涛乃是江湖上极有名的高手,人称「泰山枪」陆涛。这他愿意领导大伙儿,众人都十分高兴。
凌冱羽明白众人为何如此认同陆涛。陆伯伯对他确实极好,又有一种不平凡的魅力,自然能吸引人为其效命。若非挂念着云景,不然他真想继续跟着陆伯伯一道。
如果能和大伙儿一起生活、创业,日子想必会十分有趣刺激吧?
就不晓得景哥的情况如何了……
结束了一日的工作,凌冱羽躺在床上有些复杂的想到。
虽说先前是稍微安下了心,可转念一想,这世上也不见得有那么多善人。景哥性子又柔顺,给人欺负怎么办?他们相依为命,那分牵绊与在乎自是非比寻常。脑海中浮现云景秀丽的脸庞,心下不禁一阵思念与忧心涌生。
越想越是睡不着了。凌冱羽一声叹息自床上跳下,穿好了外衣后便往外头甲板去了。
此时甲板上只有一个船员,正是同他颇为熟稔的田义。田义一见凌冱羽到了甲板,立时招手示意他到身边来。
「睡不着吗,小冱?」
「有一点……方才想起景哥,越想越觉得不安稳,所以到甲板上吹吹风。这样很舒服哩!」
凌冱羽在他身旁席地而坐。此时天色已黑,两岸又全是林子,偌大江面上只有他们这么一艘船亮着灯火。他百看不厌的瞧着四周的景致,问:「田大哥呢?怎么也不睡?」
「今儿个轮到我值夜──离荆州只剩下三天的船程。这几日同你相得颇为愉快,想来还真有些不舍。」
「我也很想同大伙儿一起。只是景哥是我最重要的亲人,我是决计不能搁下他的。就盼着以后能有机会和田大哥重逢了。」
「我想一定没问题的……唉!若非刻下咱们情况还不稳,否则我定会千方百计说服你留下。我总有预感,将来咱们定能有合作的一日哩!」
「嗯!」
凌冱羽高兴的一声应过,正想再说什么,却见田义突然蹙起了眉头,一个起身便朝船舱内大声喝道:「大伙儿注意!点子来哩!」
他这一声不同于常,竟让凌冱羽耳朵「嗡嗡」的响了好一阵。他诧异地看着田义正想问为什么,船身却忽然一阵震荡,让正想起身的凌冱羽栽了个大跟斗。
「小冱,你先回船舱休息!你放心,我们和陆爷一定会保护你的安全!」
田义一边忙着招呼同伴一边推着凌冱羽入舱。见情况似乎十分危急,自己再待着就怕会碍手碍脚,凌冱羽当下依言回房。却见窗外不知何时已然亮了起来,竟是有两三条同样大小的船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他一个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哪见过这等阵仗?说不紧张害怕是假的。可不知怎么的,心里竟也有些兴奋了起来……便在此时,阵阵金铁交集之声自外头传来,伴随着陆涛的一声大喝:「泰山枪陆涛在此,尽管放马过来!」
这一句话雄厚有力,气势万钧,让人听了忍不住心生钦佩之情。只听更为激烈的打斗声传来,凌冱羽再也无法好好坐着,小心翼翼的从窗口探出头来,就希望能瞧见点什么。
这不瞧还好,一瞧就是不得了──只见灯火映照下,江面上有个人正飞快游近直至潜入了船底,不久后又游了出来,攀上了一旁一艘不起眼的小舟。只见他好像察觉了什么似的一个回眸,凌厉的视线与凌冱羽直直相交,让凌冱羽心下更是一骇,却仍是不甘示弱的一个回瞪后才缩下了头。
那人想必是刻下同陆伯伯对打的敌方之人吧!会游进敌方船底下,会做的事就只有有……此时船员们和陆涛都热斗正酣,竟是全没注意到此事。凌冱羽想得头皮发麻,却又怕自个儿出声会令陆涛分心。心思飞快几转,终是下定了决心,拿了几张油纸及一根大红烛悄声步出了房间。
他依着记忆寻到了船底。脚方踏进去,便踩着了一片水。用烛火一照,只见船底给人开了三个洞,正不停的冒着水。他心下一惊,忙脱下身上衣裳撕成几团塞住洞口,再一一用油纸覆上,并在四边滴上蜡油封着。
这几个动作看似容易,凌冱羽却是紧张得边弄边抖。一个不小心给烫着了也不敢呼痛,只一个劲儿的防止水渗进来。好不容易封好了洞口,他又忙着将水捞出去。等到稍微完成时,整个人早累成了一摊。他手脚乏力的靠在墙边,只觉得那些个打斗声好像越来越远,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那些敌人是撤退了没错,却是在陆涛连战五人之后才撤退。众人正觉得松了口气,却突然想到:对方真有这么好应付吗?
这一想便是一惊。田义毕竟是陆涛手下能干的角色,想也不想便往舱底奔去。陆涛也跟了上,可一入舱底,望见的却是一片狼藉与一个累得睡着了的孩子。
舱底虽有三个大洞,却给封得好好的没有渗水。
陆涛与田义相望一阵,心下都不禁暗叫好险。他们意外救了凌冱羽,没想到却也因这小子免去了沉船的厄运。
在命令几个属下清理善后之后,陆涛抱起了熟睡的凌冱羽离开了舱底。
第九章
凌冱羽再度醒转之时,望见的便是四只眼睛满载担忧凝视着他的模样。
他有些迷糊的眨了眨眼,好半天才认出了两对眼睛的主人……「田大哥?陆伯伯?」
「你终于醒了。」
见那双清亮的眼眸逐渐恢复了平日的灵活,陆涛有些松了口气似的道。一旁田义也是一派放心了的表情,而转为一个钦佩的笑容:「好小子!昨晚真是多亏你了!若不是你反应机灵又理得宜,刻下咱们只怕全成了落水狗。你是怎么发现的?」
经他一言,凌冱羽这才渐渐忆起昨晚发生的一切,想着想着自个儿也是心有余悸。当下理了理思绪,将之间的经过告诉了二人。
这一番叙述显然让二人心情十分复杂。一个对望后,陆涛下定决心似的叹了口气,再将目光转回凌冱羽身上。
「既已将你牵扯进来,陆伯伯自也不好再瞒你了。昨夜偷袭之人乃是江湖第一大势力流影谷,与朝廷关系甚,专门替朝廷缉捕犯人。陆伯伯此趟和你田大哥他们乃是欲往岭南据山为王,做个劫富济贫的义贼,故成了流影谷追缉的对象。本想说他们是北人,没想到竟也有通水性的能人。若非有你相助,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流影谷?专门替朝廷缉捕犯人?」
知道陆涛和田义等人准备要去干强盗虽令凌冱羽讶异,可一来他相信二人的为人,二来陆涛口中的流影谷激起了他的兴趣,故心下倒也没怎么介怀,反倒是因那流影谷而忆起了先前的事……「那,他们会替我抓到那些袭击我们小镇的人了?」
想起那些流寇,凌冱羽神情没有愤怒,语音却有了些起伏。虽然他一直有意离家出外闯一闯,却也不愿见着大伙儿平顺的日子就那么……
陆涛明白他的心思,当下不由得一叹。
「只怕很难。这几日我趁靠岸时略作了调查,袭击你们镇上的那些流寇约莫便是的崔昊一帮人了。他性好女色,在世上为患已久,虽只是三流角色,却聚集了一帮烧杀掳掠之徒,流徙于农村小镇,且往往是一番摧残后便失去踪影,让官府迟迟拿他们没辄。」
「陆爷,那等流寇明明只是乌合之众。流影谷是当今天下第一势力,与朝廷关系密切,手下众多捕快兵将,又岂无将他们捉拿到案的本事?」
陆涛方解释罢,一旁田义便已不平的出了声,「难道就这么让他们为所欲为吗?当时若不是小冱机灵,刻下早不知给卖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样的话语同样激起了凌冱羽的情绪。不平与不甘涌上心头。为什么平民老百姓的安顺总是那般脆弱?难道平民老百姓便活该让人欺压吗?清亮的眸子直直对上陆涛的,眼神之中带着疑惑。
没想到这两人说着说着已然连成一气,陆涛苦笑,神情却隐隐带上了些许肃然。
「强龙不压地头蛇。流寇对自己长年所的地方熟悉至极,流影谷便是有能力肃清,也须得费一番功夫──而这正是他们放弃的原因。哪些流寇只算是三流小角色,受害的人又多是像小冱这样毫无力量的老百姓。与其去抓他们,还不如专心于抓一些有名的罪犯,不但得到的功劳大得多,赏金和名声也是三级跳。平民老百姓,总是不受人重视的。」
「可,难道就真的这么算了吗?难道就让那些流寇继续为所欲为?我听说苏州有个什么山庄的庄主很厉害,难道他也……」
虽是早就知道平民老百姓的力量薄弱,可凌冱羽从没想过,原来那些「大人物」其实有能力帮他们,却宁愿让他们自生自灭,也不愿多费力气……小脸因而带上些许黯然。如果他有力量,一定会……
「白毅杰确实是了不得的人物。可擎云山庄地盘有限,又因势力扩张而与流影谷有所冲突,所以即使有心帮忙,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顿了顿,一句解释罢,神情瞬间已是一改,「实则陆伯伯和你田大哥也均是出身寒微。告诉你吧!咱们『行云寨』不但要做义贼!而且要做掌管天下所有贼的贼王。到时候,我们决不容许那些欺压良民的流寇存在。咱们要劫富济贫,让所有平民老百姓都能安安顺顺的过日子。」
陆涛本就气宇不凡,这一番话更是让人受慑服。豪气干云的气势让凌冱羽瞧得无比心服,那番话更是感动了他:他想做的就是这样的大人物!
一旁的田义听得亦是十分激动,一把揽住凌冱羽的肩头便道:「有陆爷带领,咱们定能在岭南闯出一片天下。且若有陆爷指导,小冱你定能成为一等一的高手……唉!我还是忍不住哩──小冱,你当真不考虑加入我们吗?」
这一番话已然将美好的远景勾勒了出,让凌冱羽当下更是无比神往。他也想闯出一番大事业,让像他这样的小老百姓能平平安安的过日子,让景哥能再也不愁吃穿……
一想起云景,心头便又痛了。本来的兴奋之情亦立时消逝无踪,转为满满惆怅。
他绝不能搁下景哥不管。他们说好要一直在一起的!他一定得找到景哥才行,否则景哥……「田大哥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景哥是我最重要的亲人,我一定得找到他才行。」
「我也知道你定然是不会动摇的了。」
见他拒绝得干脆,田义一阵苦笑,「也罢,就像我昨晚说的,若真是有缘,总有一天会再见的……是吧,陆爷?」
陆涛一个点头表示同意,神情却有些复杂了。
「你田大哥说的不错……实则我也曾想收你为徒,只是中间障碍太多,让我实在……小冱,咱们也算是有缘,虽不能真的成为师徒,可再多帮你一点忙也是可以的。横竖还有两天才到荆州,便让我替你打通奇经八脉吧!今后你若有机会拜师学武,这会对你有很大的助益。」
凌冱羽虽对武学之事没什么了解,但一听是要「打通奇经八脉」,也知定是了不起的大事。他抬眼看了看一旁的田义,只见后者面上流泄出几分羡慕之色,显然一切真如他所猜想得十分了不得。清楚陆涛应不会害他,凌冱羽思量一阵后立即点头:「多谢陆伯伯!」
「不必客气哩!只是过程可能会有些不好受,你可得多担待些。」顿了顿,转而又对身旁的田义道:「小义,这段期间就麻烦你指挥了。」
「陆爷放心,我这就去。」
田义一声应过,给了凌冱羽一个笑容后便回到工作岗位上去了。
刻下时间已是刻不容缓,故陆涛当即扶起凌冱羽,双掌抵上他背心开始帮他打通奇经八脉。
这一弄不知又过了多少时间。期间凌冱羽好几差点痛呼出声,却终究是一一熬了过去。意识几番浮沉飘渺,一身的衣裳早给汗水浸得湿透。陆涛的真气在他四肢百骸流窜,时而难受,时而却十分畅快。凌冱羽初时还想保持清醒,却终究是又失去了意识。
待到醒来,离到达荆州城只剩下不到半日光景了。
别离到得如此之快,让众人心头都是一阵感伤。虽说相逢自是有缘,可以后能否重逢却仍是未知。便在一片不舍中,用过了最后一顿饭,田义替他备好了行囊银钱,同陆涛一起送他到甲板上。
站在船首,望向一片烟波浩渺的江面,迎面袭来的风纵仍带着寒意,凌冱羽却仍是挺直了身子昂然而立。荆州城已渐渐进入视线中了。而别离,亦是近在咫尺。
一个回眸凝向一路上对自己十分照顾的两人,双眸已然有些微湿了……见他红了双眼,陆涛虽也有些鼻酸,却仍是将之耐下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头,并将行囊递入他手中。
「小冱,相逢自是有缘,咱们相识一场,彼此已不是外人了。这些东西你好好收着,上了岸后别耽搁,直接找一间『徐记铁铺』把这封信交给里头的徐老板。荆州城很热闹,可你绝对不要受那些热闹玩意儿诱惑。还需得好好学艺、好好过活。我和几个兄弟都是在刀口上过日子的,就怕会牵连了你。日后若有人向你问起,最好还是别说出去,明白吗?」
这一番嘱咐十分恳切,几乎便将他当成了亲人一般。凌冱羽听得更是一阵心酸,红着眼眶点了点头……「陆伯伯,咱们还会再见吧?」
「就说了怕牵连你……唉!」顿了顿,有些无奈的一声叹息:「以你的资质,绝对不会就此埋没。等你找到了你那远亲哥哥后,若真有意寻我们,便到岭南去吧!希望到时咱们行云寨已在岭南立稳根基了。」
「我一定会去的!」
凌冱羽抹了抹险些便要滑下的泪水,回应的语调无比坚定。湿润的眸子看了看陆涛,又看了看田义,而后,移向已映入眼帘的港口。
见港口已近,田义忙吩咐众人准备靠岸。陆涛则是一个倾身,轻轻抱了抱凌冱羽。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若真有缘,咱们一定会再见的。别忘了陆伯伯的话,知道吗?」
「知道了。」
比先前更用力的应了一声,神情之间的不舍却只有更浓。
此时船已顺利靠了岸,凌冱羽望向那瞧来极为热闹的码头,心头一瞬间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不舍的情绪更甚,却终究仍是下定了决心的,迈开脚步踏上了岸。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望着那虽然瘦小,却极为坚强的身影,陆涛和田义双眸终是耐不住的微微湿了。只见凌冱羽一个回身,向众人极为恭敬的行了个礼。小脸之上神情虽然哀伤,却又带着一种令人鼻酸的毅然。
也许是因为怕自己舍不得,船没有停靠多久便即启航。而凌冱羽在一个行礼后便这么在岸边伫立着,目送着船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视线之外。
这才想起:他,没有说再见。
不过,即使忘了说再见,凌冱羽也相信彼此终有再见的一日。而刻下最重要的,则是依着陆伯伯的吩咐赶紧去找那间徐记铁铺才对。
当下收起了满心的离愁别绪,强忍下盈眶的泪水,抓紧行囊便往城里走去。
* * *
后来的日子一切都很顺利。
他顺利的寻到了徐老板,做了学徒,每天早、晚由徐老板传授他有关锻造的知识,下午则在店里帮忙,或者替徐老板送货给客人。这徐记铁铺确实不同凡响,每日总有接不完的生意,客人多得不得了──而且还是在徐老板刻意挑过客人之后。且来来往往总有不少江湖上有名的人物,让凌冱羽每每瞧得十分欣羡。
他不识字,自然不会知道陆涛在写给徐老板的信上提到请徐老板替他找一位明师之事。徐老板之所以让他入店里帮忙,为的正是这个。
只可惜他身型瘦小,平时在店里跑东跑西,又常跟徐老板学着顾火,一张小脸总是脏兮兮的,连外头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孩都叫他肮脏鬼。而像陆涛那般不以貌取人且又具有慧眼的高手毕竟不多,故他虽常与外人接触,却少有人发现这块美玉。
凌冱羽便这么在荆州徐记铁铺住下了。他自幼困苦,生活自是适应得极快。他天资聪慧,往往一下便弄清了徐老板所言。在店里帮忙的时候亦是全神投入,没多久便把城里小道摸得熟透,也同城里店家上上下下都混熟了。他的性子让他很快就得了人缘,那些同年龄的伙伴虽总笑他脏,却也渐渐同他交好了。
由于凌冱羽性子坚忍,又极有决断力,脑袋灵活机灵,不久便俨然成了四近孩子们的领袖。而平日的生活则让他一方面习得了知识,一方面也见了世面。
过去他只是个眼界不宽的乡下孩子。入了荆州,入了徐记铁铺之后,他的眼界一下子宽了不少。在这里,他看见了形形色色的人们,看见了各式各样的行业与民生百态。他开了眼界,却不因此自卑。他开始切的体认到市井小民与那些个大户的差异,而心底的志向,也渐渐比以前的「创大业」更多了些什么。
这些日子来的唯一遗憾,就只有云景了。
转眼间已是四个月过去,可云景至今仍是一点消息都无。
荆州是个大城没错,消息的取得也确实比较容易,可正因为城大,单是想在这座城里找一个无他人识得的孩子便已是极难,更何况是由来往商旅取得线索?他又画不出云景的样子,单凭「景哥」二字,又仅只一个孩子薄弱的力量,他连景哥有没有在这荆州城都无法确定。
心下因此感到十分挫败,却从未气馁。凌冱羽每日都十分努力的过活,就盼着能找到云景,能同他一起创大业干大事,一起纵横天下,一起为平民老百姓争一口气……
边想边走着,不觉间目的地已近在眼前。
凌冱羽抬眸看了看眼前的客栈,在确定没跑错地方后,抬足迈入了客栈。
「小二哥,我给聂爷送东西来哩!」
他一入客栈便同正清理着桌子的小二这么招呼道。那小二同他十分熟稔,一见着凌冱羽,登即露出了笑容:「小冱又替徐老板送东西了?聂爷……是了,他是住咱们店里没错,二楼右转,左边数来第三间房。」
「多谢小二哥。」
问清了客人所在,凌冱羽一声谢后便依着指示上楼去了。
这日徐老板要他送一套针给客人,一边交代他小心顾着,还一边抱怨着工作不讨好,说若非瞧着几个大人物的面子,他说什么也不会去给人家弄一套金针。
凌冱羽还是头一见到徐老板亲自替人制金针,故心下对那客人感到十分好奇。他依言来到了那聂姓客人房门前,小手敲了敲门:「请问聂爷在吗?徐记铁铺送东西来哩!」
「进来吧。」
只听里头传来一个闷闷男子声音。凌冱羽察觉到对方的心情听来似乎不太好,赶紧在入门前稍微整理了仪表,而后才推门入房。
入眼的是一名中年男子,一双眼眸带着些许烦躁,却是带着精芒的。虽则面上表情不耐,可气势却仍旧不同于凡。
凌冱羽近日江湖人物接触得多,也渐渐开始懂得区分高手了。眼前之人是他自与陆涛分别以来所见最有高手气势之人,且男子身旁所搁的剑似乎也非凡品,更让凌冱羽确定了此人的不凡──也难怪徐老板愿意替他大费周章哩!
这些个判断仅是一瞬。下一刻他便自怀中掏出了布包,恭敬的递给男子:
「聂爷,这是您订的金针。」
「嗯……」
只见男人略一沉吟,连抬头看他也没便伸手接了金针。
男人的态度实在算不上好,可凌冱羽见多了比他更高傲难近之人,又猜他心情不好,故心下也不觉奇怪。怎知男人却在接过金针、碰到他手的那一刻浑身一震。
凌冱羽给他吓了一跳,正想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没想到男人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硬是拉到眼前细细检视,还不停的按着他的小手。凌冱羽这更给吓得结实──难道他有哪里得罪这位聂爷不成?「这位爷,您……」
「好手!真是一双好手!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手啊!」
可男人却像没听到他的话一般自顾自的这么说着,双眸瞬间已是大亮。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聂扬。
自四年前见着师兄聂昙收了白冽予为徒后,他便也忍不住起了收徒的念头。故一别之后,便开始四云游,寻找适合的徒儿。
只是先前对白冽予的印象太,一心一意只想寻得同他一般不但资质极好,脑袋又聪慧的孩子。实则白冽予是天下难得的奇才,想要找个与他差不多的美玉可说是极难。聂扬自己也明白,可要他放弃而找个稍微平庸点的徒儿,他说什么也不甘愿。故一番寻找下来,竟是四年都毫无所获。
也不能说是全无所获。只是偶尔找到一个还算不错的徒儿,却多已拜了师,再不然便是名家子弟──例如白冽予若非身经变故,也不可能投身聂昙门下──。屡遇挫折让聂扬几乎便要放弃,却怎么也不甘愿。
这日他为了拿订做给冽予的针而来到荆州。回想起先前的寻徒之旅又碰了壁,心情忍不住便是一阵烦躁──谁晓得竟会在这个时候瞧见一双极适合习剑的好手?真正是柳暗明又一村!
聂扬向来以脾气喜怒无常,性子怪异闻名。他性子一来,根本管不着旁人便一劲儿栽下去。刻下亦是如此。完全不理会凌冱羽几声不解的探问,他自顾自的揉按检视那双小手,甚至进一步抓起他的四肢看看。
凌冱羽虽然个性坚强机灵,却没见过这样奇怪的人。几出声都没回应,想抽回手却又拉不回来,便是他胆子再大,此时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没想到聂扬却又在此时转而抓住了他的手脚。凌冱羽想躲开,却终究快不过聂扬,只能哭笑不得的任他东看看西瞧瞧。
足足过了好半晌,聂扬才心满意足的松了手。
这孩子可是他寻徒之旅中少数资质足以和白冽予相比的良才。而且他又是替徐记铁铺工作,想来未曾拜师的可能极大……想着想着,心头便是一阵狂喜,一把抓住凌冱羽双肩便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家住哪里?父母做什么的?拜师了吗?会不会武功?想不想学武?你有一双适合习剑的好手,不练剑实在太可惜了。」
他一高兴起来,老毛病便又犯了,一开口便是一串问题脱出,让本就因这怪人的举动而乱成一团的凌冱羽更是乱上加乱。幸得他毕竟天资聪慧,专注力亦不差,故愣了一愣,终究还是反应了过来,答道:「我叫小冱,自小失了父母,刻下寄身于徐老板那儿做学徒。我想学武,可没学过武,不过先前曾受贵人相助,打通了奇经八脉。」
他记着陆涛的吩咐,故仅说是受贵人相助,没说出陆涛的名字。
他这一番回答让聂扬听了更是喜上加喜。这孩子没父母便没了家人阻碍,想学武又未曾学武更是给自己一个天大的好机会。刻下唯一的阻碍,便只剩得那徐记铁铺的老板了──也没想过凌冱羽可能不愿拜他为师,聂扬将金针小心收好后,左手拿了剑便即一把抱起凌冱羽离开了房间:「走,咱们找你老板去。」
「咦?」
凌冱羽不晓得他思绪的变化,才听到他说要去找老板,身子便已腾空而起。虽知自个儿应当没出什么差错,可聂扬的行动仍是让他不知所措。只是一个瘦小孩子又怎抵得过叱咤江湖的一流高手?横竖这人都已说了要去找徐老板,凌冱羽当下也只得任由他带着去了。
一踏入徐记铁铺,便见到那徐老板先是愣了一愣,而随即面无表情的走了过来:「有何贵干?你要的针我已经弄得尽善尽美。若还不满意就去找别家!这么麻烦的工作,老子可不接第二趟!」
他的语气十分不客气,可聂扬正在兴头上,又哪里会去注意那些?他对着徐老板哈哈一笑,指了指怀中的凌冱羽:「我要收这孩子为徒。」
「小冱?」
没想到他脱口就是这么一句,徐老板又是一愣,「莫非……近日江湖上传闻你有意收徒的消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难道还有假的吗?反正这孩子无父无母又想学武,就让给我做徒弟吧!啧啧!这么好的资质,跑去打铁实在太可惜哩!」
聂扬一派理所当然的作了回答,好似整件事就剩下徐老板这个浪费人才的障碍一般。他一番话几乎将打铁说得一文不值,可徐老板与他也算是相熟,知道他的性子,故虽听得不快,却也清楚抱怨是没用的。倒是这孩子……徐老板望向仍旧一脸茫然的凌冱羽,而终是一阵叹息。
以聂扬的能力,确实有资格做小冱的师父……「一切都看小冱的意思。小冱,你的决定呢?」
凌冱羽先前几度想说话,却怎么也找不着时机。现下多亏了徐老板的一问,这才有了出声的机会──可聂扬却也在此时瞪大一双眼直盯向他。凌冱羽不甘示弱的直直回望,道:「我……我虽很想学武,可我得留在荆州城找景哥才行。」
「景哥?那是谁来着?」见他没直接同意,聂扬忍不住蹙起了眉头出声质问。「要找人的话,我现在就替你找去!」
「当、当真?」
凌冱羽先前虽对这怪人印象不好,可一听他愿意替自己找人,先前的一切立时忘得一乾二净。这怪人似乎是个高手,若由他来找景哥,说不定……当下心情已是大好,也没多想后果便道:「景哥是我的远亲哥哥,今年十一,长得十分好看。我们失散前曾约好了要一起来荆州……只是荆州城大,直至今日我都还不确定景哥是否在此……」
「那还不容易?咱们走!」
他的话听在聂扬耳里,便像是说「只要你替我找找荆州城有没有我哥哥,我就拜你为师」一般。他心下切切念念的只有收凌冱羽为徒一事,故当下极为的干脆答应过,抱着凌冱羽又往外走去。
凌冱羽一心只想着找云景,也没注意到彼此之间的误会。二人便这样阴错阳差凑做了一块儿往荆州城里寻人去了。
那徐老板虽发觉了情况不对,却终究没去阻止──以他的立场,若真继续让凌冱羽待在此地,也确实如聂扬所言只会浪费了一个人才。而且依照陆涛信上所说的经过看来,凌冱羽寻得他那远亲哥哥的机会极为渺茫。与其因此耽误了他,还不如……聂扬性子虽然麻烦了些,但终归是个单纯之人,手底功夫又是极高。由他来指导小冱,应是不错的决定才是。
虽然心下对小冱的离开感到颇为不舍,不过……一声叹息,徐老板复杂的望着二人消失于人群中的方向,好半晌才终是拉回了目光,继续工作去了。
第十章
「后来,臭老头带着我到城里彻彻底底的寻了一遍,终于确定了景哥不在荆州。当时我本决意待下,结果他却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看看。我受他相助,也没想着是去哪儿,所以才同意了……谁想到他这一跑,竟然便离开了荆州。一路上我几想走,却都给他抓了回来……后来便一路至此了。」
将自身的经过做了番总结,凌冱羽小脸一沉,有些无奈的往桌上一趴。
离了荆州城,要他如何找景哥呢?若是留在荆州,至少机会也是大些……
这一番叙述罢已是大半天过去。单从他的表情便猜出了他的心思,白冽予神情无改,双唇已是淡启:「你真认为留在荆州,便有机会找到你那远亲哥哥?」
「大哥哥的意思是……」
听他言下之意,似乎是现实情况与自个儿的想法差异甚大,让凌冱羽不由得抬起小脸,瞪大眼睛望着这个超乎寻常的大哥哥。
只瞧白冽予一个回望,澄幽的眸子隐隐带上分难测的光芒。
「首先,依你所言,你那远亲哥哥性子柔顺,甚至较为软弱些。那么以你对他的了解,今日他若是同你一般给救上了船,可有勇气像你那般同船上的人热络交谈?」
顿了顿,「再来,以你此般开阔的性子,亦须费一番功夫才得稳定心情,想起彼此约好一起去荆州,所以决意去荆州等人。连你都难免有一阵慌乱,更何况是你那远亲哥哥?」
「这……」
白冽予一番话可说是将云景的性子抓得八九不离十,让凌冱羽顿时听得哑口无言。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些?是了,以景哥的性子,定是怕得全身发软,又怎么想得到荆州那回事儿?尤其四周都是陌生人,景哥便是想到了,也极难有开口的勇气不是?
心下立时添了几分焦急无措,却又对白冽予更加佩服了。只见眼前俊美端丽的容颜仍旧瞧不出分毫的情绪,可那双眸中的光芒却只有更加锐利。
「便是假定他想到了要去荆州,也同那救起他的人提过好了。但对方不一定会像陆前辈一般,说送便将你送往荆州──这还是你景哥被救上船的情况。
「也说不定他是漂流到了岸上,那要寻得一艘船肯载一个身无分文的孩子只有难上加难。他即使有心到荆州,如何到、何时到都是问题。你也只知道你那远亲哥哥名唤一个『景』字,相貌好看,今年十一。单是这些线索,凭你一人之力,又如何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今日你搜完了荆州城,却不能保证明日他没有入城。你识得他,旁人不识得,要他们如何留心?难不成你打算日夜守在城门口吗?若是如此,你的生活又该如何是好?」
将可能的情况一一分析予凌冱羽听,眸光却在瞧见那张黯然的小脸时逐渐转柔。
一个抬手,轻轻拍了拍孩童瘦小的肩。
「我无意使你伤心,只是单凭你一人之力,想在茫茫人海中找个同你差不多年纪的人又岂是容易?就怕自此浪费你一生……陆前辈、徐老板想必也是如此盘算,才未阻止师叔带你离去。你便是同城里的人再熟,也不能真让他们时时刻刻替你留心此人。更何况你连他是否进城了都不知。」
「我了解大哥哥的意思,」凌冱羽毕竟十分聪明,经过白冽予一番分析,自也清楚了想在荆州等到景哥的可能性之小。可,难道便要他从此和景哥……「但若不留在荆州,我又该如何才能找到景哥?」
语音隐有些急切,眸子已然略微湿了。
不知怎么的,自昨夜大哭特哭过后,眼泪便再也不听使唤了。凌冱羽硬是憋着不让泪水掉下来,却不知自己刻下的模样更是叫人心疼。
白冽予瞧着,终是一声叹息。
「……我助你。」
淡淡三字,却已经过不少思量。
虽说自己这么决定或许有欠周延,可比起让这孩子继续那样没结果的守着,他宁愿扛下这个责任。
他承受的早已太多,便是再添上一分,又能差上多少?
