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相为隐 BY 曲水老师


沈弼是中院民二庭的助理审判员,从市辖县的基层法院刚刚调到凫州这个大城市来没几天,为人木讷沉默寡言,成天在办公室默默看卷宗,笑也不笑,像个活死人。
周一上午九点是副庭长主审的合同纠纷案子,拖了几个月重新开庭,以前跟副庭长搭合议庭的邓法官早退休回家含饴弄孙去了。副庭长大人挺为难地挠了挠他的光头,说小沈啊,要不你穿上法官袍过来陪我们审一场,开完庭我们就发合议庭变更通知书,如何?
沈弼愣愣看了副庭长一下,说好,您等会儿,我那法袍上掉了颗纽扣没缝上。
副庭长看看表说还有十分钟开庭,没时间了,当事人又不看你纽扣,没事儿你直接穿过来。
沈弼说不行,这怎么成呢,门襟正中间扣子掉了,正是戴国徽的地方,叫当事人看了多不好。
副庭长一听瘪瘪嘴,说随你,一会儿开庭不许迟到。
“好。”沈弼点点头,伸手到抽屉里去摸针线盒,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冲着副庭长大叫:“王庭,您庭审提纲还没给我呢。”
副庭长七窍生烟地转过来:“你要庭审提纲干什么?”
沈弼眼睛眨也不眨:“不是让我帮您开庭审案子么?我也是合议庭的人。”
副庭长眉毛狠狠地挑了一下,看了看表,不好跟他发作,压住满腔鬼火低吼了一句:“我们庭没这规矩,你给我记住了!”
沈弼缓缓咽了咽口水,呆呆地点了下头。
“赶紧去换衣服!”副庭长气得跳脚。
九点,沈弼穿着他那套来不及缝扣子的宽大法袍正襟危坐在庭上最右手,有一眼没一眼地偷偷瞄前面书记员手里的庭审提纲。坐在正中间的王副庭长被他这一顿小眼神儿烦得没办法,把自己手上的复印件往他跟前一推:“看看看,真是,闲的。”
沈弼闷不吭声儿地看了副庭长一眼,水眸隐隐地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接过庭审提纲一五一十地开始看,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案情简单明了。沈弼慢吞吞合了打印纸,抬头看被告席,当事人和代理律师还是没到。
“王庭,这不是要缺席判决……”沈弼斜瞄主审法官一眼。
“再等等。”副庭长难得好脾气地扯了扯了领口。
九点一刻,沈弼终于坐不住了,一遍又一遍地斜瞄王副庭长;副庭长被他烦得没办法,索性扭了头跟另一边的审判员小声说话。
沈弼讨了个没趣,又呆呆望下去,见书记员跟原告席上的两人也是稳得八方不动。只是原告那两位咬牙切齿地,看上去不好发作。
沈弼静静摩挲那几张庭审提纲,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思考,一双眸子动也不动,那表情简直认真极了。
九点二十,审判庭那两扇暗红漆的大门终于被人从外面推开。沈弼猛地抬头,见到一个身量纤长的青年男子从大门那边迈进来,西装熨帖得恨不能附在他细软精神的腰身上。这人模样生得极好,眼珠子乌黑澄亮,皮肤极白,有点儿近乎透明,显出一副病态;不过精神劲儿到是足,一路神清气爽地跨过搁栏走到被告代理人的位置上,稳稳将公文包一放:“王法官早。”
沈弼下意识地看了副庭长一眼,见他们一向火爆的王庭笑弯了眼睛想着那人:“何律师,是不是路上堵车了?”
何宁咧嘴一笑:“是有点儿堵,给你们添麻烦了。”说完看了看对方律师,亮出森森然两排白牙,“那开始吧。”

1 尊卑

“长得可真勾人,就可惜是个男的。”

方驰进门儿时,何宁正陪着廖党生和苏略打三家麻将。
廖党生属于长得特别风流倜傥的那类人,除了名字不太讨喜,浑身都散发着一种老男人魅力。廖党生年轻时候长一双豆子眼,三代贫农,一脸民工相;不知道为什么何娓妮就偏偏瞎了眼看上这人,赌咒发誓地跟家里闹腾着非卿不嫁。廖党生就这么半推半就地变成了何宁的前任姐夫,结了婚以后身价便一路金贵,从律师助理蹭蹭一路做到了事务所合伙人;现在成了全凫州数一数二的大状,模样也跟着老来俏,变得不那么歪瓜裂枣,细看还别有一番风情。
廖大状是去年年底才跟何宁他姐离的婚;这一对贫贱夫妻,走到婚姻尽头的时候每个人手上都掐着几百万的财产,分手简直已经成了定局。只不过廖党生离婚的起因不那么能见得光;廖大状是玩儿兔子才离的婚,这是律所里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事实,不过没人敢当满提这茬,因为这只兔子就是苏略,廖党生的私人助理,家里有个爹在省高院,这会儿在所里正是威风八面。
苏略是何宁在法学院读书时的同门师弟,男生女相,长得像个妖孽。苏略是那种喝醉了喜欢抱着人跳钢管舞的主儿,当年跳着跳着就跟廖大状跳上了床;大约就是仗着年轻貌美床技高超把正宫娘娘挤下了位。何宁每每想到这里都会忍不住变得有点儿恶毒,心说叫你他娘的小贱货勾引我姐夫,赶明儿等老子出息了把你绑在床上做到性无能。
何宁一边在心里这么恶狠狠地诅咒,一边嬉皮笑脸地跟这两个冤家数钱搓麻将,心里倒也没什么罪恶感。何娓妮再亲亲不过人民币,何宁需要生存,何宁六亲不认。
方驰是何宁的私人助理,法学本科毕业,生得聪明伶俐,跟何宁倒没有什么不正当关系。方驰难得在何宁吃喝玩乐的时候插进来扫兴,所以这回何宁一见那颗圆脑袋就振作了精神:“小方,什么事儿?”
方驰沉着脸:“何老板,忠海公司那案子……”
何宁看了廖党生一眼,说了句“失陪”,几步走出来,脸上立马换了副颜色:“忠海怎么了?”
“主审法官换人了,新来的这个咱们不认识。”方驰递了张变更合议庭通知书过去,“老邓退休,王庭双规,合议庭三个人一共换了两个;主审的叫沈弼,咱们以前压根儿就不认识。”
何宁淡淡扫他一眼:“这还用我教?”
方驰一笑:“我跟了你这么久当然不用你教。我当时就送了两条中华过去,人家说不抽烟;我又想起你以前给王庭准备的拜戈表,送过去了直接给扔回来。”
何宁一听就皱上了眉头:“什么人哪这是!”
方驰双手一摊:“你说这是什么人。”
何宁嗤之以鼻:“表你先留着,回头我去找何穆。”
何宁回包房又跟廖党生意思了两圈。廖大状假惺惺地凑过来问出了什么事儿,何宁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我那方驰忒不出息!好好儿的案子交给他,这会儿把当事人证据给弄丢了,刚刚正拽着我哭呢。”
“这么严重?”苏略不紧不慢地看廖党生一眼,“我要是出了这茬子,生哥早就把我开了是吧?”
“就是你我也一样开。”廖党生叼着烟应了一句,“才是助理就敢丢证据,他妈的怎么不把他自个儿的□给丢了呢?”说完看何宁一眼,“小何,你说你还留着他干嘛?”
“我早就想开他,这小子长了张脸就薄情寡义,现在给养好了回头能跟师傅抢饭碗。”何宁皱着眉头摸牌,“不过他是当年我导师硬给塞进来的,开了他情面上挂不住。”
廖党生嘿嘿一乐:“你不开我开,我是老板,开个人多简单的事儿,也不用顾到你导师的面子。”
何宁盈盈笑着望他一眼:“你开就你开,我还正愁没人起这个头儿。”
廖党生得意洋洋按下一排胡牌:“小意思。”
何宁回家洗了个澡,选了身里胡哨的衬衫开车去见自家叔叔何穆。
何穆跟何宁他爸同父不同母,岁数上跟何宁的父辈们差了老长一截,算起来只大了何宁十来岁年纪,几乎跟廖党生同辈。于是何宁近年来挺郁闷的一件事儿就是要管一个中年人叫姐夫,管另一个差不多大的中年人叫叔叔。
何穆长得跟廖党生完全不是一个调调。廖党生豆子眼里都能泛出一潭桃,天生一副淫相;相形之下何穆就要端庄得多,一张脸大开大合,剑眉星目薄嘴唇全占齐了,属于传统意义上的美男子,永远一本正经。何穆行如风坐如钟,没事儿喜欢拉着自家侄子讲人生观价值观,口齿顺溜得能直接牵到学校去讲马哲;何宁尤其痛恨何穆的这个毛病,每每受训时总是会习惯性走神,并且极其下流地肖想何穆那张一本正经的漂亮的脸,倘若在床笫之间辗转缠绵将会是怎样一种风情。
在何家上下所有人中,何宁跟何穆最亲近。何穆跟何宁他爹并不是纯粹的亲兄弟,而且何宁他爸还打心眼儿里讨厌着自己的后妈,所以何宁小时候跟何穆的关系并算不上亲密;而近年来这俩人越走越近,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何穆头上的乌纱帽子最漂亮。
何穆在本地是公安局长,掌管大批职业流氓,前呼后拥威风八面;循着公检法一家亲的古训,跟市里头几个检察长大法官熟得腻歪。何宁是民商法学出身,硕士刚毕业那会儿因为何穆的关系还很慎重地考虑过转向走刑辩的道路。不过那时候廖党生跟何娓妮还黏糊着,廖党生说你直接来我们律所就是了,我们所专攻公司法,路子宽案源广;我跟你是什么关系,你兹要是肯进来,老子手上的案子绝对分你一半儿!再说,你堂堂一个民商法硕士去做刑辨?悲哀啊,简直就就咱新中国司法界的悲哀!
何宁当时被廖党生这一套套糊弄得一愣一愣地,热血沸腾地就投身民商大海中准备奋勇杀敌。结果廖党生这老王八蛋转头就跟兔子勾搭上了,手上有什么大标的的案子全往苏略那边送,何宁屁股上都快坐出痔疮了也没见姓廖的分半个案子过来。何宁的第一个案子是个劳动合同纠纷,当事人一脸穷酸,标的总共只有两万块钱;何宁上了法庭一通代理词讲得狗屁不通,不料居然还当庭胜诉。何宁拿到判决书时愣了半天,直到最后那主审法官上来打招呼的时候他才认出来,好像上礼拜跟着何穆去参加某个饭局的时候见过这人。
“我当是谁的名字这么眼熟呢,敢情是何局长的侄子!”主审法官拍自家儿子似地拍着何宁,“开庭前也不说来提前过来我这边看看,拿我当外人是吧?”
何宁讪笑着看了那主审法官几眼,从此以后就觉得何穆比自己亲爹还亲爹,简直就是自己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常常患得患失地担心自己跟何穆的关系不够融洽,直接影响到自己的律师身价;何宁不是很确定自家叔叔到底喜欢什么,有时候光想这个问题都会想得脑仁儿疼。不确定何穆的喜好对于何宁来说是一件顶顶可怕的事儿,有时候何倒是恨不得搭块板子把何穆放上去给供着,或者幻想自己能跟女人似的扒光了躺何穆床上任搓任揉,以此换得一点点安心的感觉。
何宁进到南岸园时何穆并不在家,他给何穆打了个电话,听到何穆也正在电话那头搓麻将;何穆一听自家侄子来了,牌面一摁就回了话,说你等会儿,我这就回来,想好晚上吃什么,一会儿我带你去。
“何局长,您今儿可是刚来就走啊。”袁玮承和着牌笑道,抬下巴指了指他的手机,“谁啊,一个电话就能调动你?”
“我侄子。”何穆顺手拿起了挂在一边的外套,看他一眼,“你陪着老汪他们慢慢儿玩,我今儿晚上就不回来了。”
“哦。”袁玮承收回目光,边砌牌边招呼一边的汪大明,“老汪,你打电话叫老钟来咱们继续打。”
汪大明一边摸手机一边目送何穆远去,不由喃喃发问:“何局的侄子?那得还小吧?”
“二十六了。”袁玮承笑笑,“长得可真勾人,就可惜是个男的。”

2 诱惑

“就抱一下,我真的变重了。”

何宁在家里是洗完澡再过来的,到了何穆家闲得无聊,看了会儿电视又开始脱衣服,光着屁股往大浴缸里跳。
何宁一向很喜欢何穆家的浴缸,据说是凫州市公安局的一个老恩客送的;两米见方的大池子,横着滚竖着滚都没问题。浴室里放了红酒,大浴缸对面就是一面落地的镜子;这让何宁愈发觉得何穆是个老变态,喜欢边洗澡边欣赏自己的身体,没准儿还曾经对着镜子打飞机什么的,出了门又换回那副一本正经的死德行。
何穆到家时一进门就看见客厅沙发上乱扔着自家侄子的衬衣和长裤,还有一条浅灰色的内裤放肆地挂在沙发扶手上。他不由扭头朝浴室的方向看了看:“宁宁,又洗澡呢?”
“啊,回来了?”何宁远远在浴室里应了一嗓子,“我还说你得再等会儿才回来,想趁着这个空挡给自个儿找点儿乐子。”
何穆一件一件收起何宁的衣服,把内裤拎在手里走到浴室跟前,隔着门板跟何宁说话:“你又到乱扔衣服。”
“你在外面?”何宁掬起水抹了把脸,哗啦啦从浴缸里站了起来,“那给我递进来吧,正好我洗完了。”
何穆站在浴室外面稍微迟疑了一下,扭开门把手还是进去了。一进门何宁就光着身子乱叫:“门门门!快点儿把门给我关上!冷死了都!”
何穆手忙脚乱地转身关了门,一回头瞄见何宁水润丝滑的皮肤,不由一阵口干舌燥;当下便扯了一边的干毛巾甩过去:“快点儿给我擦干净!”
何宁捧着毛巾擦脸,动作稍稍放慢了点儿,边擦边斜瞄着何穆脸上的表情。何穆有点儿不耐烦:“快一点儿,回头感冒了你爸又得说我。”
何宁把毛巾披在身上,一只手伸出去,搭着何穆的胳膊迈出了浴缸。何穆体形精壮,隔着衣服布料还能感受到胳膊上流畅结实的肌肉线条;何宁在何穆身上稍稍留恋了一下,飞快地擦干自己,接过对方手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往自己身上套。
“你最近不吃饭怎么的?我看你又瘦了。”何宁扣衬衣扣子的时候何穆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我哪儿瘦了,我最近天天上健身房,还重了呢。”何宁说完张开双臂,“不信你抱抱我。”
何穆把裤子递给他:“行了,快穿上。”
何宁微笑着保持张开双臂的姿势:“就抱一下,我真的变重了。”
何穆伸手去捏捏他胳膊:“肉是变紧实了。”
何宁展臂环住何穆,声音有点儿撒娇:“诶,那你抱抱嘛。”
何穆笑了一下,搂着何宁的腰杆子往上提了提;变没变重是不知道,只是这么一来两个人的下半身就贴合在一起了。何宁只穿着条小裤衩,火热的□紧贴着他,隔着几层薄薄的布料隐隐有些悸动传上来,顶在何穆早已经不那么安分的□上。
何穆动作僵了一下,何宁双眼直视着他,两只手在他脖子后面交互扣着,没有放手的意思。
“看,我是变重了吧?”何宁凑在何穆的耳边轻轻问道,瞄见那只耳朵隐隐地变红了。
“行了你赶紧穿衣服。”何穆飞快地放下何宁,转身拧开浴室门冲出去了。
廖党生的周末一般喜欢跟着苏略鬼混。苏略声娇体美头脑灵活,有一颗年轻又富于创造力和想象力的心,常常在床第之间开发点新鲜玩意儿,让廖党生枯木逢春,一夜之间仿佛倒退了十七八岁,恨不得在当下就长起青春痘来。
这个周末苏家在省高院当官儿的老爷子过生日,苏略不敢怠慢,早早就跟廖党生请好了假回家尽孝。廖党生在家里百无聊赖地看韩剧,忽然接到何宁打来的电话,说约到了中院民庭一个新来的法官,叫廖大状出面帮忙陪陪客。
陪客是所里的公开说法。有时候廖党生觉得自己开的这家律所就跟个妓馆似的,需要所里的头牌姑娘们倚楼卖笑招揽生意。对于常年在经济口上折腾的律师来说,法官之于自己就像嫖客之于妓馆,是一个简直比衣食父母还衣食父母的一个存在。遇上所里有大案子的时候,往往需要出动三五个同行一块儿跟着法官陪吃陪喝陪搓麻。何宁跟苏略一样年轻活泛,会说会笑会烧钱,正是廖大状手下的魁级人物,基本上在整个凫州城里没有拿不下的山头,难得有惊动到廖党生本人亲自出面的时候;所以这回的电话着实打得有点儿蹊跷。
何宁好歹还是自己的前小舅子,廖党生闲着也是闲着,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梳妆打扮好了欣然前往,谁知道这一去就把自个儿的下半生全给搭进去了。
廖党生一到御风园才发现何穆居然也在,何宁、中院于庭长还有一个何大局长一块儿陪着一个没见过面的年轻人。廖党生一进门就愣住了,本来以为自己是被叫来凑桌数的,这么一看在场几个人围起来打血战到底都行,那么叫自己来是干什么?
“老廖,这位就是我刚刚跟你说的沈法官,刚从底下调上来的,这回我手上忠海公司的案子就归他管。”何宁不紧不慢地笑着,“我本来说哥儿几个陪着小沈一块儿打牌的,人家不喜欢,这不我就把你给叫来了,想说一会儿一起吃了饭咱们陪沈法官去唱唱歌,人多热闹些。”
沈弼安安静静地缩在牌桌一角捉着*玩儿:“我没事儿,你们玩你们的,我一会儿就走。”
“那怎么行,我今天好不容易才把你给约出来。”何穆一只手在牌桌上不停地转着一张二筒,“我老早就听你们于庭长说他们庭新来的小沈人不错,这才刚认识呢,怎么就说走?”说罢把手上的牌给扔上了桌面,“你不给我面子,也得给你们于庭一个面子是不是?”
于有恒一听面子上老挂不住:“小沈你看,人家何局长都这么说了……”
廖党生是身经百战的人,一见这阵仗连忙笑着上去和稀泥:“啊哈哈,何局长好,于庭长好!还有这是小沈是吧?难得周末嘛,出来放松放松有什么关系呢,前几天老于还跟我说起你呢,是吧老于?”廖党生边说就边朝沈弼的背上拍去,拍得沈弼不由抖了一下,“说实话,我就最喜欢你们这种年轻人,有干劲儿!有活力!这么着,今儿晚上就由我做东,咱们一块儿在塞上江南好好儿喝一顿,唱唱歌,联络联络感情嘛。”
沈弼咬咬嘴唇,抬头看了廖党生一眼。廖党生当下就愣了一下,心说这小子长得还真俊俏,就跟何宁似的,还比何宁长得温顺,皮光肉嫩的,不当兔子真可惜。
廖党生心里面的龌龊只持续了一下下,大脑马上就回过神来,大力拍着沈弼的肩膀:“呐,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答应了。小何,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啊,你去给塞上江南打电话定个包房。”
廖党生到了塞上江南就把何宁拉到一边训斥:“你他妈到底是个什么出息?这么个兔子都搞不定?”
“你才是兔子呢。”何宁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一肚子苦水往外涌,“你不知道,我就没遇过这么憋屈的人。一来就是一张扑克儿脸,跟木头人似的,送烟送酒都不要,往牌桌上一坐恨不得跟我们讲八荣八耻。人家先进着呢,要不是这回他管着忠海的案子,老子打死都不想跟这种人扯上关系。”
“有那么玄乎?年纪轻轻怎么还一肚子教条?”廖党生斜眼儿往包房里看了一眼,觉得姓沈那小子侧面看起来还挺性感,“不能吧,我刚刚叫吃饭他不就是来了么?”
“我怎么知道,没准儿人家好你这口呢。”何宁翻着白眼儿去点烟败火。
“得,你就瞎说吧。”廖党生收回自己那一脑袋下流想法对着何宁耳提面命,“这么着,一会儿开了饭我们几个轮番灌他,他那小白脸样子肯定不经灌,不到半斤就得趴下。吃完饭他要是清醒就再到楼上去唱会儿歌,要是迷糊了就直接给他叫一小姐一块儿扔客房里躺着。明儿一早他就算是归顺你了。”
“知道,不用你教。”何宁笑着看他一眼。
“还有塞上江南这饭钱啊,别以为我说请了就是真请了,我他妈又不是该你的。”廖党生敲敲何宁胸口,“回头从你底薪里扣啊。”
“得得得。”何宁心里骂着铁公鸡,一边笑语晏晏地拉着廖党生进了包房。

3 不举

“何穆!你……你他妈不举!!”

沈弼确实不怎么喝酒,一上桌子就拼命闪躲;只可惜同席的几个老油条都不是什么善岔,恨不得摁住沈弼的脑袋往五粮液里涮。沈弼几杯酒下肚就有点儿木,绯红着脸颊愣在原地发呆;他觉得耳边有声音忽大忽小,好像是何宁带头在讲黄色笑话,又是小红帽又是白雪公主的。沈弼有点儿热,解开了一粒衬衫扣子瘫在椅子上想睡觉,隔壁马上有人扶了他一把:“诶诶诶,别跟这儿睡啊。小何,沈法官想睡觉了,你赶快给叫间客房去!”
何宁打量沈弼一眼,笑着起身去扶他:“沈法官,您慢点儿。”
沈弼晕乎乎站起来,走路就像踩着云,看到何宁时无意识地咧出一记傻笑:“没,我没事儿……”说完,哐当一声就朝地上栽了下去。
“诶,慢点儿!”廖党生伸手去抽了一把,触感细腻,心里头很是心猿意马了一下。他回头看看何宁,“得,我还真没想到这孩子这么不经喝。”
“他……他平时在我们庭里就是这样……”一旁的于有恒打着酒嗝傻笑,“来,来来……何局长,咱们……继续!”
何宁架着沈弼上了塞上江南的客房,下楼时边摸手机边回头问廖党生:“你一会儿是跟我们一块儿去唱歌还是去别的地儿?”
廖党生心不在焉地抹着眼屎:“那你要看于庭跟何局长,万一他们俩一会儿都要去开房,难道剩就我们俩在包房里对唱?”
“何穆?”何宁嗤之以鼻,“你要指望他叫小姐?下辈子还差不多。”
“哟,这么正直不阿?”廖大状脸上表情稍微钦佩了一下,“看不出来啊,他真是你叔叔?”
“得,我就当你是在夸我呢。”何宁伸手拨了号,抬下巴指了指楼上客房的方向,“我可真给他叫人了啊,你要是也想顺带着来一下,就趁现在说。”
“哪儿能呢……”廖党生一句拒绝的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心想着正好今儿苏略不在身边,张嘴又改了口,“那什么,你让他们寻寻有没有新鲜的兔子给我叫一个。”
何宁暗暗瞪了廖党生一眼,心说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转过背去叫了客房服务。
何宁把房间钥匙卡扔给了廖党生,自个儿下去继续陪于有恒和何穆。于庭长吃完饭兴致高昂地想一展歌喉,何宁估摸着人少不热闹,打了电话把方驰给叫过来了。一回包间里见于有恒长又叫来了中院两个副院长和市里一个副检察长;这下公检法一家亲真正是到齐了,早把此行的初衷抛到一边,三家长官亲亲热热地挤在一块儿端着皇家礼炮唱少年壮志不言愁。
何宁气得骨头缝发痒,当下在心里大骂于有恒这只死狐狸,今天明明只是借着他的光把沈弼给叫过来勾兑,现在居然变成了于有恒用自己的钱去巴结上司。而且最可恨的还是这顿销明里是算在廖党生的头上,白白给姓廖的做了老大一个人情。何宁嗜钱如命,此时只觉得肉痛,心肝肺脏都在痛。
何宁咬牙笑着坐进包厢,心说管他娘的,放长线钓大鱼;今儿一晚上顶多不过三万,忠海的标的足够大,要是做成了就远远不止这个数。法院检察院长官都算是自家叔叔那边的人,这个路子铺好了今后自己在司法界混得也顺当。
想到自己的钱途,何宁又稍微开心了一点,笑眯眯帮着何穆去点歌。他回头瞄见何穆带着些醉意微微笑着望向自己,心里头不觉动了一下。
何穆酒量向来极好,但刚刚灌完白酒还没恢复过来,进了KTV又继续上洋酒,几杯下去脑袋就有些犯晕乎。何宁默不作声地坐到他旁边,一只手扶住他胳膊,轻声细语:“有点儿上头了吧?”
何穆揉揉太阳穴:“还好,有点儿晕。”
何宁整个人靠过去,嘴唇几乎要贴在他耳朵上,吹气如兰:“我就跟你说要少喝点儿,你看你,你又不听。”
何穆觉得身上一阵儿舒服,脑袋里尚没觉察出什么不妥,说话就像在飘:“我没事儿,躺一会儿就好……你陪他们几个玩你们的。”
何宁一只手环过何穆的腰,隔着衬衫细细摩挲他的肌肉线条,声音像是在蛊惑:“我叫方驰陪着他们,这会儿我扶你到楼上去休息一下……你看你这会儿醉的。”
“我没醉,真的。”何局长想努力摆脱身上那种异样的舒适感,他觉得自个儿就快飘起来了,全身的血液向着同一个方向奔涌。
“没事儿,我陪你去。”何宁贴在何穆身上,顺势就把他给扶了起来。何穆头晕脑胀地没工夫去细想有什么不妥,就听见何宁回头冲着方驰吩咐:“小方你给我把几位领导陪好,我扶何局长去楼上休息一下。”
于有恒拿着麦克风大笑:“怎么了老何,这就醉了?”
何宁回头一笑:“诶,人老了就这样。”
何穆轻飘飘迈出KTV包房,不以为然地看何宁一眼:“说什么呢,谁老了?”
“得得,您还年轻。”何宁扶着他上楼,往总台打电话定了间客房把何穆给扶了进去。何宁撒手的时候何穆踉跄了几下,何宁急忙又重新扶上;何穆被他扶着疲惫地往床上一坐,喃喃自语:“宁宁,我是真老了,刚刚那点儿酒弄得我心里真难受。”
“我就估摸着你刚才那会儿脸上表情不对劲儿。”何宁顺手给他倒了杯热水,一只手慢慢在他身后顺背,“怎么,现在是想吐?”
“没有,你让我躺会儿。”何穆有些乏力,“于有恒那老王八蛋,真他妈能喝。”
何宁没搭话,上卫生间去拧了毛巾出来给何穆擦脸。何穆起先不喜欢被人用湿毛巾贴着脸,后来大概是觉得有点儿舒服,就安安生生地做好了等着何宁擦上来。他们俩面对面挨得极近,何宁几乎要把自己的鼻尖贴过去,何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四目相对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何宁忽然开口:“你看你,脸上都有纹儿了。”
何穆闪了下神,不由摸摸自己的脸,失笑道:“我是什么岁数的人,当然不能跟你比。”
何宁笑了一下,捧着湿毛巾继续描摹着自家叔叔的五官轮廓。擦到眼睛时何穆很自然地闭了闭眼,何宁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不由停了下来,半边湿毛巾盖在何穆脸上。
何穆不解地睁眼看了看,一抬眼皮就对上何宁波涛汹涌的眼神。
房间里安静得有些异样,叔侄两的动作停滞了大约十多秒,何穆像是突然被触动了某一开关,将何宁的脑袋猛地按到自己唇上,狠狠啃噬起来。
何宁因疼痛而发出了一声惊叫,然而马上就乖顺起来,把手里的湿毛巾甩向了一边,配合何穆侵略性的动作听话地辗转着腰肢。何穆像是真的醉了,清醒的时候他不可能这么粗暴地对待何宁;他恶狠狠撕开何宁的衬衫,边吻边在他身上残暴搓揉,一路往下解着他的皮带扣子。何宁一只手跟何穆十指交叉地扣着,全身都被恣意掠夺;他尽量放松了自己的身体,五指插进何穆的头发茬子,又疼痛又喜悦:“叔叔,轻点儿。”
何穆突然就像被晴天里一道惊雷劈了一记,全身都僵了下来。何宁心里一沉,小心翼翼地抬手想去抱何穆的脑袋:“叔……”
何穆蓦地起身,推开何宁离开床边。两人保持着对视的姿势僵持了一会儿,何穆猛地一蹙眉,转身径直朝着房门外走去了。
何宁呆坐在床沿边上,身上忽而一阵一阵地发抖;他在原地愣了有大约二十几秒,忽而用尽全身力气操起床头的台灯朝着房门摔去,口中恶狠狠大骂:“何穆!你……你他妈不举!!”

骚动

“谁他妈客房服务呢?!没空!老子正服务着呢!”

何宁在客房里冲了个冷水澡才下去,到包房后又经历了新一轮的灌酒风潮,一晚上对着马桶吐了三四,直到凌晨三四点钟长官们才载兴归去。何宁不知道何穆那几个人是怎么走的,总之捱到散场的时候何宁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不是自己的了,摸出信用卡结了帐以后一路摸爬滚打地滚回自己开的那间客房,抱着马桶又是一阵狂吐。
何宁在早上九点晕晕乎乎地醒来,酒醒了一半,上卫生间浇了头冷水后对着镜子大口喘气,觉得心里头空得慌:我这他妈是在干什么呢?
何宁用客房里的一性刮胡刀收拾了自己的下巴,边刮胡子边胡思乱想,突然想到一个正茬,急急忙忙穿好外套准备出门拜见沈弼。走出门时何宁心中颇有几分春风得意,觉得忠海公司那鲜红雪亮的胜诉判决书正在向自己招手;何宁习惯性地把双手插进裤兜,却忽然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他狐疑地拉出来一看,见是一个标着“172”的客房钥匙卡,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给廖党生那老浑蛋找兔子时开的房。
何宁盯着那个钥匙卡看了半天,终于慢慢地觉出点儿不祥来。
“我日!”他不禁在原地狠狠地跺了一下脚,飞快地朝着沈弼的房间跑去。
廖党生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同,他觉得自己最多就是个双,只要漂亮好用,他男的可以上一上,女的也可以上一上;只不过他近年来被苏略这个小妖精乱渐入迷人眼,慢慢儿地有点儿往同性恋这条道路上偏移。
廖党生醉醺醺地从何宁手里接过了钥匙卡,一看是“1715”,也没多想,哼着淫曲儿就奔十七楼去了。
廖党生找到1715开了门儿,里头黑漆漆一片。他兴致高昂地开了灯,一回头瞄见床上躺着个人,心说哟这塞上江南客房服务就是好哇,热情奔放直奔主题,闲话家常的工夫都替客人省下了。廖党生满心欢喜地把灯光又调暗了点儿,哼哼着“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就粘过去了。
廖党生搂着床上那人死命亲了一下,没等对方有反应就凑上去一阵乱搓乱揉。廖党生白天伶牙俐齿,上了床就只会“美人儿”“美人儿”地乱叫;廖党生对着臆想中的那只鸭子又撕又咬,衣服扒了一半儿,“美人儿”也连叫了十七八声,对方却居然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廖党生有点儿不爽,心里一个劲儿乱骂说塞上江南的鸭子素质忒差,一点儿情趣都没有。
他皱了皱眉,勾正了那人的下巴想凑过去亲嘴,另外一只手一路下滑到那人的裤头里面捏着里面的火热,嘴巴里悠长地呼唤:“小美人儿,来给爷笑一个……”
结果刚一把那小美人儿的脸掰过来廖党生就吓住了:这他妈不是沈弼么?!沈法官怎么在这儿?
廖党生觉得自己顿时魂飞魄散,抓着法官大人下半身的那只手下意识地往回缩,却突然觉得手里那玩意儿似乎有点儿抬头。
廖党生有些迷惑地看了沈弼一眼,心说莫非……莫非这小白脸也是个弯的?
想到这里廖党生心中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突然骚动了一下,手上抽回的动作稍微放慢了点儿。他斜瞄着沈弼的脸,觉得这小子长得着实是好看,看着看着心里那阵儿邪火又蹭蹭窜了上来,犹如百爪挠心,配合着身上的热血奔涌,一个劲儿往自己下腹部急速聚集。
这时候沈弼醉眼朦胧地睁开半边眼睛,像是被廖党生刚刚那一顿折腾弄得有了点儿意识;廖党生被他这个动作吓了一跳,正僵持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时突然见到沈弼不知所谓地笑了一下,双手环住自己的胳膊,像是小孩儿在睡梦中找到了心爱的抱枕,舒舒服服地抱住后又把眼睛给闭上了。
廖党生是被沈弼那个心满意足的欠抽表情给彻底迷住的,沈弼身体线条柔韧有加,缠绕在廖党生身上就像只猫;那一刻廖党生觉得自己彻底晕了,他性道德本来就稀薄得可怕,也从来不稀罕当什么柳下惠。廖大状在被沈弼牢牢抱住之后突然产生了一种甜蜜的错觉,觉得自己有那么点儿被人依靠的渴望。廖大状望着沈弼那张幸福得冒泡儿的脸,心里一横说老子不当柳下惠了,老子不当律师了,老子今儿就在这儿上了这小白脸,管他娘的是个什么狗屁法官;这年头法律不值钱,法官不值钱,老子更不值钱,就这么上了他还怎么的?!
廖党生当晚酒精摄入过多,性欲一上头就更是找不着北。沈弼的衣服早就被他扒得七零八落,廖党生顺手一扯就把沈弼的上衣全脱了下来,触眼满是雪白。廖大状趴在沈弼身上又啃又咬,蠢蠢欲动;沈弼像是叫了几声,不知道清醒没有。廖党生觉得自己下半身涨得难受,刚要有进一步动作时客房电话就响了;他没工夫去搭理那么多破事儿,伸手想去扯电话线,不想却把整只电话弄翻了跌在地上,听筒被摔离了座机。廖党生没办法只好一手抱住沈弼,一手去接电话。
“先生,是1715号房要叫客房服务吗?刚刚是一位何先生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甜腻的声音。
廖党生暴跳如雷:“谁他妈客房服务呢?!没空!老子正服务着呢!”
说完他砰地挂了线,脑子却突然清醒起来,兀地想起此行的初衷,色心突然就少了一半。他看了怀里半昏半醒的沈弼一眼,被自己吓了一跳,急急忙忙把沈法官扔开,反手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我这他妈是在干什么呢?!”廖党生懊恼地想。
他心有戚戚焉地给沈弼把衣服又套了回去,终于想明白是何宁给错了房间钥匙。廖大状边给沈弼穿衣服边心术不正地顺手在他皮肤上揩着油;廖大状有点儿伤感,心说这么漂亮的人儿,跟我又像是情投意合的样儿,自己怎么就他妈不敢碰呢?
廖党生磨磨蹭蹭给沈弼穿好了衣服,自己的生理问题还没有解决。廖大状盯着沈弼漂亮的小脸蛋看了看,突然有了点儿别样的情愫,心说进都进来了老子在这儿睡一晚上总可以吧?到明天一醒我就说咱们俩都醉了找一间房躺着醒酒,充满了纯洁的阶级友情,和衣而眠来着。
廖党生抱着沈弼软绵绵的身体天人交战了一阵,终于还是拉开被子躺了下来,一手圈住小美人儿闭上眼睛,心说哪天我一定得正大光明地跟你干一干,刚刚被人一摸就有反应了,还说你不是个兔子呢哼,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
何宁想一脚踹进门,可塞上江南的客房门做得忒结实,何宁一脚下去腿疼。
“谁啊?!”廖党生在里边儿毛躁地吼了一嗓子。
“你老子!”何宁站在门口跺脚,“姓廖的你他妈老王八蛋果然在里面!赶紧给我死出来!”
“诶你小点儿声小点儿声……”廖党生边去开门边安抚,“我跟你说沈法官人家还在睡……”
何宁杀气腾腾冲进去,进门儿时还特意克制了一下情绪,等一见到沈弼迷迷糊糊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又彻底疯了,筛子似的转过身去冲着廖党生抖:“你你你……你不会吧?你不会真的做了……”
廖党生急忙摆手,压低声音解释:“我没!我真没!我怎么敢?!”
何宁平静了一下,堆上笑脸迎着沈弼:“沈法官,昨天晚上睡得还好吧?”
沈弼揉揉眼睛,一睁眼发现两个律师站在自己跟前,不由吓了一大跳:“我……我怎么在这儿?”
廖党生笑嘻嘻坐回床沿边:“你昨天晚上喝多了来着,小何帮你开了间客房休息。”说完又画蛇添足地补充一句,“我也有点儿晕,就没麻烦小何重新开房,在这儿跟你挤了一晚上。”
何宁偷偷瞪了廖党生一眼,只在心里祈求这混球说的全是实话。
“啊?这样……”沈弼脸红了一下,“那,那还真是不好意思……我本来就不能喝,让你们看笑话了……”
“没有没有,您酒品忒好,不吵不闹的,沾枕头就睡。”廖党生一张老脸笑成一朵儿,“我就喜欢您这样的酒品。”
何宁狐疑地看了廖党生一眼,觉得好像没出事儿,又好像是出了事儿;他觉得心里头毛毛的,对着廖党生突然感觉有点儿得慌,这种感觉阔别已久,上一出现,好像还是姓廖的这老家伙跟何娓妮腻乎着的时候。

5 操纵

“行了别在这儿哭,男子汉大丈夫的,像个什么样子!”

忠海跟华云公司的合同履行纠纷案在一个礼拜之后下了判,忠海败诉了。
何宁气得跳脚,在自己办公室里发飙,都快狂躁上了。他对着判决书下面工工整整的“沈弼”两个字干瞪眼,想起那天在塞上江南自掏腰包请客的三万块钱,钱飞了官司输了何穆也没能拐上床,油面子还全让姓廖的给舀走了;一想到这一茬,何宁的脸都疼得快皱成一块儿了。
沈弼是从下面基层法院新调上来的法官,对于这人的来龙去脉何宁不是没有关注过。沈弼家里三代贫农,是他们那块儿近年来出的第七个大学生,进了法学院就一直品学兼优,奖学金从来没有断过;毕了业从基层书记员做起,三年就升到中院助理审判员的位置,据说业务水平极佳,走到哪儿是哪儿的骨干。
这种鸡窝飞出金凤凰的例子何宁见得多了,越是清贫的家世,对于金钱或者美色就越有一种来自原始的渴望。何宁曾经拿下过一个区法院的小老头儿,也是个贫下中农出身,每天穿中山装骑自行车上下班,清廉得恨不得自己就是海瑞。何宁刚开始送礼的时候也摸不着门道,送烟酒手表古董小物件儿过去人家都不要。何宁如此磨叽了一个多月,忽而听闻此人家中有个母老虎,每天呼来喝去地指示海瑞同志跪在家里擦地板;于是就寻思着带那小老头去找了一回小姐,还专门给挑的高级货,能讲英语聊感情的那种,会嗲会浪会告解。结果不出一个礼拜那海瑞就被何宁拿下了,那小姐后来跟何宁私底下交流,说那老头进了房间不跟自己上床,抱着小姐就泛泪光,说我结婚这么多年,这是第一被女人这么尊重过,真好,真好。
想到这里何宁心里稍微高兴了一下,心说指不定就是华云那方烧钱烧得更多呢;后来何宁越想越觉得是那天廖党生的举动太不象话,断送了自己一桩稳赢的官司,一股怒气就这么冲着廖大状那边去了。
忠海的老总那边对于判决结果颇有微词,打电话过来牢骚了几句。何宁自己在心里检讨,嘴上还是不能示短,加上之前也给自己留了后路,于是张口闭口就开始给那老总讲大道理:“王总啊,之前我就跟您说过,这事儿咱们不占理儿,输是一定的,作为律师我要做的就是把损失降到最小。宁波那批货忠海确实没有发出去,这您也承认不是?一审就是硬碰硬地来,结果您得赔八百多万哪。二审我给您找了个不安抗辩权,少了三百万,又少了这一个多月的利息,今后双方还得再合作,得让且让了,这个结果皆大欢喜不是?”
何宁听着那边王总的声音稍微弱了点儿,于是继续鼓动:“是是,我知道五百万对忠海来说还是不太理想。您要是真气不过,咱还能要求启动审监程序呢;二审中间王庭不是被双规了么,就说前后证据采纳有瑕疵嘛……您要是这会儿跟华云拟个执行和解,回头再递一份儿申诉上去,这案子就算是到省高院了。省高院审案子那得是什么效率?拖个一年半载绝对没问题!华云公司是个什么货色您不是不知道,就等着忠海这五百万救急呢!……就算再审不停止执行,您这钱一截一截地拖着给也能把它给拖死。你看着吧,真要是拖到那个地步,华云肯定提出和解,到时候那价还不得由着您杀?”
何宁巧舌如簧,王总被诳得心情大好,下午就叫秘书来签好了整套的申诉授权委托书,又往何宁账头上预支了几万块钱办案费。何宁见了钱眼睛亮得能发光,自己姓什么都快不知道了,美滋滋用回形针别好委托书,转头想叫方驰去拟申诉状。
“方驰呢?”何宁东张西望地在楼下大办公室环顾了一圈儿,不见人影。
“何老师您找方驰?”门口一个小助理抬头搭话,“刚刚被叫到廖主任办公室里去了。”
“哟,干什么?跨级关怀?”何宁半开玩笑地朝廖党生办公室走过去。
“我看着不像是关怀呢,”小助理挺八卦地咋了咋舌,“廖主任刚刚那脸拉得老长!”
“哦?”何宁莫名其妙了一下,继续朝廖党生那边走,还没走到就看见方驰从里面出来了,红着眼圈儿抹着泪。
“怎么了小方?”何宁急忙拉住他。
“何老师,我……廖主任要开我。”方驰平时的精明劲儿全没了,哭丧着脸向着何宁。
“诶?廖主任怎么突然……出什么事儿了?”何宁挑挑眉毛问他。
“我……我今儿早上不是来迟到了么,然后刚刚帮廖主任销毁文件,不小心把一份委托书给混进去碎了……”方驰耷拉着眼皮,“我是真……真没注意到……”
“悖这么回事儿。”何宁笑着拍拍他肩膀,“你先回我办公室去休息一下,我去给廖主任说说,看能不能留你下来。”
“谢谢何老师。”方驰哽了一下,泪汪汪地别过了脸。
“行了别在这儿哭,”何宁慈祥帮他拭去泪水,“男子汉大丈夫的,像个什么样子!”
何宁进了廖党生办公室,笑眯眯冲了两杯咖啡。
“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呢,就送我一杯咖啡?”廖党生端着杯子问他。
“要不我改天请你吃饭?”何宁笑嘻嘻坐在廖大状对面,“我姐一直想约你又约不到。”
廖党生急忙摆手:“别别别,你姐姐还是算了,你别拿这茬来压我。”
“哪儿能呢,不过我是真谢谢你。”何宁闲闲翘起二郎腿,“方驰那小孩儿心术有点儿不正,野心勃勃的,一天到晚就惦记着我手上那点儿客户资源。他现在是还嫩,要是出息点儿绝对是个白眼儿狼。”
“有什么师傅带什么徒弟,你不就是个大白眼儿狼么?”廖党生笑呵呵接道。
“呸,你才白眼儿狼呢。”何宁笑着骂了一句,没当真,“他是真把你委托书给弄没了?”
“怎么会,我吓唬他的。”廖党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他就是嫩了点儿,随便一吓就一愣一愣的。”
“行,我改天再慢慢谢你。”何宁起身,“这会儿我又没助理了,我还得自己寻去。”
“也不急,下礼拜咱们所准备招新人进来,到时候我给你留一个。”廖党生得意一笑。
“成。”何宁摆摆手出去了。
何宁一个下午办成了两件大事,心情不由极好,闲来无事就跑去接了个法律援助案子。
法律援助是每个律师都有的一个光荣任务,主要是给未成年盲聋哑人还有死刑犯什么的进行指定代理。做法律援助赚不到几个钱,对此何宁一向是消极怠工,但是今天赶上何律师心情好,随手就挑了个抢劫致人死亡的重案。
案件当事人有两个,一个被害人一个加害人;两个都是城西街头的小混混,与其说是抢劫还不如说是分赃不均引发了斗殴。死的人叫汤二娃,不知从哪儿弄来个鼓囊囊的包,里面无非就是些现金首饰什么的;同街一个叫伍涛的小混混见了想黑吃黑,为了抢包里的钱一来二去地就把汤二娃给捅了,外出逃窜了四五天,最后在凫州一个下属县被抓了回来。
何宁对案情不是很感兴趣,也没空去会见当事人,直接到漕浦区法院去阅卷领公诉书。漕浦刑庭的万庭长认识何宁,知道这是何大局长的宝贝侄子,见面时态度较之其他法援律师不由和蔼了三分;漕浦刑庭别的便利没有,复印机倒是敞开了供何宁使用。何宁做法援时一向心不在焉,拿了公诉状就走,今儿有这个好心情,闲来无事就把抢劫案的整个卷宗全复印下来带回家研究。
刑案卷宗最厚的部分是证据卷,何局长的手下办事倒是挺认真,移送审查起诉时物证照片一张一张用不同角度拍好了贴在白纸上订做成册,看起来很是赏心悦目。何宁站在复印机旁边慢慢翻看,突然见到物证皮包里有一本沾上了被害人血迹的年度记事手册,其中一张是翻开了装在物证袋里给的特写;手册上有被害人与加害人搏斗时留下的一点儿血污,旁边还有原物主零零碎碎记下的一些字母和数字。
何宁瞄了一眼那些散乱的字母组合,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快要炸开了。

6 护身符

“这事儿放在今天是招祸,指不定明天就能救我的命。”

何穆快下班时看到手机上传来何宁的来电显示,心里紧了一下,摸摸索索地还是把电话给接起来了。
“叔叔,你得帮我个忙,”何宁颤颤巍巍开口,“你这会儿在哪儿?”
何穆一头雾水,但以对何宁的了解知道是出了大事儿,当下开口安抚:“别急宁宁,出了什么事儿?”
何宁稳稳神:“有个抢劫致人死亡的刑案,我想要其中一份证据。”
何穆当他是说什么大事,当下放松了心情:“怎么,你又接了法律援助的刑案?”
何宁没空跟他闲话家常:“我要一个记事本!马上!”
何穆终于觉出有点儿不对:“宁宁,到底什么事儿,你好好儿跟我说。”
“前两天漕浦有个刚移送审查起诉的抢劫案子,被告人叫伍涛。涉案物证里面有一个抢来的笔记本,我就要那个笔记本。”何宁烦躁地在原地来回踱步,“起诉时只有主要证据目录,物证本身应该还在你们那儿,你马上把那个本子找出来给我。”
何穆不由皱眉:“宁宁,你要那玩意儿干什么?”
“你别管!”何宁吼了一嗓子,马上觉得自己态度过于狂妄,语气马上又往回收了点儿,“叔叔,我求求您了成么?这事儿太严重了,您就帮我这么一回,我平时都不带这么求您的。”
“宁宁,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何穆闭了闭眼。
何宁一咬牙:“那上面记着我执业以来跟所有当事人和办案法官的金钱往来。”
“你……”何穆一愣,整个人不由站了起来,“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不是我的。”何宁咬牙切齿,“我自己记的东西好好儿地锁在我们家保险柜里呢,我不知道那一份是从哪儿来的。今天我到漕浦刑庭去阅卷的时候看了物证照片,不知道是被谁抄下来的。”
何穆几乎瞠目结舌,他很清楚自家侄子平时都干了些什么勾当,那种姓名缩写加金额日期的直白记载翻译了过来直接就是一本贪污受贿证据目录;凭何宁在凫州司法界的活跃程度,几乎能把整座城的民事审职人员折腾个空,这目录就算检察长亲自查看都不一定会高兴。
“都有谁?”何穆低声询问。
“还能有谁,基层法院进去一半,中院民庭也基本上空了。”何宁轻柔着太阳穴,“叔叔,我求您了。”
何穆低头看看表:“晚上九点到我家来拿。”
何宁恶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好像是自己的嘴唇出卖了他。何宁唇色偏红,这时候被咬的隐隐地渗出点儿血丝,更有一种红唇烈焰的刺激观感。
何宁怪只怪自己从小家教太好,被何父逼着天天写日记,写到执业时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何宁不是不知道自己这种记账式日记的危险性,于是自执业以来这种记录全变成了名字缩写和涉案金额,整整齐齐,远远望去就像一本账簿。何宁的小本子是带密码锁的,平时不用就锁在自家保险柜里,跟房产证人民币美钞放在一,比命根子还重要。他想不通怎么就会被人抄了过去。
抄还不打紧,最可怕的是如果抄的同时被复印了拍照了,这简直能让何宁永世不得翻身。
何宁八点钟摸到何穆家里去时,何穆几乎觉得他变瘦了。
“叔叔。”何宁进门看到何穆凄凄艾艾地叫了一声。
“没事儿我拿回来了,你别做那副样子。”何穆有些怜爱地把何宁往自己怀里抱了抱,胡乱揉着他的发茬子,像是哄小孩儿一样从身后拎出了物证袋,“你看呢,在这儿在这儿。”
何宁猛地把物证袋拽在手里,就跟抓住了自己的命根子一样。他有些粗暴地扯开袋子翻看笔记内容,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触目惊心。
何宁吸一口气,想起了似地幽幽开口:“那张照片还在卷宗里呢。”
“这个抢劫杀人的案子案情简单,应该很快就结,”何穆去顺他的背,“伍涛这一茬过去之后应该没人再注意到这个物证。”
何宁趴在何穆怀里,死命咬牙:“要死刑。”
何穆拍拍他脑袋:“行行,就死刑。”
“不能缓期两年。”何宁补充。
“行,咱立即执行。”何穆又哄着他。
叔侄两抱了一会儿,何穆终于觉得有些尴尬,正要动作时突然听见怀里传来一声哭腔:“叔叔,我还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干的呢,叫我知道了老子弄死他。”
何穆心里叫了一声小祖宗,温柔有力地揉揉他脑袋:“这事儿我慢慢帮你查,你那记录太危险,以后别记了。”
“我换个法儿记。”何宁皱皱眉。
“别说不听。”何穆把他推开来跟自己对视,“听话,这事儿危险。这是你运气好,下指不定又会出什么岔子。”
“你不知道,”何宁欲言又止,“我记这个不是为好玩儿。”
“那是为什么?”何穆直视着他。
“反正我有我的用。”何宁从何穆的身后把手给抽了回来,目光移向一边,“这事儿放在今天是招祸,指不定明天就能救我的命。”
何穆一挑眉:“说什么呢,谁要你的命了?”
“本来就是。干我们这一行,法官和当事人都不是我们的盟友。”何宁不带感情地瞪着何穆,“上个月维新所有个刑辩翻船了,一看就知道是被法官拉下去垫背的。律师在司法链条的最末端,上面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们第一个玩儿完。我要是连这点儿风险都不舍得冒,出了什么事儿第一个被踢下水的就是我。”何宁看了那本沾满血污的记事本一眼,神情憎恶又甜蜜,“这玩意儿就是我的护身符。”
何穆看得一阵心疼:“瞎担心什么,还有我呢。”
何宁盯着何穆直皱眉毛:“你是我什么人,你又不顶事儿。”
“瞎说,”何穆抬手给了何宁的后背一巴掌,“你现在出去杀个人,你看我顶事儿不顶事儿。”
何宁听到这话时心灵里稍微高兴了一下,脸上却也不好直接表现出来,头一低就骂道:“你们这些人就是一脑子暴力。”
“国家机器怎么能不暴力?”何穆一本正经地回答。
何宁没理他这茬,本子已经到了自己手上,他心情不由稍微放松了点儿,偷眼瞄了何穆一下,起身往客厅另一头走。
“干什么去你?”何穆扭头问道。
“洗澡啊,”何宁头也不回,“今儿晚上我住这儿。”
祖宗!何穆的太阳穴又开始跳了。
“怎么地,你不乐意?”何宁手扶门框妖娆转身。
“得得,我乐意。”何穆压制着内心那股邪火,“你睡我房里,我睡客房去。”
何宁眉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心里骂着娘,疙疙瘩瘩地脱衣服洗澡去了。
何宁滴着水出来的时候何穆一本正经地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正眼没瞧何宁一眼:“洗完了?主卧的被子床单都给你换好了,吹了头发赶紧去睡。”
何宁滴着水靠近:“你呢?”
何穆电视一关就站起来:“我这会儿去洗澡。”
“洗完澡呢?”何宁叉着腰眨巴眼儿。
“我上书房看会儿书。”何穆冷静作答,微微一颔首,“你睡你的。”
何宁心头一阵隐怒,龇牙咧嘴地上主卧吹头发去了。是夜月朗星稀,何宁在何穆的床上滚了半天心有不甘,半夜两点钟从床上爬起来去开何穆家的客房门。
“叔叔?”何宁轻手轻脚猫过去,“何,何穆?”
何穆躺在床上死猪一样不吭声。
何宁两三步跳上去掀被子,小鸟一样欢快:“何穆!”
何穆变成一堆枕头趴在被子下面冲着何宁乐呵。
何宁眉毛都快拧死了,三两下冲到书房门口,一拧门把手果然是反锁着的。
“何穆,你……”何宁光着脚站在书房门口小声顿足,想了半天还是那句话,“你他妈不举!”

