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临天下》上部 by 梓寻
作者: 新星越亮 25/12/9 19:2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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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雪盈门,纷纷扬扬漫卷整个京城,朱楼玉阁,尽是银装素裹。腊梅数枝,含著嫩黄的蕊自高墙伸出,王榭堂侧,也不过是寻常百姓家。
胭王府,仆役们正轻手轻脚地打扫积雪,也有人在摇落梅上雪,留作他年茶水。一群锦衣翠袖的丫鬟从侧廊上穿过,步履轻稳,边小声道:“快些,七王爷要醒了。”
我自梦中醒来,身侧无人,四哥早就趁夜离去,今晨还要上朝面圣呢。惺忪著睡眼,拿水抹了两把,接过婵娟递来的布巾,遂问道:“刑部没甚事体过来?”这些日子出了冤狱,还恰巧被皇上抓个正著,上下惶惶,乱作一团。
婵娟笑道:“王爷您就不能省省心,好容易得闲儿歇歇,我教他们挑了只乳鹿备著,趁著雪景烤来吃,王爷一向喜欢的。”果然是个识情知意的丫头。
可时机不巧,我摇摇头,道:“今儿不行,皇上下旨要皇子们去拜送前几天死了的方南谦,他是我朝第一鸿儒,学问声名,皇上都爱惜的紧,如同掌上明珠。”婵娟只笑著带人退下去。
用了两口紫粳粥,便乘车向方府而去,本来我今天也应上朝奏事,但借著才自江南归来的劳顿讨了两天病假,所以省得了,不像二哥四哥他们,天天候著,缺一天都不行。
方府蓝帷蔽路,摆了四十里,黄水铺路,清水扫街,豪奢地有些过头,仗著皇帝的纵容,却失了儒生的气度,我刚自车上下来,便有人过来迎接,拜会过麻孝一身的方家长子,说了两句场面话,遂进了内室。果然对皇子的体度不同,那些寻常小官全聚在白布棚里哆哆嗦嗦地烤火,这些天生贵胄的王子皇孙则喝著热茶,谈天论地,十分闲适。
六哥祺泽早就在了,见我进来,笑道:“可冻死了,快过来这边暖和。”他摇晃著微丰的身体过来,热热地牵起我的手,嘘寒问暖,道:“这两天听说你病了,可好些了,我正想过去看你。”
我亦寒暄道:“哪里劳烦六哥,都大忙忙的,我又没什麽大病。”
其他几位兄弟也陆续进来,一一问候,各自扎堆儿闲聊,我坐到一角,磕起松仁,这群兄弟明里兄友弟恭,暗里下套,使绊子,穿小鞋,当人耳报神,一样儿也落不下。只不知道父皇高位,看著心里滋味如何。
又过了一会儿,四哥祺焱便挑帘进来,跺了跺靴子上的雪,兄弟们全拥上去招呼,个个喜气洋洋,仿佛尽忘了这是方南谦的殡礼。祺焱一一笑答,向我这边若有若无地瞄了一眼,道:“今天皇上身上不怎麽爽利,所以不过来了,叫咱们兄弟们支应著,别寒酸了方先生的名声。”
二哥祺翰轻衣薄裘,态度娴雅,走过来笑道:“四弟忒忙碌了些,皇上也不过如此。”面容和煦,话里则杀机暗藏,我推开茶杯笑道:“二哥,真是心疼兄弟,婆婆心一颗,你我兄弟们能为皇帝分忧,哪里敢说什麽劳累。”这等小事,不必麻烦他了。
祺翰看了我一眼,仍笑道:“老七这话没错,倒是我罗嗦。”言罢打帘出屋,其他兄弟们各有算盘,只道看看有什麽事体帮忙,便也出去了。
屋里一时空下来,祺焱过来坐在我对面,轻声道:“你只稳重些个,他说的话也没什麽打紧的。”
我摆弄著手上的一枚铜戒,半天才笑道:“二哥心思重,顾不上管我,你只小心便好。”祺焱叹了口气,按了下我的手背,才道:“一起出去吧,快开始了。”
送殡的马车按而行,我落在最後,摇摇晃晃,差点儿睡著,幸亏赵德提醒我一声:“爷,外边儿天寒地冻,您可别睡著,伤了身子。”
队伍回来时,漫天遍地又下起雪来,我仍在最末,向赵德道:“著什麽急,冲到前边又哭不出来,白教人笑话。”而且,这方南谦可没少训诫我,想想手背就发冷。
我正迷糊著,突然察觉马车停了,一人钻上来,是总兵周正青,笑道:“知道你就困了,过来看看。”
我推开他,含糊道:“你只别管我!”
周正青推搡我起来,道:“谭培请咱们去得月楼吃酒,新来的雏儿,嗓子也好,好像是哪个的官宦人家犯了事,男人全杀了,女人充了贱籍,这是他们的小姐,颇有大家之风。”
我扶了扶头上的白玉冠,道:“你整天只顾这个,怪不得总也升不上去。”
周正青大笑道:“我才懒得升,这话当著你说我也不怕,上面的官儿全是一路货色,溜须拍马舔屁眼,连带著送金银送婊子,有这美事我还自己享受呢,哪能便宜了那帮蠹虫。”
我推了他肩膀一下,笑道:“你只满嘴胡哏,天酒地,你那点子俸禄可够你糟踏?”
周正青愈发不经起来,涎著脸道:“老子脱了裤子,绣球高挂,逼都没得卖,账主子能怎麽样,剐了我卖肉。”
我一脚踢在他小腿上,嗔道:“一会子见了人家小姐,可规矩点儿,别这麽不干不净的。”
马车很快进了得月楼,夥计快步过来招呼,我同周正青绕过一道月牙儿门,进到正堂。
谭培正坐在太师椅上,摇头晃脑地听一女人弹琴,一面跟著轻哼:
四散人凋零,落怎相逢,瑶池枯玉液,檀郎弃荠青……。
那女子发束双螺,黛墨粲然,且肌肤明光似锦,算得上是佳人一位,十指滑弦,行云流水一般。
周正青则根本没看那女子,只大笑道:“明德,你发什麽癫,念这种酸诗,快给我换一个。”
谭培见我们过来,急忙站起来,笑道:“侯您许久了,七爷。”又向周正青嗔道:“我就不该允你过来,一肚皮草料,轻口薄舌的登徒子,怎也活到现在!”他生得十分苍白,倒也眉清目秀,脸上没什麽血色,甚有些发青,现在却有红晕滚滚,十分有趣。
我轻一揖身,道:“好久没见著你了,前边儿怎麽样,情形如何?”
谭培正色道:“那些夷人现下正忙著老首领的死,顾不上打仗,所以清闲得很,我也趁著述职回来看看。”
我点点头,道:“皇上对战事也是无可奈何,本来国库就不丰裕,又不得不打仗,一切还得仰仗将军。”朝廷上一群庸官败类,我这旁人看了都头疼,何况事必亲临的皇上,四哥对这位子念念不忘,也不知中了什麽妖魔邪气。
谭培摇摇头,道:“七爷不必客气,我们……”他们吃的是军饷,自然要过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谁家的战场兵不血刃。
周正青突然钻过来,道:“你们这麽蛇蛇蝎蝎,可也烦不烦,天亮了,我也吃不上酒。”
谭培连忙命人布上菜来,请我们坐下,笑道:“我们要来吃酒,就应像模像样,且饮三杯,再行联诗……”
话刚至此,便听周正青一声呻吟:“谭大爷,那是闺阁里的酒宴,我们一群爷儿们,吃酒就好,联什麽鸟诗,且只有三个人,哪有兴致?”
他长啸一声,拔剑起身,行至雪上,出手如电,剑若流水,绵延不绝,一招更胜一招,一剑快似一剑,此种人物,更宜行走江湖,不受官场污浊,一颗心明净似水,流而无情。
周正青陡然收势,垂剑而立,高声唱道:“我有青锋剑,无需粟盈台。我有三尺刃,何必冠紫缨。我存友一二,哪求遍逢源。……”
谭培喃喃道:“真豪杰,必如此等!”
周正青归座,举杯一饮而尽,酣畅淋漓,笑道:“怎样,我又进益了没有?”
我轻轻击掌,道:“周将军,吾得以观此,人生幸甚!”行至台阶上,方才周正青所立之雪,了无痕迹,他如此健硕身体,竟能翩若惊鸿,不能不让人叹服。
谭培似有所思,然亦把酒言欢,三人尽兴而归。
我回府倒於床上,窗外明月如洗,合目沈思,世事如浮云蔽日,不见端详。
一人轻轻走进来,脱了外裳,躺在我身侧,轻声道:“阿七,怎麽不高兴?”
我倾身枕住他的一条胳膊,道:“四哥,我没有不高兴,只要能同你一块儿。”你要王位,我帮你,你要这万里江山,我辅佐你,你要什麽,我都给你。
祺焱吸一口气,道:“毓儿,别耍孩子脾气,四哥爱你,莫要忘了!”