可凌冱羽却在听着的瞬间先是一喜,而旋即又摇了摇头。
「我不能这样劳烦大哥哥……寻人并不容易,我又怎好给大哥哥负担?」
「擎云山庄势力虽有限,但情报网却是极广。我并不是说一定替你找到那远亲哥哥,但我可以请父亲借由山庄的情报网帮忙留心此人──只是你必须更详细的说说你那远亲哥哥有何特征,并将你家住何、以往有过什么经历等等一一列出,好方便寻人。」
将自己的想法作了一番解释,神情依旧淡然,心下却对这孩子更添了好感。
无怪乎陆涛竟愿意在那等情况下耗费功力助他打通经脉。实则这孩子性子确实有种不寻常的魅力,令人无法搁下他不管,又或甘愿为他效命。若让这孩子得遇机缘,假以时日,他定能如其所愿,创立一番不朽功业。
没能知道白冽予的心思,凌冱羽一番话听下来已是恍然大悟,而随即露出了一个高兴的笑容,跳下椅子直直扑进了白冽予的怀中。
「谢谢你!大哥哥!」
「……倒是你可曾想过接下来又该如何是好?」
不习惯他如此动作,却又不好推开这个孩子,让白冽予只能岔开话题的这么问了。「你还想回荆州?或者,留在此地,正式拜师叔为师?」
「拜臭老头为师?」
一听到聂扬,凌冱羽小脸神色登即大变。想来是聂扬予他的印象实在太差,才……「我绝对不要拜他为师!」
「那么,你是打算离开长白了……不必担心。你若无去,我也有办法替你安排,甚至习武之事亦能有着落。你资质确实极好,莫要浪费了。若能好好学书习武,待你年长,自能独当一面,进而亲身前去寻找你那远亲哥哥,也方能为陆前辈尽一份力。」
心底某隐隐升起了些许的失落,让白冽予明白:自己对这孩子能否留下,竟也有了几分期待。并不是没有说服这孩子的信心,但他还是希望能让凌冱羽自己做决定──正如父亲让他选择离家一般。
凌冱羽却因这一番话而流泄了些许迷惘之色。
若不留在山上,他势必又得再麻烦大哥哥,而这是他所不愿见到的。但若不麻烦大哥哥,自个儿该如何生存又是个问题──而且他有种感觉,即使他不愿让大哥哥帮忙,大哥哥也绝对会出手相助。
他刻下早已无了待在荆州的理由,也不知该找何落脚。徐记铁铺那儿,他实在不想再让徐老板烦心。若让徐老板知道他和那臭老头的不愉快,只怕会让徐老板为难吧?可除了徐记铁铺,又……仔细想来,他竟是无他可去了。
其实留在山上也没什么不好的。若能同这大哥哥一起习武,想必一定极为有趣吧?而且此地山明水秀,清幽无比,也让这些日子来时时奔波的他难得的有了一种完全放松的感觉。
问题,便在于聂扬了。
他,真的不想拜那个臭老头为师……
「大哥哥,我可不可以拜你的师父为师……?」
「这会令师尊十分为难。」
早就猜想到他会有此想法,白冽予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你别看师叔这样,其实他为人极好,只是性子特出,故招来不少流言与误会。你的资质虽好,但若没能遇着明师,也只会白白浪费掉。而以师叔的身分与手下功夫,绝对足以让你登上一流高手境界。
「实则这四年来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徒儿,好不容易才找着了你,自是让他欣喜非常。师叔的剑术超凡入圣,要想继承他的绝学,就非得要是你这样的人才方成。」
「可……」
对于白冽予所说他并非不懂,听来亦相当令人心动。只是先前的芥蒂太,又要他如何──
其实仔细想来,聂扬除了性子怪了点,倒也真没什么不好。先前的问题多半出在彼此没能好好沟通,才会一路僵持下来。如果真拜聂扬为师,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如此念头方闪过,凌冱羽便敲了自己的脑袋一记。才想着不要屈服呢,怎么就……
「冱羽。」
却听上头白冽予静冷的语音传来,下一刻那修长优美的躯体已然站直,并将他轻轻放到了地上。凌冱羽不解的望向他,小手却已给他牵着,让他给带到了屋外。
一出房间,凌冱羽立时明白了白冽予的用意。
只见一名老者和一名中年男子并肩昂立于屋外小院似乎在交谈什么。那中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聂扬。
这么看来,那位老者想必便是……一个认知方浮上心头,便已见着白冽予松开他的手,上前朝老者请安:「师父。」
老者自是聂昙。先前他下山采购日常用品并到四周城镇探了探消息,而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了已有四年未见的师弟,二人遂一道回来。
他微一颔首示意白冽予不必多礼,并将目光移向一旁仍自犹豫不决的凌冱羽身上。双唇微动正想开口,一旁聂扬却已先出了声:「臭小子,接着!」
凌冱羽不用想也知道那定是在叫自己。习惯性的一个抬头,赫然瞧见一件物事直朝自飞来。他心下大惊正待挪动身子去接,没想到那物事却彷佛自己会辨认方向一般,直直落入他怀中,力道十分之刚好。
虽知聂扬做事一向出人意表,可凌冱羽仍是结结实实的给吓了一跳,却也同样赞叹。他不解的看了看聂扬,又看了看怀中,赫然发现那是粒颇大的鸟蛋──这下更见聂扬那一手之高明──,而且还透着温热。
正满心疑惑的猜想着聂扬的用意,却已听到一阵轻响自怀中传来──只见原先完好的蛋壳已然露出了几条缝隙,紧接着,蛋壳一角碎裂,湿漉漉的小脑袋自破碎的蛋壳中探出头来。
「那是鹰儿的雏鸟。你若好好训练,将来定能成为你的良伴与不可多得的助力。」
像是解释一般的这么道,聂扬面无表情的踏步上前,大手一把按住了凌冱羽的头……「取⒛憧杀鹪倏蘖恕!
僵硬的语气听不见半分温柔,无表情的脸孔刻意不将视线望向凌冱羽,可关心之情却已确实的传给了他。
后者双眸立时湿了,本来的迷惘瞬间消失得一乾二净。其实这一番旅行下来,彼此之间说没有感情是骗人的。只是之前一直气着,才会忽略了其它。回想起今晨,聂扬会暂时离开定是因为瞧着他哭过,才会特地去……他双手小心翼翼的捧着雏鸟,小脸微垂,唇间已然是一阵低不可闻的唤声脱出……「师父……」
他这两个字几乎可说是含在嘴巴里说的,可聂扬何等人物,自是将这二字听得清清楚楚。他面上当下已是一阵狂喜流露,却偏又装模作样的硬是收起了笑容,一声轻咳:「怎么,终于肯叫我师父了?」
这句话在一旁二人听来委实不适当至极。白冽予心下因而替师叔捏了把冷汗,却清楚凌冱羽投师之事已成定局。
他所料不差。聂扬的话虽然不恰当,可凌冱羽手中捧着雏鸟,又感觉到聂扬摸他头的动作相当温柔,温暖的大手宽厚有力,心下早已感动万分。故虽是努力强忍,眼泪却仍是耐不住了。他一个前倾将小脸埋入聂扬衣中,忍俊不住的低声哭了起来。
聂扬给他一哭又是一阵手忙脚乱。一个大男人不知所措的看了看徒儿,又看了看后方的师兄与师侄想向他们求救。怎知二人却像是事不关己一般,互相交谈着径行入屋了。聂扬这下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而终究只得是一声叹息,蹲下身子轻轻抱住了凌冱羽。
* * *
当晚仍旧是由白冽予煮了膳。四人用过膳罢,不约而同的一起到了屋外歇着。这日天色清朗,夜空中清楚可见点点星,辅以阵阵清风,正是最宜休憩的时候。
白冽予伴着师弟坐了,两位师父则分别坐在徒儿身侧,而由老者首先开了口:「小扬,你可是打算在这儿住下?」
「当然了!咱们一起住着,一起授徒,出了什么事儿也好有个照应──尤其还有冽予这位名厨!」
聂扬一派理所当然的笑道,还一把揽住了凌冱羽的肩:「师兄,我这个小徒儿不错吧?」
「确实是块美玉。」聂昙先是顺着他的话一个赞美,而随即语气一转:「你若真要住下,明早便同我一起将居所迁往更隐秘之。」
「要搬家?」
没想到师兄竟会突出此言,聂扬不由得诧异的瞪大了眼。只见前者一个眼神望向白冽予,示意他代为说明。
白冽予会意起身,将今日师父探得的消息与父亲的信作了番整理,道出了刻下的情况。
朝廷东征高丽的消息已然确定,不刻便要集结军力往东北移动。长白位于两国交界要冲,又多险地,故成为战场的可能性极高。为了避免卷入战事打扰清修,须得将居所更往山隐秘迁去。尤其多了一大一小,刻下的房间亦是不够住的,所以这迁屋之事当下已然定案。
一听连这清静之地都将成为战场,凌冱羽小脸不由得一阵黯然。察觉到了徒儿的情绪,聂扬拍了拍他的肩膀朝他露出了个怪异的笑容,让凌冱羽先是一愣,随即也露出了个笑容。
见他师徒二人相已算顺利,白冽予心下略感欣慰。师叔也是性子单纯之人,由他来教导凌冱羽自是再好不过。而今这二人的事既然解决,刻下他要担心的,自然也只有……
双眸瞬间转沉,而隐隐透上分冷意。白冽予整个人彷佛瞬间脱离了四周的祥和,孤身凝视着无尽的夜空。
他的欺敌之计已是完成了大半,而如今,他必须趁早筹划,使欺敌之计更加完备──在他正式踏入江湖之前。
一个欠身离开了方才仍坐着的草地,白冽予独自来到屋后,掬起一清水泼了泼已然凝起的容颜。
双眸阖上,四年前的那晚浮现。温热的鲜血、森寒的剑身、倒落的躯体,以及,满心的懊悔自责。
还不够……他的计划还不够完备。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待他重入江湖之时,他要让人摸不透他的虚实,让人永远弄不清真正的他。他要让白冽予不只是白冽予,要让人永远也猜不出他就是白冽予。
「冽儿。」
老者的语音,乍然自身后传至。
白冽予因而停下动作,挺直身子一个回眸,月下,那仍垂着水珠的少年容颜,是令人迷眩的出尘脱俗。
即使隐有杀伐之气流泄,那张容颜却仍宛若不染尘埃。
聂昙因而微微一怔。他突然有种再不认识这个徒儿的感觉,可那张慑服人心的容颜却又是那般熟悉。隐带沧桑的目光望向似浅实的眸子,半晌已是一阵叹息。
「你怎么决定?」
「冽予想再学一项兵器。」
淡淡道出了自己的决定,白冽予一个垂眸,瞬间又恢复成了那个太过独立,却也懂得依赖的徒儿。
聂昙心中闪过一抹惊骇,却也同时是无奈升起。宽掌按上少年挺张的肩头,而略为收紧……「想学什么?」
「软鞭。」
「好罢……为师虽不用兵器,软鞭却是少数有研究过的。如今你医道已近大成,药学造诣亦已有了相当程度,为师便用多出来的时间教你用鞭吧。」
「谢谢师父。」
白冽予闻言立时一个拱手,极为恭敬的向聂昙行了个礼。
多会一项兵刃,便是多一分隐藏己身真正功夫的方式。
对剑他造诣极,亦相当喜爱。但正因为如此,他要隐藏住这个事实。
当青龙亡命在他手下之时,他要让青龙永远猜不出他就是当年那个无力可回天的孩子。然后,他要用这重重的欺敌之计骗过所有与山庄为敌之人,成为山庄最大的力量!
心思瞬间已是更沉,双眸暗下,浓浓的阴郁渐渐弥漫了整个内心……
「大哥哥!」
却听一声唤自前方传来。白冽予方抬眸,便已见到凌冱羽朝自己直奔而来。他先依礼向聂昙行礼,而后才将视线对上白冽予。
后者神情立时一改,眸光亦因而柔和些许。唇角略扬,已是柔和语音脱口:「咱们拜的师虽不同,却毕竟是同门。刻下你该叫我师兄才对。」
「是,师……师兄。」
虽不习惯这个称呼,但凌冱羽仍是依言唤了,清亮的眸子直直勾着他的:「师叔说你的剑很棒,可否让我看看呢?」
「……好。」
想起他先前曾在铁铺待过,对刀剑自有一番兴趣。白冽予当下一个点头,并在向师父示意过后,牵着凌冱羽回房去了。
望着两人隐入屋中的身影,聂昙的神情已然带上些许的交杂……
这年暮春,凌冱羽拜入黄泉剑聂扬门下,与白冽予成为师兄弟,为二人日后纵横天下的事迹正式拉开了序幕──
――全文完――
双绝外传 西楼碧风 by 冷音
文案:
楼主带了个情人回来,而且还是个男的?
出乎意料的消息让心心念念抱孙的碧风楼长老团当场炸了锅。
万万不可啊,他们还想要有个白白胖胖的小少主来玩啊!两个男人能蹦出什么子儿?!
为了东方家的血脉,长老团决定出招,让这个可恶的「小男宠」知难而退。
作为堂堂擎云山庄二庄主、一手创立「白桦」的白二爷,
既然早就摸清了「敌人」底细,胸中早有定计的他自然不惧任何挑战。
长老们的刁难根本不痛不痒,
情敌的挑衅也成不了气候──本该如此的。
咦?这种酸酸的感觉是什么?难道是传说中的「吃醋」?
这出母子反目成仇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他终究还是失算了?
当白二爷对上「夫家」碧风楼,
能在斗法中笑到最后的到底是谁?
欲知详情,请见双绝外传之西楼碧风──白冽予大闹碧风楼!
第一章
正月初过,层层云翳蔽日,几许清风挟涛声而至,令那未泯春寒更显料峭刺骨。
方出船舱便觉一阵寒风袭来,饶是东方煜前阵子已饱经「磨练」,此刻也不由得略微缩了缩身子。
眸光迅速扫了遍甲板,而在望见那一如既往只着了件薄衫的身影后,快步上前、将早就备好的披风覆上了情人肩头。
「甲板风大,莫要受凉了。」
他柔声道,同时以臂轻环住青年身子,「天色还早,怎不多睡一会儿?」
「心里有事挂着,再躺下去也无法入睡,便索性起来吹吹风,也好让思路清晰一点。」
顺势放松力道靠入后方的男人怀中,纵然自个儿的身子已不若往昔寒凉,那包覆而上的温暖却仍教白冽予满足地轻吁了口气。双掌滑出披风回握上男人宽掌。无瑕依旧却略显寒凉的十指让触着的男人不由得蹙了蹙眉,略一使力反将那双手覆入了掌中。
「便是如此,至少也先披件外褂再出来吧?手都给风吹凉了……」
「不是还有你在么?」
因此刻正努力温暖自个儿双手的宽掌而有此言,青年低低一笑,背对情人的双眸闪过一丝狡黠:「若连身子都给吹凉了不是更好?你就有理由――好好『温暖』我一番了。」
「……这是在暗示我回房?」
「有何不可?毕竟,咱们也有好些天没――」
未尽的话语,因轻按上唇瓣的指而被迫休止。知道情人还在为前些天有些失控的情事自责,白冽予虽有几分含住那指尖加以挑逗的念头,却终还是按捺了下,安分地静静依靠在情人怀中,反倒是东方煜自个儿忍不住轻抚了抚那双同样有些微凉的唇,好半晌才克制着收回了手、一声叹息。
对象是冽,他的自制力便很难正常发挥功效。若不是上回冽昏厥的样子还记忆犹新,只怕他刻下早就依言将人抱回房里好好「温暖」一番了……不让思绪继续停留在这种危险的诱惑上,东方煜一个呼吸后,转而问:
「在烦些什么?」
「什么都有……山庄的事、江湖的事……多半是心中有些忐忑的缘故吧?各种杂念不停涌上脑海。」
「忐忑?是令兄的缘故么?」
「不……」
青年摇了摇头,而在短暂沉吟后,唇畔苦笑微扬:「虽不想承认――可对于随你前往碧风楼,我终究还是有些不安的。」
他虽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待自己,却不能不考虑彼此的关系公开后会对煜带来那些影响。尤其煜是独子,却选择同一个男人长相厮守……这事儿,不用想就知道会引起多大的风波。
思及此,他眸光微垂,轻声道:
「这趟还是先以『李列』的身分前去吧?顶多咱们表现得亲昵一些充作试探,也好过一下子就那般――」
「你若不想泄露底蕴,以李列的身分拜访亦是无妨。可不论是李列还是白冽予,你我情逾知己、决意相守之事,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隐瞒的。」
言下之意,便是说什么都要表明二人的关系了。
由那难得的强硬语调明白了情人的坚决,白冽予不禁一声轻叹。
「如果是因为给飒哥撞见的事,你知道我并不在意的。」
「……那也是原因之一,却不是最主要的理由。」
说着,东方煜双臂略松、一个使力轻扳过青年身子,将目光直直对向了那双沉静依旧的幽眸。
「你是我爱着、并且决定相守一生的对象。就算不能同一般夫妻那样有个确切的名分,我也想让形同亲人的长老们明白这一点――当然,如果能得到他们承认就更好了。就算不成,至少我也表明了态度,可以让长老们舍弃那些不切实际的行动和期待。」
话语至末已然染上了几分无奈。察觉这点,听着的青年不由得微微一怔!
「不切实际?」
「……像是相亲,还有想着抱孙子之类的。三、四年前我就说过有意中人所以不打算成亲了,可是每回去还是给长老们设计着和一堆所谓的『大家闺秀』相亲……啊!当然,我一发现是相亲就马上想办法脱身了,绝对没和那些小姐有任何进一步的来往。」
「话虽如此,可这般急着撇清,却反倒显得十分可疑了……」
「冽――」
因情人不冷不热的一句而讨饶地唤了声,东方煜苦着脸正待加以辩白,眼前的青年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般偏了偏头、问:
「你方才说三、四年前……不就是南安寺之事过后么?」
「咦?嗯……是啊。」
「那所谓的三、四年前便有意中人――」
「自然是你了。」
眼下都已是如此关系,自然没什么好隐瞒的。
「还记得你被桑建允『逼走』那事儿吗?我就是那个时候明白过来的……后来桑净拿香囊给我时,我也是费了好大的劲才能忍住不将之毁去。」
顿了顿,回想起当时种种,他有些感慨地笑了笑:「若是毫无所觉也就罢了,可当时既已察觉,面对你如此信任,我自然不能有分毫背叛。当初之所以在淮阴事了、你醒转后便动身离开,就是害怕……哪天我会受不住诱惑,一时冲动伤害了你。」
「煜……」
「便是这重逢,我本也是打着能隐瞒就尽量隐瞒、只以朋友身分陪伴着你的主意的――能有今日这般局面,对一年前的我而言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可即使如此,你却仍坚持要独身守着这份……相思?」
「多半是受了我爹的影响吧?他身在朝中,孤身不娶带来的压力比我只大不小,却依旧为我娘『守身』了这么多年……我要是连这点事也办不到,又怎配作他的儿子?当然,我比爹幸运得多,才守了三年便得以一偿所愿。」
言及此,东方煜语调虽依旧感慨,面上笑意却已为柔情所染……凝视着情人的目光挚,他抬掌轻抚上眼前有些怔然的容颜。
「当我知道李列便是白冽予后,不知多少在心里捏了把冷汗――三年前飒予兄有意凑『白冽予』和『桑净』时,我还窃喜过一阵的。幸好当时事情没成,否则现下可就欲哭无泪了。」
最后的话语,让本因情人真切的告白而一阵心揪的白冽予不由得为之失笑。
可这笑,却又旋即化为了满载疼惜的温柔浅弧,对情人。
他一个倾前、以唇覆住了那双同样带笑的唇瓣。
所有的心疼不舍全都化作柔情倾注其间,直至良久,紧密叠合的四瓣才稍稍分了开。
容颜与容颜,却依旧近在咫尺。
「表明关系的事便依你吧……只是细节上该如何应对,须得听我的就是。」
「嗯?」
听出青年话中有些未竟之意,东方煜心下微讶:「你有什么打算?」
「既然要表明关系,能取得长老们的认可不是更好?」
「这是当然!我也是以此为目标的,只是……咱们的事,毕竟还是不大――等等,莫非你想到什么法子了?」
「有了大概的雏型,可细节的部分仍须得你帮着完善一番。」
顿了顿,白冽予扬唇一笑:「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有楼主这么个『知彼』之人在,事情自是十拿九稳了。」
东方煜对情人的能耐一向是十分信服的,只是此刻听他这么说,心下期待的同时,却也不知怎地起了几分算不上好的预感。
碧风楼,江湖四大势力之一,与擎云山庄、流影谷、柳林山庄齐名,又有「西楼」之称。势力范围虽仅限于蜀地一带,其影响却入军、政及民间各阶层,足称四川土皇帝。至于蜀地之外的江湖事务,碧风楼不但极少参与,楼中人物亦多低调行事或对其出身加以隐瞒,故与其它三大势力关系融洽,颇有几分超然地位。
不同于流影谷的世家门阀体制,或擎云山庄以大庄主为统筹、旗下各堂主分司其职的方式,碧风楼的日常运作乃是以长老团为主,所有重要的决议全赖长老团商定。楼主虽有实权,可除了在必要时作为碧风楼之主参与江湖大事外,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在游历各地并洞悉天下情势,借以调整碧风楼的发展方向,不至于因固守一地而与江湖脱节。
之所以会有如此特殊的体制,起因还在于创立碧风楼的东方家――碧风楼的立业比之流影谷还要早上一、两代,却不似西门家在百年间便发展成世家大族,甚至仅有两、三个分支,且家族中人几乎个个性喜漂泊,让东方家不仅构不着人丁兴旺的边儿,甚至还有过两代单传的纪录。再加上历代楼主多为特立独行之人,久而久之,苦心孤诣的家老们便索性组成了长老团理楼中事务,任凭主子依其所好行事。现任楼主东方煜因由长老团扶养长大,还算是少数比较认真的主子;至于其母――前任楼主东方蘅则是完全相反,不仅不管事,特立独行的程度在历代楼主中亦是数一数二的。
――说穿了,历代楼主多是不负责任的主子。碧风楼仍能维持其势力不褪,靠的还是兢兢业业的长老团。
便如此刻,正午方过,轮值的两名长老便聚在了议事堂准备共商「大事」。
看着对侧的损友「无墨书生」段言神色从容、一派波澜不惊的模样,有天下第一刀之称的「虬髯刀客」狄一刀不由得一拧双眉:
「书生,煜儿今儿个就要回来了,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想什么办法?」
「还问?当然是煜儿的终身大事了――煜儿也年近而立了,再这么孤家寡人下去成什么体统?」
「我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蘅妹不也没嫁人吗?」
「蘅妹那是特例!况且蘅妹虽没成家,却也有个煜儿了……」
「所以你是要我想办法让小煜赶紧留后?那容易!找个身家清白的女子送进小煜房里,再在茶水中加点料,马上就大功告成了。」
「你、你……胸中无墨,肚子里坏水却不少!这种手段怎么能用?」
「坏水要是少,你还会找我当狗头军师?」
凉凉一句响应了友人的怒吼,段言倒了杯凉茶,还故作悠闲的吹了吹:「你也不想想,这几年咱们费了多少心思给小煜安排相亲,最后不都一事无成?还让小煜连回家都要战战兢兢地……我也看开了,既然小煜说有意中人,蘅妹和卓大人也都没什么意见,咱们何不就顺其自然,让小煜自个儿决定?」
「你不说还好,一说我就来气!那个所谓的『意中人』也不知是个什么鸟儿?让煜儿一守就是这么多年不说,还连对方姓谁名啥、是何身分都不肯说个明白,活像见不得人似的――若不是这些年煜儿当真为那女子改了以往周游丛的性子,我还真以为那是他拖着不想成家的借口。」
回想起之前谈到那所谓的「心上人」时、世侄那温柔中带着一丝苦涩的表情,狄一刀挫败地肩膀一垮、一声叹息。
「我说书生呐……」
「如何?」
「煜儿是不是搭上什么有身份的有夫之妇啦?像是西门暮云那厮的婆娘之类的……」
「噗――」
意料之外的话语让段言方入口的茶当场喷了出来,「咳咳、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煜儿眼光再坏,也不至于看上那种年纪的……咳嗯、女子吧?」
「那你倒是说说,煜儿为什么从不肯细说他那意中人的事?以咱碧风楼和卓大人的地位,煜儿就是想娶个公主也不成问题,自然不会为什么门户高低而烦恼――想来想去,问题也就只可能出在对方的身分上了,像是有夫之妇、尼姑、还有带拖油瓶的寡妇之类的――」
「……这倒是。」
虽觉得狄一刀举的例子实在不太好,可段言思前想后,却也不得不同意了他的猜想。
见友人也同意自己的看法,狄一刀一个拍桌:「所以说,你赶紧帮我想个计策骗煜儿去相亲的计策!我刚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容貌秀丽性情温婉,最适合相夫教子不过」
「这和那是两回事吧?我觉得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真要顺其自然,我看就直接办你家颖月和煜儿的婚礼好了!颖月也是咱们打小看大的,又是东方家分支,亲上加亲倒也挺不错的。」
「两断,自个儿出的主意自个儿解决,拿别人的女儿来威胁算什么好汉?况且颖月也只是把小煜当哥哥看,你别自作主张把楼里搞得乌烟瘴气的!」
饶是段言脾性再好,听损友把脑筋动到自己女儿头上也不禁有些动气了。将手中的茶杯重重一搁,他一扭头正待转身离去,守门弟子的声音却于此时自外头传来:
「启禀长老,青堂柳三求见!」
「喔?」如此一句,让里头正开始斗气的两人俱是一怔――青堂是直属楼主的行动部门,而柳三便是这趟负责安排煜儿行程的――他会在此,莫非煜儿已经回来了?