7 瞎想

“我一个人有点儿怵,想叫您陪着一块儿去。”

何宁所在的律所是廖党生控股的,所以律所的名称也跟着一身正气,叫党生律师事务所。廖党生的生日在七月一号,党生所的注册日期也在七月一号;何宁觉得廖党生恨不能自个儿弄个镰刀斧头照律所大门口上挂着,用来暗示本所跟市内各大党政机关司法系统关系暧昧,曲径通幽。
党生所里七八个合伙人,小小天地里党派林立。何宁是廖党生的前小舅子,暂时被大众划归为太子党;苏略是廖党生的现任兔子,所以也算在党生所的太子党范围之内。所里还有一个转业军人专做刑事口生意,在以民商为主的党生所里呼吸艰难,有点儿需要仰仗何穆的关系,没事儿爱向何宁献殷勤,所以也归在廖党生旗下。
何宁坐在自己办公室里估摸着抄自己暗文密码的就是这所里面的人,一来党生所派系斗争复杂,二来旁人也没什么机会跟何宁有太近距离的接触。何宁觉得这一招何止是阴险,简直就是阴毒。老实说何宁那一本小破密码够不上什么像样的反贪证据,一旦事发,他要是一口咬定这是他自个儿发高烧时胡咧咧的哥德巴赫猜想检察官也拿他没辙。在法律上这玩意儿够不上证据,但在律师与法官之间却有着难以形容的威慑力;更何况何宁觉得这些密码的外流仅仅是一个信号,他这几年抓在手里的反动证据还多,光偷拍偷录的数码档案就有快一两个G。何宁平时对待这些玩意儿小心又小心,加了密从自己电脑上拷贝出来做成光碟塞进保险柜,别的地方一份不留。何宁的光碟是压在日记本儿下面的,要是真有人神通广大地从自己家的保险柜里偷日记,保不齐也顺便把那几张光盘给拷了。
何宁心神不宁地想了一会儿,终究是没辙;于是自我安慰说偷日记的那王八肯定没注意到日记本儿下面压着比命根还命根的东西。当初藏光碟的时候何宁就长了个心眼儿,用记号笔在光碟面子上写的是AV女优的名字,视频写饭岛爱音频写松岛枫,中间还混杂了几张货真价实的毛片儿,标明“超级波霸海咪咪”;除了在保险柜里放毛片儿这件事情本身比较耐人寻味以外,大约也没什么令人起疑心的地方。
何宁在桌前抓耳挠腮了一阵,觉得还是先换个地方藏他那些命根子,再从汤二娃那个法援案子着手查清偷东西那王八到底是谁。何宁想起何娓妮手上有一套小户型没人住,不知道租出去没有,要是还空着就找她要过来借自己住几天,先把那堆东西锁在自家姐姐屋里避避风头;反正就算东窗事发也搜不到何娓妮那儿去。
何宁想好了主意给何娓妮打电话,刚把正事儿说完要挂电话,何娓妮就急切切补了一句说这周末要去相亲。
“相亲?”何宁愣了一下,赶紧接话,“哦,相亲好啊,你跟廖党生也离了有一阵儿了,总不能一直单着养小白脸吧。你还年轻不是?总得让咱爸妈先抱上孙子……那什么,你跟哪一家男人相?”
“谁养小白脸了,这会儿说你呢,”何娓妮笑语晏晏,“最近我认识一个女孩儿,身家相貌都不错,我跟爸妈说了一下,他们说让你见见。”
“您认识的啊?”何宁心里一阵怵,“您这回是跟我介绍养猪的还是做馒头的啊?”
何宁这么问不是专门埋汰何娓妮,而是她姐姐真有这种前科。何娓妮早年在大学里研究营养学,后来自己下海做实业的时候挑了个速冻行,专门经营汤圆儿饺子小馒头之类的懒人食品,家小业小的,成天跟郊县生肉韭菜供应商打交道。
何娓妮生性淳朴,天生喜欢亲近农民兄弟,何宁怀疑当初廖党生就是这么被他看上的。何娓妮自从跟廖党生离了婚之后一腔母性光辉没地儿发泄,数尽倾倒在自家弟弟身上,隔三差五地惦记着给何宁介绍对象。何娓妮自己喜欢踏实淳朴的大自然风情,介绍时也逼迫着何宁一块儿喜欢,头几回给何宁介绍的全是自己速冻厂合作对象家的千金,一个来自琵琶县养猪大户,另一个来自卧龙县面粉厂。何宁被她憋屈得没话说,说我真不好这一口,您能给我介绍个像样点儿的么?何娓妮奇怪地回答说我给你说的这两个姑娘哪点儿不像样了,一个个都葱儿水嫩的,两根大辫子又黑又亮,多精神。
何娓妮这给何宁找的女孩儿叫邬红梅,何宁一听这名儿就觉得又是个绑两条麻辫的主儿,心里头着实还是有点儿嫌弃;但后来一听说姑娘他爹是邬长富,眼睛都没眨就点头了。邬长富是凫州著名的暴发户,早年在城南菜市场摆烟摊儿起家,现在在三环内坐拥十几家小型连锁超市,算是白手起家的成功典范。邬长富这些年来自觉自己没几个文化,于是天天惦记着要给自家闺女找一个有文化的主儿;邬老板说女婿有没有钱不重要,关键是要有才华有修养,文化程度要在硕士以上,最好能超凡脱俗仙风道骨,好给他们邬家整出点儿的滋味儿。
邬红梅比何宁还大了一岁,算不上太美满的相亲对象;可何宁心术不正,一心惦记着邬长富的十多家小超市,又见照片里的邬小姐也着实不丑,于是干脆利落地应下了这约会。
何宁天生是个同性恋,可对结婚生子这档子事儿却没有半点排斥感。何宁始终觉得自己喜欢男人跟别的人包二奶是一个道理,包二奶见不得光,但还是可以在婚姻之外蓬勃生长;更何况何宁心里装的是他叔叔,起根儿上就不能在一起,把叔叔拐上床是一回事,长相厮守又是另外一回事。何宁经常在心里头自欺欺人地跟自己说,也许我也不是个同性恋,我就是个双,没准儿哪天想通了喜欢上谁家姑娘,就让何穆那老王八蛋见鬼去吧。
其实抛开私人感情不论,何宁还是十分乐意跟何穆有点儿不正当肉体关系的。何宁进大学时攥着拳头信誓旦旦说将来要铁肩担道义,结果一毕业就挂着羊头卖狗肉,干的全是见不得光的勾当;何穆的权力和地位在这时候是非常吸引何宁的,简直比那天上的太阳还璀璨。何宁他爹不待见何穆,导致何宁跟何穆之间一开始就谈不上什么亲情;早几年的何宁口水滴滴地望着何穆的乌纱帽却使不上劲儿,打点关系的话送钱拿不出手,现攀亲情又假得厉害,直到后来何宁自个儿慢慢觉出何穆对自己有那么丁点儿小意思之后,这套一不要脸二不要皮的后宫战术才横空出世。
何宁其实不知道何穆为什么会喜欢自己,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何穆。想法设法地把何穆弄上床吹枕边风是何宁这些年来孜孜以求的目标;何穆长得不丑,稳重,认真起来有一些些霸气,对待自己隐藏着中规中矩的宠溺;何宁常常一个人胡思乱想,说要是何穆不是自家叔叔,指不定他们俩还真能是一对儿神仙眷侣呢,哈。
鉴于何宁至今没有把自家叔叔顺利弄上床,他每每念及这茬心里总是会非常不爽。何宁盯着姐姐发过来的邬小姐照片看了一会儿,觉得这女人明眸皓齿的也甚是可爱,突然心里一个亮堂,颠儿颠儿地跑去给何穆打电话。
何穆这时候在办公室听专案组汇报案情进展,正听到嫌疑人翻墙入室的精彩时刻,接电话的时候稍微有些不悦;但看到来电显示是自家侄子,说话时还是不由软和了几分:“什么事儿宁宁?”
“这周末你空一天出来,有事儿。”何宁漫不经心地发话。
“有什么事儿?”何穆伸手去翻办公桌上的工作台历看时间。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你要是没空就算了。”何宁坐在自己办公室里起劲儿地玩笔,“这礼拜何娓妮给我安排了个女孩儿要相亲,我一个人有点儿怵,想叫您陪着一块儿去。”何宁斟酌了一下遣词造句,“有个长辈在场也显得正式一点儿不是?”
何穆面部不由抽搐了一下:“什么时候?”
“不是跟您说了么,就这周末,具体时间还没定。”何宁真诚开口,“诶,您要是真忙就别来了啊,我就是随便问问。”
“不忙。”何穆皱眉划掉工作台历上的一行饭局,“我空着呢,到时候给我打电话。”
“诶,行。”何宁干干脆脆地应了一声,“打扰了,您继续忙去。”

8 相亲

“你这会儿还在哪儿闲晃?姑娘都到了,就等着你呢。”

何娓妮把相亲地点召集在牡丹阁,本来就是打算让两个小青年自己私下交流交流,通知了时间地点就不见人影。何宁把约会安排跟何穆说了,瞒着何娓妮何穆要去的事儿。
廖党生把律所的新人面试安排在同一天上午,让何宁觉得这人有点儿发神经病。廖党生对此振振有词,因为周末法院公休,所里的律师们都没庭可以开,正好全被廖大状吆喝回来面试。
何宁挺恨廖党生这一招,因为他是指望着所里没人回来面试的。律所招人就像拉山头,谁看上的就划归到谁的名下;何宁一直寻思着给自己找一个能说会笑的美女助理,脑子好不好使没关系,最好是胸大无脑,既能带出去充门面,又不用担心被徒弟挖墙脚。还有一个顶重要的原因就是,初出社会的小美女们对于何宁这种年轻讼棍每每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幻想,每逢开庭都有个一脸崇拜的小妹妹眨巴眼儿瞪着你,那种快感相当之受用。从性向上来讲何宁不是很喜欢女人,可在这些虚无飘渺的方面,他觉得这种生物简直美妙极了。
何宁跟邬红梅约的是午餐时间,理论上在所里面试完了再过去也来得及。何宁翻着求职资料装模作样地在新人们面前问了一番,看来看去看中一个一米七二的师范生,法理一般,可身材脸蛋好得没话说,性格也活泼。女孩子名叫祁小葵,何宁怎么看怎么顺眼,面试结束后兴冲冲跑到廖党生办公室去要人,不想廖党生文绉绉地沉吟了一下,笑眯眯开口:“小何,有个事儿。”他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何宁的肩膀,“这回所里面招进来这么几个新人,人手有了松裕;所以我打算调整一下,让苏略上你那儿当助理,怎么样?”
“苏略?”何宁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苏略不是你助理么?”
“是啊,他是我助理。”廖党生慢悠悠答道,“但所里一下子进来五六个新人,总得有人带不是,你们这种年轻人哪儿会带人?所以新人我来带,苏略就先交给你。”廖党生游刃有余地笑了笑,手上又使了几分力气,“你跟苏略脑子都灵活,年纪又靠得近,合作起来比较容易出成果。”
何宁暗暗挑了一下眉毛,心说这他妈姓廖的又是玩儿腻了想扔呢?他知道廖党生从来不是个情圣,可这变故也来得忒快了点儿。苏妖孽横行一世,头一个礼拜还恨不得挂着廖夫人的牌子在所里作威作福,怎么这会儿说变就变了呢?
何宁心里头纳闷劲儿还没过,何穆突然就打了电话过来,何宁一惊,急急开口:“您……您到了?”
“你这会儿还在哪儿闲晃?”何穆声音里里外外透着不愉快,“姑娘都到了,就等着你呢。”
何穆头一天晚上没怎么睡好。
何局长每逢周末都有睡懒觉的习惯,一般是头天晚上麻将打到三四点,第二天睡到下午起床,吃点儿东西又继续约人点缀夜生活。何局长周末的夜生活一向是很多姿的,但何宁的相亲安排一来就彻底打乱了这个局面;因为第二天中午得出门见人,何穆不得不取消了头天晚上的牌局,一个人在家里看了会儿书就上床,不知道是不适应还是不舒服,总之睡得噩梦连连。
何宁心眼儿细,在何穆赴约之前专门把邬红梅的照片传了一份到局长邮箱里。何穆觉得邬小姐下巴尖嘴唇薄,长了一副薄情相,又加上发型剪得快贴到头皮,有违自己青丝委地的传统审美,所以对这位小姐很是不喜欢。星期六何穆到牡丹阁时不见何宁的影子,邬红梅也不知道在哪儿;何穆稍微有点儿焦躁,但尚按捺得住性子,修养良好地靠在扶手上端着茶胡思乱想。
邬小姐是快到十二点钟的时候到的牡丹阁,一出场就把何穆给震了一把。邬红梅长手长脚,裹着一件洋红色大流苏披肩走进来,下半身穿着手工绣的黑底掐金边儿及地长裙,一团团粉红色牡丹妖冶欲滴。邬红梅手臂极细,叮叮当当地串了几只绿松石和玳瑁镯子环在腕上;她坐下时轻轻提了提裙摆,何穆看到里面有一双红色的缎面绣鞋,小小巧巧地甚是精致。
邬红梅对着何穆咧嘴一笑:“你就是何宁?”
何穆放下茶杯严肃摇头:“我是他叔叔,何宁这会儿还没到。”
“这不已经十二点了么?”邬红梅看看挂钟,又低头抠了抠自己那头快见到头皮的发茬子,“喏,还叫叔叔先来,看来这又成不了了。”
何穆被眼前这女人的动作给刺激了一下,下意识反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不成?”
邬红梅环顾了一下餐厅四周,严肃地抿了抿她的薄唇,把双肘撑在桌面上:“你跟我说实话,那个叫何宁的这会儿是不是正在哪儿藏着呢?”
何穆莫名其妙:“他会在哪儿藏着?”
邬红梅大剌剌地一笑:“您这一角儿我见得多了,说穿了就是个防盗门,把关用的。这会儿我们在明,他在暗,但凡他要是看我不顺眼,您就随便编个什么理由说你侄子来不了了,他也不用再出来跟我见面,最后找个说辞跟介绍人推脱一下,这门亲就算是相完了。”邬红梅说完随性把脚踝搁在另一只膝盖上,脚尖一摇一摆地颠着她的小红鞋,“那姓何的这会儿还没出来,八成就是看不上我呗。”说到这儿又往餐厅里环顾了一下,“怎么着,我又不是非他不嫁了,好好儿的周末出来吃顿饭也不行?”
何穆努力把视线从她脚尖上移开:“不是,他是真没来得及到这儿。之前他看过你照片的,没觉得你难看。”
“是么?”邬红梅将信将疑地高兴了一下,不由把脚尖老实地收了回去,“做律师这么忙?”
何穆看看表:“我也不知道,照理说应该到了的。”
“哦。”邬红梅百无聊赖地往面前的果汁杯里吹着气泡,看得何穆一阵暴躁;何宁早几年也有这个毛病,何穆每看了就极想冲过去把他手里的吸管抢过来扔掉。
“那您是干什么的?”邬红梅咬着吸管突然抬起头看着何穆。
“我是警察。”何穆选了个比较低调的答案。
“交警?”邬红梅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不是,就一般的,呃,民警。”何穆回答,“你怎么会觉得我是交警?”
“交警身材一般都比较好。”邬红梅放开吸管,纤长的十指开始张牙舞爪地在空中比划,“腰要细,屁股比较翘,肌肉结实,但是正面看又是直溜儿地一竖下去……”
何穆有点儿听不下去,伸手到裤兜里去摸手机:“我给何宁打个电话催他快点儿过来。”
“哦。”邬红梅收回尖尖十指,认真点点头,“您打。”
何宁出律所时给苏略打了个电话,装模作样地介绍了一下工作调动情况,苏略讲了几句保证配合事务所工作开展的场面话,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挂电话前居然还冒出了廖党生运筹帷幄谋远虑这种屁话;他声音也含含糊糊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何宁颠儿颠儿地就为了讥讽苏略而去,听到这么淡定的声音不由百爪抓心,放下电话就是一顿谩骂,心说我还不知道你他妈在装呢,而且看这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八成就是被姓廖的给甩了;廖党生是什么王八家伙,能跟你一个大骚包谈什么真感情。
正好,从前跟何娓妮抢男人的帐还没跟苏略算清楚,何宁想到这里又激动起来了。何娓妮跟廖党生算是初恋情人,廖党生是农村户口,谈婚论嫁那会儿个人户头上一分钱都没有,何父嫌弃他家里太穷不想答应这门亲事。那会儿何娓妮就在家里天天吵天天闹,没事儿就蹲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假装要私奔,磨了小半年终于让家里松了口,廖党生就这么成了何家的上门女婿。
何娓妮跟廖党生结婚以后还很是甜蜜了一阵子,何娓妮怀上第一胎那会儿廖党生天天洗手作羹汤,一张脸笑得能开儿,还专门回老家在村口敲锣打鼓地放了老长一串鞭炮;何宁那时候上初中,觉得自己的姐夫丑是丑,但人还是挺靠谱。后来何娓妮那一胎莫名其妙地流了,之后又接二连三地流了几,最后便终于偃旗息鼓了。何宁知道廖家对此颇有微词,但不知道这俩人的围城危机是不是因此而起;不过想来也不太应该,廖党生要是想要香火大可出去包二奶,出去找个男人算个什么事儿?
苏略勾搭上廖党生那阵儿正是廖党生事业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他手上接了个标的上亿的烂尾楼案子,官司一路打到北京,声名和腰包一样急速膨胀。苏略从来不耻于张扬自己的小三儿地位,在何娓妮和廖党生闹离婚闹得最凶的那段时间里还曾经假惺惺地约过何娓妮出门喝茶;似乎是对着正宫夫人高谈阔论了一番,把何娓妮气得回到娘家把自己关回闺房痛哭了一场,擦完眼泪后叫上何宁一块儿把大学时候写的三本日记和一百来封旧信札数尽烧了,一个礼拜后就干脆利落地签好了离婚协议书。
苏略这算是歪打正着送上门来的,何宁阴仄仄地想,他觉得要是自己不趁这个机会明里暗里折腾他一下,简直对不起何家列祖列宗;何宁不是见不得小三儿,是见不得破坏何娓妮婚姻的小三儿。
何宁在脑海里把苏略尽情□了一番,心情不由舒畅了许多,一脚油门开到牡丹阁,报了名号上去找到定好的位置,一进餐厅就看到邬红梅抠着头发茬子磕磕巴巴地跟何穆聊着天。
何穆脸色不大好,见了何宁稍微缓和了一点儿:“宁宁,你来了。”

9 邬红梅

“啊,您还是画家?”

何宁觉得自己或许是个清心寡欲的人,从不饥渴从不滥交。何宁读高中的时候暗恋一个学长,追随着人家进了法学院;大学时候两个人偷偷摸摸好了一阵,结果对方毕了业就往沿海跑,刚开始还每周写邮件联系一下,自从何宁开始读研之后就再也没音信了。前两年何宁路过凫山饭店看见一对新人结婚,新郎居然就是当年那个跟自己有过一腿的学长,见了何宁还一脸喜气洋洋地上来打招呼,问找到女朋友没有;何宁当时顺手包了个红包就走,心里头那个气结。这阵儿气顺过之后何宁找了个读本科的小男朋友,彼此折腾了不到三个月就吹了。何宁长这么大还真就只睡过这两个男人,勉强算上尚未到手的何穆,何宁的感情史其实单纯得可怕。
何宁从来没觉得自己喜欢女人,故而对于女人的美丑程度全凭个人价值取向来判断。何娓妮是自家亲姐姐,钱多贤惠又心疼自己,自然是人间极品;祁小葵这种小女子青春洋溢又能勾引法官,也算得上是绝色佳人。至于邬红梅,按照一般的审美标准只能说得上是清秀,但架不住有一个官司缠身的暴发户老爸,可以给何宁带来无穷无尽的案源;所以何宁看邬红梅,自然是觉得漂亮极了。
邬长富手里现成的聘请律师叫唐睿,隶属于志云律师事务所。志云所跟党生所挨得极近,中点连线上坐落着大名鼎鼎的凫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志云所专攻民商事口,一天到晚跟党生所抢生意,两家的关系简直不共戴天。何宁知道邬长富最近又有个酒类买卖合同官司刚刚下一审,与唐睿的合作正好告一段落,于是寻思着趁跟邬红梅相亲的机会把邬长富这客户资源给抢过来。邬长富自来是凫州各大律所眼中的一块肥肉,何宁要是能把这姓邬的纳到党生所后宫里来,估计离升为合伙人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何宁对着邬红梅没话找话,仗着当律师的好口才,从和谐社会到厄尔尼诺全被他瞎扯了个遍,听得邬小姐抓耳挠腮;何穆倒是一直在旁边冷冷静静地听,表情似怒非怒。邬红梅时不时就要停下来看看何穆,一脸后知后觉的呆滞:“何,何叔叔,你怎么不说话?”
何穆隐忍一笑:“你们聊你们的,我腮帮子疼。”
何宁果然听话,继续舞着筷子跟邬红梅大聊特聊,也不管自家叔叔在一旁腮帮子疼得脸色发青。
饭局终了前何宁顺利把话题鬼扯到了自己职业上来,对自己和整个党生所的业务水平大肆吹嘘了一番,邬小姐果然上钩,说家父最近是有几个官司挺烦人,要不你跟他见一见谈一谈。何宁欢天喜地地跟邬红梅留好了联系方式,假惺惺说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是我们的份内事啊份内事,以后邬先生有什么法律上的困惑只管上我们所里来解决。
邬红梅慢慢接过名片说好,想了一会儿又慢吞吞从自己胳膊上的草编大挎包里摸了张卡片出来递给何宁:“这个是我们几个朋友的画展,就在后天,你有兴趣可以来参观一下。”
何宁接过来一看是一张印得挺抽象的巴掌大小卡片,摸上去有凹凸不平的立体感,上面印着娟秀的“灰城酒吧・凫州民间艺术画廊年展”,然后下面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地印着参展画家的名字;“邬红梅”三个字紧紧凑凑地缩在卡片一隅。
灰城酒吧这地界何宁知道,是凫州挺有名的一个神秘兮兮的地方,据说去喝酒泡茶的全是民间诗人落魄艺术家。灰城酒吧的老板还上过凫州电视台,说是考了三年清华没考上,最后进了北大一年就自动退学回来了;返乡后跟一帮意气相投的神经病们一块儿开了家神经病酒吧,于是又吸引了更多神经病,最终造就了凫州除四医院以外神经病最多的一个窝点。
何宁拿着卡片思量再三,终于笑着开口:“啊,您还是画家?”
邬红梅有些不好意思,把一头发岔子抠得嚓嚓作响:“没有,我就是没事儿画着玩儿……那什么,画也不怎么上道,你要是没事儿可以来瞧瞧。”
何宁并没有去接受艺术熏陶的打算,耐心收好卡片之后又笑容可掬地推脱了一阵。邬红梅说自己一会儿还要去灰城准备画展,不要何宁送,于是何宁挺高兴地买单走人了。
何宁揣着车钥匙跟何穆并肩往楼下走,问他:“怎么样?”
何穆淡淡看他一眼:“什么怎么样?”
“我是说这姑娘啊,您觉得怎么样?”何宁笑吟吟看向他。
“又不是我找老婆,这得看你自己。”何穆慢条斯理地回应,“你要是觉得好,就算别人都说不好也没辙。”
“哦,这么说您是觉得这姑娘不好?”何宁故意歪曲理解。
“我没这么说。”何穆皱眉打断,“我觉得这姑娘挺……也不是,就是……”何局长很为难地想了半天,最后还是住嘴了。何宁没说话,两人之间的气氛稍微僵了一下,何穆终于慢慢补充:“……婚姻是大事儿,你想清楚了,自己高兴就好。”
何宁心下一阵不爽,挑眉转过去看着何穆:“何穆,你是真心跟我说这些?”
何穆在原地停了一下,努力压制住情绪:“你该叫我叔叔。”
何宁忍不住冷笑:“你真心乐意我叫你叔叔?”
何穆眉毛拧得死紧:“宁宁你在说什么,我本来就是你叔叔。”
“你他妈少来!”何宁从鼻子里大声嗤笑,食指直指何穆鼻尖,“何穆我告诉你,我就是最讨厌你这副假惺惺的德行。叔叔?你骗谁呢?但凡你要是真当我是侄子,那天在塞上江南你就不会……”
“宁宁!”何穆狰狞拉住何宁,强令他住嘴。这时候有一行客人从牡丹阁楼上吃完饭下来,挺惊异地看了楼梯上的叔侄两一眼。
何宁被何穆抓着胳膊,气怏怏等一干客人下楼去,见何穆还是威严地抿嘴等着自己,不由哼了一声,恶狠狠甩掉何穆自己下楼取车去了。
他指望着何穆能马上追上来,结果等他下到地下车库之后还是没能听到何穆的脚步声。何宁气呼呼走到自己的车前,心下忽而一阵狂怒,不由又折回了何穆的黑别克前面,照着左前轮狠狠一顿踢,别克被踢得哇哇乱叫。
“喂!那边那个踢车的!”车库保安气势汹汹的杀了过来。
“老子的车!老子想踢就踢!”何宁凶狠回头。
那保安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何穆飞快赶了上来:“不好意思,是我们的车,小孩儿闹脾气呢,这个是停车券。”
保安狐疑地看了看停车券,嘟囔了一句“有钱也不该拿车出气啊”,兀自走开了。
何宁踢得脚疼,这时候停了动作,也不看何穆一眼,一转身向往自己的车那边走。
“宁宁,”何穆伸手去揽他,“别闹!”
“别碰我!”何宁一下子跳开,声音不大,但在地下室里不由轰轰作响。
何穆叹了口气,抬手摁开车门:“宁宁,上车,别在车库里吼。”
何宁冷笑一下,站在原地没有动。
“上车!”何穆的脾气来了,“人大脸大的你不嫌丢人?还他妈踢车,有本事你踢运钞车去;就那边儿中国银行,直溜溜一排,你有胆子踢我就有胆子赔。”
“我不稀罕跟你说。”何宁甩手转身,“我开了车来,谁他妈要你送。”
“何宁你给我回来!”何穆黑着脸站在原地下命令。
何宁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了几步,忽而一个转身,龇牙咧嘴:“何穆,你这人就是忒没种!”

1 心口

“我觉得吧,可能快有了。”

苏略易主的第一天就抱病休养,何宁成了光杆儿司令,心里疙疙瘩瘩地坐在办公室打证据目录。
廖党生在午休时间鬼头鬼脑地探进何宁办公室,何宁只瞄了一眼就阴阳怪气地顶了回去:“看什么呢,苏略不在。”
“我没找苏略啊。”廖党生肉麻兮兮地在何宁对面坐下,“我来关心关心你的工作开展情况。”
何宁心说你他妈忒假了,脸上依旧挂着笑:“苏略请病假啊,对待您的老兵我得慈悲为怀不是?这不现在连证据目录都是我亲力亲为。”
“怎么,苏略病了啊?”廖党生没事人似地东张西望,“人又不是铁打的,偶尔休息一下也不过分。”
何宁两眼盯着屏幕,嘴角有一下没一下地抽动:“当真是病来如山倒,上礼拜看到他还觉得挺好的呢,今天就说在凫医附院挂水。”他说着往廖党生的方向瞄了一眼,“我还说今儿抽个空去看看他,你有没有空跟我一块儿?”
廖党生没看何宁,表情镇定地随手从他办工桌上抽了一张判决书拿起来看:“我就不去了,这几天我忙着找房子。”
“你又要买房?”何宁有点儿吃惊地抬了抬头,“你手上得有三四套了吧?”
“不买啊,我租。”廖党生放了判决书淡淡然解释,“苏略霸着我起居室不撒手,其他几套房子的租金又没到期,我这会儿找个小户型应应急。”
何宁敲键盘的动作停了停,他本来是不想挑明了提这一茬的,觉得说出来双方都尴尬,谁知道廖党生自己老神在在地说出来了。
“诶,你跟苏略真掰了?”何宁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掰了,”廖党生理所当然地看何宁一眼,“没掰我干嘛把他弄到你这儿来?”
何宁嘴角继续含笑:“你说你这是干嘛呢。苏略跟了你多久?得有两三年了吧?当初人家为了跟你在一块儿受多少委屈啊,最鲜嫩的青春年华都耗在你身上了,干嘛这么绝情呢。”说着便闲闲去端水杯,“小两口床头吵架床尾和不是,苏略那性子我知道,有什么磕磕绊绊的,你退一步也就过去了。”
廖党生知道他话里有话,没敢搭他这茬,心不在焉地翻了翻判决书又放回去,当下转移话题:“怎么,听说你上礼拜六相亲去了?有啥结果没有?”
“员工私事儿,你少打听啊。”何宁冲撞了一句,突然又想起了邬长富那一茬,心下顿时亢奋起来,“对了,倒是有个别的事儿;跟我相亲那姑娘是邬长富的独女。最近邬长富不是刚跟米延老窖打完一审么?那姑娘听说我是律师,就答应让我见见他爸说说官司的事儿。”
“长富超市?那不是志云所的案子么?”廖党生惊喜地挑挑眉,“不错啊,唐睿的案子你都能抢过来。你收的代理费是多少?1%,15%?”
“八字还没一撇呢,我就是跟那姑娘说了说;那女的一看就是个法盲,我能跟她谈个什么劲儿?关键是要把邬长富给弄出来说动了签授权书。”何宁指甲盖在桌面上踌躇满志地敲了敲,“再说志云所那个唐睿是什么角色,他一个人接的案子我敢一个人接么?我怎么着也得上咱们所里来拉一个共同代理人不是?”
廖党生大手一挥:“得,别说了。趁着你跟那姓邬的姑娘还热乎着,赶紧把他爸约出来,我们俩再带几个小助理出去勾兑一下,早点儿把这案子抢过来;我们俩共同风险代理。”
何宁心里盘算了一下,觉得合适,于是轻快地对着廖党生笑了一下:“成,长富算是块肥肉,您老是不是考虑多弄点儿经费把那姓邬的给巩固成所里的固定客户?”
“你不是在相亲么?直接把那姑娘娶回去就是了,还用得着我出钱巩固?”廖党生笑得一脸淫邪。
“整个凫州城肥肉多了去了,我每个都要娶回家?”何宁一笑,“我可没您那么老当益壮,我精力有限哪;再说就算我愿意,咱婚姻法也不愿意不是?”
廖党生一瞪眼:“我这是关心你,谁叫你挨个儿娶回去呢?”说罢一只手就语重心长地朝着何宁肩膀搭了上来,“宁,你也不小了啊,邬长富的女儿在凫州也还算得上是名门闺秀,反正你也不喜欢女人,干脆就……”
何宁一听这话,整个人几乎都要弹起来:“别他妈瞎说啊,谁不喜欢女人了?”
廖党生讪讪缩回手:“上回咱们一块儿喝酒喝高了不是你自个儿说的么?”
“我喝高了说胡话呢,”何宁被吓出一身冷汗,有些后怕地想起来前些日子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儿。何宁从来都见不得别人对自己的性向说三道四,尤其对于自己心里装的那个谁,更是到了恨不得藏进口袋火漆封口再加盖绝密印戳儿的地步;于是他有些骂骂咧咧,龇牙咧嘴地冲着廖党生嚷嚷:“亏你还记得那么清楚,有这记性干嘛不去背民诉法呢。”
“行,不是就算了,”廖党生拍拍他的背,“你不说我还瞅着你挺像的。”
何宁心里一个寒战,别别扭扭地去看电脑液晶屏。
“不过你还是得早点儿定下来,”廖党生突然有些感概了,“其实二十六也还算小,可你爸妈都等着抱孙子,你姐又……”
“我姐怎么了,你怎么不说是你中年不举呢?”何宁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儿。
“得得得,我不跟你说。”廖党生双手插兜讪讪起身,“你要是得空就跟何娓妮说一声,说当年是我对不住她。”
何宁停了一下:“你怎么不自个儿去说?”
廖党生挠挠头:“悖我这不刚跟苏略掰了么?怕她误会不是。”
“她能误会什么,你少跟那儿自作多情。”何宁好笑地摇摇头,“怎么着,照您这说法您是要从良了?”
“你他妈瞎说,我觉得我一直都挺良的。”廖党生自我感觉良好,“我最近就是在想,我这人到了这把年纪,再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也玩不动了;下回要是真遇上哪个喜欢的,咱一定得好好儿抓过来伺候着。”
何宁嗤之以鼻,急忙摆手:“别跟我说这话,酸;再说您的真心都搁在哪儿呢?”
廖党生一本正经地指指胸膛:“这儿呢。”
何宁装模作样地凑过去听了听:“听上去还挺健康,怎么,这会儿有人了?”
廖党生迟疑了一下:“我觉得吧,可能快有了。”
何宁一愣,心说你他妈骗我的吧?
“对了上华海的那个案子,你回头上小祁那儿给备个案。”廖党生突兀地换了个话题,“结不结婚这档子事儿我倒是管不着你,不过邬长富这块肥肉你得给我盯紧了,唐睿那边手腕儿高超着呢,不留神又能给抢回去。你有空就快打电话,就这两天把邬长富给约出来办了。”说完,大剌剌地转身出了办公室。
何宁弄完了证据目录看看时间还早,心里又惦记上了邬长富的案子;一审上诉期间只有半个月,何宁觉得时间紧迫,拿下邬小姐全家刻不容缓。何宁翻着通讯簿想直接给邬长富打电话,终究是觉得不妥,忽而又想起了邬红梅给他的那张小卡片,不由改了主意。
何宁提前下班开车去了小槐巷,七拐八拐地找到93号,看到门口挂着块破布,破布下面歪歪斜斜地似乎是“灰城”二字;酒吧门口立着块小指示牌,上书“凫州民间艺术画廊年展”,旁边有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忙着进进出出。何宁知道找对了地方,把车开到那几个学生面前问在哪儿停车;打头的学生吓了一跳,说我们这儿没有停车位,您自己随便找地方停去,停远点儿别挡着我们门口就行。
何宁有点儿郁闷地找了个空地把车停好了,总觉得不安全,想了想又从后备箱里把方向盘锁给翻出来锁上,这才掏出邀请卡片往灰城走。
进了酒吧迎接何宁的是个精瘦的中年妇女,大约是老板娘。老板娘用木簪子挽了个大发髻,穿着缎面对门襟小马褂笑眯眯晃到他面前:“先生您面生,是来找谁?”
何宁觉得她身上有一股子檀香的味道,有些说不出的好闻;只是老板娘长了张驴脸,门牙奇大,说话时下颚一开一合颇有喜感。
“我找邬红梅。”何宁晃了晃手里的卡片。
“哦,你找朝歌。”老板娘点点头,“在那边,我带你去。”
“朝歌是谁?”何宁莫名其妙地问。
老板娘没理会他,径直把何宁往里厅带。老板娘走起路来背影有些风姿绰约,乍一看是很美的,但何宁总会下意识地将她的驴脸给安在那袭背影上,自然顿时美感全无。
酒吧的装潢极普通,甚至说得上是寒酸;酒吧墙壁上有序地挂着三排画框,国画油画素描都有。何宁不会欣赏民间艺术,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每幅画框下面的小卡片,发现全是自己不认识的名字。
“朝歌。”老板娘走到一个围桌前轻轻唤了一声,“你的朋友来了。”

11 我本世间客

“我本世间客,三生世界。醉一生梦一生飘荡又一生。”

何宁看到邬红梅坐在一帮中年男人中间,短到头皮的发岔子跟周围的五六颗雄性脑袋几乎要融为一体;不过邬红梅两鬓剃得短,头顶和额上稍微还有些长度,埋下头去的时候有额发的阴影覆住眼睛,这才显出一点儿女性特质。她手里捧了本三十二开的小集子皱着眉头在看,听到老板娘的声音后才仰起头,看到是何宁时眼神似乎是闪烁了一下;何宁一头雾水:“你怎么叫朝歌?”
邬红梅马上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动作,何宁刚要开口就被邬红梅拉住坐下了;她压低嗓门一脸严肃:“你先坐下,贾先生正在唱词。”
何宁循着她的目光看去,见一个剃着平头大约有三十岁的男子坐在对面藤椅扶手上,厚嘴唇圆镜片,表情沉稳,正用一种旷古悠远的腔调在唱词:
我本世间客,三生世界。
醉一生梦一生飘荡又一生。
夜逞风雨倾山,总把柔情哽困。
百般回首,竟难留,倩影沉。
柳上春色暮,渡归人。
取风梳发,舀月蒸茶,不闻唤郎声。【注】
……
何宁头皮一紧,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听不懂,心下一阵接一阵地不耐烦;瞄瞄周围众人,还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何宁咬着腮帮子思忖着该怎么跟邬红梅搭话,谁知这时候自己手机突然铃声大作,围桌旁的一圈儿民间诗人都在朝这边看,脸上阴晴不定;何宁有点儿尴尬又有点儿恼怒,急忙站起来边走边接电话:“喂,姐,什么事儿?”
“诶,宁宁,跟你说个事儿。”何娓妮慢慢开口,“宁宁,你先得冷静,你冷静了我再跟你说。”
何宁听不得自家姐姐这么磨磨唧唧的语气,并且直觉这话后面跟的指定不是什么好事,答话里不由带上了几分不耐烦:“我冷静着呢,姐你有话就直接说。”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跟你商量一下。”何娓妮慢悠悠地叙述,“今儿中午邬长富给我打了电话,我才知道上礼拜相亲的时候你把何穆叔叔也给叫上了。你说……”
想起何穆,何宁脸色不由狰狞了一下:“我叫上他就为把把关,怎么了?”
“悖”何娓妮叹了一句,“我之前是没想起这茬,邬长富这么一说我才有这个念头……宁宁,你说咱何穆叔叔也三四十了,个人问题来得比你紧急不是?……”
何宁一挑眉,语气里透出几分怪异:“何穆?”
“不是啊,你想,邬红梅年纪又比你大。”何娓妮忙不迭地解释,“这么想想确实还是不大适合……她怎么说也是快三十的姑娘了,跟咱叔叔也能算是门当户对不是?”
何宁不由气急败坏:“你,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事儿?何穆跟你说的?!”
“不是叔叔的意思哈,”何娓妮急忙解释,“是邬长富说才知道何穆就是你叔叔;你说,咱叔叔大小是个局长……”
何宁听得太阳穴一跳一跳,一张脸憋屈得就要哭了。
“宁宁啊,这是好事儿不是?”何娓妮在电话那头用心抚慰,“你才二十六,以后机会多的是。这难得有个机会,就让你叔叔好好儿发展发展;再说叔叔这么多年老这么打光棍儿,也不像话。”
“哪儿不像话,我看就挺像话。”何宁撂下阴阳怪气的一句,满腹委屈地把电话给挂了。
苏略休息了几天来所里上班,形容枯槁,看第一眼时把何宁给吓了一跳,心里犯嘀咕说失个恋哪儿至于这么大动静。后来是何宁自己在网上看法院报才知道苏略他爸正在双规,说是涉嫌徇私枉法;何宁看了新闻又偷瞄门外苏略的一眼,忽而觉得他一阵可怜。
――不过苏略他爸也真是,五十多岁做到三级大法官,再喝几年茶就能顺利退休了,儿子也不愁他老爹为自己攒钱娶媳妇儿,这么玩儿着老命折腾钱是干什么呢;何宁啧啧地在心里想。
廖党生找了个借口要调查取证,带着祁小葵跑到盘龙镇出差去了。何宁路过廖党生的空办公室时瞎琢磨,心说这老王八蛋不会是又看上祁小葵了吧?老牛吃嫩草,也不怕闪了腰。
何娓妮大约是有点儿心存愧疚,答应何宁说要把邬长富约出来谈官司的事儿;何娓妮说邬长富说了,小何律师的业务水平他很是信得过,他本人对米延老窖的一审是极不满意的,相信能在二审中跟小何律师擦出火,再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官司的事儿还得找自己人来办才放心。
何宁放下电话就想骂娘,心说谁他妈跟你是自己人呢?这犊子养的王八玩意儿,上礼拜还满世界装清高,要找有文化有修养的硕士女婿,结果见了公安局长就连姓什么也不知道了,上赶着扑过来抱大腿。何宁边写日程表边想,要不怎么说那姓邬的就是一暴发户呢,地主老爷挑打手女婿,真他娘的般配。
何宁想到何穆这事儿就是一阵焦躁,毫无办法。按照何宁的逻辑,自个儿结婚生孩子都是可以的,但何穆不行,说不上为什么,就是不行;何宁跟何穆在情事上其实还毫无干系,可是何宁负何穆可以,何穆想负何宁,门儿都没有。
何宁在自己办公室里抠着工作笔记怏怏然了一会儿,觉得生意还是要继续做的;邬长富想让何穆当女婿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在长富超市跟米延老窖的官司里何宁首先是只癞蛤蟆,邬长富圆鼓鼓的腰包才是那高高在上的天鹅肉。何宁为了吃天鹅肉决定先委屈一下,打电话找邬长富约商谈时间;邬长富跟何宁哼哼哈哈了半天,灵光一闪说要不你们把何局长也叫上,人多热闹,哥几个联络联络感情。何宁一听几乎都要骂街了,心说这姓邬的不至于到时候把他女儿也一块儿叫上吧?何宁在电话这头天人交战了半天,终于还是点点头,说行,他要是有空我就帮您约。
邬长富说好好好,何局长工作比较忙,我知道。
何宁压根儿没动叫何穆来的念头,假笑几下挂了电话。
这时候苏略进门来送文件,何宁本来拿着听筒要通知廖党生,见到苏略不由迟疑了一下。苏略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皮肤有点儿粗糙;但精神倒是跟往常一样,走起路来也风情万种的,改不了他那副万年兔子相。
何宁本来想避讳一下,但转念一想苏略跟廖党生分分合合的关他何宁屁事儿,廖党生就是要当着苏略的面勾搭上新欢才好呢,这可不就叫做善恶到头终有报。何宁跟苏略大致交待了一下晚上的应酬,说他跟廖主任准备共同代理一个案子,当事人是新客户,今儿晚上出台陪客的时候眼睛耳朵嘴巴都要放机灵点儿,别把生意给弄黄了。
苏略一听脸上的表情果然狰狞,看得何宁暗爽不已,又假惺惺强调了几下官司重要性,这才放苏略出了办公室。
下午何宁到漕浦民二去开了个庭,没带苏略;出审判庭的时候见到隔壁办公室出来一个人挺眼熟,定睛一眼竟是袁玮承。
袁玮承跟何穆是牌搭子,据说两个人上高中的时候就认识,但熟起来却是最近几年的事儿。有钱人跟有权人之间往往容易找到共同话题;袁玮承跟何穆牌桌子上能勾肩搭背地叫哥们儿,回了家指不定谁骂谁。
袁玮承早些年在市交通局是个级小干部,九几年国企改制的时候到交通局一个下属企业当了经理,没几年成了董事。袁总下海后跟娘家人依然关系密切,逢年过节不忘提着厚礼上各大领导家拜会磕扰;这些年政府搞建设喜欢公开招投标,这人也顺着各大管事儿领导的胃口三不五时地投投标联络联络感情。袁总向来热心于市政建设,建设口的标十投九中,整个凫州城从南到北都被这厮饱含情地添上了一砖一瓦。
袁玮承后台够硬,生意也做得够大,公司里有自己专门的法务团队,本来是不太能跟何宁搭得上边儿的。无奈何宁天生趋炎附势,早几年听说何穆有这么个老同学时一双眼睛都亮了,十八般武艺全使出来把袁总纳到了自己的人脉名单中,盘算着今后有什么建设口的官司还能从姓袁的这儿入手突破。袁玮承谙哄好何宁就是哄好何穆的道理,没事儿也爱抠出点儿标的几十百把万的砖块儿水泥案子扔给何宁做;两相利用下来这两人的关系倒还得和乐融融。
袁玮承这跟着自家法务上法院来理一个吞并案子,神清气爽地签完执行和解,见了何宁也自然高兴;寒暄几句之后又开始抛案子:“我手上最近有个地皮官司,你要不要接?”
何宁一斜眼:“袁总,您手上的地皮可烫手哈,太大了我可不敢接。”
“不大不大,没到一千万。”袁玮承一挥手,“就是我底下有个子公司在收抵押权的时候被别人用假的评估报告给忽悠了,这不让你出来解决一下,接不接?”
何宁心里疙瘩了一下,觉得这姓袁的说话忒伤人,几百万的案子搁何宁这儿都够他吃半年了;无奈这也是事实,何宁觉得自己犯不着跟钱过不去,于是摆出一副笑眯眯的脸色痛快答道:“行,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接,怎么不接?”
【注】此歪诗由贾先生作于二七年五月廿一日夜,特此鸣谢。

12 病

“你才知道,你他妈早就完了。”

何宁头天晚上喝了个昏天黑地,头痛难当;正好邬长富的授权委托书也到手了,于是干脆窝在家里往床上一躺,彻底放松装死人。
何宁睡得正迷糊的时候被一条短信给震醒了;他哼哼唧唧地从枕头上撑起来,发现居然是一条来自何穆的短信,言简意赅,就像在作报告:
“方便的话给我回电话,有要事相告。”
何宁的脑袋本来就在一跳一跳地痛,这下想起何穆来更是一肚子无名火。头天晚上何宁跟廖党生出面伺候那姓邬的暴发户,邬长富还真好意思把邬红梅一块儿带上了,一看何穆没来,垂头叹息了不止十下。倒是那邬小姐不像是非何局长不嫁的样子,一副被她爹硬拉来的模样,整个晚上光顾着皱眉毛抠头皮;何宁端着酒杯厮杀得最厉害的时候邬红梅跑到他旁边沙发上来脱了鞋子打坐,打着打着就睡着了,一条口水印子流得老长。何宁这几天忙着四捞钱没空亲自关心何穆的动向,看了邬红梅那一脸痴相不由寻思着干脆从这姑娘身上下手,在这两父女间煽点儿风点点儿火什么的,让她哭着喊着不愿意嫁给何穆不就成了?
可问题是何穆呢?何穆那老不正经的闷骚货,扭曲的三观同何宁一脉相承,装异性恋结婚荼毒良家妇女这种事儿也不是干不出来。何宁心想何穆在凫州勉强算得上是位高权重,老这么光棍儿着也确实不好,保不齐这老混蛋就趁着这这个送上门来的机会把终身大事给办了,给爷爷奶奶一个交代不说,还能让全市整个公检法系统八方朝贺。
何宁觉得自己的头痛像是又剧烈了一下,大脑产生一阵晕眩感。他稳稳神,皱着眉摸摸索索地又爬到床头座机旁边拿起听筒给何穆打电话。
何穆一本正经:“怎么这么慢?”
何宁呼吸困难:“我,我……”
何穆放低了点儿姿态:“怎么了, 不舒服?”
“舒服个,个……”何宁想说舒服个屁,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栽下去了。
“宁宁?!”何穆大叫一声,听到电话那边乒乒乓乓地响成一片。何穆“喂喂”了几声,挂了机又重打,忙音;打手机,无人接听。
“他娘的。”何穆恶狠狠骂了一句,一看时间十一点半,正好早退;伸手往旁边衣帽架上一勾就出了办公室。
自从何局长对伍涛刺杀汤二娃的案子上心之后,治安管理刘长连同下面的刑警大队董队长也跟着对这案子上起心来;何局长关心伍涛跟汤二娃争得匕首相向的皮包到底是从哪儿抢来的,刘长电话指示董队长:领导对物证很重视,请务必查清来源;此事关系重大,切记低调,不可公示。董队长焦头烂额,心说人海茫茫我上哪儿低调地找失主去;皮包在杀人案件里就是个赃物,与凶器和尸体相比算不上多重要的证据,当初固定证据的时候也并没怎么上心,除了拍照和采集血样,连指纹都没提取,城西那一圈的各个派出所也没接到类似的丢失报案。
包里装着将近一万块钱,两只名表,一支钢笔,一包烟,一只打火机,一个钻石小别针,还有恨不得被何宁碎尸万段的那个工作笔记;没有太多找得出失主身份的东西,只是让人觉得这人比较有钱,比较奇怪。
董队长抓耳挠腮半晌,勉强从皮包物件里把破坏得乱七八糟的指纹给提取了出来,排除侦查人员和案件当事人,还有大量无法辨识的纹路,最后有差不多十多枚可辨识的不同指纹同时分布在皮包里的不同物件上,其中一些重复率很高,一些只出现过一两。陈队长专门拿着指纹去比对了一下,只得出个失主无犯罪前科的结论。
前几天董队长在皮包里发现了一个新物件,极不起眼――皮包夹缝里遗留了一小片红黄相间的纸屑,纸质比较厚,有指甲盖大小,尖尖地呈现出一个三角形;陈队长又仔细看了看,纸片被撕开的地方残留了白色几个印刷字,上面有一个“所”,下面是“283”。
董队长觉得这玩意儿异常眼熟,想来想去觉得有点儿像党生律师事务所提交文书时专用的小护角。凫州有几家律所没事儿就爱穷讲究,喜欢在每份法律文书左上角钉上一个三角形纸护角,上面印自己所里的商标和联系电话,一来整齐二来体面。党生所在做刑案时董队长见过不少这种护角,这回找过来一对比,那纸屑果然就是从护角上撕下来的一部分。这算是个重大发现,董队长挺亢奋地一路就把消息上报了。
何穆在电话里本来就是想提这档子事儿,不料何宁这祖宗却先折腾上了。
何宁发高烧,被何穆打横抱着送进医院时已经到389℃。何宁发烧的时候像个婴儿,缩在何穆怀里有以下没一下地抓何穆的衬衫扣子,就跟在抓金元宝一样,满脸好奇,双瞳亮晶晶。
医生问打针还是挂水,何穆一抬手腕,不耐烦地挥手说打针打针,自己下午还有个动员部署大会,没工夫在医院里陪着何宁耗。
何宁挨了一针之后整个人稍微消停了点儿,摇摇晃晃地从急诊室里出来爬到何穆的车后座上睡觉。下午的部署会是党委副书记讲话,何穆只出来表个态;这会儿离开会还有两三个小时,何穆的总结词还没想好,何宁又在后座上叽叽咕咕瞎唠叨,弄得他有些焦头烂额。
何穆中途下车来打包了一盒白稀饭,端回何宁的家里好说歹说地哄着他把稀饭给喝了;何宁眼神逐渐清晰起来,人还没有精神,看起来脑子是正常了。他怀里抱着个枕头靠在床头上看何穆努力给自己削橙子,语气有点儿疑惑:“你怎么会突然跑到我家来?”
何穆不快地看他一眼:“你这几天到底是怎么在折腾,一会儿功夫没见就能给我病成这样。”
何宁低头想了想:“昨儿晚上是喝了点儿酒。”
“喝酒能把你喝到39度?”何穆皱着眉头递了块橙子过去,“胡闹。”
何宁这会儿倒是想起来了,一肚子明朝暗讽:“我也不想喝,是你那岳丈一端上杯子就胡搅蛮缠。”
“谁岳丈?”何穆直视何宁,边说边把刀扔回了果盘里。
“邬长富,你说谁岳丈?”何宁笑嘻嘻胡扯,“昨儿晚上你岳丈媳妇儿全来了,见了面就上上下下地跟我打听你,我不说就得喝酒。”他说着翻了个大白眼儿,“问题是我对您知之甚少啊,他要问什么我怎么答得出来,可不就只有一个劲儿地喝酒来着。”
“你在这儿跟我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何穆耐着性子,“娓妮前几天早跟我说了这回相亲的事情,这事儿就是邬长富一个人在中间闹腾,那姑娘心里看重的是谁我心里有数;你要是喜欢就,不喜欢就趁早散伙,别一天到晚揪着我说事儿。”
“得,我不拿您说事儿。”何宁一笑,“那你怎么不自己上邬长富那儿说去,说你心里头早就有人,不稀罕别人巴巴地贴过来给你暖床;你敢说么?”
何穆不悦看了何宁一眼,起身要走:“我下午还有会,你自己休息。”
“你不敢。”何宁脸色狰狞地下了结论。
何穆收住脚步转身,语气平静:“好玩儿么?”
何宁在床上稍微楞了一下,低下头去重重哼了一声,拧着眉头非常不愉快地揪着被单一角。
何穆抬手轻轻在他头顶上拍了拍,语气放得轻缓了些:“我不结婚。现在不结,以后也不会。”
何宁抬头猛地拽住何穆的手:“何穆。”
何穆迟疑了一下,何宁觉得这个机会实在是太千载难逢,都让他有点儿激动了。何宁在床头蠕动了几下让自己直跪起来,拖着何穆的胳膊就往床上拽。何穆有些重心不稳地跌坐在床沿上,又被何宁像蛇一般紧紧缠住,耳廓被丰润的唇瓣轻轻厮磨:“你不结婚?你真的不结婚?”
何穆抬了抬手:“宁宁……”他想不出自己要说什么,理智跟耐力基本上都已经到了极限。他发着愣在内心挣扎了一下,何宁的四肢很快又缠了上来;他觉得下腹肿胀,有些口干舌燥地看了何宁一眼:“……宁宁,你是不是烧还没退?”
何宁抓起何穆的手放在自己额上,痴痴一笑:“诶,我倒是觉得退了。”
何穆心一横,闭了眼按向何宁,口舌向着自己侄子覆去。
“何穆,何穆……”何宁放松身躯,知道这时候两个人都是清醒的,但还是忍不住要吵吵些醉酒般的胡话。何穆的失控来得太过突然,甚至让何宁都有了几分惊喜;何宁不晓得何穆这些年是怎么理自己性致的,他曾经恶毒地揣测何穆如此道貌岸然是不是就是长期性压抑的恶果,于是当下的事实证明长期的性压抑突然爆发出来是很威猛的。何宁皮肤薄,一吸就是一个小红印儿;何宁被死摁在床上亲了几下,脖子上的小红印儿蹭蹭蹭增加了一排,正兴奋时忽而就觉得何穆的动作停了下来,粗重的呼吸喷在自己半裸的胸口上,言语间透着一种凉凉的哀伤:“宁宁,我完了。”
何宁又泄气又喜悦地揪揪何穆的头发:“你才知道,你他妈早就完了。”

13 指纹

“我把党生所所有律师跟助理的指纹都拿到了,什么时候给你?”

最近何宁手上捏着两个对他而言比较重大的案子,如果顺利折腾完,抛开上贡法官的那一部分,一来一去自己账面上也能净增几十百八万;何宁见钱眼开,一想到这茬就忘了办案险阻了。
先是袁玮承扔给自己的那个案子,说穿了就是被告在资产评估报告里面做了假,把一颗玻璃弹评估成珍珠抵押给了袁玮承,袁玮承拿着玻璃珠子心里不高兴,于是找到何宁打官司。这事儿原本就该姓袁的占理,法官也不能太黑心;按照正常的诉讼程序,何宁只要把证据清单跟代理词写清楚,没事儿找主审法官多喝喝茶吃吃饭就成了。何宁估计袁玮承也是觉得这案子简单易懂,才把这事儿弄到他名下来套个近乎;但问题是何宁晓得这里面到底是个什么猫腻,不免觉得这案子有些烫手起来。
袁玮承手上的那一小块地皮当年是东郊无缝钢管厂的老厂址,就在邬红梅她们那个什么灰城酒吧的旁边;后来钢管厂倒闭了,就到法院去搞了个破产清算程序。无缝钢管厂是个国有企业,小型的国有企业破产说穿了就是一场国有资产流失的饕餮盛宴,以主案法官为首,大家伙儿闷头发大财。何宁在律师界耳濡目染几年,再傻也知道那份评估书里到底出了什么状况;一块金灿灿的厂房,破产评估出来硬说它只值七百万。风水轮流转,这会儿这块地要被抵押换钱了,估计被告那边的老板也不甘心,缺心眼儿地把评估书东改西改签了抵押合同;结果这边袁玮承发现评估报告做了假,怒发冲冠,于是气哼哼地去起诉了。
也就是说,这案子里的珍珠还是真珍珠,以前被人用玻璃珠子的身份估了价,这会儿又想用珍珠的价钱抵押出去。袁玮承不在乎自己手上捏的到底是珍珠还是玻璃,他压根儿就不想接手这个抵押权,这回诉讼无非就是要找个由头主张合同无效;再说精明的袁大老板看上去似乎被人忽悠了,乍听之下可是很让人抑郁。
何宁特别留意了一下当年破产案件的负责法官,叫范正海;这两年范法官平步青云,已经高升到高院当副庭长,是个再借何宁两个胆子也不敢得罪的厉害人物。何宁看着基层法院的立案通知书,觉得心里一阵愁,挠了半天头发,心终于一横,说管他娘的,这事儿我们占着理儿,走不通诉讼就走和解;被告那边到底没那么光明磊落,到时候随便吓一下,一方后退一步了事儿。
再来是邬长富的案子,案件本身倒是不复杂――偶尔有错综复杂的地方何宁都扔给廖党生在做――就是案件背后的私交有点儿令人讨厌。何宁惦记着邬长富的钱,对这人倒是有几分又爱又恨;邬长富整天挖空心思地要推销自家女儿,何宁生怕何穆真跟着邬红梅跑了,一个礼拜要往灰城酒吧转悠几,没事儿去勾引邬小姐一下,确保这丫头不会看上自家那个糟老头子。
长富超市的二审受理通知送达过来,何宁一看合议庭成员脸都绿了,疙疙瘩瘩地跑到廖党生办公室。
“你看你看,”何宁眉毛拧成一团,食指气愤地戳向通知书,“沈弼!”
“主审是沈弼?”廖党生楞了一下,倒是听不出悲喜,“就,就上那个……”
“这叫什么呢,冤家路窄?”何宁仔细端详着那两个字,又想起上那个输掉的官司,心里一阵儿接一阵儿地不痛快。
“上那个案子过后,你跟他还有没有联系?”廖党生慢悠悠抚平通知书。
“我倒是想跟他联系,人家不乐意。”何宁单手撑着办公桌面,不耐烦地叩着桌子,“案子在他手上的时候倒还能跟他说上两句,一结案连电话都不想接;我说没事儿约出来联络联络感情吧,人家说喜欢安静,叫我一个人慢慢玩儿。”
廖党生按捺住情绪看何宁一眼:“人家喜欢安静,你就换个安静点儿的玩法嘛。上你不是说要约中院那几个老头子去金谷园钓鱼?”
“哦,你说那?”何宁一撇嘴,“人家直接回乡下老家去了。那一块儿去的还有志云的老杨,一说起沈弼,那眼神儿……你看看我现在是什么眼神儿?”
“得得,你就是净会瞎掰。”廖党生一挥手,“我觉得沈法官挺好的,你没找对方法。”
“行,您有方法。”何宁笑笑,“沈弼这人倒是长得挺风骚的,你要是真有方法还不如直接把这位爷给降了。”
“我呸。”廖党生不由白他一眼,“反正这案子一定得惊动到他,你最近没事儿多约约他,具体的事儿我来安排。”
“我尽量约。”何宁流转了一下目光,指指廖党生身后,“对了老廖,扯一截儿透明胶带给我,我刚刚在我那屋把卷宗给扯破了。”
“你他妈又扯坏我什么东西,整个所办公损耗你要扯掉我一半。”廖党生骂骂咧咧转身去扯胶带,“要多长?――这么长?”
“得了,就一小块。”何宁欣欣然接过胶带,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办公室里,把刚刚留有廖党生指纹的那一截胶带剪下来贴在一张白纸上,认真在旁边写上廖党生的名字。
“宁你的毛峰。”苏略端了个玻璃杯进来。
“行,就放那儿。”何宁抬抬下巴。
苏略应了一声,大约是已经习惯了何宁地颐指气使,又或者是接连失去了两座大靠山,最近比较没脾气;苏略只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便又出去了。
何宁等苏略关上门,飞快戴上手套把毛峰倒进一边的瓶,将玻璃杯打横放倒;接着又从自己抽屉里拿出粉墨和羽毛刷,小心将粉墨撒在苏略用手拿过的地方,轻轻刷出一个指纹形状,再用透明胶带把指纹印下来,细心贴在白纸上。
何宁用心在白纸上写完了苏略的名字,取下手套给何穆打电话。
“我把党生所所有律师跟助理的指纹都拿到了,”何宁脸上浮出一个极恶毒的表情来,“什么时候给你?”
何宁约不到沈弼,这让他有点儿焦躁。
袁玮承那个篡改评估书的案子也净在扯皮,基层法院的女法官开宗明义,翘着兰指说按照七百万抵押涉嫌显失公平,主张抵押合同无效尚需斟酌。何宁心头鬼火乱窜,心说去你奶奶个腿儿,现在知道显失公平了,早几年你们撅着屁股侵吞国有资产的时候怎么没见有人说显失公平呢?何宁边愤恨边睁大眼睛找人脉,发现范正海还有一个亲哥哥在凫州政法委,这下连死的心都有了。
何宁从区法院出来,只觉得身上有一肚子窝囊气无从发泄;这时候他倒恨不得甩了律师这顶破帽子,安安心心地回到大学里当老师。早几年何宁在法学院里也是很天资聪颖的,老导师挺看好他,试探了几问他要不要留在学院里搞学术研究;但是何宁为人比较肤浅,见不得外面的世界,出去见习了几就不甘寂寞了,一毕业就直奔资本主义的怀抱。
何宁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儿羡慕学院派生活了,但转念一想,法学院除了那几个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剩下的一群小青年也都没少在外面捞油水;本科时候教过自己的那个谁谁谁,上回在塞上江南碰到时手边还搂了个二十出头的小妹妹,也不知道是小姐还是女学生;仔细想想,也没劲儿。当老师的耍流氓叫衣冠禽兽,但当律师的耍流氓就是风流潇洒,这两个词儿概念不一样。
何宁正在车里胡思乱想的时候手机里进来一条短信,邬红梅发的:“座都帮你占好了,什么时候到?”
何宁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似乎在好几天前就信口答应了邬红梅要跟她去听什么新诗发表会,大概就是一群鬼头鬼脑的民间诗人凑在灰城那地界发神经。何宁最近在灰城露脸的机会比较多,连驴脸老板娘都快认得这个异类了;驴脸老板娘疯狂地喜欢诗人顾城,酒吧走廊上有一张顾先生的黑白照片,有回何宁指着顾城跟邬红梅说这人到底是谁,怎么弄个裤腿儿缝在脑袋上。何宁记得当时驴脸老板娘很是凌厉地瞪了一眼过来,何宁畏缩了一下,大叫说哦我知道我知道,这人写了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驴脸老板娘这才轻缓地笑了笑,说嗯,一代人。
要不是为了圈住邬红梅,何宁真的是非常讨厌这个地方,一个个儿地还时兴取笔名儿,邬红梅不叫邬红梅,一天到晚非要人家叫自己朝歌;何宁自己也觉得奇怪,邬长富一个暴发户怎么能生出这么个神经兮兮的女儿。最近邬长富在何穆那边没什么进展,倒是何穆自己三天两头酸不溜秋地开腔说,我看那邬小姐对你确实是很有意思,反正你一心惦记她们家的钱,怎么不干脆把这姑娘娶进门儿呢。何宁听这话听得眉开眼笑,心说邬红梅对我有意思没意思我心里比你清楚,那姑娘见了我就跟小孩儿见了玩具,恨不得拆开来看看;那眼神儿能他妈是爱情么?
何宁到了灰城找到邬红梅,邬小姐扯着长裙挪地方,眉头要皱到鼻梁上:“你每都迟到。”
何宁点头哈腰:“堵车堵车。”
邬红梅更不高兴:“那以后就别开车,你每一来就把整个小槐巷堵死。”
何宁随口胡诌:“行行我下回不开车。”
邬红梅见自己的说教有了效果,有点儿满足地翘上二郎腿,下巴一抬指望对面:“一会儿贾先生先念诗,你见过的。旁边是沈先生,你可能第一回见。”
“贾先生好,沈先生好。”何宁跟着卖乖,定定神终于看清对面那个沈先生的真面目。
“沈法官?!”

1 勾搭

“咱们要跟法官在思想上保持一致。”

廖党生有点儿兴奋,坐在自己办公室里两眼放光:“诶?那挺好,今儿下班你就给我买本儿顾――顾城诗集回来,咱们要跟法官在思想上保持一致。”
何宁坐在对面翻白眼儿:“喜欢顾城的不是沈弼,你那是跟驴脸在思想上保持一致。”
廖党生一挥手:“不管他喜欢什么,有门儿就行!上回漕浦区那个姓黄的不也好这口,一天到晚搞什么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后来我想办法弄了个舍利子贡上去,姓黄的一见那珠子整个人都亮了,也没见他六根清净到哪儿去。”
何宁一撇嘴:“我就最讨厌这种假模假样的人,明明一个个儿现实得要死,还非说自己视金钱如粪土。”
“你以为都像你?”廖党生笑道,“这事儿倒好办,你把沈弼那边给我缠住了,我认识一个诗协的哥们儿,改天约出来一块儿灌迷魂汤。”
“哦,就是上回你说的那个康亚岱,副会长?”何宁点点头,觉得这人靠谱。康亚岱跟廖党生是大学时的上下铺,一个中文系小愤青;年轻时候天天往报纸上发表歪诗,渐渐成了本地一大文化名人,没能进凫州作协,倒是进了诗协当副会长。康亚岱前几年愤青,这几年跟着廖党生投靠资本主义,为人做事越来越有廖大状的风骨;写诗也不感悟人生针砭时弊了,见天地忙着讴歌祖国大好河山,廖党生每遇上那种一肚子酸水儿的书生法官都爱把康亚岱请出山来忽悠人。康亚岱这人也忒神,甭管是多清高的真假才子,到了他这儿都是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几分钟就被收到麾下,接下来要行贿要腐败就看廖党生的意思了;康亚岱每忽悠人家都是“法官,看不出来您文笔这么好,奇才啊,不出书真可惜。这么着,您有空弄一份儿电子稿给我,我给您联系出版”,结果他跟廖党生狼狈为奸这么多年,也没见着凫州哪个法官出书了。
何宁跟廖党生在办公室里叽叽咕咕半天,决定让沈弼跟康亚岱来个以文会友;自己跟廖党生专门负责在后面制造学术气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拖下水再说。
廖党生跟吃了伟哥似的一阵兴奋,颠儿颠儿地跑去联系副会长了。何宁直接给邬红梅打电话,说自己有个在诗协当副会长的哥们儿想见见沈弼,问她有没有办法约出来。
“你认识诗协的人?”何宁听见邬红梅又在电话那边抠头皮,“以前怎么没听你说?”
“你不是画画儿的么,我干嘛跟你提这个?”何宁心不在焉地扯谎,“而且以前听你们那群人念的诗吧,没感觉;就昨儿晚上沈弼写的那什么我听进去了两句。”
“你还懂诗?”邬红梅莫名其妙。
何宁感觉有点儿不爽:“我不懂诗你带我去听什么?”
“行,我帮你约一约。”邬红梅吧嗒挂了电话。
何宁在办公室东摸西搞地忙了会儿别的事儿,邬红梅回话说沈弼很有兴趣,叫何宁这边定时间。何宁说你没说是我约他吧?邬红梅一愣说这倒没有,要不我这会儿再跟他说去?何宁急忙说不用不用,就这么挺好。
何宁跟廖党生这边三下五除二地订好了地方,心情不由一阵大好。何宁哼着小曲儿收拾好文件准备出门吃午饭,下到大厅就看到苏略跟所里几个小助理凑在一块儿扒盒饭。
“宁,”苏略笑嘻嘻上来打招呼,“这会儿才下去吃饭哪?”
何宁见苏略冷不丁地杀出来,心下不由偷偷打了个寒战。他跟苏略随便哼哈了两句,刚要走又折回来,皮笑肉不笑:“小苏,最近我手里多出来一个执行案子,你自己给理一下。”
“我?”苏略一脸疑惑,马上又高兴起来,“诶,你是说让我独立办案?这个……啊,这个合适么?”
“怎么不合适?你总不能当一辈子助理,也是时候独当一面了。”何宁假惺惺拍着苏略的肩膀,“我就看中你是个人才,将来发达了可别忘了我啊。”
苏略点点头:“那是一定不能忘。”
“行,那下午上了班你到我这儿来拿材料。”何宁又拍了苏略几下,乐呵呵地下楼了。
楼下是何穆停着车在等。何穆难得下了班开车过来接何宁,这破了例便等得有些不耐烦,在何宁还没下楼的时候心不在焉地抽起烟来;何穆挺喜欢用尼古丁把自己笼罩在烟雾中,就跟这么做了别人就会看不到他一样。
何宁意气风发地下楼来,拉开车门就皱眉头:“你就不能少抽点儿烟?自打五条禁令一下来这一个个儿地就差把烟当酒喝了,你自个儿上凫州电视台去看看,整个凫州就你们单位开个会就跟抽鸦片似的。”
何穆讪讪掐熄了烟头,何宁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龇牙:“你就抽吧你,赶明儿你横死街头都不用我来认尸,剖开肚子肺最黑的那个就是你。”
何穆去扭钥匙,言辞中微微有点儿不愉快:“宁宁,我看你也抽烟啊,你是闻不得别人身上有烟味儿还是怎么?”
何宁抿着嘴斜瞄何穆一眼:“……你身上的烟味儿我还是很喜欢的。”
何穆没敢往何宁那边看,自己悄悄在鼻子尖上摸了一下,目不斜视地继续打方向盘滑入行车道。
何宁心怀鬼胎地玩儿着自己的手指甲,一边偷眼看着何穆的侧脸,看了半天也不见这人脸上表情有什么变化,不由觉得没劲儿。他往窗外瞅了瞅,终于想起一件正事儿:“何穆,我打算让苏略独立办案。”
何穆飞快瞪了他一眼:“你他妈有毛病吧?”
“我没毛病。”何宁重重皱了皱眉,“苏略那王八这跟我玩儿真的,是时候好好儿收拾收拾了。”说完不忿地转过头,“我他妈就没见过这么阴毒的人,当小三儿就算了,老子忍气吞声这么多年结果他反过来捅我一刀。”
“那你还拿案子给他做?”何穆问道。
“未必我现在还留他在身边?”何宁发出一声嗤笑,“那王八以前风光是仗着自己有个高院的老爹,现在那老王八也被双规了,再叫姓苏的出去一个人闯荡还不如叫他去死。再说他爸当年有哪些个宿敌我又不是不知道,随便挑拨一两个出来都能折腾死他。”何宁笑得开心极了,“要不怎么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呢,正好最近手上新进了个地皮案子,他要玩儿我就陪他慢慢玩儿。”
何穆沉默了一阵:“要怎么折腾随便你,不过你那都是治标不治本。苏略没那么傻就留那一份手抄本,”何穆慢慢看何宁一眼,“再说,指纹只有苏略一个,不代表背后就只有他一个人。”
何宁有些焦躁了:“那怎么办?咔嚓一刀齐根儿断了?”
何穆想了想:“你找个机会到他家里去搜一圈儿,有什么实物的数据的东西先都毁了再说。”
“他现在搬回去跟他妈住,老太太一天到晚在家,我上哪儿找机会去?”何宁皱皱眉头,“难不成还来个满门抄斩?”
何穆不由失笑,趁着红绿灯松开变速档拍拍何宁的脑袋:“你小子一天到晚尽瞎想些什么呢。”
何宁格开何穆的手:“我不瞎想,别人就要瞎想。”
“年纪轻轻谁像你活得这么累。”何穆望了望何宁,终究是觉得尴尬了点儿,又目视前方继续开车,“你人好,命好,心眼儿也聪明,要是老老实实地呆着,一辈子平平顺顺地也就过去了;干嘛把自己弄成这样儿。”
何宁静静听着,表情阴鹜了一下,终究是没说什么。叔侄两晃晃悠悠开到牡丹阁,何宁下车的时候又想起邬红梅,下了车倚在车身上瞪何穆:“到这儿我就想起来了,上回邬长富见了我又跟苍蝇似地打听你,你跟那暴发户还真要成一家人?”
何穆收了车钥匙莫名其妙地看何宁一眼:“我听娓妮说你最近不是跟邬红梅打得正火热么,怎么还跑到这儿来跟我扯皮?”
何宁脸皮子一红,有点儿恼怒地蹦到何穆跟前随着他上楼:“我跟她没关系,她又不喜欢我。但人家老爹想收你做女婿,你在那边磨磨唧唧不表态,谁知到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哦,你是嫌我不表态?”何穆回望他一眼。
“你就是没表态。”何宁低着眉毛嘀嘀咕咕。
何穆不由乐了一下,回手刮了刮何宁的鼻头,继续带着侄子上楼。
何宁原地翻了个白眼儿,气哼哼追上去,底气不足:“我,我跟你说……我跟你不一样,指不定哪天就结婚了。”
何穆走在前面稍微停顿了一下,也没回头,淡淡然飘过来一句:“诶,我知道。”
“知道你就……”何宁张张嘴,想了半天也不晓得接下来该说什么。他忽而觉得一阵懊恼,几步追上何穆一块儿走进餐厅,手在对方衣摆下面轻轻拉了拉,“今儿吃什么?”
何穆带他找好座儿,拿起菜单看了看:“中午多宝鱼特价,咱们俩来个粥底好了。”
何宁淡淡嗯了一声,心不在焉地开始玩儿餐布;何穆在对面端详他一阵,不由在桌子底下轻轻握住何宁的手:“你这孩子一天到晚心事儿能不能别那么多?”
何宁忿忿看他一眼。
“别瞎想,我怕的事儿比你多多了。”何穆慢慢收回手,语气不由凄凉了几分,“谁没个糊涂的时候,”半晌接出下半句,“……好一天算一天吧。”

15 奸情

“买这么多吃食,赶着回去给沈弼做饭哪?”