就是这样才教人不能放下,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反而活得轻松肆意,做一个庸庸碌碌的太平王爷,无权有钱,富贵闲人,神仙也羡慕非常。
我半坐起来,望著摇曳不定的烛火,熏炉里暖香阵阵,是龙涎香,竟觉眉酥眼重,一股异样情愫升腾,在体内纵横跌宕,又是说不出的舒服。
祺焱翻身而起,将我按下,含著十分的调笑,道:“怎麽,身子软成这样儿?”他双手一路抚摸撩拨,身体也忍不住随他弓曲,我只咬紧牙关,眼里有些湿润,微车溃骸八母缱魇谗峁郑弄这些妖精来取笑我??BR> 祺焱笑得愈发开怀,一面动作,一面说道:“这是有人自南疆送的,还是禁药,叫做妙郎。”我费力打开他的手,道:“既然我是郎,那麽这回我要……”话到最後,淹没在祺焱的嘴里。
半天他才抬起头,眼里柔得滴出水来,轻声道:“哪回我忤逆过你的意思。”便自我身上滑下,我一脚将锦被踢开,跨於他身上。
祺焱自小习武,故而身体柔韧刚劲,兼贵族教养,不乏雍容之态,如今赤坦而卧,周身如玉,风情暗生,我猛然扑到他身上,虎虎生威。
祺焱有些哭笑不得,微颦著眉,只道:“阿七,你且轻些,难道我还能逃了不成?”
我在他身上舔吮,顾不上答话,口里含含混混,四造孽,极尽挑逗。
漫天风雨过,我俯在祺焱身上慢慢喘息,他眼中情丝恋倦,映著烛光,琥珀般透明,抬手拨开落在他前额上潮湿卷曲的发丝,我忍不住道:“纵江山万里,你我寻欢之席不过方寸,四哥洞明世事,灵台清澄,竟不能效仿宁王一二?”
祺焱脸色陡然沈下,阴暗如夜,他一语不发,起身穿衣,我慌忙下床,去拉他的手臂,被他甩开,便顺势向紫檀屏撞去,额角一阵痛楚,屏风应声倒地,声响极大,我也狼狈地趴在上面,被缀於其上的宝石划破手臂,连连呻吟道:“四哥,四哥!”
祺焱只好过来,虽不说话,但究竟把我扶起来,送到床上,又唤人进来,婵娟送来药箱便退了出去,他不管不顾,按得我伤口疼,我也不理会,哎哎叫唤。
祺焱遍查伤口,没什麽大碍,又要走,我急忙拉住他的袖子,轻声哀求:“四哥,别走。那些话我再也不说了。”我闭上眼,道:“死也不说了!”
祺焱按住我的唇,轻声细语,但神情让人害怕,道:“我爱你,阿七,我也要这江山,这个谁也管不了,你若逞著我娇惯你,只管胡天胡地,你就自己看著办吧!”
他行至门口,回身道:“下回,别使什麽苦肉计,白饶上肉疼。”便悄然而去。
我跌坐在地上,掩面而叹,窗外月光如秋水寒波,皑皑白皎,我心纵如秋叶红,不过漫落泥泞中。
清晨时分,寒气侵骨,我自地上爬起,半边身子又冷又麻,哆哆嗦嗦躲进被中,婵娟走进来,嗔道:“七爷这可怜巴巴的样儿,若是四王爷见不著,也就别苦著自己了。”
我热汤沐浴,又用过早膳,才觉春临,生龙活虎起来,四哥的灰狐裘落下了,也不知道他走时冷不冷,我穿将起来,招摇出府。
宫里传来消息,皇後身上不爽利,我入宫探望,母後见我进来,命人撤了珠帘,慈爱笑道:“看你又瘦了,江南办差累不累,虽则年轻,劳累伤身可不好。”
我倾身答道:“没什麽,为皇上办差,也是为了给母後争脸,儿子高兴还来不及。”
母後并非仙容琼姿,然性情温厚,不纵外戚,不逞子侄,皇上十分爱敬。她微微咬了下嘴唇,才道:“你和祺翰,皆为我所生,纵然不亲近,但也不至於相互刻薄,你素日里不要难为他,好不好?”
我低头暗想,必是二哥二嫂过来吹风,才招母後惦记,兄弟间的长短,又何须劳烦母後,但笑道:“母後过虑了,我性情小时候便有些古怪,说话刻薄也是常见,大了虽好些,但言谈话语,恐让二哥误会,兄弟们哪有什麽仇大恨。”
母後一笑,命人将剥好的白杏果端到我边,才道:“听说你同祺焱十分亲近,嗯,兄弟们和睦我也高兴,但你聪明惠颖,帝王家事不会不知,一切小心吧!”
我连忙安慰道:“母後不必挂怀,一切都有皇上呢,我只愿母後安安康康,就十分高兴了。”
母後解颐一笑,道:“我也不留你了,你只出去办事吧。”我起身告辞出宫。
路上遇上周正青,道谭培即将返回西北,要我一同送行。我同他纵马至长亭,官员站了许多,有好友,也有世敌,俱是一团和气,谭培见我们过来,便拉手说话,周正青说了些豪言壮语,奋勇杀敌之类的屁话,谭培只含笑不语,我折柳相送,一支干枯的枝条交到谭培手中,似带笑意道:“他年君归,青柳相迎,必不负冰心!”
谭培眸光闪动,双手握住柳枝,慎而重之道:“愿尽如七王爷所想!”
周正青狐疑地看著我们俩个,不解道:“要不要我唱诗一首,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谭培笑道:“不如劳君轻吟浅唱,持红牙歌板,有泪如倾,才不负我将军出征!”
周正青胀红了脸,却也不十分发怒,只道:“拿出这等调笑手段,可惜俺是男人,没什麽用!”
谭培抿了抿唇,向我道:“尚德鑫将军快回来了,他原是七王爷您的下人,对您一向念念不忘呢。”
我点点头,尚德鑫是我七两银子从人市上买来的,一晃竟然近十年了。派他镇守边关,原是我的主意,四哥母亲出身庶族,不比其他兄弟娘舅家握有实权,我苦心经营,一片冰心,布线设防,伏延千里,四哥,你应该知道。
谭培告别离去,马去如飞,周正青突然道:“我送他一程。”径自解马前行,我袖手远眺,谭培笑意盈盈。
回到刑部,理了几件不打紧的闲事,刚交到手上的差事,按理应当烧它三把火,然皇上之前已经整肃完毕,刑部干净许多,虽然其中根蒂固,盘根错节的人事不减,然也不是我能管得了的。
纵马闲游,一晃竟然到了四哥府上,我把缰绳丢给仆役,大大拉拉地踏进去,高声叫道:“康睿,康琼,七叔过来看你们!”
一眨眼,两个皮裘鹿靴的小世子便拖著手跑出来,撒著欢要我抱,我将他们抱到中厅,才放於地上,问道:“怎麽今儿没上书,教你们父亲知道可不得了。”
康睿笑声朗朗,道:“本来是上书的,苏先生听见七叔来了,便放了我们出来。”
我回头看门口,正站著苏芙秋,修身玉立,面目温和,笑道:“七爷过来了!”
我点点头,他是我在江南遇上的书生,文采斐然,且专攻帝王心术,堪比卧龙孔明,便将他荐与四哥,四哥与他一见如故,我也免去不在四哥身边的担心。
康琼刚满五岁,奶声不减,道:“七叔总也不过来,父亲又不许我们去七叔府上。”
我轻笑一声,这王爷府,娇妻爱子,和睦非常,我又过来凑什麽无趣,只道:“我这几日忙,过两天咱们出去猎兔子,可好?”
康琼拍手大笑,道:“好极,看我弯弓射大雕。”
康睿扯了他回书房,边道:“赶紧诵了书,兴许明儿就能去了。”两人渐行渐远。
苏芙秋向我道:“七爷,一向可好?”
我点点头,问道:“你是南人,这算是第一经雪,可有不惯?”
苏芙秋轻笑道:“四爷待我极好,没什麽缺的,世子们伶俐懂事,我哪有不惯?”
我拨开茶沫,喝了口龙井,才道:“先生有事尽管吩咐,四哥人极好,有什麽尽管告诉他。”
苏芙秋似有轻叹,正要说话,便见祺焱进来,看我坐於堂上,只道:“老七来了!”
我笑道:“过来看看嫂子和侄儿们,也是应该。”
祺焱只道:“来了就用饭吧,新得的胭脂鹅,还没尝过呢。若是喜欢,带两坛回去。”
我拍手笑道:“我果然有福气,最爱这个!”
席宴很快布上了,三人喝了口雕,暖意无比,苏芙秋笑道:“胭王品胭鹅!”我遂笑道:“芙秋饮芙蓉。”他正喝著荷叶莲蓬汤,差点儿喷出来,一味忍笑,半天才道:“我一直诧异七王爷的封号,忍不住开口。”
我立刻向祺焱道:“不许说出来!”