想到这,二人对望一眼,二话不说当即快步出了议事厅。
见两位长老出来了,守门的弟子和一旁候着的柳三均是一个行礼:
「参见长老。」
「不必多礼――煜儿回来了?」
「是的。」
柳三恭声答道,「楼主已先行带客人回房小歇,并吩咐属下先行前来报告,说待晚膳时再来向长老们问好。」
「客人?」
对此事一无所知的两老又是一怔,心中却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刚刚才谈到的、世侄那个虚无飘渺的「意中人」来……
「那位客人,是哪里的……姑娘么?」
最后还是由段言做代表开口询问,那声「姑娘」却因思及友人先前的推测而道得有些勉强。
柳三摇了摇头,面上神色隐隐流露出几分尴尬与怪异:
「不是姑娘,是位公子。」
「公子?这么说是朋友了?难道是那个李列?」
李列和柳方宇的交情之好早就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事,狄一刀自然立刻想到了他――可柳三却又摇了摇头,回答的语调隐有些吞吐:
「不是――」
察觉到这点,段言双眉微挑,心中不知怎地起了些不好的预感……他看了看身旁毛躁的友人,又看了看眼前欲言又止的下属,终于是认命地直接问出了口:
「有什么隐情,但说无妨。」
「是……那位公子不是李列,但也不是楼主的『朋友』……」
顿了顿,柳三吸了口气后,方道:
「那位公子,是楼主的『情人』――」
「――什么!」
半晌后、议事堂前,两名长老异口同声地惊吼了出来。
楼主带了位男性情人回来的消息,不到一个下午便传遍了整个碧风楼高层。
面对这个乍听之下极为荒诞不经的消息,所有干部虽都自觉地对外封了口,可一旦遇上同样知情的人,不论男女老幼全都瞬间八卦了起来。内容从消息真假到对方身份相貌、两人情史等一应俱全,短短三个时辰不到便衍生出数十种版本,其中甚至不乏怀疑起楼主和其挚友李列的「有识之士」;不过这个最接近真实情况的猜测一遇到某个据说是从青堂传出「内部消息」,马上就被多数人抛诸脑后了。
原因无他:据那位传出消息的「内部人士」所言,他们楼主带回来的情人虽是位公子,却是个举世无双的绝代美人。而李列相貌平平可是江湖上无人不知的事,那位美人自然不可能是他了。
可这个所谓的美人又是什么人呢?一提到绝世美人,老一辈的人最先想到的自然是昔年的天下第一美人兰少桦;年轻人则不可免地想起了某本闲书上所载、刚好也是个男人的美人榜头名――擎云山庄二庄主白冽予。几年前还曾流传过一阵关于白冽予的难听谣言,现下又碰上这档事,不免又让部分人猜测起楼主带回的「美人」是不是就是白冽予了。
但这种看法同样很快就给遗忘了。毕竟同属四大势力之一,碧风楼对擎云山庄还是有些比较入的认识的。要说白毅杰和兰少桦会生出一个软趴趴任人捏扁搓圆的儿子,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个笑话了,更何况是什么「拿白冽予去侍奉富商贵人」之类的?以擎云山庄的能耐和白飒予疼爱弟弟们的程度,叫那些所谓的富商贵人们侍奉白冽予还比较有可能。
说也奇妙,一但认定白冽予再美也不会是个软弱之辈,猜测他是楼主情人的声音也就少了很多,全忘了对方软不软弱和是不是楼主的情人完全是两回事。在此情况下,连同「李列就是楼主的情人」,两个加起来正好完全猜中的推测便这么被人忽略了。
当然,闲言闲语漫天飞的同时,一些比较「清醒」的人也多少察觉到了这所谓的「情人」可能代表的意义:姑且不论此人是男是女,自家楼主多年前便因为某个「意中人」而不再流连丛,现在却带了个情人回来……难道,这个「情人」就是楼主的意中人?若真是如此,考虑到楼主肯为此人「守身」三年多,还有楼主的父亲、前宰相卓常峰数十年痴心等待的「丰功伟业」,狄一刀等长老们想抱孙子的愿望只怕要就此破灭了……
但不论众人如何猜想,最主要的关键还是在于那个至今依旧扑朔迷离的「情人」身上。也因此,晚膳的时间还没到,膳厅四周便聚集了不少满心好奇等着看热闹、却又没资格参与「家宴」的高层干部了。
同几个老友先一步到膳厅里坐了,听着外头的喧闹声响,打从听到消息便眉头锁的狄一刀终于忍不住一个拍桌,双眼圆睁怒吼出声:
「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说了要好好保密,为什么外面那一票人全都知道了?还在那边聚着高声喧闹,成什么体统!」
「两断,你要嘛就直接去外头训人,要嘛就安静的坐着等,保留力气来对付小煜……光是在这里同咱们吼,有用吗?」
段言刚听着那事时虽也愕然了好一阵,可毕竟经过了这么段时间冷静,现在却已能犹有余裕地「劝解」友人了。
可他不说话还好,一看到他依然这么副悠哉的样子,狄一刀更是怒从中来:
「酸秀才!你怎么还能这么冷静!那可是男人、男人啊!煜儿带了个男的情人回来,难道你还要我兴高采烈地拍手庆祝?」
「善哉善哉……煜儿第一带人回家就选了位男施主,想必下了很大的决心和勇气。能有这般敢做敢当的孩子,做长辈的确实应该欣慰才是。阿弥陀佛。」
这开口的是段言身旁的无秀大师,一脸慈眉善目好似得道高僧,却一说话便把狄一刀气得半死。
「秃驴!你听不懂什么是反话吗?你们出家人还戒色咧!你怎地――」
「善哉善哉……佛门戒色,可煜儿不是佛门中人,老衲看不出这之间有何关联。」
「可那个『色』是男人!」
「善哉善哉。男人也好,女人也好,还不都是具臭皮囊?煜儿选择了那位施主便是他的缘法,并无不妥之。」
「你、你……气死我也!那边的几个呢?你们难道就没有一点意见吗!」
发觉再怎么鼓动无秀也是白说,狄一刀只得挫折地转移了目标。期待的目光望向对侧的三名长老,却发现他们正兴致勃勃地打算在用膳前先和段言凑一桌麻将……再多的干劲此刻也全化作无力,他颓然低下了头、一声哀叹。
「难道就只有我一个人在意这事儿?这可是煜儿的终身大事呐!可恶!要不是老尤他们三个跑去视察,也一定会同意我的看法的……」
话到最后越说越哀怨凄凉,瞧那势头,就是接着感慨起自个儿身世漂泊孤苦伶仃想必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看他确实颇受打击,段言和其它三人对望一眼,终还是无奈地开了口:「两断,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谋定而后动』?连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晓得,你是要从何对付起?要是胡乱找麻烦,只怕人还没赶走,小煜就先给你气跑了。」
「……你的意思是?」
「意思是要你先留着力气,等弄清『敌人』是什么货色在考虑要怎么动手。真是的,你的脑袋要是有刀十分之一好使,还用人解释吗?」
三人组之一冷冷说完,也不等对方反应便闭上了双眼不再理会。倒是狄一刀颇有自知之明,虽然听着不大爽快,却也只得闷声抱胸靠回椅上。
膳厅由此恢复了宁静。原先还说着要打麻将的三人组和段言也好似忘了这回事般,同狄一刀一般静静坐着等待时间的到来。
说穿了,他们几人若是全不在意,又岂会还没开饭就早早在此候着?就是刚才并无反对之意的无秀大师,心里也多少有些紧张。
六名长老能有今日的成就,自然也都是懂得定静之道的。外头的喧闹声虽仍不绝于耳,可几人一旦平心静气下来,便也不再为其所扰、专心「养神」起来。
直到那阵阵喧闹声戛然而止。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静默,两道足音由远而近。
如此变化让六老立时「惊醒」,不约而同地望向了膳厅门口。
第二章
漫天霞色中,连同从小看到大的世侄一起映入眼底的,是个比单纯的「绝世美人」四字更为眩惑人心的身影。
青年瞧来不过弱冠之年,修长的身段为一袭月白长衫所裹,稍嫌纤细的腰肢隐透出一份单薄与柔弱的气息,再衬上那俊美端丽无双的容颜和泓若秋水的盈盈眼波,虽一眼便瞧得出是男儿身,却分毫不减其蛊惑媚人之感。
「狐狸精……」
便在这一片异常的沉寂之中,陷入呆然的狄一刀喃喃道出了某个传说中的生物。
明明是个男人却生得这么副「祸害」的模样,还迷惑了一向只喜欢女人的世侄,不是狐狸精还能是什么?尤其是那双染着几分愁意几分忧怯的眸子,竟然让一个身材修长、骨架瞧来也不差的青年显得那样柔若无骨、楚楚可怜……见鬼了:好好的大好男儿这副模样成何体统?更别提那模样瞧来半点也不突兀了!
太诡异了……这小子一定是狐狸精,专门来狐媚他家煜儿的狐狸精!
一旦认清了这个「事实」,狄一刀原先的呆然立即转为更胜先前的熊熊斗志与怒火。虽不至于完全表现在脸上,直对着青年的视线却已充满了炽烈的敌意,双拳亦是微微收紧了些许。
察觉到损友的反应,段言微微苦笑了下,同样对着青年的目光却已转为锐利――好似想借此看穿什么一般。
似乎是察觉了这点,青年的脚步微微一顿。端丽容颜轻抬,却旋又怯弱地避了开,盈盈双眸求助般直凝向身旁的东方煜。
瞧着如此,以及世侄紧接着投来的、恳求般的一瞥,段言心下虽仍觉得有什么不大寻常之,却也只得暗暗一叹,收回了目光。
也在同时,二人已然进到了膳厅,而由东方煜领着向长老们见礼:
「一年未见,煜儿来向几位叔伯请安了!」
「哼!你还知道已经一年了?天方的事可是三、四个月前便结束了,现在才回来,该不会是被什么不好的人缠住了吧?」
世侄回来虽然令人高兴,可一瞧见那紧挨着世侄一起行里的柔弱身姿,狄一刀便忍不住气从中来,脱口的话也多了几分刁难――如此话语让东方煜神情间立时添上了几分为难,一旁的青年亦是难受之色一闪而逝。
而这种种反应,自然全入了厅中的几名长老眼里。
段言和三人组都有些观望之意,虽觉狄一刀太过冲动,却也没什么出言化解的意思――如果能趁这个机会摸清煜儿对那青年究竟存着什么心态自然是最好了。
至不济也可从那青年的反应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何乐而不为?
至于无秀大师,他对此事本就没什么意见,此刻见几个老友都是如此态度,又见煜儿和那青年十分为难,心下一软,朝两人微微一笑。
「煜儿,还不请这位施主入座,傻傻地站在门口做甚?」
慈祥的音调同那和善的笑容一起打破了隐有些诡谲的气氛,「难得带客人回来,可别怠慢了才好……小施主怎么称呼呢?」
「大师请唤声『予儿』便可。」
「雨儿?软趴趴的,一点儿不像个男子汉。还是煜儿好,有气势又好听。」
青年低幽音色方落,狄一刀便又抢着开了口。这话让听着的东方煜又是一阵尴尬,苦笑着安排青年入座后,有些无奈地一声叹息。
「狄叔叔,还有其它几位叔伯,这事儿听来或许有些荒唐,可予儿是我决意相伴一生的人,希望叔伯们也能接纳他成为碧风楼的一份子。」
这几句话语气十分认真,略带苦笑的面容之上亦透着不容动摇的坚决……几名长老虽多少有了些预期,可实际见着他坦白道出,心中所受的冲击还是十分之大――便连狄一刀亦有些为之所慑。
但后者毕竟十分顽固,没两下便又板起脸训斥道:
「煜儿,你怎么能――」
「好了吧!两断。」
训话方始,便给一旁的段言打了断,「再让你说下去,咱们还用吃饭吗?又不怕人跑掉,何必这么急着把话说完?」
言下之意,就是告诉狄一刀来日方长,先别急着动作,好好计画一番再做打算了。
狄一刀虽有些不满,可见席间气氛已给自己弄得一团糟,世侄脸上更是写满了为难,也只得按下性子不再多说――他心里还是很疼东方煜的,自也舍不得让他难过和饿着。
狄一刀既休了兵,三人组也没有发难的意思,随之展开的家宴自然平和许多。
只是每每看着东方煜宠溺地为青年夹菜,狄一刀还是忍不住拧眉,几名长老亦有些不大适应。饭虽顺利吃完了,诡谲的气氛却是从头到尾都没断过。
也正因为如此,晚膳方结束,东方煜便以青年身体不适为由先行告退了;三人组和无秀大师也随后各自离去……仍留在饭厅里的,就只有狄一刀和段言了。
回想起刚才晚膳时的情景,狄一刀眉头依旧皱着,面上却已有了些许得色。
「书生。」
「怎么,又要我帮你想办法?」
「这倒不用……嘿嘿!我已经想到办法了!只要计画顺利,这个什么『雨儿』的,很快就会知难而退了。」
「喔?你想怎么做?」
「这回就让我卖个关子好了。哼哼!容貌再美,终究也不过是个软柿子,想赶走他还不是轻而易举?」
说是要卖个关子,可脱口的话语却已多少泄露了他的打算。
瞧他如此得意,段言虽不认为事情会那么顺利,却终究还是打消了劝阻的念头――横竖也是没用的,还是省省力气吧!只是……
随着那张端丽无双的面容浮现于脑海,先前那种隐约的不安感,便越发强烈了起来――
结束了让人如坐针毡的晚膳,楼主和他的「男宠」――青年绝丽的容貌与那柔若无骨的身姿让见着的人最后做了如此判断――依旧在众人的注目下回到了居。
毕竟是楼主居住的院落,外头一干闲杂人等虽仍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怀有更大的好奇心,却还是勉强克制了住。只是巡夜的弟子不到一刻钟就在门前巡了两趟、仆人们更是三不五时就到外头扫扫地、修修木什么的――天晓得如此夜色中会修出个什么结果来――勤奋的程度比平时高出不下百倍,倒也算是难得的奇观了。
察觉到外头的「热闹」,东方煜从晚膳前便不断累积的无奈与懊恼立时又增了几分,而终是再难按捺地一个上前,将正欲更衣的情人一把拥入怀中。
「对不起。」
伴随着一声长叹,最先脱口的是浓浓歉意。
他将头轻靠在情人肩上,语气中满是懊恼:「若不是我坚持要公开,你也不至于给人当成珍稀动物般盯着,还被狄叔叔那样敌视了……」
「至少我没给人一路追打,比你幸运多了不是?」
提起了还在擎云山庄的事作为安慰,白冽予任由东方煜将自己紧紧抱着,姿态依旧柔顺,神态却已再非先前引得狄一刀火冒三丈的「楚楚可怜」。落于肩颈的湿热鼻息让他微微眯起了双眼。虽不似方才柔媚,可那交错着几分出尘与邪魅的气息,却让青年更显得蛊惑人心。
无瑕指尖轻触上正枕于自个儿肩头的容颜,而在抚划过那熟悉的轮廓后、按上了男人本欲说些什么的唇。
「比起谈些早就在船上说好的事或是继续自责下去,还不如捉摸着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吧!」
青年低声道,唇畔已是一丝笑意漾开:「这可是在碧风楼的第一晚呢!楼主怎能不好好『宠幸』我一番?尤其刻下这般靠着,本来没有的兴致也给……」
话未说尽,诱惑之意却已是再明白不过。
面对情人如此邀请,东方煜才有些意动,欲火便旋即高涨了起来――二人毕竟有近十日不曾燕好,这情欲一起,自是一发不可收拾了――紧抱着怀中躯体的双臂因而一松,宽掌扯落青年衣带轻车熟路地滑入衣中、直至抚上了那温凉无瑕的肌肤。
「冽……」
他柔声低唤,同时就着原先的姿势以唇吮上了情人优美的侧颈、双掌潜入衣中恣意流连……不到片刻,青年的衣衫已然松垮,领边亦随之露出了大片肌肤,那醉人的莹润色彩进一步加了诱惑。双唇由侧边一路吻至后颈、指尖熟练地旋按上乳尖,再加上那已缓缓行至青年下腹的掌,轻易地便让怀中的躯体由单纯的依靠变成了瘫软。
「煜……这般姿势却是有些……嗯、不大公平……」
唇间流泻的低语因男人的撩拨而带上了些许不稳的气息,身子却没表露出分毫推拒。感觉着睽违数日的、肌肤与肌肤紧密贴合的温暖,以及男人偶带些坏心却又无比温柔的爱抚,本就不期待响应的白冽予轻轻一笑,任由身后的情人更加「不公平」地在自个儿身上攻城掠地起来。
虽已非初,可每当那带着粗茧的宽掌流连于肌肤上,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升起阵阵颤栗……唇间气息因而更紊乱了少许,而在那滑向下身的掌包覆住根源的同时,轻喘化作了难以按捺地轻吟:「嗯……啊!煜、就这――」
满载诱惑的索求,在察觉到某些不速之客时戛然休止。
情人的反应让东方煜愣了一下,而旋即因同样的理由而垮下了脸。些应该与「德高望重」沾边的人物此刻正偷偷摸摸地溜到了主屋外头,而且似乎还有在墙边扎根的打算。若不是他的听觉在疗伤那后同样大有增长,只怕到活春宫上演后都不会注意到。
「怎么样,还要继续吗?」
见情人也注意到了,白冽予传音问,原先瘫在他怀中的身子却挑逗地以臀轻蹭起情人下身……明显在玩火的举动让东方煜一阵苦笑。若换个状况,他定是二话不说地便把冽往床上抱的。
可现在――苦笑过后是一声叹息。
双掌虽仍停留在情人身上,却已由先前的撩拨恢复成最初的拥抱。
「我是很想继续,可在这种情况下,实在……」
「我倒是不介意……只是你可不能喊『冽』,而得喊声『予儿』便是。」
「那倒是其,但――」
双臂瞬间紧了紧,依然停留在情人颈边的双唇落下低语:「我不想……让人听着你那时的声音。」
「煜……」
充满独占意味的言词,让青年眸中顷刻盈满了笑意与柔情。他虽有自信把煜诱惑得完全失去理智,可一想到来日方长,又听得如此情话,便也索性作了罢。
睽违多日的情事终究没能延续。二人虽十分不情愿,却也只得「收拾收拾」、上榻就寝了。
熄了灯火、放下软帐后,东方煜躺上了一年没睡过的床,并一个侧身搂住了旁边的情人……黑暗中视线并不清晰,可他还是直直对向了那双幽眸、轻声道:
「这么说你或许会觉得好笑……但『和你一同躺在这张床上』,确实是我曾无数做过的美梦――近几年我虽不常待着,可这,终究是我的家。」
「那么……和我一起躺在清泠居的床上呢?」
「自然是美好到忘我了。」
忘我到给白飒予「捉奸在床」。想起那时的情况,东方煜便不由得一阵苦笑。
察觉这点,白冽予眸光一柔,以指轻拂去他唇畔的苦涩。
「我本已忍耐下来了,可经你这么一提,想在这张床上受你『疼爱』的念头……便又有些不可收拾了。」
「冽――」
「今日放你一马,可下回就不保证了。」
顿了顿,「不过咱们就这么罢手……也算是称了长老们的意吧。」
「……确实。」
「如此,倒让我更加期待起接下来的『交锋』了。」
会这么说,自然是猜出了狄一刀等长老的盘算。
听着此言,比起担心情人受长老们刁难,东方煜反倒更担心起找情人麻烦的长老们了――冽的能耐他可是十分清楚的,叔伯们又给冽装出来的样子欺瞒了眼……尤其是狄叔叔,只怕会被玩得很惨吧。
心下几分不忍因而升起。可自己既然答应了要依冽的意思办,自也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他们了。见他似乎有些挣扎,白冽予微微一笑,一个倾前更进一步靠入了他的怀里。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倒是这趟既然来了,不如把伯父伯母的事一并解决了吧?」
「你是说――」
「知晓有个『狐狸精』缠着自己儿子,东方前辈说什么也会回来看看吧。」
「以娘亲的性子,确实……」
「如此,咱们便已掌握了先机――」
说着,青年将唇凑近情人耳边,将大概的计划尽数道了出来。
没用传音之法,也没有聚音成束,可正是这样耳鬓厮磨的切切低语,让外头的人有所察觉却偏又无法听清。而东方煜早就给青年的计画牢牢吸引了住,自然没想到外头的某人已经给青年不着痕迹地小摆了一道……
长夜,漫漫。
翌日。
尽管在远安时已挪出不少时间理公务,可东方煜毕竟已有一年未归,就算只是负责盖印签名,累积的工作仍是相当可观的。也因此,好生休息了一晚后,他一大早便不得不离开心爱的情人与温暖的被窝前去履行楼主的职务。
此刻,留在碧风楼主房中的,也因而只剩下了作为客人――甚至可说是不速之客――的美貌青年了。
虽早在情人梳洗时便已醒转,也在情人离去前起身吻别了,可随着那足音渐行渐远,思量一阵后,白冽予终究还是放弃更衣梳洗的念头、再回到了榻上。
床榻一侧仍残留着些许余温,衣上亦仍存着属于东方煜的气息。青年将锦被覆住了其实并不觉得寒冷的身子,一双幽眸却始终未曾闭上。
他只是这么静静躺着,静静注视着仍有些陌生的床顶、床帷,任由丝丝甜意于心底蔓延扩展开来。
昨夜仍只是纯粹的情话,刻下却已成了再实在不过的体验。只要一想到这是煜从小长大、居住的地方,而自个儿此刻正这般躺在他榻上……纵然人已离去,可单是像这样感受着属于煜的一切,某种陌生的充实与满足感,便牢牢占据了心头。
明明仍该是十分陌生的地方,可萦绕于周遭的气息,却让人感到无比心安与眷恋。
而连带着……挑勾起某种压抑已久的……
不期然间,昨夜未能延续的行为于脑海中浮现。青年双眸微合,原先轻揪着被褥的指不觉间已然行至腰际、解开衣带滑落腿间,覆上了已有些蠢动的欲望。
『冽……』
脑中轻唤响起的同时,不该存在的湿热气息也彷佛落在了颈侧。青年合上了双眸,任由昨夜甚至更早前的记忆主导一切,仿效着情人的动作缓缓套弄起下身要害。
不同于自己平滑细致得不似学武之人的掌,煜的手有着长年习剑所留下的厚茧。
触感虽有些粗糙,却总在抚划过每一技》羰贝来阵阵颤栗与酥麻,更在包裹住己身欲望时轻易地便撩拨起波波情潮与热度……于充满情人气息的床榻上回忆起那双掌所施予的每一个爱抚搓揉,以及随之而至的刺激与快感,唇间流泄的喘息渐促,白衣下半裸的肌肤亦随之袭上浅浅瑰红。
向来寒凉的躯体,也唯有情动之时才会有那样温暖的色彩……指掌的触感虽然迥异,可单是想象着情人的一切,自体内窜起的欲火便愈发强烈地灼烧起来。
「煜……」
交错着轻喘,呢喃低唤间,神智已然迷眩。情热随着指尖每一个熟练的撩拨不断堆栈,而在那如潮快感又一窜上背脊后、白冽予身子一颤,白浊热液迸散掌中。
原先有些绷起的身子再度瘫软回榻上。他有些恍惚地望着那依旧垂落的床帷,唇间急促的喘息虽已渐缓,体内的骚动与渴求却仍难以平息。
那是更为的、为情人教导后才知晓的欲望。而为混杂了腥膻味的气息所勾起、因仅余自己一人的床榻而更觉空虚难耐。
些许寒凉的气息自帷幔缝隙间渗入,侵袭着凌乱里衣所未能包覆的肌肤……明明只是个极其微小的细节,却又那样鲜明地让他记起了总是包覆着躯体的温暖与重量。
以及……总是凝视着自己的……
『让我温暖你,好吗?』
唯有彼此紧密相依时,那双总无比温柔的眼眸,才会流露出迥异于平时的沉与占有。交染其间的情欲色彩总让他瞧得心醉,甚至让已熟知欢愉的身子因期待而升起阵阵骚动――
本就有些失神的眸子瞬间更显迷离。任由松垮的里衣直落至腰际、长发倾泻于裸背,白冽予有些恍惚地跪坐起身,仍沾染着体液的长指由后轻触上穴口――
浅浅探入的瞬间,熟悉的刺痛与不适传来,却反倒更地激起了自身的渴望。
他容颜微仰,指尖仿效着情人所为逐步揉按放松而后缓缓推入,却旋即因包覆上长指的内里而一阵颤栗。
内的异物感与指尖指腹所触着的温软都是如此清晰,让他突然再切不过地明白了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
过往情事间,他曾一度见着的、自个儿后穴贪恋地衔着煜指头的淫靡情景浮现。
羞耻与淫乱感瞬间涌上心头、迥异于情热的薄红亦随之袭上面颊。白冽予有些狼狈地抽回了才方探入体内的指,下榻取过布巾清水拭去了掌上及下身残留的体液。
他到底在做些什么?
掬起脸盆中的冰水一又一的泼上面颊,他不断重复着相同的动作试图让自己冷静一些,那种叫人失措的热烫却始终难以减退……足过了好半晌,他才停下了动作,双掌扶着桌沿一声长叹。
这种时候,也不知是该感叹煜对他影响太大,还是自己已再非昔日的纯真童男……拉好衣衫默运真气平息依旧有些骚动的气血后,白冽予于桌畔歇坐并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一抹名为懊恼的色彩亦随之浮现于眸底。
太荒唐了!
他怎么会……怎么会就那般……在一个仍算陌生的地方做出那种事?
就算是煜的房间好了,在其它碧风楼中人多少都对他怀有些敌意、而煜又外出了的情况下,怎么也不是个能让他如此松懈的地方哪!虽不至于有什么安全上的顾虑,可像方才那样让自己几乎失了防备的情况,是他平时怎么也无法容许的事。
但他却那样……不由自主地……
想起自个儿方才的痴态,青年面色一红,有些懊恼地将头埋入掌中。
终究是太过松懈了吧?往日留在山庄时,他不仅要理冷月堂的事务,还会帮着飒哥分担一些工作……这趟为了给飒哥一点打击而暂时断绝了与山庄的联系,冷月堂的事虽没落下,却因少了协助飒哥的部份而轻松许多。再加上母仇已勉强有了个了结、和煜之间也稳定了下,这些日子来成天卿卿我我的,也难怪他会松懈至此,甚至做出那等不谨慎且失控的行为……
往后可决计不能再出这种差错了,白冽予在心中暗自警惕道。看来还是得找些事儿让自己振作振作才好……记得煜说过紧邻着他院落的便是藏书阁,取些书来看应该颇为方便;再不然就是溜出碧风楼,趁机巡视一下白桦和冷月堂的蜀地分部……那神秘老者与暗青门残党之事,终究还是得由他亲自理的。
于心底暗自检讨了番后,青年这才平复了心绪,起身梳洗更衣。
便也在他着装完毕的下一刻,无巧不巧,外头便传来了阵阵足音。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昨夜干扰二人情事的祸首,虬髯刀客狄一刀。
幽眸因而一暗,而在瞧见一旁披覆着的、属于煜的外褂后,他心念一动,当即褪下外衫转而披上了情人的衣裳。
也在同时,足音已然接近门前,敲门声随之响起。熟练地收束全身功力后,眸间神光隐去,青年眨了眨眼,转瞬已由那个掌控擎云山庄近半实力的白二爷变为了在碧风楼掀起轩然大波的「予儿」。
踩着以往下过不少工夫的虚浮脚步,他上前应门,而在见着来人后双眸微微睁大、「讶异」地行了个礼。
「予儿见过狄叔叔。」
「叔――谁让你这么叫的!」
响应了青年的,是理所当然地一声爆吼。
打从决定趁煜儿不在来探探这「雨儿」的底子开始,狄一刀便已千遍万遍告诉自己要冷静、要以不变应万变。可惜再多的提醒终究敌不过怒气,让他一听着青年的称呼便忍不住怒吼出声。
满载怒气的宏亮音声让青年缩了缩身子,神情间已然带上了几分怯弱与无措。盈盈眸光垂落,指掌像是寻求安慰般揪上了肩头属于情人的外褂,低声道:
「是爷这么吩咐的……爷说……予儿从今天起就是一家人,要予儿这么称呼狄、狄长老!」
「那是煜儿一时鬼迷心窍下的胡言乱语!什么一家人……别以为煜儿带你回来你就是这里的一份子了!真是的,话说得吞吞吐吐的,像什么男子汉!」
瞧他一派楚楚可怜,那双低垂着的眼眸更湿润得好似要滴出水来,狄一刀只觉浑身一阵不对劲,差点没难受的仰天长啸几声。
可这番明显的排拒之语,却没换来青年任何话语。他只是垂下了头,双唇像是忍耐着极大的痛苦般紧紧抿着,同时将身上的外褂又拉得更紧了些,整个模样因受了委屈而楚楚可怜得更加惹人疼惜。
即便是满怀敌意如狄一刀,瞧着瞧着也不禁有些心软――却又旋即因认出青年身上披着的衣裳而再转为暴怒。
这小子可是蛊惑煜儿走上岔路的罪魁祸首,而他居然还有暂时放过对方的想法?果然是个专门诱惑人的狐狸精!可他绝不会屈服的!想他狄一刀刀法如神、心志如铁,又岂会败在一个不会武功的狐狸精身上?