晚上还是在塞上江南。
沈弼一见何宁脸都木了,抿着嘴看了他好几眼,终于忍不住问邬红梅:“他……何律师怎么在这里?”
何宁张了嘴正要嬉皮笑脸,忽而见沈弼脸色陡然间沉下来,猫一般地直盯着他背后:“廖,廖……?!”
何宁一回头就看见廖党生一张老脸笑得跟朵儿似地:“小沈。”
沈弼气得就快要跳脚:“你怎么,你怎么也在这儿?我今天明明约的是别人……”
廖党生高高兴兴去搭沈弼的肩膀:“都是朋友,哪儿能那么见外?”说完又一手去勾康亚岱,“老康跟我可是十年的哥们儿。”
“哪儿才止十年!”康亚岱笑着敲敲廖党生的胸口,“你掰着手指头算算你这都大学毕业多少年了,还以为自个儿年轻得很?”
“哟,康会长。”沈弼笑得有点儿神经质地看向康亚岱。
“正好大家都认识,今儿晚上咱们好好玩儿!”康亚岱来了劲,嗓门儿也跟着大起来,咋咋呼呼招呼着诸位入座。沈弼别别扭扭地看了看廖党生,选了个离他老远的位置坐下来。
邬红梅不高兴地偷偷对着何宁翻白眼儿:“怎么回事儿这是?”
“没怎么回事儿啊,”何宁装傻,“你不都看见了么,就是那谁,跟廖党生是老同学,这会儿都凑过来一块儿玩儿来着。”
“你骗谁呢?”邬红梅拧着眉毛,十条削葱根也在下面跟着拧裙子,“你又想跟谁攀关系呢?”
何宁一脸正气:“我没有。”
“我是说怎么你那天一见小沈就跟苍蝇见了血似的,”邬红梅眼神儿都快发光了,“何宁你这人忒讨厌。”
“没有,你别瞎想。”何宁温温和和掐断了话题,转头就投身到康亚岱的诗兴中去了。
邬红梅挺明显地在他耳朵边上冷笑了一声,杵了杵筷子开始吃饭。
何宁知道这小姑奶奶一准是不高兴了。他觉得邬红梅这人忒难伺候,一副小孩子心性,翻脸比翻书还快,画个画儿写首诗都能跟自己气上老半天,不晓得那脑袋瓜子里一天到晚都在穷折腾些什么。这会儿何宁手里掐着长富超市的案子,当事人法官两头都不敢得罪,只能努力跟上这两位奇人的步调;邬红梅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何宁屁也懒得去钻研一下,也跟着颠儿颠儿地点头说是啊是啊,凡所有相不都他妈是虚妄么。
不过何宁觉得邬红梅还有一个优点就是甘于寂寞,生起气来只晓得缩在一边天人交战,断然不会去麻烦别人来插手;何宁一向管挖不管埋,邬红梅生气又不会少他一块肉,正好扔下她自己忙着灌沈弼去。
这回沈弼那边瞧着也好像不太高兴,何宁使出浑身解数撒欢儿似地灌酒,不料廖党生那头人来疯得比自己还厉害。何宁端着酒杯子一来二去地把自己弄得有点儿晕乎了,瞪着廖党生那一张殷勤的笑脸就犯困,心说姓廖的平时光顾着猥琐去了,这么今儿这一回格外地热情奔放,别是真看上人家沈弼了吧。
那边厢康亚岱正吹得厉害,何宁不晓得这康会长是真有两把刷子还是个大忽悠,让沈弼坐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何宁从康亚岱眼里倒是真看出了几份相见恨晚的神情,沈弼在边上时不时搭搭话,两人一动一静投机得紧;就是廖党生老舞着个茅台小瓷瓶儿在边上打岔,被沈法官偷偷甩了好几个大白眼儿。
何宁也属于那种典型的人来疯,利益当前就一不要皮二不要脸,上赶着往人家沈弼杯子里倒酒;康亚岱在那边讲诗词歌赋,何宁就跟廖党生一块儿穿插黄色笑话。这一晚众人皆HIGH,邬红梅跟沈弼都属于那种不胜酒力的主儿,两三杯就被放倒了,最后一干人集体涌进楼上包房鬼嚎。
何宁喝醉了就喜欢唱少年壮志不言愁,MTV上年纪轻轻的刘欢老师和无穷无尽的公安大沿帽交相辉映,每每让人边哭边笑。这回何宁扯着嗓子唱到峥嵘岁月何惧风流,一个回眸就不小心看到廖党生怀里搂着烂泥似的沈弼正咧着嘴傻乐;何宁脑瓜子“轰”地一下就清醒了。
几个人唱到半夜散伙,邬红梅不晓得是气的还是高兴的,早早把自己弄醉倒何宁边儿上睡着了。何宁一边扶着邬小姐上车一边回头看沈弼,就看见廖党生跟娶了媳妇儿似的喜滋滋扛着沈弼往自己车上拽,大咧咧对着何宁拍胸脯:“没事儿没事儿,小何你只管放心回去,我负责把沈法官送回家。”
何宁细细看了看软到不省人事的沈弼,目光如炬直逼廖党生:“你怎么知道他家住在哪儿?”
袁玮承手底下那个扯不清道不明的地产评估官司还有一个礼拜开庭,袁玮承这天想起这茬还专门打电话过来过问了一下;何宁挂了电话在自个儿办公室来来回回踱了好几圈,心里终于一横,按了开机键开始写举报信。
何宁前一阵儿把这案子结结实实地研究了一顿,觉得范正海这老混蛋吃人不吐骨头,从正规程序要把案情理清楚是不可能了。袁玮承面子上是受人蒙蔽,实际上也没吃什么亏,无缝钢管厂那边篡改资产评估报告的事儿没必要让他知道;这事儿顶好就是法庭居中双方和解,让姓袁的拿点儿钱消点儿气,自己再从中悄末声儿地发点小财就成了,皆大欢喜。
法官的贪污渎职在检察院属于自侦案件,凫州市检院每年接到的*举报信不计其数,真真假假甚是壮观。何穆同本市的几个检察长素来关系良好,前几天便滥用职权抽调了几份跟范正海有关的举报证据出来拿给何宁过目。何宁拿着举报信翻了翻,挑了一篇言辞激烈证据翔实的就拿回来修改,配合上这私分国有资产的案情,天乱坠地痛斥了一番,最后结尾打上苏略的名字直接投往市政法委。
范正海在政法委有个亲哥哥,这封署着苏略名字的下三滥举报信断然是不会对范法官的仕途产生什么影响的,但却足以把苏略的律师生涯毁个灰飞烟灭。范正海跟苏老爹在高院是出了名的不和,老苏这回被双规也不知那姓范的畜生在后面或明或暗地出了多少力;何宁这会儿帮苏略尽了个雪耻之孝,自我感觉简直良好极了。
何宁估摸着那封举报信不出一天就能送到范正海本人手里,这风口浪尖儿上范正海也不敢把这案子怎么样,一来二去地拖几下案子到最后肯定是和解;这帮畜生当初私分国有资产的时候闷头发了大财,这会儿也不至于小气得一分钱都不出。何宁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倒也不担心范正海会疑心到自己头上;何宁心说就算你修炼成精了觉出这事儿是我干的,老子后面还站着个何穆呢,老子怕你个拧
“老子后面有何穆”,这是何宁那肤浅的脑瓜子里最新冒出来的一个念头。出于一种做贼心虚的心态,何宁一直挺难理解何穆对自己的珍视;何宁一心向钱唯利是图,断断然不会晓得何穆从开始到现在都在为自己折腾个什么劲儿。他就是非要人家跟自己有一腿了,盖上戳儿了,这才心满意足地觉得这人以后就是自己的了;凡事儿嘛都得讲究个等价交换,何宁觉得自己这么葱儿水嫩的一个大活人交出去了,怎么地也得让何穆安安心心护着自己两年。要是何穆老像从前一样一无所求似地为自己鞍前马后,何宁觉得自己心里才渗得慌呢。
何宁掰着指头算算自己跟何穆“好上”了似乎也没几天,他老觉得那天中午就他妈跟在做梦似的,一直以来自己总在心里穷琢磨着的心事儿居然就那么成了。何穆平时没事儿老爱跟着交警队的青年人一块儿踢球,腰肌练得老当益壮,衣服一脱生猛得很。何宁在床上病怏怏地浪叫了半天,歇下来的时候抱着何穆的脑袋放开嗓门儿就开始哭;何穆事后烟也没有抽,搂着何宁没头没脑地一顿沉默。何宁撒泼撒够了回手去抱何穆,说何穆,我以后再也不叫你叔叔了,你就是何穆。
何穆停了半天才去摸何宁的脸,说今儿我是真失控了,对不住。
何宁二话不说张嘴就往何穆膀子上咬,不晓得是气的还是高兴的。
何宁从政法委信箱鬼鬼祟祟地投完举报信回来,车刚开了没几步就在第二个路口遇上廖党生;廖大状刚刚下庭,西装笔挺地拎着两大口袋吃食正从*里出来往停车场走。何宁一天没见廖党生,这回逮着了立马滑过去摇下车窗打招呼:“老廖,真巧哈。”
廖党生吓了一跳:“小何?”
何宁嘿嘿一笑,眼睛挺危险地眯了起来:“买这么多吃食,赶着回去给沈弼做饭哪?”

16 蛛丝马迹

“刚刚叔叔掐你干什么?”

何宁把廖党生的两大袋吃食扣下,拉着廖大状就往天禧茶楼跑。
廖大状扭捏到极致,坐下来就心不在焉地开始扯领带,手指头讪讪然在茶几上敲来敲去,皱眉撅嘴:“啧,有什么好说的?”
“就,你跟沈弼,”何宁不耐烦地翘着二郎腿,“来龙,去脉,怎么勾搭上的。”说完忿忿翻了个白眼儿,“你居然连这事儿都瞒着我,亏我还傻了吧唧地跑去找关系,敢情你已经先一步圈养起来了。”
“没,没勾搭上啊。”廖党生急忙摆手,“别瞎说啊,我跟他可是什么关系都没有。”
“别跟我装啊,当我还是小孩儿呢?你跟他什么关系没有还巴巴地跑去人家楼底下住?”何宁把身子往前倾了倾,“老廖,这事儿不是我说你,你他妈也办得忒不地道了。长富是我们俩一块儿代理的案子吧?邬长富这肥肉是我给你拉来的吧?我在党生所这么多年算是你的心腹了吧?玩儿法官多大个事儿,你都不跟先我知会一声。”
“没,我没玩儿他。”廖党生讪讪笑道。
“你没玩儿他,你跟他谈恋爱呢?”何宁不由讥笑。
“……也不是……”廖党生为难地挠挠后脑勺。
“沈弼就是个中院助理审判员……”何宁抿抿嘴,不由又想起了自家何穆,“虽然长富这块儿标的挺大的,但是那什么,你也犯不着……”
“别说了,我是真没有。”廖党生态度自然了点儿,“我住他楼下挺偶然的,前阵儿我跟苏略闹掰了不是到找房子应急么,那时候租到的房子正好在他家附近。我是搬家那天才知道他也住那儿,这不是……”
“租房子?”听廖党生这么一说何宁才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个事儿,他坐在自己位子上将信将疑了挺久,脑海里一念一念地闪过昨儿晚上廖党生在塞上江南搂着醉了的沈弼傻乐的画面,半晌抬头慢悠悠看向廖党生,“那就一码归一码,你自己说,你是不是又看上沈弼了?”
廖党生不耐烦地哼哼了一声儿。
何宁瞪大眼睛:“你还真看上了?”
廖党生讪讪撑住腮帮子:“我这不是没出手么?”
何宁气急败坏:“我还不晓得你那个德行?搬到人家楼下去住,离着拐上床也不远了。”
廖党生劈头给了何宁一记暴栗:“你他妈给我小点儿声儿。”
何宁皱眉捂住额头,心下极其不痛快,嘴巴上就习惯性恶毒起来:“倒还真不是我说你,你看沈弼那种人是你折腾得起的么?一天到晚端着个圣人架子,指不定连叫个床也能用上八荣八耻口号。”
“我这不是,我这不是……”廖党生心不在焉地看着别,边想词儿边挖耳朵,可挖了半天耳朵都挖红了还是没能“不是”出来。
“老廖,你要是因为案子惦记人家我就不说什么,好歹还能换几个钱;你如果是真打算动什么心思,我觉得还是算了。”何宁端起盖碗茶拨茶叶梗子,“我不晓得你以前是真喜欢我姐还是真喜欢那个姓苏的,你那时候是个什么宝器模样我又不是没见过,闹也闹了分也分了,到现在还瞎折腾个啥。你自己上塞上江南去瞅瞅,一溜溜儿的小鸭子等着你去挑,你喜欢谁不好,偏要去挑个法官;再说人家是弯的么?”何宁说完定定神看向廖党生,“我难得跟谁说掏心话,你爱听就听不听拉倒。你好赖也混到这个岁数了,还真相信有感情这个玩意儿?”
自打何宁把苏略支出去单独办案后,党生所里就见天找不着苏略的人影儿。何宁少了个助手,除了很多事情需要事必躬亲之外,倒也没多天几个烦恼。何宁这几天下班前就喜欢捧个小茶盅在律所大厅里晃荡,厅里几个小助理跟苏略关系走得近,闲下来就爱跟何宁汇报苏略现在在外奔波有几多几多的幸苦;想来苏略当年在党生所那是何等的风光,现在居然也要低三下四地自己跑案源,在外面莫名其妙地法官不招待见不说,回到所里也不见何宁扶持一把。何宁手上袁玮承的地皮官司现在正是迈入和解程序,苏略又一个人在外头到受罪,何宁闲来无事就在心里琢磨着这两件事儿的因果联系,心里自然是欢喜得很。
这周末是何宁爷爷的生日;老爷子活了八十多年,耳不聋眼不,能吃能睡,走起路来腰杆子硬朗得很,还扬言要活到一百岁。老何家全家上下都晓得何老爷子的一百岁奋斗目标终究是个虚妄之想,过了八十就算是活一年少一年,故而这几年对老爷子的寿辰格外重视。何爸爸跟何穆他妈不和是不和,每年到了这一天也得放下身段规规矩矩地回家尽孝;再说这后母老太太翻过年也就满七十了,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再跟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斗气,着实是有点儿让人看笑话。
何宁头一天晚上赖在何穆家看电视。何穆一脸假正经地坐沙发上搂着自家侄子,看着看着电视就有点儿心猿意马,最后干脆拉了灯滚回房间使劲儿折腾。何穆床上床下都是实战派,把何宁摁稳了就是一通猛干实干;相形之下何宁就比较俏,上个床也鬼哭狼嚎的,又是抓背又是蹬腿儿,一个晚上的时间就能把何穆整个后背掐成淤青。
正到了寿宴这天早上,何宁比何穆先醒,醒的时候背对着何穆,整个人弯成一张弓;何穆在他身后侧躺着,大约还在熟睡,一条结实的手臂懒洋洋搭过来,稳稳将何宁固定在怀中。何宁悄悄把身体往后挪了挪,让自己的背紧贴着何穆的胸膛,隐约觉得后颈传来对方沉稳粗重的呼吸声。是时朝霞正美,窗外有几道光芒若有若无地透过层层幕帘射进来,极圣洁极灿烂;何宁静静靠在何穆怀里,忽而觉得自己就要哭了。
何宁又昏睡了不知道多久,何穆突然就醒了。何宁散漫地转了个身想跟自家叔叔问好,只看到何穆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呆呆看着他:“糟了,今儿是老爷子生日。”
何宁脑袋里轰地一下,连滚带爬地扑下床冲回何穆家客厅里去拿手机,一看时间是上午十一点,何爸爸打了五六个电话过来催人。何宁跳着脚又跑回卧室,何穆也跟着不淡定,两个人满屋子乱窜地找好了衣服穿戴整齐,抓起车钥匙准备出门。
临走前何宁站在何穆家玄关门口稍微犹豫了一下,倒是何穆自己走上来亲了亲他的额头:“你开着车先走,我在一环上绕一圈再过去。”
何宁有点儿留恋地看看何穆的手指头。
“我就说今天上午局里有事儿要加个班,”何穆拍拍他的脑袋,“别担心,你先过去吧。”
何宁到了老爷子家谈笑自若,随口扯了个陪当事人签合同的谎,讲了几个笑话逗得全家老小都挺开心。临近开饭时老爷子终于忍不住看看挂钟:“咦,何穆呢?”
何爸爸也跟着看挂钟:“不知道呢,昨儿晚上牌打多了?”
何老太太讪讪出来接嘴:“不会,昨天八点的时候我跟他打电话还在家里。”
“……哦。”何老爷子慢悠悠点了点头,“那,那在等等他。宁宁,你接着讲笑话。”
“他今儿上午局里有个任务要加班。”何宁不由跳出来说了一句。
“诶,他就是忙。”何老爷子颤悠悠感慨一句,末了看向何爸爸,“老大,你什么时候也给何穆找个对象。你看连宁宁都这么大了,我还没见着何穆的儿子呢。”
“那也得他愿意啊,爸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这两年一提到结婚就跟被扒了祖坟似的。”何爸爸说着用下巴指了指何娓妮,“前阵儿娓妮不是给他说了个姑娘么,怎么又没信儿了?”
“谁说那姑娘是给跟何穆说的,明明就是给我说的;是我没同意,不关何穆的事儿。”何宁又忍不住跳出来插嘴,“爸您别一天到晚瞎传事儿。”
何爸爸一脸狐疑,张张嘴正要反问门铃就响了;何娓妮跑过去一开门见是何穆回来了,一家人的话题这才就此打住,各就各位准备吃饭。
开饭前何穆帮忙到厨房去拿碗,何宁一见也急忙蹭蹭地跟到厨房去,趁着四顾无人,十指抠着碗沿边儿有一眼没一眼地看何穆:“刚刚你来之前爷爷跟爸爸又在说你呢。”
“说我什么?”何穆看看他。
“你说说你什么,还不就是催你结婚。”何宁故意没拿正眼去瞧何穆,“人家还说连宁宁都这么大了,你他妈还连个儿子都没有。”
何穆不由抿嘴一乐:“你不就是我儿子?”
何宁一眼瞪了回去:“谁他妈有你这样的爸爸?”
何穆低头笑了笑,端着碗出厨房,临走前偷偷在何宁后腰上暧昧地掐了一记。
何宁低叫一声,瞪瞪何穆不说话了。
这时候何娓妮又跑进来拿筷子,莫名其妙地看自己弟弟一眼:“刚刚叔叔掐你干什么?”

17 磨

“我他妈没惦记着案子,我就是喜欢你。”

廖党生是高中毕业了好几年才去考的大学,读到大四的时候赶上何娓妮新生入学,这才一路穷追猛打,颇有点儿老牛吃嫩草的嫌疑。
何娓妮跟廖党生离婚后安生了一阵儿,仿佛生命中从来没出现过姓廖的这一号人,但沉默了几个月后语言里闲闲散散地又带出了点儿端倪出来;让何宁觉得女人家就是心眼小,一天到晚惦记这个惦记那个,无端端浪费青春。何宁觉得廖党生是个什么东西自己是全然看透了的,他对姓廖的又爱又恨,一半儿是欣赏一半儿是鄙夷;何娓妮是他心目中难得能称上贤良淑德的好女人,着实犯不着总是跟一个老混蛋过不去。
何娓妮近来喜欢关心苏略兔子的去向;也不晓得是出于什么心态,就是聊天打岔的时候爱往那个方向转移。好在最近苏略比较落魄,何宁手上有大把的素材上供;他知道何娓妮听了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倒是真有几分高兴的。何娓妮一向大度,只有对苏略的事儿记恨得很;离婚那会儿苏略趾高气昂地跟着廖党生上门来搬东西,何娓妮生平就发了那么一怒,抄起桌上的茶杯砸碎了就朝姓苏的身上扔过去;苏略手一挡没挡过,到现在手上都还留着印儿。
何宁跟何穆在老爷子家吃了饭就凑在一块儿陪着何娓妮聊天,客厅里还有其他几个子辈孙辈穿来穿去,倒也没人多注意这一块儿,何娓妮便剥着橘子开始八卦苏兔子。苏略最近被何宁坑得逆风逆水,好端端的强制执行案子硬是被法院弄和解了,还有一个知识产权案也莫名其妙地被雪藏;小律师拉不到案源,估计未来两个月账面上都不会有起色。何宁来了劲儿正要开口,何穆倒是先说上了,边说边看向何宁:“说到苏略我倒想起来了,他最近好像挺惨淡,前阵儿见在我们局里到借钱。”
“到你们局去借?”何宁不由看他一眼。
“他本科专业不是刑侦么,局里好几个都是他的同学。我看他三天两头往市局跑,一问都是借钱,五万八万的,数目还不小。”
“他要钱干什么?”何娓妮一皱眉。
“他老爹不是正在被双规么,估计是想往外捞人。”何宁转头看何娓妮,“老苏双规之前肯定没来得及转移财产,要不怎么还靠他来筹钱。”
“省高院那个范正海前两天主动跑到检察院去走了一圈儿,这不又坐实了几百万。”何穆看看何宁,“虽然说这两个人一向合不来,但老范这做得还真明显。”
何宁楞了一下,想起自己往市政法委投的那封落井下石的举报信,忽而觉出点儿什么,又有点儿不敢跟何穆说,于是便憋着感慨了一句:“我看苏老爹要翻身也悬。”
“那是,从市上到省上的那一个个儿,哪儿那么容易打发;苏家又不是开金库的。”何穆淡淡说了一句,“要是真想捞条命出来,你这家底子都不一定够。”
廖党生被何宁唧唧歪歪训斥了一顿,重新拎着他那两大袋吃食灰头土脸地回到家里。
廖党生现在租的这房子算来算去就只有五十多坪,连以前的一半儿都不到,乍一听起来是很落魄的;可架不住人家廖大状住得心甘情愿,手里几套正经不动产都空出来了还死赖着这间儿小居室不走。苏略上个月就从新月园搬出来了,廖党生转手一挥又租给了别人;沈弼每下楼遇到廖党生哼哧哼哧地在园里跑步就忍不住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廖党生咧嘴□:“所里困难,我得节省开支。”
沈弼咬咬嘴唇,一翻白眼儿走了。
其实廖党生刚搬过来的时候沈弼对他还是很和气的。廖大状毕竟算是沈弼的战略性合作伙伴,在凫州律师界有头有脸的,工作业绩有目共睹;沈弼这孩子心眼儿扎实,没觉得法官比律师高出多少个等级,虽然姓廖的行迹猥琐,但作为邻里相亲相爱和平共还是必要的。
廖党生刚见到沈弼住自己楼上时一半儿惊喜一半儿害怕,主要还是因为上一回碰面时干的事儿实在是太混账;廖党生怕沈弼要是哪天突然又想起来了,还让他这一张老脸往哪儿搁。不过廖党生后来觉着这为沈法官也挺随和,自己便也跟着随和起来;有事儿没事儿往沈家楼上端个汤串个门儿什么的,时不时还瞅准机会上中院门口接人家下班回家,一边把沈弼往车上揽一边笑得正气凛然:“顺路顺路,我这人就是助人为乐。”
沈弼人老实,一来二去除了觉得廖大状人有点儿烦,到还没觉出什么异样。
廖党生当了一个多月的柳下惠,觉得自己都快成仙儿了。
廖党生在律师界摸爬滚打十几二十年,每个案子都是用酒精泡出来的,积劳成疾之后就稍微有点儿肝硬化;要是哪天一不小心喝猛了就得在床上蔫上老半天。廖党生上上个礼拜正好喝高,周末缩在家里萎靡得都快长蘑菇了;沈弼日行一善,拎着佛手汤就下楼去探望。
廖党生被沈弼吓了一跳,高兴起来精气神儿全好了,假惺惺拉着沈弼坐床头上看着他喝汤;沈弼心眼儿好,觉得汤烫就凑过去帮忙吹了吹。
这一吹就把廖党生给彻底吹糊涂了。
沈弼脸长得小,白生生水嫩嫩,不说话就时显出一股子媚态;这人天生没啥表情,板着个脸也像是在勾人,确实是有点儿冤枉。当时沈弼撅着嘴巴那么吹了一吹,一张脸就那么生动起来,生生把廖党生给震住了。
廖党生斜着眼睛在自个儿心里琢磨:这小子不是喜欢我吧?他要是不喜欢干嘛还费这么大劲儿给我送汤过来?
沈弼扭头对着一脸痴相的廖党生眨了眨眼:“怎么了?”
廖党生彻底颠了,劈手把沈弼手里的碗抢过来放下,摁住了对方就开始一顿胡亲。
沈弼懵了,被廖党生死摁在床上生吞活剥了好几十秒才缓过劲儿来,一只手抵住廖党生的肩膀,身体不停地抖:“你你你……你干什么?!”
廖党生用力扣住沈弼的手指头,另一只手继续不要脸地往下面游走:“……不干什么。”
沈弼急得小脸赤红,边踢人边不停地扭:“廖党生!你你你放开我!”
廖党生搂住他小腰板儿,忽而觉得身下的人□有点儿异样,不由抬头去看他:“沈弼,你看你不也是……”
沈弼都快哭了:“姓廖的你再不放了我我叫你不得好死!”
廖党生稍微楞了一下:“沈……”
沈弼一个发狠踢开廖党生,头发也来不及整理,一脸狼狈地跑走了。
廖党生傻了吧唧地坐在自己床沿边儿上发了一顿呆,摸摸老二还是硬的,不由自己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讪讪起身进卫生间去了。
之后廖党生几乎就没怎么见过沈弼,直到头天晚上好不容易逮着沈弼喝高了才被他一顿胡揉着抗回家,明里暗里揩了不少油。廖党生贼心不小,贼胆还是没有,挺到关键时候还是只能乖乖上洗手间自行理。廖党生一边冲冷水澡就一边郁闷,心说要是换成别人他早他娘的成禽兽了,谁叫他是沈弼呢。
沈弼第二天早上清醒过来,头痛欲裂,一睁眼又看见廖大状躺在自己旁边,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没怎么样,我真没把你怎么样!”廖党生跟着沈弼也醒了,急急忙忙撑起上半身解释。
沈弼死死揪住面前的被单,眼睛眨也不眨一下,一副痴痴呆呆的表情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廖党生一下子慌了神儿,手忙脚乱去揽他:“诶,别别别,我真没干什么,真没!你看你衣服都还穿的好好儿的呢。”又看见沈弼光盯着前面不说话,心一横连脸都不要了,“那什么,我昨儿晚上打手枪的时候用的卫生纸都还在厕所里扔着呢,真的!”
沈弼呆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眉毛一皱就滑下一滴泪来。
这下廖党生头都大了,心说不会吧,他是气我上了他?还是没上他?
“沈沈沈沈沈弼……”廖党生心有戚戚焉地揽住沈弼的肩膀,低声下气地凑过去,“沈弼,你现在是气我呢,还是那什么我……”
沈弼伸手拨开廖党生,安安静静地从床上爬下来,蹲在床尾慢吞吞穿袜子穿鞋,也不正眼瞧廖党生一眼。廖党生心里直发毛,也不敢问,坐在床头跟着沈弼一顿沉默。
“廖党生。”沈弼一吸鼻子,神情终于恢复正常了,眼神儿也跟着慢慢飘过来。廖党生心里一紧,摸不清他到底要说什么。
“你跟何宁在中院二审的那个案子,事实清楚证据充分,就是按正常程序走你们也是要赢的。”沈弼轻轻从床沿边儿上站了起来,孤零零看向廖党生,“你别这样儿。”
廖党生一愣:“沈弼,不是……”
“我走了。”沈弼冷冷清清看了廖党生一眼,转身慢吞吞朝玄关走去。
廖党生脑袋木了一下,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他愣了有一两秒钟,听到沈弼在门口磨磨唧唧地扭防盗门把手。
廖党生轰地站起来,杵在床边儿上叉腰冲着门口大喊:“沈弼,我他妈没惦记着案子,我就是喜欢你。”
门口的动静停了有一两秒,只听见“砰”地一声巨响,铁门被人从外面狠狠地甩上了。

18 勒索

“他娘的,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何宁大清早的收到一个陌生手机号发过来的彩信,主要内容是几张偷拍视频截图,还有一张记事本翻拍照。
何宁拿着手机脸都青了,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来来回回踱了好几个正方形,咬牙切齿地摔杯子:
他娘的,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手机号码归属地就在凫州,彩信除了照片就没别的内容。何宁抿着嘴下到律所大厅,横眉扫视一圈:“苏略呢?”
祁小葵笑盈盈抬头:“小苏啊,昨天就跟主任递请假条了,你也知道他家里最近出了事儿,哪儿还有时间跑案子。”
何宁脸色一沉:“说没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祁小葵想了想:“不知道,他最近又没什么新案子,也不急着回来开庭。”
何宁咬着牙帮子冷笑,定定神儿回到自己办公室,觉得肺都快给气炸了;他觉得这姓苏的兔子怎么这么能折腾呢,果然是想钱想疯了,居然敢把注意打到他头上来。
何宁杵在办公桌前面认真梳理思绪,自我反省了一下这阵子自己在苏略心目中的表象大体应该是完美的:这兔子还跟廖王八好着的时候自己在他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被姓廖的甩了之后自己也没当着他的面儿干什么落井下石的事儿;投往政法委的那封缺德信苏略压根儿就不知道,表面上何宁还没少对苏略干些提携栽培的事儿。
所以说,苏略就是一忘恩负义的小王八蛋。
想通了这一点,何宁斜抽着嘴角给那陌生号码回短信:“你照直说,多少万?”
对方隔了十多分钟慢吞吞回过来一个数字:1。
何宁一见那数字又来劲儿了,恨不得把苏略从手机那头揪过来啪啪地扇两个大耳刮子。何宁喝了口浓茶,冷笑着给那边回短信:“苏略,我知道你缺钱,谁知道你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我平时待你怎么样,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
对面寂静了半个小时没回话。何宁拿着手机抿嘴,心说姓苏的就凭你他娘的也敢跟我斗?
何宁酝酿了半天,又发了一条短信过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小苏,你爸出了事儿我们都知道。我平时跟你感情不错,你回来大家有事儿好商量,何必弄得这么伤感情。”
苏略又是半天不回话,何宁都要失去耐心起身沏茶的时侯桌上的手机又响了;何宁拿起来一看,上边只有一句话:
“何宁,你在我背后做了些什么缺德事儿我全知道,我干你娘。”
何宁慢慢放下手机,知道这下事儿出大了。
何穆再一提前下班,急匆匆钻进车里正看到何宁趴在方向盘上咬嘴唇,一脸要笑不哭的神情。
“短信呢?”何穆伸手去拍何宁的背。
“这会儿打过去早抠电池关机了。”何宁讪讪摸出手机递给何穆,“苏略本科刑侦学,反侦查意识强得很。”
何穆沉默着看完几条短信,半晌凌厉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会在举报信上署苏略的名字?”
“我这不是……”何宁一抿嘴,没话说了。何宁做人恶毒,到还不至于是非不分;何穆算是个旷世假正经的主儿,何宁平时的这些勾当向来是为他所不齿的。何宁自己也觉得郁闷,政法委是苏略八竿子都打不到的地儿,鬼知道苏略怎么就知道了这事儿是他干的;他做人一向恶毒得顺风顺水,谁曾想这居然翻船了。
叔侄两大眼瞪小眼地在车厢里对峙了一阵儿,何穆皱着眉毛低下头去摁自己的手机:“苏略想要钱,肯定得再跟你联系,你把你自个儿的手机给看仔细了,一有动静马上告诉我。我让局里几个兄弟帮忙看着号,看能不能找着他在哪儿。”
“找着了干什么?”何宁看何穆一眼,“我刚刚想了想,现在没法儿把他怎么样;难不成我还报警?”
“你早他妈报警了。”何穆烦躁地换了个号打,“捉住了直接拉回来往死里打,你不是一直找不着机会上他们家拿证据么,这回一叫他吐个干净。”
何宁被何穆吓了一跳,他知道自家叔叔骨子里其实就是这么个德行,就是没想到这会儿会翻脸翻得这么快。
“现在手机定位有多精准?”何宁想了想问。
“没多精准,就几公里。”何穆抬头看看何宁,“苏略一开始没想到你知道他是谁,你一说名字他也慌。”他伸出手去碰了碰何宁的耳垂,眼神儿里无端端生出一股怜爱,“别着急。”
中午一点过的时候苏略直接打来电话:“我不要一百万了,你要你帮我把我爸捞出来。我给你半个月的时间,这半个月我不会出现。”
何宁想直接摔手机:“你他娘的想得美!老子又不是神仙!”
“我知道你后面有何穆,何穆出面要保一个人头不会太难;我要求不高,只要我爸活着就行。你弄好了以后我就把东西给你寄过来,我以后也不会再待在凫州。”苏略叙述得干脆利落,“我这会儿用公用电话跟你联系,你也找不到我在哪儿。”
何宁咬着嘴皮子干瞪眼儿,何穆在旁边递给他一张纸条:“盘龙镇公交汽车站。”
何宁脑袋一紧,心下大骂说这死兔子,都他妈的快成精了。
“我每天这个时候给你打电话,你最好快点儿。”苏略在电话那头交代,何宁气得不行,正要开口时手机被何穆抢走了。何穆举着手机一阵儿冷笑:“苏略你给我搞清楚,你爸爸这会儿正关在城西看守所里等着开庭。你要是不想那么早给你爸送终,就他妈给我放机灵点儿。”
何宁心里忽而一个亮堂,心说我他妈怎么就没想到这一茬。
苏略在电话那边沉默一阵,咔嚓一声儿挂了电话。
何穆看了何宁一眼,面无表情下了命令:“盘龙镇公交站,赶紧的。”
盘龙镇离凫州市区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等何家叔侄俩扑过去时苏兔子早就跑得没影儿了。
中午苏略给何宁打电话时是在一个破破烂烂的IC卡电话亭;何穆下了车就在那个电话亭周围上上下下地转悠,何宁则像泼妇一样叉腰在何穆身后站着,心里又急又气。
何穆心里也跟着烦:这他妈是个什么事儿,要是赶上正儿八经的刑事侦查,苏略这时候早连个骨头渣渣都不剩了;偏偏这事儿又见不得光,公安局长要抓人也只能身体力行。何穆一肚子郁闷地盘算着要整个什么名目安在苏略头上,最好是让整个盘龙镇都翻过来给他搜个干净,再把苏略弄到看守所里用皮带吊着慢慢抽。
何穆在电话亭四周看了一圈儿,回头就把墨镜给带上,转身看何宁一眼:“草枨县。”
何宁莫名其妙地跟着他上车:“你怎么知道是在草枨县?”
“这个公交站一共五个站台,这儿离二号台最近,一点半的时候二号台发的一班车就是开往草枨县。”何穆见何宁还愣着,不由照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平时跟个人精似的,关键时候怎么那么笨。”
何宁不忿地摸摸后脑勺,心说术业有专攻,这哪儿能是我笨。
叔侄两一路把车开到草枨县,何穆坐在车上给县公安局长打电话,说要来扫黄打非。县局长一听连汗毛都竖起来了,搞不清这何局长一念一念唱的究竟是哪出。
何穆没穿警服,进县公安局时刷的是脸卡,何宁跟在何穆身后委屈了一回,说是局长新招的秘书。何宁跟着何穆上县局二楼会议室部署了一阵,看何穆生生憋了个十六字行动方案出来,大意是要着重打击草枨县卖淫嫖娼现象,是夜擦黑行动,突击检查。
何宁一想也对,现在苏略不敢住也住不起正规宾馆,反正他就那一身儿兔子习性,入了夜指不定就睡在哪个野鸡窝子招待所旁边。想到这儿他稍微踏实了点儿,抖擞起精神跟着何穆耀武扬威:“严厉排查各类非法住宿场所流动人员,减少社会不安定因素;有身份证的一律检查身份证,没身份证的带回来拘留。”
何穆不由瞪了他一眼,停了两秒后下了结论:“严肃整顿,不留缝隙。”
“是。”县局底下一拨干警齐刷刷站了一排。
何宁心里疙瘩了一下,散会后疾步跟上何穆,欲言又止。
何穆淡淡然看何宁一眼,想起了什么刚要开口,自己身上的手机突然响了。何宁乖乖闭了嘴等何穆接电话,见何穆脸上的表情一愣,隐隐觉得不妙。
“怎么?”何宁抬抬下巴。
“局里有事儿要回去。”何穆皱皱眉,“你就待这儿,我这会儿把市局里几个心腹叫到这儿来跟着你,晚上要是见了苏略啥也别说就给我带回来。”
“成。”何宁回望何穆一眼,干净利落地点了头。

19 灭口

“我就是……不……告……诉……你……”

天黑的时候何穆从酒桌上打了电话过来问要不要紧,何宁说没事儿,你陪你的领导,你下面那几个警察都知道苏略长什么样儿,见到了直接当流窜犯拖回来打。
突击检查在晚上八点开始,小小的草枨县城鸡飞狗跳;县局警力兵分五路,何宁跟何穆手底下几个警察一人跟一个小分队满城乱窜,就为找一个苏略。何宁跟着小警察们冲锋陷阵,看着嫖客们一个个儿地被从床上扒下来,忽而觉得人生荒谬无比。
何宁一边恶狠狠瞪大眼睛满世界寻找苏略,一边觉得自己二百五极了。
时至晚上九点,何宁在扒了十多个嫖客之后开始有点儿泄气;他在一家叫“温柔短租”的小招待所厅堂里转来转去,二十多个贪图便宜过来投宿的顾客可怜巴巴地站成一排给警察递身份证。何宁觉得自己快要被无聊死了,想起苏略又是一阵鬼火乱窜,于是讪讪然给下面的警察们交代了几句叫他们继续检查身份证,一个人跑到旅馆二楼解决内急去了。
二楼厕所在远离一楼厅堂的走廊尽头,这时候整间旅馆的人都被喊下楼去训话了,走廊里灯光昏暗,几只飞蛾子阴森森地在半空中扑来扑去,墙壁上的投影也跟着一明一暗,乍一看很像是有鬼。
何宁心里毛了一下,他平时亏心事儿做得太多,关键时刻其实是很怕鬼的。何宁壮着胆子又在嘎吱作响的地板上走了几步,简直连想死的心都有了;这时候楼下隐隐约约有点儿老板跟警察说话的声音传上来,让何宁稍微觉出点儿人气,这才终于横了心肥着胆子往厕所迈进。
何宁进了厕所才发现厕所里面比走廊上的灯光亮,心情顿时放松了不少,解了拉链到小便池边上站好准备嘘嘘。
温柔短租的男厕所里小便池侧挨着盥洗镜;镜子对面是一排蹲式小单间儿,单间儿门上带着红绿相间的门把手,里间被别上的时候是红色,空着的时候是绿色。何宁一边撒尿一边无意识地朝镜子里斜瞄,忽而就发现自己正后方那个小单间儿的门把手骤然由绿色变成了红色。
何宁觉得自己顿时整个后背都硬了,撒尿声儿戛然而止。
他刚刚进厕所的时候没注意看这个单间儿里有人没人,按理说要是有人的话应该从头到尾都是红色的,没理由突然从绿色转成红色。
要么就是里面这人听见自己在撒尿,想看看进来的到底是谁,看到了又悄无声息地马上把门别好。
何宁整个人愣了一两秒钟,飞快地把拉链拉好,扭头就朝着楼底下大喊:“苏――”
他本来想喊“苏略在这儿”,突然又想到楼下那帮本土警察没一个晓得苏略是谁,于是急忙想改口说“这儿还有个人”。何宁前前后后大约就耽搁了那么一两秒,话还没喊出来,就看见苏略本人从那小单间里猛冲出来,饿狼扑食一样把何宁摁死在厕所地板上。
苏略单膝跪在何宁心口上,一手扼脖子一手捂嘴,眼神儿里精光大盛:“喊,再喊一句我掐死你。”
何宁没顾得上恶心,看苏略这动作也晓得他没常识。何宁的两只手都是活泛的,抬胳膊就往苏略后颈窝上死命劈下来,照常理苏略是应该晕过去的,但是何宁劲儿不够大,苏略只晃了一下,掐脖子的手松开了去摁他胳膊。
何宁一个劲地翻白眼儿,咿呀哇呀地想发出点儿声音让楼下的人听到。苏略脸色一个狰狞,把何宁的左手别到他身后,自己死命按住他右手,冷不丁就从后腰上抽了把刀出来。
何宁彻底傻眼了。
日,你他娘的一个兔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穷凶极恶?
苏略的匕首悬在离何宁眼珠子还有一两公分的地方,咬牙切齿之极:“何宁,你还好意思带警察来,你他妈的怎么不去死?”
何宁竭力把眼珠子转往一边:“反正现在楼下一堆警察,你这会儿敢捅我一刀试试。”
苏略东一笔西一画地用刀尖在何宁脸颊上空游走,森森然狞笑:“就一刀?何宁,你还真没觉悟。”苏略人长得挺漂亮,这么一笑简直骇人极了,“你往范正海那儿一招借刀杀人玩儿得可真漂亮,要不是我有脸上他家跪着求情我还把你当恩人呢;我说怎么那么巧,我一倒霉就赶上你顺风顺水。何宁,我这辈子就算被你给毁了,还不兴我毁你一?”
何宁不由打了个冷战,看着苏略眼神儿里鬼影幢幢的就跟被什么恶鬼附身了一样,极阴森极恶毒。他跟苏略对视了大概有半分多钟,终于颠了,眼睛猛地一闭,左手死劲儿从身后反抽出来一把握在刀刃儿上,鲜血四涌。何宁一向养尊优,这下差点儿没哭出来。
苏略被何宁弄得一愣,下意识劈手就要往何宁身上刺。何宁赤手夺白刃儿疼得眼冒金星,恨不得直接杀了苏略。苏略手上进攻的时候膝头上不知不觉松了劲儿,何宁小腿一蹬就朝苏略的肚子上踢去;苏略一个重心不稳,刀举刀落就扎在何宁左手小臂上。何宁痛到快发疯,张开嘴连滚带爬地又要冲着楼下大叫。
苏略红着眼睛冲上来捂何宁的嘴,白晃晃的刀刃儿眼看着直指心脏。
这下何宁彻底疯了。
他伸出血淋淋的左手揪住苏略的头发往厕所门框上一顿猛撞,右手死命按住苏略拿着匕首的手腕儿。苏略战战巍巍想把刀锋对准何宁,何宁一咬牙狠狠反折他手腕,一点一点把刀锋逼到苏略的颈项上。
苏略懵了,手上不由一软。
何宁恶狠狠一咬牙,杀念一生,凶光大起;拔了刀子直接插在苏略胸膛上,连捅四五下。
苏略彻底懵了。
何宁也懵了。
何宁腿一软,叫不出来了。
苏略依然恶狠狠瞪着何宁,一口气尚未咽下。
何宁愣了几秒,急忙扑上去抱住他的脑袋,气急败坏地问:“你,你从哪儿弄的光盘?”
苏略突然神经兮兮地笑了,何宁头皮一紧,只听见苏略半死不活的声音:“我就是……不……告……诉……你……”
苏略说完了,苏略死了。
何宁咬着牙帮子给楼下小队长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在楼上拉肚子,叫小分队在楼下维持好秩序等他下来。
小队长关心上级,说何秘书您没事儿吧?要不您先去县医院挂个急诊,下面的检查我们自己行动就成。
何宁激烈斟酌了半天,说我现在正拉着呢,也不晓得严不严重;要不你们在下面等我半个小时,我要是还不舒服你们就先走,我自己上医院看去。
小队长说那要不要我们留一个人陪你?
何宁急忙说不用不用,我蹲厕所里拉肚子还要人陪?像什么话。
小队长一想也是,说好,那我们先等您一会儿,反正下面有几个没带身份证的挺像流窜犯,一时半会儿也问不完。
何宁忍着剧痛说好好好,就是要详细盘查,不放过一个不安定分子。
小队长说是,请领导放心。
何宁合上手机盖儿,艰难地看了看一地血水,想死。正当防卫?不可能。
何宁在本科时候学过几节刑事证据调查,这会儿他起身到厕所门口把大门锁死,心一横打算学以致用。
厕所里间放有打扫用的拖把和垃圾袋,何宁把苏略的上半身层层叠叠套进大垃圾袋里捆严实了不让血水溢出来,苏略身上还没被血水染到的衣服直接剥了要么换在自己身上要么撕成条子包扎伤口。苏略的刀被何宁洗干净了别在腰杆上;苏略裤子口袋里还有投宿的门牌钥匙,何宁拿出来看看:27,眉头一皱也塞进自己兜里。
止住血源后何宁拿起拖把开始拖地,一小块儿瓷砖地被他拖了五遍不止,最后还用洗手液倒在地上清洗了一遍,终于觉得干净了,这才关了灯拖起苏略往窗台边上走,眼瞧着旅馆的人都集中在一楼另一端,扛起尸体就往一楼小坛上扔。苏略的尸体发出一声闷响,没有惊动任何人,着了地。
何宁紧张极了,蹑手蹑足脱了鞋攀着厕所窗台跟着跳下坛,继续把苏略拖到一楼一间客房的空调外挂机下面塞好,又在后院里东寻西寻了几袋黑塑料袋装的垃圾过来把苏略堆好,数了数客房号,13。
何宁沿着水管爬回二楼厕所,穿好鞋,擦干净窗台上的脚印,重新开了厕所灯,看看时间离自己头一个电话只隔了三十一分钟,何宁定定神,转身给楼下小队长打了电话:“你们先走,我拉完这趟一定得上医院去。”
小队长语态诚恳:“不要紧吧?我还是叫一个同志留下来陪您上医院好了。”
何宁盯着自己渗血的手臂和掌心:“不要紧,还是你们工作重要。要是让何局长知道我出任务的时候拉肚子还影响了你们工作,那多不好;再说也不是什么大病。”
小队长又关心了领导几句,带着自己的人马走了。
楼下恢复了喧闹,温柔短租虽然非法却没什么嫖娼问题,警察走后有些投宿的要走有些投宿的想留下来继续赖一晚;何宁赶在人群上来之前跑到27门口用苏略身上的钥匙开了门躲了起来。
他开了灯进厕所洗脸,瞧着镜中的自己愈发狰狞得紧。
何宁在镜子前面抖了一会儿,战战巍巍给何穆打电话:“何穆……你这会儿到草枨县温柔短租13来开个房,我……杀了人了……”

2 灭迹

“抬出来埋了。”

何穆也快疯了。
他铁着脸重新赶回草枨县的时候已经接近半夜,温柔短租的13号房还空着;何穆交了钱直奔27,一开门就见何宁咬着嘴唇哭得眼泪鼻涕都下来了。
“别哭,让我看看手。”何穆忍着心性去揽何宁。
何宁红着眼睛去揪何穆:“何穆,你杀了我吧。”
何穆皱着眉头去掰他手指头:“你别瞎说。”
何宁抽抽搭搭地等着何穆把自己整个左手又重新包扎了一遍,终于安静了一会儿,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何穆:“苏略还在13外面塞着呢,怎么办?”
何穆沉着脸看他一眼:“我的车就停在后院13外面,一会儿下去把人抬到后备箱里。”
“然后呢?”
“我车上有工兵铲,开出去找个地方埋了。”何穆低下头继续看何宁的手,隔了老长时间也没见他说话,终于抬起头来看了看他,眼神儿里说不出的疲惫。
何宁讪讪移开目光,只听得何穆竭力压住嗓门儿一声低吼:“何宁,你他妈怎么就不知道给我争口气呢?!”
何宁心里一酸,伸手就去摸何穆的额头。
何穆不说话,何宁心里一堵,扑簌簌又开始泛泪儿了。
“行了别哭。”何穆大力把何宁按进怀里,叹了口气,“反侦查我比你懂得多,想着以后该怎么办吧。”
何宁抱着何穆的双臂不觉紧了紧,噙着泪水不做声了。
何宁把27搜寻了一圈,带上苏略的所有私人物品走了。
野鸡旅馆没有退房一说,凌晨三点半,何宁趁着万籁俱寂把13和27的钥匙往总台上一放,值班的小老板还没来得及从瞌睡中回过神来,何宁已经披着大外套走了。
何穆下午从草枨县回市区时开的是何宁的车,这会儿开自己的车去埋人,后备箱空间大,辅助工具也多;何穆在旅馆里顺手扯了半张报纸一前一后把自己的车牌号给糊了,拉门上车。何宁摸着工兵铲手柄一阵胆寒,坐在副驾驶上抬眼看何穆:“埋到哪儿?”
“从这儿往西三十公里是个林区,找个山坳埋点儿。”何穆瞄瞄何宁,不由又叹了口气,伸手去拍他,“别紧张。”
何宁吞了吞口水:“已经这样儿了,我没紧张。”
何穆正视前方:“回去我就把车胎给换了。你找两块夹板儿把左手吊上,就说手摔断了要修养,这段时间别再出去接案子。”
“嗯。”何宁瞪着窗外静静点头。
叔侄两一路沉默,开了五六分钟后何穆忽然侧过头去看看何宁:“宁宁,以后做点儿正经事儿。”
何宁无声回望何穆一眼,心里翻江倒海;他抿抿唇,扭着头把眼泪儿又给收了回去。
何穆的车在山林间兜兜转转,开出温柔短租快一个小时后才在密林子里找到一块地。何宁跟着何穆跳下车来,没顾得上手疼,刨开落叶层就下铲。
何穆跟何宁一人拿一只工兵铲,哼哧哼哧挖了一个多小时,抬腕一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五点四十了。
何穆皱眉望了望东方天际的鱼肚白,铲子一扔跑回车子后备箱:“抬出来埋了。”
何宁帮忙把苏略往坑里抬,微弱的晨光中看见苏略一只手掉下来拖在地上,柔若无骨;突然就觉得想吐。
何穆把黑色垃圾袋拉开一点缝隙,拿出一瓶矿泉水就往袋子里倒,加速腐烂。何宁提起工兵铲又开始铲土,一点一点把苏略埋起来。
叔侄两沉默作业,埋到一半时何穆突然停下了,摁着何宁让他别出声儿。
何宁抖了一下,惊恐万状:“怎么了?”
何穆看看表,六点一刻。“日,护林队的来了。”何穆盯着东北方向。
何宁头皮一紧,顺着何穆的目光看过去,见有五六个本地农民戴着斗笠在巡山,一人手上一把砍柴刀,迎着晨曦闪闪发亮。
何宁现在一看刀就软了,揪着何穆不放:“这是护林队么,我怎么觉得是土匪?”
“是,这边农民自发组织的,农闲时候轮流出来巡山。”何穆下意识去看了看旁边的坑,苏略的尸体已经被埋住了,但地面上还剩一个没填完的浅坑。何宁拽着工兵铲手心儿直冒汗,眼瞧着护林队几个农民就要往这边走,他一个激灵扯住何穆压低了声儿死命吼:“上车!”
何穆跟何宁对视了一下,操起工兵铲起身就往车上跑,就在这时候听见东北方向传来一句:“诶,那边怎么有辆车?”
何宁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刚一坐上副驾驶就听见护林队的人扒开树丛嚓嚓地往这边跑,嘴里还在喊:“不准偷树!”
何穆抓着方向盘从后视镜里观察情况,愣了有一两秒钟之后猛地拧燃发动机,踩油门松离合器疾驰而去。
何宁心脏狂跳地扒在座位上看后面,几个护林队员已经追到了他跟何穆挖坑的地方,尚搞不清楚状况,跺着脚指着这边大喊:“砍树的人开车跑啦!”
何穆的车越开越远,何宁看着几个护林员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时颓然脱力,木然看了何穆一眼:“……完了。”
何穆一声不吭,皱眉专注直视前方开着车。
何宁把手指插进头发茬子里,吸了一口气:“这儿还是凫州市的行政管辖范围么?”
何穆终于瞄他一眼,淡淡开口:“是。”
长富超市的案子还有几天就要开庭,廖党生这几天楼上楼下都瞧不见沈弼,心里跟被猫抓了似的直痒痒。
这一天祁小葵帮廖大状拟好了证据目录准备递交中院,廖党生现在见了中院民二庭五个字就像打了鸡血,忙不迭地把证据目录抢过来跟祁小葵说正好我今天要路过中院,这就不麻烦你亲自送了。
祁小葵受宠若惊,小脸一红说哎呀主任,这怎么好意思呢。
廖党生捧着证据目录一脸□:好意思好意思,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就是那什么,顺路。
祁小葵妩媚低头,以为廖大状最近又要挑压寨夫人;苏略当年怎么风光她是耳闻过的,于是嫣然一笑,娉娉婷婷地起身上厕所补妆去了。
廖党生换了身儿精神抖擞的外套,一脸亢奋地抓起钥匙下楼发起春来。
民二庭在中院办公大楼五楼往右,一进走廊上上下下走动的都是党生所的恩客。廖党生见了法官比见亲爹还热情,亲爹们见了儿子就像见了提款机,自然也是热情得很。
廖党生在民二庭挨个儿跟亲爹们点头哈腰地打完了招呼,夹着目录直奔沈弼办公室。
廖党生进门儿时沈弼正一个人在办公室对着电脑打庭审提纲,抬头看清楚来人后一张脸刷地就沉了下来,脸上颜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地挨个儿变。
“我来送新证据。”廖党生笑嘻嘻坐在沈弼办公桌对面,规规矩矩地把证据目录推过去。
沈弼老老实实收下证据,两个人沉默着对峙了一会儿,沈弼半晌才抬头:“那,你没事儿就可以走了,下礼拜开庭别迟到。”
廖党生执着坐在办公桌边:“沈弼,你几点钟下班?”
沈弼往桌子里缩了缩:“我今天加班。”
廖党生又往前凑了凑:“那你总得吃饭吧?这会儿时间也不早了,要不你跟我一块儿先把饭给吃了?”
沈弼死命抠着键盘边儿:“我们中院有食堂。”
廖党生不依不饶:“食堂不是菜少么,哪儿有自己点菜里营养均衡。”眼瞅着沈弼不说话,一只咸猪手就想搭上去,“那什么你不是爱吃水煮牛肉么,从这儿往鱼台西路走就有个狮子楼……”
廖党生话音还没落,沈弼同办公室的另外一个法官笑嘻嘻走进来,见了沈弼就招呼:“小沈,还不走哪,我看见江导的车就在下面。”
廖党生挺狐疑地看了看沈弼。
“哦。”沈弼应了一声,急急忙忙就收拾文件关机。
“不是,”廖党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江、江导是谁?”
沈弼怯生生抓了公文包站起来就要往外走:“……你不认识。”
廖党生着急了去扯他:“你、你不是加班么?”
沈弼讪讪瞪廖党生一眼,话也不说,一个人闷头走了。廖党生愣了一会儿急急忙忙跟出去扒在窗台上看楼下,见沈弼笑得一脸腼腆地钻上了一辆新君威。廖党生看得心都凉了,再仔细看看那驾驶座上坐着的人,隐约看到一个高高大大的小白脸,风神俊秀的,着实比自己这张脸要拿得出手。
他娘的,这这这……
廖党生呆杵在原地,只听得旁边的法官爸爸跟他打招呼:“这不是廖律师么,怎么今儿还亲自来送证据?”
廖党生一肚子憋屈,强颜欢笑道:“我这不是……啊,顺路么。李法官您下班?最近不忙吧?”