祺焱含了半天笑,任我拱手相求,仍道:“这是宁王取的,他纵游四海,偶回京师,正遇著皇上和老七在宫里,只道此子文玉秀颜,唇色如朱,又生与七月初七,排行老七,男子如此,有些不好,不如封作胭王,克去寒气。”
苏芙秋大笑:“唇色如朱,封作胭王,这宁王果然有趣。”
一餐毕,有旨意传来,皇上欲在宫里办家宴,尽天伦之美,我便同祺焱一齐入宫,苏芙秋送至中堂,因道:“陛下有意考问皇子们,四爷七爷留心些个。”
马车十分缓慢,祺焱合目假寐,面色有些苍白,淡青的脉显於颈上,有几分不胜之态。我百无聊赖,细数他浓密的眼睫,点来点去,不由暗暗嘲笑,一副儿女情态,遂低身枕到他的腿上,祺焱一手至於我额头,低声道:“阿七,别同我生气,我……”我伸手掩住他的嘴唇,轻声道:“四哥,我们一辈子也不会生分,对麽?”
幼时,祺翰妒我长居宫内,父皇爱宠,时常设计陷害,有一摔碎太庙的玉牒嫁祸於我,我避之不及,正要低头认罚,四哥出列,揽祸上身,在太庙跪了三日,才将事情平息。倘若是我受罚,尚有母後垂爱,或免刑法,四哥的母家寒微,无人出头。夜里,我悄悄跑到太庙,灯火通明,且无一人,风戾戾而月寒噤,我拉住他的手,郑重道:“我,多觅罗齐.祺毓,对著祖宗神明发誓,此生此身,为祺焱一人所使,永不相负!”跪倒的祺焱,神情困顿,不知有无听到。但自此,我同祺焱,出入如同一人。
祺焱似有所思,眸光闪动,把我托起,凑於唇上一吻,道:“那个,自然!”无论你究竟怎麽想,我终究是这样了,怕是难以悔改。
行至薛椿园,众皇子大多已经到了,拱手问候,好不亲热,只言谈话语,明褒暗贬,你来我往,十分有趣。兄弟按长序入席,八弟祺臻与我同年,但性情冷淡,待人苛责,少与兄弟们来往,也没任什麽实差,只同国子监一齐编校前朝历书,且为我朝重修水利,地理等诸多图书。
我同祺臻微微点头,便坐於他身侧,远祺焱正与祺翰执手笑谈,不由心下一笑。祺臻也正向那边看去,见我回头望他,竟然脸上一红,讷讷道:“七哥,好些日子没见,一向可好?”
我亦笑道:“还好。”细细问了他几句编史事宜,他也一一答复。
正说著,皇上便出来了,穿了件鼠灰长袍,套著紫貂裘,分外娴雅,笑道:“素日里,少与你们说些体己的话,现在兄弟们团坐一,就算平日里有什麽不好,看朕的面子也就全好了吧。”
这些话听著轻松,却含著皇上的无限苦水,儿子们个个雄心天下,不是什麽好事,又不愿见他们争作一团,败了祖宗的名声和疆土,历朝因权位之争,屡见不鲜,善终者屈指可数,皇上现下年事已高,岂能不打算。
众皇子却未必爱听这些话,皇权之争,非为夺权,也为自保,不然哪天死了都不明不白,故而大都低头不语,静听圣训。我侧目祺臻,他倒清闲,拿个铜指甲挫修理指甲,仿佛与他无甚关系。
皇长子少年夭折,故而以祺翰最为年长,他起身道:“父皇所言,兄弟们都听明白了,一奶同胞,打断骨头连著筋,有什麽不好说的,一切全凭父皇旨意。”众兄弟们随声附和,皇上也没有继续,只道开席。
敬了皇上三杯酒,众皇子皆静默用饭,席间几无声响,只有皇上同宫中守备老将军宁单偶有言语,指点菜色。
突然祺泽起身,向皇上一揖,笑道:“父皇您且用著,儿子讲个灯谜,博君解颐,也算是略尽孝道了。”
皇上举著笑道:“还是老六体恤,快点儿吧!”
祺泽清了声嗓子,开口道:“身薄体轻盈,脉脉不得语。替人遗相思,污浊亦难清。”
皇上略作沈吟,笑道:“文房四宝中的‘纸’?”
祺泽笑逐颜开,点头道:“正是,正是!儿子班门弄斧,只教父皇笑话。”这话自是白说,皇上发蒙的师傅,是我朝奇人,才思敏捷,君子倾慕,但只知姓沈,无名无字无墓,空留风流在人间。
皇上略有所思,但只轻笑一声,道:“老八,你整日浸渍文海,不如也说一个,叫兄弟们猜。”
祺臻起身,沈吟片刻,才道:“我近君亦近,我远君亦远。幻作醒时梦,醉也双飞红。”
我陡然心动,看向祺焱,他只不语,垂目而坐。祺翰却开口道:“镜子,是也不是?”
祺臻点点头,亦落座。
皇上笑道:“这句好,借的是苏子的‘一笑哪知是酒红’,祺臻当真是才子!”一语出,四座皆惊,安平盛事,文治为要,对祺臻如此考评,让人惶惶。
我低头暗想,皇上自知祺臻身体羸弱,只此一点,难为人君,说这些话,不怕为祺臻树敌吗?还是随口而发,没什麽意思。
皇上却看向祺焱,笑道:“老四,你一向劳忙,现下也歇歇,说个什麽,教你兄弟们乐乐!”
祺焱却起身,长揖道:“父皇,儿子刚看了邸报,滦河两岸现下虽不急,然明年春耕无种,朝廷尚未调粮,实在惶恐。”
皇上陡然沈下脸色,一语不发,众皇子有低头不语者,亦有幸灾乐祸者,或耻笑祺焱不识时务,或讽刺他故作铮臣姿态。
祺焱也不作声,四座皆静。过了一会子,皇上才慢慢道:“老四为国事著想,难能可贵,你们兄弟们也应学著些。”又拂袖而去,道:“你们散了吧!”
待皇子们散了,我方行至祺焱身侧,轻声道:“皇上年纪大了,有些小孩子心性,四哥不要多想才是!”
祺焱扶著我的手站起来,只道:“我们回去吧!”
在岔路同祺焱分了手,我便直回府去,他是真心想当皇上,也是真心为这国家操劳,看遍众皇子,有谁比他更赤胆忠心,若上天垂怜他,皇上爱惜他,他日必为一代明君。
我回到内堂,一片茉莉香萦绕,婵娟轻声细语:“爷想用点儿什麽?”我摇摇头,只想沐浴。
跨进木桶,热意卷袭,舒逸安暖无比,我长出一口气,趴在桶沿上,便听有人进来,只道:“随便擦擦就好,我倦了!”
力道舒适而有力,我轻叹一口气,笑道:“德鑫,你回来了!”
尚德鑫噗嗤一笑,走到我面前,半跪於地,低声道:“七爷,我回来了。”他比离开时高大许多,肌肤也黑了许多,眉目刻,风仪威武,不知在战场上,又是如何风流英雄。
我自水中起身,他便拿布巾为我拭身,又递来中衣。我随便披上,坐在熏炉边,才问道:“一切还惯麽?”他去边境已经五年,现在见著,如若当初。
尚德鑫正色道:“都惯,只怕丢七爷的脸面,让七爷担心。”
我摆摆手,笑道:“别七爷七爷的了,像原来一般,叫我毓公子便好,不然人都老了。”
尚德鑫改口道:“毓公子。”又忍不住一笑,大约是因想起顽皮的旧事,我出去淘气,拉著他作陪,倘若四哥发现了,便叫他替我遮掩。
记得有一,我竟异想到末流窑子里逛逛,那知喝了一口烈酒,便长睡不醒,他只好背我回府,因著偷著出来,连马都没敢骑。
如此种种,竟如云烟,往事不可追,我因笑道:“德鑫,你我秉烛夜谈如何?”
尚德鑫将他边疆种种一一说来,仿佛他只是出去逛了一圈,也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事实上,他如何在五年内,由一小小千总,变为边防将军,节制全国近半数兵力,此中艰难,一言难尽。
他笑道:“那里风沙大,毓公子若去就变成瓦公子了,不过瓜果鲜丰,京城远不能及。”举手抚了一下额头,衣袖滑落,臂上疤痕累累。
我叹息一声,握住他的手腕,轻声道:“当日派你出去,是为了壮大四哥的势力,他只单力薄,就是登基,倘若他人挟兵而起,他也难以平复。”
尚德鑫低头望著我的手,道:“别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胭王,七爷,毓公子,受了什麽苦,也是应该的。”如此忤逆之语,让人心惊肉跳。他猛然抬头,目光然,几年来,他自边疆几传书,意在兴我逐鹿之心,一一被我婉拒。
我安抚道:“为人君,不是我的本意,四哥雄略天下,你在他麾下亦能成就万世之功,成就名将之威。”至於我的心,只能由他人之手留弃,如若草芥,如若浮萍。
尚德鑫抬头笑道:“我只照著七爷所想,不会叫七爷为难。”我亦一笑,纵然他日风云震变,雷霆失色,今日也可享用片刻安稳,夜雪故人归,当煮酒,煮歌,煮青梅。
翌日,尚德鑫入宫述职,我自去刑部整理案宗,这是无关紧要的差事,我也是借机偷懒,差官们出来进去地统理抄写,我则窝在梨大椅上呵欠连天,昨夜将近天明,我才同德鑫抵足而卧隐隐睡去。那些幼年时候,名为主仆,实为玩伴,随手携来一抹流光,可入酒入梦。
正欲入睡,有人来报,祺焱过来了。我抬头一看,四哥正於中堂门口,含笑而立。身後一位少年,玉面朱唇,黛眉入鬓,骨秀神清,一身红衣,更是惹人侧目,只眉梢眼角,隐隐倨傲,没由来让人不爽。
我跳於地上,暗自忖度是哪家的公子哥儿,边笑道:“四哥,怎麽过来了?”