想着想着,他一声轻咳,努力回忆起昨夜挑灯拟好背起的讲稿、板起脸来冷声道:「你若还有脑袋,就该多少察觉我碧风楼并非一般殷富人家了。碧风楼乃是蜀地第一大势力,东方家更是蜀地第一名门。作为东方家及碧风楼的继承人,煜儿可不是你这样的人配得上的。他现在虽一时被你迷了眼,可日后还是要娶个大家闺秀传宗接代的!你若还有些自知之明就趁早离去,我可以保证你日后一生衣食无虞――前提是这辈子决计不能再见煜儿一面。」
长长一番话说下来,他虽没忘词,语气却已远超过「冷漠」而达到「僵硬」的境界了。
但这并不妨碍青年理解这番话。他容颜轻抬、双唇微张似想说些什么,面色却已是一片惨白。
青年再低下了头,像是下定决心般吸了口气,而后启唇道:
「在予儿最痛苦的时候,是爷救了予儿、给了予儿温暖。今日若是爷不想再见到予儿,予儿定当二话不说地就此离开。可一天爷还需要予儿,予儿就算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一定会守在爷身边。」
自青年唇间流泻的音声依旧有些微弱,语气却是迥异于先前的坚定。纵然依旧是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可言词间表露出的意志,却让狄一刀一时有些为之震慑了。
心里暗道见鬼,狄一刀定了定神,一声冷哼:
「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你给我等着!」
言罢,他一个甩袖旋身,踩着满载怒气的脚步重重离去了。
望着长者渐行渐远的身形,半晌后,青年才轻叹着关上了房门。
――原先仍一派委屈的容颜,在房门合上的瞬间染上淡淡笑意。
方才的话确实有做戏的成分在,可关于情人的那段话,却是实实在在发自心底的。
正因为有东方煜,他才能摆脱过去的阴影重新站起,并再学会信赖。
若没有煜的陪伴,他,绝不会是今日这般模样。
因而忆起了彼此相识以来的种种,唇畔笑意随之带上丝丝甜意。又自轻拢了拢身上的外褂后,他才回到了内室,准备安排接下来的预定行程。
第三章
紧接着那天早上的通牒,狄一刀所谓的「罚酒」很快就展开了。
要想击垮一个人的心志,首先便要隔开身边所有能支持他的人――在这个陌生的碧风楼里,唯一能支持「予儿」的也只有东方煜了。而狄一刀作为东方煜的长辈,又有其它几个老友帮衬,想以公务为由占着他时间自是再容易不过。在此情况下,本就积着的事务和长老们刻意加添的工作让东方煜不得不成天埋首公文中,连想和情人用个午膳都不容易,回房后更是累得直往床上倒。
理所当然地,接下来的几天中,二人也因此依然没机会做出什么「逾矩」的行为。
或许是认定「予儿」是个容易解决的软柿子吧?除了让东方煜忙得没什么机会陪在白冽予身边外,长老们倒没什么特别令人困扰的行为。让下人退离楼主居且刻意忽视他?没了在外头好奇徘徊的家丁护卫,反倒方便了白冽予随时带上面具上街逛逛;不送饭菜不送茶水?他从小生活自理惯了,也还没习惯川菜的口味,倒也乐得如此――何况东方煜不论再怎么忙,总是会想办法差人买些好吃的食物回来与他共享,这事儿自然不成问题。
其实白冽予若有心,是可以连那几日的「闺怨妇」都可以不必当的。以他理情报事务的能耐,只要随着东方煜上书房当几回「贤内助」,那些事务又能耗上多少时间?可这里毕竟是碧风楼,仍给长老们当成外人的他自然不方便随意插手。尤其前几日才那样失常过,多禁欲几日也算是个磨练,索性便由着事情发展下去了。
只是压抑过久,最后的爆发也相当可观。
华灯初上,合该是晚膳时分的此刻,回响于楼主居室中的,却是更适合夜的艳情音声。
「煜……啊、好……哈啊……」
灯火摇曳间,任由汗湿的里衣纠结于腰际,近乎全裸的青年跨骑在男人身上,隐没于雪白臀瓣间的硬挺说明了彼此结合的状态。
「你依然……十分精神……」
感觉着自下贯穿、充满着体内的硕大,青年喘息着低声道,同时绞紧后穴让身子更为清晰地感受情人的存在……如此举措让下方的东方煜呼吸登时一窒,眸光亦随之一黯。宽掌沿青年腿根而上直滑向浑圆臀丘,却方至半途,便为青年微微颤抖着的掌所止。
见下方的俊朗容颜袭上一丝困惑与难耐,白冽予微微一笑,红唇轻启,带着几分诱惑地:「我自己来……」
「不要紧么?都已经第三回──呜――」
担忧的话语,因青年轻挪腰肢再坐落的举动而转为闷吟。知道他是在表明自己同样「精神」,东方煜苦笑微扬,却旋又化作了难以遏制的粗喘。
因为上方已缓缓展开律动的青年。
即便在连绵情事后,那包覆住己身欲望的温软内里也依旧紧致得令人疯狂。
仰望着跨坐在自个儿身上的情人,迥异于平时的姿势让他得以将情人此刻的模样清楚地尽收眼底。款摆的腰肢、袭染上艳色的肌肤,以及因沉沦入情欲中而失神的无双容颜!……如此香艳的景象让他单是瞧着便已欲火中烧,更何况他远远不仅于「看」。
让青年展露如此媚态的,是他;让青年此刻晃动腰肢迎合、取悦着的,也是他。纵然不似平时那般主导着情事,可映入眼底的美景与占有了青年的事实,却让他无论身心都感到无比满足。
──却又极其矛盾地,升起了更为强烈的渴望。
「如此分神……是表示……嗯、我还……不够吗……」
察觉了下方男人的分心,泛着薄雾的幽眸微[,白冽予含怨道,流泻的音色却因交错着喘吟而更显艳丽。腾挪的腰部挑衅般加快了律动,承受着情人的幽径亦是一缩。陡然加重的刺激让东方煜脸色一变,险些就因那潮水般席卷而来的强烈快感而早早弃械。
强忍着力挽狂澜不让自己就此「兵败」,原先为青年所制住的宽掌转而盈握上细腰,而后循腰背轻轻滑下,直至触上臀丘间联系彼此的秘所。
情人的碰触令白冽予身子一颤,原先激烈的律动亦因而缓下。无瑕指掌再握上男人腕部,却终究没有发力制止他的动作。
见青年没有拒绝,原先只是触着的指也顺理成章地不规矩了起来。指尖沿幽穴轻轻抚划过周遭微吐的媚肉,而后尝试着潜入了已为自个儿分身填满的秘径。
「啊……」
侵入的长指让穴口又被强行撑开少许。熟悉却又陌生的感觉与随之传来的痛楚令青年叹息般地一声轻吟,握着男人手腕的掌却依旧没有制止。迷蒙幽眸瞅着男人幽暗的双眸,目光隐带嗔怪,却更多是困惑与期待。
「方才分神……便是为此……?」
「不……这只是一时兴起,想看看你的反应……」
黯哑低语脱口的同时,指尖又自入了少许,同时轻轻搔刮起那温软内里。如此举动让青年又是一颤,唇间喘息渐蹙,原已静下的腰肢亦有些难耐地浅晃起来。
完全为情欲所掳获的模样让东方煜瞧得又是一阵迷眩,不禁一声叹息:「像这般清楚地瞧着你每一个姿态……又怎能教我不分神迷醉……?」
有些辩解意味的话语,却仍让听着的白冽予心里一甜。唇角淡笑浅勾,当下已自俯下身子,于情人唇上印下一吻。
「就冲着这句话……接下来全由着你……亦是无妨……」
四瓣微分间,他轻轻道,语气听似平淡,却是满载着诱惑的暗示。知道他是指自个儿加添着潜进他体内的指,东方煜微微一窒,却终究还是捺下了冲动、同时抽回了已探入不少的指。
「我不想伤着你,还是别吧。不过……」
话语未尽,仍停留于情人臀瓣的掌却已陡然抬起青年身子、挺动腰部向上顶入那炽热幽径。猛烈擦划过内壁直刺入的力道让青年惊吟一声,紧接着窜上背脊的快感更让本就有些不稳的躯体一阵瘫软。白冽予虽勉强撑住身子不让自己瘫倒于情人胸口,紧揪着被褥的单臂却已难掩轻颤。他松开原先握着男人手腕的掌打算撑持着进一步挺起身子,可下方的男人却于此时故技重施、再一贯穿了自己。
「呜……」
狠狠撞入体内的炽烈冲击让青年终是再难禁受,却方乏力地伏趴上情人胸膛,便旋即因男人规律的顶刺而又是一颤。原先仍掌握着主导的身子此刻却只能随波逐流地迎合着情人的每一个举动。虽是自己的诱惑间接导致的结果,可难以挽回的劣势还是让青年有些懊恼,索性绞紧了内壁以最直接的方式「回报」下方的情人。
「冽、别那么……」
下身规律抽送着的此刻,温软内里紧箍住己身欲望的举动无疑是更加了刺激。东方煜强忍着就此解放的冲动抗议道,换来的却只是青年明知故问地一句:「不舒服……?」
「冽――」
瞧东方煜蹙起了眉,青年喘息着低低一笑:「这可……是你教会我的……」
「啧……」
知道他没有半分收手的打算,东方煜苦笑了下,挺进情人身子的律动未断,原先捧覆着臀瓣的掌却已转而包握上青年腹间半挺的分身。自前方传来的刺激让青年先是一震,而旋即为那熟练的套弄激起阵阵呻吟。
「煜……这么、太……啊、狡猾……」下身的侵略虽不若方才剧烈,可眼下给情人前后夹攻,挑起的情潮却只有更加强烈。
技巧撩拨着的指、一顶入的硕大,青年虽不似初时生涩,此刻却也只能任由连绵刺激逐步淹没一切。
但觉神智迷蒙间,炽烈快感猛然窜上脑门。青年脑中一白,濒至极限的欲望终于溃决;也在同时,一股热流亦伴随着于体内释放了开。
整个内室彷若于瞬间静止,只剩下沉浸于情事余韵中的轻轻喘息回荡其间。
足过了好半晌,东方煜才打破沉默先一步开了口。
「还好吗?」
见青年依旧伏趴在自个儿胸口,他有些担心地问,同时以掌轻抚过那贴覆着湿发的裸背:「抱歉,我又有些过了……」
「不要紧……」
青年摇了摇头让他无须在意,同时略为使力撑起上身。如此举动让东方煜想起了什么,双掌握上他腰臀便要将青年从身上抱下,却给青年先一步制止了。
「先这样就好。」
「可――」
「我还想……再多感受些你的存在。」
顿了顿,无双容颜漾起了一抹有些无奈的笑意:「不论以往再怎么清心寡欲,一旦知晓了情欲,便也知晓了空虚。」
纵然日日相伴依旧,可一旦跨越了界线,就算能忍,身子的空虚也只会不断累积。
白冽予虽没什么「闺怨」,但重温情事后,渴求多时的躯体便难免贪恋着为情人所充满的感觉――尽管激情过后的黏腻感同时困扰着他。
明白他的心思,东方煜轻轻一叹,一个使力将青年锁入怀中。
「是我不好……明知长老们有意隔开我俩,却还是一劲儿认命地埋首公文堆里。」
「你只是想早点理完一切,不是吗?」
说着,他微微一笑:「如此,长老们便也没理由说我害得楼主不务正业,只思沉溺逸乐了。」
「……我就罢了。可你若能多『沉溺逸乐』一些,反倒更令人放心。」
「怎地如此说?这些日子来,我不是已十分沉溺了?甚至还……」
回想起多天前自个儿荒唐的举动,纵使是彼此仍然结合着的此刻,青年也不禁微微红了脸。未尽的语句和颊间的霞色引起了东方煜的注意,他双眉一挑,讶异道:「发生了什么事么?」
「……一时荒唐而已。」
见他问起,白冽予犹豫了会儿,终究还是将那日的事大概说了出来。
可他不坦白还好,这一坦白,最直接的结果便是男人再硬起的欲望――光是听着、想象着冽一个人在这榻上想着他自渎的情景,欲火便难以控制地延烧开来。
东方煜一阵困窘,双唇微张正想将情人劝离自个儿身上以免自己失控,耳畔却已是一阵低笑传来。
「你当真十分精神。」
「没办法,光想着你那般……呜、别乱动……」
「为什么?」
「为什――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再这么下去,你的身子……」
「你明日仍有公务?」
「没有。接下来的几日也不会再有了。」
「既是如此,咱们就放纵着继续沉溺逸乐又何妨?我虽不若楼主『高强』,却也没娇弱到受不住楼主连番『宠幸』……」
「但……我本打算明早带你四逛逛的……」
「晚个一两个时辰或一两天也无所谓吧?」
「确实如此,但――」
东方煜仍想说些什么,可索尽枯肠却仍卡在了一个「但」字上。尤其刻下先起反应的是自己,任何理由也都显得格外薄弱了。
见情人已理屈词穷,白冽予索性一个倾身,主动封住了那双仍在「但」的唇瓣――
纵然在情事上仍远逊于对方,可论起诱惑撩拨,他可是十分有自信的。
狄一刀现在很懊恼。
本料定以那雨儿楚楚可怜的性子,定如菟丝女萝、一失倚靠便再难独存,所以他才没用上什么激烈的手段,只刻意用一些不那么必要的公文绊住世侄,好让那个雨儿体会一下被整个庄子里的人冷眼看待、刻意忽视的滋味。只要让他知道碧风楼并不欢迎他,就算他真死赖脸皮住下去也只会天天过着这般日子,这雨儿想必很快就会像自己服软、乖乖接受安排离开煜儿。
可他失败了。
听四周观察的下人所言,那雨儿遭此冷遇,便也认份地将自己关在煜儿房中,仅偶尔拿煜儿给的令牌上藏书阁取书看看。那无双容颜虽总带着几分哀婉凄楚,却仍咬牙耐了下。而这份坚定与耐力,确实是超出自个儿预期的。
但失败之还不仅于此――他小看了雨儿的耐性,更小看了煜儿的认真。
煜儿向来不擅长理那些个公务文书,常常看没两下便头痛地四晃开。可这趟他不但每天都乖乖地在桌前坐了好几个时辰,还把往日需得耗上近半个月的公务在八、九天内便理完毕……虽然每每忙到近夜才能回房,可他却仍尽量在中午抽空回去同雨儿用膳,用心之可见一般。
雨儿虽远比他以为的要来的坚强一些,可若没有煜儿这般支持,想必也撑不了多久的――说到底,他最大的失误,就是错估了煜儿的态度。
他没想到煜儿真对一个人认真起来竟会是这般模样,而这个失误现在正清楚的化作报应展现在他眼前……
作为当世屈指可数的绝代高手之一,狄一刀年纪虽然不小了,眼力却没衰退太多。
也因此,在他的怒然瞪视中,前方画舫上某两人卿卿我我的样子,理所当然清晰地映入了眼底。
「啪」地一声脆响,掌中木筷又一给他折成两段。
「两断,你再折下去,等会儿就只能用手扒饭了。」
瞧了瞧已经散落一地的断筷子,又瞧了瞧狄一刀咬牙切齿怒火中烧的模样,段言凉凉开口,对自己跟来看热闹的决定感到再明智不过。
由于东方煜远比预期还要快地完成了公务,做长辈的自也没有理由阻止他带人出外散散心,所以正午方过,有些晏起的两名年轻人便出了碧风楼前往近郊游玩。
可人家散心便罢,狄一刀却说什么不放心、不甘心什么的而非得跟着,结果就是前方二人游湖,他也找了艘船追附其后,然后因为两人亲密的样子而搞得食不下咽。
一如既往,段言事不关己的口吻更加了狄一刀的怒气。后者扔下手中断筷怒气冲冲地回头,指着前方画舫吼道:「他们那个样子成什么体统!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
「这里是湖上,方圆百漳谥挥性勖橇剿掖。」
「你这没墨的还有闲情跟我掉书袋!煜儿居然那个样子……一定是给那个雨儿带坏了,才会……气死我了……」
「煜儿既说了他们是情人,卿卿我我也是理所当然的嘛。」
顿了顿,段言抬眼看了下前方画舫内的情景:「也不过就是躺在人家腿上给人喂点葡萄,又不是什么顶天大的事。你上青楼时难道没给这么服侍过?那就是做人的问题了。」
「什――我当然给这么服侍过!想我狄一刀……不对,问题不在这……」
「嗯……那雨儿手倒挺巧的,葡萄剥得很漂亮。我家那婆娘虽比蘅妹温婉不少,却也没这般手艺。煜儿可真享受哪……」
「段言!」
见损友不但不把自己的话当一回事,甚至还煞有介事地品评起那雨儿剥葡萄的技术,狄一刀更是气得暴跳如雷:「那雨儿一个好端端的男人,又给人躺大腿又给人剥葡萄地,成什么样子!」
「所以你是在气雨儿不成材?」
「我、我、我气他不成材做什么?那小子跟我非亲非故――反、反正我就是看他们那卿卿我我的样子不顺眼!从一早就那般腻着,不烦吗?」
「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啊。」
「什――」
「你没听过『小别胜新婚』吗?若不是你先前让小煜忙得没时间陪人家,他至于这般粘着吗?」
「那事儿你也有份吧!」
「可我没像你这般,一看到人家亲亲密密就气成这般呐。」
依旧是那般不慢不紧的悠哉语调,可直对向前方画舫的目光,却已带上了几分迥异的凌厉。
目标,自然是正将一粒剥了皮去了籽的葡萄送入世侄口中的青年。
尽管没瞧出什么破绽,可对于这个雨儿,他心底还是有着不小的疑问。
碧风楼在蜀地之外的情报网虽比较薄弱,可会连自家楼主是怎么遇上人家的都查不到,就不能不说有什么问题了――这雨儿就像是凭空冒出来般,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便已是小煜身边楚楚可怜的「男宠」了。虽不乏小煜刻意让人隐瞒的可能,可一个让人查不出来历的人,怎么想都不会简单。
而且……他也不相信打小看到大的侄儿,会只因为那青年的容貌身姿便迷上人家。小煜以往的红颜知己也不乏楚楚可怜的美人儿,却也不见小煜表现出分毫于此刻的沉溺――虽说容姿有所不及,可之间的差距,却不是这点不同就能解释的。
除非这雨儿真是个狐狸精。
因一瞬间闪过脑海的想法而一阵苦笑,段言收回了目光,将最后一双完好的筷子递给气得七窍生烟的友人。
「两断,你往好想嘛!这雨儿肯为小煜这般上心,也算是小煜的福气。而且比起在这里气,继续想想其它手段不是更好?」
「……也是。」
知道损友说得在理,狄一刀挫败地一叹,终于下定决心强迫自己转过头、不再继续盯着前方画舫上的两人。
两位长老所不知道的是:画舫上看似完全沉溺于甜蜜气氛中的小情侣,同样也在注意他们的动静。
「段前辈在怀疑我呢。」
又剥了粒葡萄将果肉送进情人唇间,白冽予轻声道。俯视情人的眸中不仅不带有一丝忧虑,甚至还有着几分笑意。
察觉这点,熟知他性子的东方煜笑了笑,指尖轻梳过青年垂落颈侧的长发。
「表姨丈――我是说段叔叔――对舞文弄墨一窍不通,可论及心术计谋,也只稍逊莫前辈一筹。」
莫九音的智计谋略在同辈高手中向来是首屈一指的,故有此言。「能最先看出破绽的,也多半是他――若不是你戏演得太成功,事情又有些突然,只怕表姨丈早就瞧出你的身份了。毕竟,天下间能孕育出如此容姿气度的,也只有伯父伯母了。」
「如此话语,却把楼主自个儿的一表人才置于何地?」
青年含笑回道。话语用得客套,可伴随着轻抚上情人唇瓣的指,却又透露出无比的亲昵。那含笑幽眸让正对着的东方煜心神一醉,情不自禁地张唇便将那光润无瑕的长指含入了口中。
方剥完葡萄的指仍残着些许甜味。他轻攫住情人掌心以舌循指缘勾画舔舐,品尝般一寸一寸细细流连而过。
「这般撩拨我……不怕一发不可收拾吗?」
瞧他尝得起劲,白冽予容颜轻垂,避过可能的窥视朝男人露出了个惑人而略带挑衅的笑:「真勾起了我的兴致,到时你就算想停,我也不会允许的……」
「……也是。」
虽觉冽的话听起来有些怪怪的,可思及自个儿薄弱的理智和他认真诱惑自己时的威力,东方煜也只得认命地「放过」了情人的指――饶是如此,他还是忍不住执着皓腕以唇轻轻摩娑青年腕侧肌肤。温润细致的触感让他不禁回想起昨夜的纵情,而又是一阵心乱难持。
如此眷恋难舍的模样让青年不由失笑,幽眸亦随之一柔。
「既然这般惦着我身子,何不干脆上岸回房好好温存一番?」
「湖才游了一半,真正的美景都还没见着呢!怎能轻易回去?」
说着,东方煜使力坐起,一个反身将青年拦腰抱入怀中。
「况且,我也好几天没像这样……轻轻松松地和你好好说上话了。」
最后的一句隐带哀怨,倒是比刻意给人晾着的白冽予更有几分「闺怨妇」的味道……他半是哀叹半是满足地将头埋入情人颈间,让自己沉浸在这相对安详的温存中。
给东方煜这般撒娇也不是头一回了。白冽予心下丝丝怜意升起,索性也放松了身子由他这般靠着。
可一双幽眸,却已乍作不经意地轻轻扫过了长老们所在的方向――狄一刀气得脸红脖子粗拍桌大骂的模样,随之映入了眼帘。
他虽没刻意「回敬」,可单是同煜这般亲密依偎便已有了相当的效果,倒也无须费心应对了……就不知接下来还会有些什么手段?照段言方才的反应来看,说不准下回就是这位前辈出手试探了。
心下思量间,先前一度感觉到的凌厉目光再度望来。白冽予像是全没察觉彼此视线相对般又自静静看了会儿,而后才垂下眸光,放空思绪静静享受这沉静而甜蜜的气息……
收回了依旧一无所获的视线,回想着方才见着的情景,段言终在一阵思量后,若有所思地朝始终火气难消的友人开了口:「两断。」
「什么?」
「你不是还想再斗斗那雨儿?那么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安排吧――」
第四章
一连半个月,就在东方煜领着情人四游玩中过去了。狄一刀依然不死心地跟前跟后,给世侄问起还硬是找了个理由说是担心他二人安危――「雨儿」瞧来柔柔弱弱又不会半点武功,到也算是十分合理――偏偏一见着两人亲亲我我的样子就忍不住火冒三丈,只苦了被他轮流拖去「跟监」的其它几名长老。
简而言之:除了狄一刀的尾随外,这半个月基本上可说是十分风平浪静的。也因此,白冽予虽然有些在意段言的反应,却仍是尽量放宽了心由着东方煜带他四散心游赏、享受彼此相的甜蜜时光。
毕竟他本就无意将身分一直隐瞒下去,就算让段言发现了「真相」,也不过是让他少了点乐趣而已。至于会不会给人拆散什么的,从来就不曾让白冽予烦恼过。
因为实力,也因为对情人和家人的信任和倚仗。
将碧风楼附近的名胜全游了遍后,几个轻松愉快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再累积的事务让东方煜又只得认命地延续先前和公文干瞪眼着生活,而白冽予也一如既往地给独自留在了房中。
闲来无事地练了两个时辰的内功后――托狄一刀如此冷遇的福,他的修为打来到碧风楼后又有了长足的进长――青年为自己沏了壶茶,并取了本书到屋外园子里歇坐品茗。
此时正当春末夏初,天候已染上了几分燠热。白冽予一袭薄衫里身,再加件东方煜昨日套着的外褂,既掩住了紧实柔韧的肌理,也善尽了狐狸精的「本分」。看似沉浸于书中而格外恬静的精神,每每让路过的家丁弟子护卫一个接一个看傻了眼。
而打破了这份宁静的,是一阵由远而近的、曼妙而富有韵律的足音。
是名不会武功的女子。
打察觉的瞬间便开始估量起来人身分,可随风清掠过鼻间的、那似曾相似的香气,却让青年不由得微微一怔。
香名「依柳」。初嗅着,是四年前给情人硬带上岳阳醉芳楼那……
据关阳所言,这香是东方煜的红颜知己之一,醉芳楼的头牌为了他而特意订制的。
也就是说……来的这名女子就算不是那醉芳楼头牌,也必定是个「依柳」之人。
是煜……昔日的红颜知己。
段言多日来毫无动静,原来是为了安排这一出。
于推想的同时明白了此间因果,却在思及自己早就清楚的事实时,心口蓦然一缩。
白冽予搁下了书本,对自己隐隐失控的反应感到些许不安。他默默稳定心绪提杯清啜了口茶,直到那足音径自步入园中,他才故作惊觉地抬起了头。
映入眼帘的不是别人,正是本尊的那个「依柳」,醉芳楼头牌含烟。曾一度见过的女子依然容貌艳丽、丰姿绰约。极富韵律的动作让她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万种风情,可眉宇之间,却多了四年前初见十位有的愁色。
从一开始便直直凝视,或者说是瞪视――着青年的目光冷澈,而在几番打量后自顾自地于青年对侧歇坐,眸底怨怼一闪而逝。
可唇畔勾起的,却是抹从容而艳丽的笑。
「公子便是『雨儿』吧?奴家含烟,此番冒昧相扰,还望雨公子莫怪。」
「含烟……姑娘客气了。」
适切地做了略带困惑与不安的神情,白冽与幽眸为垂轻轻颔首,将那份楚楚可怜到让狄一刀抓狂的气质清晰展露于女子眼前。
「姑娘若是来找爷……找楼主的,只怕得要失望了。」
低幽音色带着几分轻愁,如水秋波似有意打量,却又因女子的气势添了几分怯怯。
瞧着如此,含烟笑意未减,眸中所藏的冷冽却又更加了几分――甚至是一个抬掌、极其轻薄地抚上了青年面庞。
「好一个我见犹怜的绝代佳人,也难怪柳……东方公子会如此着迷了。便是奴家,单这么瞧着,也禁不住要心生怜惜呢。」
「予儿蒲柳之姿,当不起姑娘如此赞誉……」
为女子如此举动所惊,青年别过容颜逃开了那只纤纤素手,神情困惑不安外以更添了几分无措,「爷此刻该在书房理公务,姑娘若有事相询,还是……前往一探的好。」
「可奴家眼下想见的,只有雨公子。」
见他惊着,含烟抽回了手,掩唇一笑:「毕竟,东方公子周游丛虽是出了名的,可说起宠幸男人……雨公子还是第一位。」
说着,她像在期待什么般饶有兴致地直盯着眼前令人羡艳的无双容颜,而在望见那眸中闪过地几分难过与酸楚后,满意地放缓了语气,又道:「瞧雨公子如此神情,想必已陷得极……也对,温柔如东方公子,是怎么也不屑去做那等强掳逼就之事的。雨公子自然是一片情,才会身为男子却甘愿以色事人了。昔年奴家亦是盼着东方公子垂怜,才舍下卖艺不卖身的规矩。」
含烟音色婉转、语调温柔,却在言词间清楚表明了自己和东方煜的关系。
而这番话,让听着的青年瞬间白了容颜,身子亦是一震。足过了好半晌,他才有些艰难地启唇,轻声问:「含烟姑娘……是爷的……」
「忝为一红颜知己……雨公子也如此吗?而且还是扑火飞蛾!明知他不会为己动情,却还是忍不住将一颗心捧到了他面前,只盼着他能多瞧自己一眼,盼着承欢身下时那令人心醉的怜惜和占有。」
以一个女子来说,这话已是直白到十分不庄重的地步了。可含烟不仅毫不在意,更因回想起什么而露出了一个十分幸福的笑容。
「奴家虽只有东方公子一人,却也知道像东方公子这般真正懂得温柔怜惜、甚至情愿为青楼女子披衣梳发的男子,实在是万中无一了。尤其东方公子还善于丹青之道……记得一回云雨后,奴家累极睡去。待倒转醒,本以为公子该已离去,却没想到公子竟就那般在旁守着,取过笔墨绘下了奴家……」
这厢含烟因昔日没好的回忆而沉醉不已,那厢听着的青年却已是脸色越渐苍白,看似无比单薄的身子更是难掩轻颤。他垂下眼别过头像是想避开女子光彩的神情,可入耳的字字句句,却仍不断的重击着他。
「只可惜奴家也只得了那么一卷……以雨公子的绝世之姿,想必已收了无数幅吧?却不知奴家可有荣幸一观?」
如此话语,让听着的青年浑身剧震。眸中薄雾微泛,长睫轻扇似想隐去什么,目光却已一片空洞。
「予儿承恩日短,尚没能……得爷赐绘……」
「那可真是十分可惜了。雨公子如此容姿一旦绘成,必然绘成为传世名作的。」
含烟以着有些惋惜的口吻道,眸中却已闪过几丝怜悯与雀跃。
「记得往年各式佳节,东方公子只要在岳阳,便会请嬷嬷放人,带奴家逛城游湖,看遍灯会火……奴家发上的这支凤钗,便是几年前灯会时东方公子为奴家挑战灯谜赢来、后来亲手簪上的。日后虽也收过公子不少礼物,可这支凤钗,却是奴家心底仅于那幅画的重要事物!」
边回想边将昔日与东方煜相时的美好记忆悉数道出,女子依然神姿绰约、风情万种,偶尔掺上一两句询问的叙述音调亦是温柔和婉……可便在这一字一句间,青年那交错着难受之色的楚楚可怜,不知何时已化作了毫无表情的冷淡。
而这个改变,为不远监视着的段言清楚收入了眼底。
他之所以刻意安排这一手,一方面是为了应付损友狄一刀,一方面则是想试试这个雨儿。至于雨儿会不会因此给逼走,他倒是不怎么在意的――他在意的是雨儿的身份。特地找来含烟,就是想从这番对话里寻出些蛛丝马迹。
除非雨儿真的毫无隐瞒,否则给个情敌这般挑衅,怎说都会露出一些破绽的――可雨儿的一切表现,却完全符合他一向表露在外的形象。就是最后的那副淡冷,亦像是痛至而近乎麻痹的表现。毕竟,那含烟所言虽没有直接的指责讽刺,却连他这个不相干的人都觉得十分刺激人。若是雨儿没有任何更明显的反应,反倒让人感到虚假。
在一切都全无异常的情况下,这「测试」中唯一能算是收获的,就是让他知道了侄儿未曾为雨儿绘像这点。
小煜向来有为红粉知己绘图相赠的习惯。他的画艺已臻大师境界,补捉神韵的能耐一绝。就是人不在眼前,他也能轻易绘出一幅灵动而肖似的画像。可他却没有为雨儿画。
段言不认为雨儿所说的「承恩日短」会是理由。小煜和他认识的时间或许不若其它红颜知己长,却从没有一个红颜知己能像雨儿那般日日同小煜朝夕相对、同床共寝。真要仔细数算,雨儿和小煜相的时间比起那些女子只会多不会少。
也许,小煜不是不画,而是画不了了。他无法像画其它红颜知己那样捕捉到雨儿的神韵,无法用自己的笔画出他心中的雨儿,所以他才没有赠图,因为他画不出来。
如果真是自己所推测的情况,那么小煜没为雨儿绘像,就不是因为不在乎,而是太过在乎。
在乎到让他无法置身物外静心观察,无法下笔的地步。
虽说早在小煜待人回来时便该有所觉悟了,可段言还是直到此刻,才真正了解到世侄的用情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看来两断想赶走这雨儿的愿望……多半是没可能实现的了。
于心底一声暗叹后,他已然动身上前,准备带离含烟以结束这场由自己一手引出的闹剧……
伴随着雨天特有的潮湿气息,潇潇雨声,自半启窗隙泄入屋中。阴郁的天色让室内显得无比幽暗,可此刻置身其间的青年,却没有起身点灯的打算。
他只是静静躺卧榻上,幽眸明睁、容颜之上神色冷淡。尽管外表看似平静,心底却已是暗流汹涌。
听含烟说到后来,他不是麻痹,而是再也没法控制着自己表现出雨儿的酸楚与难受了。不断累积的情绪冲垮了他一贯的冷静,到最后,呈现于外的,已完完全全是属于白冽予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失控了,也知道段言定然将一切收入了眼底。
可听着那字字句句,光是压抑住胸口翻腾的情绪便以耗尽他所有心力,又怎有余裕去顾及是否露出破绽?即便是段言现身带人离去时,他也仅能勉强依礼应对了一番。至于面上的淡冷,却是怎么也藏不住了。
不速之客离去后,他连书籍茶具都没收,转身回房就往榻上倒了下。
属于东方煜的气息,亦如既往的淡淡飘散于其间。他将头埋入被中想借此冲淡鼻间残留的「依柳」,可彷佛交混在一起的气息,却让他胸口不由自主地一阵紧揪。
前所未有的强烈酸楚,顷刻间溢满心头。
说也好笑……他早就知道「柳方宇」是间能手、红颜知己众多,也曾见过东方煜给姑娘架离的场面。几年前暂居东方煜于岳阳的所时,东方煜不也有因同含烟相好而晚归吗?他早就知道两人的关系,可为什么听着含烟的每一句话,明知是旧事、明知是挑衅,却仍这样……心酸难当。
他早就知道东方煜周游间的风流史,却直到今日……才完完全全理解到那究竟代表了什么。
不仅是字面上的认识,而是切体会到了那四字的涵义。
不光是肉体上的接触而已……东方煜也曾温柔的为那一个个红粉知己梳发披衣,也曾将那些个醉人的笑容与目光与耳鬓厮磨时的声声甜言蜜语分享给他的「红颜知己」们。
四年前,他第一回抱住东方煜的那个夜晚,那突然紧紧拥住自己的身子,其实不久前才刚拥抱、疼爱过含烟。
平日没什么机会想到的细微琐事,此刻全都再清晰不过地于脑海中浮现。纵然清楚那时他们仍只是「知己」,一切也全都是过去的事,可心头的酸楚疼痛,却怎么也无法平息。
怒气,亦同。
明知这是段言刻意设计、含烟有意所为,可心口翻腾的情绪却怎么也无法控制。
他清楚应该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全然放松的仰卧榻上的此刻,却开始一遍又一遍地于脑海中不断缭绕。
『记得一回云雨后,奴家累极睡去。待倒转醒,本以为公子该已离去,却没想到公子竟就那般在旁守着,取过笔墨绘下了奴家……』
回想起来,让他开始失控的,就是这么一句。
东方煜于书画之道颇有钻研的事,他早在识得之初便已知晓。他也听过东方煜善于捕捉神韵、且会为红颜知己绘图的传闻,却直到含烟提及,他才恍然忆及:东方煜从来没有画过他。
明明是向来不大在意的事,却一旦惊觉,便让名为嫉妒的酸楚于心底札了根,进而茁壮蔓延。
『记得往年各式佳节,东方公子只要在岳阳,便会请嬷嬷放人,带奴家逛城游湖,看遍灯会火……奴家发上的这支凤钗,便是几年前灯会时东方公子为奴家挑战灯谜赢来、后来亲手簪上的。日后虽也收过公子不少礼物,可这支凤钗,却是奴家心底仅于那幅画的重要事物――』
论起和东方煜结伴游山玩水、寻幽访胜,他的数比起含烟只多不少,更别提两人曾数度生死与共了。可礼物――或者说是定情信物?