21 探病

“你有时候就是恶心人。”

何宁在家里昏天黑地地躺了两天一夜,也不晓得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闭上眼睛是噩梦,睁了眼还是噩梦。躺了两天下了床,何宁在人前还稍微正常点儿,离了人就立马恢复那副魔怔样儿。
何宁左手上的伤没敢去医院治,何穆就叫了局里一个法医天天上门来给何宁瞧伤;说是自家侄子在接法援案子的时候得罪了小混混,头几天晚上被人堵在小巷子里给扎的。何宁天生是个两面派,这几天只有见了人的时候才能恢复点儿人性;那法医人也老实,被何宁忽悠得一愣一愣的,空了还给何宁普及点儿法医学知识。何宁法医学水平有限,不晓得什么是巨人观,等那法医走了之后傻兮兮地上网去查,见了图片就自动带入到苏略脸上,惊得魂飞魄散。
草枨县山林那边隔了几天都没有传来发现尸体的消息,这让何宁忍不住去怀疑那几个护林队员的智商;要是何宁自己在山老林里看见一个埋了一半的浅坑,早忍不住跳下去挖了。这会儿离苏略死亡已经隔了四五天,草枨山林还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安生得让人觉得诡异。
苏略逃到草枨县温柔短租时只随身带了个小背包,装了一些生活用品和现金,包里带着个优盘,里面从照片到视频一应俱全;何宁只扫了那些资料一眼,抽风似的把整个盘全给格式化了。
何宁检查了苏略的手机,最近一条短信发给他妈:“我出门一两个月不能回来,妈您放心,我一定把爸给捞出来;最近可能不能经常联系您,原谅我。”
何宁嘴角抽了一下,心说苏略你这是自己给自己断了后路。
往前的几条短信就是发到自己这儿来敲诈勒索的,何宁没兴趣看;再往前就是些琐碎事,发给祁小葵让她帮忙交请假条,又给廖党生亲自发了条请假短信,然后就是跟方驰交流了一下新上映的电影。
何宁还八卦地去翻了廖党生给苏略回的短信,廖党生打字奇慢,每回发短信都是寥寥数语,就这样那老王八还是端着一副情圣的模样:“家里有事就先顾好家里,所里有其他律师做事。你注意好身体。”
邬红梅隔了两三天才听说何宁胳膊被摔成骨折了,善心大发要来探望。邬小姐被自家老爸用糖水养着一天到晚无所事事,日程表空闲得很,说来就要来,把何宁吓了一跳,收到短信就忙不迭地在自己家里寻了两块板子给自己胳膊吊上,挂着笑容把邬小姐迎进了门。
邬红梅头天还在生何宁借着自己跟沈弼拉关系的气,这会儿见何宁吊着胳膊气也消了,难得贤惠地坐在沙发上给何宁削苹果;边削边说姓何的你这不是报应么,谁叫你平时做那么多亏心事,这下把胳膊给摔了吧?活该。
何宁讪讪盯着邬红梅,心说是是是,我是活该。
邬红梅把削得凹凸不平的苹果递给何宁,一脸慈祥:“我觉得你这人就是精神生活太空虚,你要是没事儿多看点儿书也不会这样。”
何宁盯着苹果发愣:“我哪样?”
邬红梅选了个大苹果给自己,起身到厨房给自己洗去,嗓音和着流水声飘过来:“你有时候就是恶心人。”
何宁火冒三丈:“我恶心人你还跟着我?”
邬红梅咬着苹果从厨房里出来,还没说话就听见门铃响。邬红梅讪讪白他一眼,开了门见是何娓妮。
何娓妮见了邬红梅眼神儿一亮:“咦,小邬你怎么在这儿?”
邬红梅傻了吧唧站在玄关愣了一会儿,下意识伸手又去抠头皮;何宁听见何娓妮的声音不由探了脑袋过去招呼:“姐,你也来了?”
邬红梅嘴唇一抿,几步冲回客厅,还没等何宁反应过来就抓着自己的草编大背包兔子一样冲出门去了。
何娓妮尴尬立在门口看自己弟弟:“小邬这是干什么呢?”
何宁大口大口啃着苹果:“我怎么知道?”
何娓妮是从何穆那儿知道的消息,说何宁不知怎么搞的下个楼梯的功夫就把自己胳膊给摔断了,怕何娓妮担心就一直瞒着没说。何娓妮就这么一个弟弟,从小到大都眉间心上地含糊着,这一听自然是不得了,手上合同只审了一半儿就赶过来了。
跟何娓妮一块儿过来的还有江秉宪,何娓妮旗下的法律顾问,跟何宁算是半个同事;江秉宪本来是跟着何娓妮老板一块儿审合同的,这会儿也一起被何娓妮拉过来了。
江秉宪基本上跟廖党生何穆属于同一辈人,可是白生生的看着年轻;他人长得挺斯文,银丝边儿的眼镜一戴还能去高校冒充研究生。江秉宪在凫州师大法学院当博导,私底下也有个执业律师的身份,在市内低调地接一些非讼业务,不怎么在法庭上出现。江秉宪是典型的学院派,专业修为强悍得让何宁望尘莫及;早些时候何宁本来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地把何娓妮这块法务给独揽下来,遇上江秉宪之后还是乖乖地拱手相让了;何娓妮到底是自己亲姐姐,何宁知道什么样的顾问能让她飞黄腾达。
江秉宪在何娓妮跟廖党生离婚之后才接手何娓妮的公司,之前何娓妮跟廖党生尚算是神仙眷侣,公司里大小法务都是姓廖的在打理。谁知道江秉宪接手后公司业绩一年之内就翻了两倍,江秉宪每拟的合同跟律师函都看得何宁一愣一愣的,无端端吓出一背的冷汗。
何宁其实是有点儿怕江秉宪,这男人强悍又神秘,气息危险极了。执业律师业内有一句话,叫做“赚钱的律师不说话,说话的律师不赚钱”。像何宁跟廖党生这种讼棍,庭上庭下没皮没脸地巴结法官,睁眼儿说瞎话,一个大案子也就十几二十万的进账,还不是天天都能遇上;江秉宪做的是非讼业务,公司分立合并清算破产改制上市证怀邢全在一这块儿,放眼望去满地都是钱,利益空间大得令人发指。
非讼律师不是人人都能做,除了专业要过硬到变态之外,还得满世界播撒人际关系网,党政商军都要插一脚;就像某大型国企的首席法律顾问,何宁觉得那厮都快混成魔教教主了。
江秉宪给何宁的感觉就是文质彬彬,笑起来一脸假相,而且极端低调,吃穿住行都维持在讼棍水平;不过有一回何宁去参观他的个人事务所,不小心就在他办公桌肚子里看到一个手枪护套,里面倒是没放枪,就是边儿上还有一小盒步枪空弹匣,塞在角落里寒光闪闪,看得何宁汗毛倒竖。
江秉宪三四年前刚离婚,这两年跟何娓妮孤男寡女的合作得还挺愉快。何宁每一看到这两人单独在一块儿心里就提防极了;何娓妮对江秉宪有没有苗头他是不知道,就怕江秉宪惦记上公安局长侄女婿的位置,让这种危险分子跟自己变成一家人就糟糕了。
江秉宪礼数周全,抱着拎着果篮跟在何娓妮后面笑得人畜无害;何宁假笑对假笑,温温和和地放他进门儿了。
何娓妮倒是真心疼弟弟,拉着何宁的手心里直泛酸:“好好儿的电梯你不坐去爬什么楼梯,你看你现在个是什么落魄样儿!”
何宁一顿歉意的笑:“诶,我……我赶时间去见当事人,没工夫等电梯,一脚踏空就给摔下来了。”
“我早叫你别那么拼命,你这两年跟着廖党生胡混,睁眼闭眼想的都是钱。”何娓妮轻轻握住何宁右手,“刚刚进来我看你脸色就不好,老远就看见你脸上挂两个黑眼圈儿,还不都是操心给操的。这回摔了也好,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三个月你就在家里安安生生给我养着,别老在外面蹦Q。”何娓妮说着来理他额发,“你在外面一天到晚就是喝酒拉关系,折寿;你看廖党生吧,喝了十多二十年,喝出个肝硬化,数着钱心里能有多舒服?”
何娓妮中年无子,这两年对何宁这个亲弟弟愈发疼爱,直让何宁觉得自己又多出了一个妈。何娓妮觉得自己弟弟最近两年在外摸爬滚打得日益憔悴,于是寻思着把何宁再弄回学校里修养两年,反正现在自己身边有个现成的博导,不读白不读。
何宁把头摇成拨浪鼓,心说我跟着姓江的学射击还差不多。江秉宪听了倒是温和一笑:“你要是愿意来当我学生挺好的,我觉得你有那个天分。”说着神色倒正经起来,“我门下那一个个,倒是都没有你这份机灵劲儿。”
何宁笑了笑,插科打诨地把这事儿给抹过去了。
何宁把何娓妮送走之后靠在门上讪讪想,要是我早几年选了继续留在学校里,那得有多他妈的好。
何娓妮离开没多久,何宁连沙发都还没坐热就听见自家门铃又响了。何宁眉头一皱,心说今儿到底是怎么了,一个个儿探病的就跟在奔丧一样。
何宁拉开门一瞧是廖党生,客套话还没想好就见姓廖的猛扑过来揪着自己,眼神儿语气无一不透着一股子气急败坏:“那个,就刚刚那个跟何娓妮一块儿下楼的那个姓江的到底是谁?”

22 真

“我不折腾自个儿了,我也不折腾你了,我今后要好好儿跟你在一起。”

礼拜二长富超市跟米延老窖的二审官司开庭审理,何宁没忘记本分,吊着膀子哼哧哧跟着廖党生一块儿出庭去了。
廖党生一大早开着车子来接何宁,一路上不谈案子倒惦记上了江秉宪。廖党生讼棍出身,大学毕业后再没研究过一篇专业论文,连江秉宪是哪三个字都不晓得,听了何宁一顿解释之后心里老大不痛快;疙疙瘩瘩了老半天之后贼眉鼠眼地朝着何宁开口说诶,我看那姓江的跟你姐也挺般配啊,你这个当弟弟的怎么也不说出面撮合撮合?
何宁心说我们家又不卖黑枪,我撮合他们俩干什么;回头就给了廖党生一个假笑,说我怎么知道江秉宪喜不喜欢男人呢,现在的爷们儿都不好说啊是不是。
何宁这句话无意中戳中了廖党生的软肋,廖大状自讨了好大一个没趣,闭了嘴专心开车。
到了中院民事审判庭,廖党生拿着代理词先坐上原告席巴巴地等沈弼去了;何宁内急,放了公文包出庭找厕所。
中院十多个大大小小的审判庭集中在一二楼,流水作业,经常刚签了民事和解协议就能看到法警押着死刑犯满走廊乱窜。上午跟长富的民事案子一块儿开庭的还有一个公诉案,何宁趁着上厕所的空当偷眼朝庭上斜瞄,想看看这回的犯罪嫌疑人长什么样子;不料刚一回眸就看见一个检察官从里面走出来,好像也是想出来上厕所,跟何宁眼对眼地看了个正着。
何宁急忙端正态度,觉得自己这么獐头鼠目地盯着人家检察官实在是太过失礼了。
那检察官对着他一笑:“呀,何老师!”
何宁愣了一下,定睛一看,对面穿着检察官服的人居然是方驰。方驰底子就长得虎头虎脑,这下穿上制度整个人更精神了;何宁以前没觉得这孩子有多体面,这下竟觉出几分英俊来。
何宁一时没回过神来,张嘴指了半天:“咦,方,方……”
方驰憨厚一笑:“是我,我现在在检院上班啦。”又看看何宁,“您怎么……您这是把手给摔了?”
何宁惊讶了一两秒,尚搞不清状况,只得冲着对方那一身儿官服扯出一脸笑容:“啊,我……那什么,不小心在楼梯上摔的……倒是你,真是,进了检察院也不常回咱们所里来转转。”
“悖我这不不好意思么,上回我把廖主任的委托书弄丢了他生多大的气啊。”方驰笑着解释,“我从所里出来以后正赶上市检院招人,我去报名考了试就通过了。”
何宁心里隐隐有些不痛快,拉着方驰还是笑:“那检察院待得还习惯么?”
“习惯,机关里朝九晚五的上下班还轻松些。”方驰点点头,“我们这种小律师一个人在外面也接不到什么案子,反正也过了*,还不如回来给国家打工。”
何宁笑得都想哭了:“挺好啊,挺好,我当时就觉得你以后一定比我有出息。”
“哪儿能呢,”方驰急忙摆手,“都是何老师栽培的。”
何宁咧嘴笑了:“没没没,是你自己有出息。”
方驰呵呵一笑,也不多说什么,两人一块儿朝着厕所的方向走。上厕所的时候两个人又寒暄了几句,临到分别了方驰突然问何宁一句:“对了,苏略现在在所里还好吧,我出了所就没跟他联系了。”
何宁心里咯噔一下,斜眼瞄了瞄方驰,不由一阵疑惑。
“听说他现在是跟在何老师身边当助手?”方驰笑吟吟地继续问。
“没有,他现在能独立办案了。”何宁温和一笑,漫不经心地瞄瞄前方,“苏略挺聪明的,跟在我身边当助手实在是可惜了。”
长富超市的二审官司胜诉了,除了廖大状原因不明地有点儿不高兴之外,大家伙儿脸上都还是很喜庆的。
晚上由邬长富做东在御风园庆功,何宁挺久没喝醉,这回来者不拒,敞开了怀抱自己灌自己,吊着膀子喝了吐吐了喝。一帮子醉鬼从酒桌上滚下来又相扶相携地滚进了包间,有人唱歌有人打麻将,热闹非常。何宁叉着腰站在大屏幕面前,豪情万千,戳着点唱机又想唱少年壮志不言愁;廖党生喝晕了一听前奏也带劲儿,骰子一甩跑过来揽着何宁肩膀说我也唱我也唱。
何宁盯着屏幕一阵儿媚笑,一张嘴就没了调儿,跟着廖党生一阵儿瞎吼――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博激流。
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愁。
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危难之显身手。
为了母亲的微笑,为了大地的丰收。
峥嵘岁月,何惧风流。
何宁唱完了把麦克风一扔,出了包间缩到厕所角落里摸手机,愣了愣给何穆打电话。
“宁宁。”何穆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清晰可闻。
何宁借着酒劲儿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举着电话一顿抖:“何穆,我想通了,我喜欢你,我是真喜欢你。我不折腾自个儿了,我也不折腾你了,我今后要好好儿跟你在一起。”
何穆在电话那边愣了愣,半晌没有声音。
何宁抽抽搭搭兀自伤感了一会儿,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何穆?”
何穆艰难开口:“宁宁,我本来不该在这会儿告诉你的,”他顿了顿,“草枨县山林区新发现一具高腐男尸,是苏略的。”
何宁费劲儿地吸了吸鼻子,不说话了。
廖党生半夜三更酒后驾车,一路有惊无险地开回沈弼的小区,摇摇晃晃上了楼掏出钥匙开门。
廖党生喝了酒眼神儿就不好使,抓起钥匙对着钥匙孔戳了半天也没能插进去;廖大状气哼哼踢了门一脚,抖了抖钥匙继续奋战。
这回没等廖党生把钥匙对准钥匙孔门就自己开了,廖党生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自己家里居然站着沈弼,不禁喜上眉梢:“沈、沈弼?你在家里……等我回来?”
沈弼紧紧抓着门把手:“……这儿是我家。”
“胡,胡扯。”廖党生搭着沈弼挤进门儿,“这儿,这儿明明就是我家么……我家。”
廖党生说着环顾了一圈:哟,还真不是他家。
他愣了愣,看看身边的沈弼,心虚地问道:“……我走错楼了?”
沈弼在廖党生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半晌低头去关门:“算了,你进来吧。”
这下轮到廖党生不自在了:“那什么,不用……我一会儿就下去,我……”
廖党生话说到一半,看到沈弼一副小身板儿穿着睡衣趿着拖鞋跑到浴室去弄热水,后面半句话便不知不觉地咽下去了。
廖党生偷偷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疼啊,不是做梦啊。
――他娘的,难不成今儿晚上沈弼要转性了?
沈弼捧了热腾腾的湿毛巾出来,廖党生一脸期待地仰起脖子等他贴上来,结果沈弼把毛巾往廖党生手里一塞:“你自己擦擦,一脸的眼屎。”
廖党生讪讪接过毛巾抹干净了眼屎,仔细闻闻毛巾上还带着沈弼的味道。廖党生闻得骨头都快酥了,对着毛巾蹂躏了半天觉得有点儿失态,急忙看向沈弼:“沈,沈弼……今儿,谢谢你了啊。”
沈弼扭头一皱眉:“我又不是因为你。”
廖党生痴痴一笑:“我知道,还是谢谢你了啊。”
沈弼低头抢过毛巾,折好:“擦完了啊?擦完了就下楼回家吧。”
廖党生哪里肯干,借着酒性又往沈弼那边挤了挤:“沈弼,那天来中院接你的那个江秉宪跟你是什么关系?”
沈弼往沙发角落里缩了缩:“没什么关系,他是我本科时候的老师。”
廖党生不信:“不可能,你都毕业这么多年了还跟他联系?他肯定是看上你了。”
沈弼瞪他一眼:“江导人很好的,你别瞎说。”
廖党生软绵绵朝沈弼逼近,小心翼翼开口:“沈弼,你是、是那什么吧?”
沈弼又缩了缩:“那什么?”
“你是,是同吧?”廖党生大着舌头问沈弼。
沈弼急了,脸一红推开廖党生:“我、我不是!”
廖党生皱眉嘟囔:“那,那你……那天……”
沈弼脸上红扑扑的,皱着眉抿着嘴不说话,死死瞪着廖党生。
廖党生一只手捉住沈弼:“沈,沈弼啊,要,要不你可以跟我试试……真的,那什么,我是真,真喜欢……”
沈弼把手抽回来,坐得离廖党生又远了点儿:“你、你干嘛喜欢我?”
廖党生醉眼朦胧盯着沈弼:“我就,就喜欢了怎么了?我还没,没见过哪个法官跟你一个……德行,特,特别好玩儿……真的。”
沈弼紧紧缩在沙发一角,眼神儿里充满怀疑。
廖党生死缠烂打地粘过去:“你长得也,也好看。”
沈弼刷地一下觉得自己脸更红了。
廖党生大着胆子凑上去,嘴对嘴亲在沈弼双唇上。
沈弼愣住了,睁大双眼动也不动地由着廖党生亲。
廖党生来劲儿了,伸手过去捧住沈弼的脸颊,另一只手揽住他腰身开始往下压。
沈弼魔怔了,沈弼闭眼睛了,沈弼被廖党生恶狠狠地亲着,忽而觉得自己起反应了。
沈弼一惊,兔子一样从廖党生怀里蹦出来,脸红脖子粗地窜到沙发另一头,赤急白赖地冲着廖党生大吼:“你你你你你你给我出去!!!!!”

23 顶尸

“我上局里找一个失踪的年轻男性来顶尸,家属认领了直接拉去火化。”

何宁酒醒了,头依旧疼得厉害,躺在床上整理了一下思绪,稳稳神爬起来拧开灯想给何穆打电话。
何宁找手机的时候发出一阵动响,何穆在外面听了急忙跑进来:“宁宁,我在这儿。”
何宁抬头看见何穆,安心咧出一个笑容:“我刚刚还说打电话给你。今儿怎么没去上班?”
何穆指指床头的闹钟:“你自己看看时间,才早上五点多。”
何宁挠挠头,又放松身体靠着床头坐下,觉得眼睛干涩得很;他看看何穆,也是一样的憔悴,不由问他:“你一夜没睡?”
“没,刚刚眯瞪了一会儿,没睡着。”何穆来到何宁旁边坐下,何宁敏感地闻到老大一股子烟味儿。他不由转头看了看,见何穆满眼都是红血丝。
何宁一只手拽着何穆被熏得发黄的手指头,咬咬牙一阵难受。
“尸体是一个护林队员发现的。他们几个遇上我们的时候以为我们在盗挖文物,当着队员的面儿谁也没说破,帮着把土平回去就走了;其中一个队员前天晚上回去想接着把文物给挖出来,大半夜的一个人上山挖半天挖了一具尸体出来,吓傻了跑回去,是家里人帮忙报的案。”何穆给何宁讲了报案经过,闭着眼睛想了想,“我看了验尸报告,尸体高度腐烂,暂时无法识别死者身份,只知道是23至3岁之间的男性。”
何宁沉默了一会儿,觉得破案几率其实很小。苏略身上的衣服都快被他们扒光了,尸体又腐烂成那个样子,在荒郊野岭被发现,连身份确认都很难;就算确定了那玩意儿就是苏略,他失踪前也自己为自己隐匿好了行踪,外人根本不晓得他为什么会在草枨县。现在国内新闻上的重刑案破案率动不动就是百分之八九十,跟骗小孩儿一样,实际上侦查系统立案向来不破不立,真正的破案率顶天了就百分之三四十,全世界都是这样;国内因为存在部分刑讯逼供现象,破案率不知不觉还算世界一流。
何宁跟何穆会害怕,完全还是因为心虚。站在犯罪人反侦查的角度去想问题,车辙、脚印、□、伤口、垃圾袋、旅馆人证、不在场证明,没有一桩刑事案件可能做到天衣无缝,每一条线索细想起来都让人心惊胆战。何穆二十七八岁从团市委调到刑队,一步一步爬到公安局长的位置,明里暗里包庇过不少犯罪人,而一朝立场对换,他忽而觉得自己也有些没辙了。
何宁难得抽烟,这会儿穿着睡衣坐在床上跟何穆沉默对峙着一根一根抽到天亮。
八点,何穆疲惫地起身准备上班,临行前伸手拍拍何宁的脑袋:“我上局里找一个失踪的年轻男性来顶尸,家属认领了直接拉去火化。”
何宁艰难看何穆一眼,还来得及反应就被对方在额头上亲了亲:“别想了,在家好好儿休息。”
何宁目送何穆披上外套出发,干涩的眼中不由又泛起泪水来。
何宁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忽而一个激灵找出苏略的手机,拔了SIM卡空卡开机看短信。
――方驰说:“你打算去看片儿?”
――苏略说:“拖了这么久还是得去看了,要一起么?”
――方驰说:“你自己去吧,我这会儿还不缺票。”
――苏略说:“成,看完了我再跟你联系。”
何宁死死盯住那四条短信,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得像是马上就要吐出来。
何宁半只膀子被绷带包着,吃穿住行都不方便;何穆见了连个商量都没打,找个下班时间拖着一箱子行李就住过来了。
何宁靠在门口磨蹭,说你这样也不怕我爸我妈发现。
何穆说发现什么,你爸妈年纪那么大,难道现在还让他们亲自住过来服侍你?
何宁没说话,瞧着何穆忙前忙后地帮自己收拾屋子,嘴唇一抿一抿地忍不住笑了。
何宁好久没有舒舒服服地笑过了。
何穆在尸体被发现的第三天找了个失踪人口给苏略对上,又等了快一个星期才有家属来认领,签完字后由何穆亲自点头把人给火化了;苏略的验尸报告作为档案被保留下来,搁置在刑侦大队,似乎会成为一桩悬案。
失踪的年轻人叫刘肇青,城西一带的小混混,人不胖,绰号却叫刘胖子。刘胖子身高体型年纪血型什么的都跟苏略差不多,早年在凫州市就靠碰瓷儿撞骗混日子,离家出走好几年了,什么音讯都没有。刘家人都以为自己儿子老早死在外面了,这下见了尸体也不见有什么震动,木木然把字签了,木木然看着“儿子”被火化,又木木然捧着骨灰盒去下葬。
何宁背着何穆偷偷去凤凰山公墓看过苏略,墓碑上刻着“刘肇青”三个字,照片上是个清秀的年轻人,比苏略大了几岁,也看不出以前是个小混混的样子,眉目间依稀还跟苏略有几分相似。何宁选了个大晴天一惊一战地上山,被纸钱的青烟熏得眼泪汪汪,依然坚持不懈地烧了整整一个下午,边烧边对着墓碑呢喃:“苏略我知道你走得冤枉,你爸的事儿我会尽力的,别再来缠着我了,我睡不好也没力气帮你爸奔波……你爸出来以后我每个月都上门去看一看,就算是帮你尽尽孝心,你要是舍不得就多去看看你爸你妈,别一天到晚跟着我……”
何宁念了半天,忽而觉得有些气愤,又絮絮叨叨地教训起苏略来:“你也别仗着死了就缠着我胡来,你自己活着的时候缺德事儿不也没少做么?当人小三儿我就不说你了,还勒索。你自己说你跟着姓廖的那会儿做了多少亏心事儿,还好意思拿着录音账本儿来找我要一百万。你说你跟着廖党生的时候我对你怎么样?……你说你跟方驰,你跟方驰那王八蛋……”何宁越说越气突然站起来就给了那墓碑一脚:“你们两个兔崽子,白眼儿狼!”
这时候公墓旁边有路过的祭拜者,见了何宁不由回头。
何宁收敛了一下,蹲下来继续烧纸钱,冲着墓碑横眉冷对的,好像苏略真在眼前。“……你那天要是跟我好好儿谈,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谁叫你一副吃了鬼的样子。”他想了想又觉得心虚,“给政法委写信也是我不好……可那不是你跟方驰先从我那儿偷资料么?”何宁烧完最后一张纸钱后终于安定了点儿心神,起身拍拍墓碑,“算了,我们还是和好。我不恨你了,你也别恨我,我再帮你把你爸弄出来,咱们就两清了。”
何宁从凤凰山上烧了纸钱下来,终于觉得心神稍微安定了点儿,又能回去重新折腾他那十丈软红尘了。
何局长的夜生活向来多姿多彩,这些天难得从了良想待在家里好好儿养养何宁,谁知道这姓何的小崽子又开始忙碌起来了。
何穆把家里收拾干净了闷头闷脑地等着何宁回来,看着侄子一进门就沉脸,说宁宁你又上哪儿去了,不是叫你这阵儿就呆在家里么?
何宁脱完外套哼哧哼哧往何穆怀里钻说,不成啊,我得在外头跑,心里踏实。
何穆说你踏实什么?
何宁指指心口:我不能老缩在家里,会做噩梦。
托何宁早些时候那封缺德举报信的福,袁玮承的地皮官司顺利和解。
袁玮承不知道有当年私分国有资产的那档子事儿,气哼哼吵着不干,何宁吓唬他说这案子上面有法官罩,你要翻身也难,现在别人肯和解还是我不断努力的后果,你拿着钱自己消消气儿就行了;现在转型时期以和为贵,讲道理是讲不清楚的;再说那旧厂址上马上就要起一栋新商务楼起来,到时候只赚不赔。钢管厂那边倒是下了血本,划了城南几层写字楼抵给袁玮承,说是补偿差价。袁玮承本来老大不乐意的,看到写字楼心也软了,盘算着这进进出出的账面上也差不多平了,等债权要到期时心一狠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把手里的东西一卖,就让钢管厂上一边儿哭去吧。
何宁跟着袁玮承到法院签和解协议,对方律师和女法官见了何宁目光都一阵闪烁;何宁心里疙瘩了一下,摸了摸鼻子假装没看见,掏出钢笔在协议上签了字。
袁玮承收了和解书心下一阵满足,把包扔给何宁就自己上厕所解决内急去了。
何宁拎着包在法院走廊上转悠,回头看见对方律师径直朝自己走过来;何宁下意识退了一步,心说不好。
对方律师是个大鼻子小平头,走过来二话不说就交给何宁一张银行汇票。
何宁瞄了眼上面的零,吓了一跳:“这是干什么?”
“我的当事人叫我交给您。”小平头律师不卑不亢地说,“其他的事儿我也不知道,您自己收好吧。”
何宁拿着汇票一阵心惊,忽而听见那律师又折了回来:“范先生说您是个聪明人,拿了钱知道该怎么做。”
这时候袁玮承晃悠悠从厕所里出来,小平头律师咧出一个诡异笑容:“何律师,告辞了。”
何宁飞快把汇票折好塞口袋里。
袁玮承看看小平头的背影:“怎么?刚和解完就来示威了?”
何宁扭过头去假笑:“这不是刚刚划了块儿地出去心里不舒服么。”
“啧,老子心里还不舒服呢!”袁玮承胳膊一伸搂住何宁的肩膀,“走,咱找个地界庆功去!”

2 立功

“长官,我这算立功吧?”

市检院公诉科这几天准备起诉一个贩毒案子,检察院给出的建议量刑是死立决;毒贩子叫姚厦,现在似乎也是听到了风声儿,整天在看守所里坐立难安得很。
方驰的领导说小方你再去庭前审问一,嫌疑犯这种时候心理防线最脆弱;你给他做做工作,说现在还有立功机会,没准儿能改成死缓甚至无期。
方驰看了看卷宗,端着茶杯带了个书记员就去了。
姚厦是个瘦精精的年轻人,长了副鹰钩鼻,黑黝黝的皮肤,双眼甚是有神。方驰进审讯室的时候姚厦光着个膀子低头坐在那儿,还没见着脸就能看见这人身上纵横交错的新旧伤口,弹痕刀疤,满目狰狞。
“长官,我这是要死了吧?”姚厦盯着方驰问。
“你从贩毒的第一天起就应该知道自己有这种下场。”方驰义正词严,“国家明明给了你自首和立功的机会,是你自己不知道珍惜。”
姚厦一阵恼怒:“立什么功?郭老大在云南埋的那几十袋白面儿不是我给说的么?说了你们又不认!”
书记员讪讪看方驰一眼,方驰皱皱眉,示意他别写。
“姚厦你要搞清楚,你跟郭一臣属于一个犯罪集团,你交代的那是正常口供,不是立功。”方驰耐着性子解释。
“你少骗人。”姚厦忿忿喊道。
“谁骗你?你自己是法盲还觉得别人都是法盲?”方驰的检察官脾气上来了,“但凡你以前没事儿多翻翻刑法,多看看司法解释,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个下场!”
姚厦哼了一声,不说话了;肩膀却兀自在抖。
方驰再接再厉:“你们在云南已经形成一个典型的犯罪集团,除了贩毒还涉及非法武装和很多命案。现在你们头头虽然死了,遗留下来的问题还多;你再仔细想想,除了涉毒案件,还有什么其他的没被警方掌握的犯罪活动。”他说着换了个前倾的诚恳姿势,“姚厦,你的案子马上就要开庭,你改过自新的机会可不多了。”
姚厦哆嗦了一下,飞快看方驰一眼,又低下头去了。
方驰盯了他一会儿,佯装起身:“……姚厦,国家一地给你机会,是你自己不好好儿把握。你一心求死,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等,等一下!”姚厦跟被人捅了一刀似地从座位上蹦起来了。
方驰扯开嘴笑了一下,稳稳当当又坐下了。
姚厦舔舔嘴唇:“……早些年我跟着郭老大跑到马来西亚躲事儿的时候,他倒是一下地就打死了个人,叫小顺,跟我们一块儿的,学名儿好像叫陈耀顺……还有以前在云南,好像就是在倒黑枪了吧,跟一个本地人,叫邱什么,就是后来接老大倒马来那个……”
书记员看了方驰一眼,心说姚厦这会儿交代的这些警方检方都知道。
方驰示意书记员继续写,想听听接下来还有什么。
姚厦不晓得方驰在打什么主意,只得继续说:“……还有,也是以前在云南的时候,有个人从凫州这边跑到我们那儿去。那人好像跟我们老大认识,但不是沾白面儿的人,后来听说好像是跟我们老大抢了女人,莫名其妙就被杀了……”
方驰心下一阵激动:“那人叫什么?”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姓刘吧,因为我听老大叫他刘胖子,可他看着也不胖。”姚厦想了想,“年纪轻轻的,也就二十来岁,长得还挺好看的,要不怎么跟郭老大抢女人呢。当天晚上人死了就拖出去埋了,这么多年好像一直没人发现。”
方驰眼神儿都亮了:“谁动的手?埋在哪儿?”
“我们那儿一个叫毛老三的人动的手,开枪打的后背;哦,他还有个外号叫三猫儿。”姚厦回忆道,“那天晚上我还去帮他开了车,说是往临沧城外凤凰窝走,填在一个什么村口的废井里。”
方驰亢奋地看着书记员写下“临沧凤凰窝”几个字,觉得自己立功的机会也跟着来了。
姚厦又舔了舔嘴唇:“长官,我这算立功吧?”
“算,当然算。”方驰兴奋地扯下笔录,“过来,在这儿后面摁个手印儿。”
长富超市的案子结束后,何宁跟邬长富的接触不由少了起来。廖党生一心惦记着超市法律顾问的位置,三天两头教唆何宁去跟邬红梅套近乎。
“邬长富有多肥你又不是不知道,拉成固定客户你就是律所合伙人了。”廖党生在电话里教训何宁,“你不是一直对合伙人位置虎视眈眈么,临到这会儿了给老子装他妈什么清高?你再不赶紧点儿给我拉客源,仔细我回头拉着田文政入伙。”
田文政就是党生所里那个孤零零折腾刑案的转业军人,虽然为人比较会抱大腿,但在专业上依旧没什么前途。何宁一听廖党生连这种话都撂出来了,心下着实有几分恼怒;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何宁这天上了班就拿起电话想去联系邬红梅。
邬红梅这会儿正满世界找何宁,何宁电话还没打出去邬红梅人就冲进党生所来了。廖党生躲在自己办公室百叶窗后面看得喜上眉梢,扒开缝隙就朝着何宁挤眉弄眼。
何宁恶狠狠地给瞪了回去,回头问邬红梅:“你怎么来了?”
邬红梅挎着她的草编大背包,站在何宁办公桌前面掏了半天掏出十多叠粉红色方砖出来:“我来找你帮我打官司。”
何宁这人见不得钱,忙不迭地冲过去把办公室门关了,回头指着桌上厚厚的人民币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儿?”
邬红梅十指掐着自己的草编包,一双眼睛泪汪汪的:“……灰、灰城要被拆啦!”
“灰城?”何宁一愣,忽而又想起了小槐巷里那个怪人云集的地界,他看了看邬红梅又看了看钱,“酒吧合约到期了?”
“没有,那铺子是贾先生自己买下来的,五十年商业用地。”邬红梅急得直抠头皮,“小槐巷旁边有个房地产开发项目,前阵子就逼着贾先生签拆迁补偿安置协议,贾先生没签。这几天突然就说小槐那块儿是违章建筑,要行政强制拆除。”
何宁心术不正地摸着钱,心说邬红梅这丫头也确实傻,有这么多钱拿来撒在他身上干嘛不直接拿去给拆迁办建设局那帮狼狗行贿,再不济自己拿着钱到别再开一家灰城也行,干什么跑来打官司呢?
“小沈说了,灰城有房产证,不可能是违章建筑,我们有资格提起行政诉讼。”邬红梅眨巴眼儿望着何宁。
何宁眉毛一挑,心说怪不得,原来是沈弼给支的招儿;你们这一帮子傻小孩儿,简直是物以类聚,真他妈笨到一块儿去了。小槐巷紧紧靠着当年的钢管厂,闹市中央一块风水宝地,搁在房地产市场那得是多大一块肥肉,怎么可能一直让你们这帮神经病当成世外桃源。
“红梅,这事儿是行政官司。”何宁慢悠悠指了指自己的律师牌子,“我是民事律师,不做这个。”
何宁手指离开律师牌,觉得自己有钱不拿,心里心疼死了。但凡他要是狠个心,拿了钱立了案子再来个顺水推舟,跟拆迁办建设局一块儿把酒吧推平了再出面争取点儿拆迁安置补偿费,两边都不得罪,还照样有钱拿。
邬红梅傻愣愣盯着何宁:“沈弼说……说你专业挺好的……”
何宁不耐烦摇头:“跟你说了我是民事律师,我不做行政诉讼。”
邬红梅继续看着他:“我那天,那天你开庭也去看了……我也觉得你说得挺好的……”
“我真不做。”何宁坚决摇头。
“你,你是不是觉得钱少……”邬红梅急忙又开始掏她的草编包,“你要是觉得少我这儿还有……有……”
“跟你说了我不做!”何宁一股邪火窜上来就生气了,一拍桌子就开始骂,“我是觉得钱少么?我是么?我是那种人么?!谁他妈叫你们去起诉的?什么叫民告官你们知道么?人家为什么拆你们房子你们知道么?你叫不拆就不拆,你当法院是给你开的啊?!你真当人人都跟沈弼一样啊?啊?!你们那破酒吧在哪儿开不行,非要杵在小槐巷里才开心是吧?你不是有钱么?有钱你去行贿啊!”
何宁泼妇一样一口气骂完,转身想去喝口水,回头就见邬红梅瞪着眼盈泪于睫,憋屈上了。
何宁恶声恶气向着她:“你哭啊,哭了房子也照样儿拆。”
邬红梅重重把草编包往桌上一放,揽起刚刚扔出来的钱就往回收。
何宁看着到手的钱又飞回去,心疼死了。
邬红梅装好了钱狠狠瞪何宁一眼,在眼泪儿落下来之前飞快地冲出去了。
何宁重重一放水杯:“我日她娘,跟我来什么劲儿。”
廖党生紧接着跑过来看热闹:“怎么了,不是让你好好儿跟她拉关系么。”
“拉个毛线!”何宁心情不爽,连着廖大状一块儿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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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要是一辈子都这么喜欢我就好了。”

何穆下班回家,一开门正遇上何宁换好了衣服要出门;何穆伸手一把就把他抓回来了:“宁宁,你要又上哪儿去?”
何宁讪讪扭头:“所里一个同事刚赢了场大案子,今儿晚上全所请客来着。”
何穆一皱眉:“关你什么事儿,你自己身上还有伤呢,还一天到晚天酒地的。”
何宁左顾右盼:“我这不是……没别的事儿做么。”
何穆认真盯着他:“今儿我按时下班回来了,你有没有事儿做?”
何宁眨巴眨巴眼,忽而有些不好意思,愣了半天凑上去亲了一下:“行了我做饭去。”说完转头钻到厨房里去了。
何穆心里震了一下,半晌跟着进了厨房:“你哪儿会做饭,手还不利索呢。”
何宁手脚不协调地开着冰箱:“我就是会。”
何穆从他身后伸出手把冰箱里的冻肉取出来:“行了你出去等着,我一会儿就好。”
何宁磨蹭着在何穆怀里待了一会儿,乖乖上外头客厅里等去了。
何宁这阵子生活回归纸醉金迷,噩梦也跟着渐渐变得少了。何宁前一阵儿还老梦见苏略,幽幽怨怨地跟着他东走西走,不留神就喷出一口黑血;现在苏略也似乎投胎去了,何宁的梦境又变得空荡荡起来。何宁新结了长富超市和袁玮承的地皮评估案,入账丰厚口碑也好,凫州有几个小公司听到风声也跑来找何律师代理;何宁拿着存折数了数,觉得廖党生当年开始发达的时候也不过如此。
抛开苏略那档子事儿不说,何宁突然觉得自己的前途还是很光明的。
这几天何穆也跟着纯良得很。何宁一向觉得自家叔叔是个绝世假正经,人前总端着个道貌岸然的架子,谁也不晓得这人心眼里拐了多少个弯儿;何穆的手腕儿向来用在暗,市公安局今年又评先进,可没准儿城西看守所里年前又会多死几个人。这回何宁捅出了这么大一个篓子,整个人都快吓成神经病了,也没见何穆乱过一下;从转移现场到安排顶尸,全程堪称行云流水,磕巴也没见打过一个。何宁对这个叔叔一直是又爱又怕的,他自己心眼儿细,没跟何穆好上的时候就老担心万一哪天何穆对他腻歪了就把自己的陈芝麻烂谷子全抖出来,逼着他咬舌自尽。
何穆搬过来之后,何宁的脑瓜子就暂时思考不到这一块儿了;何宁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一把打开何穆心里某一扇神秘之门的钥匙,推了门就能看见另一个何穆。何穆现在下了班不在外面乱跑,拎着菜回家看不见何宁还要骂人,五分钟打一个催命电话,直到把何小崽子骂回家才罢手。何宁伤口沾不得水,何穆就颠儿颠儿地脱了衣服跑到浴室来帮何宁洗澡,还弄了堆橡皮鸭子扔浴缸里制造情趣。有一回叔侄两玩儿大发了,干柴烈火地就在浴缸里燃烧起来。何宁双手双脚纠缠在何穆腰身上,就着池水的浮力欲仙欲死;何穆一只手撑在浴缸边缘,一只手死扣着何宁的臀瓣冲刺,一缸子水被这两人扑腾光了一大半。何穆精疲力竭地搂着何宁汗津津的脑袋在怀里亲时才发现――他娘的,伤口沾水了。
何穆把何宁从浴缸迅速转移到床上,又是消毒又是包扎地折腾了老半天。何宁盯着何穆一脸紧张的神色不由有些发笑,他伸出另一只手去触摸何穆的脸:“你别这么紧张,就算因为这事儿发炎,也值了。”
何穆扯着绷带瞪他:“瞎说什么呢,你这人忒肉欲。”
何宁剜何穆:“你不肉欲?你不肉欲刚刚趴我身上胡嚷嚷的人是谁呢?”
何穆低头专心打结。
何宁眼睫毛扑眨扑眨地,忽而就凑过去在何穆嘴巴边儿上挨了一下,停顿了五六秒,又移开了。
何穆耳朵一红:“宁宁你这会儿别招我啊。”
何宁一惊:“你还有劲儿?”
何穆系好绷带瞬间扑上来,眼露凶光:“你说我有劲儿没有劲儿?”
何宁在何穆身子底下咯咯笑着扑腾了一阵儿,又折腾上了。
何宁被何穆冲撞得喘不过气来,他死死抓着何穆的头发,心说,这人要是一辈子都这么喜欢我就好了。
何穆炒了鱼香肉丝出来,又顺手打了个汤,切了道凉拌菜,再加上头天剩的热菜,一晚上基本上可以凑合了。何宁忙不迭地进厨房帮忙拿碗拿筷子,何穆怕他伤着手叫他放着别动,何宁没听,抬了手就上碗柜里取碗,扯开柜门的一瞬间突然觉得手臂里一阵电光石火,哆嗦了几下就下意识地把手给松开了。
何穆听见稀里哗啦一顿声响急忙回头,就看见何宁傻站在原地,碗柜里跌出几只瓷碗摔在地上。
“怎么了?”何穆跨过一地碎片冲过去拽住何宁的手。
“没,没法儿动了……”何宁费力地动动左手手指,木然瞪着何穆。
何娓妮晚上接到邬长富的电话,本来以为是谈生意,谁知道话匣子一打开尽是些儿女情长的破事儿。
邬红梅回到家委委屈屈地哭了一场,邬长富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到大宝贝得厉害,见了邬红梅哭比从自己身上割肉还难受。邬长富提心吊胆地等着邬红梅哭累了凑上去问是怎么回事儿,邬红梅抽抽半天说出一句“何,何宁”,眉头一皱门一摔又回自己房里继续怄气去了。
邬长富一听纳闷儿了,问何娓妮说这俩年轻人不会是在谈恋爱吧?
何娓妮一愣,说没有啊,不是吹了么?
邬长富说我也觉得吹了,可看这阵仗不像啊;你没看见我们家闺女刚才伤心得那样儿,死了爹也不带这样的。
何娓妮想了想,说要不我问问我弟去。
邬长富说你最好问清楚,要是真有什么我也不拦着,就是你叫他对我闺女好点儿,别一天到晚惹她生气。
何娓妮说好,回头我就帮你问。
何娓妮放下电话觉得一头雾水,看看时间才晚上八点,挽好头发就准备上弟弟家串门儿。
何娓妮开车到了弟弟家,一摁门铃来开门儿的居然是穿着睡衣的何穆。
“叔,叔叔?!”何娓妮吓了一跳,“咦……你怎么在这儿?”
何宁在后面探了探头:“姐,怎么想起这会儿过来?”
“刚跟一个客户吃晚饭,路过你这儿顺便就上来看看。”何娓妮疑惑地进了门,又瞄了瞄一身睡衣拖鞋的何穆,忍不住多嘴,“叔叔,您住这儿?”
何宁没正眼看他姐,直视前方握着遥控器选台:“我这手不是还伤着么,何穆住过来好照顾我。”
何娓妮难得听到何宁直接叫何穆的名字,这下听了不由往何穆那边看了看,见何穆没什么反应,自己也抿了抿嘴没说什么。
三人坐在一块儿扯了点儿别的事儿,何娓妮见时机差不多了,随口就问:“对了宁宁,我怎么听说你最近跟邬红梅在一块儿?”
“啊?”何宁看着电视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何穆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没有吧。”何穆倚着沙发扶手讪讪搭腔,“这都多久以前的事儿了。”
何宁这下子回过神来:“没有。你听谁说的?”
何娓妮先看了何穆一眼,紧接着去看何宁:“邬长富跟我说,今儿你把邬红梅给气哭了是不是?”
何宁想起这一茬,不由皱了皱眉头:“姐,我没跟那姑娘干什么事儿,你们别一天到晚神经兮兮的了。”说完又不高兴地冒了一句,“都多大个人了,一点儿不高兴还跑去告家长。”
“这事儿跟邬红梅没关系,是她爸见她哭了心疼才过来跟我商量的。”何娓妮教训自家弟弟,“我不管你跟那姑娘有没有关系,反正以后少在外面造点儿孽。一个姑娘家为了你,大白天的躲自己屋里哭,你自己想想是怎么回事儿。”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何宁生气了,“天底下姑娘那么多,一天得哭多少个,我还要去挨个儿哄?”
何娓妮气结:“何宁你这人别太不知好歹。现在还有人肯为你哭,再过几年就该你哭别人了。”
何宁不耐烦一扭头:“我愿意哭谁就哭谁,我乐意。”
何娓妮跟着生闷气,转头看向何穆:“叔叔,你说说他。”
何穆半尴不尬地拍拍何宁,表情阴沉得很:“行了,你什么事儿把人家给弄哭了,好歹也去道个歉。”
何宁在何穆边上靠着:“她叫我帮她代理一个行政案子,我说那不属于我业务范畴,说了几句重话就把她给气走了。”
何娓妮在边儿上一挑眉。
“真的。”何宁想起这事儿就跟着想起那被自己亲手放跑的十几万,突然又开始肉痛了。
“就这事儿?”何穆问他。
“就这事儿。”何宁暗地里在何穆腰间蹭了蹭,何穆一时没绷住,嘴角上抿了抿。
“那你就去好好儿道歉。”何娓妮突然插话,眼神儿里不觉明灭了一下。

26 刘胖子

“这会儿临沧那边的刑队就一天到晚在凫州城里找这个刘胖子呢。”

廖党生头天晚上跑去跟当事人喝酒,第二天睡到十点才晃晃悠悠地进办公室。
祁小葵站在办公室门口笑容可掬:“廖主任,刚刚中院沈法官打电话到总台来找您。”
廖党生一时没睡醒:“谁?”
“沈弼,沈法官。”祁小葵好心提醒,“中院民二庭的。”
“沈,沈弼?!”廖党生登时就来劲儿了,盯着祁小葵两眼直放光,“他,他找我干什么?”
“不知道,没说。”祁小葵在廖党生的热情注视下不由风情万种,“就是让我转告您一声儿,要是您来上班了就往他办公室打个电话。”
廖党生一听这话连头发梢儿都忍不住抖擞起来了,甩开膀子就往自己办公桌上扑,听筒拿了半截儿又放下,转过头春光灿烂地一笑:“小祁,谢谢你了啊。”
祁小葵一低头:“廖主任,不用谢。”
廖党生神清气爽一挥手:“行了出去吧,顺手把门儿给我关上。”
祁小葵莫名其妙地愣了愣,讪讪把办公室门关上走了。
廖党生搓搓手指,清了清嗓子开始拨号。
“廖党生,”沈弼说话了,“你们所上班时间真晚。”
“你要是急,可以打我手机啊。”廖党生热情似火,“弼弼,找我什么事儿?”
沈弼不高兴了:“谁是弼弼?不准叫我弼弼。”
“好吧,”廖党生笑嘻嘻在心里又冲着电话叫了声儿弼弼,“什么事儿?”
“有个事情,可能要请你帮个忙。”沈弼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廖党生胸脯一挺:“没问题。”
沈弼一急:“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儿呢!”
“你说吧,只要你让我做的事儿我都做。”廖党生急忙表忠心。
沈弼攥着听筒顿了一下,斟酌再三开口:“我朋友最近要打官司,我得帮他找个律师。你……你最近有空吧?”
“有空!”廖党生翻着自己满满当当的日程表,连标的都没问,心尖儿都在打颤了。廖党生咬着牙心说不要紧,老子爱江山也爱美人,活儿是接不完的,沈弼是只有一个的。
“那,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来,来趟小槐巷……那什么,我在那儿等,等……”沈弼说着说着就手心儿冒汗,不知不觉磕巴上了。
“空空空,我这会儿就空。啊那什么,你要上班是吧?要不就,就今儿中午……”廖党生一顿高兴,也跟着磕巴起来。
“嗯,那就……嗯,中午十二点一刻。”沈弼看看时间,“你……你在小槐巷巷口等我吧。”他飞快把话说完,咔嚓一声儿把电话给挂了。
沈弼气吁吁地擦着汗,心说,怎么给廖党生打个电话能这么累人呢。
廖党生坐立难安了。
党生所的洗手间里有面大镜子,廖党生一个上午偷偷摸摸跑了好多趟厕所;坐大厅门口的几个小助理盯着廖主任犯嘀咕,心说咱主任这不是中年肾虚吧?
廖党生把自己头发理了又理,一双豆子眼瞪了又瞪,捱到中午觉着自己愈发风流倜傥了,这才抓起钥匙往车库跑。
廖党生赢官司那天禽兽了一回,摁着沈弼嘴对嘴地把人家给亲了摸了。廖党生这会儿想起来自己跟沈弼的舌头似乎是相互纠缠了那么一两秒的,他亲沈弼的时候眼皮曾经翕动了一下,隐隐看到沈弼紧紧合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漂亮得惊人。
廖党生反复玩味了那一两秒很久,每还没玩味出什么门道,记忆就马上跳到沈弼兔子一样从自己怀里蹦出去那一段,让人扼腕得不行。这导致廖党生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老是会做关于沈弼的春梦,沈弼在梦里小脸儿红扑扑地张开双臂由着自己怎么折腾,把廖大状一颗老牛心耸动得简直不知道人间天上了。
沈弼这两天早出晚归地老躲着廖党生,廖党生每回听见楼上铁门响就在心里自己跟自己琢磨,说这沈弼大概还是有点儿喜欢我吧,要不喜欢他早搬走了。
廖党生一路开到小槐巷,见半个巷子都被拆得破破烂烂的,只有几户门面还在巷子挺立着。沈弼跟着一个驴脸中年妇人抿着嘴站在巷子口,小腰板儿挺得老直,目不斜视地向着这边张望。
廖党生在车里眼睛都快笑没了,几步滑过去摇下车窗给沈弼打招呼:“弼弼,我来了。”
沈弼咬咬唇:“别叫我弼弼。”说完转了转身,下巴一抬,“你……你把车停在后面吧,我上那边的灰城酒吧等你。”
“诶。”廖党生喜滋滋脆生生地应了一句,颠儿颠儿地停车去了。
驴脸老板娘盯着廖党生的车戳戳沈弼:“小沈,你男朋友?”
沈弼急得跺脚:“不是我男朋友!”
老板娘一摸下巴:“啧,怎么叫还叫得挺亲密。”说罢一叉腰,“诶,一个你,一个朝歌,怎么净招惹些这类人。”
沈弼要哭了:“真不是我男朋友。”
“我倒觉得他比那个姓江的好。”老板娘斜睨他,“我跟你说了,那男的眼神儿里有问题,今儿这个吧,长是长得寒碜了点儿,可眼神儿看着真。”
何局长有一阵子没出去应酬,这晚上突然就想打麻将。
何宁在电话里一听说好啊好啊,正好我也好久没摸牌了,手痒得很;要不你今儿晚上再叫两个人来凑一桌。别叫袁玮承那几个,打个牌不好好儿打就想着拉关系;也别上外头打了,乌烟瘴气的,在我们家阳台上摆个桌子还能赏月。
何穆说你的左手能动么?别又像前几天那样儿一用力就抽筋。
何宁说应该没事儿,抽筋也是左手,右手尚能使用。
何穆一乐点了头,回头就叫上了局里两个跟自己关系最好的哥们儿,一个董亚曦一个石嘉文,都是当初跟着何宁下草枨县扫黄打非的主儿;何穆下了班上公安局门口打包了几大盒吃食,一脚油门儿就踩到何宁家里去了。
何宁跟着何穆发了点儿闲情,提前下了班回屋里翻了套陈年茶具出来,抓了撮大红袍就开始纳茶润茗。
何宁早些年很是迷恋这些修身养性的调调,见天地研究陆羽茶经,觉得自个儿超凡脱俗得都快成仙了;这两年发了小财以后小十万给自己置备了套木鱼石茶具,前年在家请法官们吃饭的时候摆出来附庸风雅了几下,那以后就再也没怎么用过了。
何宁分完了茶,刚把若琛瓯捧好何穆就带着人回来了。何宁开门儿把人迎进来,董亚曦跟他是同一个法学院出身的师兄弟,熟了六七年;何宁边迎客边招呼:“这阵儿都不见你们,都在哪儿风流哪?”
董亚曦给了何宁一下:“现在何局长带头整风,朝九晚五的,我们敢在哪儿风流?”
何宁回头很是风情地瞥了何穆一眼:“嘿,你这人自己吃素,也逼着下头跟你一会儿当和尚。”
何穆暗地里往何宁腰上拧了一把,笑得一脸邪气:“你才吃素。”
何宁被何穆掐得差点儿软了一下,瞪瞪眼转身走了。
吃了饭何宁就指挥着董亚曦跟石嘉文把麻将桌抬出来摆在阳台上,沏好茶桌布一铺开始大战围城。
何宁摸着骰子想起那天陪着自己扫黄打非的还有两个人,不觉对着董亚曦问:“诶,今儿怎么不见刘立志他们?多叫几个人来打血战到底也热闹些。”
何穆提起茶盅抿了抿,替董亚曦回答:“今儿从云南过来一帮兄弟,刘立志他们几个接待去了。”
何宁良心发现去劝何穆:“以后有什么应酬你让下面的人轮着去,别觉得老刘能喝就老让他去,你看廖党生现在都成初期肝硬化了。”
石嘉文听了这话一阵打趣:“小何你不让老刘去,难道还让咱何局长亲自去?”
何宁侧首白何穆一眼:“这老头子能喝啊,这么多年了我没见他出什么岔子。”
何穆笑笑:“这还不是得看级别,今儿来的是刑队上的人,犯不着我出面。”何穆说着打出一张九筒,“再说了,今儿是临沧的人来,又不是昆明那边。”
何宁一皱眉:“临沧?那么远跑凫州来干什么?”
“没仔细问,没准儿就是来公费旅游。”何穆码好顺序,又去摸牌。
“也不是,我刚刚要走的时候听老刘说是出了正经事儿。”董亚曦插嘴,“云南那边儿在临沧郊外挖出了具白骨,说是咱们凫州一个死刑犯给供出来的,死的就是凫州人,这会儿那边过来调查身份。”
何宁一撇嘴:“都成白骨了,能查出个什么名堂出来?”
“也不难,”董亚曦笑笑,“那死刑犯知道死者的绰号,好像叫刘胖子还是什么……这会儿临沧那边的刑队就一天到晚在凫州城里找这个刘胖子呢。”
何宁愣了愣,下意识就把自己跟前儿的牌面给摁倒了。
石嘉文急忙拦住他:“诶诶小何,你还没胡牌呢。”
何穆跟着摁倒了牌面,骤然起身:“行了行了,宁这孩子吹不得夜风,今儿就打到这儿了。你们两个,收拾收拾回去吧。”

番外 毛片儿

“你比莺子叫还好听。”

何娓妮打电话来,说自己手上那套小户型打算租出去,过几天就有人来看房子,叫何宁有空把自己留在屋里的东西给收拾好。
何宁一惊,想到自己往何娓妮那儿放的正是那个装满了要命材料的保险柜,当初刚发现有人偷自己笔记本儿的时候搬到何娓妮家去避风头的。何宁寻思着保险柜自己一个人搬不动,干脆叫何穆一块儿来搬出去了直接拉到何穆自己家;那柜子现在放在哪儿都好,就是不能放在自己家。
何宁看看台历见第二天是周末,就跟何娓妮说明天就叫上何穆去小户型里把东西给搬出来。
“就收拾收拾屋子你还得麻烦何穆叔叔,”何娓妮在电话里说他,“我又不叫你打扫,你在屋里放了什么值钱玩意儿自己带走就是了。”
“没有,我搁了个保险柜在你那儿,叫何穆来搬走了直接放到他家去。”何宁解释,“反正明天周末,他也不上班。”
“好吧,那随便你。”何娓妮不说什么了,“不过何穆是叔叔,别老这么没大没小的指使。”
何宁没放在心上,笑了笑就把电话给挂了。
第二天何宁带着何穆去搬保险柜,何宁当着何穆的面又把柜子里的东西检查了一遍,觉得没有异样了,这才稍微放心地又把柜子给锁上。
“等会儿。”何穆伸手拦住何宁,眉头一皱拎出一张光盘来,指着封面上的童颜巨乳,“这是什么?”
“毛片儿啊。”何宁眼睛都不眨一下。
何穆很阴鹜地盯着那对乳房:“保险柜里放毛片儿,宁宁,你还真有创意啊。”
“我这是障眼法。”何宁伸手把何穆手上的光盘给抽了回来,“就是有贼来撬我保险柜,看见是毛片儿也不会偷,旁边放着现金呢,谁那么傻。”
“你说谁那么傻?淫贼呗。”何穆闷声闷气地下了定论,有点儿不爽地上一边收拾去了。
何娓妮这套小户型常年没人住,屋子里的家具都用大块白布罩着,积了一层灰。何宁知道姐姐这套房子马上得租出去,便起了个好心,拉着何穆一块儿把地板给拖干净了。何穆劳动了半天有点儿累,先把保险柜的事儿搁在一边,白布一掀坐在沙发上想看会儿电视。
――何娓妮没交光纤费,电视也看不成了。
何宁到楼下车里拿了两瓶矿泉水上来扔给何穆,笑嘻嘻地:“我说你老了吧,看这点儿运动量就把你给累的,还不如我呢。”
何穆握着瓶子死不承认:“我不累,就是想坐这儿看会儿电视。”
何宁瞄了电视一眼:“都是雪儿呢,你看什么?”
何穆哼哼了一声儿,下巴一抬:“你那柜子里不是还有毛片儿么,拿出来放啊。”
何宁心里有些不爽,阴阳怪气看何穆一眼:“都是男人跟女人抱一块儿滚床单,你要看么?”
“怎么不看呢,”何穆抬眼看看何宁,“就是男的跟女的才好看呢。”
何宁眉毛一挑,黑着脸上一旁开保险柜去了。
何穆坐在沙发上跷二郎腿,等着何宁放毛片儿。何宁私藏的是松岛枫的女教师系列,何穆其实看过不止一;早几年何穆晚上跟刑警队那帮小子一块儿加班的时候,经常一群人一边宵夜一遍围起来看毛片儿。那阵子枫岛女王刚刚出道,玉体横扫整个凫州市地下出版界;何穆麾下的小子们见天地忙着扫黄打非,打完扫完就留着毒害内部战友。
何穆觉得自己看毛片儿那是例行公事,而何宁私藏就不对了,非常不对,大大地不对。
何宁别别扭扭地把片子放进影碟机,按了播放键,坐得离何穆八丈远。
何穆见电视上两位男女主角还在闲话家常,扭头冲着何宁拍了拍自己身边的沙发坐:“坐过来,一起看。”
何宁磨叽着:“我不爱看。”
何穆和颜悦色:“挺好看的,过来吧。”
何穆敞开怀抱,何宁经不住诱惑就坐过去了。
剧情正好进行到双方开始相互剥皮,何穆目不转睛,一手搂着何宁一手拿遥控器。
何宁浑身不自在,眼看着男女主角开始互啃,男人一只禄山之爪直袭女人胸部,另外一只手蠢蠢欲动地就要去扯人家裤头;他身上燥热了一下,不由偷眼去看何穆,见何穆看得比自己还认真。
何宁不高兴了。
宁伸手放在何穆裆下,恶狠狠一握,抓到了证据似地扭头龇牙:“何穆!你硬了!”
何穆吓了一跳:“诶诶,宁宁你轻点儿!”
何宁斜眼瞄到电视里两个人正趴着在做活塞运动,男人的腰肌一上一下地规律抽动;何宁脸上没头没脑地一阵红,瞪着何穆嚷嚷:“是挺好看啊,你就抱着毛片儿过一辈子吧。”
何穆正经地扯住何宁:“先在保险柜里放毛片儿的人可是你。”
“我又不看!”何宁甩开他。
“啊……啊啊啊――”女人开始叫了。
“啊……”男人也跟着叫了。
何宁头一扭,脑子还想着那个腰肌抽动的画面,老是不自主地联想到何穆,心里不由骚哄哄的。
何穆一伸手揽住何宁的腰,何宁觉得身上就跟被过了电一样,当下就没劲儿了。
何穆一摸:“你好意思,你也硬了。”
何宁恬着脸一瞪:“那,怎么办吧?”
何穆动手扒衣服:“你说怎么办。”
何宁二话不说,一边缠上何穆一边去摸遥控器。
“别关。”何穆哼哼亲着何宁,按住他的手。
“不关干什么?”何宁一回头瞄见女人在蹬大腿。
何穆伸手去扯何宁的皮带:“老子听声儿。”
“你变态。”何宁翻了个白眼儿,揪住何穆的头发,伸出舌头就开始纠缠。何宁蛇一样缠住何穆,下半身隔着几层布料同对方磨蹭,不疾不徐,喷薄欲出。
何宁濡湿的口舌滑过何穆的耳垂,眼神格外放荡:“我跟你说,你要听,我能叫得比那女的好听。”
何穆喘着粗气,一只手扣着何宁的后腰使劲儿搓揉:“你比莺子叫还好听。”
何宁不晓得是高兴还是不好意思,低头去扯了一下何穆的裤头,何穆就彻底爆发了。何穆在何宁屁股上拍了一下,使劲儿扯下何宁的长裤,接着就扒掉内裤,架着何宁的大腿往自己肩膀上扛。
何宁被何穆扯得痛了一下,还来不及叫,何穆粗壮火炽的□就已经抵在自己屁股上了。何穆在性事上向来扎实肯干,横冲直撞地就像在打仗,每回都能把何宁抽搐得死去活来;何宁咬着何穆的肩膀,觉得疼,又觉得全身轻飘飘的,使不上力气。何穆曾经把何宁弄出血过几,何穆说下回我轻点儿,何宁说不准,我就喜欢你这么对我,我就喜欢你使劲儿。何穆一拍何宁屁股,说你他妈贱吧;何宁搂着何穆想,我说不定就是贱呢。
何宁两只大腿都架在何穆肩膀上,被何穆压榨得膝盖快抵到锁骨;何宁觉得自己体内从□到脊椎一线酥麻得厉害,一直酥到心里,但还是疼,又疼又酥。他死死按住何穆结实的背,努力在厚实的背肌上掐出自己的指印儿,何穆在快要□时往往闭着眼睛,何宁在摇晃中吃力地去抚摸他紧皱的眉,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是自己的。
何穆微微睁开眼睛:“起来,亲我。”
何宁起身去勾何穆的脖子。
“宁宁,亲我,用劲儿。”何穆下了命令,何宁闭着眼睛去吻何穆,用力吞噬,何穆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腰间的摇摆动作骤然间停了下来。何宁感觉□一阵湿热,知道何穆已经射在自己体内了。
何穆抱了何宁一会儿,半晌回过神来,趴在何宁耳朵边上说:“宁宁,你摸我的背。”
何宁伸手过去一抚,湿漉漉的全是汗水。
“没出息吧,看你累成什么样儿了。”何宁抱着汗津津的何穆嘿嘿直笑。
何穆不高兴了,就着插入的姿势又耸动了几下:“不是你让我用劲儿么。”
何宁抱着何穆的脑袋一阵啃:“我就是喜欢你用劲儿。”
何穆搂着何宁,也跟着嘿嘿地笑了。
叔侄两缠绵了一会儿,收拾好屋子搬好保险箱下楼走了。
过了一个礼拜,何娓妮给何宁打电话。
“什么事儿?”何宁正在写答辩状,没空跟何娓妮闲话家常。
“宁宁,你跟何穆叔叔在我那套房子里都干了些什么事儿?”何娓妮怒气冲冲。
何宁一听这话头皮都紧了,一颗心狂跳起来:“什,什么事儿?”
“你说什么事儿,”何娓妮又羞又气,“我那房子租出去了,结果人家在看电视的时候看到一张毛片儿!”
何宁一愣,想起上回自己跟何穆从何娓妮家走的时候忘了把光盘给取出来。
“诶,那不是,看了就忘了取么……”何宁尴尬地解释道。
“……哼。”何娓妮发泄完毕,恶狠狠地把电话给挂了。
何宁讪讪放下电话,心里却在盘算,这日本的毛片儿就是不错,下回得弄个全集放在家里,没事儿就跟何穆一起多看看,嗯。