祺焱侧身笑道:“这是江苏尤家的小公子尤茱,小字瑞郎,尤老大人想让他谙习官场风度,我便介了你,由你带他经行事务如何?”
江苏尤氏,富豪之家,皇上几南下,皆居於此,爱宠加身,後来尤家女儿入宫,更是显贵起来,皇族子孙,也恭敬以待。
不过把个头角峥嵘的小子交给我,著实麻烦,祺焱倒是会使唤人,我也只笑道:“尤公子,兴会了!”
尤瑞郎面无表情,微微躬身,道:“七王爷!”当真一株刺梅。
祺焱袖手笑道:“我还有事,你们且聊著。”又向尤瑞郎笑道:“你住祺毓那儿,不必客气,缺什麽只管吩咐便好。”竟转身走了。
我只好打点笑脸,道:“尤公子,何时来的京城?”便胡天胡地地扯起闲篇,什麽哪家饭庄的鸭子最好,哪家青楼的姑娘最甜,林林总总,口沫横飞。
尤瑞郎起先还按著性子听我胡言乱语,见我停也不停,似有说到地老天荒之意,便动了脾气,粗声粗气道:“七爷!”
我含笑道:“什麽?”随手灌进一盏茶,渴死了。
他清了声嗓子,倒是稳重起来,慢慢道:“尤家是什麽样儿的,七爷十分清楚,我本不欲进京趟这浑水,然而家父之命,不可违迕,便也来了。”
这话没错,尤家受极恩宠,将来谁为帝君,也不会难为他们,现下送子至京,观摩局势,不是什麽好计,尤家老爷,竟轻浮至此。
我因笑道:“公子果然聪明。”那麽便少了我许多麻烦。
尤瑞郎沈吟片刻,却道:“但自我进京之後,略观形势,帝尊之争,一触即发。四爷七爷是一派,二王爷与其他几个王爷一党,即再有心意帝位者,盖因势力虚落而不足为患。”
我直视他,尤瑞郎气度坦然,仍直言不讳道:“四王爷二王爷,平心而论,皆可为帝,然後青龙白虎相遇,必有恶斗。表面上观,二人势均力敌,实则二王爷更胜一筹,其娘舅家远在北疆,骑兵十万之众,倘前来勤王,朝廷军皆驻西北,猝不及防,一入中原,踏平江天。”
这也是我忧虑之事,舅舅家受祺翰拉拢甚多,说其倒戈,如缘木求鱼。尤瑞郎眸光一闪,犀利非常,道:“世事浮云,人力可为,我既择主,愿效四爷,必与七爷同心同德,静神以待。”
果然英雄出少年,我拊掌笑道:“得公子相助,四爷之福。”
晚上回府,命婵娟打扫布置别院,尤瑞郎在我内室坦然而坐,毫无拘紧,言笑风流,把盏饮酒,指点壁上字幅,俨然大家。
我笑道:“瑞郎才学文墨,当世一流。”言谈话语,如同故人。
尤瑞郎轻笑道:“师傅教得好而已。”
我随口问道:“师从何人?”
尤瑞郎摇摇头,道:“山野隐士,自称董薛,像是化名,所以不得而知。然学问极好,可倾天下。”
我轻叹一声,这世上隐客剑侠,逆行岁月,宛如神仙,教我这红尘俗客W慕非常。
夜沈如水,梅香殷殷,竟忍不住与瑞郎长谈词赋,畅所欲言,四哥,我已许久未有同他谈了,每悄声而来,匆匆归去,开口所言所为,不过国事,政事,枕帷事。
闲逛了几日,携尤瑞郎登高楼,饮美酒,并邀四哥过来叙话。
夥计过来问了几,我只道等等,再等等,上好的碧螺春饮了几壶,仍不见四哥踪影。我正欲派人过府询问,却见苏芙秋姗姗而来,笑道:“四爷有事耽搁了,要我来谢罪!”他居四哥府上,闲适得宜,身体丰盈一分,面容鲜灵俊秀,颇有道家风骨。
我百无聊赖之际,灌了口竹叶青,接连咳嗽了几声,才笑道:“我们尽我们的兴,让他忙去吧。”尤瑞郎自斟一杯,轻吟道:“棋闲敲落,明灯半点情。”这个的词牌是南乡子,中间差了三个字:人未到。他倒聪明的紧。
苏芙秋却笑道:“芙秋尽慕胭王文采,倾W尤家瑞郎,现竟同时得遇二人,人生快事,不如对长歌以记之。”
尤瑞郎笑道:“这个便好!”
苏芙秋遂起句:“闲居枕夜挑烛长”
尤瑞郎道:“指上留芳不思量。但见墨云倾明月”
我道:“梅蒂结青傍重阳。”又起:“窃心难攀黄金梁”
苏芙秋道:“私底辛劳付断肠。嫁衣裁得著谁梦”
尤瑞郎道:“澜沧江上觅孤光。”
三人共饮一杯,凉夜犹长。
尤瑞郎豪情陡发,四寻剑,只为一舞,我只好为之拨弦──《十面埋伏》,乐如急雨,声落玉盘。完毕,苏芙秋抚了一曲《偏成瘦》,是前朝遗曲,轻挑之间,暗自销魂。
尤瑞郎合目似寐,神清如玉。我暗自叹息,苏芙秋唱道:“罢金杯,指犹凉,枕席如月月如冰,我取一瓢弱水,将饮否,独思量。”
用毕,苏芙秋自归去,我同尤瑞郎驱车出城。
残雪映著月影,寒气逼人,却清醒无比。尤瑞郎本一身红衣,现却见一袭黑衣,自有妩媚清丽之风。脚下积雪咯吱咯吱地响著,十分有趣,尤瑞郎走来走去,似乎只为了听这破雪之声,并笑道:“南方比不上的,就是这个,我自小便向外塞外风雪,万里孤漠。这里虽然不是塞北,可也有雪,聊解幼时执梦。”
他望向远,空无一物,只道:“董师傅最爱雪,饮茶也只用梅雪水。”我侧头望他,落寞非常,眉眼里是孩童神色,只轻声道:“斯人不在,亦应宽怀。”
他转头笑道:“你与董师傅面目有些相仿,所以一见著你,就忍不住想。”原来伤心人各有怀抱,上天虽如此戏弄人,但也容这些人偶尔相见,互诉衷肠,空出盛放泪水的心房,再酝酿悲伤。
我因笑道:“那我便蒙著头和你说话,片刻解语也是好的。”
回府各自安歇,第二日,祺焱竟过来了,我还未起身,他便携寒气而来,眼里几分歉疚,道:“昨夜急事,让你白等了。”
我低头不语,自是穿衣,他竟蹲身下去,为我穿袜著靴,握住小腿道:“阿七,现下情境微妙,我不能怠慢,稍有不慎,全盘皆输。”
我强行缩回脚,盘腿而坐,强自笑道:“四哥说这个做甚?我又不是小娃娃。”我若真是个小娃娃也好,一支糖便能笑逐颜开,也不会伤春悲秋,暗自惆怅。
祺焱伸手在我右耳垂一捏,扳起我的脸,我见他一身疲惫,想必饱受奔波之苦,终忍不住长叹一声,道:“算了吧!”伸手抱住他的腰。
他轻声问道:“今儿有事?”