第一受东方煜馈赠,是初见时在官道上的小茶棚里、那包价比黄金的极品铁观音;第二,则是九江一别前他硬塞给自己的几张钱票。这些事物的「价值」确实远过于一支凤钗,可作为定情信物,却也太煞风景了些。
就连近几年让犹不懂情的他聊慰相思的,也是那只沾了东方煜的血、实际上却是出自净妹之手的香囊。
他很清楚彼此相的种种时光便已胜过任何信物,也明白嫉妒一个「前」红粉知己是再愚蠢不过的事。含烟真说起来还是他的「手下败将」,要嫉妒不甘,也该是她而不是自己啊!
可他仍是吃醋了。
思及这个闻名已久、却还是头一回这样切体验到的词汇,白冽予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他终究还是失策了吧?尽管早就想过长老们可能会用这种手段,可他却错估了自己的气量。
以及……对东方煜的在乎。
他知道自己对东方煜用情极,可每每遇上这些个挑衅,便又一惊觉这情究竟能到怎么样一个程度。
他不气段言的手段,也不气含烟的挑衅撩拨――他气的,是煜也曾属于别人、是自己没能完完全全独占煜的事实。
满腔的酸楚与难受,全都随着心底的了然而化为更的怒火。
对煜,更对明知是自个儿太过小心眼、却仍控制不住地气着煜的自己……
「冽?天都暗了,怎不点个灯?」
中断了思绪的,是自门口传来的熟悉声音。
这才发现自己竟出神到连他回来都未曾察觉,青年微微苦笑,却已没有起身嘘寒问暖的余力……他依旧静静躺在床上,明睁的幽眸一瞬也未曾移向门前的情人。
他知道自己气得没道理,所以尽管胸口怒火中烧,仍是竭力克制着不对情人发作――可这样明显的失常,又怎能逃过东方煜的眼睛?
不晓得先前曾有过那么番闹剧,见青年明明醒着却一反常态地躺在床上不理不睬,东方煜直觉便是他病了,心下一紧,抬步便往床畔直奔行去。
「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音调温柔一如以往,却因满腔担忧而显得有些急切。他顺势于榻边歇坐以探视情人的状况,可随之映入眼底的、那无双容颜之上透着的淡冷,却让瞧着的东方煜为之一惊。
相识相之多年,以他对冽的了解,自然知道这神情代表什么――那不是麻木,而是需要冽竭力控制的强烈情绪。
冽在生气。
可,为什么?难道是狄叔叔趁他不在的时候又来……不,冽对狄叔叔的挑衅根本不痛不痒,又怎会如此动怒?难道是段叔叔……
思及此,他心口又是一疼,却仍是按下了满心焦急、放缓音调柔声问:
「冽,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段叔叔对你说了什么?有什么难受不快千万别一个人背着。有我在这儿陪你,不是么」
说着,他宽掌轻抬,是爱怜亦是不舍地抚上了青年面庞。
贴覆上颊侧的熟悉温暖让白冽予微微一震。
幽眸对上满载温柔与关切的俊朗面庞,女子的声音却已再一于脑海中响起。
『奴家虽只有东方公子一人,却也知道像东方公子这般真正懂得温柔怜惜、甚至情愿为青楼女子披衣梳发的男子,实在是万中无一了。』
煜――也曾像这样守在含烟榻边吗?像这样……轻抚着那女子的容颜、关切地柔声探问。
如此念头浮现的同时,勉强压抑着的怒气终于再难控制。青年忽地攫住男人宽掌使力一扯、一个反身,只在电光石火间,原先仍坐在榻边的男人给青年一把反压在身下。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猝不及防的东方煜连反抗都不及就着了道。直到背脊靠上了床榻,他都还有些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困惑的目光迎向上方骤然发难的青年,却方想开口询问,便给陡然欺进的丽容直接封住了双唇。
在熟悉不过的温软唇瓣,挑起的却是迥异于平常的、掠夺般的吻。早给教得青出于蓝的舌轻易便化解了自身抗拒潜入口中恣意撩拨。东方煜心下微惊,单臂圈揽上情人腰支正欲回敬,情人微凉的指掌却已先一步滑入下衫,隔衣缭绕上了己身欲望。
「呜……」
紧密交缠的唇舌未分,紊乱的吐息却已逐渐加重。
纵有意反击,可失了先机的此刻,他连想扛住那过于侵略的吻都有些困难,更何况是下身技巧的撩拨?感觉到熟悉的刺激与酥麻不断窜上腰背,东方煜身子微软,一时竟有些怨叹起情人过人的天分。
可便连这点胡思乱想的余裕,也在紧接而至的连绵爱抚中消耗殆尽。
包覆住欲望的指掌虽不似情人体内那般紧致温软,灵巧的抚弄却同样叫人疯狂……沿前缘轻轻勾画搓揉的指挑起阵阵快感、自先端传来的刺激更让欲火不断灼烧着理智。突来的激烈爱抚轻易地令他彻底沦陷,没多久便解放在情人掌中。
「哈啊……」
解放之后,原给紧紧攫获的唇也终于失了禁锢。东方煜瘫软的身子失神地仰靠榻上急遽喘息,足过了好半晌,才在缓缓平息后望向了上方失常的青年。
此刻,同样凝视着自己的幽眸所流露出的,是平时总藏于眸底的渴求。名为欲念的色彩与积聚的浓烈情绪交染其间,让那双眼眸更显幽难测。
一如方才让人无法抵御的强势。
「冽……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会……突然就……」
过往情事间,冽虽偶尔会有些挑衅的举动,骨子里却仍是柔顺地由着自己为所欲为的……就连少数几易位而时,冽也只是坚定立场而已,从未像现下这般强势、这般激烈而鲜明地……流泻出切的情欲与可望。
可青年却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他,望到东方煜都有些按耐不住后,青年才俯下了身子将头偎近他颈侧,轻声道:
「我想要你。」
心里虽多少有了预感,可听期盼已久的低幽音色道出这么句话时,东方煜仍是不可免地微微一震。
几分复杂自眸中一闪而逝,答案却终究只有一个。
一旦冽认真要求,他是怎么也不可能拒绝的――更别提是在这样不寻常的情况下了。还抱在情人腰际的臂微微收缩少许,吸了口气后,东方煜引颈就戮般闭上了眼。
「温柔一点……」
这话刚说完,他自个儿都窘得想找个地洞钻下去――可换来的,却是青年短暂沉默后的一声轻笑。
依旧埋于颈侧的容颜,凑向耳畔,轻声道:「我有哪一不温柔吗?」
「……也是。」
东方煜虽应得有些郁闷,但见情人似乎逐渐恢复成平时的样子了,心下也不禁松了口气。
可一切,究竟是怎么――
只是这萦绕心头的困惑终究没能得解,潜入衣中轻抚上胸膛的指、吮咬着贴覆上侧颈的唇……紧接着而至的熟练爱抚很快便占据了他所有心思,直至再度沈沦进情人所挑起的炽烈情潮……
当身下的情人羞窘地道出那句「温柔一点」时,胸口积聚了整个下午的阴霾,就在那瞬间一扫而空了。
之所以会那么急切的想要对方,是因为满心的醋意与独占欲。煜对这事儿明明远比他来得排斥,却连半分抗拒都没有就接受了他的要求……纵然带着一份从容就义的精神,但默默承受、包容着他的臂膀,却一如平时轻易地抹去了他所有不安。
就算曾有过那些个红颜知己,毕竟也是几年前的事了。煜的情意他难道还不清楚?单是那份支持着他真正坚强起来的关怀与温暖便足以令他倾心相待了,更何况……
唯有在他面前,向来以风度翩翩、温柔爽朗闻名的柳公子才会有那样羞涩无措而令人怜惜的可爱表情。
迥异于拥抱自己时的带着些许强势的成熟温稳,为自己所抱时,那张俊朗容颜总会露出那种交错着不甘与倔强的神情,像是竭力抵抗着自己所激起的每一波快感,却又禁不住为情欲所迷。而高潮过后,煜那怎么也不肯承认自个儿有陶醉其中的别扭样子,更让他瞧得胸口一阵满溢――为情。
纵非煜唯一的「经历」,可能像这样拥抱着、占有着煜的,终究也只有他一人。
外头的雨声依旧,心情却已是两般。
情事过后,替彼此清理好身子的白冽予一反先前地靠入了情人胸前,柔顺的模样半点瞧不出前一刻才那样需索掠夺过。强烈的差异让东方煜一时有些难以适应,但还是紧紧还抱住了怀中的躯体。
「平静一些了么」
他轻声问,而在感觉到怀中青年一个颔首后,侧过身子将头对向了情人的。
入眼的容颜沉静淡然一如平时。先前让他心惊胆跳的淡冷此刻已见不着分毫,心头压抑已久的困惑却只有更为加。
见那双幽眸一派平静,诱人的红唇也没有半点开口说明的迹象,只得任命地主动开了口:「是因为我吧?让你……如此难过的原因。」
「是我自个儿受了挑拨,一时想不开而已。」
听出情人语气中已存了几分自责,白冽予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既已想通,这事儿便也不再重要了。」
「可我在意。能让你那般失常的又怎会是小事?是段叔叔安排了什么,对不对?」语调因青年的反应而转为急切,东方煜沉声问道,紧揪着青年的目光亦带上了几分少有的强硬与坚持。
知道自己是没可能将这事就此接过了,白冽予一声低叹。
伴随着午后的记忆涌现,女子的声音再于脑中响起。胸口虽仍有些酸涩,但此刻的他却已能坦然面对。
青年眸光微垂,将今日的事情悉数道予了对方――而听着的人,则随着那字句的流泻逐渐苍白了脸。
尽管冽从未对他过往的风流史有过明显的情绪,可对此,东方煜心里一直是有着几分愧意、几分忐忑的――怎料冽还没怪他,昔日的红颜知己却先一步给家中长辈找上门来伤害冽……这事儿,他不论怎么说都难辞其咎。
可冽却依旧没有怪他。
以冽的性子,方才妒火中烧时。尽管心怀愧意,知道冽为他吃醋时,东方煜还是窃喜了一下。除了气他的风流史外,只怕有更多是在气自己为何如此不禁挑拨吧!!
想到这,心下愧疚与怜意更甚,便连身子残留的不适都给抛诸了脑后。浓浓自责浮上俊朗面容,他双唇微张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就算说一些「我现在只有你一人」、「那些都已经过去」之类的话,终究也不过是几句空泛的言词。过去的一切都是确实发生的,他不能也无法否认;而对冽的情意,比起出言强调,身体力行还比较时在……要说有什么是可以好好解释一番的,也就只有画的问题了。
真正让冽受了刺激的,便是这一点吧。
「画的事……」
他边思量着措辞边谨慎地起了个头,而在察觉到怀中躯体一瞬的轻颤后心疼地收紧了臂膀,续道:「我曾说过吧?发觉自己对你怀有远超过友谊的情感……是湘南剑门一别后的事。」
「在我为了寻你而守在岳阳的那段时间里,除了出外探听消息外,我最常做的,就是一个人关在书房中对着纸笔不断回忆你的音容样貌,想借此成画以慰相思之情。」
「可我做不到。」
暗含挫折的话语,让听着的轻年又是一震,心下已然隐隐明白了什么。
「即便是重逢后亲眼望着你的容貌身姿,我都没能画出一幅像样的画。」
回想起昔日种种,东方煜一阵苦笑:「更好笑的事……就连失败的画搞我也舍不得丢,全给收着然后带回了碧风楼。这些日子来我依旧没放弃过尝试,却始终没能成功……」
「煜……」
以白冽予的才智,此时自己弄清了此间因由……原已平息的情绪再度翻腾起来,却不再是熊熊怒火,而是满腔的柔情蜜意。唇畔怜惜的笑意因而勾起,他轻轻抬掌,有些不舍地抚上了那张依旧带着自责与懊恼的面容。
「如此,便也够了。」
他柔声道,幽眸直凝向情人的,「若有天你真画出了,理由却是再不为情所迷――那么,我宁可你永远也画不出。」
「我不知自己有没有画出的一天,可要说不再为情、为你所迷,却是绝无可能的事。」
响应的语调坚定无比,眸光,亦同。
听着、瞧着,那沁入心底的情意让青年一阵迷醉,而终是情不自禁的一个倾前、轻轻吻上了那流泻着醉人情话的唇。
片刻后,唇分。
将额轻抵着情人的,白冽予抬掌抚上了俊朗容颜,低声道:
「画像的事就罢了……可我还是想要画。」
「什么样的画?」
「只要是你尽心而绘的,什么都好。」
「只要是为你而绘,自然是尽心之作。」
顿了顿,「还有……冽」
「嗯?」
「以往的事……我是说……就是……」
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想将过往的事情说个清楚,脱口的话语却怎么也没法延续。
东方煜有些懊恼的一叹,吸了口气正想重新来过,却给身旁的情人以指轻按住了双唇。
「如果是那些个红颜知己的事,要说我全不介意,自然是不可能的。」
「我――」
「可那些毕竟都过去了,不是吗?早在你我两情相悦以前,你便已主动将那些关系做了了结,甚至还打算什么也不说就那般默默陪着我……如此情意,怎不值得我倾心以待?」
「但是……我还是……」
迎着那双无比温柔的幽眸,东方煜心头愧意更甚,「能得你垂青,对我而言可说是三生有幸的事,所以一想到自己过往的愚昧,便……」
「怎么也无法宽心?」
「……嗯。」
他苦笑了一下,「若是给你很很斥责一顿也就罢了。可你却只是那样生着闷气,想开后便是顾虑着我的想法而打算瞒着一切……虽知你向来如此温柔,可心底,却仍是难免……」
「所以你希望我出言责怪……或者惩罚你?」
「……算是吧。」
虽然情人的话听来有那么点不对劲,可他还是老实地应了过,「而且,看着你吃醋……也是挺令人高兴的。」
「你真这么想?」
「嗯。」
「那好吧。」
语音初落,方才仍在情人怀中的白冽予陡然一个反身、再压上了对方――如此变化让东方煜吃了一惊,而在思及方才的对话后登即色变。
「冽,你不会是想――」
「不是希望我『惩罚』吗?你……」
俯视着男人的容颜勾起诱人笑意,「不过是这么点要求,你就想反悔吗?」
「可、可是――你不是才刚刚……」
「你要我的时候……也鲜少一就休兵吧?」
「但你向来」
「凡是总要有个开始嘛。」
说着,青年幽眸微暗,指尖循情人胸腹而下直落至腿间,「况且,就算已经想开了――刚听着那事时,我可是气得连戏都演不了了呢……」
此话一出,东方煜就算仍有些抗拒,此时也只得通通吞回了肚里――何况一切不过是无谓的自尊心作祟,如果能让冽真正宽心,这点「小事儿」自然算不上什么――
「怎么又一副从容就义的模样?」
才刚下定决心做好准备,紧接着入耳的「从容就义」四字便又让东方煜一阵尴尬。他苦笑了下正想出言辩白,满载诱惑的低幽音色却已再度响起:
「我可是你一手教出来的,就这么没信心吗?方才还明明那般享受的……」
「冽――」
脱口的一唤因情人挑逗的话语而带上了几分讨饶,俊朗容颜亦是一阵面红耳赤。瞧着如此,白冽予心下莞尔,眸光亦随之一柔。
「呐……煜。」
「怎么了?」
听他的语气有些不寻常,东方煜面上霞色未褪,神情间却已流露出几分担忧:「还在……难过吗?」
「不。」青年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告诉你……偶尔想这般坚持着抱你的理由。」
「……嗯。」
虽知刻下就是这么一回事,可情人道出「抱你」二字时,仍让听着的东方煜又是一阵羞窘――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青年微微一笑,俯身将唇凑近他耳畔:「因为唯有这么做的时候,你的一切,才是完完全全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近似呢喃的低语,却蕴含着鲜少表露的独占意味。
可正是这样情感强烈的话语,让听的的男人瞬间涌起满心狂喜。
他双臂一张,将上方的身子紧紧箍入怀中。
「能听着这些,就算从此……我也甘愿了。」
中间几个字突然消音,却足以让听着的白冽予明白过来,笑道:「当真?」
「呃……虽然我还是比较喜欢……像平常那样……」
「放心,我也挺喜欢那样的,所以不会总是这般要求你。不过……」
「不过?」
「不过今天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改变主意的……」会有这么一句,是因为男人已悄然探向自个儿臀缝的指。
给他道破了居心,东方煜尴尬一笑,流连于雪白臀丘间的掌却终究没舍得移开。
倒是白冽予早习以为常,当下也不阻止,只是轻轻含咬上情人耳垂,配合着停留于他腿间的掌再展开了撩拨――
第五章
白冽予难得地一夜纵情需索,后果就是自愈能力不如他的情人险些给操到直不起腰来。饶是事后白冽予已为他好生擦药推拿了许久,隔日起身之时,腰间的酸软仍是让东方煜差点想就这么摊在床上不起来。
可他还是起来了。为了在含烟离开前找她将事情好好说清楚以杜绝她痴心妄想,以为了向长辈表明决心、杜绝类似的事情再发生,尽管白冽予已无意追究,东方煜来是坚持着前去拜访段言,打算由该下手以了结一切。
知道他是顾虑自己的心情,又担心他太过勉强自己,向来在人前总是任由东方煜将自己搂抱在怀中的白冽予于是破天荒地回搂住了情人腰际。如此举动让一路上见着的人都暗自猜测小两口是不是感情又有增进,便连上前应门的段言也有些讶异地一个挑眉。
虽说他那么做本意只是在测试,到没存着将雨儿赶跑的想法!可没试出个结果却让两人感情更为稳固,看来他也没资格嘲笑两断了。
「难得瞧你这么早上门……有什么是吗,小煜?」
明知两人定是为了昨日的事而来,可段言还是故作惊喜地开了口,「你表姨刚备好了早膳,一起用吧?这几个月你表妹出门在外,可让他好生寂寞呢!」
「您的好意侄儿心领了。侄儿此来是为了那含烟之事,还望表姨丈告知含烟所在,也好让侄儿同她将话说个清楚。」
见段言犹自装傻,东方煜虽也依礼应对,冷硬的声调却已明白地透露出了他此刻的不快。腰间的酸软和体内身彷佛仍残留着的、为情人占有的感觉在在提醒着他昨晚的一切。虽说心中的排斥多还是出在害羞和无所谓的自尊上头,可一想到事情的起因和昨晚冽生闷气的模样,东方煜就不禁气不打一来。
知道侄儿动了真怒,听着如此,段言心下暗叹,到了声「稍等」进屋交代一番后,出外便领着二人往他给含烟安排的住行了去。
有段言在前,二人自然不好说什么悄悄话。尤其白冽予,由于有个「雨儿」的身分在,除了略微收紧还抱情人的力道以表心意外,也只得装着一副柔弱认份的样子任由段言领着、东方煜搂着默默前行。
三人一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领头的段言闲着也是闲着,索性边带路边打量起雨儿。只是青年的表现一如既往,仍没能瞧出什么破绽。
莫非真是他多心了?
但这个雨儿从出现到与小煜相知相遇的情况都是一团迷,又岂容得他不怀疑?尤其过去一年里,一直跟小煜形影不离的该是那个归云鞭李列才对,两人的行踪碧风楼也都大致有掌握……唯一比较成迷的,也就只有灭了天方之后到回到碧风楼间的那两、三个月了。
可两人若是在这之间相识相恋的,扣掉回来的路程,剩下的时间也不过一个月多――在一个多月里从相识到相爱、从而决定私守终身,未免也发展得太过了些吧?虽说感情来时往往也顾不得适当与否,可这毕竟与小煜的作风相去太远,也不符合他当初陷入情网、决定「金盆洗手」的时间……
这么说来,小煜突然「洗心革面」,是在白毅杰和西门暮云的南安寺一战后。
在那段时间之前,和小煜相机会最多的……也是李列。
上一回同李列分别后,小煜就陷入了「单相思」,而这趟同李列分别后,他更直接带了个情人回来……时间点如此刚好,要说是巧合,实在有些……
可这与李列又有什么关系?总不会说这雨儿就是李列吧?容貌能假、气质能假,归云鞭李列的一身武艺却是假不了的。但这雨儿分明不会武,又怎么可能是他?
虽说……若小煜昔日单相思的对象是李列,很多事情便能有了完满的解答。
例如他为何从不肯说出对方的身分。
如在以往,段言是说什么不可能怀疑到李列身上的。可在表侄带了个男性情人回来后,本来不可能的事好象也变得可能了。
只是这推理再合理,眼前这个楚楚可怜的雨儿却是现摆着的。除非能证明他就是李列,否则事情仍然没办法解释。
但,可能吗?
这雨儿的身形看似单薄,可若忽略他那身柔弱的气质,细瞧之下其实颇为挺拔。
狄一刀也曾说过他的骨架看来不错,论起资质也能与一流高手相媲美――可他不会武却是实实在在的。就算是归云鞭李列突然遭逢大难失去武功好了,举手投足也定会流露些许迹象才对。但这雨儿看起来就像是个从没学过武的人,如此表现,又岂是一蹴可及?
除非他隐瞒成了习惯。
可李列长年在江湖上行走,又有什么必要改换容貌、隐瞒自己不会武?改换容貌还能理解――
如果雨儿的容貌是真,那么以前这副容貌行走江湖确实太惹眼了些;但武功呢?莫非李列还有什么暗藏的身分……让他必须装成一个不会武的人?
要说起容貌如此出众又不会武的年轻男子,江湖上最为着名的,自然就是擎云山庄的白冽予了。
思及此,段言悚然一惊。
李「列」、「雨」儿……一般人在易名时通常有从本名取字做变化的习惯。
若李列和雨儿真是同一人,列和雨,两个字连在一起便与「冽予」同音了。
而且小煜这趟也是由江南启程……江南,不就是擎云山庄的大本营了吗?
对了……南安寺事后,李列正是给向来「敌视」他的擎云山庄救治的。之后白毅杰状况见衰到亡故的那段时间里,江湖上也没怎么听说李列的消息。
而和擎云山庄有仇大恨的青龙和天方,也均是亡在李列的手里。
如此念头一旦浮现,以往看似平常的事情便一个个成了佐证!段言心下惊疑更甚,面上虽未显露分毫,打量着青年面貌的时间却增加了少许。
是啊……他怎么就没发现呢?除了那身楚楚可怜的气质根本不见两人的丰采气度外,这雨儿的面貌根本就是兰少桦和白毅杰的结合啊!
也许「雨儿」从一开始就不是「雨儿」,而是「予儿」。是他们几个老的瞧着这青年如此柔弱,自以为是地认为的。
尽管整个推测看来太过大胆与荒谬,可细细一想,可能性却只有越来越大。
李列就是白冽予――这事儿若是真的,绝对是近年来江湖上最轰动的消息。毕竟,白冽予若能有这番心计和武学造诣,整个擎云山庄的实力便绝不只此外表所见的。本以为白飒予在白毅杰亡故后还能稳住擎云山庄是仗着莫九音的帮衬,现在看来说不定是他这个弟弟在台面下暗中运作也不一定。
可若雨儿就是李列、白冽予,却和小煜这个碧风楼主成了爱人?一想到这事儿所能带来的影响,段言便忍不住一阵头痛――若因此和擎云山庄「联姻」,那么擎云山庄和流影谷真正撕破脸时,向来中立的碧风楼又该如何是好?难道白冽予正是为此,才和小煜――
察觉自己想得有些过了,段言暗暗苦笑,略一定神将心思拉回眼前的事情上。
也就在这么一出神间,目的地的屋舍已然映入眼帘。示意后头的两人稍待后,他上前敲了敲门:「含烟姑娘,是我,段言。」
不一会儿,便听得女子足音渐近,而随着房门开启,女子一席轻装的身影展现在众人面前。未施脂粉的丽容显得素净淡雅,榇上眉间隐隐约约的愁色,倒是予人几分不同于平实的美感。
见着段言,含烟盈盈施礼,道:「段爷,奴家正在准备行装,还需得半个时辰才――」
未尽的话语,在瞧见段言身后那让她全心惦记着的身影、以及其怀中依偎着的人儿时乍然休止。
尽管昨日说了那么多话刺激对方,可含烟心中其实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不论柳公子是怎么样看待雨儿的,自己都没有涉足其中的份儿――单是柳公子未曾加自己带回「家」中、未曾告诉自己他其实姓东方这点,自己便已输雨儿一筹了。更何况雨儿还是正受着他宠幸的人?细数彼此的过往、看着雨儿心痛难受的模样虽令人快活,可一切,却也终究只是丧家之犬的痛吠而已。
这不,昨日她才上门过,今儿个人家就搂搂抱抱地上门示威来了。
瞧着东方煜紧紧拥着雨儿,凝视着他的眸光满载温柔,却又在望向自己的同时转为严厉,含烟心头一酸,泪水瞬间已然盈满眼眶。她不堪承受地别过了头,不想让自个儿丑类的嫉妒与怨恨展现在那人面前。
可紧接着入耳的声音,却摧毁了她最后一丝的自制――
「含烟,你我之间早已结束了,我不晓得段叔叔是怎么告诉你的,可予儿是我真心所爱、决意厮守一生的对象。这的事虽不是因你而起,但我还是希望你明白,我绝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予儿――即使是你,也一样。」
悦耳依旧的音色,道出的,却是比别离那日更为决绝、冷彻的话语。
「真心所爱、决定厮守一生……?呵……」
喃喃重复着男人的话语,含烟突然笑出了声……本已别过的容颜再抬起,眸中的愤恨与怨怼却以再难掩饰。
「公子真以为奴家全无所觉吗?呵!什么雨儿、什么真心所爱……」
她将视线对向了「雨儿」,声音凄厉,目光却以染上近乎疯狂的快意:「雨儿,你真以为自己得到他了吗?你只是个替身而已!柳公子真正爱的人不是你,是李列!」
如此一句,让在场三人俱是一震。尤其段言,一听着女子这番与自己推测相符的话语当即转头望向表侄!而紧接着入眼的、俊朗面容上错愕却没有慌乱的表情,进一步证明了他的猜测。
如果雨儿不是李列,不论含烟说的正确与否,小煜都该会因担心雨儿的想法而有所反应。但他所表露的却只有被揭露心事的震惊,而服分毫紧张或匆忙向雨儿辩解的意图……也就是说,小煜虽愕然于含烟所言,却不认为这会影响到他和雨儿。
之所以不看雨儿,是因为如果自己的猜测正确,则以此人做戏的能耐,必然很难看出什么;至于表侄,以他的了解,自然不愁有这种问题。
也就在段言肯定了自身猜测的同时,东方煜也察觉的自己的失误。
略一侧首望向身旁青年,却只见他容颜为垂,双唇紧抿、眸间满是复杂之色……这似真似假的表情让他有些无措,却又没法出声问对方,只得一声长叹,同长辈一个点头示意后、带着情人转身离开的此地。
含烟反应已如此激烈,再坚持说什么也只会是火上加油。加上方才给她那句话惊得一时忘了作戏,多半已被长辈瞧出了他的破绽……与其继续留着多做多错,还不如趁早退场的好。
段言并没有出声相留,也没有紧随而上,而是留在了原安抚含烟。也因此,走了一段路、确定该没人注意后,一直如坐针毡东方煜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冽,我是不是露馅了?」
「多半吧……问题在于段前辈能够从这一点联想到多少。」
响应的是青年但然依旧的音调。白冽予打听着含烟那句话时便以惊觉不好,又是当着段言的面,就是想补救也难,只得自立自强地做了个像是早就明白的复杂表情……只是以段言对东方煜的了解,自己的动作能挽回多少就很难说了。
见自己果然把事情搞砸了,东方煜不禁懊恼地又是一声叹息。倒是一旁的白冽予本就有所觉悟,安慰地轻拍了拍他的背。
「我的身分迟早也是要暴露的,又何须如此介怀?扮成『予儿』也好一段时日,该有的效果都已经有了;而且就算段前辈就算猜到我的身分,也必定会先想办法证实之后才会加以说穿……与其担心这些,咱们还是先办好伯父和伯母的事,余下得再临机应变吧。」
「好。」
明白他说的不错,东方煜虽仍有些沮丧,却仍是一个颔首应了过。
打推测出「雨儿」的真实身分后,段言一方面加了对青年一举一动的观察,一方面也开思索起青年和表侄之间的关系可能带来的影响。
在擎云山庄与流影谷对峙日的此刻,曾有过的疑虑一旦升起便难以忽略。毕竟,以白冽予化名易容「李列」行走江湖暗中谋划报仇的心计,刻意接近、拉拢小煜并非不可能的事――若有碧风楼相助,在与流影谷的斗争中,擎云山庄便能在「江湖」这个层面上胜其一筹……再加上小煜生父卓常峰在朝中的影响力,从官面上也能与流影谷相抗衡。两面皆赢下,完全可说是稳操胜券了。
可帮着「盟友」的代价,却可能是向来独立且超然于外的碧风楼自此再难绝于江湖纷争之外……
甚至擎云山庄若有异心,可能还会来个狡兔死走狗烹、让碧风楼从此成为擎云山庄的附庸。
一想到这些可能的结果,段言对白冽予便是一阵反感。他本就是思熟虑之辈,遇上一个下手对象是自个儿表侄的同类,又怎会欣赏到哪里去?比起白毅杰和兰少桦,这白冽予似乎更向那个满腹诡计的莫九音。
可这种反感,却又在思及青年的年岁及与表侄相遇的经过后减轻许多。
不论心思再怎么,昔年出道的「李列」也不过是个青涩稚嫩的十七岁少年,是否真那么能干还很难说,更别提还是小煜先主动接近对方了……
况且,就算有意拉拢,也得先知到柳方宇就是东方煜才成。段言虽不晓得问题是出在哪个环节,却也不认为一个十七岁的孩子能如此算无遗策,不仅一开始就知道小煜的真实身分,还知道怎么样遇上他、怎么样刻意引起他的兴趣……若擎云山庄的情报能力真好到能让他定下这样有效的策略,又何须拉拢碧风楼?直接针对流影谷下手岂不更加干脆!