人设专辑

写《第二呼吸》的时候就有弄插图的习惯,最近曲水专研真人绘图大法上了瘾,于是过来弄《同居》的人设,今后有新图一律贴到这一章来。
PS:做图画图是俺的爱好,仅为娱乐,不要较真。
目前只有一张小何,争取以后不断丰富,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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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位主角人设完毕;大叔们被我毁了,且成图个人喜好偏向严重――那什么,小沈,枉自为娘如此喜爱你啊。
下面放图,天雷滚滚,各位看官带好避雷针往下拉。
下面还有苏略,望天,歇一阵儿来伺候这个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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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出品一张小何。
正文更新在晚上,俺现在出门逛街= =+++
爱乃们……
(PS:此系列人设原理同SIMS,先制作五官,再组合整张脸,再设定动作跟衣服,最后画一遍》《)

27 风声鹤唳

“你说吧,我也不晓得能听多久了。”

何宁要给新上手的一个合同纠纷案写答辩状,他开着电脑敲键盘,左手丝毫不利索,掌心稍一用力就会抽筋。何宁磕磕巴巴地边打字边注意手机,心神不宁到了极致。
上午苏略的妈妈跑到律所来找苏略,廖党生端着茶盘亲自出面接待。何宁也不晓得苏母到底知不知道苏略跟廖党生当年的那摊子风流韵事,廖党生倒个茶杯子来回打翻了两,看来还是紧张。这天上午整个党生所的员工都想趴在主任办公室窗台上看热闹,被祁小葵杏眼一瞪全吓回去了。
何宁坐在自己位子上抖了一会儿,还来不及镇定,廖党生就见完苏母进他办公室里来了。
何宁吓得差点儿从靠椅上跳起来:“老廖!你进来干什么?”
廖党生有点儿烦躁地在他办公桌上直接坐下:“小何,你知道苏略上哪儿去了么?”
何宁现在最听不得这个问题,整个人不由一寒:“我哪儿知道?我还是听祁小葵说的,他直接往你那儿递的请假条。”
廖党生讪讪抠着桌子角:“……我以为他走之前在你这儿当助理,你会比较清楚。”
何宁一听急忙撇清关系:“我早让他单干了。说起来,我这儿还差一个助理呢;你倒是什么时候把祁小葵让给我?”
廖党生揣着心事儿没答话,何宁跟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刚刚……苏略他妈过来问了些什么?”
“没什么,就说苏略上个月给家里发了条短信,然后就连着好久不着家了;他妈就来所里问问有没有什么消息。”廖党生说着便皱皱眉,“我记得苏略算是个孝子,不应该在这时候不着家。”
何宁怏怏看他一眼:“……嗯。”
廖党生忽而斜着眼睛瞄何宁一眼:“他妈妈说这阵儿他连手机都打不通了,别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何宁心里一震,不敢看廖党生:“……他能出什么事儿,他精着呢。”
“也是。”廖党生叹了叹,“不过他妈是真着急,我跟她说再没音讯就直接去报警。”
何宁耳朵根子一硬,觉得自己全身的毛一瞬间就一根接一根地竖了起来。
就在刚刚,刘立志带着人到凤凰山公墓把“刘肇青”墓里埋着的苏略骨灰给扒出来了。
纸是包不住火的,临沧刑侦队的人刚到凫州没两天就知道刘肇青就是刘胖子。何穆坐在局长办公室里干瞪眼,没辙,早些年刘肇青在城西混混界声名远播,随便拎个小出来就能报上名号;何穆前一步想给交待下面清楚,后一步就晚了。
一个刘胖子冒出两具尸骨,也算是个奇案了;刘立志带着临沧刑警队的人去凤凰山上挖骨灰,何局长总不能拦着不让去。他是局长,平时小偷小摸搞点儿阴谋可以,这种板上钉钉的命案就只能干看着;看守所里死了个人可以上下一心齐隐瞒,那毕竟还算是条潜规则,但自家侄子搞出了人命,总不能全局通报吧。
“扒扒扒,苏略骨灰烧到一千二百度,扒出来让他们验个鬼的DNA去。”何穆是真有点儿急了,在电话里撂完一句话就挂线。
何宁觉得自个儿头都要炸了,苏略的事儿好不容易消停几天,怎么一夜之间所有事情又都卷土重来了呢?
何宁扶着额头撑在自己办公桌上,眼睛酸胀得很,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哭了。
廖党生坐在桌子上俯下身子去看他:“怎么了你?不舒服?”
何宁一咬牙,挺起腰杆坐好:“没有,坐久了腰疼。”
廖党生在桌子上倚了一会儿,没有要走的意思:“小何,我就怕苏略那孩子想不开。”
何宁心说呸,现在你知道装情圣了,早些年你是怎么玩儿人家的?
廖党生见何宁没搭话,跟着讪讪笑了笑:“你别觉得我烦,现在能听我说这些话的人也只有你了。”
何宁一闭眼,心说你说吧,我也不晓得能听多久了。
廖党生新接下一个行政诉讼官司,刚签完授权委托书就后悔了。
委托书是灰城酒吧的老板在小槐巷用手写的。贾先生写字用毛笔,下笔就是体字,廖党生提醒了好一阵儿才让他写成横版简体。签名盖手印儿的时候沈弼就站在廖党生旁边,看着廖党生签完字以后一颗心像是放了下来,抿唇一笑,细声细气地对着廖党生说了声“谢谢”。
廖党生当时就颠了,心说值啊,太他妈值了。
廖党生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也没细想,揣着授权委托书就回所里了。
他本来以为沈弼托自己代理的就是一个确认违章建筑性质的小案子。沈弼是个酸人,珍惜自己那小资兮兮的地界是可以理解的;反正自己案子多压不死人,做个小案子把沈弼收买过来算是一桩只赚不亏的买卖。但等到廖党生把材料置备齐了做自己办公室里琢磨案子的时候,才觉得这祸闯大发了。
贾先生把自家酒吧的权利证书复印齐了交给廖党生,廖党生回来大致翻了一下,发现没有国土证,又翻了一下,还是只看到产权证。廖党生拎起听筒往灰城打电话,问国土证是怎么回事儿。
贾先生老实回答说,当年买房子的时候就只办了产权证,当年卖房子的人说这块地还挂在老厂房那边没有办下来,先给产权证,土地证以后再说,这一说就说到现在。
廖党生盯着产权证发呆,说你们那地界以前是属于哪儿?
贾先生说以前是属于无缝钢管厂的,后来企业破产了这地就划了几块卖出来,小槐这半个巷子都是。
廖党生一听觉得不对劲儿,想起何宁刚刚和解了袁玮承跟钢管厂扯皮的官司,放了电话就去找何宁。
何宁一脸惊诧:“你把灰城的拆迁案子给接了?你怎么想的?”
廖党生手一挥:“你先别管我怎么想,这案子内幕你知道多少,赶紧告诉我;你不说等我得罪了上头咱们整个儿党生所都完了。”
何宁想了半天:“这么说吧,当初钢管厂破产,那一帮孙子明里暗里卷了多少钱你应该知道。”
廖党生恨不得甩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是是是,我知道――跟小槐巷那块儿地有关系?”
何宁发出一声冷笑:“当初范正海那帮王八闷头发大财,在那风口浪尖儿上谁敢去动国土证?灰城老板就是那时候倒霉把房子买回去了,这下风声儿过了旧厂址上要起商品房,不赶紧把巷子里那帮倒霉催的赶出去怎么行?”
廖党生闭闭眼:“这事儿后面除了范正海还有谁?一个管经济案子的法官还管行政诉讼了?”
“你说还有谁?”何宁笑了,“范正海一个三级法官还能指挥行政强制拆除?当年无缝钢管厂那么大一个烂摊子,范正海指挥着破产完了就能一路升官儿到高院,你说后面会有谁?”
廖党生一顿暴躁:“我知道!何宁你别在那儿跟我煽风点火!”
何宁端起茶杯又是一阵儿嗤笑:“还不是你问我。”
廖党生讪讪坐在何宁办公桌对面沉默了一会儿,眉毛皱得死紧。何宁倒也体贴,伸手从抽屉里把烟盒子摸出来扔给廖党生一根,廖党生毫不客气地点上了。
何宁跟着抽烟,趁着廖党生想事儿的空当,自己心里也跟着盘算上了。小槐巷拆迁案的背后是当年无缝钢管厂破产的案子,钢管厂背后是范正海,范正海背后还指不定是谁;范正海那边给何宁的支票他一直不敢去兑现,拿在手里只觉得手烫。范正海早知道举报信的事儿是何宁干的,是碍于何穆的面子才没去动他。这会儿苏略的骨灰刚刚被人从假坟里给扒出来,正是最风声鹤唳的时候,何宁晚上睡着了都能被噩梦给吓醒过来;他不能再在这风口浪尖上招事儿了,他不能,党生所也不能。
何宁俯下身子去瞧廖党生:“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去接这案子?不就是为了沈弼么!”他说罢直起身子笑了一下,“老廖,我可是看着你从大学毕业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你跟何娓妮,跟苏略好着的时候,那感情真么?真,我看着都真;但是到最后呢,你捞住了谁没有?你说当初你为了那么个人,把结发妻都给扔了,值吗?”
廖党生吐了口烟,没说话;何宁知道廖党生在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有些利害关系比他研究得透。
何宁停顿半天,慢悠悠点出一句:“你这回要是再为了个沈弼把自己的前程给断送了,才真他妈是傻。”
廖党生掐熄了烟蒂,起身往外走。
“哪儿去?”何宁问他。
“回办公室,准备和解。”廖党生阴鸷地回了一句。
“老廖,这就对了。”何宁坐在办公椅上如释重负地一笑。
28 隐

“我答应你我把小槐巷的拆迁案子赢了,我答应你,成吗?”

沈弼出事儿了,在小槐巷抵制拆迁的时候让人把脑袋给砸了。
廖党生暗地里准备和解材料的时候何宁曾经在边儿上煽风点火:“反正行政诉讼不停止执行,这话又不是我自己瞎编的……司法解释有原则,不是还有例外么?你想清楚了,要是这时候不撒手,别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
廖党生闷着脑袋不说话,可他觉得何宁说得对。作为一个执业多年的老讼棍,他很清楚这类案子里的门道;前些年是他附在耳朵边儿上提醒何宁,现在轮到何宁附在耳朵边儿上提醒他了。
廖党生不是没琢磨过,自己到底是真喜欢沈弼,还是跟发烧一样烧过了就过了。当跟沈弼相好不影响他执业命运的时候,怎么折腾都行;一旦冲突了,廖大状就畏缩了。
何宁倒是有觉悟得很,说什么相好遍地都是,前途只有一个。
廖党生心一横,刚打算不要脸的时候,沈弼出事儿的消息就传过来了。
廖党生颠了,沉着脸开车到凫大附院,进了急诊室看见贾先生跟驴脸老板娘都在。贾先生右手上简单包扎了一下,不算很严重;廖党生在贾先生身后看见沈弼半个脑袋露出来,灰头土脸地坐在观察床位上。
“沈弼。”廖党生叫了一声,快步迈过去,抬手轻轻覆在沈弼顶着纱布的脑门儿上,俯下身子问他,“……怎么样了?”
“我没事儿。”沈弼咬着嘴唇,心情不好地拨开廖党生的手。
“什么没事儿,人家直接开挖掘机过来,小沈的脑袋就是让砖给砸的,缝了四针。”老板娘忿忿叉腰,“再狠一点儿,小沈还不让人给开了瓢了?”
廖党生心里紧了一下,伸手想去摸沈弼。沈弼呆头呆脑地看他一眼,又把他手给拨开了:“我没傻,别老碰我。”
廖党生问贾先生:“灰城怎么样了?”
“今天拆的是小槐巷里别的房子,灰城还好。”贾先生摇摇头,“巷子口有一户跟拆迁队闹的,直接被轰出来了,我们上去帮着说话也跟着受连累……这明摆了就是在示威。”
“我男人跟小沈身上都见了血,这算是人身伤害啦。”老板娘过去揽沈弼的肩膀,杏眼圆瞪地侧首去看廖党生,“廖律师,小沈是不是能单独起诉?”
廖党生头疼了一下,没理老板娘,兀自挨在沈弼身边坐下,问他:“疼吗?”
沈弼看看他,声音挺弱:“怎……怎么不疼。”
廖党生偷偷握了他一下:“忍着,一会儿就不疼了。”
沈弼没瞪他,不知道是没力气了还是没心情了,只暗暗地抽回了手。
“回去中院的人问你,别说这伤是你在小槐抵制拆迁的时候被砸的。”廖党生温和地对着沈弼嘱咐。
“你这是在纵容他们。”沈弼突然大声地吼了出来。
“小声点儿。”廖党生拍拍他,“弼弼,听我的,你在司法系统内部得自保,别卷进来。”他弓了弓背看看沈弼,“……我答应你我把小槐巷的拆迁案子赢了,我答应你,成吗?”
沈弼默默看廖党生一眼,没说话。
廖党生骤然起身,没顾着贾先生跟老板娘也在场,捧着沈弼的脑袋在他额头上飞快的亲了一下,走了。
“廖党生!你你你……”沈弼惊雷一样的声音在背后乍响。
“小沈,坐下,小沈!别激动啊你刚缝了针!”老板娘急切切拉住沈弼。
廖党生心慌地坐回自己车上,双手握着方向盘愣了十几秒,心说完了,廖党生,你这回是真的完蛋了。
廖党生回律所时何宁正抓着祁小葵跑腿,廖党生见了祁小葵也没避讳何宁,边开办公室门边交代:“小葵,小槐巷那个拆迁案子的和解材料不用准备了,你一会儿进来跟着我做代理词。”
何宁一听就愣了,没顾上跟祁小葵把话说完就跟着廖党生挤进了主任办公室,反手别上门问廖党生:“老廖你这是怎么回事儿?”
廖党生讪讪收拾着自己办公桌上的材料,没敢抬眼去看何宁,随口就扯了个谎:“正想跟你说个事儿,那什么小槐巷这案子我刚跟当事人改成风险代理……”
“你放屁!”何宁一激动就冲上去拍桌子,稳稳神觉得自己太过激动,又缓了两口气:“行政诉讼禁止风险代理,你拿我当小孩子哄是吧?”
廖党生一想才知道自己谎没编圆,不由自己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又低下头找资料去了。
何宁急了:“老廖,你……你为了沈弼,你连……”
“小何,沈弼今儿上午让砖头把脑袋给砸了。拆迁队的人开着挖土机去拆房子,沈弼过去帮着拦的时候那砖就掉下来砸他脑袋上。”廖党生抬头盯着何宁,顿了一顿,“我刚从医院里回来,缝了四针。”
何宁沉默了一下,讪讪看向廖党生:“要是这时候和解,还有安置补偿费可以拿。”
“不行。”廖党生皱眉,“老子气不过。”
“老廖,这么多年了你有几个案子气得过?”何宁凑近了问他,“有几个?”
廖党生摞齐了一叠纸,抬眼看何宁:“我要赢,我答应了他的。”
“上面有人压着,这案子没法儿赢。”何宁死盯着廖党生,“沈弼傻了,你也跟着傻?”
廖党生心一横:“老子还真傻了!”
何宁闭闭眼,不说什么,摔了门走了。
老子也完了,何宁心里想,老廖你他妈这是要毁我。
廖党生在办公室里呆立了一会儿,摸出钥匙开保险柜,数钱,数存折,数债券。
廖党生这两年肝硬化得严重,每回乡下都被家里人念叨说要少喝点儿酒。廖党生他妈六十多岁了,一摇一晃牵着他送到村口,说现在国家正惠农呢,咱们家日子过得挺好,棺材本儿也够,你就别老在外面要钱不要命地折腾了;早点儿找个安生的伴儿,平平安安地好好过日子吧。
廖党生起先没听,到西藏去请了三百个喇嘛给自己念经,想把肝硬化给念好;念了三个月反而还加重了,廖党生挺郁闷,捂着肝儿继续奋战。
廖党生他妈又打电话来,说咱们村儿有个光棍儿头天晚上喝假酒给喝死啦,你别老在外面喝酒,酒那东西毒性忒大,你可别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廖党生接这通电话的时候刚刚坐上酒桌,心里一阵堵。他妈说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哇,偷你二叔叔的鸡蛋被我发现了,让你在外头跪了一下午搓衣板呢;你那时候多听话,怎么现在就说不动啦。
廖党生心里一难受,含混几句把手机给关了。
廖党生蹲在保险柜前面清点家当,想着自己一个农村孩子一穷二白地跑城里来二十多年,坑蒙拐骗了几百万,差不多也够了。
廖党生站起来给沈弼打电话:“弼弼,我帮你把这灰城的拆迁案子给结了,你能好好儿跟我在一起么?”
沈弼还在家里休息,额头上伤口正疼,一听廖党生的话脑袋更疼了:“廖党生你说什么呢?”
“你就说一句,你愿意不愿意吧。”廖党生忽而理直气壮了,“我告诉你,把这票结了我就不干了,我也不当律师了,我以后再也不怕你了。”
“你不当律师了?”沈弼一愣,“那,那你干什么?”
“我娶你回去当媳妇儿!”廖党生憋足了气儿大喊。
“……廖党生你,你去死吧!”沈弼连耳朵根子都红了,难得骂了句重话,恶狠狠把电话给挂了。
廖党生讪讪给沈弼发短信:“你要是不乐意,我一辈子住你们家楼下。”
沈弼回话说:“你休想!我回头就把楼下给买了!房租一天一千块!”
廖党生攥着手机,眉头皱了一阵儿,忽而扑哧哧地笑了。

29 誓

“以理性捍卫法律之尊严,毕生践行法治之道,恪尽职守,永不止息。”

何宁过几天接到一个匿名电话。
对方说是匿名,死活不肯报上名号,可何宁一听内容就知道是哪路神仙。
说话的是个男人,年纪大概有个四五十岁,声音听上去说熟悉不熟悉,说陌生不陌生;何宁听到一半儿就下意识地按了电话录音,估摸着这就是范正海本人。
对方开门见山说何宁,你拿了钱就自己乖觉点儿,小槐巷那边的官司,最好还是少插手。
何宁握着听筒沉思了一下,慢悠悠说:“范大哥,您说笑吧,我什么时候插手小槐巷的案子了?”
对方一听就笑了,笑得特别假:“别叫我范大哥,我受不起。小何,你别拿廖党生当挡箭牌,忒明显。再说那块儿地跟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腾?”
何宁也跟着笑了:“这事儿还真不是我折腾,廖党生是我顶头上司,他要接什么案子还由得着我同意?”
对方不耐烦了:“何宁,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何宁邪火上身:“谁敬酒了?你们那银行支票我到现在都还没去申请提款呢。钢管厂那帮孙子私分国有资产本来就不关我一分钱的事儿,我吃多了才巴巴地跟着往里边儿跳。”
那人磕巴都不带打一个:“一个礼拜之内廖党生必须撤诉,何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说完电话就断了。
何宁把电话一砸:我打什么主意?我他妈都不知道我在打什么主意,你就知道?你是黄大仙儿啊?!
何宁出了办公室往廖党生那边走,晃了一圈儿发现姓廖的不在,不知道是不是又去奔波他那行政官司去了。
何宁前几天心术不正,趁着廖党生不在家的时候拎着水果上沈弼家里探病去了。他跟沈弼其实压根儿不熟,抛开了案子就不知道要跟他聊什么。何宁是去当说客,想了半天没话说就开始胡乱编排廖党生,说沈弼你不知道吧,廖大状他年轻时候畜生着呢,前几年有个相好的叫苏略,哦你见过,就是上回来跟我们一块儿喝酒的那个小白脸;姓廖的糟蹋了人家三年多,说扔就给扔了,他对你能好么?
沈弼坐立不安:“我没跟廖党生好。”
何宁假惺惺搂着沈弼的肩膀:“没好就行,这人忒不靠谱,以后别理他。”
沈弼愣了愣,何宁见有机可趁,又凑上去继续说:“还有小槐那案子吧,老廖做是真不合适。他十多二十年都是做经济案子的,这回突然来一个行政官司,我估计他是吃不消。”
沈弼呆呆看看何宁,兀自低了头:“他倒是跟我说,他一定会赢的。”
何宁听完就笑了:“你是法官,能赢不能赢你心里能不知道?”
“我是法官,我懂。”沈弼听完抬起头正视何宁,“何律师,我们都是法学院出身的,小槐的法理你也知道,灰城占着理,无论到哪儿都会赢的。”
何宁被沈弼的一脸严肃也逼得跟着正经:“你当了这几年法官,应该知道行政庭那一个个儿都是些什么德行。”
沈弼水润的眸子死盯着何宁:“是法官就应该匡扶正义。”
何宁被沈弼那一脸正气的表情给震了一下,感觉像是内心的某一块儿被沈弼这道雷给直接劈裂了。何宁突然有点儿害怕沈弼,他不由往沙发扶手的方向挪了几寸,忽而听见沈弼问他:“你进法学院的时候宣过誓么?”
何宁急忙点头:“宣过。”
沈弼继续问他:“宣的是什么,还记得住么?”
何宁一愣,扑棱棱直摇头。
“以理性捍卫法律之尊严,毕生践行法治之道,恪尽职守,永不止息。”沈弼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声调不高,却生生吓出了何宁一身冷汗。
何宁觉得沈弼一本正经的模样十分好笑,可是他一时笑不出来。他觉得沈弼是食古不化,怀揣着文艺小青年不切实际的乌托邦幻想;这让他想起大学里那些涉世未的男男女女,一张张稚气的脸上写满公平正义,以为自己能拯救苍生拯救大地。
何宁觉得这些人的脑袋都被门夹了。
何宁自己也被门夹过,他甚至怀疑廖党生也曾经被门夹过。他那不好使的脑袋瓜子在毕了业几年后,终于好使了;但他这会儿盯着沈弼这样依然执着的眼神,居然觉得害怕了。
生平第一,何宁对那个叫做“正义”的玄幻玩意儿害怕了。
头天晚上事务所开合伙人大会,何宁不是合伙人,本来没他的事儿,廖党生硬拉着他也去听了。何宁讪讪坐在会议室末席抠着笔记本,见廖党生坐在主席坐儿上宝相庄严,对着下面的小十个头头们发言发了十五分钟,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散伙。
所里大大小小的合伙人们一个个打着分钱的念想颠儿颠儿地跑来开会,一听廖党生的言论都面面相觑,心说廖主任这回是不是疯了,党生所这两年好不容易开枝散叶树立点儿名声,怎么突然就要散伙。
“事务所可以不解散,但是我不干了,我不再是党生所的大股东,我退出合伙。”廖党生一挥手,“我把这会儿手上的案子做完,我名下的股份你们都收购回去。那什么,好聚好散;就这样,散会。”
底下的人有窃喜的有惊慌的,只有何宁冷飕飕地盯着廖党生,散了会就跟上去:“不混了?”
“不混了,回头老子就金盆洗手去!”廖党生笑嘻嘻一勾何宁的脖子。
“您这是大彻大悟了?要出家了?”何宁斜睨他,“你以后不当律师干嘛去?”
廖党生想了想:“下海,做买卖,能干什么干什么。反正我一不偷,二不抢,心中装着执政党;再不济就到咱律所楼底下开一家小卖部,一天到晚赚你们的钱。”
何宁翻了个白眼儿:“谁稀罕让你赚。”说完,几步把廖党生甩在后面走了。
廖党生自讨了个没趣,站在后面吼:“我肝硬化都中期啦,再不老实做人就真该等死了!”
何宁眉头一皱,撒脚丫子跑了。
何宁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心里堵得慌。他觉得又气,又难过,又失望,又伤心。
廖党生是何宁这辈子接触到的第一个职业律师,第一个教会他尔虞我诈的人。何宁半只脚踏入社会时就跟着他,廖党生教他八面玲珑,廖党生教他两面三刀,廖党生教他无毒不丈夫,廖党生教他打落了牙齿和血吞。
廖党生发迹前一个月一半的收入都用于打车,另外一小半用于置备行头,剩下的钱紧巴巴不够养活何娓妮,廖党生天天下庭脱了西服就挽袖子钻菜市场;何宁撇着嘴跟何娓妮一块儿守着廖党生炒菜,廖党生回头严肃教育何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五年后廖党生带着他坐了人生第一宝马,廖党生摸着真皮座椅笑嘻嘻跟他说,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钱才是真的。
――廖党生说对着母猪夸貂蝉不嫌恶心么?恶心你也得夸啊,张张嘴那就是钱啊!
――廖党生说法官是什么,爹啊,你亲爹!
――廖党生说你不是学历高么,学历高能让你赢官司?
――廖党生说在庭上你可以比对手无知,但不能比对手没派头。
――廖党生说干咱们这行就是要抱着魔鬼跳舞,搂着天使睡觉。
何宁出师了,廖党生拍拍屁股说要从良了。
何宁神经病似地爬到律所楼顶上去抽烟了,他看着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脑海里似乎有无数个怪模怪样的小人在他眼前交替;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廖党生都不混了,你他妈还混什么呢?
何宁吹着夜风在顶楼上待到半夜,突然从眼眶里觉出了点儿酸楚,他下意识地朝脸颊上摸了摸,发现自己哭了。

3 江秉宪

“你到底在帮谁做事儿?”

江秉宪通过何娓妮,主动约了何穆谈事儿。
何穆这两天正被何宁的事儿弄得心里不舒服,见江秉宪之前先打了电话问何娓妮,说你那个顾问突然跑来找我什么事儿,我这几天忙着呢。
何娓妮说就一顿饭的时间,耽误不了您什么事儿。虽然我不知道他找您谈什么,但江先生当了我这么多年的顾问,难得开口跟我提什么要求,您就去见见他。
何穆握着听筒没说话;何娓妮怕他不高兴又补了一句,江先生这人挺好的,应该不会有什么过分的要求。
何穆一肚子问号,下班前跟何宁打了招呼说晚上不回家吃饭,披上外套就下楼了。
江秉宪把饭局设在一个日式居酒屋里,两个人独占一间小和室,面对面盘坐着;何穆不太喜欢鬼子的吃饭方式,双手撑在矮桌上只觉得腿疼。
江秉宪慢条斯理地点了菜,待服务生出去后才轻轻扶了扶眼镜,说何局长,耽误您了,这来主要就是想让您帮忙听个东西。
何穆挂上习惯性的社交笑容:不碍事。什么东西?
江秉宪微微一笑,侧身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支录音笔,从从容容地摁下了播放键。
何宁的声音在小小的和室中骤然响起:
“苏略我知道你走得冤枉,你爸的事儿我会尽力的,别再来缠着我了,我睡不好也没力气帮你爸奔波……你爸出来以后我每个月都上门去看一看,就算是帮你尽尽孝心,你要是舍不得就多去看看你爸你妈,别一天到晚跟着我……”
何穆头皮一紧,一双眸子死盯着江秉宪。
江秉宪像个没事人一样稳稳坐着,示意何穆继续听。
“……你那天要是跟我好好儿谈,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谁叫你一副吃了鬼的样子。”何宁的声音继续说道,“给政法委写信也是我不好……可那不是你跟方驰先从我那儿偷资料么?……算了,我们还是和好。我不恨你了,你也别恨我,我再帮你把你爸弄出来,咱们就两清了。”
何宁说完了,和室里死一般地寂静了一两秒。
江秉宪手指在矮桌上动了动;何穆下意识地就要去摸配枪。何穆手指刚触到腰间才想起下班前枪已经交了,他迟疑了片刻,只见对面的江秉宪已经凌厉出手,矮桌下面有把黑洞洞的手枪正对着自己。
何穆不由动怒:“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
江秉宪抱歉地一笑:“不好意思,我刚刚以为您要拔枪。”说完很坦诚地把枪放了上来,当着何穆的面把弹匣拆了下来,一件一件摆在矮桌上。
何穆刚要发作,和室的门从外面被两个服务生打开,两三个瘦小的和服女子端着方木盘鱼贯而入,一小碟一小碟地把刚刚点的菜摆上了来。江秉宪的枪大剌剌地在桌面上放着,服务生们看也不看一眼。
何穆等着那几个女人出去,冷眼看着江秉宪:“这是哪儿?你他妈到底是什么人?”
江秉宪提起筷子给何穆夹了块生鱼片:“何局长您别生气,我要是真想对您怎么样,这段录音早就交到省公安厅去了。”他说罢搁了筷子笑笑,“我就是个替人做事儿的,您要是看得起我,我今天就陪您说说话。”
何穆沉默了一阵,抬下巴指着江秉宪的录音笔:“那一段儿,什么时候录的?”
“前阵子在凤凰山公墓,何宁到刘肇青的坟前去烧纸钱的时候录的。”江秉宪温和一笑,“我也只是放了几只录音笔在那儿碰运气,谁知道小何律师就亲自上门来了。”
何穆一挑眉,心里直想掐死何宁这个闯祸精。他给自己沏了杯茶,定定神直直看向江秉宪:“那好,你想要我做什么?”
“何局长真是个痛快人。”江秉宪笑笑,“不是什么难事,对您也有好。”
何穆皱眉:“说。”
“临沧那边挖出来的骸骨需要和刘肇青的父母作DNA比对,刘家父母的部分会在凫州这边的司法鉴定中心做出STR图谱再送往云南。”江秉宪慢慢说道,“我们只想让您把抽样调换一份,或者图谱调换一份,让凫州这边的STR分析不与云南临沧的骸骨吻合。”
何穆不由抬眼看了看江秉宪。
“就是说让苏略的骨灰变成真正的刘肇青。”江秉宪注视着何穆一笑,“我想您对这个结论也会是非常满意的。”
“可以。”何穆放了茶杯,“你要把所有的录音和拷贝都给我。”
“我非常乐意。”江秉宪把桌上的录音笔朝着何穆推去,“还有个事儿,城南有个叫月空侯的娱乐会所,没事儿还得劳烦您关照一下。”
何穆拿着录音笔玩味了一下,最后还是问:“你到底在帮谁做事儿?”
江秉宪静静回答:“何局长,这您就不要问了。合适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您。”
何穆沉默着回了家,直想把何宁抓过来打一顿屁股。他不像旁人脸上藏不住事儿,心里焦躁,表情还是安详得很。
何宁尚不晓得到底出了什么大事,前阵子耽惊受怕了半天,心神刚刚有点儿安定,见了何穆回来就从沙发上跳下来跑到厨房去切哈密瓜:“何穆你过来,今儿好又多哈密瓜打折,看我给你选的。”
何穆把外套搭在餐厅座椅靠背上,沉眉伫立了一会儿,冲着何宁低声叫了一句:“宁宁你给我过来。”
何宁端着果盘一脸疑惑:“怎么了?”
何穆没跟他多做解释,从兜里把录音笔掏出来放在餐桌上:“你听听这个,听完销毁。”
何宁看了看何穆的脸色,知道事情不妙了。

【注】曲水三观不正,写文又涉及黑道了。在这儿想说明一下,虽然我在这儿YY得起劲儿,但是目前中国尚木有黑社会,只有黑社会性质组织(截至29)。所谓黑道,大多是大混混加一些金钱利益再加保护伞,只能说有了黑社会的雏形,离成熟期还早(参见意大利黑手党)。广大小说包括我本人描写黑道,特别是动不动就一堂主二堂主分工严密跨国走私贩卖军火坦克原子弹航空母舰的,大多是在尽情意淫,不作数。

31 藤缠树

“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涉BG,慎)

何宁这两天变得非常不安定,觉得走到哪儿都是人心惶惶的。
事务所里早就没法儿待了,廖党生要隐退的事儿就像小男孩儿落在了广岛跟长崎上,整个事务所走到哪儿议论到哪儿。党生所内部向来派别林立,一栋楼里阴谋诡计地折腾得厉害,廖党生一走,不晓得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事务所主任的位置。何宁向来被大众划归为廖党生的心腹,是首当其冲的太子党;这回廖党生要从良的消息一放出来,所里一干人就用一种看丧家犬的眼神儿看何宁,弄得何宁火冒三丈:谁他妈失势了?谁他妈跟你们说我是廖党生心腹的?
何宁想坐在自己的小单间儿里寻清净,刚一清净脑袋里就会想起何穆带回来的那段录音;何宁脑袋瓜子嗡嗡响了一会儿,收到条何穆发来的短信,说苏母正式报案了,刚刚录完口供。
何宁趴在办公桌上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他忽而有一种被人逼到绝路的感觉,对着满室的法律文书都想吐了。
所里里里外外看不见廖党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何宁揣着车钥匙下楼,想到三环路上去兜兜风。
何宁把车开到了一环口子上,生生被堵了半个多小时;何宁有点儿郁闷,磨磨唧唧地从车流中挤出来,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
刘肇青的父亲前天来警局抽血,何穆顺路过去看了一下,把血样和一个在押嫌疑犯的血样对调了,敦促局里的法医赶紧送到凫州大学司法鉴定中心去。何穆给何宁打电话,说过两天会出成果,确认云南新挖出的骸骨不是刘肇青。
何宁问你说这样一来江秉宪到底会得到什么好?
何穆说不知道。
何宁闭闭眼,说我也不知道。
隐藏的敌人是最恐怖的。何宁现在见了跟在何娓妮身后的江秉宪生理反应似地就想绕道走,江秉宪见了他倒是喜欢阴笑阴笑的,就像被哪家的厉鬼附了身。
何宁发着愣往前开,视线里不留神就冲出一辆奔驰小跑。
何宁吓了一跳,赶紧刹车,见前面那小跑车东扭西扭了几下才停住,差点儿就要撞在墙上。何宁手心儿里都为那车主捏了把汗,等那小跑停好后就探出半个脑袋去:“我说哥们儿,你怎么开的车?”
那小跑没有理他,一溜烟跑了。
何宁心下一阵纳闷儿,心说我又没撞你你也没撞我,什么事儿能跑那么快呢。
何宁四张望了一下,发现自己这会儿居然是在小槐巷巷口。
何宁犹豫了一下,在巷子外面停好车,探头探脑地往灰城的方向走过去。
灰城酒吧在靠近小槐巷尽头的地方,何宁一路走进去就看到巷子里各家各户都快被拆空了,有的住户负隅顽抗,墙上还被画上了红圈儿,中间写一个“拆”字,自以为是盖上了哪家的公章。
何宁走到灰城门口,诧异地看到刚刚跟自己打过照面的那辆奔驰小跑正停在酒吧门口。何宁疑惑地看了看那车,心里一阵儿嘀咕,鬼鬼祟祟地又进酒吧去了。
灰城的驴脸老板娘站在门口吧台上擦杯子,见了何宁就扯开嗓门儿招呼:“何律师,你来找朝歌?”
“不是不是。”何宁头皮一紧,“您小点儿声。”
老板娘努了努嘴,何宁侧身一看,见邬红梅提着她标志性的大裙摆过来了。何宁靠在吧台边儿上,邬红梅见了他整个人就僵住,保持着提裙子的姿势站在何宁三米之外,眼珠子乌黑浑圆。
老板娘戳戳何宁:“诶诶诶都给我进去说话,别站在这儿把我店门给堵了。”
何宁对着邬红梅扯开笑容:“……那什么,门口那车是你的?”
“是我的。”邬红梅终于把裙子给松开,弓着背转身,“进来吧,别跟那儿堵门口。”
何宁讪讪跟着邬红梅进去。灰城这时候还有不少人,邬红梅走到自己刚刚的位子旁边,有点儿心情不悦地轻轻给了边上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小青年一脚:“给何律师让个座儿。”
那小青年“哦”了一声,乖乖地滚到一边去。
何宁这桌周围有好几桌都是人,一个个叽叽咕咕地都想朝这边看;邬红梅坐下来之后瞪了个眼,把周围的目光又瞪回去了。
何宁浑身不自在,在椅子上换了无数种姿势,最后问邬红梅:“后来是廖党生把灰城的行政诉讼给接了?”
“是他给接了。”邬红梅盯着眼前的茶杯说道,“小沈上午打的电话,人家中午就来把授权委托书给签了。”
“灰城是廖党生手上最后一个官司。”何宁看看邬红梅,“廖党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代理行政诉讼官司,案子一结就不干这行了。”
邬红梅惊诧抬头:“为什么?”
何宁低头想了半天:“……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
邬红梅眉头一皱:“我怎么就不明白?”
何宁抬眼去看她:“你要是明白,就不会带着十多万现金跑到党生所来找我。”
邬红梅望了何宁一眼,恶狠狠地抠了抠自己的发茬子,不屑扭头:“我还不稀罕你们一天到晚瞎折腾什么呢,假正经个什么劲儿。”
何宁懒得跟她辩,低头去拨弄茶杯盖儿:“行,我就是假正经。”
邬红梅不高兴地翘起二郎腿,穿着绣鞋的脚丫子跟着生气地一抖一抖。
何宁把她的脚按下去:“女孩子家家,大庭广众的别这么放肆。”
邬红梅瞪他一眼,还是把脚放下去了。
何宁又低头专心去看茶杯:“……说是,你那天回家之后气哭了?”
“谁告诉你的?”邬红梅差点儿跳起来,“瞎说。”
何宁瞥她一眼:“行了别跟我装。”何宁想了半天,终于又看她一眼,“你以后要是想哭,就想想别的人。那什么……别老想我,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邬红梅盯着别,不说话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坐了一会儿,邬红梅皱着眉闷闷冒出一句:“……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
何宁讪讪接嘴:“……你知道就好。”
邬红梅呆杵了半天,摸摸索索从背后拿出一本集子来:“对了……我,我最近还出了本画集来着……”
何宁凑过去:“行,你挺出息的。”
“没有,我爸出钱给我印的。”邬红梅瘪瘪嘴,“反正……印得多,你,你拿一本儿去吧。”
何宁收了画集,又跟邬红梅对坐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该传达的也传达完了;邬红梅平时看着呆,其实骨子里聪明得很。
邬红梅最后抠了抠头皮,起身把何宁送到了灰城门口,看着何宁上车。何宁回头瞥她一眼,见她嘴抿得挺紧,半晌说出一句话:“何宁,你知道你跟廖党生最大的区别在哪儿么?”
何宁抬抬眉毛示意她继续说。
“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放手,”邬红梅说,“但是你不知道。”她说完一个转身,也没再回头看何宁一眼,“你自个儿好好儿琢磨琢磨吧,我以后也懒得来找你说这些了。”
何宁愣了愣,兀自钻上车了。
车子上了一环后又开始堵,何宁停滞的车流中把邬红梅的画集抽出来看。
画集名字叫《藤缠树》,封面的落款是朝歌。
邬红梅还在扉页上题了字:
“藤缠树。
宁先生,雅正。”
何宁皱了皱眉,瞄到下面有邬红梅自选的印刷体:
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
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
竹子当收你不收,笋子当留你不留;
绣球当捡你不捡,空留两手捡忧愁。
绿灯了,冗长的车流缓慢地往前挪了挪;何宁合上画集去握方向盘。
他记得这首歌,尤其记得后面几句。
――连就连,我俩结交订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何宁抓着方向盘继续在凫州城内瞎转。他怕自己是等不到九十七岁死了,他在这时候想起了何穆,他不由盯着空气喃喃说,何穆,我会等你的,你呢?

32 小浪蹄子

“沈弼,你这个……你这个小浪蹄子”

姚厦的贩毒案子如期开庭公诉。方驰临开庭前见了被告人一面,姚厦看见方驰就龇牙咧嘴:“我就知道你是在骗我。像我这种犯人,根本不可能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方驰耐着性子解释:“你提供的信息不正确,临沧城外那具尸体根本就不是刘肇青。你的口供不但是孤证还是言词证据,无法给毛老三定罪。”
姚厦眼睛都不眨一下:“我绝对不会记错,那年被杀的就是刘胖子,或者是你们找错人了。”
方驰没空跟被告人讲道理,起身整了整衣服:“该开庭了,你还是好好儿想想被告人最后陈述吧。”
姚厦鄙夷地看了方驰一眼,恶狠狠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骗子!”
方驰转身正要发作,被边上一个小书记员给拉住了:“方检,别跟个死刑犯一般见识;天天在看守所里瞎嚷嚷的犯人多了去了。”
方驰不爽地哼了一声儿,拿好卷宗转身准备上庭了。
方驰普通话讲得比较标准,被检院领导拎出来读公诉意见书。方驰一口气读完了长长的四五页下来,只觉得口干舌燥;下面的庭审交给同庭的检察官和辩方律师,方驰趁着辩护律师滔滔不绝的时间,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就开始发呆。
方驰在意姚厦交代的那个杀人案子,很在意,非常在意。
方驰早些年在学校里算是个积极向上一心报国的好孩子,专业理论扎实得很,不然也不会一眼就被何宁给看上。方驰跟了何宁只有一年多,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就全被姓何的那讼棍给摧毁了;何宁说和气生财,他知道暮夜怀金,何宁说养虎贻患,他晓得斩草除根。
方驰进了市检院,继续靠着律所里那一套左右逢源。方驰头脑灵活勤奋踏实,本来就受上面赏识得很,再加上喜欢一天到晚跟在领导屁股后面溜须拍马,仕途实在是一片光明。这会儿方驰需要的是一个摆得上台面震得住四方的立功机会。方驰初来乍到,接触不了大案要案,姚厦这一个意外的口供,对他而言实在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方驰双肘撑在桌面上琢磨案子:刘肇青跟当年那个云南的贩毒老大算是半个发小,离家出走失踪好几年了,姚厦这边刚一供出来警方就在凫州给找了具新鲜尸体烧了埋上,哪儿他妈有这么巧?
方驰特别留意了一下姚厦指认的那个毛老三,毛老三最近一出现在公检法的视线里还是在上回凫州出动半城警力围剿小西厢的时候。那阵子方驰还在凫州大学法学院啃书,见天地看见报纸上都在说小西厢,说是一个祸害小西南多年的大毒枭在凫州城里落网了,落网之前又是绑架又是火并地折腾了好一阵子,弄得凫州一时满城风雨。毛老三那时候跟在那个贩毒老大身边,端了架微冲出来要火力掩护,被狙击手把右手给打废了。后来那个毒枭被当场击毙,毛老三被扭回警局,找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律师辩护,居然只在牢里蹲了两三年就假释出来了。
方驰去调过毛老三的案底来看,这人是个黑户,被抓之前的历史既混沌又清白,警方检方查来查去找不到他的痛脚,最后给定了个非法持枪,窝藏包庇。方驰阅卷时无意中看了看毛老三当年的辩护词,冷汗冒了一脑袋;他下意识地翻翻律师签名――江秉宪,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方驰一时半会儿没想起这名字自己在哪儿见过,但肯定不是在执业律师界;方驰心说这人的辩护词强悍到这般诡异,怎么一直没在凫州律师界出名呢?
庭审进行到被告人作最后陈述,姚厦在木围栏里瞎扯了一通之后又提起自己那件“立功”的事儿,方驰看到庭上的书记员挺不耐烦地甩了甩笔,继续记录。
方驰暗地里皱了皱眉毛,心里盘算着要去警局看看草枨县那具顶包尸体的验尸报告。
廖党生金盆洗手前手上还有一桩知识产权案子要结,这天颠儿颠儿地亲自跑了趟中院。
廖党生去中院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刚从民三庭出来就直奔民二走廊,心心念念地要跟沈弼见上一面。
这阵子沈弼又不搭理他,早出晚归地把自己家门儿关得死紧。廖党生喜欢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见天地给人家发短信,开头千篇一律都是“亲爱的弼弼”,肉麻得连徐志摩都要酸死过来。沈弼短信倒是要回,每都是几个字,还尽给廖大状泼冷水,说别叫我弼弼,这不是我小名儿。
沈弼上礼拜三晚上把家门儿钥匙给落屋里了,廖党生自告奋勇去爬阳台;翻进沈弼屋里的时候他看到沈弼写字台上放了个小相框但没装照片。廖党生凑近了一看,发现里面是当初沈弼审长富超市上诉案时自己多递交的一份代理词;沈弼把廖党生签名的那一小块儿给裁下来了,方方正正地框在写字台上。
廖党生拿着小相框看了半天,心里忽而涌上一股子热乎劲儿;他盯着自己的签名看了一会儿,半晌憋出几个字:沈弼,你这个……你这个小浪蹄子。
廖党生放了相框,拿起沈弼的家门钥匙开门出去了;他不急,他得慢慢儿来。
沈弼没发现廖党生在自己屋里看到了什么要命的东西,接过钥匙瞪着眼睛说了声儿谢谢,转身又把自己家门儿关得死紧。
廖党生走上民二庭走廊的时候正看见沈弼跟方驰站在窗台前面讲话。方驰还在党生所的时候就跟沈弼见过,今儿不知道是来中院开庭还是干什么,找个机会来跟沈弼叙叙旧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方驰现如今成了官人,廖党生二皮脸习性发作,点头哈腰地就迎过去了。
“沈法官,方检。”廖党生笑嘻嘻往沈弼身旁黏。
沈弼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廖,廖党生,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廖党生理直气壮地往楼上一指:“我在民三庭还有个案子,今儿过来瞧瞧。”说罢往沈弼那边靠了靠,“顺便来看看你。”
沈弼接着往后退,以为廖党生又要有什么逾越。廖党生意淫了沈弼一下,转头去看方驰:“方驰,这会儿当检察官了,感觉如何?”
方驰见了廖党生有点儿疙瘩,木着脸回答:“没什么感觉,就是拿钱做事儿。”
廖党生无所谓地咧咧嘴:“知道拿谁的钱帮谁做事儿就行。”
方驰皮笑肉不笑了一下,不开腔了。
三个人假模假样地寒暄一阵,就要散伙。
方驰走了一半儿突然想起个事儿来,迟疑了一下问廖党生:“廖律师,跟您打听个事儿。”
“什么事儿?”
“就是苏略,”方驰皱皱眉看向他,“最近有消息么?”
“没有。”廖党生这下倒是想起来了,自己也跟着疑惑,“我也正担心呢,会不会真出什么事儿了?”
“唉,看来你也没他消息。”方驰叹了口气,“我以为凭他跟您的关系,会……”
廖党生急忙堵住方驰的嘴:“没,我跟他……那什么,过去了。”
方驰抬起眼珠子看了看廖党生,仿佛是了然了,轻轻地嗤笑了一下,告辞走了。
沈弼站在边儿上,瞪着眼睛一会儿看看廖党生,一会儿看看方驰。
廖党生讪笑着侧过脸去:“弼弼,你这会儿下班么?要不我送你?”
“当然要下班。”沈弼木着脸转身回办公室收拾材料,“你这会儿去热车,我一会儿就下来。”
沈弼不高兴了,沈弼特别不高兴。
沈弼坐在廖党生的副驾驶座上,掰着手指头看窗外:“……苏略是谁啊?”
廖党生不敢看他:“我以前的助理,你也见过。”
沈弼皱皱眉:“就是那个,白白净净,眼角朝太阳穴上挑的那个小青年……后来跟了何宁了?”
“……是。”廖党生惜字如金。
沈弼在座椅上换了个姿势,磨蹭半天又看看窗外:“你跟他好像是好过吧?你为了他还把婚给离了。”
廖党生手心儿冒汗:“你,你都听谁说的?”
“何宁。”沈弼讪讪看着窗外。
“你听他瞎扯什么。”廖党生讪讪握着方向盘,心说女人家爱嚼舌根就算了,怎么何宁也跟着这么八卦;廖党生摸着变速档,心想这小混蛋回头要是再敢胡咧咧,老子撕烂他的嘴。
沈弼慢吞吞看廖大状一眼,竟然教训起来:“你自己做事儿不利索,就别怪人家在你后面戳脊梁骨。”
廖党生当下郁闷起来,心说老子当年带苏略的时候没藏没躲光明正大,整个党生所谁他妈敢戳我脊梁骨?哪个敢,哪个敢?
廖党生腹诽了一阵儿,把这顿话吞回肚子里,知道自己以前的风流烂账不可提;于是偷眼瞄了沈弼几下:“弼弼,你是不是……那什么,吃醋了?”
沈弼恶狠狠转头:“谁是弼弼呢?谁吃醋了?”
廖党生张张嘴:“不是,那什么……”
沈弼扭头看窗外:“哦,到了啊,放我下去。”
廖党生坐在驾驶座上把车门锁一按,心说这时候放你下去,我他妈有毛病吧?

33 生梦

“老廖,你说现在移民国外要多少钱?”

有人打电话来过问小槐巷的案子了,廖党生没跟沈弼说。
那天早上先是何宁阴阳怪气地在自己办公室门口伫立了一会儿,说小槐的水,叫他还是趁早收手,别再去趟这趟浑水。
廖党生当时正往里走,擦肩而过的时候拍着何宁的肩膀说谢谢关心,我在外面阳痿了那么久,也就真正爷们儿地折腾这一回,干完就提裤子回家啦。
何宁倚在门框上没吭声儿,半晌给廖党生来了一句:“老廖,你是不干了,我们这帮孙子还得继续活。”
廖党生一个惊诧,转身就去看何宁,只见何宁多的话也不说一句,拍拍屁股走人了。
廖党生在原地寻思了一阵儿,心说何宁这两年混得比自己都还油条,基本上没什么难住他的事儿,怎么今儿一下子整得这么忧郁呢?
廖党生寻思半天没寻思个名堂出来,讪讪进办公室放包去了。
廖党生刚一坐定手机就响了,廖党生一看手机号自己不认识,接的时候声音挺随便:“喂,您哪位?”
“廖律师您好,我是龙意地产开发公司的法务。”对方笑嘻嘻开口,“小槐巷的案子,想跟您打个商量。”
廖党生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心眼儿比耗子还精,当下咧着嘴一顿胡笑:“是陈律师么,我在文书上边儿见过您。有什么事儿咱可以在法院里商量,有桌有茶的,旁边儿还有法官跟书记员陪着,不挺好么?”
陈律师没功夫跟廖党生打太极,停了一会儿就单刀直入:“廖律师,这么说吧,小槐巷是迟早要拆的,您要是这时候答应和解,还能有个拆迁补偿安置,您要是不和解……”
廖党生冷笑:“陈律师,您执业这么多年应该知道,和不和解是当事人的意思,我廖某何德何能啊?”
陈律师在电话那头笑了笑:“廖律师,小槐案情复杂,您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去找何律师商量商量,想好了再跟我们谈也不迟。”
“何宁?”廖党生心里一紧。
陈律师不再说什么,只是笑笑:“廖律师,您自个儿好好儿掂量掂量吧。”
廖党生听得火冒三丈,对方咔嚓一声儿就把电话给挂了。
廖党生琢磨着这事情不对劲儿,出了办公室就去找何宁;何宁没待在律所,问祁小葵说是小何律师刚刚又出门儿散心去了。
“手上一堆案子等着做呢,散他妈哪门子的心,到底有多忧愁啊?”廖党生骂骂咧咧,“对了,祁小葵你以后就跟着何宁,把这臭小子给我看紧点儿。”
祁小葵一个惊诧,没说什么撇撇嘴走了。
廖党生回到办公室给何宁打手机,电话一通劈头就问:“何宁,小槐巷的案子你到底在中间搞什么鬼名堂?”
何宁语气不快:“什么鬼名堂?钢管厂那案子早跟我没关系了。”
“别装啊,那边叫我有什么不明白的地儿还得问你呢。”廖党生没好气地说,“你帮袁玮承做事儿的时候到底背着我得罪了谁?”
何宁一愣:“……没,没得罪谁。”
“放屁!”廖党生跳脚。
何宁不想接嘴了,呆了半天讪讪问廖党生一句:“老廖,你说现在移民国外要多少钱?”
廖党生不耐烦一挥手:“看你是去柬埔寨还是美国。”
何宁没等廖党生把话说完就收线了。
廖党生一愣,对着电话那头的忙音一头雾水;再打过去,何宁就关机了。
廖党生缓缓放下电话,心里估摸着何宁这一定是出什么要紧事儿了。
沈弼抓着车门把手朝廖党生瞪眼睛:“廖党生,你干什么?”
廖党生一脸正经:“弼弼,我比你大,你应该叫我党生哥。”
“党,党……”沈弼憋红了一张脸,“党你个头,放我下去!”
廖党生把身子坐正了,手肘靠在方向盘上看沈弼:“弼弼,我知道这事儿也瞒不了你,你要是想听,我就跟你好好儿说说。”
沈弼把小嘴一抿:“我不想听。”
廖党生笑了:“不想听你刚刚问什么?”
沈弼暗自翻了个白眼儿,皱皱眉把脑袋给低下去了。沈弼睫毛长,低了头眼眶下面就是一圈儿黑影子,看不清楚眼神。
廖党生大着胆子去拉沈弼的手:“弼弼,你把我的代理签名框在你自个儿家里写字台上,我那天可都看见了。”
沈弼一惊,抬头就瞪他:“你看,看,看什么……?”
廖党生嘿嘿笑了两声,玩儿着沈弼的手指头不说话。
沈弼恼怒地把廖党生的手甩开,恶声恶气:“你笑什么笑!”
廖党生锲而不舍地又把沈弼的手给抓上:“弼弼,你说……你是真喜欢我吧?”
沈弼眉头一皱,嘀嘀咕咕一句:“……谁喜欢你了,老不正经的。”
“弼弼,我打算……等把小槐巷的案子结了,就上城南那片儿整间铺子开茶馆儿,那什么,你不是喜欢写诗么,我那茶馆儿里面全都贴你写的诗。”廖党生一阵儿憨笑。
“哦,”沈弼板着脸对廖党生的美好畅想不作评价,“那要你得先把灰城的官司赢了再说。”
“我能赢。”廖党生看着沈弼,“这案子我赢定了。”
“本来就该赢。”沈弼撇撇嘴,把头转到一边儿去,不自觉抽了抽嘴角。
廖党生大乐,想立马就搂着沈弼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下,但终究是不敢。沈弼恶狠狠地注视窗外,不给廖党生一丝温柔的气氛;廖党生鬼头鬼脑地盯着沈弼,心说得得,之前的风流事儿是我不对,这会儿轮到你了,你就慢慢儿收拾我吧。
何穆在刑侦队瞄到了方驰的背影,心下一沉,找下面的人问清楚情况后直接给何宁打电话。
“过来看了苏略当时的验尸报告,还有报案口供。”何穆揉着太阳穴,“不晓得他还看了些什么,刚刚跟底下交代说以后检院来的没介绍信不给调卷。”
何宁趴在自个儿办公桌上,连说话的念想都没了;方驰怎么会突然盯上苏略的案子?别是发现什么了吧。
“我往市检院问了一下,方驰最近出庭公诉了一个毒品案子,刘肇青在云南的尸体就是那个被告人供出来的,被指控的也是一个当年的涉案犯。”何穆翻着刚刚的通话记录,“他来调卷应该跟苏略没关系。”
“公诉?”何宁心里一沉,蓦地就从座椅上站起来了,“何穆,你去查那个被指控凶手当年的辩护人,快!”
何穆一愣,说好。
“你快点儿!肯定就是江秉宪!”何宁冲着电话低吼。
何穆不说话,立马就把电话给挂了。
何宁把桌上的笔记本一合,没心思做事儿了;他抱着膀子在办公室里来来回回打转,从东到西,从西到东。
何宁把这事儿想明白了。他知道江秉宪这王八家伙涉黑,表面上道貌岸然其实内心反社会得很,但一直不晓得他到底跟哪股势力攀亲。何宁这些年在司法系统胡天胡地,干的终究是合法营生,没对凫州的地下势力做过什么入研究,但他知道城南那一圈儿的第三产业鱼龙混杂,水得能抵一个长江三峡;何宁上高中那会儿还知道城南掌头的姓邱,这会儿山头已经换了几波,早他妈不知道是谁在笑傲江湖了。江秉宪托何穆调DNA样本的时候说过让他没事儿多关照关照城南的月空侯会所,那地方何宁去过,正好在凫州城南中轴线上,坐南朝北,衙门前庙宇后,风水逆天到极致。何宁估摸着月空侯的老板就是当年送刘肇青上西天的人,这会儿跳进商海想跟过去一刀两断,于是才叫江秉宪出来解决当年那场冤孽。
何宁站在桌边,脸上阴晴不定。某位国家领导人说过,机遇永远与挑战并存;何宁想彻底忘了苏略这事儿,连做梦都在想,这回江秉宪带着黑枪黑马一脚淌进这趟浑水,简直是个天大的机遇,也是个天大的挑战。方驰是何宁一手调教出来的,一如自己之于廖党生,方驰扭扭腰杆何宁都知道他想放什么屁。方驰跟苏略合伙偷他视频跟笔记的账何宁一直没来得及跟方驰算;这会儿方驰是想升官发财,顶好就是让他跟江秉宪那帮子流氓互相厮杀,江秉宪有的是手腕儿,摆平一个方驰根本不需要何宁出手。何穆跟何宁因为苏略的事儿已经折腾很大动作了,这时候要是再抽出手来对付方驰,简直就是在自杀。
何宁在自己办公室里蹲下来,干了一件跟当初廖党生一样的事儿:摸钥匙开保险柜,数钱,数存折,数债券。
他问过廖党生,这会儿往国外移民到底要多少钱,他不是在开玩笑。
何穆眼看着老了,好不容易坐稳了公安局长的位子,经不起何宁这几折腾;何宁曾经眨巴着眼儿看何穆说,你当这几年局长揽了不少油水吧,拿着钱心里不慌么。
走吧。
何穆给何宁回了电话,开口只说了四个字:“是江秉宪。”
何宁握着听筒心里突然狂跳了几下,他发誓这绝对是他最后一玩儿火了。何宁稳稳神,放松了腔调跟何穆说:“那,今儿晚上我们一起去一趟月空侯吧。”
何穆没感到多意外:“行,我也有这个意思,你收拾收拾,下了班我过来接你。”

3 玩儿火

“有些事儿,别去想,良心一泯就过去了。”(误)

何穆下班前上了趟刑队,顺了两把枪走。
何穆自己有配枪,枪跟子弹全部登记在册,在外不敢乱威风。刑队里屯着一堆收缴的死枪,何穆拣了两把小巧好用的,抓上子弹就走了。
何宁最近开始关心移民信息,还问自己要不要出国,何穆是傻子也知道何宁想干什么。何宁暗示做足了,担心的是何穆不跟他一块儿走。那天何穆见何宁盘腿坐在沙发上翻画册,心说自己这侄子什么时候文艺上了,走近一看才知道是邬红梅新出的画集子;何穆见了邬红梅心里颇不舒服,当下便旁敲侧击地问何宁:什么时候给你的,我发现你最近还挺喜欢看这个。
何宁把画集合上看何穆:“就前几天我路过灰城,碰上了邬红梅她给我的,我也看不懂。”
何穆随手拿起画集翻了翻,果然也看不懂,翻回扉页就看到了那首藤缠树。
――还他妈藤缠树呢,何穆不爽地撇何宁一眼。
何宁回头看看何穆:“我记得你上大学那会儿有阵子看刘三姐,我一去爷爷家就听你放这歌,何娓妮还老爱跟着你一块儿唱。”
“是么。”何穆这下倒是想起来了,思绪跟着那歌声飘荡了一会儿,哼哼了几句,“后面是什么来着?……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何宁嘿嘿一笑:“就为这我还专门儿去找了歌来听。”说罢颠儿颠儿地去找i-Pod,调巴调巴给何穆耳朵里塞上。
何宁含笑盯着何穆,用唇形把歌词给念完了。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相恋只盼长相守,奈何桥上等千年……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不怕永世堕轮回,只愿世世长相恋……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不羡西天乐无穷,只羡鸳鸯不羡仙……
何穆把耳机给摘下来,按住何宁的额头亲了一下:
“别瞎想,你要走,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
何宁站在原地不动,那眼泪子一下子就迸出来了。
何穆紧紧拥住他,一个劲儿拍背:“行了行了,多大个人了,还哭;你他妈什么时候能给我懂事点儿。”
何穆在车上把枪交给何宁,何宁手抖了一下:“我不会用。”想了想,“也用不着。”
“没叫你用。”何穆说着给自己的手枪上子弹,“你那把枪里面没子弹,子弹全在我这儿。你就揣着,什么时候看见我掏枪了你也跟着把枪掏出来指着,吓唬人。”
何宁盯着枪看了一会儿:“真要开枪?”
“应该不会,他们不敢。带着只是预防万一。”何穆上好膛,甩了副护套给他,“别上,放在左肋骨下面。”
何宁没摸过这玩意儿,只觉得烫手;他一咬牙,把护套的小皮带扣上了。
“走吧。”何穆发动了车。
一路开往城南,月空侯里里外外倒是莺歌燕舞的,喜庆得很。
何穆没有跟何宁多做交流,脑子里兀自转得飞快。方驰手上有何宁早期的贪腐材料,知道苏略勒索何宁的事儿,知道一个刘肇青牵出了两具尸体;就在十多个小时前,方驰刚刚看完苏略的验尸报告。
方驰必需消失。怎样消失,要依照三猫儿的兴趣。
何穆停完车的时候分了一下神,双手紧握在方向盘上像是放不下来,他觉得头痛极了。
“何穆你怎么了?”何宁凑过来问。
“我没事儿。”何穆摇摇头,拔了钥匙下车。
何穆恍惚中觉得自己一开始就错了,大错特错,绵延不尽。他摸了摸肋下的枪,心一横,心说有些事儿,别去想,良心一泯就过去了。
何宁跟着何穆进了月空侯,见门厅里团锦簇,一排小姐们穿着吊带长裙笑盈盈迎客。何宁斜瞄何穆一眼,觉得这儿跟别的声色场所没什么两样。
何穆拎了个门童过来问话:“去告诉你们经理,有人找三猫儿。”
门童狐疑地看何穆一眼。
何穆笑得和颜悦色:“就是毛老三。你过去照直说。”
门童竟被他那笑脸给吓了一跳,点点头急忙走了。何穆疑惑地摸摸脸,看到何宁又在斜睨他。
何穆掐他一把:“精神点儿,我们不是来玩儿的。”
何宁跟何穆在门厅口上坐了十多分钟后,门童带着个跟何宁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来了。那年轻人胸前别着经理的工作牌,长得精神,人也温和,见了何家叔侄两就笑:“原来是何局长亲自过来了,真是失礼。毛老板这会儿就在顶楼办公室,您跟我过去吧。”
何宁起身的时候下意识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左下肋,被何穆恶狠狠回瞪了一眼;何宁头皮一紧,扯扯衣角跟上了何穆的步伐。
三猫儿当年在小西厢掩护郭一臣的时候被警察打穿了右手,手心手背上贯穿了四个圆型的疤;三猫儿这会儿右手不能写字不能提重物,像个装饰品。这跟何宁这会儿的左手倒是很相似,何宁在草枨县空手夺白刃儿英勇了一回,左手到现在都还有一用力就抽筋儿的毛病。
何宁跟何穆进屋的时候三猫儿正坐在办公桌前,十指交握,脸上没什么情绪起伏。三猫儿看骨骼应该比较高大,就是身上枯瘦,灰白的发茬子剃得极短,眼角唇角的皱纹也厉害得很;何宁看他最多不过三十出头,但脸上的沧桑已经像个老头了。三猫儿穿着一身灰的小立领唐装,全身散发出一股死气,只有一双眼睛尚算是有神,偶尔闪现出几丝凌厉。
三猫儿看着何穆:“何局长,别来无恙?”
“是无恙。”何穆说着在桌子对面坐下,瞄了瞄三猫儿桌上的名片盒,“毛佑安,这是你现在的名字?”
“是。托您的福,我从监狱里出来之后就有了正式户口,是江秉宪给我取的名字。”三猫儿很是没有情绪地一笑,“最近做的都是正当生意,倒是好久没见局长您了。”
何宁一听不由抿抿嘴,心说放他娘的屁,哪一国的正当生意还要佩枪,你难道还要帮着政府守国库不成。
三猫儿倒像是听到了何宁的心声,一双眸子缓缓移过来:“枪火什么的,只为看家护院,缺德事儿我倒是折腾得少。”他说罢伸出自己的右手来看了看,“江秉宪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儿,我倒还是清楚的。”
何穆被三猫儿这云淡风轻的态度弄得一阵窝火,心下正思忖着该怎么开口,三猫儿收回右手又冲着何穆不带感情地笑了:“何局,我还真没想到您会亲自过来。现在是出什么事儿了?”
“是有个事儿。”何穆闲闲开口,“指认你的那个犯人叫姚厦,他现在案子的检方负责人里面有个人,叫方驰。”
“……姚厦。”三猫儿低头重复了一遍,“这我知道,当年在云南一起跟着逃命的兄弟。”
“他可没把你当兄弟。”何穆笑了一下,“今天我来倒不是说他。我就是跟你说一声,今儿上午那个叫方驰的检察官到我们局来调了草枨县腐尸的验尸报告来看,不晓得是要搞什么名堂。”
三猫儿终于皱了皱眉头:“何局长,我以为斩草除根应该是您的事儿。”
“是么?”何穆嗤笑一声,“江秉宪可没跟我说这样的事儿。”
三猫儿低眉沉默了一阵儿,沉沉地看何宁一眼:“令侄的录音拷贝可还在这办公室里放着。”
何宁心口一紧,觉得憋屈得慌。
何穆不笑了,眼神儿也没慌:“苏略的案子一发,刘肇青的案子也会重新侦查,摸到你头上来是迟早的事儿。毛佑安,你好好儿想想你藏头缩脑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何穆说完就起身,“你不是要看家护院么?”他凑近了三猫儿的耳朵根子,“是时候了。”
三猫儿一怔,何穆头也没回,挥挥手示意何宁一同离开。
何宁见何穆目光明灭,神经质地跟着跳了起来,回头冲三猫儿喊了一句:“摆平他可以,别杀他。”
“不会的。”三猫儿阴仄仄地扯开嘴角一笑,“何先生,您真好心。”