我摇摇头,他便将我放平,压身上来,解衣,抚摸,亲吻。
我合上眼,生活一直这样重复,争吵,和好,再争吵,再和好,不知什麽才是尽头,祺焱附耳细语:“毓儿,我祺焱,只有你一人而已。”
泪水潸然而落,我一边呻吟,一边哭泣,希望他把这身体揉碎,毁损,磨灰,使我可不受红尘苦楚。前生来世,苦果自何时埋藏,偏要等到今生,取而痛饮,情愿凋落如霜。
旧年笑寡苦多,离苦多,欢乐短,还犹如鬼魂附身,欲罢不能,骨断筋连,待一梦而醒,起坐长叹,还阿弥陀佛,让我遇著他。
情愿身作无情物,哪怕转瞬夭折,也不必被这现实折磨,任你是铁骨英雄,还是无心僧侣,都难清心静气,撇尽人间爱恨。
祺焱在我体内放肆而行,贯穿如火,我几似蹈水而亡,只有游魂漂离,如洛神行水上。悲夫,叹夫,千古风流不过一夕情仇,神女独立,天地无情。
待祺焱起身离去,粘腻的液体自体内缓缓流出,我裸裎坦卧,如一具浮尸,还魂是否,祺焱一语便可定夺。
下午时分,我才懒洋洋起来,但觉体乏神倦,问询婵娟尤瑞郎何去,婵娟笑道:“奴婢告诉尤公子七爷略染风寒,发了一夜的热,天亮才睡著。又请周正青陪他说话。”
我点点头,穿衣著靴,却见周正青揭帘进来,大笑道:“听说昨夜你们去踏雪,也不请我去,活该冻病了。”尤瑞郎於他身後,含笑而立,看来二人相谈甚欢。
我笑道:“那麽该我陪不是,今儿去沈宜那儿可好?”
沈宜,他是京城第一名妓。不知出身,不知家乡,不知父母姓甚,仿佛破空而来,美人天成。虽出於污浊之地,然只陪士族清流,不谈风月,只对文乐,且善诗善词,善书善画,善琴箫,善金经。名士无不趋之若鹜,但无一人幸为入幕之宾,我只怀疑这群清客享福太多,偶尝闭门羹,反而乐不思蜀。
然此君当真文采精华,见之忘俗。这也所言非虚,天下学问未必云集青楼,然诗词歌赋,必集大成於此地。盖因风流名士皆汇此,可放纵言行,不忌朝政,奇文妙词,有如神助。而妓之悦人,并非以性,而以色示人,非但容貌淑丽,且才思敏捷,与这些清客可一较高下,有著等高的审美与情趣,才可经营不衰。
坊间曾有笑谈,一赶考举子,自恃才高,至京城後不思读书,反而出入烟之地,一日,他去拜会沈宜,被沈君的小童儿拦住。此子口出狂言,小童儿随口占题,百思无解,掩面羞去。由此,沈宜才色,可见一斑。
我有幸识他,是去玄真寺为母後乞福,後独在山间闲逛。天降大雨,沈君持伞而来,宛如白娘子出西湖,我欣喜若许仙,急忙上前请求避雨。此君心肠歹毒,视我如无物,便怒自心中起,逞纨!子弟之勇,强行夺伞。过程自不待言,最後两人滚落泥中,躲躲闪闪才回到寺中,後竟相谈甚欢,如若故人。
我暗自想著,不由一笑,周正青却颦眉道:“换个去吧。”他向来不齿男人做这种以色示人的勾当,却喜好胭脂香粉之流。
尤瑞郎却笑道:“我亦耳闻沈宜此人,风采翩然,愿意前往。”
我向周正青笑道:“主随客便,你只好认了。”
三人遂向仪茗楼而行,进内院时,我向小童儿略略招手,他笑道:“七爷来了,沈公子刚理完书案,您请进去吧。”
我等下车,踱进院里,仅见几竿枯竹,夏景天来时,这儿殷殷绿凉,沁人心脾。上得楼来,鼻端却是佛香,婷婷,我暗笑沈宜恶趣,那些清客来此,倒像是参禅了。
我欲伸手揭珠帘,只闻内中一声清音朗朗,如珠玉相击,道:“茶渍文犹绿”
我因道“书罢指尚香。”又笑道:“沈宜,考我有什麽用?”
三人遂进去,只见一道墨影如烟,有如惊鸿,沈宜转身笑道:“七公子,怎麽有闲心过来?”
但见他眉目如画,凤眼斜挑,波光流转,死也尽销魂。
周正青本也见过他,此刻犹不能语,有些瞠目结舌。尤瑞郎脸色虽无甚变化,但微退一步,眼睛看向别,後才转过来。
我笑道:“上你要我寻的书,终於找著了,才敢过来,不必看你的脸色。”便自袖内取出一本诗集,上书《沈殿拾趣》。这是我千方百计自祺臻搜出的,沈宜只知道其中一首词,不知年月,亦不知作者身份,我费许多功夫才翻出来,弄到手。
沈宜眉开眼笑,一把夺走,轻轻翻开,读了两句,才道:“你总算做了件好事。”又向尤瑞郎道:“这位公子……”
我连忙一一引见,後坐下品茶,随口问道:“你诗集整理得如何?”
沈宜微微皱眉道:“比想的慢了许多,尚有许多无名氏,不知如何记载。”
他闲暇甚多,竟臆想将青楼词作,搜集成册,然後付梓,流传後世。我因问道为何如此。他只轻声道:“这儿虽污秽不堪,然文才云集,不传後世,愧於我心,且书上标明出自青楼,既嗤笑当时,也可贻笑後辈。”此言虽有不羁,却令人感怀。至於我所寻得沈殿诗集,沈宜道他倾慕已久,百求不得,才问我可否为他搜寻。
我安抚道:“不必著急,整理向来如此,你只慢慢著手便好。”
沈宜未有说什麽,只轻叹一声,尤瑞郎笑道:“素慕沈公子久已,可否请教一二?”他起身立於窗前,红衣裹身,明肌胜雪,风流天成,然较之沈宜,少了些清雅儒秀之气,多了些恃才傲物的狂潇。
沈宜一笑,他久历欢场,自然少不了人前来寻衅滋事,然未能伤他一毫一发,当真也是妙人。
尤瑞郎行至琴前,随手一拨,流水行云,笑道:“文章太过伤神,不如信手抚曲,反而有趣。”
沈宜微一抬手,笑道:“公子请!”
但见尤瑞郎轻滑琴弦,看似无限随意,声声精妙非常,以他的年纪,必有大家指点。琴乐渺渺,恍如天籁,似有凤来仪,梧桐树上栖,又见广寒飘忽,嫦娥宽袖,人间天上,月精魄,无一不凌空信舞,行自前身,将去後世。
一曲毕,尤瑞郎转身笑道:“献丑了!”
沈宜问道:“此曲谁人所作?”
尤瑞郎略一沈吟,只道:“天下无主之物多矣,我有幸得之,然未有曲名,只有书名──《雪湖琴鉴》。”
沈宜起身至琴前,沈心静神,起左手慢拈,右手轻拢,声音有些沙哑,细细簌簌,宛如叹息。若人行夜,无月无灯,了无前路,亦无归途,後东方初晓,虽知晴空万里,但觉意冷心灰,辗转反侧,不眠不休。
尤瑞郎自听得第一声,脸上便十分肃然,手指轻叩几案,似有所思。
待曲终,沈宜转身凝眸不语,尤瑞郎长揖道:“公子情思,望尘莫及。”
沈宜轻笑道:“尤公子客气了,其实尤公子才是技艺超群,精妙无双。我的琴以情思胜,不能算数。”
尤瑞郎笑道:“琴棋书画,不过是为了感发心怀,以技艺论,同卖油郎又有什麽区别。”
周正青自始至终,未有开口,但坐不语。
我遂问道:“你发什麽痴?”
周正青陡然清醒,呆笑道:“我从刚才那琴竟想起谭培来,别看他粗手笨脚,还喜好这个,文弱得像个娘儿们。”
我差点儿跳起来堵住他的嘴,幸好他声音放得极轻,我一脚踢在他小腿上,嗔道:“满嘴胡哏,小心尤家小子剥了你的皮。”
尤沈二人,正在笑谈,我才松了一口气,尤瑞郎也就罢了,得罪了沈宜,我以後还怎麽恬著脸来,因笑道:“两位可也停停,我等不是辟谷之人,还要用些人间烟火。”
沈宜笑道:“正是,不过要七公子破费了。”眼中含著十分的调笑,道:“好些日子未有去湘瑰阁了。”
本来沈宜,为烟之地,酒菜自然是有的,但沈宜道:“这儿是风月之地,我也是卖身的,又不是饭庄,不必弄得堪比易牙手。”但他亲点的厨子也是天下第一的草包,饭菜之难吃,令人一心想吊死,沈宜自己也不吃,每日自旁边的馆子里叫,那些猪食都是备给清客士流的。
四人乘车出来,向湘瑰阁而去,挑了楼上最内侧的雅间坐下,又由著沈宜信手点菜,周正青无肉不成欢,尤瑞郎无笋不成欢,我更好伺候,能入口便可,只沈宜一人挑来捡去,我只笑道:“你也别麻烦,只让他们全做上端上来便好。”
沈宜摇摇头,取笑道:“堪是七爷财大气粗,非要作出爆发商人的行径,令人不耻。”
我笑道:“食不厌精,难道不是孔老二的酸气!”
尤瑞郎拈了片雪梨,才笑道:“天子脚下,尔等这般毁师谤道,倘皇上知道,必要教训你几蓖条。”
正说笑著,便见周正青自楼上翻身而下,怒声道:“京城重地,就当街调戏民女,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地上一位小姑娘,身著麻衣,被一群恶人围著,犹自哭哭啼啼。
那带头的一脸阴笑,手里举著马鞭,得意洋洋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府上的人,六王爷府的,皇子你也敢管,爷我的裤裆里怎多出一个你来?”