更别提二人刻下的关系了。
算是偏见吧?今天那「雨儿」真是那样个柔柔弱弱、楚楚可怜的人儿,为了生活委身于一个男子似乎也不是那么令人讶异的事――可李列、白冽予?能让一个才智武学均高,同时家世背景也极好的青年承欢于另一个男人身下,不是受了逼迫就是为了情而甘愿如此吧。但白毅杰的死不过是一两年前的事,白飒予疼爱弟弟也是出了名的,两人都没可能为了山庄的发展让亲人去做这种事,自然不大可能是受人逼迫。更别提以白冽予扮演李列时所表露的武学造诣和那份才智心计,用美人计还是屈材了!比起诱惑男人,让他专注于山庄事务上只怕还更有帮助些。
既然没有受逼迫的可能,余下的,也就只有一个「情」字了。
回想起先前给损友拖着跟在情侣俩身后见着的,青年任由表侄躺在腿上、细心地剥葡萄送到他嘴边的情景,以及青年依偎在表侄身上的每一幕……尽管总是装出一副怯弱的模样,可凝视着表侄时,青年双眸中所流露出来的温柔与情,却怎么也不像作伪。
――也许真是他多心了吧?小煜不是单纯到会任由人操控玩弄的孩子,阅历也比「雨儿」多了不少……而且若真是白冽予有意勾引,小煜又怎会有那段相思难尽的苦恋经历?也许他们真只是单纯的爱上了彼此而已。毕竟,论起感情事,说是小煜带坏人家还比较……
突然浮现的念头让段言吓了一跳。从自家孩子被带坏到带坏人家,这之间的差别也实在太大了些――只是不论真相为何,事到如今,以小煜对他的用情之――想阻止,多半也是不可能的了。
考量到这点,段言便也明白了白冽予刻意扮成那副模样的理由。
如果白冽予今日是以真正的身分前来,在接不接受这个青年作为小煜的伴侣前,他和其它长老们便会先给那「擎云山庄二庄主」的身分吸引了注意,而不是他和小煜的感情有多;可换成了「雨儿」那副楚楚可怜的怯弱模样,他和其它长老们在意的也只会是「雨儿是个男人」、以及小煜的用情有多、能不能阻止他选个男人而已……如此,等他们都体会到小煜的认真,并且因而接受了「雨儿」后,就算知道了青年的真实身分,也会因为顾虑到小煜的心情而难以反对。
就像他。
即使不管小煜楼主的身分,单以一个长辈的立场来说,他又怎舍得从小看到大、养大的表侄再为情所伤,甚至如他父亲那样一辈子孤身苦守?考虑得再多,他所能做的……也顶多只是劝劝表侄、并防范一下「外人」而已。
尽管已经猜到了雨儿的真实身分,可对方的计策,终究还是成功了。体认到这点,段言虽仍对白冽予存有几分疑虑,却也不禁由衷佩服起他的手段。
「真是有一手啊……年轻一辈里能有这等能耐的,说不定也只有流影谷的西门晔了……」
「嗯?段兄刚才有说什么吗?」
感慨的自言刚脱口,一旁便紧接着传来了一阵提问。闻言,段言先是一怔,这才惊觉自己竟不知不觉地想出了神,连自个儿正在议事厅里和其它长老聚会的事儿都忘了――见一旁出声的无秀面露困惑之色,段言心念一动正想问问他意见,可还没来得及开口,议事厅的大门却于此时被人一把踹开来。
会这样踹议事厅的门的,放眼整个碧风楼也只有一人而已。
「气死我了!那个可恶的狐狸精!」
伴随着「碰」的巨大声响,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一如既往地于门前响起。狄一刀怒火冲冲地走入屋中,瞪大了双眼扫视屋内,准备等厅中同僚们问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面对这早已司空见惯的反应,屋中的五名长老包含段言在内都懒得应付。尤其是段言,才正想和人商议一下便给打断,这事儿又不可能当着狄一刀的面说,让他索性搁了念头、转到一旁准备和另外三人凑一桌麻将。
本就看法不同的无秀也不愿触霉头,干脆闭上眼睛专心念起佛来。
见他们凑麻将的凑麻将、念佛的念佛,竟是无一人搭理自己,狄一刀更是气从中来,上前一个拍桌:「你们倒是说点话啊!那可恶的小狐狸精都干出那种事了,你们难道就没有半点感觉吗?」
「阿弥陀佛,不知狄兄的『那种事』所指为何?依老衲之见,雨施主并未做出不合适的举动。」
估计是看他一个人气得可怜,向来最是悲天悯人的无秀终究还是停下念佛接过了话头,却因立场相左而让狄一刀听得额上青筋突起、怒上加怒:「他每日黏在煜儿身上跟进跟出,甚至还和煜儿一道进书房办公,这叫没有任合不合适?」
「煜儿并非不知轻重的孩子。老衲相信他的眼光。」
言下之意,就是世侄既然相信雨儿、觉得将雨儿带进书房也不碍事,他也没有任何意见。
给无秀这么一说,倒好想是他对自己一手栽培的世侄没信心了――狄一刀被这话气得跳脚,辩白道:「我当然知道煜儿不会不知轻重!可雨儿是个狐狸精哪!煜儿给那个狐狸精迷了眼,本来分得了轻重的刻下也分不了了,才会做出这等荒唐的事――」
「善哉善哉……荒唐也好,不荒唐也好,问题还在于煜儿有没有因此耽误了正事……据老衲所察,自从有雨施主相伴后,煜儿理公务的速度比以往快上了不只一倍。即便荒唐,这事儿,终究还是有助于煜儿的。」
「是啊。」一旁的麻将组也在此时插了话,「先前瞧煜儿比往常早结束,还以为他是为了提前解脱所以虚应了事……可我仔细翻了翻公文后,发觉他不但理得比以往有条理许多,上头的批注也更简洁明了。若非字迹仍是煜儿的,我真以为这是换了个人批的呢。」
「有心爱的美人儿在旁随待,自然得表现得能干一点了……所谓的红袖添香,莫过于此吧。」
说着,除了段言之外的三人「嘿嘿」一笑,露出了个「是男人就知道」的表情――半点听不出反对之意的话语和有些猥琐的神情让狄一刀更是气得咬牙,怒道:「你们本来不也相当反对吗?那可是个男人,还是个狐狸精啊!」
「话虽如此,可煜儿都认定了他,咱们哪还有插手的余地?先前你耍过几手段,最后不也都无功而返?尤其人家雨儿对煜儿也是一往情,又懂得知所进退、安安分分地……仔细想想,到也是个不错的对象。」
「而且和雨儿在一起后,煜儿不但没荒废公务,办事能力还犹有长进――虽说对象是男人让传宗接代之事有些麻烦,但眼下还有老段家的颖月在,自然不愁东方家会断了香火。」
「正所谓木已成舟,咱们任命点接受也就是了,何必那般费神使劲,气坏自己也害煜儿伤心难过?别忘了他爹是什么样的人物……就算真赶跑了雨儿,以煜儿的痴情,学他爹为蘅妹守身那样耗下去也不是不可能的。」
三人组轮流发表意见,却都一面倒的支持起雨儿和东方煜的事。如此劣势让狄一刀面色挫败地一阵铁青,只得将矛头转向了至今始终未发一语的损友。
「书生!你上回不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对付雨儿吗?」
「我是这么说过。」
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意外从刚才对话中听到想要的答案的段言悠哉地同三人组搓着麻将,「所以呢?」
「所以?那此刻正在书房里的那只狐狸精是怎么回事!以你的能耐,要想逼走他还不是小菜一碟!」
「我只说要和予儿斗斗法,可没说要把他逼走。」
「你――」
「况且无秀说得不错――他既为小煜所认定,咱们就该相信小煜的眼光。两断,你难道就这么不相信小煜么?」
让段言心中阴霾尽解的,便是无秀的那一番话。也因此,他这番复述说来格外切,竟让狄一刀一时有些语塞:「当然不是!可、可……」
「那么,你为何明知煜儿可能会因此黯然神伤,却还是执意逼走予儿?」顿了顿,「比起延续香火之类的理由,我看你从头到尾就只看『予儿』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不顺眼吧?」
明显带着几分质问意味的话语,令听着的狄一刀神色又是一变,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好半晌才勉强挤了句:「那又如何?我就是看不惯他那软趴趴的样子,觉得他配不上煜儿!」
「总、总比刻下这个样子好多了……」
话虽说得有些勉强,却已听得出赞同。
听着如此、瞧着损友不甘不愿的表情,段言心下再恍然──原来白冽予还有这层考虑。
他想必从小煜听说了狄一刀是长老之中最固执的一人,所以不仅隐藏了身份,还刻意装成个楚楚可怜的模样,先让狄一刀讨厌他到极点,在逐渐展漏出不同的一面。如此,等狄一刀发现他实际上并非那样柔弱不堪后,心中的接受程度自会大上许多。
能考虑得如此全面,又有「相夫」的才能──小煜的长进与其说是有美人相伴所以突然发威,说是得「高人」从旁指点还比较解释得通。如此才华,倒也难过小煜一片痴情了。再加上那可能的身世,则此人不论才貌门户都不逊于小煜,除却二人同为男子外,倒真是段合适的姻缘了。
段言这一想便又出了神,把狄一刀给彻底晾在一边。
瞧友人们一个个都是这副德行,狄一刀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当下再度拍桌正想放话说「你们不肯帮我就自己来」,却又在脱口的前一刻猛然忆起自己早已无计可施。
满腹怒火瞬间转为沮丧。看着满厅的「敌人」,狄一刀张了半天的嘴都没能说出什么,终于挫败地闭了口、转身默默离开了议事厅。
瞧他就这么走了,厅中众人反倒一怔。先前闹他闹得愉快的麻将组也有些面面相觑,忍不住担心地开了口:「老狄他……没问题吧?」
一旁的无秀也点了点头,望向门口的目光染上忧色:「阿弥陀佛……咱们是不是太过头了些?狄兄的反应委实不大寻常啊……」
「放心吧,他要是真那么脆弱,还是狄一刀吗?」
见老友们如此担忧,段言反倒笑了笑,「况且,他也是时候冷静下来好好考虑一下了……咱们都明白的事,他没理由想不通的。」
「也是……」见与狄一刀最为要好的段言都这么说了,几人便也放下了忧虑。倒是段言自个儿刚说完,便因思及狄一刀的事而怔了一怔。
按理来说,白冽予计划的目的应该都已经达到了才对──对现在的狄一刀来说,要是知道「雨儿」就是李列,只怕马上就会从狐狸精改喊成「男子汉」、然后高高兴兴的接受才是――为何还要继续装着那副柔弱的模样?
难道,他还有着其它目的?
想到这,段言心下一惊,不由得再度陷入了思绪当中。
第六章
时序推移,一转眼,白冽予也已经在碧风楼待上两个月了。
自上回在一众同僚大受挫折沮丧离开后,明白大事抵定的狄一刀虽依旧难免为「雨儿」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却没再闹过什么。至于段言,他虽心存疑虑,却也只是默默观察着,没再惹出什么是来。先前的风波好似就此平息,「雨儿」也逐渐为长老们所接受――而碧风楼年中几大盛事之一的端午会,也就在这暌违已久的风平浪静中到来了。
说起端午会的头筹,就是下午举行的龙舟大赛了。这场由楼中子弟自行组队参加的比赛向来竞争激烈,且由于比赛地点不在碧风楼的庄园内,一般民众都能参观助威,所以总难免有一些好事之徒占座出售、或者设盘口赌输赢之类的事端。也因此,这端午会虽然热闹,在警备上却颇为劳师动众。
而在一干长老眼里,打今年起最需得提心吊胆多方照料的,就是看来弱不禁风的雨儿了。就是存有疑虑的段言,在真相尚未厘清前也不敢有任何冒失──毕竟,自家楼主对雨儿的珍视是有目共睹的,若因此给人当成了把柄设计擒住雨儿加以威胁,事情可就麻烦了。
也因此,白冽予虽对这龙舟赛颇有兴趣,却也只能和东方煜一起坐在远离人群的楼台上,和那镇天喧嚣远远区隔开来。
「我有些腻了。」
远望着下方龙舟入水前祈福祭拜的热闹场景,软软依偎在情人身畔的青年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闻言,东方煜先是一怔,而旋即明白了过来:「你是说『予儿』?」
「嗯……顶着这个身分,要想好好活动一下筋骨都不容易。尤其段前辈多半已经猜出来了,其它几名长老也已经受了你我的关系……若不是还有一事未了,我早就不想再扮下去了。」
「也是……可真的没关系吗?让长老们知道你的身分……不论是李列还是白冽予,毕竟都是你刻意经营许久的……」
「当初让我这么做的主因已经消失。这身分虽还有用,却已不是那般要紧,眼下也不过是提早让一部份人知道而已……尤其碧风楼的议事厅和书房我都进去过了,若是不开诚布公一些,只怕要当成间谍呢。」
「冽……」
「倒是『那件事』……我这边已经安排妥当了。你呢?」
「已接到我娘入蜀的消息了。可她行踪向来飘忽不定,何时会回碧风楼实在相当难说。」
「不要紧。令堂既已因你我之事而入蜀,见面也是迟早的问题了。至于后续,只要能见着令堂,一切自然好办。」
嗯……这若能成功,可就了却我幼时的一个心愿了。」
「是啊。」
知道他是指一家人终于能够团圆,白冽予微微一笑颔首应过,眸间却已闪过几丝怅然。
对他而言,这「团圆」二字,打十四年前便以再不可及……
「你也是其中一员,冽。」
便在此际,熟悉音声自耳畔传来。青年微怔抬眸,只见东方煜面带微笑,凝视着自己的目光无比温柔:「我爹早已将你当成了一家人,就是我娘,见着你后也定会十分欢喜的。」
如此话语教听着的青年心头为之一暖,容色稍霁,挑眉笑问:
「那么,我算是什么?」
「什么什么?」
「既说了是一家人……」
双睫轻扇、唇畔淡笑转,白冽予双臂撑地略一靠前倾身压向情人:「那么,我是媳妇儿……还是女婿?」
「自然是媳……呃……」
东方煜本想回答媳妇儿,可此刻情人周身透着的气势却让他不得不忆起自己的「立场」也不是那般稳固……在同样答不出「女婿」的情况下,这答案就这么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头,上也不得、下也不得。
「报!」
解除了他窘境的,是外头护卫的一声喝。原先「本性毕露」的青年立时恢复成了楚楚可怜的予儿,东方煜也得救般长吁了口气,问道:
「何事?」
「青堂柳三求见主人、夫人。」
「让他进来。」
「是。」
外的护卫恭敬应道,却不知他先前的那一声「夫人」让才刚扮好予儿的青年差点破功……见情人眸间喜色一闪而逝,白冽予依旧软软地依偎在他身上,左臂却已勾下情人颈子将唇凑近他耳畔、轻声道:「原来我是『夫人』呢……也罢,这回就让你吧。」
而当柳三掀起帐幕入阁时,望见的,就是这么幅软语呢喃、耳鬓厮磨的情景。
作为两人由江南回蜀的随行人员之一,柳三对这「予儿」的底蕴自然了解一些。可尽管知道两人必已清楚他的到来,入眼的亲昵场景还是让他忍不住重重一咳,
而后方道:「青堂柳三参见主人、夫……公子。」
多半是受外头护卫的影响,明明早知道青年的身分,可他还是险些喊出了「夫人」二字。最后勉强改了口,可那短暂的失言仍给阁中二人听得一清二楚,也因而引得东方煜尴尬一笑、青年则似笑非笑地一个挑眉。
柳三瞧得有些头皮发麻,忙转入正题道出了自身来意:「属下方接获确切消息,有不肖份子打算趁龙舟大赛时袭击楼中人员。」
「喔?长老们知道了吧?」
「是。长老们已经加派人手保护女眷们。属下此来一是为了禀报此事,二是为了在危急之时保护……呃、公子离开。」
最后的话说得有些勉强,因为清楚自己只怕没有那个能耐。
可二人自然不会在意这等小事。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妥当,东方煜双眉微蹙,问:「怎么不让女眷们先撤离?对方的人数呢?」
「是段长老的意思,说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照遗留的形迹判断,对方人数约在十五人上下,只是已经混入人群中,难以分辨出来。」
「来头呢?实力如何?」
「身分不明,但据探子所察,水平在一、二流之间,只有一名疑似乎领头的男子算得上一流高手。」
「即使如此还是不能大意……」
虽因敌人的规模不大而松了口气,可东方煜还是难以放心。眼见下方龙舟已给台下河畔,距离大赛开始也只是半个时辰之间的事,他沉吟一阵正想在吩咐什么,外头却已再度传来了一声:「报!」
「何事?」
思绪被中断让他有些不快。
可紧接着入耳的一句,却让听着的三人都是一怔――「启禀楼主,有名自称是白桦使者的男子奉上名帖求见『柳方宇』。」
会到碧风楼来见「柳方宇」,就表示此人对东方煜的底细很是清楚。再加上那「白桦」二字,也难怪来人只是拿个名帖、却足以一路通报到此了――看了眼旁边同样微露讶色的情人后,东方煜一个点头示意柳三取过名帖,而后直接交到了情人手中。
「是关阳……想来也是为同一件事吧。」
由名帖的用纸格式和印记确定了来人身分,白冽予颔首道。知道是关紧要,一经他确认,东方煜立即命令护卫放行。不到片刻,便见得了关阳熟悉的身影掀帐入内,手中还抬着个锦盒。
「关阳见过二爷。」
一入屋中便望见主子毫无掩饰的神色,关阳遂也不再顾忌,无视于一旁柳三的打量径自行至青年身前躬身行礼。
可白冽予只是微一摇首,眸光微凝。
「眼下就别顾这些虚礼了……你是为了袭击之事来的吧。详细情形?」
「属下是在追查暗青门一行时得到的消息。敌方约有十多人,是四年前淮阴行动时漠清阁窜逃的残党,因听闻碧风楼涉及此事,故借机图谋报复。」
「这么说来,倒还是受我牵累了……也罢。」
青年心下暗叹,而望了眼一旁眉头锁的情人后,朝下属吩咐道:「动员所有闲置人马去人群中散布关于『楼主的情人』的流言。」
「是。」
知道主子的用意为何,关阳手中的锦盒往地上一搁领命正待退出,原先仍沉浸于思绪中的东方煜却于此时明白了过来,忙一声疾呼出言阻止:「等等――冽,你这是要把自己当成诱饵?」
「此事终归是因我而起,自也该由我来承担。」
「但――」
「关阳,你先去。」
没等情人「但」出个结果,白冽予便示意属下先行离去,并朝柳三道:
「转告段长老,他的意思我明白,让他一切放心。」
这么做虽已有所逾越,可眼下事态紧急,自也容不得东方煜在那犹疑了。柳三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尽管真正的主子有意反对,他还是点头应道:
「是,『夫人』。」
之所以改了称呼,自然是为了将白冽予由「外人」变成「内人」――白二庄主无从命令青堂子,楼主夫人却是可以的。也就在这一声应后,他无视于一旁气急败坏的东方煜,一个行礼匆匆离开了阁楼。
「等――」
阻止的话语终究没能奏效。耳听那足音渐远,东方煜无力一叹,而旋即将目光对向了身旁的情人。
先前曾有过的、那种不大妥当的感觉,在听着青年吩咐柳三的话语后得到了答案。也因此,除了单纯的忧心外,凝视着情人的目光中也带上了几分复杂。
「段叔叔之所以不撤离女眷……是故意要测试你的反应?」
「算是吧……当然避免打草惊蛇也确实是原因之一――将毒瘤早早除去,总比留着它然后时刻提心吊胆的好。」
「可用这种事来测试你,未免也太……这不是摆明了要你把自己当成诱饵吗?而你居然还让关阳就那么――」
「总比让他们袭击不会武的女眷们要来得好吧?不仅能尽量减少伤亡,还能来招瓮中捉鳖……」
白冽予将唇凑近他耳畔:「当然,是在你我配合得宜的情况下。」
这么做自然有些「美人计」的味道在,可东方煜明知如此,还是给他如此亲昵的举动和那句「你我配合得宜」挑起兴致,转移的注意:
「喔?怎么个配合法?」
「不论敌人是将我还是将女眷们当作目标,都必然会先在龙舟大赛上制造骚动以转移人们的注意,再来个调虎离山之计使目标周遭的警备变得薄弱。而你所要做的,就是制造出让袭击者认为挟持『予儿』会较为有利的形式。我会尽量缠住敌人,你则趁机除掉漏网之鱼并派人加以合围。你我里应外合之下,自能将这帮人一网打尽。」
「可这么一来,你就得面对这计画中最大的凶险了。」
「但若柳三的消息属实,也许在你赶来之前,敌人便已被我收拾干净了。」
「……也是。」
「况且,关阳都替我准备好了,我不趁这个机会大展身手怎么成?」
说着,白冽予取过方才下属刻意留在阁中的锦盒将之打开――里头搁着的,是他的配剑「月魄」和一束纸笺。
青年对此并不意外,当即拿起纸笺展开细读。可一旁东方煜却给盒中的月魄弄得一呆:「他怎么知道你会需要?」
「关阳一向这样――我临行前特意将月魄交给他保管,正是为此。」
顿了顿,看清纸笺上头所书的内容后,青年扬唇一笑,将之递给了依旧一脸忧色的情人:「这下所有的事情都能一解决了。」
「嗯。」
虽对情人和关阳主仆之间的默契有些吃味,可纸上的文字仍是让瞧着的东方煜心下一喜,面上的忧虑也随之缓和了少许,「可你还是得小心一点,别总想着要担起责任而让自己陷入困境。」
「我不会的。龙舟大赛也要开始了。咱们到窗边去吧?」
「好。」
这一年,碧风楼不仅迎来了个男的「楼主夫人」,还迎来了一个混乱的龙舟大赛。
最初的骚乱是由某支参赛队伍「意外」翻船开始。按理来说,懂得泅水是参赛弟子的必备条件。可翻船之后,落水那支队伍中确有几人不仅没游向岸边,还漏出了溺水的征兆,让在旁观看的人群立时一阵混乱。幸得碧风楼举办这龙舟大赛已行之有年,当即分派人员一方面下水救人、一方面安抚民众并阻止热心人士下水,以免发生救人不成反被救的情形。
可人还没救上来,岸上百姓便因阵阵突来的爆竹声而乱了套。也不知是谁将爆竹扔进了人群里,让才刚平息下来的民众下得惊慌走避,更有人在一片推挤中失足掉进了河里。眼见情况即将失控,长老们立时加派人手前去支持,并安排慌乱的民众离开现场。只是本就有限的人员在敌人刻意施为下更显不足,就连原先重重把守住楼台的弟子也给调离了大半。适才有如众星拱月的楼台如今却好似被孤立在茫茫人流中,连带让围栏边独自倚靠着的身影看来格外凄清。
不意望见了此景,正忙着指挥旗下弟子救人的狄一刀略一错愕,却方欲同损友提起此事,便见着本该守在楼台上的世侄出现在眼前、朝已一个示意后当即加入了指挥的行列。
「煜儿?你来这儿做什么?」
发觉本该在陪伴着「雨儿」的世侄竟也跑到了河边救人,狄一刀不由得瞠目结舌:「你的小情人呢?」
「有柳三守着,必要时会马上带着他离开,不要紧的。」
明白狄一刀多半不晓得段言打的主意,给情人派来「制造有利形势」的东方煜顺着套路答道,「刻下最重要的是先理好眼前的混乱,予儿能明白――」
「明白个头!」
可这回答未完,便给狄一刀的怒斥与一记拳头打了断――如此变化不仅入东方煜和无秀大师为之一呆,就连一旁的段言也漏出了几分诧色。
「两断,你做什么――」
「书生,你闭嘴!」
一声大喝制止了损友的插话,狄一刀怒气冲冲地揪起了世侄衣领,圆睁的双眼满载责难:「像你的雨儿那般楚楚可怜的人物,看见如此情况会有多心慌?你既然如此爱他,就该在旁陪着让他安心才是!冒冒失失地冲来,是看不起我狄一刀、觉得我没法应付这种情形吗?啊?」
「狄叔叔……」
没想到会从一向反对二人之事的狄一刀口中听到这番话,东方煜呆然间已是几分狂喜涌上心头;一旁的段言也在短暂的怔然后理解了损友的心思,心下暗叹他终于也沦陷了,面上却已是调况地一笑,道:「两断,原来你挺喜欢『予儿』的嘛。」
「少、少唆!我只是要煜儿别小看我们而已!才没有对那个狐狸精……总、总之!煜儿,你快给我滚回台上!继续待着或带他离开都好,总之是不准离开他身边,知道吗?」
「……煜儿明白了。」
长辈都发话了,他要是还坚持留下反倒显得不自然了……向一旁的段言投了个「怪不得我」的眼神后,东方煜当即转身准备循原路返回楼台。
便在此际,异变突生。
茫茫人海中陡然闪出七道人影、扬手便是几把不知名的粉末朝四人洒来。饶是四人皆为当世有名的高手,为免波及到无辜民众,此时也只得仓皇屏息掩鼻退避;瞧偷袭见效,七人登时手持兵器而上迅速抢攻,虽没能造成什么伤害,却仍让匆忙应付的几人一阵狼狈。
「可恶,若不是顾忌着伤到无辜百姓,就你们几个跳梁小丑也敢来老子面前献丑?」
憋着一身功夫没法使出的情况让狄一刀一阵恼火,索性再不退让由着两把钢刀迎面砍来。围攻的两人还以为是方才的毒粉奏效,可面上喜色初现、一刀劈下时,眼前却已虚无一物。
「别以为老子没刀在手就由得你们胡来哩!」
伴随着宏亮嗓音而至的,是颈后的一记重劈。二人还来不及回头,颈子便给那刚猛无匹的力道硬生生地劈了断。
「两断,你的掌刀依然如此犀利啊。」
「阿弥陀佛,明明不必要何需枉造杀业呢,狄兄?」
「少嗦!你们两个还在磨蹭什么?还有煜儿,才一个小角色需要那么长时间吗?」
见两个老友明明还在那儿不知缠斗个什么径还有闲调侃他,狄一刀没好气地应了句,同时转身「督促」起眼前只有一个敌人,却还在那儿掩着鼻子狼狈后退的世侄,「那点药粉早就被风吹散了!快点把人收拾干净吧!」
给他这么一催促,「奉命」拖延的东方煜心下暗暗叫苦,却也只得放下了衣袖认真应付。原先的缠斗瞬间改观,不到片刻,剩下的五人也一并倒了下――两个死了,三个半死不活。
可事情并未就此了结。
就在狄一刀正为自己督促有功大感得意之际,楼台方向却传来了一阵惊呼。他心下一惊转头望去,只见八名臂系红巾、穿着碧风楼服是的「弟子」正同守护楼台的护卫厮杀着。尽管护卫们竭力抵抗,可毕竟人手不足、敌方又暗招不断,竟仍有三人穿过重重阻挡朝顶端的赏景阁奔了去!