35 疑云

“我们村儿里有个半仙儿去算过啦,这人是冤死的。”

方驰给公诉科请了假,说是自己头天晚上夜风吹多了发高烧,需要休息半天。
公诉科领导爱惜这棵好苗子,说病假哪儿有半天半天请的,小方你不舒服,明天又是周末,今儿就在家里好好儿休息一天吧;反正姚厦的案子刚结,科里暂时还不忙。
方驰放下电话之前病怏怏地说谢谢,放下电话之后就精神抖擞地上公安局调卷去了。
方驰之前为了姚厦的案子到刑队跑过好几,混得脸儿熟;这过来跟档案室的警察打了个招呼,对方知道他是检察官,也没问他要介绍信,直接把卷宗拿到阅览室说方检您就在这儿看吧,看完了跟我说一声儿,我再去归档。
方驰说行,谢谢了一声,顺手就开了牛皮纸口袋。
方驰不死心,他觉得这案子总有破绽;姚厦指控的杀人案总会在他手上立功,他需要这个立功机会。
验尸报告的前面是现场勘查报告,方驰翻开报告就看到一具高腐尸体,胃部不由一阵翻腾。他看了看说明,尸体上半身被罩在黑色塑料垃圾袋里,袋中灌满水,极大程度地加速了尸腐,被发现时全身尸绿,上半身已呈巨人观晚期。尸体的两只前臂和下半身□在塑料袋外,腐烂程度微轻,右大腿外侧存在尸斑,双下肢存在死后伤,死者在死亡二至五小时后曾被人移动。
方驰压住心底的一阵儿恶心,跳过图片去看文字说明。尸长一百七十六公分,尸重六十三公斤;方驰眼尖瞄到了一行字,说死者左手手背有一块长约两公分的陈旧性伤疤。
方驰一怔,急忙翻回去看尸体特写。
法医放了个黑胶尺在死者手上,表明伤疤长度有一点八公分;伤疤呈一个梭子形状,方向与虎口相垂直。方驰又仔细看了看,死者伤疤颜色比皮肤偏浅,呈现出一种既好看又诡异的月白色。
方驰翻到现场勘察报告,现场有两排模糊的轮胎印,轮胎型号是锦湖215/65R 16;另外有一些脚印,但侦查时已经被破坏。
方驰觉得自己心里凉了一下,下意识地去看看阅览室门口,没人经过。
方驰慢慢站起来,整个人都有些发抖了。他稳稳神掏出手机,背对着门口开始对卷宗进行翻拍。
方驰拍到最后几张时觉得门口似乎有警察走过,他畏缩了一下,飞快把手机给揣回去了。
“方检,您看好了啊?”档案室的小警察笑嘻嘻跟方驰打着招呼,“有啥眉目了?”
“荒郊野外一具弃尸,你们都侦查不出来,能有啥眉目?”方驰脸上挂着笑,余光里似乎瞄见走廊那头有何穆的身影,急忙拍拍小警察的背离开了。
方驰几乎是一路飞奔着跑出了公安局大门,又顺着旬阳大道走了两三条街才觉得自己安定下来;他摸出手机看自己刚刚偷拍的验尸报告,越看越怕。
――左手虎口下面有个梭子形的月白色旧伤疤,这不是苏略么?
那还是苏略跟廖党生好着的时候,何娓妮气极了用茶杯给砸的。
方驰中午在旬阳大道西一家小面馆里吃了一碗清汤铺盖面,回到家呆坐了一下午,说不上心里是害怕还是什么,端着茶杯老走神儿。他又往苏略以前的手机号上打了好几个电话,每个都告诉他该用户已停机;方驰讪讪到淋浴房去冲了个凉水澡,决定趁着这个周末去一趟草枨县。
方驰没有私家车,第二天只有老老实实地到客运中心去排队买了票,随着客流一摇一晃地朝着草枨县进发。
方驰进党生所的时候正值苏兔子春风得意马蹄疾,何宁爱也罢恨也罢非要跟苏略搞好关系。那时候廖党生麾下有党生所两大拉客魁,一个是何宁,再一个就是苏略;方驰早年间虎头虎脑不懂事,就是酒量还可以,每何宁跟廖党生有什么大案要案要应付就会连带着把他扯上。苏略喝醉了喜欢跳钢管儿舞,方驰发觉自己爱看,于是每回该挡酒的时候不挡,笑嘻嘻地等着姓苏的喝高了自己脱衣服抱钢管儿瞎跳。
何宁每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偷偷骂苏略,言辞来来去去就那几个:小三儿,妖孽,狐狸精下世;何宁有时候委屈疯了还要拿方驰出气,指着他鼻子骂说姓苏的那小孽障有什么好,眼角快挑到太阳穴上,天生一副祸水相,你是不是也觉得他长得挺好看的?
方驰急忙摇头:不好看,不好看。
何宁一甩袖子:本来就不好看!
方驰嘴上这么说,心里琢磨着苏略长得还当真好看,至少比何宁好看;不过这观点他没跟何宁说,一说他就别想再党生所待下去了。
方驰待在何宁身边的时候挺怕何宁,他知道这人心眼儿多,手腕儿狠,被廖党生调教得跟他自己一个德行。但廖党生做事儿能收能放,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度;何宁就不一样,逮到机会就往死里整,不撞南墙不回头。何宁说凡事都要斩草除根,不给对方春风吹又生的机会,于是在凫州城里大开杀戒,把能得罪的同辈律师都快得罪光了;何宁不怕,何宁背后站着何穆呢。
方驰知道何宁家里有个保险柜,里面装的都是些顶要命顶要命的东西;方驰有回送喝高了的何宁回家,一个激灵就把何宁的钥匙偷出来开了保险柜。密码不难猜,他知道何宁笔记本的开机密码,再加上何宁生日、何穆生日,几经变换就试出来了;保险柜里钱跟房产证他都没敢动,只扫了何宁的笔记本一眼,魂都快被惊到天外去;那些小暗号别人不清楚,他作为助手可是清楚得很的。方驰在保险柜里还发现了几张毛片儿,嗤笑一阵刚想放回去,忽而又觉得不对劲儿,瞄了眼何宁还在床上抱着枕头说胡话,随手抽了几张出来就着何宁的电脑放出来看了。
方驰跳过了几段血脉贲张的,再翻下去就看出了门道。方驰不敢多看,按了暂停键就蹲在何宁床头闷头思考;何宁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吧唧着嘴说哦是小方啊,你你……你幸苦了,回,回去吧。
方驰心一横,回头就上书房里把何宁那套命根子全盘复制了。日记本方驰不敢动,手抄了二十几页,终究是觉得太多,用手机拍完了打包带走。
方驰不晓得当下自己拿着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但他觉得迟早有一天会有用。
区间车慢悠悠摇到草枨县,方驰有点儿晕车,跳下车就吐了。他跑到车站厕所去漱了个口,觉得自己狼狈极了;他盯着厕所墙上贴着的小镜子,心想我这是在干什么呢,伸张正义?
――又觉得不太像。
方驰摸出手机看了看报案人口供,发现尸体的护林队员叫胡健喜,住在草枨县卓贸乡石岔村五组,离县城还有一两个小时的车程。方驰一个人叉腰站在空荡荡的阳光底下只觉得焦躁,来都来了,还能怎么样呢,走吧。
方驰坐上从县城开往乡上的班车,灰头土脸地跟一个抱着鹅的妇人坐在一块儿。妇人坐车的时候从兜里抓了把瓜子出来,问方驰要不要一起嗑;方驰不好意思拒绝,抓了几颗瓜子开始跟那妇人搭话。
方驰说,听说这儿前一阵子从卓贸乡山林上挖了个死人出来,你们知道吧?
妇人看方驰一眼:“怎么不知道!我们那儿是五好模范村,一向太太平平的,就出了这事儿,整个乡都传开啦!卓贸后山上天天闹鬼!”
方驰问她:“死的不是你们本地的人?”
“怎么会是,是的话还得了。”妇人拈了颗瓜子送到嘴唇边儿上,“就这样胡老幺家里都天天烧香,要是熟人还不得把他吓死?”妇人吐了瓜子皮,“哦,胡老幺就是那个把死人挖出来的人。最开始村长说人就是他杀的,把他吓得要死;后来才听说有家属把那人领走了,根本不是我们这儿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跑过来的。”
方驰好奇:“那他还怕什么?”
“闹鬼呗。”妇人神神秘秘地凑近了方驰,“就这阵儿,闹得可凶了。我们村儿前前后后一算计,就是从那死人挖出来以后开始的;你是从外面来的,别也被那死鬼给缠上了。”
方驰不禁嗤之以鼻:“闹什么鬼。”
“诶,你别不信。”妇人抱紧了鹅,瓜子也不嗑了,压低了声儿数落方驰,“我们村儿里有个半仙儿去算过啦,这人是冤死的。”
方驰狐疑地看那妇人一眼。
“胡老幺在山上当护林员,挖死人的前几天见过来埋尸体的人。”妇人一脸专注,“就那天晚上,县城里一半儿的警察都放出来折腾,我大表姐她们住在县城的都知道!你说大晚上的能折腾什么呀?”那妇人又压低了声儿,“还有,胡老幺看见埋人的人开的车啦,就是那种,又大又黑的,电视剧里不老演的么?”妇人想了想,“……是官车。”
方驰一惊:“胡老幺没跟警察说?”
“他敢说么?”妇人又嗑起了瓜子,“这事儿说不清楚啊,市上有人专门过来录供了,一辆警车,还有一辆,就是那种官车。”

36 念想

“从今往后倒是再也看不见你了……以后也没人陪着我提防何宁。”

何宁靠在沙发扶手上认真研究移民材料,何穆端着水果盘路过的时候心里忽而难受了一下,走过去拥着他:“宁宁,打算去哪儿呢?”
“还在想,各方面讯息太多。”何宁在何穆怀里找了个舒服点儿的位置靠好,“刚刚看了加拿大,投资移民要八十万加。”
“八十万加就八十万加吧。”何穆叹了口气,揉揉何宁的脑袋,“你不是还能出去读书么?找个法学院申请个学位什么的。”
“我哪儿申请得上。”何宁笑着看何穆一眼,“投资移民过去了以后生活比较有保障;再说要靠读书出国得等到年底,我怕来不及。”
何穆用干燥的唇摩挲着何宁的太阳穴,声音里带着点儿宠溺:“来得及。”
何宁抓着何穆的手继续看移民材料,忽而转头问他:“何穆,那你怎么出去?”
“我怎么出去啊?”何穆失笑,“找个由头到温哥华去考察,下飞机找个小旅馆儿躲起来,不回来了。”
“净瞎说。”何宁白了何穆一眼,转身靠好没搭理他了。
何宁在何穆怀里沉默了一会儿,合了资料夹回头看:“何穆,你要是不走我就不走。”
何穆把下巴抵在何宁脑袋上,说话间透着浓浓的鼻音:“别任性,我是公务人员,出国不容易,你先出去了,我等个一两年再过来。”
“要一两年?”何宁皱着眉头问。
“我尽量快,再说一起走也太打眼。”何穆手臂收了手,把何宁搂得更紧了点儿,“到时候你别再那边给我乱勾搭人就行。”
何宁瞪他一眼,嗔了一下:“人生地不熟的,我能勾搭谁?”
何穆笑了:“同性婚姻在加拿大不是合法么?别到时候等我巴巴地跑过去你都嫁人了。”
“我嫁谁呢?嫁个假洋鬼子?”何宁用手肘拐了何穆一下,眼神儿里倒是突然有了股念想,“何穆,到加拿大咱们就能结婚了!”
何宁看着何穆,突然间神采奕奕。
何穆闭上眼睛亲亲他:“别傻,我是你叔叔呢。”
“……哦。”何宁呆呆应了一声儿,突然觉得有点儿伤心。
“瞧你难过得这样儿,”何穆又笑了,伸手去捏捏何宁的脸颊,“不就是一张纸么,咱不稀罕。”
何宁跟何穆交叠着十指,半晌慢慢逼出一句:“……我稀罕。”
何穆亲着他的颈窝:“我知道你稀罕。”他停了停,痴笑了一下,“我们不是夫妻,但我们俩的名字不是一样能刻在同一块儿墓碑上么?”
何宁心口一紧,扭头看看何穆,双唇往前凑了凑,犹犹豫豫地就亲上去了。
何穆有点儿颠,揪住何宁的头发凶猛回应。
何穆在性事上一向沉默寡言,剥开何宁的衣服就开始疯狂掠夺。何穆难得在大白天碰他,今天不晓得是受了什么刺激,□得格外用力;何宁觉得自己一定是又出血了,尾椎骨在沙发扶手上抵得难受。何宁勾着何穆的颈项,十指发了狠地掐他,丝丝见血。
何宁说何穆,多用点劲儿,我就喜欢你这样。
何穆喘着气说,叔老啦,别折腾我。
何宁差点儿就哭了,使劲儿掐何穆说你不是我叔,你是何穆!以后谁再跟我说你是我叔我跟谁急!你再敢说,老子掐死你!
方驰在山里转悠了一圈,天都黑了,他搭着石岔村白天的最后一班区间车回了草枨县城;县客运中心早关门了,第二天是周末,方驰找了家小旅馆住了下来。
方驰躺在床上翻手机,突然觉得害怕了。
方驰去找胡健喜时身上带着检察官证,像模像样地敲开胡家的门去“调查取证”;胡健喜一见官证就怕了,想说点儿什么也被胡家媳妇儿拉着扯着没让说。方驰觉得一阵郁闷,把胡健喜拉出了天井递烟,顺手在口袋里给手机设下了自动录音,说胡老幺,我不代表政府,我代表我自己来跟你问这事儿,不让你跟我录口供,你就跟我说实话吧。
胡健喜老实巴交地搓着烟,皱着眉看方驰:“方检察官,不是我不配合……我是真,真记不住那车长什么样子了。”
“车牌号呢?”方驰看胡健喜,“一两个字母也行。”
“没注意看……而且好像那车没牌儿。”胡健喜想了想,“好像挂牌子的那地方给糊上了。”
“真的?”方驰警觉了一下。
胡健喜急忙摇头:“没,没细看……”
方驰吸了口气,压低了声儿凑过去:“是不是……一辆别克?”
“别,别克是什么?”胡健喜皱眉抬眼看方驰。
“就是……”方驰想了想,“就是你看到那车屁股上,是不是一个圆圈儿里有三个小盾牌?梭子形的,红白蓝三个色儿。”
“小盾牌?”胡健喜伸出手指在门板上比划了几下,“是不是……就这样的?”
方驰一挑眉毛:“就是这样。”
“那就是了。”胡健喜扯扯衣角,“我以前看过这车,在电视上。”
“那后来上你们村儿录口供的是不是这车?”方驰眼神闪烁。
胡健喜急忙摇头:“方检察官,这话可不能乱说,我本来就记不太清楚。”
方驰抿抿嘴:“像么?”
“好像……像,又好像……不像。”胡健喜畏畏缩缩地看着方驰,“您,您知道,官车都那样儿……那,那天一起来的还有警车呢……”
方驰心里一沉,打发好胡健喜转身走了。
苏略死在告诉自己要去勒索何宁的第二天,当天晚上草枨县出动一半警力扫黄打非,凶手开着黑别克到山林去埋尸体;将近一个礼拜以后尸体被人发现,市局亲自派人前往草枨县取证,三天之内找到刘肇青父母,当天火化。而临沧警方根据姚厦的口供精确地找出尸体后,从凫州送往云南的STR图谱无法吻合。
其实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还是,何穆的车也是黑别克;头天方驰经过市公安局大院时大概瞄了瞄,觉得何局长的轮胎似乎是新换的。
方驰摸着自己存了录音的手机,缩在被窝里打了个寒战,不愿意去想了。
方驰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忽然醒了,不知道是被什么动静吵醒了还是被尿憋的。他在床上翻了一阵儿,还是觉得有几分尿意,于是掀了被子下床找厕所。
方驰在马桶前面站了一会儿,象征性地尿了几滴出来,忽而觉得自己屋里有响动,急忙提好裤子跑回床边,还没来得及开灯就看到自己房间的窗户大开,窗外的树影子一阵儿乱摇。
“有,有贼啊――”方驰扯开嗓子大喊,几步跑到窗户边上去看,这儿是三楼,刚刚那贼早没影儿了。
方驰一阵气急败坏,转身回床边上套好了长裤下楼去投诉。
旅馆里有三四间客房的人被方驰惊动了起来,大堂经理忙不迭地过来赔礼道歉,整层楼里里外外检查了一下,没见丢什么东西;方驰自己看了看自己的物件,发现手机没了。
爬了三层楼,就为偷方驰一个手机?方驰阴鸷着脸,觉得事情不妙。
经理以为方驰不高兴,好话又说了一箩筐,方驰挥挥手让他下去,自己关了灯坐在床上,手里紧紧握着旅馆里的一个木制衣架,打算今儿晚上不睡了。
方驰干瞪着眼睛坐到天亮,衣架子都快被他捏软了,安然无恙。
方检察官熬红了眼,心里郁闷,结了帐走人了。
方驰回到凫州新买了个手机,回到检察院安心工作,不折腾姚厦的案子了。
方驰当然想立功,想立功都想疯了;可他不敢对这案子下手,再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他是有野心,但也知道怎么明哲保身。当初方驰被廖党生从事务所里赶出来的时候,苏略下午就跑来帮着他收拾东西,方驰礼节性地说了声谢谢,说苏略你回头劝劝廖主任,我把他授权委托书给弄丢了,他这会儿指不定还在生气。
苏略抓着文件夹盯方驰,说方驰你傻呀,你跟了何宁这么久,连这点儿门道都觉不出来?
方驰一愣,说怎么了?
苏略啧了一声儿,声调软绵绵的像是在调情:“想开你的是何宁,扯着廖党生当挡箭牌呢。廖党生那么细心个人,怎么会把授权委托书混在销毁文件里交给你?”
方驰皱了皱眉,没说话。
苏略伸出食指戳戳他眉心:“怎么了?”
方驰淡淡然一笑:“没什么。”
“你不生气?”苏略凑过来问他。
方驰摞好文件:“何宁……我惹不起。”
“……你这人!”苏略像是不高兴地拍了拍手站起来,扭着腰枝往旁边办公桌上一靠,抱着膀子看旁,“啧,从今往后倒是再也看不见你了……以后也没人陪着我提防何宁。”
方驰倒是抬了头:“你要提防何宁?”
“啊。”苏略一低头,目光就跟方驰对上了。
“我这儿倒是有点儿东西。”方驰笑了笑。
苏略眼神儿亮了,蹲下来侧脸望着他:“什么东西?”

37 秣马厉兵

“明天上午伺候方检察官上路,我得找个不在场证明。”

方驰在第二个周末一早去了趟凤凰山。
苏略的骨灰一度被人从刘肇青的坟里给扒了出来,没检验出个什么名堂,又赶上STR显示临沧凤凰窝那一具白骨似乎不是刘肇青本人,于是苏略又这么被当成刘胖子给埋进去了。
方驰不晓得苏略生前都喜欢吃些什么,在市内胡乱买了些水果点心,偷偷尝了一下觉得做工还不错,像是以前去塞上江南时常吃的味道;于是一并打包好了给苏略拎上山。
草枨县弃尸的案子在凫州像是彻底没人过问了,前两天方驰往临沧的兄弟检察院打电话打听了一下,凤凰窝村口挖出来的白骨似乎也没有多少进展;自从两桩命案搅成一锅粥后,好像就再也没有被理出头绪的迹象。
方驰蹲在墓碑前面对着“刘肇青”三个字发了一阵儿呆,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他站起来,摸着粗糙的石碑,心里说,苏略,你这人就是命不好。
比术业他比不过廖党生,比城府他比不过何穆,比恶毒他比不过何宁,比分寸他连方驰都不如;苏略就仗着有那么一幅好皮囊,一心一意地想在红尘里折腾出点儿什么好,最后倒是把自己给搭进去了。苏略唯一一得手,似乎就是顺利把廖党生这只王八给拐上了床,廖党生被他迷惑了几天,见了沈弼也照样一脚把他给蹬了;方驰不知道苏略被甩那会儿他到底伤心过没有,他可能早就不晓得自己的真心被扔在哪儿了。
苏略最大的优点倒是孝顺,可孝顺让他丢了命。
方驰盯着墓碑,觉得苏略不算是个好人,但也坏不到哪儿去。他心说,沉冤得雪你是别指望我了,我也帮不了你,从今往后我年年到你坟前来留一炷香,就算是对你的一份心了。
方驰抬头看看天,只觉得日光刺眼,照得他有点儿想哭。
“举头三尺有神明。”他最后拂过苏略坟前的墓碑,下山了。
墓园子里一向人少,方驰往山下走了几步,总觉得后面有个人老跟着他,他心里一毛,绕着半山腰走了一大圈,觉得那人还是在他身后。
方驰下意识地又去看看太阳,心说见他娘的鬼了,青天白日的,莫非真撞上邪了?
方驰不敢回头看,绕了一圈还是绕回苏略墓前面。他抓着墓碑,牙帮子紧紧咬了一下,说苏略,我平时怎么待你你心里清楚,别在这时候跟我捣乱。
他念叨了一通,觉得心里踏实了,才又下山。
方驰出了墓园坐上区间班车,似乎没瞧见什么异样,心里也跟着宽了一宽。他闭上眼睛在车里假寐了一会儿,又睁开时瞄到班车后面跟着一辆普蓝色的小车,起初没怎么在意,后来那小车一路跟着开到了市区,亦步亦趋地一直吊在班车后面,不见有超车的迹象。
方驰心说别乱想,你就是想多了。
方驰下了班车,拦了辆出租回家。他上出租特意神经质地看了看后面,发现那辆普蓝色的小轿车还在后面,停靠在街沿边上,转弯灯一闪一闪。
方驰心里紧了一下,手搭着车门一时没有动作;这时出租车前座上的司机笑吟吟转过来问他:“小哥,您要去哪儿?”
方驰一甩车门,转身就跑。
“喂,小哥,小哥!我不拒载!你去哪儿?”出租车司机在车里纳闷儿地身脑袋来喊。
方驰没空搭理司机,撒脚丫子往街边的小巷子里跑。他余光瞄见从那辆普蓝色小车下来两个年轻人,像是没事儿一样结伴朝着方驰步入的小巷靠近;等到钻进巷子后,便循着方驰开始跟进。
方驰没头没脑地在小巷子里乱闯,从北四横街跑到北二,心口狂跳。他觉得自己完了;从在草枨县手机被偷那会儿开始,方驰就觉得自己是被人盯上了。他觉得自己万万不该去擅自调阅草枨弃尸的案子,更不该鬼迷心窍地跑到草枨县去录音。他不该去惦记苏略,苏略是死是活关他屁事。
现在一切都晚了。
方驰心惊胆战地一路狂奔,跑出北二巷子口时突然看到路边站着个巡逻的交警。
方驰顾不上其他,连滚带爬地扑上前去:“交警同志!”
那小交警被他吓了一跳:“哟,怎么了这位先生?”
“有人追我!”方驰紧揪着那人,“后……后面!”
那交警疑惑地往北二巷子看了看:“没人啊。”
方驰怆然回头,见身后的幽暗巷子里果然空无一人。
――魔怔了?
“您没事儿吧?”交警好心地看着他。
“没,没事儿。”方驰神经质地松开交警,喃喃地说,“那什么……谢谢了。”
“哦,不用谢。”交警奇怪地看了方驰一眼,跨上摩托车走了。
方驰双手插兜又往大马路上挪动了几步,炽热的骄阳仿佛带了点儿人气,他又看看后面,终于觉得不那么害怕了,这才慢慢沿着马路牙子往家的方向走。
方驰知道刚刚绝对不是自己多虑,要不是误打误撞地揪住了个小交警,他这会儿没准已经站在奈何桥上见苏略去了。方驰走在大街上浑身发冷,他觉得上午在凤凰山墓园子里明明更容易下手,不晓得那些个年轻人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一直跟着他;他甚至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何家那叔侄俩再怎么只手遮天,也不至于这么明目张胆地跑到大街上来放冷枪。
难不成何穆涉黑?方驰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大跳。
他忽而又抖上了。
方驰在太阳底下把自己暴晒了一会儿,抽了根儿烟,恶狠狠下了个决心。
周末晚上,何家叔侄俩围在沙发边上看电视时江秉宪给何穆去了条短信。
何宁这会儿已经向移民中介交了中介费和相关手续,整天患得患失地窝在家里研究出国事宜,这会儿听了江秉宪的名字心里就跟被猫爪子狠狠挠过了一样,支起上半身问何穆:“他又要干什么?”
何穆瞄了眼手机:“明天上午,约我喝个茶。”
“别去。”何宁脱口而出,“别去见江秉宪,那人太危险。”
“现在主动权在他手上,保不齐又有什么事儿。”何穆拍拍何宁的脑袋,“就去喝个茶,不会有事儿。”
何宁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一直手捉住何穆:“他要是逼着你做什么缺德事儿,少给我答应。”
何穆笑着看看他:“我知道。”
“……我这会儿就要出国啦。”何宁低头摩挲着从中介那儿拿回来的移民手册,说话间不由带上了点儿鼻音,“何穆,我得在那边等你,我不想你这会儿出事儿。”
何穆伸手摸摸他的耳廓,眼神无限溺爱:“不会的。”
何宁在何穆手上抓了抓,把他手指头扯到嘴边又吸又咬,折腾一阵儿,这才觉得稍微安心了点儿。
何宁发觉自己现在有点儿离不开何穆,不是肉欲上,而是心理上;不过何宁天生肤浅得很,心理上有什么需要一并都要由肢体语言表达出来。何穆在这方面头脑简单,倒觉得这小侄子一天到晚都在勾引他上床。最近叔侄两之间□翻滚,入夜之后迷乱之极;何穆边耸动边说何宁你这个妖精,何宁抓着何穆,说我就是妖精,只有你压上我的时候我才觉得心里踏实,你信不信?
苏略他爸的案子前几天刚刚开庭一审,当庭宣判的是死缓;刑案上诉不加刑,算是个比较好的结局。何宁在苏略墓前说得信誓旦旦,回来也没在这事儿上面尽多少心,一是不想,二是不敢;自从出了江秉宪的事儿以后,何宁整个人极度心虚,生怕自己的生活又跟姓苏的那一家扯上了什么关系,引人怀疑。何宁怀疑苏老爹死缓的事儿何穆曾经背着他去法检系统关照过,以消除他的一点儿负罪感。对此何宁也没敢直接问,就是这几天偷偷对何穆又好了点儿,关了灯被子一蒙,乖顺浪荡得很。
“你们约在几点?”何宁抬起头笑了笑,“从茶楼出来我带你去个地儿,城东新开的一家粤菜馆,大师傅手艺挺霸道。”
何穆又看看手机:“约在十一点,午饭是赶不上了,咱们晚上去吃粤菜。”
“也行。”何宁点点头,挺舒心地合上移民手册蜷进何穆怀里。
何穆搂着何宁,嘴唇在他发丝上若有若无地碰触了好几下,伸手插进裤兜里,悄悄把自己的手机给摁关机了。
江秉宪的短信里还有一句话,何穆没让何宁知道。
――“明天上午伺候方检察官上路,我得找个不在场证明。”

38 枪

“下他的枪。”

十一点,江秉宪如约而至。
何穆坐在上回那家日式黑店里,指甲盖不耐烦地在桌面上敲。
江秉宪扶着桌面坐下,笑吟吟看何穆一眼:“何局长,您还带着枪?”
何穆皮笑肉不笑:“防身。”
“我猜您也会带。”江秉宪把自己腰上的手枪也卸了下来,跟上一样一一拆好放在桌面上,“不过你那把是公用佩枪,您就算带来了也不能用,何必呢。”
何穆眉毛一挑,心说这姓江的狐狸还真他娘的精明。
江秉宪拆好了弹匣一笑:“我昨天晚上才发短信约你,大周末的你没法儿上局里提枪,我一猜就知道你会带佩枪来。”他又慢条斯理地去翻酒水单,“我以前是觉得你们警察威风,现在才晓得也就那么回事儿;平时腰杆上挂着枪倒是觉得耀武扬威的,遇上个什么情况也不敢随便开枪,枪号都登记着呢。”
何穆怏怏一笑:“可不是。”
江秉宪漫不经心翻过酒水单:“今儿你倒是放心,这枪你用不上。”
何穆抬腕看了看表:“方驰上路是在什么时候?”
“再等一会儿,可能就十一二点。”江秉宪跟着看了看时间,“方驰前阵子刚查完了刘肇青的案子,我是毛佑安的代理人,这时候得避避嫌。”
“我知道。”何穆点点头。
“再来,也是想见你一面。”江秉宪微微一笑,笑得何穆突然觉得眉心一阵抽搐。
“毛老板跟我说,上他跟令侄见面的时候,令侄专门强调不能杀方驰。”江秉宪心不在焉地看了看手,“我一听倒是为难得很。”
何穆抿了口茶,眼皮子垂了垂:“他这人,心是软了些。”
江秉宪不由嗤笑:“以前那会儿我可没觉得。”
何穆垂眉把茶杯往桌上放出了声响,不说话了。
“啧啧,别生气。”江秉抬了抬下巴,“我觉得你对你这个侄子倒是比对自己还爱护。”
“舐犊之情而已。”何穆抬眼看了看江秉宪,“宁还小,人前绷着个老谋算的面子,里里外外都得靠人操心。”何穆说着不由走了个神,“我就是叫他别那么折腾,年轻人没个年轻人的样子;这回他算是吃了个教训,等这茬过了之后就移民出国,好好儿休养生息。”
“那敢情好,不然我看着小何都觉得累。”江秉宪笑笑,忽而转了头看看和室外,“小梁,饭前的消毒毛巾怎么还没递上来?我跟何局长都坐这儿老半天了。”
何穆看看时间:“吃饭还早,不急。”
“不行,这帮小子得催着来,不然他们能一直拖到晚上。”江秉宪话音刚落,就看见两个小青年端着消毒毛巾迈进来了。
何穆依稀记得上回来的时候服务生都是些瘦瘦小小的女人,这回来了两个男的,不由多看了两眼。
“把毛巾给何局长递上。”江秉宪笑吟吟地提示服务生。
何穆一笑,欣欣然伸手去接毛巾,湿热的触觉尚未到手,只觉得口鼻间猛地一堵,一阵极刺激的气息凶猛袭来。何穆瞪着眼看着两个新进入和室的年轻人摁着自己用毛巾捂住口鼻,只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最后终于两眼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下他的枪。”江秉宪阴鸷地对着两个年轻人下了命令。
小槐巷的拆迁案子还有一个礼拜开庭,廖党生这几天天天不沾家,每何宁一回事务所都能看见廖大状趴在自己办公室辛勤耕耘的身影,跟从前那副吊儿郎当的德行倒是相去甚远。
行政诉讼向来黑幕重重,不靠关系是败诉,靠关系是和解;想赢也可以,法理就得一边倒,代理词必须要强悍到让审监庭都羞愧的地步。廖党生讼棍当了这么多年,和稀泥转空子挑毛病可以,一扯到辩论上脑袋都快生锈了;这回的收官之作居然是个行政官司,生生耗去了廖大状半条老命。
何宁估摸着小槐的宣判就在这个月,等他把移民手续置办齐了就出省找个地界躲起来逍遥几个月;看廖党生这劲头,得罪范正海这一关他何宁是躲不过了,索性早死早超生。
廖大状这德行要是放在早几个月前,何宁早就觉得不可理喻了;但是这事儿搁在当下,何宁觉得他廖党生爱怎么糊涂就怎么糊涂去吧。
人活一世,谁没个糊涂的时候;想当初,他自个儿不也糊涂过么。
何宁忽而想起那天在沈弼家,沈法官一脸神圣地捉着自己念法学生誓词――沈弼这孩子也还糊涂着呢;何宁摸摸鼻子,眼睛突然就酸起来――人生在世,难得糊涂,真好。
廖党生见了何宁,一张疲惫的脸逐渐舒展开来:“小何,礼拜天也来事务所?”
“办公室里还放着些要紧东西,这不要出去了早点儿过来收拾收拾。”何宁进了办公室坐在他对面,“你不也礼拜天耗在这儿么,那么拼命,敢情他沈弼还给你发工资?”
“他不给我发工资。”廖党生大概是真的累,揉揉太阳穴,也不油腔滑调了,兀自端了杯热茶放到嘴边,呷了一口看看何宁,“你是真要移民了?”
“啊,中介费保证金都交了,再等一阵儿就走。”何宁跟着不客气地从廖党生办公桌上抓茶叶冲水,“我保证金不够,有一笔还是何娓妮帮我出的,还瞒着我爸妈;现在何穆何娓妮都在帮我想词儿,怎么跟家里人说。我们家老派,出个国就跟生离死别似的。”
廖党生一抬眼皮:“你姐姐舍得放你出去?”
“我跟她说我是去自费留学的。”何宁低了头吹茶叶,脸上稍微有那么一点儿愧疚,“你知道,我说什么她都信。”
廖党生放了茶杯,前倾着身子低声儿问何宁:“小何你跟我照实说,这回你在凫州到底是惹什么事儿了,连何穆都罩不住你?”
何宁痞头痞脑地咧嘴一笑:“老廖,当初我叫你别插手小槐巷的案子,你又不听。”
“别拿这事儿来糊弄我。”廖党生摆摆手,“这案子范正海跟你之间还隔着一层,要是单纯为这事儿,一个何穆就能挡下来。”廖党生摸着下巴想了想,忽而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难不成是你跟何穆闹掰了?”
“你他妈胡说什么呢?!”何宁吓了一跳,看着姓廖的似乎没往别的方面想,这才稍微安心了一点儿。他抿了口茶,又往廖党生桌上瞄了几眼,心头一阵发堵。
“老廖,你好好儿折腾这案子。”何宁虚无缥缈地一笑,“我也想看你赢。”
“真的?”廖党生开怀一笑,伸出手去刮了刮何宁的鼻子,“你小子瞎说,我看最不想我赢的人就他妈是你。”
何宁不爽地打掉廖党生的手,扯扯嘴角:“专心做你的案子。”
廖党生抠抠头皮,双肘有些倦怠地撑在桌面上,望着何宁唏嘘了一句:“你真要走,我还有点儿舍不得。”
何宁不屑看他一眼:“我还真不知道你有什么东西是舍不得的。”
廖党生尴尬地嘿嘿一笑,傻乐着看何宁:“我年轻时候也这么想来着,现在不一样了。”他说着就有点儿酸楚,“小何,我现在看着你就像看着年轻时候的我。”
“放屁,你年轻时候一副民工相。”何宁恶狠狠地说道。
“有些事儿是要上了年纪才能懂的。”廖党生胡撸着头发,“算啦,我也不跟你说这些,反正你马上就要移民了,你英语又不好,过去了也没本事当律师,安安生生的做个买卖人,多好。”廖大状笑得一脸慈爱,“要是你逢年过节的给我寄个明信片,也不枉我们曾经亲戚一场。”
何宁白他一眼:“你也知道我们曾经亲戚一场。”
廖党生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
两位亦师亦友亦仇人的律师沉默着在主任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空气中仿佛有一种极微妙的情绪在飘动,何宁想说点儿什么来打破这种沉默,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见窗外某一传来“砰”地一声巨响。
“什么事儿?”廖党生扭头看窗户。
何宁一脸茫然地跟着看窗外,没有头绪。
又是“砰”地一声。
廖党生不由站了起来,走到窗边。
“啊呀呀呀――”
“哇――”
“啊――”
“怎么了?”何宁跟着廖党生起身走到了窗边,从二十几层的高楼上往下俯瞰。
楼下隔了一条街的地方一片人头攒动,街道大乱。
何宁跟廖党生疑惑地对视了一眼,继续观望。
六七分钟后,两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至;两三个医生护士跳下车来,片刻之后又抬了张白布盖着的担架上车。
“对面那条街,好像出命案了。”廖党生敲着窗户玻璃下了结论,“枪击。”

39 围捕

“大包围,晚收网。”

凫州闹市区青天白日地出了枪击案,不出一天就全省哗然。
何宁下楼去看的时候街道已经封锁了。新闻上没说死者姓名,何宁打开电视看了一眼本地快讯,主播说遇害者姓方,男,二十四岁,公务员,当场毙命;凶手携枪在逃,市公安局提醒广大市民近期内注意出行安全。
――还能有谁?
何宁都颠了,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后才给何穆打电话,没人接。何宁猜他这时候多半在开什么部署会,没工夫跟何宁转播实况。
何娓妮打电话过来,说看新闻了么,你们那律所附近出枪击案啦,就今儿中午;你这几天没事儿少去所里,那边乱得很。
何宁说我知道,顿了顿又问,你联系上何穆了么?他怎么说?
――悖这时候哪儿还联系得上他!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现在公安局是最忙的时候,我打他电话一直打不通。何娓妮说道,这事儿社会影响恶劣得很,省上肯定限期破案。
何宁点头,说那是肯定的。
――反正你顾好自己。何娓妮叮嘱道,现在这世道,真是越来越乱了,回头我还得提醒爸妈这两天少出门。
何宁应了几声儿,把电话给挂了。
何宁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又开始心慌了。
何宁中午刚从事务所大厦出来的时候,大楼收发室说有他的一封私人信件,何宁接过来一看是个打印信封,以为又是哪家商场的促销广告,随手折好了塞进包里。
刚刚何宁把信封拆开来看了,里面是一张打印稿,言简意赅:
华海、美乐案的录音都在我这里,8万现金见面赎。――驰。
何宁手一抖,差点儿就把信给撕了。
信不可能是方驰写的,不可能――美乐公司的案子他何宁压根儿就没录过音,更不可能流落到方驰的手里;就算真是方驰,这会儿对何宁来说也没什么威慑力了
可这种信件在这时候寄上门来,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何宁头皮一紧,觉得自己懵了;他一向八面玲珑,最穷途末路的时候也知道应该往哪边投靠,难得有对事态把握不住的时候。
但是这会儿,他是真的懵了。
按照何宁疑神疑鬼的思维模式,方驰死在谁手上不要紧,要紧的是这桩命案过于轰动,公安厅一定随时跟进;上头一重视,方驰的根根底底就必须得全盘挖出来;方驰跟苏略这臭小子沆瀣一气,家里指不定会有多少根何宁的小辫子。何宁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胃都抽筋了,但凡凫州城里悄末声儿地死个人,何穆想要做点儿手脚,遮遮掩掩地说不定也就过去了;但方驰死在光天化日的大街上,人证物证全在,省上市上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想出一点儿差错都难。
何宁不怕蚊子咬,大晚上地杵在阳台上对月沉思。他把这事儿又前前后后地过了一遍,一开始觉得是江秉宪那帮人对方驰下的手,后来又觉得不像――江秉宪也算是个老谋算的人,明目张胆地干这么一票简直可以说是愚蠢。
何况何宁说过别杀方驰,毛佑安答应过他,何穆也答应过他的。
他不想再惹事儿了。
――那给自己写信的人又会是谁呢?
何宁抽完了半包烟,还是觉得心里乱得很。他忽然想马上出走,非洲,北极,香格里拉,哪儿远就去哪儿;拉上何穆,扛上钱,甩开了膀子大踏步,撒欢打滚,无理取闹,想多放肆就多放肆。
何宁疲惫地把烟灰缸端了进屋,颓然地想,早知道当初毕了业就留校,安安静静泡在图书馆神游世界,该有多好。
这一晚上何穆没有回来,何宁猜想着他是不是加班去了。城东粤菜馆的席位何宁是提前订好了的,晚上八点的时候打电话过去取消了。何宁一个人在家里洗了澡又看了会儿书,忽而觉得有些想念何穆,拉了灯抱着何穆的枕头独自睡了。
何宁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多起床,低血压严重,一摇一晃地摸到厨房去接水喝。
何宁倚着门框缓了一会儿,觉得浑身舒坦了,伸着懒腰想去开电视看看枪击案新动向;他刚一摸到遥控器,客厅边上的电话就响了。
何宁蹭过去接电话,看了来电是何娓妮,不由又懒散了几分:“姐啊,什么事儿?”
“你还不知道?”何娓妮声音里透着焦灼,“何穆叔叔被抓了!”
“啊?”何宁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呆滞地发出了一声单音。
“昨天那个枪击案,说他是凶手。”何娓妮说话间带着啜泣,“说是昨天晚上连夜潜逃啦,爷爷这会儿刚知道,血压一高送医院了。你……你想点儿办法吧!”
何宁继续呆滞了一两秒,觉得天旋地转,好像自己也马上要倒下了。
凫州这两年歌舞升平的,百姓们争相把时光蹉跎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里,难得出什么大事儿。方驰的枪击案一出,第二天各大报纸马上就登了,说公安局长涉嫌闹事枪击案,现场弹道铁证如山。
要是搁平时,凫州城里的记者们不会吃饱了撑的跑去大面积曝光一桩刑案。出版集团虽然吵吵着要履行舆论监督权,但官人们说了这样会影响法官断案的公正性,没看见国外神圣的陪审团们都被拉去隔离了么?咱国内没这个条件,不能隔离法官,所以干脆隔离你们。
但这回的闹市枪击案不一样,受害人喋血街头,两枪毙命,满大街成百上千个现场目击证人,犹如决堤的洪水堵也堵不住,整座城跟着人心惶惶;对此司法上有个专业术语,叫做“社会影响极其恶劣”,一如当年的马加爵,现在的陈水扁。省公安厅连夜发了红头文件下来批示,要安定民心,迅速侦破,全程务必做到公平公正公开。
于是凫州大小媒体就上赶着跑去公开了。
于是事情就彻底闹大了。
何穆是当天晚上在城郊一家小旅馆里现身的。旅店老板傍晚时分打电话给11说他们那儿来了个客人没有身份证,入店登记的时候老板瞄到这人腰杆上别着枪。
“我,我们怀疑他就是中午那个在城里开枪的坏人。”小老板握着话筒急促地说。
市刑队是董亚曦接到的命令,他在房间里焦躁地转悠了两圈儿,狠了心提起内部呼叫,喊了刘立志和石嘉文一块儿来办公室。
枪击案子各方面都盯得紧,刑队三四个小时就弄完了所有的检验勘察报告。侦破枪击案头等大事就是查枪弹来源,董亚曦没联系上何局长,自己循着科班思路指挥下面做事儿。这种枪杀一般都用的是野枪野弹,要么就是各种公用枪报废了以后流入黑市的;董亚曦把弹壳送到鉴定中心后又叫人调了历年报废手枪登记簿和近五年来涉及枪杀的刑案案底,寻思着能从这条道上找出点儿什么线索来。
弹壳鉴定很快就有了答案:枪和子弹均未报废,子弹来源于现任何局长的公用佩枪。
董亚曦傻了。
11指挥中心主任不是何穆的人,也不知道枪击案子的进展,通知了刑队就马上调车要往郊外赶。
刘立志跟指挥中心联系,说队上有专门的负责人,不用从别的地方调人;情况已经了解,我们马上就到。
主任说好。
刘立志放了电话看看董亚曦,又看看石嘉文,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老板偷偷报的案,说那个客人还不知道,今天晚上要住下来。”董亚曦讪讪交代说。
“万一真的是局长……?”石嘉文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不可能。”刘立志瞪他一眼。
“弹壳的报告都出来了。”董亚曦烦躁地抓抓头发,重重坐下,“就算人不是他杀的,丢失枪支不报的责任肯定在他身上。”
“……局长手机打不通。”石嘉文放了电话。
董亚曦一抬眼:“别忙了,我打了一下午都没打通。”他担惊受怕地看了看眼前的两位同事,“……会不会真的……?”
石嘉文挑挑眉,没说话。枪击案的街口录像他是看过的,犯罪人打了两枪就往小巷子里跑;看不清楚脸,但衣服外套都眼熟,分明就是局长的日常装扮;刚刚旅店老板所描述的住客特征,也基本上和局长相似。
董亚曦抬手看看表:“带上枪,我们三个都去。”说完去勾旁边衣帽架上的警帽。
“见到局长怎么办?”石嘉文跟着起身整装。
“大包围,晚收网。”刘立志瞪他一眼,咔嚓上膛,“能放就放,等人跑了再对着天上开几枪――哪个年生入的队,还他娘的用我教?”

栽赃

“何局长,二选一,很简单的。”

何穆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还是江秉宪。
何穆觉得喉头痉挛并且恶心想吐,知道这是使用了乙醚的后遗症。
何穆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标准间里;江秉宪就站在床前,身后是两个从居酒屋带出来的年轻人。
何穆心头火起,抬脚想下床给姓江的脸上揍上一拳。何穆刚朝床边上挪动了一下,忽而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何穆皱眉注视着江秉宪。
“局部浸润,”江秉宪脸上笑嘻嘻地,“还有一点点肌肉松弛剂。”
何穆低头用力抬脚,抬不起来。
“何局长,别这样。”江秉宪笑着按住了他,“肌肉松弛剂过量了可是会死人的,我们也不想老是给您注射。”
何穆飞快地去摸自己左肋,枪早就不见了。他一抬头,看见自己的佩枪放在对面的镜台上,弹匣子已经被卸了下来,子弹一颗一颗摆在桌面上。
何穆闭了闭眼,转头看向江秉宪:“你用我的枪干了什么?”
江秉宪和蔼地在何穆床头蹲下了,单手靠着床沿边儿,眼中倒是饱含情:“没干什么,送方驰上路了。”
“你……”何穆下半身不能动,挥臂就给了江秉宪一个拳头;江秉宪猝不及防,被何穆揍得差点儿飞了出去。他狼狈地摸摸已经痛木了的鼻子,果然抹出了一道血痕。
江秉宪恶毒地看了何穆一眼,擦干鼻血又正了正眼镜,忽而阴森森地笑了:“你现在就是打死我,方驰还是你杀的。”
何穆皱眉:“我没有。”
“你没有,”江秉宪又亲亲热热地靠过来,“那人是我们杀的?”
何穆冷笑:“你说呢?”
江秉宪扶了扶眼镜,笑得温柔极了:“我们为什么要杀方检察官呢?因为他刚刚着手调查了草枨县山林弃尸的案子;草枨县的弃尸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因为埋在凤凰山公墓里的骨灰根本就不是刘肇青;那凤凰山上埋的到底是谁呢?”他极轻极轻地伸手摸了摸何穆的脸颊,“……啧啧,是苏略。”
何穆不耐烦打掉江秉宪的手:“那又怎么样?”
“那您可得好好儿想想。”江秉宪收回手,鼻子疼得厉害,鼻音也跟着重了起来,“如果方驰不是你杀的,你要犯一个丢失枪支不报罪,窝藏包庇罪,徇私枉法罪;何宁是故意杀人罪,毛佑安是故意杀人罪;我……啧,好像还是故意杀人罪。”
何穆嘴角抽动了一下。
“如果方驰是你杀的,”江秉宪一动不动地盯着何穆,“就只有你一个人是杀人罪,其他人都没事儿。”江秉宪说完清清淡淡地笑了一下,“是你死还是我活,你自己想一下吧。”他又顿了顿,“当然了,我死不死可能跟你没关系,但是我死何宁就死,我活何宁就活。”
“何局长,二选一,很简单的。”江秉宪如沐春风。
何穆额上不由青筋暴起,他死盯着江秉宪,冷冷迸出一句话:“我真,他,妈,不该让你们来对付方驰。”
“可不是,毛老板那天可头疼了,本来以为换了样本就应该没事儿了,谁知道您回过头来还差使上了。”江秉宪矫揉造作地皱起眉头笑了笑,“何局长,我们可是良民,杀人放火的事儿做多了良心疼。万一哪天上头又开始惦记方检察官的案子,您倒是没后顾之忧了,我们怎么办?后患无穷哪。”江秉宪说完凑在何穆耳朵边上轻轻呢喃一句,“何局长……坏事儿要少做啊。”
何穆眉毛挑了一下,没说话。
江秉宪隐隐笑着轻缓起身,带着两个随从就要往外走,迈了几步又回过身来:“前几天我们的人用方驰的名字给你侄子寄了封勒索信,你的杀人动机倒是很充分的。”
何穆面无表情:“还真是劳烦您。”
“哪儿的话。”江秉宪欣然一笑,“麻醉再等半小时就消,我们帮您报了警了,不用谢。”
何穆脸上肌肉很狰狞地抽搐了一下:“江秉宪,毛佑安是不是因为当年我击毙郭一臣的事儿在记恨我?”
江秉宪沉吟了一下,随即笑了:“何局长,你现在说这些真没意思。”
何穆目光有些凶悍,恶狠狠瞪着江秉宪出门去了。
他什么都没有说。
江秉宪扣上门的一瞬间,何穆有些绝望地闭上了双眼,心头有一种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的情绪在翻涌。
“宁宁……”
何宁先到医院去晃了一圈儿,强打精神把爷爷给安抚了一阵。他是何家唯一的执业律师,是平日里跟何穆走得最近的人;大难当头,他得显得有主心骨。
何老爷子躺在病床上挂水,何穆他妈在旁边都要哭了;何娓妮拽着何宁,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何宁站都快要站不稳了,攀着何娓妮的肩膀笑着说,是误会,这中间肯定有误会;别着急,回头我就上一趟市局,把这事儿给弄清楚。
“我怕你一个人不顶用。”何娓妮哭丧着脸,“我得问问江律师,他大小是个博导,关键时候比你知道的多。”
何宁七窍生烟:“他知道个屁!”
“怎么了?”何娓妮愕然。
“没什么。”何宁怏怏拂袖而去,“以后离那个姓江的远点儿。”
何宁独自一人走出医院大门,心头一股无名火涨得老高;室外淫雨霏霏,何宁急匆匆走了几步,不留神一个脚滑就栽倒在地上,左手手骨强硬触地,新伤旧伤一齐发作,钻心般地疼痛。何宁不知道爬起来,傻愣愣在潮湿的地面上坐了一会儿,眼角忽而就泛上了泪。
他想起前天晚上江秉宪约何穆出门喝茶,他慢慢觉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了。
何宁拼命捂住嘴,医院门口人来人往的,可他觉得他忍不住了,他伤心,他得哭。
“先,先生,您怎么了?”有个小护士打着伞跑过来问他,一脸疑惑。
“我,我……”何宁抬起头,一串泪尚来不及收回,已经扑簌簌地滚出来了;他哽了哽,对着小护士展颜一笑:“我没事儿,牵到旧伤了,给疼的。”
董亚曦带着人扑往城郊时选了条远路走,一路上交通秩序混乱,到都在堵车。董亚曦坐在后排领导座儿上把胳膊伸出窗外抽烟,漫不经心得很,回头看见一个小青年在不停地上膛退膛,不由看得心头火起,丢了烟蒂就开始骂:“哪个支队的?!都他妈给老子安静点儿!”
刘立志在旁边暗暗掐了掐他:“……别那么明显。”
董亚曦不爽地哼哼:“子弹给我退膛,到了现场别随便开枪。想死得心慌了。”
小青年畏缩地把枪给退了膛,别好枪不做声了。
董亚曦听不见声响了,这才烦躁地又摸出一根烟来点,打火机拨了半天点不着,最后还是刘立志心好,掏出自己的打火机来帮着他把烟给点上了。
“老刘,我怕真是局长。”刘立志凑过来点烟的时候董亚曦咬着过滤嘴含含混混地说。
刘立志垂眉收回打火机:“没准儿真是。”
董亚曦急了,拉住老刘:“局长他……他不坏。”
“我知道。”刘立志胡乱撸了把脸,“我跟局长什么交情你知道,跟了他小十年,叫我帮他挡子弹都行。”他说着看看董亚曦,声音又不自觉地压低了点儿,“可这事儿……晚下手留空子就是极限了,”刘立志认真地说,“咱……咱是警察啊!”
董亚曦吞了吞口水,不做声了。
一路上停停走走,几辆警车最后还是到了城郊旅馆。
董亚曦下命令:“警报都给我拉上,越大声儿越好!”
刘立志不由瞪了他一眼,张罗着让下面的人搞埋伏去了。
董亚曦张牙舞爪地举着枪,叫人把旅馆前门围了个水泄不通,自己带上一小撮精英分子,上后门围堵去了。
董亚曦把枪别在后腰上,蹲在后门又开始抽烟。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旅店老板指认的那个房间,又害怕又期待;他希望从那儿爬出来的压根儿就不是何穆,好让他一枪给崩了,一了百了。
一干警察声势浩大地把小旅馆围了二十多分钟,战略战术上都不正确。董亚曦见部下们有点儿骚动了,自己心里也纳闷儿,抽出枪来从后门儿溜进旅馆。
刘立志一把拖住他:“你干什么?”
“你说我干什么?”董亚曦皱眉甩开老刘,兀自进去了。
“你他妈找死。”刘立志恶狠狠骂了一句,上了膛也跟着溜进去了。
老板提供的房号是319,董亚曦上了三楼就开始踹门,一连串踹开了三四个房间,吓跑了一对儿偷情的野鸳鸯,一路来到319门口。
董亚曦觉得自己已经把功夫做实在了,抬脚踹开了319的客房门。
何穆很安静地坐在床上,对面镜台上就是佩枪。
“……局长……?”董亚曦冲进去就愣住了,半晌憋出几个字,“你……你走啊!”
“你们来了。”何穆脸上没有表情,“那就带我走吧。”

1 曝

“亲爷爷,活祖宗,我求求您别再折腾了。”

方驰在死亡前几个小时去找了范正海。范正海送走了方驰,跟他老婆话没说上几句就听见枪响了;范正海哆嗦了一下,回头就跟自家老婆下命令:
“把刚刚方驰送来的信和资料全给烧了。”
范正海照常上下班,果然第二天就有警察找上门来了。
范正海五十擦边儿的年纪,两鬓微微有些白,早年间玉树临风,临到老了精神还是矍铄得很。警察进来时范庭长正在看审理报告,见了两个大盖帽心里紧了一下,随即从自己办公桌后面起身热情伸出右手:“警察同志,你们幸苦了。”
两位警察也笑得客气:“不幸苦不幸苦。范庭长,这回主要就是来向您询问一下方驰检察官生前的一些情况。”
范正海欣然点头:“这我理解,方驰死前最后来见的人就是我。你们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警察们笑嘻嘻地铺开纸笔,和和气气开始询问:“那范庭长,方驰最后一跟您见面都说了些什么?”
范正海慢慢摘下眼镜,慢慢折好,慢慢放进眼镜盒;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地做周全了,这才缓缓看向两位警察:“小方来找我,是为了反映一些基层法官的徇私枉法情况。”
“嗯,您说。”警察一边埋头记录一边示意。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范正海盈盈笑着,“这事儿好像是这样,小方以前当过一阵子律师助理,当时就知道了不少下面的情况;现在小方当了检察官,觉悟也高了些,就想把以前知道的情况揭发出来。”他说着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你们知道,这事儿得罪人。”
“是,是得罪人。”旁边的警察附和。
“所以小方心里还是有个坎儿,过不去。”范正海咧嘴笑了,“我跟小方以前因为工作见过几面,他大概是觉得跟我比较投缘,这回就上门来找我商量了。”范正海放了茶杯,“我就跟他说,邪不压正,鼓励他要大胆揭露,勇于斗争。”
“是,就是要勇于斗争。”做记录的警察边写边说,“那他跟您说了什么具体情况没有?”
“这倒是没有。”范正海笑着摇头,“人家还在做思想斗争,我怎么好问。”
“也是。”警察点点头,下笔又写了一行字。
“诶,也帮不了你们什么。”范正海靠在座椅上叹了口气,“方驰是个好孩子,这案子就劳烦你们了。”
“没有,您的证言很有用。”警察愉快地站起来,“范庭长,麻烦您过来签个字。”
“好好好。”范正海态度极配合,大笔一挥就把名o签好了。
“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他再度伸出右手去跟对方握手。
“好的,谢谢配合。范庭长您忙您的,我们走了。”警察们笑嘻嘻道了别,转身离去了。
范正海吸一口气,全身放松地跌坐回自己的老板椅上:
“日他娘的,吓死老子了。”
他惊魂不定了一阵儿,终于静下心来,稳稳神给漕浦的基层法院打电话:“小槐巷有个拆迁的案子……诶,能缓就缓嘛。现在上面风声紧,秉公办案最要紧,就这样。”
何宁眼神憔悴,精气神倒还壮实得很,眼看着走路都在抖了,还一摇一晃地要开车去警局看何穆。
何娓妮怕他一个人出事儿,忙不迭地跟着何宁一块儿去了。何娓妮心细,没让何宁开车,叫他上车上坐好,自己揣好了几叠现金朝着旬阳大道进发。
一路上何宁没说话,靠窗咬着嘴唇想心事。何娓妮没问他,但心里隐隐约约知道这回何穆的事儿跟自己弟弟脱不了干系。
何穆跟何宁之间从来都不清不楚的。
何娓妮从来没问过,也不敢去问这事儿;叔侄两在她面前眉来眼去的她只能当没看见。何宁上大学的时候似乎就有这个苗头,何娓妮当做是同学间的流言,没重视,也没跟父母说。甚至后来何穆跟何宁搬到一块儿去住了她也没多想,一直到后来她有回上何宁家的时候在卧房里闻到一股很刺鼻的咸腥味,才突然反应过来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何娓妮是结过婚的人,对房事并不陌生,那种精 液特有的又咸又腥又带着浓郁男性荷尔蒙味道的气息显然只能在性事之后才能产生;屋子里两个大老爷们儿可能觉不出来,女性对这味道可是敏感得很。
当时何宁穿着睡衣倚在床上说是想睡觉,何穆趿着拖鞋跑出来给何娓妮端果盘,两个人的表情倒还都挺镇定;但何娓妮跑去关怀何宁时床头上还掉着几团皱巴巴的卫生纸,她想都不用想就能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何娓妮有点儿畏缩,她不是不能接受,而是不敢去面对这事儿。
――现在,何娓妮觉得这似乎是该自己去面对的时候了。
何宁带着签了一半的授权委托书,思绪转得飞快;律师是有权提前介入刑事侦查程序的,他虽然不是刑辩,但在何穆的事儿上他比谁都要适合。
何宁刚刚问过何娓妮,才知道江秉宪这畜生今天一早就上飞机到斯德哥尔摩仲裁院观摩学习去了,顺便去欧洲讲学三个月;行程是几个月前就定好了的,整套安排天衣无缝。
何娓妮对江秉宪的一切丝毫不知情,还说要不要发邮件上江律师那儿给咨询一下;何宁抿着嘴唇不做声,心头无名火起。
姐弟俩到了警局,何穆还被关在临时羁押室里。何宁跟何娓妮带着钱去找了董亚曦和刘立志,上上下下都是熟人,没一个敢收何家的钱。董亚曦说小何你别慌,我们不会送局长去看守所,他在警局蹲小号。
何宁哽了一下,眼神儿犀利:“让我见他,我现在是他律师。”
董亚曦退了一步:“我先去找何局。”
何宁刚想追过去,手臂就被一边的刘立志给拉住了:“小何,你不合适。”
何宁一挑眉毛:“什么叫我不合适?”
刘立志把何宁拉到了一边,压低嗓门儿跟他嘀咕:“你知道这案子是怎么回事儿么?”
“怎么回事儿?”何宁皱皱眉。
“方驰手上有你以前跟法官勾结的视听资料,还打算上范正海家去告发,何局灭的口。”刘立志一脸严肃,“再究下去你就是当事人,没资格给他代理。”
“我……”何宁一时语塞,大脑飞速地转了十七八个弯儿,愤恨到了极致,“我操!”
“何局这是想保住你呢。”刘立志又把他扯远了点儿,“别不懂事儿了,回去吧,局长的事儿我们知道想办法。”
“你让我见他!作为家属我也得见他!”何宁阴森森冲着刘立志吼。
“娓妮姐,何局长说了要见你。”董亚曦急匆匆跑过来,转头跟刘立志使了个眼色,“老刘,你先带小何到小会议室去休息。”
何宁一看这阵仗不对劲儿:“干什么?”
董亚曦赶紧拽着何娓妮:“娓妮姐,我带你过去。”
何娓妮一阵莫名其妙,回头看了何宁几眼,还是跟着董亚曦走了。
刘立志大力拖着何宁往一边走:“走吧小何,听哥的话,先上小会议室里去待着。”
何宁见这架势是不让自己去见何穆,刘立志的力气又大得很,何宁当下就慌了,一边挣扎一边低吼,冲着刘立志怒目圆瞪:“刘立志你他妈的你干什么?!里面被关着的可是何穆!”
“我知道是何局。”刘立志扭着他往小会议室的方向拖,“就因为是何局才不让你进去,听话!”
何宁拧不过老刘,脸色狰狞,边走边骂:“刘立志!我告诉你……你你你,你他妈迟早有一天要后悔!”
“别蹦了,再折腾连苏略的事儿一块儿曝光。”刘立志恶狠狠瞪了何宁一眼。
何宁当下就不动了。
“当初在草枨县我们跟着你一块儿扫的黄打的非,半夜三更地就你一个人拉肚子,回头局长还连夜扑过去了;你他妈当我傻啊?”刘立志低声向着何宁,“亲爷爷,活祖宗,我求求您别再折腾了;你这时候安安生生地在家里待着就是给咱局长积德了。”
“我,我没,没……”何宁一句话没说完,心口突然就发起堵来。
“光是这回的枪击案,没准儿还是能争取个死缓;你要是真把草枨县那堆破事儿扯进来……咱,咱局长可能就真要死了。”刘立志哽了哽,低着头把何宁拽进小会议室了。