周正青勃然大怒,伸手轻轻一推,那人便跌倒地上,满脸血泥,嘴里含糊道:“人都死光了,还不过来给爷教训他。”
那群奴才里头或有人识得周正青,但知道他官微位卑,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便都围上去,跃跃欲试。
周正青兴许是被一下午我等三人的文人酸气熏著了,早就憋了一肚子的鸟气,现下正好发作,遂当街动起手来。
※※※※※※
君临天下 11-12
谢谢大人们的支持,梓寻鞠躬!!
顷刻,那些个混人俱倒地不起,鬼哭狼嚎,周正青立於街上,环顾四周,朗声笑道:“六王爷府上的,满嘴胡哏,六王爷府上能出你们这些混帐行子,青天白日地欺侮民女。”
沈宜在我身後笑道:“本以为是个粗人,倒也伶俐的紧。”
正说著,周正青已同那女子说了几句话,不过是安抚赠银之类的把戏,遂回身返楼,我因笑道:“周英雄素日里最爱做这些搭救民女的勾当,可惜未有一个佳人肯以身相许。”
周正青却道:“只有给你添了麻烦,少不得在六爷面前说上几句。”
我大笑道:“我替你善後的事儿还少吗?”
尤瑞郎笑道:“周大哥是草莽英雄,需得提著白刀片子,腰里扎著酒葫,才算善始善终。”
四人归座,便听楼下传来脚步声,一人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向我道:“七爷!”
原来是祺焱府上的,那人脸色暗淡,连比带画,道:“四王妃暴病而亡,四爷和皇上生了龌龊,请七爷过去救急。”
我心中陡然一紧,王妃昨儿还是好好的,祺焱究竟生了什麽事由,引得皇上发怒,连忙下楼而去。沈宜自归住所,周正青和尤瑞郎同我一起奔皇宫而来。
一进皇上的宣德殿,空气异常紧张起来,转过屏风,祺焱正跪地不语,皇上负手走来走去,满面怒容,阴得几乎滴出水来。
皇上突然格格笑起来,颤声道:“祺焱,你是丧心病狂麽?其格雅丽,那是朕指给你的媳妇,你的结发妻子,她还给你生了孩子。你竟然逼得她上吊寻死,跟禽兽有什麽分别?”
我心中一惊,便听皇上沈声道:“是老七吗?进来吧!”
我急忙上前,跪倒在地,轻声道:“父皇!”
皇上冷冷地望了我一眼,道:“你来给你四哥求情麽?”
我连忙轻声道:“不敢!”见皇上脸色未变,膝行一步,轻声道:“有些个事体,非亲身体味者不能明了,容儿臣一一禀来。”又向祺焱戚声道:“四哥不想说的,七弟替您说。四哥少年时,曾遇一女子,轻柔婉秀,遂爱慕倾心。後父皇您指婚,才忍痛分别。几年後,此女流落至京城,偶遇四哥,他年情谊自然不可视若无物,遂为她买下一所宅院,已安後生。後来王妃得知此事,气恼非常,将此女强自带入府中,折磨致死。四哥知道後,心若刀搅,便发作了王妃。哪知王妃执念烈气,一怒之下竟自行了断。此等情事,居其中者只有无可奈何而已。”
言毕,我望向祺焱,他正注视著我,百感交集。皇上叹一口气,道:“罢了,唯情丝不能以常理论,你们俩下去吧,此事不许再提。”
我同祺焱出得宫门,尤周二人尚在等候,见我们出来连忙走过来询问,我因笑道:“皇上心里不高兴,恰巧抓住了四哥,没什麽要紧的。”
但见祺焱一身倦容,我遂道:“四嫂没了,我到四哥府上看看,周正青,你带尤公子回去歇息吧。”
周尤自去不言,我同祺焱回府,一路无话。到了府里,香烟,布帷贯地,白得触目惊心,四哥微微一晃,我急忙扶住他,轻声道:“四哥,莫要伤了身子。”
祺焱点点头,便同我进了内厢,坐在椅上叹气,我因问道:“到底为何?”
祺焱犹豫了半天,才自腰间取出一枚红玉,明W如火,清澄若冰,上面刻著:焱毓,又轻声道:“她知道了,说要禀告皇上,我惊怒之下……掐死了她。”
我心陡然一沈,又无话可说,祺焱反手抓著我的手臂,眼中一片恍惚,惨声道:“你若负我,我必亲手杀了你!”
我伸手抱住他的腰身,安慰道:“不用你杀我,我自行了断於你眼前。”
祺焱陡然起身,将我置於长塌之上,压将上来,撕开衣裳,啮咬下去。我合上眼,任他发泄怒火和忧伤。
祺焱功利心太重,但我不想苛责他,他出身较其他皇子寒微,少时颇受祺翰欺辱,忍辱负重太多,必然容易偏激,我若身他地,未必如他宽和,不由长叹一声,究竟何时何地喜欢上他,不得而知。
醒来时,我已身祺焱的书房里,暖炉把屋里烘成一团火,祺焱卧於我身侧看公文,见我醒来便道:“身上好不好,渴不渴?”
我就著他的手喝了半盏玫瑰露,才开口道:“一切都还好?”
祺焱脸色十分红润,尽去乏倦,微笑道:“不用你操这闲心。”又握起我的手,轻声道:“当时也不知道怎麽想的,只怕她托出你去,一时按捺不住,才下了狠手。”
我止他道:“过去就不必提了,只府上怎麽传出去的,该清理清理了。”
祺焱眼中狠光一闪,道:“你不必挂心,我自然知道。”
便听有人进来,童声朗朗,道:“七叔来了。”
康琼一头扑过来,扎进我怀里,半天才抬起头来,红著眼圈,道:“母妃故去了,七叔!”
我急忙细语安慰,康睿远立一旁,问道:“怎七叔在父亲房里?”
祺焱望了他一眼,沈声道:“你七叔累极了,又因你母亲故去伤心,方才厥倒在此。”康睿走过来,拉著我的手道:“七叔,你好好歇著,父亲也该歇歇。”他望了一眼祺焱便带康琼出去了。
我叹息道:“康睿聪明的紧,别让你们父子生了龌龊才是。”
祺焱抚著我的脸颊道:“没什麽,那孩子狐疑地厉害。”又将我头按在他胸口上,
第二日,我便回胭王府去,恰祺翰来访,只好起身敷衍。祺翰华冠玉带,贵气娴雅,笑道:“好些日子没来七弟府上,兄弟们好像生分了,原本是一奶同胞,可不该这麽著。”
我亦笑道:“二哥所言极是。”不过是打太极拳而已,只不知道这二哥又生了什麽肠子。又笑道:“二哥一向少来,不如浅酌一杯,共兄弟之谊。”
祺翰笑道:“这自然好,今儿便是我上门讨酒吃的。”
我命人布上菜来,笑道:“上门讨酒吃,这等乞者,雅量非常。”
遂对坐共饮,祺翰笑道:“昨儿我听了个笑话,十分有趣。一人家中失火,却祷告木神,木神疑惑道为何不去拜祭水神,那人答道:只盼著神仙您能在侧旁观,不插手火神便好。”
我暗笑一声,现在过来说这些话还有什麽意思,因道:“那人驽钝,应拜祭火神,请他走路,才是正理。”
祺翰脸色微变,只笑道:“老七果然是妙人。”遂持酒相敬,我亦不辞共饮之,对视一笑,意宛然。
恰巧尤瑞郎归来,红衣灿灿,笑道:“二王爷一向可好?”
祺翰笑道:“自然不错。”又道:“尤公子至京,我还未有款待过,实在是失了礼数。不如明儿到我府上叙话,也让我略尽东道之谊。”
尤瑞郎抿唇而笑,道:“实在不方便,我就要离京了,谢王爷一片心意,瑞郎心领了。他日王爷至江苏,瑞郎必要还礼才是。”
祺翰仍笑道:“以後时机多的紧,还怕叙不了话。在此祝尤公子一路顺风了。”
尤瑞郎躬身还礼。
送走祺翰,我才问道:“怎麽要离京?”
尤瑞郎道:“方才四爷要我出去办差,离京约摸两个月。”他眸子一闪,道:“四爷心血大了,苏芙秋道纵然天道酬勤,这天下也应是四爷的。七公子,您可知道?”
我长叹一口气,祺焱的许多小事儿我都未关照过,本我的心也难在这上头,每见他,总不见他脱尽倦怠,心里也不是滋味,不由脱口道:“我同你出去办事可好?”