「可恶!调虎离山吗?煜儿?还不快上!」
知道中计,狄一刀一声大喝、轻功全力运起便朝楼台直奔而去;东方煜则在见着人数与属下禀报的所差无几后随即跟上,只留下无秀大师和段言继续理善后。
「段兄看来很是放心。」
目送世侄离去后,无秀回头正待继续指挥弟子,便因瞧见同僚面上全无忧色的模样而一阵讶异,「虽说敌人已无路可逃,可段兄难道就不担心贼人将雨施主挟作人质吗?」
「他本人都说不要紧了,咱们就静观其变吧。」
「本人?雨施主?」
给段言的一番话弄得莫名其妙,无秀大师困惑地问了句,却只得到段言莫测高的一笑:「我说了,静观其变嘛――」
劈开帷帐冲入阁楼的瞬间,映入眼帘的,是门前手持双匕警戒地瞪视着己方的青衣护卫,以及后方围栏边双手环剑轻轻颤抖着的白衣青年。
说是双手环剑,可瞧青年那副楚楚可怜的神态和急促而微弱的吐息,谁也不认为那把剑能造成多大的威胁。明白这一点,红巾头领一个手势示意下属直接抓人,同时身影电闪提刀便往青衣护卫招呼去。
他身法极快,那青衣护卫虽已察觉不好,却仍没能在给他缠上前为主子阻下那二人。便在此间,两名下属已然行至围栏边,只差一步便能构着那楚楚可怜的白衣青年――
「别过来!」
瞧着二人步步进逼,青年丽容一白,眸中怯色与绝决交错,「铮」地一声拔出了长剑:「再过来,我便――」
「便怎么着?瞧你连剑都拿不稳……」
见头领已死死缠住了那青衣护卫、眼前的青年也已是瓮中之鳖,两名红巾贼人不由得松懈少许,脱口的话语也带上了几分调笑意味,「明明是个男人,却生了这般我见犹怜的容貌和身段,也难怪那碧风楼主如此宠幸了……放心,我们不会伤着你的。毕竟,你可是重要的人质呢!」
「与其成为爷的负担让爷因此受害,予儿还不如一死了之!」
似乎是明白大势已去,白衣青年斩钉截铁地这么道了句后,提剑作势便往颈上一抹;二人眼见不好匆忙扑上,可迎来的,却是划断咽喉的凌厉剑光――
看似刎颈的剑势,在二人袭来的瞬间骤然变向。毫无防备的两名红巾贼人连惊喊也没能脱口,就给这横颈一划断了性命。
此时红巾头领仍与那护卫缠斗不休。他武功虽犹胜对方一筹,可对方摆明了只守不攻纠缠到底,却也硬生生地将他拖在了原地。出乎意料的情况让他心下不由得惊疑大起:这护卫理当比他更为心急才对,为何却只顾着缠住他?莫非――
「辛苦了,柳三。」
便在他心觉有异之际,低幽音色挟破空声自身后响起。头领心下一惊匆忙侧身闪避,肩上却仍给那凌厉的一剑划出了到口子。而持剑的,正是理当给属下擒住了的白衣青年!见正主儿上场,青衣护卫――柳三登即闪到了一边,边调息边饶有兴致地欣赏起「夫人」和这贼头的对峙。
「可恶,是圈套?」
没想到前一刻还那样柔弱无依的目标转瞬间竟变得强横若斯,头领扬声厉喝道,背后却已是冷汗涔涔――虽说碧风楼一向卧虎藏龙,却一向有秘密入江湖历练的习惯。若真有如此高手,绝不会连一丝传闻都没有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不是知道吗?」
唇畔淡笑浅勾,白冽予一个旋身避过袭向右肩的一刀,同时长剑一反寻隙直刺向他心口,「碧风楼主的爱人、予儿……每一项都是真的。」
「怎么可能……!」
勉强一退躲开了那当胸一剑,红巾头领长刀一挑斜身反击,却给青年轻巧闪过、同时暗运真气进一步加紧了攻势。迎面而至的凌厉剑势绵密如雨,纵已竭力架档,自缝隙穿泻而入的剑光仍是在他身上留下了数道口子,更有一股寒意隐隐自伤流窜入经脉……如此变化让头领突然想到了什么,骇然道:
「李列?不对,李列的剑法绝没有你这么好,真气也该更为森寒才――」
「我都还没否认,你又何必急着替我解释?」
「什――呜!」
耳听情人足音已至门前,白冽予淡淡一句脱口,长剑一挺、趁着敌人错愕的瞬间直接贯穿了他胸口――
当狄一刀慌慌张张地领着世侄冲入楼阁的那一刻,望见的,就是「雨儿」这速度与技巧均备、完全展现其过人剑术的一击。
「怎……这……」
过于惊人的景象让他当场张大了嘴,虽勉强吐出了几个字,却怎么也难以成言……瞧着如此,青年微微一笑,掣出长剑拭净血迹还剑入鞘中。
「煜,外头的都打点好了?」
「嗯。没事吧?」
「自然。」
含笑同世侄交谈的明明是同样一张脸,却已见不着分毫让他一看就觉得浑身不对劲的楚楚可怜之色,而是一派淡然沉静,幽眸透露出明澈的光采……注意到他称呼世侄的方式也由之前的什么「爷」的变成了一个「煜」字,世侄也很理所当然的应了答,难道……
「狐、狐……你以前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狄一刀本要像以往那样喊他狐狸精,可看着青年白衣染血却依旧出尘的模样,那狐字脱了口,剩下两个字却怎么也挤不出来,只得含糊地问完了剩下的话。
尽管早有预料,可如此错愕的表情仍是让一旁的东方煜忍不住「噗哧」一声,柳三亦是咬着了唇死命憋笑。倒是当事人的白冽予神色依旧,提剑抱拳朝狄一秋一个施礼!
「此间详情复杂还望容后再提。下方的人群该已疏散完毕,狄前辈何不先下去一趟,也好让大师放心?」
「也、也是……」
狄一刀仍给青年的变化弄得一阵混乱,迷迷糊糊地应了便转身往回走去――后头的柳三和东方煜因而忍得更辛苦了,不过顾虑到长辈的面子,两人终究还是没有笑出来,跟在狄一刀身后一左一右地陪着青年走下了楼台。
此时段言和无秀大师正吩咐着弟子清理混乱过后的现场,听到几人的足音登时迎上了前。青年白衣染血的样子让无秀大师瞧得一惊,可见几人都无慌张之色,便也按捺了没有发作;倒是段言见着损友张大了嘴的痴呆模样,毫无顾忌地便笑出了声:
「两断……哈哈哈……想不到你嘴原来有这么大……」
「吵、吵死了!」给他这么一笑,原本还呆愣着的狄一刀立时惊醒,「我只是一时太惊讶,所以――」
「你们两个还是一样老爱斗嘴嘛。」
便在此际,一个突如其来的女声响起、中断了他未尽的话语。
在场几人除柳三外无一不是江湖上出名的高手,却全都直到此刻才有所惊觉、匆匆望向了声音的来源――
那是一名瞧来约三、四时许,容貌明丽、英姿飒爽的女子,一紫衫极为惹眼。瞧众人都给她吓了一跳,女子挑眉一笑,将一个同样绑着红巾的人扔到众人身前。
「漏网之鱼。方才看见就顺便解决了……唔?你就是『雨儿』?可这脸怎么瞧来有点面善……」
说着,她也不管旁人的反应便自走到了白冽予身前捧起他的脸细细端详白冽予还因此愣了一下――道:
「啊!你是兰姊姊的儿子?」
极其准确的一句,让不知情的无秀大师和狄一刀再错愕;费心猜了半天的段言一阵黯然;东方煜则是一阵苦笑,在情人确认的目光中提步上前,换了声:「娘……」
这名女子,正是前任碧风楼主,东方煜的母亲、与黄泉剑聂扬并称的一代高手紫衣神剑东方蘅。
第七章
给漠清阁残党一搅和,那龙舟大赛自然没可能继续下去。安排好余下事宜后,一行人当即回到碧风楼,关起门来将先前没能延续的话题接了下去。
――至于柳三,一来身分不够,二来另有任务在身,还没进大门就在主子的暗示下同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关阳接头去了。
此刻,齐聚在议事厅里的阵容,可说是近年来最为「豪华」的一――原因无他,刻下在厅中的不仅有长年在外云游难得回来一趟的太上楼主东方蘅,还有一个身分大白的擎云山庄二装主白冽予。
人虽然是同一个,可不在掩藏的气势与他身后的背景,却让青年身议事厅中的地位有了相当微妙的变化。毕竟,自二十多年前东方蘅负气绝交以来,擎云山庄的人如此「入」碧风楼还是头一遭,更别提来人的身分还是四位庄主之一了。江湖上虽盛传白冽予这二庄主之名只是虚的,可亲眼见着白冽予再无掩藏的丰姿气度后,谁也不会这么认为。
「先前多有隐瞒,还望诸位前辈见谅。」
于东方煜的帮衬下将事情的经过大概说了遍后,白冽予起身步至厅中,朝几名长辈正式见礼:「擎云山庄白冽予,拜见东方前辈和诸位长老。」
「善哉善哉,老衲和令尊薄有交情,贤侄又是煜儿爱侣,怎么都算是自己人,雨施主……不、白贤侄就不必如此客气了。」
瞧青年这一行礼便要一拜而下,一旁的无秀大师赶紧扶起了他。只是这一扶,那清晰入眼的容颜却让无秀不禁又是一声叹息:
「唉,老衲怎么就是没瞧出来呢?这样子活脱拖就是令尊和令堂的结合嘛!」
「别说你了。在座的长老有大半都是识得白兄的,还不是没有一个人认得出?就连我,也是在含烟那件事后才猜到的。」
这发话的是段言,语气不无感慨,一双眼却一直死命盯着端坐主位的东方蘅――可还没见她有什么动作,狄一刀便已跳了出来、走近青年身前哈哈笑道:
「贤侄这个样子不是挺好的吗?何必弄出那副狐……楚楚可怜的样子?不过咱们家煜儿的眼光果然不一般,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若不是为了对付你,多半也没那出戏了。」
瞧狄一刀喜得连自个儿曾经大力反对都忘了,段言忍不住冒了这么句,心里却也再体认到这个「侄媳」的能耐。一旁的长老也纷纷点头道是,而理所当然地挑起了狄一刀的火头。
也就在段言注意稍移、几名长老围着狄一刀斗起嘴来的时候,原先仍然端坐着的东方蘅突然起身走向白冽予、再捧起了那张脸――虽已不是第一遭,可面对着情人的母亲、又是个有些难以捉摸的人,即便是白冽予也不禁有些局促起来:「东方前辈――」
「嗯……这张脸真是越瞧越讨喜,声音好听,性子也挺不错的,比起我家煜儿好太多了……」
东方蘅边说着还边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模样让一旁知悉娘亲性子的东方煜听得神色一变,上前喊道:「娘――」
「你是叫冽予吧?冽儿,你就舍弃那个呆煜儿跟着我吧,如何?」
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让东方煜当即面如土色,也顾不得刻下的场合拦腰便把情人抱进怀里:「娘,孩儿与冽两情相悦,您这么做不是棒打鸳鸯吗?」
「可冽儿若选了我,便也称不上两情相悦了,又怎叫棒打鸳鸯?」
顿了顿,她一把拨开了儿子放在青年腰间的掌,朝青年盈盈一笑――
「像你这么好的孩子,配给煜儿真是可惜了。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跟着我?有很多好的呢!」
「娘――」
瞧自个儿娘亲又把情人抢了过去,东方煜虽知她是在胡闹,却也没法真那样和她抢来抢去,只能既是告饶又是无力的一唤,同时朝情人投以了求救的一瞥。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此时已多少摸清东方蘅作风的白冽予唇畔笑意浅勾,道:「若能在识得煜之前认识前辈,就是前辈不愿,冽予也定当誓死相随的。」
「唔,这张嘴真甜,果真和我家煜儿不同……」
「只是,前辈真正在意的……恐怕不是冽予吧?」
「怎么会呢?我自然――」
戏弄的话语,在察觉到逐渐靠近议事堂的足音时戛然休止,前一刻还优游自在的东方蘅瞬间脸色大变:「糟糕!他怎么会……」
喃喃低与间,她松开青年便要夺门而出,怎料还没走上两步,身子便已突如其来地一阵乏力、竟连半点真气也提不上!
「失礼了,前辈。」
继之传来的低幽嗓音说明了事情的始作俑者。想起青年提过他师从医仙聂昙之事,东方蘅暗道失算,却也只能怒瞪着双眼任由儿子和「媳妇」将她搀扶着安放到了椅子上。察觉此间变化,一旁本自斗着嘴的长老们齐齐一惊正待喝问,可紧接着入耳的、那由远而近的足音,却让他们当下由震惊化作了了然,甚至是有些幸灾乐祸的。
「原来如此,看来贤侄早就安排好了。」
由青年和世侄相对而笑的反应明白了什么,段言哈哈大笑,朝东方蘅道:
「蘅妹,你这下终于栽了吧!」
一旁同样领会过来的几名长老也猛点头,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煜儿,你这媳妇儿讨得可真好。」
「太好了,蘅妹终于有人制制了……」
「你们――」
长老们额手称庆的模样让急上眉梢的东方蘅一阵恼火,偏偏身子又乏力得连坐直都有些勉强,再气也只能动嘴骂骂而已……耳听那足音已至厅前,她不禁胀红着脸低下了头,羞于面见来人的情绪一望可知。厅中众人也都极为自发地屏息收声,就等着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决定性的瞬间。
可开门声却始终没有响起。
明明该是极不想见着那人的,但听着外头久无动静,东方蘅还是忍不住抬起了头,秀眉微蹙、轻斥道:「没胆鬼……」
也在此时,外头的人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猛然推门而入――衬着漫天霞色,一道众人都颇为熟识的身影随之映入眼帘。
那是东方煜的父亲、几年前告老引退的前宰相卓常峰。
「蘅儿……」很轻很轻的一唤,可其间酝酿了数十年的情思,却让听着的东方蘅微微一震、有些无措地再别过了容颜……二人因而又是一阵僵持。但女子面上难得一见的羞怯,却证明了身为人子的东方煜猜测无误。
两老早已两情相悦,只是东方蘅总是躲着避着不愿面对,所以才一拖就拖到了今日。
知道外人此刻再留着也是尴尬,一众长老当即连同两小一道离开了议事厅,临走还不忘为两人关上门,让暌违多年的他们得以好好一诉情衷。
只是「外人」是不是真的走了,厅中的两人自也无暇注意了。
「蘅儿,你……还好吗?」
「坐也坐不直地、这个样子算好吗?」
「怎么回事?你身子不舒服吗?不如让冽儿为你诊断一下,他是医仙高徒,想必――」
「哼!若不是栽在着个医仙高徒手上,本姑娘还会在这儿同你唆?你倒是厉害,媳妇儿都还没过门就给你收买了,还串通了儿子一起对付娘……」
「蘅儿,冽儿也是一片好心,就别怪他了。」
「我有怪他吗?那般可爱的孩子,必是给你教唆了才会这么做。」
「呜,这倒是错怪爹了……」
议事厅墙根下、运足了功屏气凝神展开偷听大业的人群里,蓦然响起了这么句。
虽然知道里头的人估计是听不到,可几名长老仍是回过头很很瞪了出声的人一眼、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后,才又继续专注在里头的动静上。
给长老们的一瞪弄得有些委屈,东方煜一把抱住了身旁的情人充作安慰。幸好青年五感本就极为敏锐,到也不受他骚扰,含笑传音道:
「你说,我到底算是过门了没?」
这话自然是因东方蘅的那一句而起。至于那「媳妇儿」几字,既然人人都这么想,白冽予便也无意否定了。
没想到他这么问,东方煜愣了一下:「这个……咱们也没拜堂什么的……应该算没有?」
「可我都住到你家来了――虽只是暂时。」
「这倒是……而且人家洞房烛夜才做的事,你我也都做尽了。」
「不过说起过门……令尊令堂事了后,是不是还得补办场婚礼才好?」
「这……听来是挺不错的,可除非你给我娘下足了药量同时加紧功夫准备,否则婚礼上包准见不到新娘身影。」
「嗯……以前辈的修为,确实是无人可以奈何的。」
想起先前东方蘅无声无息就来到几人身旁的那手轻功,白冽予实在很能够理解情人为什么一直没能促成这一段姻缘。
同情人相对苦笑了下后,两人不再多说,继续关心起厅中两老的动静。
「这些年来,若不是有九音兄所赠的画卷相伴,我真不知该怎么度过那无数个思念着你的日夜。」
「就会说好听话。」
回应的女声听似斥责,却又带有那么一丝难以掩藏的喜悦、心疼和甜意。
男子像是受此刺激,又道:「就连煜儿尚在单相思时,我看着他有些忧郁的脸庞,心中疼惜之余,却也不禁想着:煜儿至少还能见着他所爱的人。可我,却只能对着一个画轴,控诉满腔情意。」
「你现在不就见着本人了?看画看了那么多年,突然见着年华老去的真人,想必令你很受打击吧!」
「你真认为我是这么想的吗?」卓常峰音调微提,「即便九音兄画艺再好,终究也不过是一纸画而已。画中的人不会动、不会生气,不会对着我喊『没胆鬼』,更不会像这般……明明在意得不得了,却又倔强的忍着,不肯有分毫示弱。」
最后的语调转柔,脚步声随之响起,继而是衣袂相摩擦的声音传来。
听着如此,墙根下的几名长老不约而同地做出「抱上去了」的口型;白冽予则是有些恍然大悟地看着情人,明白了有其父必有其子的道理。
对此,东方煜也只能无辜地摇了摇头――他还是第一见着爹娘相见的场景,哪晓得他爹说起情话来也这么有一手?
只听卓常峰又道:「不论多少年过去,你依旧是我心中的那个蘅儿――况且,比起你来,这二十多年间,怕还是我老得更多吧?你我并肩一站,不知情的人瞧了……还以为是父女呢。」
「谁让你总是不顾自己的身体操劳到半夜?就是忧心国务,也不能把自己的身子也赔进去啊!连个外褂也不披伏案就睡得跟个死猪似的,好几回还劳驾本姑娘――」
话语未尽,便因察觉自个儿说漏了嘴而戛然收声。可卓常峰仍是明白了这点,似有些情不自禁地「呵呵」笑出了声。
「你是故意套我话的?可恶――」
「蘅儿……」
「做、做什么?」
「你我虚耗了二十多年了,也够了吧?」
顿了顿,「我知道你不喜拘束,不可能总停留在一个地方。可至少――往后当你行经白莲镇时,能让我看一看你。」
不说「看一看我」而说「让我看一看你」,自然是针对东方蘅的性子而言。
「……一个月。」
「什么?」
「我说一个月。」
像是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来,东方蘅闷声道,「一年里,我陪你一个月。」
「我看得见你的?」
「……嗯。」
「碰得着你的?」
「你、你别得寸进尺――」
「蘅儿。」
「又有什么事?」
「我爱你。」
「……嗯。」
女子沉吟半晌后终于羞涩地一声轻应,墙根的一群高手们也都紧跟着心满意足地一阵长吁。
其中,自然以身为人子的东方煜感受最为刻――而这一切,全都得归功于怀中的情人。
若非白冽予利用山庄的渠道将卓常峰送来蜀地,就别无可能瞒得过作为碧风楼太上女皇的东方蘅,更别提耍什么手段将她留下了……因而朝情人投以感激的一瞥。回应的,则是无双容颜之上的一抹淡笑。
「前辈的药效也快退了。」
伴随着笑容响起的却是这么一句,「咱们先回屋子避避风头吧。」
「咦?嗯……好,不过……」
东方煜有些犯难地看了看一旁仍旧兴致勃勃地偷听着的前辈们,而在犹豫半晌后一声叹息,拉着白冽予径自离开了议事厅。
也就在二人离开不久,议事厅前传来了一阵阵惨绝人寰的悲鸣。
尽管因在外偷听而给发现了的东方蘅又羞又怒地很很修理了一顿,可晚膳时,长老们还是摒弃了「前嫌」、兴高采烈地摆起了团圆宴。
东方蘅和卓常峰在此,主位自然是由他们坐了。身分大白的白冽予终于获得认可第二度进了膳厅,理所当然地以「夫人」的名义给安排在东方煜身旁。
因故迟了一些进厅的青年,方道门前却引来了厅中众人的目光与赞叹。
平日穿惯的月白长衫因染血而换了下。由于情人的坚持,青年难得地穿了一身样式复杂的锦袍出席。合宜的剪裁衬托出修长挺拔的身形、高雅的设计尽显过人的丰采,让已经入座的前辈们不约而同地望出了神,而后纷纷感叹起他当真继承了父母的相貌,难怪身为男子却仍给评为了新一代的美人榜第一。
当然,这「美人」之称虽改不了,可刻下的白冽予却是绝不会再让人有分毫「男宠」的联想了。对于这点,感慨最的,自然是原先反对得最强烈的狄一刀了。
看着青年再无掩饰的身形气度,他忍不住点了点头,抚着自豪的虬髯笑道:
「果然咱们家煜儿的眼光就是好啊!像冽儿这样出色的媳妇儿,打着灯笼还找不着呢!来来,你一定也饿了,赶紧坐下吧!」
几个时辰前还喊人家「狐狸精」的,刻下便连贤侄也不叫,亲热地直接喊起了「冽儿」……如此改变让一旁的其它长老都有些好气又好笑,段言更是直接了当地出言奚落道:
「你现在倒是相信起小煜的眼光了?不知是谁先前还嚷着反对到底,一定要拆散人家啊?」
「算我一时迷了眼不行吗?臭书生,偏得在这时候拆我的台。」
因段言的一番话转头朝他怒瞪了眼,而后,狄一刀再回过了头,对向青年的表情却有些尴尬:「呃……冽儿,狄叔叔以前对你有些失礼之,你可千万不要介意啊!」
「狄叔叔也只是为了煜着想,冽予明白的。」
白冽予对那些事从来没有在乎过,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介意与否的问题了。含笑摇摇头请长辈无须挂怀,却方侧身入座,便给一旁的情人轻扳过身子。
「怎么了?」
「衣带没系好,我帮你整理一下。」
言罢,东方煜也不等青年反应便自解了他衣带、将里头的衣裳拉好后重新打结――虽只是打点一下外衫,可在饭厅里当着一众长辈的面上演这一出,却让白冽予心下甜蜜之余也多了些尴尬。
但长老们显然不在意这些――或者说,他们在意的和白冽予所担心的完全是两回事。
「年轻真好啊!」
「唉,这般甜甜蜜蜜的,看得我这孤家寡人都有些吃味了。」
「这衣料是『锦华』绸缎庄的吧?煜儿特地去订作这么件难穿的衣裳,该不会就是想以整理衣裳为由大大方方地在我们面前对人家动手动脚……?」
「胡说!煜儿是这种阴险人吗?」
「这种小心思哪算阴险?充其量也是……嘿嘿!年轻人嘛!」
听几名长辈越说越不堪,东方煜赶紧朝情人猛摇头表示清白。也就在席间众人都给引开注意的同时,主位上的卓常峰似是受了启发般,悄悄侧过身子为身边的东方蘅理了理因先前「活动筋骨」而有些凌乱的衣裳。
原先还随着长老们瞎起哄的东方蘅见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个儿身上,面色一红便想阻止对方。可卓常峰却只是朝她温柔一笑,道:「放心,没人注意的。」
「我、我又不是因为怕人注意才……」
东方蘅有些别扭地喃喃道了句,却终究没再打断「孩子他爹」的动作。
如此又是一番折腾。直到菜肴陆续上齐后,众人才终于静了下来准备用膳。
可几名长老才刚拿起筷子,便又因桌上不同于往常的菜色而愣了一下。
「口味和平常不太一样呢……不过挺好吃的。」
总是最快动手的狄一刀首先尝了口,「咱们最近换厨子了?」
「不是的,是夫人让李叔歇息,说今儿个晚膳由他来准备的。」
刚上完菜的仆人恭身答道。
可话中的「夫人」二字,却让长老们又是一怔。
这「夫人」,指的自然不可能会是东方蘅了――她要是会做菜,猪都会飞上天了――最先省悟过来的段言因而有些诧异地望向了神色淡然依旧的白冽予。
「贤侄之所以来迟,便是为了准备这一桌菜肴?」
「是的……冽予这些日子来尝过不少蜀地特有的菜色,对此颇有些心得,所以趁着今儿个团圆宴的机会斗胆一试,不知还合段叔叔的口味吗?冽予还另外做了些东北和江南的特色小菜,您也可以尝试看看。」
「表姨丈,冽的手艺可是一流的,赶紧尝尝吧!」
一旁的东方煜跟着帮腔道,面上满是自豪,让瞧着的段言不由得为之失笑。当下点了点头依言夹菜用膳,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正同狄一刀和东方蘅交谈的「侄媳」身上。
青年的应对进退十分得体,在无掩饰却更显蛊惑人心的面容带着淡淡微笑,静稳澄幽的眸子蕴藏着淡定自若的气度――却总在对向世侄的同时,不经意地添染上一丝温柔。
不是「予儿」时那种刻意展露的柔情似水,而是和暖却切的、彷佛科划入骨的情意。
先前曾有过的疑虑,随着入眼的情景彻底烟消云散。段言含笑尝了口方才由表侄推荐的菜色,心下不禁感叹起他这媳妇儿还真是找得挺好的。
「呜!冽儿可真是好手艺哪!太好了,蘅妹,你这做婆婆的不会做菜也不要紧了,有个这么能干的媳妇儿在呢!」
同样有此心情的狄一刀自然不像段言那么「闷」,脱口就是一句称赞,还不忘闹了东方蘅两句。后者本来正手忙脚乱地理卓常峰夹入碗中的菜,乍听此言不由得搁筷抬眸,沉声道:
「狄一刀!你就是非得强调将这些琐事放在嘴上不可吗?」
「哇啊!河东狮吼!」
「你――」
「蘅儿,别跟狄兄一般见识。也尝尝这个吧,很不错的。」
「……嗯。」
东方蘅虽仍有些气愤,可得卓常峰温言安抚、又见碗中的菜色几乎已要堆积成山,只得赶紧低头应付。先前短暂的怒气,也逐渐给些许羞涩和甜意所取代。
将父母的表情收入眼底,多年来只当是奢望的情景让东方煜瞧得心头一热,忍不这搁下碗筷,于桌面下紧紧握住了情人的手。
――若不是顾忌着刻下的场合,他早就直接抱上去了。
「谢谢你,冽。」
东方煜轻声道,「这是我……一直以来都期待着的……」
「……你我之间,又何须说谢呢?」
反手回握住那温暖依旧的宽掌,白冽予笑意转柔,道:「你不也说了?我也是其中的一员,这……也是我的家人。」
「嗯……」
「好了,赶紧吃吧?再不动手,等会儿可就没得吃了。」
「咦?」
经他这么一提,东方煜这才惊觉案上的菜肴已给长辈们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清了大半。当下赶紧动手把想吃的菜先一步夹到碗里。可还没来得及动口,门前却已响起了一声「报」。
「……进来吧。」
见来的人是柳三,东方煜也只得再放下碗筷、认命地将他招到身边:「怎么了?」
「启禀楼主,有客人。」
「客人?找我的?不能晚点再说吗?」
「楼主,客人是来找夫人的。」
「冽?怎么会――」
「对方自称是夫人的兄长。」
柳三低声道。
方才他本也在用餐,门房却突然拿了张拜帖进来说是有人相寻……由于那张拜帖的样式与白日由那「关阳」接到的无异,他心下讶异匆匆赶去,见着的却不是夫人的下属,自称是「夫人的兄长」要找夫人的男子。
知道自家「夫人」真实身分的柳三马上就想通了「夫人的兄长」是什么角色,赶忙请他到内院偏厅歇坐,同时匆匆忙忙地赶来膳厅同主子和夫人报信。
一听着那「夫人的兄长」五字,东方煜面色便是一白;倒是一旁的白冽予神情平静依旧,问:「人在偏厅候着吗?」
「是的。」
「我这就过去……煜,你也一起来吧。」
「这样好吗?令兄见着我,只怕又要――」
「飒哥想必是已有所决意才会来此,当不会二话不说就开打才是。」
顿了顿,「碧风楼的事记已顺利了结……刻下,也是时候好好回头理了不是?」
「我也明白,只是……唉。」
话到最后终只得一声低叹。知道自己是避不过也不能避了,东方煜苦着脸起了身,向长辈们告了声罪后同情人双双离开了膳厅。
见两人突然欠身离去,正忙着吃的狄一刀不由得愣了下,手肘顶了顶身旁的段言,问:
「煜儿和冽儿去哪儿啊?」
「好象是有客人来找白贤侄,刻下正在偏厅候着。」
「客人?谁呀?有必要这么急着去吗?」
「这个我也没听清……」
「我倒是有听到。」
对桌本埋首苦吃的另一名长老突然抬起头、插进了二人的对话,「柳三说是『夫人的兄长』。」
「夫人是指白贤侄吧?夫人的兄长……等等,那不就是――」
「白飒予?」
不知是谁喊出的名子让长老们瞬间沉默了下。「予儿」身分大白后,几人虽明白了白冽予才智和武学造诣都相当不凡,却多仍以长辈的目光看待这个故人之子和侄媳妇儿,而为真正体认到青年那「擎云山庄二庄主」的地位和手中握有的权力。相较之下,白飒予的突然来访,自然是相当令人震撼的事了。
毕竟,在江湖中人眼里,他才是真正继承了白毅杰的地位领导擎云山庄的人。
就算是晚辈,也不能不好好……
「不会是想把给煜儿拐走的弟弟带回家吧?」
可诸般心思还没个结果,便给东方蘅突来的一句打破了沉默。如此话语让几名长老先是一怔,而后齐齐转过头,有些错愕地望向了她:
「拐走?」
「至少在人家哥哥眼里是这样吧。」
见众人犹自不解,东方蘅推了推身旁的卓常峰示意他说明给这群驽钝的人听。
后者微微苦笑了下,但仍是启唇解释道:
「我第一见着冽儿,便是青龙那事儿的时候……那时他仍在丧期,又面临报仇大计的关键时刻,整个人眉宇间都透着凄楚,十分教人心疼,后来虽因煜儿的陪伴而好了一些,也顺利解决了事情,可那种总是背负着什么、自责着压抑着的感觉,却始终隐约存在着――在我看来,打那件事发生后的十多年里,这孩子一直是怀着愧疚、以报仇为目的而活着的。」
顿了顿,「正因为他满心思只惦着这个,所以尽管和煜儿之间已亲昵得有些异乎寻常,煜儿对他也有些情难自禁,可他却仍毫无所觉,只当两人之间仍是至交好友。」
「……也就是说,直到那时……白贤侄都还是个不晓情字的愣头青?」
「噗!书生,虽然你说的没错,可把这词用在冽儿身上实在挺怪的。」
接过了话头的东方蘅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不过你们想想,向来不识情字的单纯弟弟居然选择了一个周游丛出名的风流人物作为伴侣,谁都会认为是弟弟给人骗了、拐了吧?」
「呃……好象真是如此……但……」
一群长老想起先前还把人家当成欺骗、蛊惑自家楼主的狐狸精,事实却是自家楼主拐骗了对方……这等转变,也实在是让人有些尴尬了。
不过……「蘅妹,白飒予要真是来带人回去的,情况岂不是相当严重?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煜儿既然这么做了,这就是他必须克服的难关不是?我听柳三说了,你们也没少为难冽儿吧!」
「可――」
「要是连这点小事都搞不定,他还配做我东方蘅的儿子么――好了,不跟你们废话了。走吧,墨水。」
最后一声唤的却是卓常峰。后者似乎早已习惯这种称呼,微微一笑当即起身跟了上――可一旁的长老们瞧着又是一怔。
「蘅妹,你们要上哪?」
「自然是去看看煜儿的状况了。」
「咦?可你不是说这是他必须克服的难关,不要插手吗?」
「我只说了不插手,又没说不去看――这么有趣的情况怎么能错过?要是去晚了没戏看可就不好了。」
言罢,她不再多说,同伴侣一道离开了膳厅。
见两人走了,给留在厅中的长老们先是面面相觑了会儿,而旋即「唰」地起身,一个接一个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目的地,自然是即将要上演好戏的偏厅了。
下午才刚上演过的情景,不到几个时辰后便又换了个地方再度发生了――只是这回,被人偷听的和偷听人的调换了角色。一个前宰相和一群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高手就这样大失风范地蹲在墙边,屏气凝神努力听取里头的对话。
当然,厅中已隐隐形成对峙之势的三人自是无暇注意这些的。
见兄长没像上那般二话不说便出手攻击,却仍一看到东方煜就拧起双眉,白冽予心下暗叹,面上却仍是一个淡笑扬起、行至兄长身前轻声道:
「别来无恙,飒哥。」
「……你看来比离庄前又好了许多。」
沉吟半晌后终还是开了口,白飒予眉头紧锁依旧,对向弟弟的目光却已转为了略带几分复杂的柔和,「这……也是因为他?」
虽未明言,可这个「他」,指的自然是暂时给晾在一边的东方煜了。
知道兄长尽管难以接受,却已想通了一些事情,白冽予一个颔首,道:
「一直都是如此的……这点,飒哥不也十分清楚么?」
「……是啊。」
响应的声音沉沉,神情间却已再添了几分交杂。
对他而言,二弟的离庄确实是一记重击,让他不得不压下因见着那惊人的一幕而起的熊熊怒火,静下心来仔细思量整件事情究竟该何去何从――而在一一回顾过往后,有些挫败地认清了其实早该知道的事实。
弟弟能从过往的梦魇中获得解脱,那个男人绝对居功厥伟。
但……
「为什么你们不能只是朋友呢?至交、知己……继续维持像以往那般的交游不好吗?为何偏偏跨过那条线,像这般――」
「飒哥,我们从未刻意想改变什么。只是在不知不觉间,一切就这么走向了这步。」
青年回眸望了眼一旁正有些局促不安的情人,「仔细想想,当初虽然全无所觉,可会因香囊沾了煜的血便将随之身带着的我……也许早在那个时候,心中存着的,便已不再是单纯的友情了。」
「冽――」
「刚明白自己的心意的时候,我也曾经犹豫过:大仇未报,究竟有何资格醉心于儿女情长?可尽管知道自己不该,我却还是陷入了、放纵了……」
顿了顿,「而那还是我这十四年来,除了报仇和光大山庄之外……第一清楚地有了想寻求什么、想得到什么的欲望。」
如此话语,让听着的白飒予不由得为之一震。
这么多年来,他也是头一回从弟弟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不是为了报仇、不是为了家人和山庄,而是「白冽予」这个人单纯地渴望什么、想要什么……一直以来总是背负着愧疚与自责、一心只为复仇与山庄而活的弟弟,也终于懂得为自己而活了。
但却是因为那个男人。
望着眼前神色淡然一如既往、却已不再像以往那样总是带着防备却又故作坚强的弟弟,以及一旁正无比关切地凝视着弟弟的男人……那俊朗面容之上毫无造作的在乎,令白飒予终只得一声长叹。
他一个抬掌,轻轻抚上了弟弟的面庞。
「你真不后悔么?像这种……不同于常的感情……以你的条件,日后定能遇到许多合适的好姑娘的。可你若真选择同东方煜相守,万一不幸暴露,一世清名,便也……」
「『白冽予』本就无甚清名可言,又何需在意这些?」
「可我却一直盼着你真正站在阳光下散发出璀璨光华的一日――爹若在世,定也十分期望见到的。」
「成就如何与名声如何可是两回事。当初那些好事之徒会因我的容貌就妄加揣测侮蔑,又岂会真正在乎我是什么样的人?假使有朝一日我真能不负爹的威名有所成就,说不定他们还会自顾自地因我未曾婚配而安上什么『除武道之外别无他求』之类的名声……若所谓『清名』就是靠这些人来评判的,我又有何在乎的必要?」
「冽……」
「在我而言,只要我所重视的人们能理解我,也就够了。」
说着,他神色一柔:「就如飒哥,当初虽撞见我和煜裸身相拥而眠,却也未曾怪我败坏门风,而是气煜对我出手……不是吗?」
「事实本就是如此。」
虽明白弟弟提及那事儿的用意,可一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白飒予就不禁怒从中来:「你连姑娘的手都没牵过几,又从不流连清楼……会发生那种事,自然是给东方煜拐骗迷惑了。」
说到最后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了,让充分感受到「大舅子」怒火的东方煜不由得冷汗涔涔,心想自己是不是应该认命地给他打个一两掌泄泄愤比较好?