2 生死门

“我得活着回去见我侄子。”

何娓妮带着何宁回了家,二话不说就把何宁给软禁起来了。
何宁咬牙切齿地看着何娓妮给自己家门窗上锁,指甲盖儿快把自己掌心掐出血印子来:“姐,我不到乱跑,你告诉我何穆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何娓妮沉默着放下手里的锁,几步走到何宁面前,安静了几秒,忽而抬手反手就往何宁脸上扔了两个大耳刮子。
何宁狼狈地捂着脸,无话可说。
何娓妮打完人,眉头一皱就哭了;她颓然坐在沙发上,捂着口鼻,兀自让泪水四溢。她不再年轻了,连哭都失去了梨带雨的美态;她额上有一根一根的青筋暴起,整个上半身随着抽泣而剧烈抖动。
“姐……”何宁柔声去揽她肩膀。
何娓妮抚开何宁的手背,不哭了。
“你这两天,就在家里,不要出去。”何娓妮抹干了泪水看看弟弟,“叔叔那边我去想办法,看能不能留得一条命在。”她擤擤鼻子,“你马上要出国留学了,好好儿准备,去了那边争取留下来……但凡叔叔被判个死缓,转无期以后我们家再想办法让他保外就医,送出国是迟早的事儿……你要是在那边,也能有个照应……”
何宁心里一沉,想抬起来去触摸何娓妮的手又放下了。
“董亚曦他们上方驰家搜查的时候已经帮你把从前的视听资料都销毁了,警方找范正海询问时范庭长一句不是都没说,叔叔的案子暂时扯不到你身上来。”何娓妮起身,“宁宁,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要是你这会儿再出去折腾,应该知道后果是什么。”何娓妮憔悴地挽了挽头发,“这几天注意身体,我定时过来送饭……我走了。”
何宁呆滞地目送着何娓妮出门,听见她把大门给反锁了,疲惫而缓慢地下楼。
真相有四层,这是何宁被何娓妮软禁了一下午后独自思考出来的结果。
第一层是实情――何宁为灭口而杀了苏略,何穆帮忙隐匿,安排顶尸,最后又因为方驰被江秉宪嫁祸。
第二层是刘立志自己琢磨出的实情――何宁早些时候因为灭口而杀了苏略,何穆帮忙隐匿,安排顶尸;现在方驰又上门勒索,何穆为了帮何宁除清后患,动手杀了方驰。
第三层是何穆被捕后的供述,也是何穆对何娓妮的说辞――方驰在给何宁当助理时搜集了大量贪腐证据,方驰当上检察官以后靠这些证据来敲诈何宁,何穆为了何宁而灭口。
第四层是董亚曦刘立志他们为了保全何穆,也是为保全何宁而向公安厅递交的案情――方驰因为要揭发一些司法腐败事宜而被何穆灭了口,方驰生前曾经有向范正海揭发的念头,终究没有说出口;警方在方驰家中暂时没有发现相关证据,何穆对此也拒不供认。
知道真相的人极少,何穆、江秉宪和毛佑安肯定死也不会说;何宁不晓得方驰到底知道了多少,但是方驰临死前去找过范正海。
何宁把膝盖骨捏得发青,他知道范正海可能是唯一能说出真相的人,但那王八在被警察询问时一个字儿都没有提,很明显是在明哲保身。方驰也许早就察觉到自己有性命之忧,想抓住范正海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是很显然他挑错了人。
范正海在苏略的事情上被何宁软绵绵捅了一刀,在小槐巷的案子上又不声不响吃了闷亏,心里头想把他姓何的拖出来千刀万剐都是正常的;但姓范的犯不着在枪击案的事儿上出头,这一下牵扯到的势力太多,搞不好日后难混。何穆横竖是个死刑犯,他倒了何宁也跟着完了,不用费他范正海一兵一卒。
范正海的利益集团现在只需要在枪击案的事儿上退一步,在小槐巷的案子上再退一步,忍过了这一时就是风平浪静,身后就是海阔天空。
何宁几乎是想死了,他用钢笔在白纸上画了无数条线,一个线索一个线索地反复推敲,每一条都是死路。
第一层真相――何穆丢失枪支不报罪、窝藏包庇罪、徇私枉法罪,何宁故意杀人罪。
第二层真相――何穆故意杀人罪,何宁故意杀人罪。
第三层真相――何穆故意杀人罪,何宁行贿罪、伪证罪。
第四层真相――何穆故意杀人罪;何娓妮用钱捞成死缓,两年后转无期,再五年之内保外就医,秘密出国。
无论怎么选择,何穆的牢狱之灾是一定的。除了最后一条路,何宁跟何穆几乎没有同时存活下来的机会;家里要是同时有两个人出事,何娓妮捞不过来。
何宁有些绝望地合眼斜躺在沙发上。
“江秉宪,你太他娘的狠了。”
何穆的枪击案板上钉钉,没几天就能移送审查起诉。
董亚曦扣着何穆的卷宗,想拖完侦查期限;公安厅催得厉害,董亚曦壮着胆子往上面打听,问头头们的意见是死立决还是死缓,结果四方不应,董亚曦碰了一鼻子灰。
董亚曦知道闹市枪击案的恶劣程度,他是真担心何穆会死。何穆进了班房异常爽快,一时间该招的全部都招了,董亚曦边看笔录边想哭,心说何局,您这不是在给自己寻死路么。
董亚曦跟刘立志不一样,刘立志是片儿警出身,从最基层干起,升到市刑警队以后才归何穆管,顶多就是个心腹;董亚曦是何穆还在团省委的时候就跟着他,忠心耿耿了十多年,是心腹中的心腹。董亚曦性子太直,官场上得罪不少人,一直得不到重用,只有何穆肯用他;刘立志说上回他肯为了何穆挡子弹,董亚曦心说你用哪儿挡?你用背挡,老子能用脑袋挡。
眼看着就要审查起诉,董亚曦有点儿难过,提着酒菜上临时羁押室跟何局长谈心去了。
董亚曦过去的时候何穆正在小单间儿里就着光看报纸,表情恬淡得很,脸上不见什么憔悴的表情,见了董亚曦来就是微笑。
何穆在警局里一向不苟言笑,颇有活阎王风范;董亚曦难得见何局长这么诡异的笑容,有点儿怵地坐下来:“何局,你笑什么?”
何穆没说话,目光有意无意瞄了瞄董亚曦背后的两个小警察。
董亚曦心眼儿转得比耗子还快,随之转过身去大骂:“没看见老子跟局长喝酒呢,不知道避讳一下?平时畜生惯了,这时候装他妈什么假正经!”
两个小警察挺委屈地一抖,听听话话地出去了。
何穆看见两人出去,一下子就不笑了。
“您说。”董亚曦压低了声儿靠近何穆。
何穆垂眉专心倒酒,嘴唇一张一翕:“明天把我押送到城西看守所。”
“不……不能啊!”董亚曦一愣,“何,何局……你又不是不知道,城西看守所是个什么地方……”
“警车走到桂安桥,我说我内急,你们就停了车放我下来,我一个人戴着手铐到琵琶河边上去小解。”何穆盯着董亚曦。
“……然,然后呢?”董亚曦吞了吞口水。
“然后我就跳河了。”何穆嘬了一口酒,“你们中间没一个人会水,只能朝着河里开了几枪,但是不知道我中枪没有。刑队下午开始组织打捞,但是没捞到人。”何穆慢慢瞄董亚曦一眼,“隔了三四天,你们在琵琶河下游捞起来一具浮尸,就是我。”
董亚曦听完没看何穆,低头沉思了半天。
“我在被押送过程中手里一直藏着根铁丝。”何穆继续说,“我用铁丝撬开手铐跳河,跳河之前铁丝跟手铐都扔在了岸上,这是我蓄谋逃跑的证据。”
董亚曦吸了吸鼻子,双肘撑在了膝头上,手掌不停地拨弄着发茬子。他知道这事儿是有风险的,押送何穆的几个人都要绝对可靠,而且放完何穆之后所有人肯定都会被或多或少地降职,被降几级还不知道。
但是这么做能救何穆的命。
董亚曦沉寂了半晌,终于一抬脑袋,眼神儿清晰地望着何穆:“浮尸是谁?”
何穆抿抿嘴:“不知道,这要看你。”
董亚曦一摸脑袋:“知道了,我上城西看守所拉一个死刑犯出来。”
何穆松了口气,半晌吐出几个字:“谢谢你,兄弟。”
董亚曦摇摇头:“我们之间不兴说这个。”末了顿了顿,有些心忧地看向何穆,“何局,你在上头……有后路吧?”
何穆一笑:“这我知道。”
董亚曦舒了口气:“那就好。”
“没找到我的尸体之前你们要常规监视我家人和我的交际圈,因为我有回去接触他们的可能性。”何穆冷静地交代,说到最后顿了一顿,“……别跟我家里人说我还活着,监视的人会看出端倪。”
“知道。”董亚曦点点头,“我们争取以最快速度检查尸体然后火化,把案子结死。等所有程序都结束了,你也就能回家了。”
“当然要回去。”何穆不由展颜一笑,“我得活着回去见我侄子。”
董亚曦注视着何穆,不禁被他脸上的幸福所感染,也跟着轻轻地笑了起来。

3 出逃

“宁宁,我回来了!”

押送何穆转往城西看守所的人有四个――董亚曦、刘立志、石嘉文,还有一个跟了董亚曦五六年的小司机,一个个打满了精神,大清早浩浩荡荡冲进临时羁押室里把何穆给押出来了。
董亚曦从自己家里意亮艘惶妆阕埃一顶帽子,再跟刘立志他们几个一块儿拼了五千块钱装在一个小信封里,东西一齐收拾在警车后座上,麻利儿地上路了。
路上何穆坐在车位上用小铁丝捅手铐的锁眼,董亚曦见了说何局你捅什么,又没真把您给拷上。
“公安厅要是有人来查这事儿,见了手铐上没痕迹肯定得说事儿。”何穆瞟他一眼,“还有这铁丝尖儿,得有个磨损迹象。”
石嘉文笑呵呵凑过去:“何局,您还真专业。”
“行了别讽刺我。”何穆拍他后脑勺一下,语气里有点儿歉意,“这回真是对不住你们了。”
“哪儿的话。”刘立志从前排扭过头来说,“何局,咱们是哥们儿。”
何穆轻轻地一笑,闭上眼睛靠在后座儿上开始养神了。
警车开到了桂安桥,桥下是汹涌的琵琶河水。董亚曦拉着何穆下了警车,眼睛里还有几分舍不得:“何局,从今往后我们就算是见不到你了。”
“再见到我就惨了。”何穆回过头笑笑。
“从桂安桥往西走半个多小时就是荞马区,你到街上去打个野的往乡镇上走,到了乡镇上再坐长途大巴。”刘立志边说边把装着钱的信封塞给何穆,“别往琵琶河下游方向走,我们搜的时候会搜到那儿。”
“知道。”何穆简单地点点头,用力握了握几个老部下的手,“大恩不言谢。”
“何局你别这么说。”石嘉文抿抿嘴,“快走吧,拖久了别人会怀疑。”
何穆转身,有力地挥挥手,头也不回地朝着西北方向走去了。
何穆在身后听见董亚曦他们对着琵琶河水开枪的声音,四个人一共打了三枪。刘立志还像模像样地配合着枪声儿大吼了一句:“站住,别跑!”
何穆忽而觉得舒心了一下,嘴角上咧开了一个大大的弧度,豹子一般沿着道路飞跑起来;前面是马荞区,他知道只要他离开了这个市辖区,他就自由了。
他再也不是公安局长,甚至也不是何穆;他从此就是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自然人。苏略、方驰、刘肇青、江秉宪,这一切都跟他再也没有关系,他可以偷渡到俄罗斯,到东南亚,去找个身份重新开始。何宁说过要移民加拿大,他可以换个身份换个国籍跟他一块儿去,在那里他们永远不再是叔侄,他们能光明正大地结婚,光明正大地相爱。
何穆一路奔跑,城郊清新的风和植物气息不停扑打在他脸上,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少年。他在疾驰中想起许多早年的往事,想起风华正茂的何穆和稚气未脱的何宁;他开始想念十年前那个一笑就习惯性皱眉的少年,那个总拿一副好奇眼神注视他的少年,那个叉腰对所有人宣示着要当法学泰斗的少年。
何穆觉得自己像是有一身的劲儿没宣泄,心口有个名字呼之欲出:
“宁宁,我回来了!”
廖党生知道何家出大事儿了,没为难何宁按时来上班,由着他在家里被软禁。
何宁在家里前思后想,头发都快想白了,没想出什么好辄来。他缩在房间里见天地收拾出国行李,几个大箱子满上了又倒空,倒空了又满上;何宁也不晓得自己到底在折腾什么,他觉得何穆马上就要放出来了,马上就要跟着他一块儿移民加拿大,他得提前把东西都置备好,不然何穆这人脾气重,寻不着东西要骂人。
他下意识地会去想,要是当初杀了苏略直接去自首,仰仗着何穆跟自己的关系,至多是个防卫过当转故意杀人,到牢里蹲个三到五年,兴许也就出来了;何穆也不会进去。
何宁把箱子反反复复折腾了三四回之后,蹲在地上哭了。
何宁被何娓妮关在屋子里的时候廖党生常常打电话过来关怀,何宁听不得他的声音,一看是廖大状的来电就统统挂掉。廖党生碰了几壁也就乖觉了,只有邬红梅算是比较执着。邬红梅前一阵儿是不理何宁的,这下子何家出了事儿,邬红梅也跟着着急,一天到晚没事儿就往何宁家打骚扰电话。
何宁心里魔怔,跟邬红梅在电话里也一块儿魔怔起来。邬红梅只晓得何宁这阵子心里不痛快,业障得很,捧着电话栖栖遑遑地就开始给何宁念大悲咒;何宁六根不清净,听来听去只会南无菩提夜娑婆诃。邬红梅倒是在电话那头念得起劲儿,何宁心里一个凄凉,举着电话就说红梅,下辈子我要是不喜欢男人了,我就上门儿来娶你。
邬红梅磕巴了几声儿就把电话给挂了,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打来过。
何宁盯着自家座机一阵阴郁,心说难得有个能跟我说上话的伴儿,怎么又被我自己给断送了呢。
何宁从网上给自己下了套大悲咒,天天放给自己听。楼上的猫对此很有意见,自从何宁开始放经文以后就再也不顺着空调外挂机跳下来找他要吃的了。
何宁看着在别家窗台上摇曳生姿的猫尾巴,心说你们都不来就算了,老子不稀罕。
何宁在家里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只觉得自己的血性都要被磨光了。
何娓妮最近一送饭过来的时候带着她的私人小秘书,一个二十岁出头的主儿。何宁一看这阵仗不对劲儿,脸色还没来得及变就被那小青年连拖带拽地弄进屋子里反锁住;何宁气疯了一个劲儿在屋子里踹门:“何娓妮!你好歹是我姐,你他妈想干什么?!”
何娓妮在外一声不吭,何宁听到外面一阵搬东西的动静,何娓妮领着小青年在他房子里进进出出了好几回,最后是那小秘书沉默着把何宁的房门一开,放下饭盒就要走。
何宁凶神恶煞地扯住小秘书:“小褚,我姐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小褚赔笑:“宁,对不住,这也是娓妮姐的意思,我就是个拿钱打工的。”
何宁被关了一个多礼拜,之前一直在阴郁,到了这个点儿上终于整个人都暴躁了,挥手就直接抽了小褚一个耳光:“你他妈跟我说!”
小褚不笑了,捂着脸溜边儿走。
“回来!”何宁惶恐地拽住他,“怎么回事儿?!”
小褚一皱眉:“娓妮姐是为你好。”说完奋力甩开何宁,惶惶地出门了。
何宁冲上去要堵门,晚了一步,脑袋被撞了;气急败坏去扭门的时候,外面的小褚正在拿着钥匙反锁。
何宁狂怒着踢了铁门一脚,顾不上疼,又一瘸一拐地红着眼冲到阳台上对着楼下何娓妮的车子怒吼:
“何娓妮!你他妈非法拘禁!”
一时间整个小区都是何宁的声儿。
何宁居高临下,隔着铁栏杆见何娓妮木着脸坐在副驾上没搭理他。何宁眉毛都快扭成一团,一个闪神忽而发现楼底下一直停着的一辆银灰色海马不见了。
何宁没顾上去看何娓妮,盯着原先停海马的那一小块儿地方,心下突然一沉。
何宁被软禁着的这几天一直守着电视电脑看,刚开始方驰的枪击案在媒体上炒得沸沸扬扬,这两天就只剩议论,没见有新的文章报道;何宁凭着职业敏感就觉得这事儿不好,八成是警方那边已经开始封锁消息了。这时候何宁家楼底下就突然冒出一辆银灰色小海马,日夜兼程地停在同一个地方,车头正好对着何宁家的小阳台;何宁晚上关了客厅大吊灯偷偷摸摸潜出来看,曾经在后半夜看到海马车里有烟头在一明一灭。
何宁知道市局刑队里有一辆没上白牌的海马,但不知道是不是这一辆;在那海马不眠不休地停了几个昼夜之后,何宁不得不估摸着这车就是公安局开来监视自个儿的。警方会监视嫌疑人家属,最大的可能就是嫌疑人在逃,警方需要在嫌犯可能出现的地方守株待兔。
何宁不知道这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他有点儿激动。他上了瘾似地一天出阳台看那小海马六七回,为的就是确认一下何穆是不是还在逃。
在逃,至少说明何穆尚有一丝生机。何宁前思后想,觉得似乎何穆逃出来会是个最好的结果;何穆在刑队里有董亚曦这几个心腹,真想逃不是逃不出来。
那辆海马仿佛就是何宁生的希望,但是这会儿海马开走了。
何宁心头一紧,觉得窒息得慌。他冲回去看刚刚何娓妮到底动了自己家什么东西,竟发现家里原本搁着座机电话的地儿被拔得只剩一条线,何娓妮二话不说把他家的电视和电脑统统搬走了。
何宁木木然站在空荡荡的电脑桌前,手指在桌沿边儿上抠得直发白;他忽而切地觉得,何穆八成是要完了。

继续出逃

“让开,我是住户,我要出门儿!

董亚曦上城西看守所里寻了个年龄体格跟何穆差不多的犯人,默默地带出来提审。
刘立志眉毛有些不忍地皱了一下,跟董亚曦沉默着对峙了几秒钟,还是讪讪开口:“要弄伤痕的赶紧,这人身上不能有死后伤。”
“知道。”董亚曦一甩烟蒂,转身进审讯室去了。
石嘉文在桂安桥底下拉了两大桶河水回来,董亚曦叫人把河水往大盆子里一倒,摁住犯人的脑袋就往水里淹。
刘立志在审讯室门口烦躁地抽烟,等那犯人渐渐消停了,这才走进去帮忙剥衣服换衣服。
“鉴定中心那边儿,你打好招呼了么?”刘立志问他。
“打好了。”董亚曦阴沉着脸,“到时候让家属来签个字,弄好了直接去火化。”
“让娓妮姐来签字,别叫小何。”刘立志看他一眼,“小何可能认得出来,保不齐又要出什么岔子。”
“再过几天都泡烂了,谁还认得出来?”董亚曦疑惑地看老刘一眼。
“难说。”刘立志干脆地下了结论,不再说话了。
何宁把何娓妮塞给他的盒饭扒了几口,蹲在衣柜前面开始划拉自家的床单。
何宁把自己家里能扯的大幅布匹都扯了出来,用裁纸刀划成条拧成绳,结结实实地弄出一条长绳子来。
阳台上锁着铁,何宁前前后后把自己家侦察了一遍,只有浴室里有个半米见方的小气窗,他要是有心出去,从那儿也不是不可以。
何宁边划床单手边抖,心里倒是冷静得很。何穆一定是出大事儿了,不然何娓妮不会这么大动干戈地隔绝自己与外界的联系。何宁觉得自己一定得想个法子先跑出去,他得知道外头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然后再做进步一的打算。
顶好就只是何穆又被抓回去了,受些皮肉之苦是肯定的,至少还留得住一条命在。
最糟就是何穆死了,还是在追捕的时候当场击毙;何宁知道他们市局向来喜欢搞这个名堂,但凡是闹得大了点儿的刑案嫌疑人,一律能击毙就击毙。早年间凫州市局五年内当场击毙了四个,闹得最大的就是在小西厢围剿流亡毒枭郭一臣的时候,何宁见验明正身的照片上那毒枭被打得脑浆横流,开枪的下的是狠手,一点儿救活的余地都没留。
验明照是内部资料,何宁看得有些不忍,看了何穆几眼倒也没问为什么要做到这么绝。
有些嫌疑犯一旦在一个重要位置,死亡就不仅仅是正义的呼声了;身上牵扯太多利益的人,黑白两道都想让他死,所以与其让他在司法程序里再多捅出几个篓子,还不如在这人没落网之前就一枪给个痛快。
何宁系好绳结后打了个寒战,他知道何穆的心腹是心腹,但这会儿何穆失了势,保不齐心腹们就会掉转枪口反补一枪。再说何穆算是年纪轻轻爬到正局级位置,官场上上下下盯着他的人多着呢。
何宁胆子一横,栓好了长绳往楼下扔。时值半夜,楼下的小区幽幽暗暗像个大黑洞;何宁踩着凳子颤颤巍巍爬到浴室小气窗上,紧紧攥着绳子咬了牙往下摸索。他前思后想,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扳回一局的筹码了,但至少这时候不想被蒙在鼓里。
何宁抓着绳子的手稍稍有些抖,又往下爬了几米后胆子逐渐大了起来。他觉着自己拧的绳子像是不够坚韧,不知道能不能支撑自己顺利爬到一楼。何宁悬在六楼的时候拽着绳子稍微荡了一下,想荡到六楼一家住户的空调外挂机上去,顺路就能踩着外墙水管往下爬;小区水管虽然是PPR,但绝对比自家拧的麻绳子结实多了。
何宁先是荡了一下,没荡上去,小腿腓骨倒是被外挂机狠狠地撞了一下,疼得何宁两眼直冒泪儿,觉得上面拴着浴室水龙头的麻绳像是松了松,自己整个人似乎是往下滑了几公分。
何宁一阵心慌,看看下面离地尚有十多二十米,着着实实是害怕起来。何宁腿长,这时候费力伸出一只脚去勾那搁置空调外挂机的铁架子,想先把自个儿给勾过去再说。
何宁使出吃奶的劲儿伸出脚去点到了铁架子,刚想勾住时不知是平衡没掌握好还是上头的绳子又松了一截,何宁整个身子忽而晃悠一下,左腿保持着伸出的姿势向那户人家的阳台撞了过去,直接踢落了人家搁在阳台上的一个小盆。
何宁被疼得不由得低吼了一声儿,随即飞快地咬住嘴唇。这时候何宁整个人还跟树叶一样无依无靠地在半空中晃荡,看到这家人的起居室照明灯已经亮了起来,显然是已经把人家给惊动了。
小盆从六楼落地在午夜寂静的小区里算是一声巨响,何宁挺绝望地发现对面移动单元楼里的两户灯也跟着亮了起来。
小区保安室的方向传来一阵骚动,眼看着保安们就要提着应急灯跑出来了。
何宁一急,顾不得麻绳儿结实不结实,蹭蹭蹭几下连爬带溜地把自己放到二楼。最后麻绳儿长度不够,何宁落地心切,一闭眼就松了手往下跳,最后是屁股着地,踉踉跄跄地起身在地上摔了两下,这才撒开脚丫子朝着小区后门狂跑。
何宁余光瞄见小区的保安正提着大灯莫名其妙地朝着掉盆的地方赶,一面跑一面心说自己还真是个倒霉催的,在自己家地盘上都还得跑得这么遮遮掩掩。何宁晓得何娓妮肯定给小区的保安塞了钱,自己这一跑何娓妮铁定得第一时间就知道。
何宁没朝着小区后门跑几步,后边赶到的保安似乎发现了那条从何宁家小气窗上蜿蜒而下的自编麻绳儿,一时搞不清是何种状况,紧张地捏着对讲机吼:
“各大门注意!有小偷!有小偷!”
何宁哭笑不得,提着气儿就要冲出后门。后门那两个保安听了对讲机里的呼声如临大敌,提着截假警棍跑出来拦截:“站住!干什么的?!”
何宁心一横,叉腰大喊:“让开,我是住户,我要出门儿!”
两个保安一看还真是住户,不好说什么,一头雾水地放何宁走了。
何宁听到后门的保安用对讲机跟同事联系:“后门刚出去一个住户,尚未发现小偷,尚未发现小偷。”
何宁心里一慌,趁着夜色正浓飞快地跑出去了。
时值半夜十一二点,何宁没地方买报纸,鬼头鬼脑地行走了几条街,一个多礼拜没出来见人,只觉得大街上汹涌的霓虹都可怕起来。
何宁爬出家门时身上带着大量现金和信用卡,走了三四条街后找了家三星宾馆开房住下,吩咐总台的姑娘过会儿给他送几分当天的本地报纸上来,晨报晚报商报经济报都要。
他用总台的电话给董亚曦和刘立志都打了电话。董亚曦手机占线,刘立志二话不说直接问他现在在哪儿;何宁火冒三丈,捂着电话听筒怒吼:“刘立志,你他妈是不是白跟了何穆这么多年?现在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你们要这样儿瞒我?!”
刘立志按捺着心智:“宁你冷静点儿,没出什么大事儿,刚刚你姐打电话来说你跑了,你别做傻事儿。”
何宁死拧着眉毛,心都揪紧了:“何……何穆怎么了?”
刘立志沉吟一下:“他……他没事儿。”
何宁哽了哽,没作声儿。
刘立志刚说了这话就有些后悔,想着在电话里明目张胆地说这些有点儿不安全,稳稳神飞快对着电话补回去:“不管他现在出什么事儿,你得冷静,别在外面乱跑。”
何宁一抖,咔嚓把电话给挂了。
他知道刘立志这么含含混混地一顿和稀泥,何穆就是真出事儿了。
何宁黑着脸上到宾馆房间开电视,把宾馆里二十几个卫星台全部翻遍了,这会儿电视里不是连续剧就是午夜剧场,何宁翻了半天没看上本地新闻,脸上神色难看得很。
何宁在房间里转悠了好几圈,没见楼下总台的姑娘送报纸上来。他眉毛一挑,盘算着要是宾馆再不来人他就自个儿上外面找家网吧自己查去。
房门外不多时就响起敲门声,何宁只当是总台的姑娘送报纸上来了。他目光刚往门口瞟了瞟,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外面的人就堂而皇之地拿着宾馆钥匙把自己的门儿给开开了。
何宁一惊,条件反射性地从床沿边儿上一跃而起。
进门的是董亚曦,身后呼啦啦跟着两个虎皮大汉。
何宁一愣,指着董亚曦的鼻子直跳脚:“董亚曦,你他妈这是什么意思?!”
董亚曦神情怪异地捉住何宁:“行了宁,赶紧地回家吧,别在外面闹腾了。”
何宁死死盯着他:“你说,你说何穆是不是……是不是……”
董亚曦张张嘴,被后面的一个二级警司抢先了一步:“何律师,你要节哀啊。”
何宁瞳仁兀地放大了一下,忽而将董亚曦放开了。
“好,好……”他茫然地点点头,缓缓地抬起手背,不由拭下一滴泪来。

5 海誓山盟

“宁宁,我回来了。”

何穆被押往看守所途中逃跑又溺水身亡的消息几天后在凫州城里像炸弹一样又轰动起来,凫州的大小媒体在沉寂了一阵儿之后又纷纷开始沸腾。
整个何家都颠了,除了何宁。何娓妮第一时间冲回何宁家里把一切能得到消息的东西全给搬走了,她知道这叔侄俩是什么情分,她怕何宁做傻事儿。
认尸那天董亚曦专门开车到何娓妮家门口接她去警局签的字,何娓妮没见过泡烂了的浮尸,一见着何穆的那身儿衣服腿就软了;董亚曦在后面扶了她一把,塞过一支笔说,娓妮姐你还是早点儿把字签给了,这人我们是做过采样化验的,是……是何局。
何娓妮眼睛一黑,差点儿就要倒下去。董亚曦抿抿唇,拉着何娓妮把手印儿给摁了。
董亚曦拿着家属签字,心里终于松了口气;他在何娓妮面前板着脸,心说何家要是再熬两天,这就算是解脱了。
他胡撸了一下头发,转身开始意磷约航抵暗氖露;何穆在押解途中逃走,他董亚曦算是首当其冲受牵连。
何穆是董亚曦最大的靠山,这会儿何穆失了势,他自己还失了个大职;一朝天子一朝臣,董亚曦晓得自己今后在警局里只有坐冷板凳的份儿。这回“何穆”的浮尸从琵琶河里被打捞出来,他董亚曦彻底成了台风中心眼,最受瞩目也最安静;反正整个市局都知道他姓董的在仕途上就算是夭折了,董亚曦这几天手头没活儿,正好清闲地跟着下面11到巡逻。
董亚曦死不正经地靠在巡逻车副驾上梗着脖子抽烟,他觉得值。
这天晚上董亚曦先是接了个何娓妮的电话,电话里语气慌慌张张又有气无力,说小董,宁他跑了,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我……
董亚曦头皮一紧,当着一警车的局外人愣了几秒,随即问道:“娓妮姐,宁他……他是不是知道何局的事儿了?”
“不晓得……”何娓妮急得团团转,“我就是不想让他知道,他跟何穆叔叔……”何娓妮不由哽了一下,“家、家里这几天已经够乱的了……我真,真不敢……我……”何娓妮是真急了。
董亚曦觉得自己脑仁儿疼了一下,他是听不得女人家放这个腔调的,就像是孙悟空遇上了紧箍咒,一听就不自在。董亚曦不由结巴了两下,说娓妮姐你别急,我一定找人把何宁给找出来。
何娓妮就要哭了:“小董,我知道这会儿何穆叔叔不在了,但是你们得记着他的情……”
“娓,娓妮,你别这么说。”董亚曦干巴巴地答着,心里咒骂着何宁,又不好说破真相,回头瞪了瞪一车的愣头青,“我知道了,明儿我就把人交到你手上。”
董亚曦打电话回局里跟刘立志通了气,知道何宁刚刚给姓刘的去了个电话,刘立志放下电话就滥用职权把号码给锁定了,告诉董亚曦人在建宁宾馆。董亚曦眉头一皱自己爬上驾驶座儿,警车挂在四档上压过双实线直接调转车头朝着建宁宾馆扑过去。
董亚曦把车加进了五档,一路煽着油门,旁边的两个小警司战战兢兢发问:“董,董队……这回是出什么任务?”
董亚曦想了一下,随口瞎编:“没出任务。何局的侄子知道了这的事儿,这会儿正失踪。”
副驾上的警司一了然:“诶,原来是这样。”
后面的警司附和道:“就是何律师吧,我知道,他在业界挺靠着何局的,这回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董亚曦不爽地撇了撇嘴,心里忽而又真慌了起来,何家的人一直不知道真相,他怕何宁真想不开。
何宁跟着董亚曦上车时整个人的表情很木,董亚曦身后两名警司一直紧随其后,董亚曦找不着机会暗示何宁,只在把他交给何娓妮时含糊了一句,说何局一直挂记着家里的人,你们别做傻事儿。
何宁绽开双唇笑了笑,把董亚曦吓了一跳。他左看右看何宁像是没问题了,这才带着两名警司离开。
三天。董亚曦算了算时间,何穆的死讯传出去已经三天了,最多再过一个礼拜,何穆一定会回去的。
何娓妮手上还拽着何宁几个小时拧出来的麻绳儿,她站在何宁旁边,觉得有点儿怕这个沉默的弟弟;何宁这会儿跟平时不太一样。
“姐……”何宁声音嘶哑地叫了一声,“给我报纸,我想看看。”
何娓妮心里头一酸:“宁宁,”她声音颤动了几下,拉着何宁不由呜咽了,“我都没敢跟你们说……我没敢跟爷爷奶奶说,我怕他们看新闻了……宁宁,我早知道了,他失踪的时候小董就告诉我了……我没敢跟你们说……宁宁,我……”
“……姐……”何宁机械地叫着何娓妮。
何娓妮抽了几下:“……我打算让叔叔在后天下葬,到时候一起出来拜祭吧。”
“我不去!”何宁恨恨说道,忽而就嚎啕了,“……你把何穆还给我。”
何娓妮没说话,背过身去抹眼泪了。
何娓妮在何宁的小区里待到将近凌晨,安顿着浑浑噩噩的何宁在自己床上躺下来了,这才又挽着头发出了门。
何娓妮坐在自己车上寥寥草草地补好了妆,发动车子继续在凫州城里奔波。她晓得这时候自己就是何家的主心骨,没有丝毫的理由可以倒下。
何宁难受,就让他恣意地难受一阵;她扶着方向盘黯然想,天下怎么会有过不去的坎儿。
何宁在床上躺了两个多小时,望着天板好像正一点一点地朝着自己压下来;他觉得他是绝望了,彻底绝望了。
平日里他觉得绝望的时候就会跑去捣腾他那几箱子出国的行李,这会儿他是真绝望了,连捣腾箱子的心思都没有了。
他拼命回想,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记不清最后一见何穆是个什么情形了。何宁那段时间日子过得闲散,见天地赖床,他只记得何穆好像是安安静静地起床去洗了个澡,背上枪,抓抓他的脑袋,然后就走了。
何穆走之前的头一个晚上叔侄俩还一块儿蜷在沙发上畅谈人生来着,说要杀到加拿大去当地主,开个国产拖拉机到地里去看小麦,看玉米;趁着地广人稀还能钻进庄稼地里色 情一番,翻云覆雨,天人合一。
何穆低着脑袋吃吃吃闷笑,何宁有一下没一下地挠他后腰,让何穆当时就摁住他天人合一了一番。
何穆不怎么爱笑,跟他做 爱的时候都喜欢紧皱着眉。何宁喜欢在何穆□的时候把他的眉间抚开,让何穆的脸带上些许愉悦。
何宁知道何穆愉悦得很,可他就是不爱说。印象中何穆好像从来没真正说过自己喜欢何宁,一都没有。每回情到浓时何穆的常见台词就是“宁宁,亲我”;他不敢说喜欢他,就像他始终都觉得他是他侄子。
何宁闭上眼睛默默触摸自己的脸颊,感觉好像是何穆在触摸他。何宁不晓得自己为什么没有哭;他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块儿地方是空落落的,想哭也哭不出来了。
何宁看了看时间,清晨六点十分,凫州的朝霞在东方天际涂抹成一片橙黄。
他往自己脸上撸了几把,让自己有点儿精神,起身到浴室去放热水。
他走到书房去,在笔筒里抽了把裁纸刀。
他回到浴室去脱衣服,非常安静。
他从前在电视里看过无数男男女女割脉,都喜欢把自己浸在浴缸里;他以为这是图好看,后来何穆派来照顾他的那个法医跟自己说,割脉的人泡进浴缸是为了防止伤口凝固,在温水中更容易放血;而且人体随着失血过多会体温下降感觉寒冷,泡在温水中能够比较舒服地死去。
法医还说,割腕的人之所以死亡率不高,是因为人们大多没有割到合适的度。动脉血管在皮下隐藏相对较,一般将腕部皮肤割到八至十五毫米而不及时止血的人,必死无疑。
何宁躺进浴缸,小心翼翼地试了一刀。疼。
他皱了皱眉,咬牙割下去第二刀。
他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伤口,觉得似乎有十五毫米了。
他安心了,将手浸到温水里。
他开始东歪西倒地唱歌:
“连就连……我俩结交订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何宁五音不全地胡乱哼哼着,觉得非常愉快。
他忽而想起自己长到五六岁的时候,十七岁的何穆放了寒假回来看小侄子。
何穆把何宁高举过顶,说宁宁,来亲叔叔一个。
何宁想都没想,吧唧就在自家叔叔嘴唇上口水滴答地亲了一记,咧嘴傻笑:叔叔也亲我一个。
何穆木鸡似地楞在原地。
那是何宁的初吻,何穆的初吻,也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
――他闭上眼,在温热的池水中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变冷。
他感到安详,彻底的安详。
他说他再也不当律师了,他要坐在图书馆里神游世界。
他说他向往有那么一个地方,能让他拉上何穆,扛上钱,甩开了膀子大踏步,撒欢打滚,无理取闹,想多放肆就多放肆。
他觉得他好像找到那个地方了。
他觉得奈何桥上站着他的何穆。
他心里想,愿来世生而成为男女一双,同船共渡,结发相好。
他嘴角挂着笑,安静沉稳地睡过去了。
终于他再也听不到那句话:
“宁宁,我回来了。”
(同居相为隐・何宁卷・完)

1 回归

“不可能不是他,他叫穆怀。”

曾婉婉在台前擦完了杯子,回头寻不见自家男人,皱着眉头往后院里扫视了一圈儿,只看到廖党生拎了张报纸坐在太师椅上晒太阳。
曾婉婉跟廖党生不算太熟,但至少还晓得这男人是自家大财主,上去语气也跟着客气了几分:“廖老板,看见我们家老贾上哪儿去了么?”
廖党生放下报纸打了个哈欠:“不知道啊,今儿一大清早就没人了。”
曾婉婉抿抿唇,心说自家老贾呆头呆脑的,大半天不见会上哪儿去呢。她想了一会儿,忽而问廖党生:“小沈要回来了,老贾这是不是上机场接他去了?”
廖党生一下子来劲儿了,语气里透着几分恼怒:“弼弼要回来了?我,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曾婉婉小心翼翼看他一眼,心说原来你不知道,沈弼躲你还真是躲得紧。
廖党生不干了,摔了报纸下地起身,麻利儿地披好了外套,抓起黄梨案上的车钥匙就往前厅走:“中午我不回店里吃饭了,一会儿我叫老贾带着沈弼的行李先回来,你们俩自己解决。”
“……诶。”曾婉婉讪讪应了一声儿,看着廖党生那脸色像是有点儿不高兴,又不晓得他在不高兴什么。曾婉婉一路惴惴不安地把廖党生送出茶馆,回头就看到邬红梅在店里翘着脚问她:“怎么了廖党生这是?”
“还能怎么?”曾婉婉一挽头发坐下了,“小沈今儿从崖北学习回来,没跟他说。”
邬红梅笑嘻嘻剥着生米:“正常么。”
“什么正常?你以为廖老板是为了谁给咱们开的店?”曾婉婉一瘪嘴,跟着邬红梅开始剥生。
曾婉婉跟贾乐这两口子开的店,以前叫灰城酒吧,这会儿叫灰城茶馆儿。廖党生说了,你们那酒吧里百分之八十的客人都在喝茶,端着个什么酒吧不酒吧的架子,赶紧地给我把名字改回茶馆儿,听着亲切。
廖党生当年帮曾婉婉两口子把小槐巷的拆迁官司给打赢了,酒吧被保留了下来,但小槐隔壁要盖商品房是迟早的事儿。廖党生城南城北地巡视了一圈儿,跟贾老板说你们这儿好好跟开发商签个安置补偿协议,还是搬走算了,不然就算你们坚守阵地,今后你们这一圈儿全是工地,多影响生意。
贾乐耳朵根子硬,不晓得为什么就是听廖党生的,回头跟自家老婆合计了一下,于是就拍板了。
新的灰城在南一环内,店面比原先大了两三倍;曾婉婉两口子钱不够,廖党生二话不说就把股给入了,财大气粗地把灰城装潢了一遍,选了个良辰吉日正式开张。这会儿廖党生不当大状了,见天地守在自家茶馆儿里蹭茶喝。廖党生给灰城注册了个饮食类公司,法人代表交给贾乐,自己是大股东,还兼任法律顾问;两年下来把灰城折腾得像模像样的,眼看着就有开分店的架势。
邬红梅专心剥着生米,八卦兮兮地凑近曾婉婉:“我觉得小沈有时候对老廖也不错。”
“哪儿不错?我还不知道?”曾婉婉看她一眼,“一两年了也没见小沈对人家笑一下啊。”
“那是人前,你知道他人后笑没笑?”邬红梅塞了颗生在嘴里,“……他们这种人吧,不容易,”她忽闪了一下眼睛,“小沈这是做给别人看呢。”
“……这孩子。”曾婉婉温柔地笑了一下,“我们又不嫌他。”
邬红梅咧开嘴跟着一乐,忽而又想起了另外一个人,接着就不笑了。
曾婉婉倒是继续剥着生,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说起来,朝歌,你结婚帖子什么时候发?上回我看见你爸爸在银杏南亭订酒席呢,你这边儿怎么还不准备?”
邬红梅回了神,嘿嘿笑着抓了抓头皮:“悖我又不管这些事儿,我只管嫁人;嫁完了,我爸的心事儿也就了了。”
贾乐帮沈弼拖着行李箱往机场外面走,沈弼边走边问,廖党生呢,没告诉他我今天回来吧?
贾乐说没告诉没告诉,今儿一大早我从店里溜出来的,跟老廖连个照面都没打。
沈弼说哦,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紧了紧外套跟着贾乐往外走。
贾乐拖着箱子又走了几步,忽然在大厅门口看到廖党生。
“老贾,你来接沈弼?”廖党生笑嘻嘻地从贾乐背后硬把沈弼给拽了过来,专心看着他,“弼弼,你回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儿。”
沈弼抿抿嘴,话也不多说一句。
贾乐看看廖党生又看看沈弼,心里发怵,权衡再三之后扶了扶眼镜看廖党生:“老廖,你来了就好了,婉婉急着叫我回去进货。那什么,你们俩先聊,我先走一步。”
廖党生嬉皮笑脸目送着贾先生远去,回头就把沈弼的手给抓上了。
沈弼跟着他走了几步,手在下面不停地扭:“干什么,大庭广众的。”
廖党生把他的手紧了紧,低声问他:“你就不想我?”
沈弼一扭头,不说话了。
廖党生拽着沈弼上了自己的车,车门一关就原形毕露。他向着沈弼一个猛扑,两只手不由分说地就往沈弼衣服里窜:“弼弼,你他妈想死我了!”
沈弼被廖党生扑得后脑勺撞在了车窗上,一阵头晕目眩。廖党生身上浓郁的气息不停往他鼻孔里钻,沈弼当下腰身就放软了点儿,伸手揪着廖党生的头发:“你……你轻点儿。”
廖党生大力搂着沈弼的后腰,嘴唇在他下颚上蹭。沈弼咯咯一乐,低头在他额头上轻啄了一下,把廖党生彻底给激活了。廖党生煽情看了沈弼一眼,一只手扣住他后脑勺,眼神迷离地吻上了沈弼的唇。
沈弼很受用,双手拽着廖党生的衬衣领子很小心也很努力地在回应;两个人一口气分开了三四个月,说不想那简直是胡扯。
廖党生呼吸急促,粗糙的手掌隔着层布料拂过沈弼的小腹,一点一点朝着□进发。沈弼调整了一下姿势,终究是觉得不好意思,伸手扯住了廖党生:“……这儿,这儿不好吧?”
廖党生哼哧哧拱着沈弼的颈窝:“又得等到晚上?”
沈弼玩儿着廖党生的头发:“……那就晚上嘛。”
廖党生抬起头,恶狠狠问:“这是你说的,要是晚上你又不干怎么办?”
沈弼急了:“又,又不是我不想……”说完就脸红了,声音压低了下去,“你每弄那么大动静,贾先生他们会发现的。”
廖党生哭笑不得:“贾先生他们早发现了。”
沈弼一脸不信:“你胡扯!”
廖党生不跟他争辩,有点儿留恋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爬起来准备开车。
沈弼整了整衣领子,坐在副驾驶上安生了一会儿,忽而想起一个见闻,转头去看廖党生:“跟你说个事儿。”
“什么?”廖党生专心开车,没去看沈弼。
“我在崖北见到何穆了。”沈弼专心地说。
“……何穆?”廖党生吓了一跳,“何……老何不是死了么?”
“我们那法官学习班开班的第一天,学校就把我们拖到崖北一家洗浴中心去接待,我那时候瞄了一眼他们的老板,差点儿没把我给吓死。”沈弼看廖党生,“我就没见过这么像的人。”
“可能也就是长得像。”廖党生安慰沈弼,“长得像的人多了。”
“又像何穆又像何宁又像何娓妮的人你觉得多么?”沈弼一皱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卡片递给廖党生,“这是那家洗浴中心的酬宾卡片,你看看老板的名字。”沈弼停了一下,“不可能不是他,他叫穆怀。”
廖党生终于愣了一下。
沈弼抬头:“你说当年何穆在风口浪尖儿上刚好跳河死了,可能么?他是局长,押送他的都是他的老部下。”
廖党生皱皱眉,伸出一只手摸了摸沈弼的脑袋:“别乱想。”说罢又顿了顿,“就算真是他又怎么了?当年在闹市开枪射杀方驰的人,还指不定是谁呢。”

2 旧情

“弼弼,你……你第一?”

灰城茶馆儿再往上几层就是商品房,廖党生一伙一口气给霸占了三套,一套是贾乐两口子住,一套是廖党生自己住,还有一套是沈弼住。
廖党生跟沈弼两年前住的那栋楼上楼下的房子,这两年随着城市旧房改造也要拆了;当时沈弼看着贾先生家的房子便宜,乐呵呵地也跟着在贾乐楼上买了一套,谁知道沈弼刚把首付款缴清,廖党生也跟着住到了自家对门儿。
“你不是有好几套房子了么?”沈弼瞪廖党生。
“我是灰城老板,我得看店。”廖党生振振有词,“现在灰城就是我的营生,我不住这儿我住哪儿?”
沈弼脸上翻白眼儿,晚上还是由着廖党生嬉皮笑脸地往自己家床上爬。廖党生在床上办事儿动静大,四只床腿儿摇得吱吱响,沈弼每回欲仙欲死的时候都得掐他肩膀:“廖、廖、廖党生,你轻点儿……下面是贾、贾先生他们……”
廖党生心里郁闷,大被一蒙耕耘不止:“谁敢瞎说,老子撕烂他的嘴!”
沈弼这时候大脑供氧不足,喘了几口之后就由着廖党生胡来了。
沈弼在房事之后挺安静,喜欢抱着廖党生的膀子睡觉,表情极安详。廖党生第一抱着沈弼滚床单还是他们俩还住上下楼的时候,那会儿灰城酒吧的胜诉书刚下来,一大圈儿人都跟着高兴,当天晚上就在老灰城里摆了五六桌庆功宴。廖党生心术不正,想趁着胜诉的劲头晚上回去跟沈弼好好儿亲热亲热,那天晚上他拉着沈弼不准他喝酒,沈弼说为什么,廖党生说叫你别喝就别喝,哪儿那么多废话。
沈弼挺不高兴,庆功宴完了之后廖党生把清醒的沈弼拽上车弄回家了。廖党生进了门儿搂住沈弼:我他妈傻呀?今儿晚上要是让你喝了酒,赶明儿你肯定说我酒后占你便宜。
沈弼水眸一瞪:没喝酒你也是占我便宜。
廖党生流氓了,边说话边解袖扣:我还就是占你便宜了,怎么地吧?
沈弼脖子一昂,英勇就义了。
两个人从门口一路摸爬滚打到床上――真正的摸爬滚打,廖党生伸手去抽他皮带的时候沈弼畏缩了一下,手指头紧紧揪着廖党生:“你……你一会儿轻点儿。”
廖党生迟疑了一下:“弼弼,你……你第一?”
沈弼一皱眉,扭头不看他了。
廖党生心里一震,嘴上答应着,身上就开始神勇了。沈弼是真的第一,进进出出的脸上都是汗,泪儿都快被疼出来了。廖党生心疼他,抽了几下就不动了;完事儿后沈弼难得主动地来亲了亲他,抱着他的膀子睡过去了。
那一晚上廖党生没睡着,他注视着沈弼沉静的睡脸,忽而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被眼前这人狠狠地震了一下;这种感觉是从前何娓妮和苏略都没有给他带来过的。他忽而觉得愧疚了,对何娓妮,对苏略,也是对沈弼。
廖党生在床上静静躺到后半夜,嘴唇凑过去在沈弼鼻尖上轻轻碰触了一下;沈弼不耐烦地吧唧了几下嘴,翻过身去又睡着了。
贾乐最近换了个福建的茶商,对方说要在灰城内部弄点儿广告位,需要重新签合同。廖党生说你们先谈,合同我来拟,回头就上自己在新月园的那套故居里找范本去了。
新月园那套房子是廖党生还跟苏略相好着的时候住的地方,中间租出去了几回,这会儿又空上了。苏略这几年一直没有音讯,毕竟是曾经在一张床上睡过的人,廖党生心里头其实是挺挂念的,不过这心思他没敢在沈弼面前透露。何娓妮还好,苏略简直是沈弼心中的一块儿雷区,一提就会翻脸;廖党生自知理亏,这两年直当是没有苏略这个人。
但是一回到这儿来,关于苏略的种种便又涌上来了。
廖党生曾经仔细琢磨过自己跟苏略相好的那几年,说不上是迷恋还是真的爱,但喜欢是一定的。何宁还活着的时候经常抬着下巴跟自己说苏略压根儿就不喜欢你,那小妖精想着你的钱跟地位呢。对此廖党生打死不承认,他对苏略是动过心的,他不乐意去相信这么个人对自己打的是歪主意;再说苏略家倒台前的钱和地位都有,犯不着上他廖党生这儿来索取。
苏略从出现,到相好,到消失,对于廖党生来说都是一个谜。
廖党生掏出钥匙去开书房写字台抽屉的锁,他记得以前这儿放过一些早期的合同资料,或许对这的合同有用。
廖党生拉开抽屉翻了点儿旧合同出来,忽而看到抽屉下面还压着自己以前的移动硬盘,心说之前好像往移硬里拷过电子档,这回带回去翻翻,还能直接在电子档上修改。
旧房子里没放电脑,廖党生揣上移动硬盘走了。
晚上廖党生回茶馆儿楼上开电脑,适逢沈弼拎过来两斤新上市的樱桃;廖党生跟沈弼腻乎了会儿,沈弼洗好了樱桃上他这儿来一块儿吃。
廖党生能揩油就揩油,搂着沈弼浏览硬盘。一点开就看到里面的旧合同不少,廖党生挺兴奋,拖着鼠标一路往下拉;沈弼嘴里嚼着樱桃,跟着廖党生一块儿往下面看,忽而就在下面一个图片文件夹的缩略图上瞄到了苏略的笑脸。
沈弼一愣,整个后背的毛都给炸起来了。
廖党生也跟着一愣,下意识就去看沈弼。
沈弼眼睛都不眨一下,扔了手上的樱桃就从廖党生怀里跳出来了。
“弼弼,不是……”廖党生伸手去抓他。
沈弼决绝地甩开廖党生的手,恶狠狠瞪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廖党生在书房里愣了一下,听见沈弼凶神恶煞摔门的声音。
廖党生起身转了一会儿,知道这时候过去肯定得碰一鼻子灰。他转过身来又去看电脑,心说不能啊,虽然这是自己以前用的硬盘,但他从来没有往硬盘里存苏略照片儿的习惯啊。
廖党生一肚子憋屈,纳闷儿地回头又看了看那硬盘里的东西,发现还有不少党生所当年的财务报表和前几年的新片儿,他忽而反应过来――这是苏略的移动硬盘。
以前两个人好着的时候廖党生买移硬买了一对儿,他跟苏略的都是一模一样的;廖党生带回来的这个是苏略的,而他自己的早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廖党生有点儿委屈,死死盯着电脑屏幕,寻思着能想点儿什么辄出来。
廖党生盯着屏幕发了会儿呆,突然发现苏略的移动硬盘里有个叫“何宁”的文件夹。廖党生抿抿唇,想都没想就点进去了。
沈弼第二天照常去上班。他平时脸上一向没什么表情,今天就更严肃了。
庭上的小书记员问他:沈法官,您心情不好?
沈弼硬咧出一个笑容:没有,我心情好得很。
小书记员被他这笑容吓了一跳,点点头转身走了。
沈弼气定神闲地坐在办公桌后面喝茶,茶杯茶盖儿被他弄得咔咔响;他写完了学习报告上厕所里去解决内急的时候顺便照了照镜子,沈弼对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自己不比苏略长得丑。
沈弼眉头皱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差点儿就有些狰狞。
沈弼保持着风度,慢悠悠地又从厕所里出来了。
对于苏略,沈弼其实是知之甚少的;不是廖党生不跟他提,而是沈弼压根儿就不让廖党生提。苏略是沈弼心里的一道坎儿,他自己迈不过去,也不让廖党生迈过去。但是沈弼在意,非常在意,而且这种在意还不能表现出来;沈弼这人看着清清淡淡,骨子里其实闷骚得要死,真要让姓廖的知道自己这么可劲儿地含糊他,他早八百年就去跳崖了。
沈弼回到办公室刚一坐定,副庭长就窜进来大手一挥:“小沈,有活儿干啦!”
沈弼一抬头:“嗯?”
副庭长扔给他两宗卷:“月空侯的二审,肥缺啊。你刚刚从法官班学习回来,手上空,张庭说了让你来接手。”
“肥缺?”沈弼呆呆接过卷宗,并不喜欢这个形容词,他大概翻了一下,娱乐会所的股权转让纠纷。
“刚刚立案,合议庭都还没组。”副庭长咧嘴一笑,“主审是你,另外两个人你自己找,要是没主意庭上就给你随便指派了。”
沈弼头也没抬:“那就指派吧,我跟谁组庭都行。”
副庭长假意推脱了一下:“啧,对待工作伙伴都这么随便,小沈你啊……”说完拍了拍自己的大肚腩,“得,那我就让张庭指派去了。”他嘿嘿笑着拍拍沈弼的肩膀,“反正你是主审,大头!”
沈弼扯着唇角笑了一下,目送着副庭长远去了。
沈弼静下心来阅卷,忽而在一审正卷里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第三人代理律师……江……秉……宪……?”沈弼慢悠悠把授权委托书给读了出来。
“江导?”沈弼眼神儿里亮了一下,捧着卷宗不知不觉地咧嘴笑了。

3 旧事

“毛佑安成立月空侯前绰号‘三猫儿’,为原云南大毒枭郭一臣之走狗。”

沈弼把月空侯的一审卷宗过了一遍,上庭里领了合议庭名单,签好告知合议庭成员通知书就让下面的小书记员去送达。
沈弼抄送时写到江秉宪的名字,心里不由又乐了一下,飞快地抄完交给发文登记员。
沈弼心情一下子就变得有些愉悦了。
江秉宪是沈弼大学时候的老师。江秉宪是博导,本来鲜少在本科生面前露面,但那年教育部出了规定,说博导教授们必须腾出一定时间给本科生上课,江秉宪上学院里领了门本科商法,刚好就是沈弼他们那一级。
江秉宪讲课有一手,但就是上课不积极,隔三岔五地迟到早退,弄得学生们很有意见;沈弼是班长,当仁不让地要去沟通。沈弼给江秉宪打电话反映群众呼声,江秉宪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的心情我理解,我这不是忙么。
沈弼义正词严:江导,您的本职是老师。
江秉宪被沈弼给逗乐了,说这位同学,你得空到我们家来一趟,我有任务分配给你。
沈弼心眼儿实在,傻不愣登地就上门儿去了。
沈弼到了江秉宪家,江导二话不说扔给沈弼几大本商事法律理论,一篇比一篇诘屈聱牙;沈弼懵了,江秉宪咧嘴一笑:“你回去好好儿钻研钻研,帮我把教学课件做出来,我保证不迟到早退。”
沈弼不知道江秉宪在逗他玩儿,呆呆抱着几本大部头,一咬牙就答应了。
沈弼把江秉宪给的书抱回宿舍去,从此以后就忙着起早贪黑地做课件;沈弼跟同届的学生一样一天没接触过商法,连票据行为是什么都搞不懂,这下就要系统理论地给学生们做课件了。江秉宪本来以为沈弼没这么大能耐,把这孩子打发走之后该吃的吃该玩儿的玩儿,该迟到早退还是迟到早退;谁晓得过了一个多礼拜,沈弼愣是把往后一个月的教学课件给江秉宪交上来了。
江秉宪有点儿震惊,从此就不迟到早退了。沈弼在恢复正常教学后傻愣愣地跑去问江秉宪,说江导,你怎么不用我给您做的课件?
江秉宪不耐烦一挥手:你自己看你做的是什么东西,狗屁不通的,我好意思拿去上课么?
沈弼说那,那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您跟我说,我回去改。
江秉宪盯着沈弼那对黑幽幽的眸子,说不用了,你挺有天赋,得空上我这儿来多看看书吧。
沈弼说好,从此以后还真就没事儿往江秉宪家里学海徜徉去了。
沈弼看书安静,不费事儿。江秉宪觉得这孩子挺有意思,也不赶他,每沈弼来了就帮他倒一杯咖啡,自己上一边去做自己的事儿。
江秉宪家的写字台背对着大书柜,沈弼每回看书的时候就正对着江秉宪的后脑勺。
沈弼觉得江导的后脑勺挺好看的;沈弼到后来经常看着看着书就盯着江秉宪的后脑勺发神,但这事儿他没敢跟江秉宪说。他有点儿怕,他怕自己是真喜欢上江秉宪了。
沈弼知道自己性取向异于常人,但他从来没跟别人提起过,也不许别人提起。他小时候就长得媚气水灵,这在乡下是十分不受欢迎的;他小时候爱笑,一笑起来就像狐媚子,被村里一大群孩子联合排挤,说他是娘娘腔,还硬说他喜欢谁谁谁家的公子,于是那家的公子就有事儿没事儿地带头朝他扔石头。
沈弼小时候被打怕了,上了初中就不敢随便乱笑,也不敢多看哪个男生几眼,他怕别人又说他喜欢男人。沈弼那时候跟一群女生玩在一块儿,女生们都不嫌弃他,见天地跟他谈心事儿,说班里这个男生挺好那个男生不错;傻愣愣的沈弼是女生堆里唯一的异性,于是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女孩儿们恋爱的狗头军师。沈弼跟着女孩子们观察班里几个小帅哥们的一颦一笑,渐渐地觉得自己也有点儿不对劲儿了。
沈弼有点儿慌,他觉得小时候那帮举着石头块儿追赶他的野小子们竟然一语成谶,真让他喜欢上了男孩儿。
喜欢同性是沈弼心里一个巨大又沉重的秘密,他小心翼翼将这个秘密埋藏了十多年,不肯漏给任何人看;即使有人知道了,他也只当别人都不知道。
对于沈弼来说,江秉宪是高高在上的,他也许喜欢,但是永远够不着,也不愿意去够;而廖党生是以一种肆意妄为的形态硬闯进他心里的,要是廖党生不帮他捅破那层纸,他可能就这么浑浑噩噩地一个人过一辈子了。
廖党生是特别的,他珍视;江秉宪也是特别的,他景仰。
沈弼知道江秉宪鲜少在外面代理官司,这回的诉讼他虽然是第三人,但也算是一只脚趟进来了。沈弼按着卷宗边缘写阅卷笔录,一点点理清思路。一审原告叫魏博军,月空侯会所原来的大股东之一;被告叫李又波,城南另外一家酒楼的老板。案情大概是魏博军想从月空侯退股,转手把所持股份卖给了李又波,但是后来魏博军又说股权转让是在李又波的威胁下进行的,主张转让无效。江秉宪的当事人毛佑安是月空侯的老板,作为第三人站出来说要收回股权。
案子的关键在于当初那份股权转让合同,弄明白真伪之后断案并不难。沈弼费神翻了翻原告一审时候的代理词,发现魏博军言辞十分激烈,一口一个黑社会组织;沈弼一皱眉,心说国内还没形成黑社会呢,再说要让沈弼相信江秉宪涉黑,不可能。
沈弼挑着眉毛仔细扫了一审代理词几眼,忽然在文书间看到一个戏称――“三猫儿。”
沈弼停下了,倒回去认真看那段话:
“毛佑安成立月空侯前绰号‘三猫儿’,为原云南大毒枭郭一臣之走狗,从商后仍与凫州地下势力勾结密切。毛、李二人以股权转让之名,行拉帮结派之实,危害我方合法利益,证据确凿,请人民法院明查。”
原告律师行文铿锵,让沈弼心中紧缩了一下。“三猫儿”这名字他知道,当年凫州警方围剿小西厢的时候新闻里有说过,大意是将贩毒团伙名单一一拉出来示众,打头的就那几个:郭一臣、三猫儿、严顺斌……“三猫儿”这名字不伦不类,让他记了很久。后来方驰当上检察官以后跟他在中院里打过几照面,聊到工作的事儿也提过这个名字,说是他最近可能会立一项大功,把在小西厢漏网的三猫儿重新栓回法网。
沈弼由方驰猛地想起何穆,不由全身一抖。
沈弼看看表离下班还早,合了卷宗就朝着刑庭走去。
沈弼连着两三天不搭理廖党生,廖老板苦水没地方吐,见天地泡在茶馆儿里调戏邬红梅。
邬红梅跟廖党生一样是个闲人,这阵子要结婚了也没个嫁人的迹象,婚事全扔给夫家和父母,自己一个人继续在外面游手好闲。
廖党生闷闷不乐地坐在邬红梅边儿上敲核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教训她,说你好歹也是个要出嫁的人了,怎么还没个新媳妇儿的样子,说贤惠不贤惠,说体贴不体贴,头发也不说留一留,贴脑门儿上跟弥勒佛似的;你那夫家到底长什么样子,我们一个茶馆儿的人都没见过。
邬红梅瞪着天板想了半天:“啧,记……记不住了。”
廖党生拿核桃仁儿扔她:“什么记性,你又不是包办买卖婚姻,连自家男人长什么样儿都记不住?”
邬红梅挠挠头:“什么样儿?还不就是跟你一样,一个鼻子一张嘴,眼珠子比你大点儿,一脸老实相。”
廖党生把核桃塞进嘴里,心不在焉地附和:“老实点儿好。”
邬红梅皱眉毛:“他太老实了,我跟他没话说。”
廖党生一侧头:“何宁就不老实,你跟他不也没话说?”
邬红梅一愣,手上剥核桃的动作停了停,眼睛里就有眼泪子涌上来。
“姑奶奶!”廖党生急忙去哄她,“我错了我错了,不该提他,咱不想他了啊。”
邬红梅不高兴地摸了摸眼睛:“我没想他。”
“行行,你不想。”廖党生随口附和,心里想着要怎么转移话题。
邬红梅讪讪盯着廖党生:“……要是何穆还活着,何宁也不会死。”
廖党生不以为然:“何宁自杀不一定是因为何穆。”
“怎么不是因为何穆?”邬红梅凑近了看他,“他跟何穆,那什么……”
“那什么?”廖党生不解地看着邬红梅。
“你不知道?”邬红梅一愣,“小沈没跟你说?”
廖党生跟着愣了,何宁跟何穆是怎么回事儿他一向是放在心里偷偷猜的,谁晓得邬红梅突然间就把这事儿给捅了出来。再说沈弼一向乖顺得很,怎么会突然对这些风流轶事感兴趣?
廖党生神经质地皱了皱眉,默默看邬红梅一眼。
“知道何穆为什么会杀人么?”邬红梅压低了声儿,“被杀的那人手上有何宁当律师时候勾结法官的证据,何穆为这事儿帮他灭的口。”
廖党生头皮一紧,不做声地看着邬红梅。
“何穆被抓的那几天何宁天天让我给他念大悲咒,都快魔怔了。”邬红梅低眉抓抓脑袋,“我就觉得不对劲儿,这是前阵子小沈向他同学上市局打听的。别的不知道,但这事儿应该是真的。”
廖党生忽而想起崖北的那个穆怀,低着脑袋不说话了。

端倪

“他何穆又不是傻子,为了这么点儿破事儿在闹市区开枪,可能么?”