尤瑞郎轻笑一声,道:“七公子何必难为自己,况且京城里不能没有公子,四爷看著您在,心里安稳哪。”他长叹一声,出门而去。
过了几日是王妃的殡礼,康琼哭得几乎晕倒在地,康睿只望著棺木一语不发,我不信他知道什麽,只是孩子的直觉,然而事实过於鲜血淋漓,只怕他真知道了要发狂。
我拍著他的肩膀道:“康睿知道,人大了总须做些不得已的事儿,虽然必有报应,但也应释开怀抱,你们师傅不是说:浮生长恨欢娱少,肯轻千金倾一笑。”
康睿笑道:“多谢七叔指教,我虽年幼,但也不至於胡思乱想,只循著父亲的意思便好。”康琼跑过来,拉著我的衣角,含混道:“七叔以後多来陪陪琼儿吧,父亲老虎著脸,琼儿怕得要命。”
我将他抱在怀里,笑道:“七叔会多看望琼儿,只要琼儿乖乖地听话。”
祺焱从远过来,一身皂袍,道:“别只顾著揉搓你七叔,苏先生出的题,你们默了没有。”两人吐吐舌头,便手牵手飞快跑走了。
※※※※※※
我同祺焱用了饭,又与苏芙秋谈论几句,便提起祺翰来访的事体,苏芙秋沈吟片刻,道:“二爷怕是要有所动作,四爷七爷千万小心。”他行至门口,望著墨漆漆的天空,道:“骤雨将至,以人心度天意,将往何去!”他回头望来,面容如若大理石雕刻,如玉如冰。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便听大门响动,高声宣:“圣旨到!”
我等三人跪地接旨,说是让我同祺焱火速入宫,祺焱望了我一眼,无波无漪。我穿披风时,苏芙秋过来轻声道:“七爷,一切小心才是!”我点点头,同祺焱乘车向皇宫而去。
到了宫里,诸皇子也陆续到了,面面相觑,不知何事。狂风大作,雪打在人脸上,十分疼痛。便听德岳殿内有人传话:“都进来吧!”
跪在内堂里,暖意洋洋,皇上歪在长枕上,将众皇子一一看来,陡然笑起来,道:“今儿有件事儿,十分有趣,不知你们谁矫诏命绿营的人马前来勤王,幸好朕恰巧去绿营巡视,才将旨意拦下。只不知道你们生出什麽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又勤的是哪家子的王?”
众人听了,皆出一身冷汗,此事形同谋逆,皇上怎麽能不震怒。我跪的近,皇上手里那半尺长的条子看得是一清二楚,那字刚虬劲拔,我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皇上一敛笑容,恶狠狠道:“你们都写几个字来,让朕瞧瞧。”便有太监给每位皇子发了纸柬,我心中一动,见祺焱正望向我来,便用右手抚了下唇。
写了几个字交上去,便合目以待,不必担心祺焱,他左右手各为字体,只是……。
我叹了一口气,便听皇上冷笑一声,道:“祺毓,你愈发地进益了。”
我直跪身体,一语不发,皇上猛然起身,喝道:“把祺毓给我关到宗人府去!”几个如狼似虎的侍卫便围上了来,将我五大绑向外拖去。
只见祺焱面色陡然一变,膝行一步,哑声道:“父皇,只以字迹论,实在有失偏颇,此事事关重大,须小心查问才是!”
皇上回头望了他一眼,道:“朕心里有数,你若不服,就同他一起关了!”言罢,拂袖而去。
我虽被关,但究竟是皇子,无人敢过来辱没,只是关黑屋子而已。只此事事发突然,让人不得不思,那字形神有些像祺焱,但不十分,带著几分柳骨,那是祺焱左手所长,而祺焱交上去的字虽然貌似他平日所书,然风骨截然不同。
再者,皇上也没必要当场考问,平日里众皇子的字体皇上岂能不知道,为何不直接拿了祺焱,非要当场问询。虽事情必是祺翰所为,但皇上圣心,实在难料。
祺焱自归府去,一路惶惶,祺毓为保他,自己模仿了笔迹交上去,可自己又怎麽救祺毓出来,进了中堂,苏芙秋正坐著喝茶,便一一同他说了,自己心中一片忐忑,神思困顿。
苏芙秋道:“四爷不必担心,皇上必然不会动七爷,将他拿了,也不过是作出姿态。不然为何不直接过府拿人,非要等到现下才动手。”
祺焱苦笑道:“倘若拿人,也应当拿我,那显然是我的笔迹。”
苏芙秋神秘一笑,道:“皇上怎麽能拿储君呢,否则将来怎样昭示天下?”
祺焱被这话一惊,道:“苏先生,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他在屋里踱了两步,道:“此事一定是老二干的,听说他养著一帮人,专门仿人笔迹造假。”
苏芙秋望著杯中清澄的茶水,轻声道:“只七爷在里头小心些个,别被人下了毒。”祺焱摆摆手,道:“这个先生不必挂心,早年祺毓误食过一颗朱果,可解百毒,而且他身上备有银簪,也可试毒。”
苏芙秋仿佛松了一口气,道:“那就看圣意如何了。”
周正青听说此事,急忙赶到四爷府上,恰巧祺焱不在,只苏芙秋一人。
周正青十分愤愤,道:“七爷为了护著四爷,连命都豁出去了,怎也不见四爷有所动作,非要七爷死在里头麽?皇上也是个没主张的,倘七爷若要谋逆,直接传书他的门人尚德鑫便好,那里用得著这麽麻烦!”
苏芙秋笑道:“你想的,皇上自然也想得到,不会为难七爷的,这时候反是静心候著皇上动作便好。”
周正青冷笑一声,你们倒思熟虑,胸有成竹,只七爷在里头受苦,倘有什麽好歹,我现剥了你的皮。他离开四爷府,前去宗人府探望,被拦了下来,气恼之余,向沈宜那里而去,沈宜合了门才道:“这事儿,我也知道些个,那些清流们都如长舌妇一般。”他拈了枚白棋子放在黑棋当中,才自语道:“都说这皇上也算是明君,只不知道如何对待七公子。”
第三天头上,我刚睡醒,便见圣旨传来,要我驱邪,我乘了软轿,一路迤逦,来到一座废宫,叫做烟熙宫,为先帝仁皇所用。
打扫得十分清静,我刚坐下,便见玄真寺的老方丈进来,外面僧人列队坐下,口里喃喃有词。方丈轻笑道:“七爷一向可好?”我点点头,道:“怎麽回事?”
方丈笑道:“陛下说七爷您被人下了蛊,做了些有失体统的事体,要老衲来驱除邪气。”
原来如此,皇上倒是宅心仁厚,不想降罪儿子,至於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反倒大派用场。法事完毕,我去宫里谢恩,兄弟们都被皇上招来,跪倒一地。
皇上四顾一周,朗声道:“在老七的府里挖出了木签,有人给他下咒,他才做出这般有失伦德之事。此案朕必清查至底,谁干的,谁也逃不掉!”又向我道:“君子不避鬼神,倘你所行磊落,也不会生了魔症,以後必要清明正德,才不枉朕的心血。”皇上黑嗔嗔的眸子直盯过来,我连忙叩头,道:“父皇教训的极是,儿子知道以後怎麽做了,必不要父皇伤心。”
皇上又嘱咐了几句才让皇子们散去,祺翰过来笑道:“我都担心死了,百般向皇上求情,现下出来了,也放下心来,母後还想著你呢,你过去探望探望也好。”
我点点头,大笑道:“想来也是有趣,本也是天生贵胄的皇子,一眨眼竟被送进去,又一闪身,就出来了,还是玉带高冠,不折不扣的七王爷。”又笑喷一下,道:“别人机关算尽,倒便宜了我一个蛮人,少心没肺,滋润得紧。”
出了宫,直奔沈宜之,沈宜抛下手里的书,笑道:“我还想去探监,这麽快就出来了。”我丢了一颗茶梅在口里,才笑道:“没让你过瘾,对不住了。”又正色道:“我在烟熙宫发现一副对联,和你那本《沈殿诗集》中的词一模一样。”
沈宜叹了一口气,道:“原来也是受摆布的可怜人,住在宫里,怕是早就心如死灰,故而诗词里头的悲意,如同在侧旁观,於自己毫无干系。”
我安慰了他两句,他反而笑道:“你是刚历牢狱之灾的人,反倒劝起我来。”一会子,周正青便过来了,大笑道:“我猜你就来这儿了,不如摆酒洗尘。”
遂喝起酒来,周正青趁著醉意问道:“七爷为何一心为了四爷,自己就一点心思都没有麽?”他持剑而歌:“天上人间,红无限,纳河山而胸怀万里,唱不尽霸王高曲!”
我因道:“人生而在世,各有所求,亦各有所得,他人之美,於己只是累赘!”
沈宜笑道:“七爷宁愿被人剖心剔骨,也不愿争那个高不胜寒的位子,只盼著七爷能遂自己的心意。”
半醉而归,路上冷的紧,我裹紧披风,驱马快行,到了胭王府,便见祺焱立於内堂,随手翻看字帖,见我进来,有些喜悦,又有些恼怒,道:“哪里去了,刚放出来就乱逛瞎混,怎也不知道收敛些个。”
我陪笑道:“周正青为我洗尘,哪里能不去?”
祺焱冷笑一声,道:“洗尘?洗到楼去了,那里风月有情,是洗尘的好去!”