可白飒予似乎没有动手的打算――他只是狠狠瞪了眼东方煜后,回过头叹息着轻轻抱了抱多年来总是放不下心的二弟。
「也许我这辈子都无法原谅东方煜……可这既然是你的选择,我也会尊重的。」
顿了顿,「当然,东方煜若敢负你,就是拼着与碧风楼为敌,我也绝――」
「我不会的。」
威吓的话语未完,便给东方煜斩钉截铁的一句话打了断。
闻言,白飒予双眉一挑,凌厉的视线再望向先前始终保持沉默的男人。只见俊朗面容之上一派毅然,早先一直有些心虚地闪避着自己的眸光,此刻却再笔直不过地与己相对。
染满了那双邃眼眸的,是名为坚定不移的色彩,以及瞥向二弟时自然流露的挚情意。
东方煜走上了前,当着白飒予的面轻执起情人的掌将之紧紧收握。
「我发誓,今生今世,绝不负冽。」
没有刻意加重音调,更没什么「若违此誓,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之类的诅咒……可正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让白飒予终还是松开了弟弟,任由男人将他一把揽入怀中。
原先凌厉的目光,亦随之转为了几分无奈与交杂。
纵仍有些不情愿,但身为兄长的他所能做的,也只有相信二弟的选择,并继续守护着二弟而已。东方煜的人品还是相当不错的,将冽交给他,应该不会有问题才是。
不过……想起自己此行的另一个目的,从进门到现在始终保持着正经的面容瞬间转为颓丧。
「冽,你此来碧风楼……玩得还尽兴吧?」
「嗯。」
「那么,你打算何时回山庄?炽和堑都很惦着你呢!而且这些日子来少了你的协助,书房都快给公文堆满了。」
「既是如此,飒哥还有闲千里迢迢地来找人?」
「我可是千拜托万拜托才说服了莫叔代为应付一阵,接着便马不停蹄地赶来的,怎么称得上『闲』?不过说起莫叔……他好象也猜到了这件事,临行前还托我传话给东方兄呢。」
「咦?」
知道「大舅子」从满口的「东方煜」变为原先的「东方兄」就是代表他已承认了自己,东方煜方松了口气,便旋即因白飒予的话而为之一怔:
「莫前辈?」
「嗯。他要我转告,说『你很幸运,要好好把握』……应该也是在警告你别辜负冽吧?」
「……我看起来当真那么不值得信任么?」
给白飒予所言弄得无比沮丧,东方煜叹息着将头靠上情人肩头,委屈的音调让听着的青年不由得一阵莞尔。轻拍了拍男人搁在自个儿腰际的掌充作安慰,白冽予略一思量后,才同兄长回答了先前的问题:
「应该就在近日吧?此来碧风楼的目标都已达成,也确实是时候离开了……煜,你呢?」
「自然是要跟着你了。」
「那咱们就先定七日后启程吧?难得伯父伯母团聚了,也得让你多享享天伦之乐才好……」
「好,我晚点就去向爹娘禀报此――」
「那倒是不需要。」
「为什么?」
「算是现世报吧?咱们下午做过的事……刻下也在外墙边上演呢。」
先前确实因忧心兄长的反应而疏忽了,可一旦事情了结、悬着的心放了下,厅外的动静自然逃不过他的注意。
――毕竟,外头的高人们里还有个最为德高望重,却半点不会武的卓常峰。
其余二人这才注意到了隔墙有耳。东方煜因而一阵尴尬;不清楚前因后果的白飒予则是有些困惑地望向了弟弟。
可白冽予却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他都将话点明了,在外关切的长辈们自也没有必要继续遮遮掩掩下去。
也就在青年一笑扬起的同时,偏厅的门由外而启,几名长辈神色各异鱼贯而入。可多少明白这些人身分的白飒予还没来得及见礼,长辈们却已先一步七嘴八舌地开了口――
「喔!这位小兄弟便是冽儿的大哥飒予吧?不仅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还比咱们煜儿稳重多了,真是值得信赖啊!白兄能有你们几个儿子,想必十分宽慰。」
「唉……反观煜儿,想不到他竟敢在人家哥哥眼皮下拐骗弟弟,还给抓――那个在床,实在是我们几个叔伯教养无方,还望白贤侄多多担待、大人不计小人过呐!」
「是啊!而且小煜以往风流史虽不少,这几年却早已金盆洗手,就是给请去青楼也顶多是听听曲聊聊天而已,绝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他对白贤侄――我是说冽予――的一片痴情日月可鉴,绝对不会辜负冽予的。」
「飒予贤侄,你放心!煜儿要真敢辜负冽儿,我狄一刀首先跟他过不去!」
也不等他有所反应,几名长老便一个接一个地又是道歉又是劝解的,让从没见过这等阵势的白飒予完全愣了住。一旁的东方煜则是给长辈们先数落一番才帮着他说话的举动弄得好气又好笑,心中却已是一片暖意。
「煜儿,你还挺有一手的嘛!就这样拐了人家的弟弟。」
便在此刻,熟悉的女声响起,正是同样从头听到了尾的东方蘅。见娘亲也给他安上了一个「拐人」的罪名,东方煜有些委屈地正想辩驳,却见母亲面上笑颜逐开,露出了一个十分满意的表情:「拐得好,真不愧是我东方蘅的儿子。你说是吧,墨……常峰。」
「是啊。」
一旁的卓常峰也欣慰地笑了笑,继而转头望向了「媳妇儿」:「冽儿,煜儿就麻烦你多多担待了。」
「伯父客气了。若不是有煜的陪伴,冽予绝无可能像今日这般……真正走出过往的阴影。」
「去,都是一家人了何必客气这些?倒是冽儿啊!」
东方蘅突然一把扳开儿子将青年拉到了一旁,「煜儿要是欺负你或是背着你在外头乱来,你可别默默忍着,为娘定会为你讨个公道的。」
她说这话时声音半点也没压低,故虽做出了同青年「借一步说话」的样子,却仍让东方煜听了个一清二楚。
没想到自个儿亲娘居然也唯恐天下不乱地说出这种话,东方煜心下憋屈更甚,哀叹道:「娘,怎么连你也――」
「煜不会这样的。」
轻轻一句接替了情人的话语,白冽予含笑开口,双眸却因东方蘅那「为娘」二字而微微湿润了少许……「冽予相信他……娘。」
最后的一唤稍显微弱,却已足让姓东方的母子俩清楚收入耳底。听着如此,东方煜一阵宽慰,东方蘅更是喜上眉梢,兴高采烈地抱住了青年。
「真是的,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孩子……你就把碧风楼当成第二个家,娘会好好疼你的!」
这厢做婆婆的讲得高兴,一旁做儿子的却因情人又给抢走而只得无奈地一声叹息。
只是叹息过后,浮现于俊朗面容之上的,却是一抹满足的笑意。
看着一旁正疲于应付长辈们的白飒予、正忙着「安抚」娘亲的父亲,以及刚从「魔掌」下解脱,走近身前轻握住自个儿掌心的情人……略一使力再将他搂入怀中后,东方煜略一倾身,趁着厅中众人无暇注意的空档轻轻吻了下青年。
「怎么,等不及了?」
瞧他小心翼翼地像是做贼一般,白冽予调侃道,凝视着情人的幽眸却已是一暗:「横竖事情都已告了个段落,就此离开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照眼下的情况来看,咱们就是走了,一时半刻也不会有人察觉的。」
后头的话语是凑在情人耳边轻声说的。微微蹭过颈侧的唇瓣,明白无误地表露了挑逗的意味。
听着如此,本就有些心痒的东方煜自然更难按耐。环顾四周确定当真无人注意后,当即一个颔首,随情人离开了偏厅。
碧风楼的夜晚,今日依旧热闹非常。
――全书完――
番外篇――
「阿青,今儿个爹又传了我三招剑法,你看看。」
灿阳下、小园里,伴随着孩童稚嫩嗓音响起的,是长剑破空的细细风声。
银白剑光舞动错落,为园中童稚幼小的身影映上了一层教人炫目的耀眼光华。
尽管力道与速度都仍因年岁而有所不足,可不论是出剑的方位、时机乃至于运劲的诀窍,持剑的孩童全都把握得分毫不差,半点不像在使今日才刚学会的新招。
可饶是如此,那张漂亮的小脸上头却没有分毫得色。
便在剑招起始的那一刻,稚颜上的欢欣情悦全都化作了专注,对手中的长剑,也对早己熟记于胸的剑诀招式。孩童全副心神瞬间沉浸,再不受外物丝毫干扰。
待到剑停,孩童才醒觉般缓过了气回眸一笑:「如何呢,阿青?」
原先凝注于剑身的眸光转而朝己望来,澄澈灵动而蕴含着某种近乎醉人的光采――却又在下一刻,转为了为泪光所笼罩的懊悔、自责……
以及,笔直对向自身的强烈恨意。
灿阳下的小园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染血的鹅黄软帐,以及母亲的遗体旁、丧失了所有气力倒卧在榻的稚子。
散乱的衣襟下,本该无瑕的肌肤为剑尖烙下了属于自身的印记。白皙的躯体衬上片片艳红,而连同那满载着仇恨的幽眸,成了一生永远无法忘怀的――
「阿青!」
即便已是十三年过去,那个曾经属于他、却又不是他的称呼,仍不时于脑中响起,而连同稚子欢欣的笑容、以及别前满溢着憎恨的泪颜,在在提醒着当年曾有过的一切。
十三年来,从未有分毫褪色。
自短暂的午睡中醒转,窗外略显阴翳的霞光透进,将他由先前的梦境拉回了现实。
那是许久没有过的、清晰真实得仿如重历其境的「美梦。,仍旧停留于脑海的、孩童带泪瞪视着自己的容颜,令他纵已醒来,却仍不禁有些失神。
「没想到居然在行动前梦到这些……是您在呼唤我吗,二少爷?」
喃喃低语脱口,对着那个仿佛正于跟前浮现的、牵系了他所有心思的身影。
「您放心,就快了……这的任务了结后,我就能获得足够的倚仗去迎接您了。」
十三年了……这些年来,他在天方暗组派系不断谋求独立,为的就是能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势力,然后取回他在擎云山庄「寄放」了十三年的那个人。如今,一切终于到了大功告成的一刻。只要这趟来自朝中的委托能够完成,他就能够得到足够的支持实现十三年前未竟的心愿,将那个人由擎云山庄带回、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那个……拥有了他所期盼却始终无法得到的一切的孩子,他的二少爷、他的白冽予。
眼见天色渐晚,男子起身着装开始准备晚上的行动,却又在不觉间、心思不由自主地再飘向了昔年的一切。
从小,他就一直渴望能够习剑、能够仗剑扬名江湖,成为一个名动天下的剑客。可他出身贫寒,资质也顶多是中人之上,虽费尽功夫进了当地着名的武馆,却也不过是云云弟子中的一人,从未引来特别的关注。他不甘就此平淡,所以选择了当个杀手,自号「青龙」加入了刚成立不久的天方。
可饶是如此,比起擅于使毒的成双、天生神力的易虎,他终究也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卒,虽然身手还算敏捷,却也只能负责一些可笑的小任务,成为江湖人口中的三流杀手。接连的不遇让他以为自己一生终只能做个在底层打滚的小人物,怎料转变的契机却在一任务失败后就此降临。
他遇见了医仙聂昙,一个江湖上大大有名的宗师级高手。任务失手的他为聂昙所擒,本以为要就此殒命了,怎料聂昙却以放他一命为条件提出了一个交易。
那是一个只能接受的交易。
接受交易,他就能得到聂昙的指点,得到晋身一流高手的可能。可相对的,他也必须完成聂昙的委托潜入擎云山庄,杀害庄主夫人兰少桦。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一个九死一生的任务。失败了,他必将葬身擎云山庄,就算侥幸成功顺利进出,他也得面对擎云山庄接下来的无尽追杀。
可他还是接受了这个交易――不单是因为聂昙的胁迫,也是因为自身不甘平凡的渴望。
他想赌。
不是就此亡命,就是从此扬名天下。他宁愿在两者之间一赌,也不想再继续碌碌无为下去。
他了半年将聂昙授予的剑招化为己用,然后前往江南加入擎云山庄,从最低层的弟子做起,暗中寻找、等待对兰少桦下手的时机。
最后,他靠着聂昙给予的几种毒物使计获得了白冽予的信任成为孩童的侍从,并由此得到了进出内苑的权力。
――接近白冽予,本只是为了完成交易的一个手段。可随着两人相日,不知何时,他却发觉自己再也无法将那个孩子当成单纯的「道具」。
白冽予就像是他儿时所有美梦的结合,出身世家,天资过人,从小便在父亲的指点下绽放出耀眼光彩,是个不世出的武争奇才……这个「二少爷」的一切都让他无比嫉妒,却偏又在扮家家酒般与二少爷当什么「忘年之交」时,某种莫名的情绪,亦随之升起。
他想得到他,得到他亲爱的二少爷,让他的光华永远只在自己面前绽放,让那双灵动的双眸永远只映着自己的身影。
尽管杀死兰少桦仍是他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可那份得到白冽予的渴望,却也日渐在心底生根茁壮。
计画实行的那一夜,他其实是想直接带白冽予离开的。可为了活下去,他却只能先将他的二少爷「寄放」在擎云山庄,然后日夜谋求着彼此重见的一日。
之所以留下了印记,不光是为了羞辱擎云山庄,更是为了让他的二少爷永远记得「阿青」。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只会换来那个孩子的憎恨,可也正因为那份憎恨,他在二少爷心底的「地位」,也同样不会因时光而湮没。
他要他永远记着他、想着他、惦着他。午夜梦回也好,抚伤凝视也好,纵然他已不在白冽予身边,可只要有了那份憎恨、那幅印记,白冽予就永远不会忘记他。
――而今,距离实现梦想迎回他的二少爷,也仅只一步之遥了。
只要这任务成功,他,就能够……
「二少爷……」
喃喃一声低唤后,他神色一凝,整好行装提剑出房、赶着夜色奔向了朝此行的目的地。
可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你我之间,真无需得生死相搏的理由么……阿青?」
便在他自以为计成、气贯长剑向前挺进的一刻,暌违多年的一唤,自前方青年的口中传来。
不是昔年稚嫩的童音,而是陌生的低幽音色。可接续了二字而成的音调,却与记忆中的全无二致……他因而一震,惊愕的目光对向青年:
「你是……呜!」
未完的话语,因那趁隙缠绕上咽喉的银鞭而被迫休止,他虽匆忙以左手探入鞭圈内留了空隙,劣势却已再难挽回。
手中长剑未松,他使劲对抗着鞭上转来的力道,目光却已不由自主地对向了前方的青年。神情间难以置信之色浮现,却又有某种情绪,悄然浮现于心――
过于平凡的面容之上,勾起了一抹太过悦目,也太过冰冷的笑。
「先前忘了说……好久不见了,阿青。」
「二……少爷……」
「十三年没见,你倒是没什么变化。就连那见不得人好的性子,也和以前一模一样。」
似曾相识的语调与笑容,却又有了某些根本的不同。纵然清楚那是必然的转变,可青年周身透着的冰冷,仍让早已骚动起来的胸口又是―阵战栗:
「……您倒是变了不少。」
「是么?」
「如此心计,可不是十三年前那个水灵、天真的娃儿所能拥有的……想来,这还是阿青的『功劳』吧?」
刻意加重了最后的两字,目光分毫不差地与青年的笔直相对,而在望见那熟悉的恨意后,神情转带上几分戏谑。「可听闻『白二庄主』可是个绝世无双的美人儿,怎地会是眼前这么张平凡的脸孔?」
「若不如此,又岂能引你入谷?」
低幽语音响起的同时,缠绕于颈的长鞭已又紧了几分。青年唇畔冷笑未敛:
「你的遗言就只是这些么?」
「二少爷还期待什么?忏悔么?还是懊悔十三年前没有除掉你?」
说着,他扬唇一笑:
「相较之下,我还比较想知道当年留在二少爷身上的印记究竟如何了――这十三年来,阿青可是时刻惦着您啊!」
如此一句,令听着的青年心神一乱,面他便趋着这个空隙身形暴起、长剑一挺朝青年疾刺而去!
这一下迅雷不及掩耳,青年待要发力已是不及,且匆忙间一松长鞭侧身避开,却只堪堪闪过了要害。
长剑透肩而过。殷红血,亦随之于青年肩头漫开。
恰似十三年前的那一夜。
闪过痛楚之色却仍强作坚强的面庞,纵然有所遮掩却依旧动人心弦。
他取下颈间长鞭将之扔到一旁,而后拍掌抚上了青年面庞……后者一个侧首意图逃开他的碰触,却只换得了进一步穿透肩头的剑。
强忍着左肩剧痛,幽眸冷睨向眼前男子……一如期盼的神情让他瞧得满意一笑,几个连点封住青年穴道后、一个抬手将那面上的易容揭了下。
清冷月色中,随之展露的,是一张虽稍嫌苍白,却足称绝世的、俊美端丽无双的脸庞。虽早有了预期,可实际见着时,那入眼的容颜却仍教他为之一怔。
而后,笑意转:
「虽早知道你长大后定是个美人胚子,可这般模样,却还是超出了我的预期呐――也难怪那些个好事者将你评为天下第一美人。如此绝色,便与青年的兰少桦相比也毫不逊色。可惜你娘是没有机会见着了。」
「……好不容易占了上风,你只想说这些?」
「不,是『暂时』只说这些你我之间,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地聊。」
意有所指的一句脱口,他瞥了眼前方的书房:
「就算完成不了这趟任务,有这么个战利品也不虚此行了……当然,里头的那位也可以趁着机会下手。不过『柳大侠』如此惜之人,想必不会舍得让天下第一美人就这么香消玉殒。」
「不杀我,你会后悔。」
「后悔?为什么?虽不知你是怎么恢复武功的,可费尽心思设计至此,最终还不是落入我掌中?本以为你已长进了些,没想到还是一般天真。」
话声方落,他一个抽剑,血随之喷溅而出。白皙的肌肤衬上点点鲜红,唯一尚能行动的头颅高昂,虽已添染上痛苦之色,却依旧傲然不屈。
「你真以为自己能为所欲为?不杀我,迟早有一天,你会和漠血的鬼影、剑童一般,成为我『日魂』的剑下亡魂!」
「喔?那我可期待着呐。」
昔日的孩童虽已成人,却没有辜负他的期待,而如同十三年前般散发出耀眼光彩……虽然比预期早了一些,可上天既然给了他这么个机会,他又何妨就此取回这份属于他的夺目光华?!当下提步上前正待将那无法动弹的青年挟离此地,怎料一道劲风乍然袭至!他本能地一个回剑提气后撤,却在身形挪移间,意外瞥见了幽畔中一闪而逝的、名为信任的色彩。
――曾经,那个幼小的孩子也是睁着明亮的双眼那般望着自己的,可如今,那双幽眸之中的信任,却已再不是为了自己而发。
脑中突然闪现的念头让他心头一紧,虽勉强稳下了脚步重整阵势,凌厉的剑风却已紧接而至――便在他心神微乱的那一刻,本应无法动弹的青年竟已手持长剑急攻而来!他虽匆忙提剑架挡,心绪却已愈发纷乱。
不该如此的……点穴时用了多少劲力他十分清楚。以「李列」的实力,少说也得要一个时辰才能冲开才对呀!
除非……
边抵挡着边运功化解那丝丝入体的玄异寒气,回想起青年理当再不能习武的事实,心下已是了然――关键,便在于他那身古怪至极的真气。
只是这省悟,终究还是太晚了些。
他是他所有梦想的结合,此刻也正清晰无比地将他所渴望的种种展露于跟前。畅若流水的剑光细密如网,轻易地便瓦解了他勉强支起的防御。
望着步步进逼的剑锋,以及持剑的青年沉静专注的面庞……端丽容颜瞬间与昔年漂亮的小脸重合,恍然间,耳边仿佛再响起了那熟悉的童音:
「如何呢,阿青?」
铿!
伴随着金铁交击声响,又一的短兵相接,结果却已不同于前。
回到现实的那一刻,传入掌中的力道让长剑控制不住地脱手飞出。兵刃的失却让他措手不及之下瞬间空门大开。下一刻,胸口已是一阵剧痛传来。
便带着那过于森寒的剑气,长剑透胸而过。
望了望贯穿胸口的剑,又望了望眼前冷静沉稳、分毫不受仇恨影响的青年,某种明悟,悄然浮上心头。
也许,他打一开始就错了。
仇恨或许能束缚住白冽予,却不可能永远锁着他。总有一天,他还是会挣脱桎梏、展翅飞翔。借着仇恨让他―辈子惦着自己,本就是个太过可笑的妄念。
而他……打从背叛了孩童的信任与依赖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永远没可能得到那份令人迷醉的光采。
强忍着钻心剧痛,他笑了一笑,抬掌抚上了青年的面颊。
这一,青年没有避开。
「就当作是……给你的礼物……去……天方后!找――琰容――他会――达成你的……愿望……」
顿了顿,他双眸微眯望着那双正清晰映着自个儿身影的幽眸,神情一瞬间竟带上了几分缅怀。
「信也好……不信也……罢……这十三年来……我始终……惦记着――」
最后的话语终没能延续。随着最后一丝气力耗尽,他合上了双眸,头颅,亦就此无力地垂了下……
「阿青!」
――永别了,二少爷……
青龙严百寿,因潜入擎云山庄暗杀庄主夫人兰少桦而成名,为「天方四鬼」之一,为江湖上着名的杀手。后于白莲镇执行任务时为新兴高手「归云鞭」李列所杀,享年四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