廖党生带着贾乐跟福建的茶商签完了合同,时间正是下午六点过。廖党生估摸着这时候沈弼该从中院下班回来了,回头把自己那张太师椅搬到茶馆儿门口等沈弼。
廖党生觉得沈弼像猫儿一样,得靠哄,还得旷日持久地哄。
廖党生在灰城门口守着贾乐跟几个中年人下了几局围棋,等来一辆银色新君威。
廖党生像弹簧一样猛然跳起来,走了几步,站在屋檐的阴影里死盯着离自己数十步之遥的那辆车。
沈弼从副驾驶上开了门下来,温温和和朝着车里一笑,胳膊搭着车门一时没有要撒手的迹象。
廖党生几步迈过去,稳稳抓住沈弼的手,笑得极为讲究:“弼弼,你这就下班了?也没说让我上中院去接你。”
沈弼一愣,还没来得及开口,廖党生扭头向着车里一笑:“江律师,今儿麻烦您了。”
江秉宪礼貌摇头:“我上中院办案子,也是顺路。”
廖党生不置可否地眯眼笑了一下。
“那我走了。”江秉宪给了个优雅的回眸,打转方向盘把车给开走了。
廖党生看着新君威远去,手里拽着沈弼不放。
沈弼一个劲儿扭:“廖党生你放开我!”
廖党生拖着他往灰城楼上走:“跟我回去。”
沈弼杵在原地,怒目而视:“廖党生!”
廖党生没工夫听沈弼鬼吼,使足了劲儿硬把沈弼给拖上楼了。
以贾乐为首,灰城茶馆儿的一干民间诗人们全看见这一过程了,不由得面面相觑。贾乐抿了口茶,手臂一挥:“管他的,下棋!”
诗人们纷纷埋头下棋。
沈弼这下是彻底没人管了。
沈弼被廖党生磕磕绊绊地拽进屋子里,一关门儿就坐地上了。沈弼红着眼,指着廖党生咬牙切齿:“你!你……刚刚贾先生他们都看见了!”
廖党生龇牙咧嘴瞪回去:“看见怎么了?”
“你……你……”沈弼一急,头一扭泪儿就上来了。
“祖宗,”廖党生蹲在他旁边儿,粗声粗气地,“哦,我拖你上来你怕被人看见,你跟那姓江的一块儿回来就不怕被人看见了?”
“这不一样,”沈弼抬眼瞪他,“你无理取闹。”
“那你说,你跟那姓江的都干什么去了?”廖党生挪动了几步,凑得离沈弼稍微近了点儿。
“我手上有他案子,他过来办案的时候顺便送我回来怎么了?”沈弼理直气壮。
沈弼不说还好,一说廖党生七窍生烟:“你好意思,你学过法官职业道德么?什么叫不主动接触当事人你知道么?你平时不老说自己刚直不阿么,这会儿怎么就阿了?”
沈弼晓得自己理亏了点儿,皱眉反驳回去:“……他是我老师。”
廖党生低头哼哼:“你就是喜欢人家。”
沈弼低吼:“我没,没喜欢他。”
廖党生有些暴躁了:“你不喜欢他你喜欢谁。”
沈弼一双圆眼睛死死盯着廖党生,涨红了脸不说话了。
廖党生跟他对峙了一会儿,讪讪站起来,拉了门要放沈弼出去。他低眉顺眼地,哼哧哧一挥手:“……得,我早知道你喜欢那个姓江的。我是比不上他,我就是你一个床伴儿,也见不得光;你爱找谁找谁去。”
沈弼慢慢儿从地上爬起来,扶着门把手像是要回自己屋里去;他临转身的时候嘴唇哆嗦了几下,要迈出门儿时终于对着廖党生爆发了:“你……你还藏着苏略的照片儿呢!你连歉都没跟我道,我说过你一句什么不是没有?”
沈弼这一嗓子音量太大,廖党生估摸着楼底下整间茶馆儿都听见了,急忙把他拉回自己家:“弼弼,你……你小声点儿。”
沈弼恨恨甩开廖党生的手,站在原地不动了。
廖党生看着沈弼一副可怜样儿,心里一下子就软了,讪讪挨过去抓他的手,低声下气地解释:“那什么,那不是我移动硬盘,是以前苏略的……跟我的一样,我带回来的时候弄错了。”
沈弼没搭理他,半晌才小声冒出一句:“……那你还不是跟他用一样的移动硬盘。”
廖党生见他这样像是有点儿消气了,心里估摸着该这个时候转移点儿话题;廖党生刚要有动作,门口就有人叩门了。廖党生开门见来人是邬红梅和曾婉婉,两个女人神色复杂地站在门口,愣了半天是曾婉婉先开口:“廖,廖老板,刚才……是听见您二位吵架了?”
沈弼在廖党生身后急急辩解:“我们没吵。”
廖党生也跟着解释:“没吵……弼弼跟我闹情绪呢。”
沈弼瞪了廖党生一眼,不说话了。
曾婉婉了然一笑:“行,没吵就好,刚刚那声儿我还以为……”
“没有没有,”廖党生一本正经,“沈弼吊嗓子呢刚刚。”
曾婉婉不由乐了一下,笑嘻嘻看了沈弼一眼,拉着邬红梅走了。
廖党生回过头来看沈弼,见他连死的心都有了。
“好啊,这、这下都知道了!”沈弼重重坐回沙发上,冲着廖党生发作。
廖党生心猿意马地过去搂沈弼:“……还不都是你自己吼的。”
沈弼翻了个白眼儿,伸手就把廖党生推开了。
廖党生尴尬地自己挠了挠发茬子,坐在沈弼旁边儿看他:“他们知道了也没什么不好,下面的人都厚道,又不说我们什么。”
“……我知道。”沈弼低头拨弄着靠枕穗子,“我就是,就是……”
“得。”廖党生没让沈弼说下去,大力摁住沈弼的脑袋揉了揉,沈弼没吭声儿,靠在他怀里挣扎了几下,这两人就算是和好了。
廖党生搂着沈弼捏了一会儿,忽而想起一个事儿,不由侧了侧脑袋:“弼弼,你知道何家那叔侄俩的事儿?”
沈弼没抬头:“崖北那个穆怀,我总觉得不对劲儿。”
廖党生抬眼瞄他,粗声粗气:“我是说何穆跟何宁的关系。”
沈弼这下明白过来了,不由眼神儿晶亮地反问回去:“你就不知道?”
廖党生语塞,半晌叹了口气:“何宁眼睛里压根儿就藏不住事儿,我带他那么久,能不知道?”又想了想,“……不然何穆一死何宁也不会跟着就自杀。”
沈弼沉默了一阵儿,磕磕巴巴望向廖党生:“我以前就觉得,咱,咱们这种……本来就挺不容易的。”他垂了垂脑袋,“其实我一直挺喜欢何宁的,你别笑。”
廖党生没笑,抬手用力揽了揽他肩膀。
“我就想,要是这俩人能熬过来,说不定咱,咱们这种……也能熬过来。”沈弼说着不由抬手挠了挠眼眶,“诶,我真傻。”
廖党生心里一暖,手臂紧了紧,下巴搁在沈弼脑袋上:“咱不用熬。”
沈弼似笑非笑地抿抿嘴唇,两个人靠在一起腻乎了会儿,沈弼忽而又起了话头:“老廖,这回我是真觉得何穆没死。”
廖党生沉默了一下,他忽而想起那个标着“何宁”字样的文件夹,心头不由一紧:“我正想跟你说这事儿,苏略那硬盘里有个文件夹,装的全是何宁以前偷偷录的行贿证据,我都不知道有这些东西。”他见沈弼皱了皱眉,便接着往下说,“方驰的枪击案不就是何穆为何宁起的事儿么,方驰跟苏略同在一家律所,你说方驰手上捏着的东西会是什么?”
沈弼静静看廖党生一眼:“……方驰手上的证据就是苏略移动硬盘里那些视听资料。”
廖党生闭目思考了一下:“有些事儿我怕说了你又不高兴。但是苏略失踪好几年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偏偏手上又有那些东西,你觉得会是谁干的?”他面目阴沉地又想了想,“律师行贿顶天了蹲个三五年牢房,他何穆又不是傻子,为了这么点儿破事儿在闹市区开枪,可能么?”
沈弼一皱眉,眼神儿不由定住了。他吸了口气,下意识抓住廖党生袖口:“方驰临死前……倒是调查过一桩命案。”
廖党生一惊,有些不安地看了沈弼一眼。
“死者叫刘肇青,命案线索是方驰公诉的一个死刑犯供出来的,说是刘肇青的骸骨埋在云南,后来云南警方根据供词在临沧挖了具骸骨出来,从地点到死亡方式都跟犯人的供词一模一样,但是凫州这边提供的样本鉴定出来却显示那具骸骨不是刘肇青本人。”沈弼垂着眼睫毛慢慢回忆,“凫州这边已经有一个刘肇青的墓,尸体正好是云南那边挖出骸骨前几个星期才找到的,是在草枨县郊外发现的一具弃尸;算起来,还正好是苏略失踪的时间。”
廖党生心头一震,见沈弼眼神里闪烁了一下,继续往下说:“刘肇青墓里的骨灰无法鉴定,方驰死前一个星期去调了草枨弃尸的验尸报告来看,一个礼拜之后就死了。”
廖党生靠在沙发上没有搭话,他隐约感觉苏略是死了,他有那么一点儿难受。
沈弼没有让廖党生搭话的意思,兀自静静地说下去:“方驰审问的那个死刑犯指认的凶手叫三猫儿,后来改名叫毛佑安。毛佑安当年是云南一个大毒枭的头号心腹,那老大落网时毛佑安死里逃生保了条命出来。当年给毛佑安辩护的人……就是江秉宪。”
沈弼说完木木然将一张脸埋进自己的掌心里,不说话了。
房间里亲亲热热搂着的两个人忽而各自有各自的心事,一时间都沉默了。

5 卡

“竭诚欢迎您的光临。”

沈弼从崖北回来的时候带回了那个洗浴中心的酬宾卡,这天沈弼大清早到中院去上班,廖党生起了心思在家里把那张酬宾卡找出来研究。
沈弼因为照片的事儿跟廖党生别扭了两天,最近不别扭了,又安生得诡异;廖党生知道他心里装着事儿,平时跟他插科打诨的,也没明摆到桌面上来谈。
就像沈弼心里容不得苏略,他廖党生心里也是容不得江秉宪的;只不过老廖心胸稍微宽广点儿,没把情绪摆在脸上,心里头倒是真想抽他姓江的几个大耳刮子。廖党生前半辈子阅人无数,瞅着江秉宪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心里就不舒服;他一早就觉得江秉宪有问题,而且问题大了去了。
廖党生这两天在家里没事儿就研究当年方驰的案子,不是他闲得发慌,而是苏略和江秉宪这两个人很诡异地搅在一件事里了,他不得不在意。廖党生不晓得自己希不希望苏略已经死了,苏略像是他一段没有完结的过往,他需要给自己的过往画一个句号。
崖北那个洗浴中心的酬宾卡片是浅蓝色,没有什么太奢华的设计,正面有些凹凸不平的印,写着公司简介和各种各样的酬宾消费套餐,背面则是各个分店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廖党生盯着正面看了好一会儿,慢慢将卡片翻转过来,见后面印了四五家分店地址。
上面的几家都在崖北或者崖北的市辖区,独独最后一家,大刺刺地印着“凫州分店”。
凫州分店后面还打了个括号,写着“筹备中”;廖党生目光在那行小字上停留了一下,见后面的预定地址是“凫州市凤凰大道西一段”。
廖党生不由抖了一下。凫州的凤凰大道已经在三环以外,基本上没有什么开设第三产业的商业价值,西段靠着凤凰山,方圆几百米只有一个标志性建筑――凤凰山公墓。
廖党生紧紧皱了一下眉,他知道何宁自杀后就葬在凤凰山上,印这卡片的人铁定就是何穆。
“凫州市凤凰大道西一段”下面紧接着就是一行“竭诚欢迎您的光临”,廖党生面无表情地收好了卡片,喝了口茶,扣好了袖扣就准备去光临。
月空侯股权纠纷案的告知合议庭成员通知书已经送达到各方当事人手上了,沈弼这两年在业界声名远播,是民二庭里出了名的硬骨头;李又波那边的律师杜豪本来就是不想打这个官司的,一看又是沈弼的主审,眉毛都快挑进发际线里去了。李又波剔着牙,说没有不偷腥的猫,你先上中院去转悠转悠,摸清楚这法官喜欢什么玩意儿,反正咱有的是钱,不就一小法官么,顺毛捋,慢慢儿哄;实在不行,咱手上还抓着毛佑安的小辫子呢,怕个拧
杜豪把一审时候的证据又重新打印了一份,换了几张单证顺序,打着提交新证据的旗号就上中院民二庭去了。
沈弼这几天刚刚从崖北法官培训班学习回来,手上工作少得很,别人写阅卷笔录的时候他就见天地琢磨手上仅有的那个月空侯股权纠纷案子。股权案子本身并不复杂,让沈弼脑仁儿疼的是江秉宪和三猫儿的涉黑问题。沈弼就月空侯的案子上一审法院去找主审法官谈了几,那基层主审跟沈弼也算是老相识,开口就说这案子水,叫沈弼能和解就和解,非要判也得悠着点儿判;沈弼被凫州司法界熏陶了几年,知道那基层主审暗示的是个什么意思,没多表态就回来了。
沈弼翻着卷宗发愣,觉得江秉宪这三个字头回让他有那么一丁点儿毛骨悚然;他这几天把当年三猫儿的刘肇青的姚厦的方驰的何穆的所有刑事卷宗都翻了个遍,只觉得有一些极可怕的蛛丝马迹正在自己脑海里成型。
沈弼没敢把这事儿跟任何人说,他自己偷偷做了份阅卷笔录,写完了订进一张空白卷壳里压在办公桌抽屉最下面;他觉得这么写完了自己的良心似乎就会稍微安定一些。
沈弼确实是跟几年前不一样了,几年前的他是朵白莲儿,超凡脱俗得恨不得不食人间烟火;现在的沈弼还是朵白莲儿,只不过他自己知道白莲这玩意儿首先得在淤泥里立住脚,然后才是长出来,亭亭而立睥睨四方。
这些事方法有些是廖党生教给他的,有些是他自个儿琢磨出来的。
这天上午沈弼在自个儿办公室收了杜豪送过来的证据,寒暄一阵见杜豪还不肯走,笑眯眯望着自己像是想拉家常。沈弼这两年场面见得多了,也不急着赶人,顺手递了个一性纸杯过去,问还有什么事儿。
杜豪借着喝茶的当口跟沈弼瞎扯了一会儿,没觉出沈弼身上有什么破绽,心下郁闷得很。眼看着一杯茶喝完就得走人,杜豪忽而想起了个茬,说沈法官,月空侯跟咱们公司是早就想强强联合的,毛老板名下有个小饭店,前一年就转了百分之三十五的股份给李老板。
沈弼温温和和顶回去:“这是另案,跟本案关系不大。”
杜豪心里不痛快,脸上还得堆着笑:“诶,我这不就是一说么。沈法官您也知道,毛李二位在城南都是响当当的大老板,一旦合成一家生意得有多好,这案子就是那个姓魏的在中间挑事儿。”
沈弼端着茶杯没说话,心里惦记起魏博军在一审中的代理词:“毛、李二人以股权转让之名,行拉帮结派之实,危害我方合法利益。”
杜豪趁着沈弼发愣还在扯话题:“……那小旅馆上个月被李老板重新装修过,靠着郊区卧龙湖,山清水秀的,沈法官您空了还能去度个假。”
沈弼礼节性地笑了笑:“等这案子结了,我倒是可以去看看。”
杜豪抓住这个话头,从包里东翻西找地就掏出一张VIP卡来,笑盈盈从桌面上朝着沈弼的方向推了过去:“不急不急,我这儿正好有张卡,您什么时候去都行。”
沈弼默默盯着办公桌上的VIP卡,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倒是不由不痛快地皱了下眉。
杜豪掏出的那张卡后面老长一道磁条,沈弼一看就知道是折现卡;卡面儿上金光闪闪的两颗双白金标志,估计里面没个一万也有八千。杜豪算是个行贿老手,大大方方把手一挥,当着沈弼瞪眼说瞎话:“沈法官您别误会,这就是个过了期的打折卡,没啥油水,我就是给您指个地儿。”
沈弼同办公室一个小书记员听了这话不由往这边看了看,也不知道看出什么门道来没有,只盯了几眼就拿着一叠送达回执上院办盖章去了。
沈弼不由有些尴尬,坐在自己椅子上垂着眉毛没吭声儿。杜豪把白金卡推得离他极近,沈弼一低头就看清楚了卡上的旅馆地址:“凫州市卧龙湖区艮雅路55号,滨湖园酒店。”
沈弼突然有点儿激动,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杜豪长于察言观色,又把折现卡往沈弼那头给推了推。
沈弼没收卡,抬起眼皮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儿看杜豪:“对了,我阅卷的时候看到这回的第三人代理是江秉宪,都是老熟人,什么事儿非要对簿公堂呢,要不我张罗着把这案子给和解一下?”
杜豪笑了:“那敢情好――您跟江律师认识?”
“认识,以前就是我老师。”沈弼不紧不慢地笑笑,“多熟的关系。”
“是是是,我们都熟,江律师以前还在滨湖园持股。”杜豪舒心一笑,“要不我怎么说这案子就是魏博军在中间捣鬼呢,你看毛李两家这生意做得,合并不是迟早的事儿嘛。”
沈弼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着桌上的贵宾卡:“哦,那这么说滨湖园以前还是江律师的产业?”
“差不多,钱是毛老板的钱,股份划在老江名下,去年才转到李老板手上的。”杜豪一笑,目光就直直盯着桌上的卡。
沈弼没让杜豪失望,伸手收了白金卡就往自己抽屉里扔:“行,我知道了,要是没事儿的话你就回去吧。”
杜豪一乐,点头哈腰地走了。杜律师走出中院大门儿时眼睛乐得只剩一条缝,他觉得自己这官司应该是要赢了,他心说业界不是传言这姓沈的小青年难搞么,今儿还真被自己给搞下来了。
沈弼送走了杜豪后抿着嘴唇在自己办公室里盯着白金卡发愣,右手五只手指挨个儿在桌面上敲打,从左到右从右到左。
他记得很清楚,当年何穆在枪击案案发后被捕,就是在这家滨湖园酒店。

6 墓

“我就说那年的年生不好,何穆的枪击案也差不多在那时候。”

廖党生趁着沈弼去上班的空当,跟曾婉婉交代了一声有事儿,一个人开着车直奔凤凰山公墓去了。
何宁的墓穴在凤凰山半山腰上,整座坟高大落拓,被何娓妮弄得豪华非常;唯独墓碑上刻字刻得简短,连个像样的墓志铭也没有,只简简单单地写了何宁的名字和生卒年月,下面就是直系血亲和同胞兄弟姐妹落款。廖党生仔细看了看,碑上没刻何穆的名字。
墓碑正中间是何宁的遗像,那照片廖党生倒是很熟悉,因为是何宁从本科毕业以后就一直用到死的的免冠证件照。照片上的何宁还微微透出点儿稚气,瞪着一双桃眼,两片薄唇紧紧地抿着,眉宇间那股子一本正经的神态倒是有点儿像何穆年轻时候。
廖党生放了束白菊在何宁墓前的石供案上,终于觉出了点儿难过。
他开始上上下下地打量整座墓穴,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他又来回在墓碑前后转了一圈儿,也没觉得有什么隐秘。
廖党生纳闷儿地在墓前蹲了下来,一手扶着石供案,心说何穆,你他妈不会是在忽悠老子吧?抬头又看看墓碑上的何宁,心说小何,你要是不高兴了别怪我不敬,你叔叔自个儿在那儿瞎指挥呢。
廖党生盯着供案看了半天,忽而心里一个激灵,把手伸进供案下面摸索起来。
石供案下面又凉又干,间或分布着几张蜘蛛网,摸得廖党生心里一阵发毛。他指甲盖儿在供案下面抠了几下,终于在石供案左上角摸到一层紧紧倒贴在石板上的防水油纸。
廖党生心里咯噔一下,心里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被人揪了一下。他又把身子蹲得矮了点儿,小心翼翼地去撕那层油纸。
廖党生蹲在地上连抠带扯地撕了五六分钟,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累,总之脑门儿上莫名其妙地冒了几排汗。他把扯出来的油纸摊在供案上,一层层小心地剥开,见最里面是个中号牛皮纸信封,没有抬头也没有署名,只是封得很完好。
廖党生心一横,哗啦一下把信封撕开了。
信封里有一张旧的记忆卡,廖党生这会儿没法儿看,先塞进包里了。
除了记忆卡还有一个小信封,上面印着“凫州奥倍信息安全科技有限公司”的大logo,廖党生没听说过这个公司,一路拆了信封看内容。
小信封里是几张短信电话清单,廖党生光看着前面的几张数字符号没看出什么名堂,目光就直接跳到了后面的文字信息部分――
“明天上午伺候方检察官上路,我得找个不在场证明。”
廖党生心里一紧,突然觉得惶惶起来;他飞快地折好电话清单,瞅了瞅四下无人,收拾了东西迅速离开。
月空侯二审开庭在即,几位代理人朝着中院一个比一个跑得勤快;江秉宪这几天也抽了空往中院走了几趟,来时依然是文质彬彬的一张笑脸,把沈弼笑得如沐春风。
沈弼沐完了春风,忽而从骨子里发出一阵寒来。
股权纠纷案子里第三人代理掺和得少,沈弼跟江秉宪没什么法理上的要事儿要讲,两人坐在一块儿叙了叙旧,沈弼抱着陶瓷茶杯清清淡淡问江秉宪:“江导,我记得前两年你还在给一家速冻公司当顾问,怎么这会儿又打理起会所的生意来了?”
江秉宪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又不像你是铁饭碗,合同到期了东家总是要换的;只不过从前太平点儿,没有出庭的案子。”
沈弼笑得一脸惋惜:“诶,这么说你没在速冻厂领工资了,我还指望这回五一上你这儿来讹点儿吃食。”
江秉宪看他:“你想要吃食还不容易,非要跟我那儿巴巴地要两袋包子水饺?”
沈弼憨笑:“我这人就好这口,你没在那儿就算了。”说罢理理额发,“你什么时候不干的,一点儿风声都没有,连我都不知道。”
“本来就是小事儿。”江秉宪笑笑,“也有个一两年了。”
沈弼没说话,垂下眼睫毛抿了口茶,瞄了桌上的卷宗一眼:“李又波那边想和解,你的当事人怎么看?”
江秉宪慢慢玩儿着沙发扶手:“小沈,你也知道,要是这事儿能和解,我的当事人何必一直跟到二审?”
“这我知道,就是问问。”沈弼一笑,“主要是前几天李又波的律师来过,说你们之前还合作过一个旅馆生意,好像双方也挺愉快的。”他说着去敲了敲桌上的红头文件,隐隐带了点儿官腔,“你也知道现在政府提倡法官居中调解办案嘛,我这也是为你们好。”
江秉宪想了想,唇边不由扯出一点嗤笑来:“我就知道杜豪要说滨湖园的事儿。”
沈弼前倾身子,表示愿意倾听。
“当初李又波那边搞了份我们的空白合同自己把滨湖园弄到他们名下了,毛老板当年跟他们交情还行,拿了钱没说什么也就随着他去了,两边的关系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恶化的。”江秉宪摸摸额角,“你要是不信,改天我还能把当年的合同带过来给你看看,不用专业鉴定都能看出来是先印后文。”
“这样啊,”沈弼扯着笑容看了看江秉宪,眼神儿明亮,“毛老板还真是大度。”
江秉宪回他一个诡异的笑容,不说话了。
沈弼无聊地玩了玩手上的签字笔,随口问道:“李又波的空白合同是什么时候拟的?要是没过起诉时效……你们反悔还来得及。”
“正好两年前的合同,这会儿早过时效了。”江秉宪笑笑,“也没什么,这回的案子焦点不在这儿。”
“哦,那就是前年的四月。”沈弼木木然地点点头,“我就说那年的年生不好,何穆的枪击案也差不多在那时候。”
江秉宪挑挑眉,没什么表情。他忽而觉出自己这学生身上有些东西不一样了,语调软绵绵地居然带出一股子杀气,叫他怎么听怎么不舒服。江秉宪执教以来零零碎碎带过十几届的学生,有在基层当副院长的,有直接进中央当秘书的;发达之初无一不是这个开头。江秉宪隐隐觉得沈弼这书呆子的脑瓜像是被什么人突然敲开了个洞,一下子锋芒毕露起来。

7 争吵

“那你也要告诉我,你到底知道多少?”

何娓妮一身华服莅临灰城茶馆儿来给廖党生送结婚帖子,掏出喜帖时左手中指上硕大一颗蓝宝石戒指闪得廖党生眼睛疼。
“姑奶奶,知道您这会儿有钱,犯不着这么显摆吧?”廖党生作势去挡何娓妮订婚戒指的那道蓝光,一双豆子眼眯得快看不见了。
“你少跟我在这儿装穷,你是什么家底子我还能不知道?”何娓妮伸出食指戳了廖党生脑门儿一下,咯咯笑了。
何娓妮这回要嫁的男人是个姓林,凫州市的政法委副书记,从理论上来讲是个没钱但有势的主儿;但林书记麾下拥簇甚众,一来二去钱自然也是不缺的。廖党生在讼棍时期算是林书记的追随者之一,从良后犯不着往老林那儿送钱了,两个人又开始惺惺相惜起来,隔三岔五地约在一起打麻将。说起来林书记跟何娓妮这喜事儿算是有廖党生一大半的功劳;廖党生金盆洗手之后在沈弼的调教下善心泛滥,见天寻思着修补点儿自己年轻时候的罪孽,一年前陪着老林搓麻的时候老林感慨了一下空闺寂寞,顺带着又夸了何娓妮几下,说这女子贤惠坚强,很是不得了,廖党生回头一琢磨,找个由头把何娓妮约出来跟老林在一块儿吃了顿饭,自己吃到一半就退场,等这俩大龄青年沟通去了。
何娓妮这几年专心捞钱,没工夫搭理老林,架不住老林是个情种,一把老骨头了还天天开车守在何娓妮家楼底下接送。有一回何娓妮腿疼,老林硬撑着要背,何娓妮别扭了半天让他背了,谁知到老林刚走几步就把腰给闪了,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礼拜。
何娓妮木着脸提了水果去老林家看病人,老林不由分说拉着何娓妮的手就把婚给求了。何娓妮一开始没答应,后头半年老林断断续续求了七八,廖党生还厚着脸皮过去帮忙求了一,何娓妮被轰炸得疲倦了以后,一不留神就答应了。
廖党生说你能结婚我挺高兴,真的,我就希望你从今往后别再记恨我。
何娓妮笑着翻了个白眼儿,说我哪儿有那个闲工夫来记恨你。
廖党生挺乐呵,靠在太师椅上一阵憨笑。
何娓妮末了抓给廖党生一把喜糖,挽上手包就准备走。
廖党生看了看这时候周围没人,低声问了句:“侄女结婚这么大的事儿,何穆能回来吧?”
何娓妮愣了一下,笑吟吟转身:“你说什么?”
“……何穆。”廖党生抿了抿嘴,半晌又吐出两个单字,“……崖北。”
何娓妮身体震了一下,两手抓着手袋皱眉看向廖党生,并不说话。
廖党生看何娓妮这反应,不由站了起来:“有些东西我要给你看,娓妮,跟我上楼。”
沈弼下了班回家,手上拎了个软塑料文件袋正在往灰城楼上走,正巧碰到廖党生扶着何娓妮从楼梯间上下来。
沈弼愣了一下,随即礼貌地跟何娓妮打了个招呼。
何娓妮勉勉强强笑了一下,带着红红的眼圈儿走过去了。
沈弼有些不爽,回头见廖党生竖起食指对他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快步跟上何娓妮。
沈弼抱起膀子站在原地瞧着这两个人究竟要搞什么名堂,见廖党生低头像是跟她商量了一阵,揽了揽何娓妮的肩膀送她上车了。
沈弼一挑眉毛,提着公文包自己上楼了。
五分钟以后廖党生跟上来,搂住沈弼一顿亲:“弼弼,回来了?”
沈弼沉着脸想事儿,轻轻推开老廖:“回来了,你刚刚不是看见了么。”
廖党生碰了一鼻子灰,哼哼着去含沈弼的耳朵:“何娓妮来送跟老林结婚的帖子,你也知道这事儿。”
沈弼的耳朵比较敏感,这一下被廖党生咬得有点儿心神不宁,急急忙忙往一边躲:“哦,她要结婚了,送帖子的时候上你这儿来哭?”
廖党生一愣,扶正沈弼:“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儿。”
沈弼闷闷看老廖一眼:“我没想成哪回事儿。”说完,扔下廖党生一个人在沙发上自己进屋换衣服去了。
廖党生坐在沙发上挠头发,不知道怎么跟沈弼说这事儿,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说最好。廖党生打定了主意刚要起身去安抚沈弼,忽而一侧头瞄见了沈弼下班带回家的透明文件袋,一张滨湖园酒店的双白金VIP贵宾卡赫然夹在最上面。
廖党生觉得自己的神经像是被谁猛地刺激了一下,抓起文件袋就去找沈弼:“弼弼,这张滨湖园的卡是谁给你的?”
沈弼探了半个脑袋出来:“啊?”
廖党生没说话,直接把贵宾卡递到他面前。
沈弼眉毛一皱:“廖党生,你翻我东西。”
廖党生哭笑不得:“我没翻,你自个儿摆在桌面上的。”
沈弼不高兴:“一个律师给的。”
“江秉宪?”廖党生眼睛眯了一下,“沈弼,你也有今天。”
“不是江秉宪。”沈弼飞快把白金卡夺过来,砰一下把房间门给关了。
“你开门儿!”廖党生执着地在外面扭着门把手,“沈弼我告诉你,你趁早给我把这卡还回去,姓江的那人你碰不得。”
沈弼在里面半天没动静,廖党生气得想踹门,但刚暴躁起来沈弼就从里面一下子把门给打开了,目光如炬盯着廖党生:“你怎么知道这事儿跟江秉宪有关系?”
廖党生一皱眉:“弼弼,你听我话把这卡弄回去再说。”
沈弼递出白金卡:“真不是江秉宪给的,这酒店现在归在一个叫李又波的人名下。”他见廖党生表情茫然了一下,“两年前何穆在滨湖园被抓后,这个叫李又波的弄了个空白签章合同把滨湖的股份全划到了自己名下,毛佑安跟江秉宪那边哼都没哼一声儿,你说是怎么回事儿?”
廖党生盯着沈弼,眉间突然舒展开来;他沉吟一下,缓缓看向沈弼:“弼弼,这事儿你知道多少?”
沈弼柔声反问:“那你也要告诉我,你到底知道多少?”

8 李又波

“一个破律师有什么好怕的,离了姓毛的他还是个屁。”

李又波在自家会所里搂着小妞风流快活的时候,会所经理过来耳语了两句,说杜豪打电话过来,让李又波抽空去一趟滨湖园那边。
李又波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想了想,掐了把身边小妞的大腿,觉得这事儿有戏,精神抖擞地就招呼着司机上路了。
滨湖园酒店是李又波这两年才起的新名儿,从前这地界是在毛佑安的手下,那时候政府还没对卧龙湖周边进行旧房改造,出了这小旅馆就是菜儿田,人迹罕至得很。
毛佑安开这家小旅馆是他自己还叫三猫儿时候的事儿了。那会儿毛佑安刚刚从牢大狱里放出来,弄得整个凫州地下势力很是轰动;三猫儿毕竟是当年郭老大身边的心腹,当年叱咤风云的那一批狠角色死的死逃的逃,整个小西南也就只剩下三猫儿这种元老级的人物。郭一臣和邱羽山的年代对于凫州地下势力来说是个传说,很多后生们并未亲眼见识过,只是从自家老大那里虚虚实实地听说过;死无对证的故事总是会被后人越描越黑的,郭一臣就是个例证。凫州的后生里流传着这位前辈神乎其神的英勇事迹,说郭一臣横扫黑白两道,烧杀淫掠称霸小西南十多年,有一支私人武装,跟某位高官喝过血酒;说郭一臣被围剿时负隅顽抗了五六个小时,血洗小西厢,流尽最后一滴血时才睁眼倒下。
在这些似魔似幻的故事里,三猫儿总是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三猫儿是一直跟在郭一臣身边并且最终活到现在的人,他的出狱对于整个凫州黑道来说无疑是个重磅炸弹。李又波那会儿还是个小愣头青,手底下带着七八个小在城南一带收小商小贩的保护费,见天琢磨着要怎么在凫州黑道上出人头地。在三猫儿的事情上李又波算是比较高瞻远瞩,他知道这会儿三猫儿就是凫州上一个时代遗留下来的最后一张王牌,这人的名字远比当下得势大哥有号召力;只要三猫儿一出狱,不管们乐意不乐意,凫州地下势力搞不好就会重新洗牌。
三猫儿出了狱想从良,李又波第一个不答应。不过那时候凫州还没他李又波这号人物,不答应的声音是从当时的老大胡歪脖子那儿传出来的;凫州黑道缺一个德高望重的泰斗级人物,三猫儿已经爬上神坛了,这辈子就甭想再下来。
三猫儿在一干后生们的鼎力支持下开起了月空侯,名字也正式改成了毛佑安。李又波那几年没皮没脸地巴结毛佑安,巴结来了一个城郊小旅馆的15%股权,折成现也就几万块钱;李又波没觉得吃亏,他觉得自个儿总算是在凫州黑道上插进去一脚了,他觉得这事儿挺光荣的。
李又波突然发迹是在这两年,道上的传言是姓李的受泰斗赏识,毛老板亲自把滨湖园交给了李又波打理,姓李的在外面惹是生非也有毛老板在后面照应;道上更玄的说法是,毛佑安认了李又波当干弟弟,要把他培养成自个儿的接班人,李又波在短短两年里就俨然成了凫州黑道的一号人物。
杜豪把这些小道消息翻给李又波听,李又波又得意又不屑,他说杜豪,你说那姓毛的凭什么就变成我干哥哥了,凭什么啊?
李又波觉得毛佑安被凫州黑道的那帮二百五们捧得太高了;在李又波心目中,毛佑安这人阴沉又多疑,年轻时候或许还称得上是心狠手辣,但怎么瞅着怎么不像是个号令群雄的主儿。李又波觉得只要后生们胆子够肥,毛佑安是很好掌控的,需要忌惮的是毛佑安身边那个神秘兮兮的江秉宪。
李又波在两年前狠狠玩儿了一票,把整个滨湖园都变成了自己的私产,这种张狂的自信源自于这个小人物偷听到的一段对话;江秉宪得意洋洋从旅馆319房间走出来时正看到李又波傻不愣登地蹲在房门口抽烟,江秉宪下意识地给了李又波一脚,李又波在地上滚了半圈儿后拽住江秉宪的裤脚,说江哥,我什么也没听到,真的。
江秉宪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就走过去了。
大半个小时之后何穆在滨湖园落网,李又波倚在厨房窗台上看着这位局长被人带上车,脸上阴晴不定。
半个多月以后何穆的死讯传遍整个凫州城,李又波这时候起了个心眼儿,到打听何穆在上头有什么靠山;后来是一个蹲过看守所的兄弟跟他说,何穆以前上看守所里来保过人,就那一,开着车亲自过来,据说保的是个官宦子弟。
李又波琢磨着这是谁家的官宦子弟,那兄弟隐约记得被保的人姓夏,进来就把同室的人给痛殴了一顿,后来被打的人出来想寻仇,一打听才知道这人上崖北去了。
李又波颠儿颠儿地上网去查崖北市的市委书记,知道那人刚好姓夏,心里便有了谱――何穆在外头是有靠山的,他吃饱了撑的才会去跳河溺死。
知道这一层之后,李又波就胆儿肥多了。何穆是不会放过毛佑安跟江秉宪的,毛佑安倒台是迟早的事儿;自己想要在凫州混出个名堂,顶好就是把毛佑安给扒拉下来,自己取而代之。
李又波鸠占鹊巢的第一步走得挺险恶,毛佑安大概是知道李又波偷听的事儿,对侵占股权的反应很是隐忍;李又波知道江秉宪倒是很想一枪崩了自己的,但毛佑安主张和气生财,把这事儿给压下来了。
毛佑安自个儿在神坛上待得久了,一心惦记着要下来;正好李又波上赶着要往上爬,他觉得自己顺便成全成全也不是坏事。殊不知李又波是白眼儿狼型的,过了河就惦记着要拆桥;这会儿李又波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干脆就赶尽杀绝。
李又波赶到滨湖园时杜豪一脸喜气地坐在大堂里抽烟,李又波抽了他一下:“早他妈跟你说了别在老子大堂里抽烟,仔细回头把老子真皮沙发给烫坏了。”
杜豪掐了烟头,拍拍裤子上的烟灰站起来:“得,真烫坏了我照价赔给你。”
李又波一边拉着杜豪一边狐疑盯着这人,小声问:“这回的事儿真有这么喜庆?”
杜豪一笑:“你过来看,看了就知道了。”
李又波抿了抿嘴,没说话,跟着杜豪上楼去了。
滨湖园最上面两层是李又波新装修出来的VIP豪华套房,杜豪把李又波拉到其中一间空房的阳台上:“就这儿。”
李又波捡起地上的大信封,抽出来看是几张电话短信清单,他看了几眼,又看看杜豪,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谁的?”李又波皱着眉毛问。
“不知道,这间套房这两天都没人住,今天打扫的时候发现的。”杜豪凑近看了看,“这他妈都是些命根子啊。”
李又波激动地有点儿手抖了:“杜,杜豪,你说这是真的假的?”
“管他是真的假的,咱又不拿这个上法院。”杜豪目光诡异,“咱们把这单子往毛佑安办公桌上一放,你说毛佑安有什么反应?”
李又波笑了:“准备撤回上诉,咱们根毛老板约个时间慢慢儿私了。”
杜豪细细把清单折回信封里:“毛佑安的钱好骗,得提防江秉宪。”
李又波不耐烦去点烟:“一个破律师有什么好怕的,离了姓毛的他还是个屁;找一个弟兄放个冷枪直接毙了,他死了也省得毛佑安蹦Q。”
杜豪侧着脸看他一眼:“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成,”李又波吐了口烟,“江秉宪除了毛佑安是没什么后台的,这两年毛佑安吃饭做事儿都靠着他,两个人中间随便死一个都混不下去。”说完看看杜豪,咧嘴一笑,“再说咱现在手里有东西,真要闹起来毛佑安是会弃卒保车的,咱怕个拧!

9 合作愉快

“何穆,你他娘的王八蛋,扔了这么大个烂摊子给老子收拾!”

廖党生大清早地从滨湖园酒店摸回家里想睡回笼觉,沈弼叩叩叩地来敲门:“你昨儿晚上上哪儿去了,今天何娓妮结婚你到底去不去?”
廖党生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突然想起了这茬,蹭蹭蹭套上长裤去开门儿,随口就扯了个谎:“没去哪儿,从北京回来一朋友,昨儿晚上陪喝酒去了。”
“少喝点儿。”沈弼边进门边念叨他,“你肝硬化才有点儿起色,没事儿又去喝什么酒。”
廖党生挠着头发进浴室洗脸:“啤酒,就两瓶儿,我知道分寸。”说完湿着脸探出个头来,脸上还有点儿迷茫,“诶,今儿何娓妮结婚,我还得喝。”
沈弼倚在玄关白他一眼:“哪个脑袋被门夹了的会来敬你。”
“别人不敬我可以,我得去敬人家。”廖党生低头拨弄着毛巾,表情有点儿不自在,“这是礼数……从前是我对不住人家。”
沈弼抿抿嘴,抱起膀子不说话了。
“你都穿戴好了?”廖党生撇沈弼一眼,伸出手指了指,“诶,你把鞋换一双色点儿的还好看些。”
沈弼低头看自己的脚,没觉出有什么不妥,看了半天回廖党生一句:“……人家结婚,我穿那么好看干什么。”
廖党生大刺刺走出来:“反正大家都知道这事儿,你总得找个机会穿出去给人瞧瞧。”
“你瞎说什么。”沈弼不高兴地看了廖党生一眼,别别扭扭地回自己屋里去了。
廖党生半个小时以后收拾妥当了出门,沈弼换了双黑鞋跟着上了车;廖党生往他脚上瞥了瞥,不由笑了。
“……你笑什么。”沈弼表情不爽,边系安全带边问。
“没什么。”廖党生回正视线,发动车子滑出了车库。
沈弼坐在车上沉默了一阵儿,忽而发话:“老廖,我觉得我还是得去滨湖园看看。”
廖党生不由笑了一下:“你去滨湖园干什么,何穆当年那事儿要是真有什么证据也留不到现在。再说你手上拿着滨湖园的白金卡,收卡那会儿还能说是碍于情势,这会儿何必上赶着过去给李又波落口实。”
出什么事儿有我担着,犯不着你这小身板儿往枪口上撞;廖党生咽下了后半句话,心不在焉地继续驾驶。
沈弼玩了玩自己外套上的拉链,皱皱眉头没说话。
“再说,”廖党生面无表情,“我觉得月空侯这案子要撤诉,你犯不着往里面趟。”
沈弼警觉地看廖党生一眼:“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廖党生直视前方,微微修了修方向盘,“月空侯股权纠纷原被告双方是李又波和魏博军,但角力的其实是李又波和毛佑安;这案子说穿了不就是狗咬狗么。魏博军是挺书生的一个人,不晓得其中的门道才起的诉。但凡李又波或者毛佑安在里面暗箱操作一下,只要把魏博军摆平了,撤诉是迟早的事儿。”
沈弼侧着脑袋想了想,似乎是觉得有道理,理了理额发就不说话了。又过了半晌,沈弼忽而忿忿开口:“我觉得江秉宪……”
“江秉宪你能对付么?”廖党生看他一眼。
沈弼哑然了,咬咬唇把头别向一边:“我心里头不舒服。”
廖党生不由失笑:“弼弼,你得习惯,你不舒服的事儿还多。”说完意味长地加了一句,“举头三尺有神明。”
沈弼侧侧头,吸了口气便继续沉默起来。
廖党生抿抿唇,觉得自己编得似乎也没什么破绽,唇角不觉抽动了一下,抬眼见着洲际酒店要到了,这才打了灯靠边停车。
何娓妮穿着红缎暗织大团掐金边旗袍站在门口迎客,脸上的笑容熠熠生辉。
廖党生递了厚厚的红包过去,何娓妮接过来瞄了廖党生身边的沈弼一眼,侧首看看自己前夫;两个人对视一阵儿,倒是有点儿一切尽在不言中。
沈弼很是不安,一直站在离廖党生有大约一百五十公分远的地方,点头冲何娓妮笑了笑,怎么笑怎么拘谨。
“小沈,里面坐。”何娓妮做了个手势,唇角往上微微挑了挑。
沈弼咧嘴笑了笑,高高兴兴往酒店里面去了。
何娓妮摸了摸鼻子,回头看廖党生一眼:“你这小情儿怎么跟个娃娃一样。”
“诶……”廖党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就是个娃娃。”走了几步又折回去,“何穆来了么?”
何娓妮瞪廖党生一眼:“他怎么可能在这儿。”
廖党生挠挠自己的眉毛:“我还有事儿跟他说。”
“……吃完饭。”何娓妮眼神儿一飘,“你上一趟碧渊小区,我那儿有套小户型。”
廖党生笑了一下,没接话就跟着前头的沈弼进酒店了。
何娓妮的婚宴结束是在下午三点,几十桌亲戚好友们转战包房打麻将坐等晚上闹洞房;廖党生找到老林跟何娓妮道别了几句,拖着沈弼就走了。
廖党生把方向盘往灰城的方向打,轻描淡写地跟沈弼交代一句还要去陪那个北京回来的老朋友,把沈弼送回家之后调了车头就往碧渊小区开。
何娓妮那套小户型买得挺早,早到连廖党生都去过。廖党生到了碧渊小区熟门熟路地找到三单元十六号,敲开门果然见到了何穆。
廖党生在门口愣了一下,忽而有点儿像是见了鬼。
何穆没怎么变,至多说是老了点儿,两鬓过早地有些白;不过何穆眼睛还跟从前一样很是有神,整个人很低调地站在那里,沉默又威严。
廖党生张张嘴:“……哟,老何。”
何穆一笑,一张脸变得生动起来,透出点儿愉悦:“老廖,你来了。”
廖党生伸出手去触了触何穆的手臂,摸到了实体才猛地拍了一下:“何穆,你他娘的王八蛋,扔了这么大个烂摊子给老子收拾!”
何穆笑了一下,稍稍显出点儿疲惫:“得,我欠你一个人情。进来吧。”
廖党生边换拖鞋边念叨:“也别说人情,那姓江的就是一畜生。”说罢看向何穆,“我就是收拾了一畜生。”
何穆拉上门,用脚帮着廖党生把皮鞋归置到鞋柜边儿上,低着头显出几分漫不经心:“我还怕你不上心……苏略也死了。”
廖党生坐在沙发上干笑:“老何你别逼着我说,何宁也死了。”
何穆有点儿恍惚:“他是死了。”说着挠了挠泛白的鬓角,表情透出些木然,“其实我那时候要是早回家两三天……”
廖党生赶紧凑过去拍他:“老何,你也别钻牛角尖,那什么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何穆垂眉一笑,走到餐桌旁给自己和廖党生倒了两杯红酒,眼神儿里空旷得很:“我倒不觉得我有什么后福。”
廖党生干笑:“别瞎说,会有的。”
何穆递了杯红酒给他:“那为我的后福干个杯。”他举着酒杯意味长地笑了笑:“老廖你也没亏,就算为了你们家沈弼,这摊子你早晚也得收拾。”
廖党生会心莞尔了一下,接过杯子,刚要碰杯时听到何穆身上的手机响。
“等一下。”何穆端着杯子去看手机,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二十来秒,忽而一咧嘴,无声地大笑起来。
“怎么了?”廖党生挺好奇地凑过去看。
“江秉宪死了,就在刚刚。”何穆举杯,目光里带着点儿若有若无的激动,“老廖,谢谢你,合作愉快。”
廖党生不由跟着一笑,举杯回应:“咱不说这个,合作愉快。”

1 终

“穆怀,你得活着!”

沈弼礼拜一去中院上班,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李又波主动撤诉了。
沈弼狐疑地盯着撤诉书,心说廖党生这老讼棍有些时候还真的是料事如神。
同合议庭的其他两个法官看了撤诉书心里挺不痛快,月空侯的案子一飞,意味着快到口的肥肉也跟着飞了;当事人撤诉法官是可以想法设法驳回的,但架不住月空侯的案子瞧起来很是内幕重重,整个合议庭不爽了一阵儿后,一致通过同意撤诉。
沈弼挑着眉毛打完了裁定书,心中也跟着不爽。他倒不是惦记着飞走的肥肉,他是惦记江秉宪毛佑安背后那摊子破事儿;江秉宪是他长期以来的精神偶像,这会儿自己的偶像轰隆一声儿拦腰倒了,他难过得想哭。
沈弼觉得这种郁闷是不能让老廖看见的,于是他一个人瞎想着这事儿阴沉到天亮;他自己跟自己怄气。有时候沈弼觉着自己会突然疯狂起来,冒出个稀奇古怪的想法要把江秉宪毁个彻底;他常常阴鸷鸷地端详着手上那张金光闪闪的白金卡,琢磨着能不能到李又波跟前去告江秉宪一状,让这两帮势力狗咬狗地厮杀个彻底。
沈弼浑然不觉自己是那种,爱与恨都要发挥到极致才肯罢休的偏执型人格。
对此老廖像是瞧出了点儿端倪,他琢磨着沈弼这孩子头脑向来简单得很,觉得世界上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不晓得中间还有个暧昧地带叫做灰色;沈弼这两年在廖讼棍的调教下倒是变得稍微圆滑了些,一旦遇到大是大非还是坚定得很。为此廖党生很是脑仁儿疼,只能站在后面严加看管,怕这小二百五突然哪天就从根正苗红的好青年转而闯出什么惊天大祸来了。
沈弼出好了裁定书找不到书记员,屋前屋后地转悠了一圈儿之后只得自个儿上院办去盖章。坐在院办负责盖章的小青年跟沈弼是同一个法学院出身,年资上长了他几级,每回见了面都挺有话聊。
这回盖章小青年见了沈弼表情有点儿惊悚,说小沈你听说没有,咱师大法学院有个博导前天晚上出车祸死了。
沈弼说不知道,罢了看那小青年一眼,问你怎么知道的。
小青年回头去寻报纸:“旬阳大道西段上跟东风大卡对撞,头天早报的社会新闻都出了,说死者是师大法学院的教授。我就估摸着说不定是熟人,上学院里一打听才知道是那个江博导。”说着就找到了头天的报纸,“就是那个教民商法的,你应该知道吧?”
沈弼一愣,将信将疑地接过报纸,说不上是什么心情。
小青年指着报纸感慨:“我就说他那车怎么会突然往双实线那边变道,结果一看交警鉴定果然是酒后驾车。所以说喝酒误事儿。”
沈弼木木然盯着社会新闻上的车祸照片,一群围观群众中间摆着辆引擎盖掀起的新君威;报纸上说,东风大卡撞完人之后就逃逸了。
沈弼神经质地一笑,抬眼看了看小青年:“诶,你看这卡车还逃逸。”
小青年跟着笑:“肯定是怕事儿呗,其实那司机留下来也没什么,酒后驾车又压双实线,死者负全责。”
沈弼折好报纸,自言自语似笑非笑地呢喃一句:“……那他还逃逸。”
小青年帮沈弼盖好了院章,递了裁定书过来:“诶,不管怎么说,命最重要。小沈,你以后要是开车也小心点儿。”
“嗯。”沈弼接过裁定书,不带什么表情地走了。
沈弼回家时廖党生正坐在沙发上用笔记本打连连看。
沈弼凑过去盯着屏幕:“好玩儿么?”
廖党生一松鼠标,搂过沈弼起腻:“玩儿久了还是觉得挺好玩儿的。”
沈弼习惯性地推了推老廖,在他边儿上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坐下,抿抿嘴开始问话:“廖党生。”
廖党生一听沈弼喊他名儿就觉得不对劲儿,带着些戒备侧过头去:“弼弼,怎么了?”
沈弼看看他:“何穆回来了吧?”
“啊?”廖党生装傻。
沈弼有些烦乱地胡撸了下头发:“老廖,江秉宪出车祸死了。”
“哦。”廖党生移开笔记本,专心对付沈弼,“……这我知道,昨儿看的报纸。那什么,我就是考虑到……那什么,就没跟你说。”
沈弼不高兴地踹了廖党生一脚:“你肯定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廖党生作委屈状:“我什么事儿瞒着你?”
沈弼又气又急:“我,我怎么知道!”
廖党生乐了,沈弼气了一会儿,大概也是觉得自己确实有些无理取闹,半晌又转向廖党生:“何娓妮结婚,何穆是很有可能回来的……月空侯的二审又正在风口浪尖儿上,我是真觉得没这么巧。”
“哦,是何穆让江秉宪去酒后驾车,还压双实线?”廖党生腻乎着凑过去。
沈弼皱皱眉,似乎觉得也对。
廖党生乘胜追击,过去抚了抚沈弼紧皱的眉头:“得,就你忧国忧民,行了吧?江秉宪怎么死不管咱们的事儿,再说了……这不是报应么?”
沈弼呆着脸坐在廖党生怀里想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自个儿默默爬下沙发去寻报纸了。
“你干什么?”廖党生怕沈弼又要整什么妖蛾子,急忙撑起身子密切关注。
“我找昨天的早报,你这儿肯定有。”沈弼头也不回,“我给何穆寄过去。”
廖党生愣了一下,终究是笑了:“行,你寄,我帮你投邮局。”
礼拜三,何穆收拾了行李准备走。
何娓妮跟老林这几天打着度蜜月的旗号入简出,不怎么理外面的事儿。何穆走的时候何娓妮说要送,廖党生说你们送什么,在火车站一被人看见就完蛋了;我不一样,反正别人见了我跟何穆在一块儿就当是眼。
廖党生帮何穆从黄牛贩子那儿买了张到崖北的火车票,开着自己的旧宝马送何穆上火车站。何穆带了个鸭舌帽和墨镜,对着挡光板下面的小镜子正在整理仪容。
“行了,别照了,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廖党生忍不住伸手帮何穆合上挡光板,“这会儿跟两年前不一样,在凫州老林是你侄女婿,别把自个儿还弄得跟个逃犯似的。”
何穆牵动了一下嘴角,眼睛隐藏在墨镜背后不知道在看哪儿:“扯淡,我不本来就是一逃犯么。”
“得,我还真没见过你这么大爷的逃犯。”廖党生笑笑,停好了车从置物箱里翻东西,“对了老何,有个东西给你。”
何穆把头扭过来:“什么东西?”
“我小情儿给你的情书。”廖党生挤眉弄眼。
何穆接过信封顺势朝廖党生脑门儿上抽了一下,廖党生揉揉额头端正态度:“好好好,你自己看。”
沈弼在信封壳子上写的收信人姓名是穆怀,何穆看到这个名字稍微迟疑了一下,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径直把信封给撕开了。
信封里只有一张剪报,时间在三天前,内容是凫州旬阳大道西段上的一起恶性车祸。
何穆拿着剪报沉吟片刻,抬眼去看廖党生:“这就是你小情儿对我的爱意?”
“他觉得你看了这个会高兴。”廖党生不由失笑,“弼弼这人心思简单。”
“不简单也不会这么容易被你糊弄过去。”何穆低头慢慢收好简报,“我到了崖北就给他回信。”
“你少勾引人家啊我告诉你。”廖党生敲了何穆一下,“回头寄个明信片表示你人确实在崖北,差不多就得了啊。”
何穆说那就不是我的问题了,自己家媳妇儿得自己管。
廖党生嘿嘿一乐说这我知道,我们家沈弼挺好哄。
何穆说你就记着吧,江秉宪这事儿是个坎儿,你兹要是不趁早给他说清楚,但凡有一天他觉出门道来了,家底子都能给你掀翻。
廖党生抠抠脑袋:“我没做什么,就是往滨湖园扔了封信;那什么,还是从楼上扔的,神仙都查不到我这儿来。要出事儿,估计还是从老林身上出。”
“老林就是打电话关照了下车祸结果理,政法委跟交警队关系远,真要查查不到他名下来。”何穆皱眉叹了一句,“不过我本来是不想把他卷进来……”
“得得,是我多事儿。”廖党生随口附和,边偷眼瞄着老何,隐隐觉出那么点儿可怕来。他晓得何穆是什么都知道的,他觉得何穆是在下一盘棋,不管是他还是李又波都是何穆手上攥着的棋子儿。
何穆几年前就阴沉,这会儿便更阴沉了。
何穆沉默着没出声儿,不知道是想回避这问题还是真的在权衡大局,半晌才提到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交警四分局归刘立志管,这人比你想象得精。”
“啧,那还真是便宜了李又波那小王八蛋。”廖党生一咂嘴,“撞了人没人管,还有交警帮忙撇清责任。”
何穆无声地笑了一下,开门下车。
廖党生没多言语,跟着下车到后备箱去搬行李:“何大爷,您给搭把手,这玩意儿不是我要带上火车。”
何穆依言转到车屁股后面,单手提了提箱子,停了一下,换了双手:“过来帮我扶着。”
廖党生上去帮着拖了一下:“不重嘛。”
何穆似笑非笑:“我老得比较快。”
“瞎说。”廖党生拍了拍他的背,“老何你这身板儿挺好。”
何穆没搭话,兀自挠了挠自己额头上的抬头纹;廖党生就着晨光看了看,竟依稀觉得这人是真的老了。
何穆抬腕看看表,说诶,我得走了,回去代我跟娓妮还有老林道个别。
廖党生说好。
何穆说我在崖北待着不能常回来,你跟娓妮他们没事儿多帮我去看看何宁。
廖党生说好。
何穆想了想,说你跟何宁说,我在崖北没别人。
廖党生心里头忽而被何穆煽呼得有点儿酸,说老何你他妈的王八蛋,这话你怎么不自个儿跟他说去?
何穆停了半天,把手指伸进墨镜里低头挠了挠眼角:
“他有勇气为我去死,但是我没有。”
廖党生上前去猛拍了何穆一下:“你他妈的瞎说什么,你得好好儿活。”
何穆抿抿唇,做了个挥别的手势,拖着箱子转身走了。
廖党生有点儿愣,站了半天后,对着渐行渐远的何穆吼了一嗓子:“穆怀,你得活着!”
何穆侧首像是淡淡地笑了一下,一张脸隐藏在墨镜背后看不清表情;他抬手挥了挥,终于没有回头,慢慢地消失在汹涌的人潮中了。
(全文完)
曲水老师
二九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