我暗里吐吐舌头,仍陪笑道:“沈宜乃真名士自风流,四哥得闲儿也应该见见他。”遂伸手牵他的衣服。
祺焱叹了一口气,道:“你因我关了宗人府,我心里实在难安,恨不得立刻闯进去将你抢出来,以後出了什麽事,决然不许自己擅自拿主意,胡作非为。现下是皇上没有怪罪你,倘如以谋逆罪论,你又怎麽办,又要四哥如何自?”
我上前揽住他,轻声道:“以後绝不叫四哥担心了。”
※※※※※※
君临天下 15-16
过了几日,便是年关,我同祺焱反倒闲下来,只地方官员们忙碌一团,找门子,攀高枝,四里钻营。这也正是京官们最舒心的时候,无论平日里怎麽在皇上的眼皮底下受罪,丰厚的冰敬也能抵了。尚德鑫的奉承也到了,诸王爷各有,我同祺焱的另备,连同我府里的大大小小,凡喘气的都不空手。我因回信道以後我的孝敬免了,带兵无非是银子的事儿,没有钱财,哪个肯卖命。
婵娟却试著新裁的苏锦镶小狐狸毛的新袍子,笑道:“尚德鑫果然出息了。”又向众仆从们道:“以後你们也长点儿见识,给七爷挣点儿面子。”
除夕当日,皇上改了旧俗,道:“往年都是你们来宫里同朕团聚,冷落了媳妇孩子,现今你们只中午同朕用膳,晚上各自回家乐乐便好。”
晚上我便向祺焱府里去了,本来我早过了大婚的岁数,好几要成亲时却一病不起,且十分凶险,一连好几回都没成,皇上也没了法子,只道我命中孤鸷,大婚之事一拖再拖,母後哭了好几,思来想去还是我的命要紧,也断了心思。所以至今,胭王府只我一个人,关起门来,胡天胡地,无人管得了。
祺焱府上有些冷清,盖因王妃刚刚故去,康琼年纪小,伤心也忘得快,只是痴缠著我不罢休。康睿则稳重许多,我同他讲了好半天笑话他才解颐一笑。我又送了他一把赫朔弯刀,刃如蝉翼,雪亮一片,吹发可断,康睿十分喜欢,祺焱只道:“你只是惯著他们!”
康琼把红WW的小嘴附到我耳朵上,轻声道:“父亲最拿手的就是扫兴。”我点了点他的小鼻子一笑。
自然是循著旧例吃整席,一样样端上来,少有新意,我因笑道:“还不如吃火锅来得尽兴!”祺焱点点头,命人换上来。很快,橙红的火苗在炉里翻腾,汤也沸滚起来,嫩绿的葱,鲜黄的参段,各色调料,十分鲜亮,不由胃口大开。
苏芙秋挑了一筷子雪白的肚儿,蘸了酱汁,细嚼慢咽起来。我因笑道:“芙秋最是文雅,做不来樊哙!”
祺焱也凑趣道:“倘项羽端给苏先生一个生猪肘子,苏先生必道:给我细细切来,不要炸煎,不要干焖,要细葱白,鲜姜丝,米醋便好,出锅时点上。”
我脑子里马上浮出苏芙秋轻声细语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康睿,康琼嘴里含著东西,也吃吃地笑著。祺焱愈发来了兴致,笑道:“项王还没听完,就先急死,也省得楚汉之争。”
苏芙秋掷了筷子,因笑道:“我向来吃东西就慢,小时候练的,一快就被奶娘打手,只道要带著贵气,不可跟馋痨鬼一般。”
我挟了一筷子金针菇放入沸汤,才笑道:“芙秋妙极了,说我们是馋痨鬼还借著奶娘的口。”
苏芙秋抿唇一笑,带出一丝娇憨,如若稚子,我不由想起当日遇他的情景。皇上的兄弟阮王瑞湘素好男色,偶尔见到苏芙秋,色心顿起,苏家也是世家门楣,岂会答应他为非作歹,遂拉拢当地官府,问了个勾结山贼的罪过,一个豪族就此七零八落,苏芙秋纵有回天之计,也难为无米之炊,遂寻上瑞湘门去。我见著他时,他刚自阮王府逃出,孤伶一身,无悲无泪,便将他带回京城,又将衣物抛在河边,做出蹈水而亡的假象。
祺焱亦闻此事,他记忆中的瑞湘十分儒秀羞怯,优柔寡断,没想到竟也能做出这种丑事,著实让人不解。
饭毕,康睿康琼自去睡了,我等三人摆上茶酒,躲在暖烘烘的屋子里说笑,外面的夜又清又冷,泛著幽蓝之光,隐隐传来鼓乐之声,想是哪家邀了梨园子弟。
苏芙秋一手扣著酒杯,一手托腮,怔怔出神。祺焱则趁他看不见在我唇角一亲,轻声道:“有几个年,我们未有一齐过了。”
我合目沈思,康睿都已经一十二岁了,那麽已有十三个年头,胭王府也建了十三年,崭新如初,只人心已旧,辗转蒙尘。
我看向祺焱,目光火烫,烙上每一寸人心,陡听得玉碎之声,玲珑如莺,转头过来,苏芙秋伏在桌子上,已然入睡。
我叹了一口气,道:“苏先生酒沈了,送回去歇息吧!”
祺焱待苏芙秋被人扶出去,便一点点解我的衣裳,我按住他的手,轻笑道:“今儿我来!”手已探入他的腰间,触手是紧致光滑的肌肤,祺焱笑著叹了一口气,道:“由著你吧!”
我轻轻触上他的唇,柔软的让人吃惊,怎能不怀疑那些强武的决断是如何出自这样的唇间。他的手是出乎寻常的纤长,若是沈宜见了必要强迫他学琴,而这样的手却持利剑,执朝政,甚至杀妻藏祸,将来必要指点江山,乾纲独断。那麽,上天把我送到他身边,又出於何意呢,给他一席歇脚之地,还是企图害他,看他为情所困,待到危急之时,当断不断,遗祸终生。
我坦然一笑,当是时,纵然祺焱护不了他的情人,也护得了他的兄弟。
天明方归,却见祺臻徘徊府外,独人独马,看来等了许多时候,我连忙上前带他入府。祺臻一边打著寒噤,一边喝著热汤,脸色雪青,嘴唇也青紫一般。
我小心问询,平日里与他来往不多,但也算亲近,他肯来找我,必有难事。
又过了一会儿,祺臻面有难色,犹犹豫豫,终於下定决心,轻声道:“七哥莫要嘲笑我,我坏事了!”又道:“我喜欢上二哥了,他是好人,肯敷衍我,前些年也偶尔陪我吃住。昨天我过去他府,他却道从今不再理会我了,我也不用去招惹他。我明白他要做皇上,不能被我污浊了名声。可我只是心里苦,苦的紧,府里空荡荡的不想回,转来转去,就来到七哥这里了……。”
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平日里从未发现祺翰和他交往过密,一直淡淡的,没想到内有文章,看著祺臻的可怜样儿,我竟也无话可说。他天真的紧,竟不知道四哥和祺翰是宿敌麽?还过来告诉我。
我伸手抱住他,轻声道:“你别胡思乱想,情之一事,可不是强求来的。”祺臻含含混混道:“七哥和二哥像极了,都性子好,待人也温存。”
我心中苦笑,竟然和祺翰十分相似,真是造化弄人,便向祺臻道:“你刚才说的话,以後再也不许提了,谁也不能提,知道吗?”倘祺焱知道,你的命也没了。
祺臻点点头,红著眼圈,十分可怜,平日里的风流体统全都不见。我命人打水来让他洗脸洗手,又逼著他用了早膳,祺臻被热气熏染,脸色也红润起来,我因想到开春要出去巡视地方,便请他一同出去散心,京城里实在透不过气来。
祺臻轻声答应,他一向极少出门,被我提起的名胜风景吸引,竟也有几分跃跃欲试了。
我暗笑他小孩儿心性,便命人送他回府。
一转身,沈宜竟然来访,我取笑道:“别人看见恐怕因为我已是沈公子的檀郎呢!”
沈宜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十分不屑道:“就你?还入不了我的眼,不英武,不娇柔,不儒雅,不活泼,要什麽没什麽,我才懒得奉承你。”
我过去故意牵了他的手,道:“那我来伺候你,可好?”
沈宜轻笑一声,打开我的手,道:“你的本事可不好,别让人乏趣。”言罢,又是一笑,眉间苍凉。
我不由道:“我把你赎出来可好?”
沈宜吃吃笑道:“且不说我的赎金吓死人,那儿也不会放我,你一个王爷去赎婊子,嫌皇上发作的你不够,你全身皆在明,如履薄冰,二王爷抓你的小辫子,你倒送上门去。”
还有一条他没有提,身为男子,为人卖笑,已是羞辱至极,他性子刚烈,脾气怪异,宁愿流落,也不愿被人买卖,如同牲口一般。他楼里的人几想把他卖於那些个达官贵人,都被他发疯吓回去,唯恐伤了这赚钱的宝贝,做出杀鸡取卵的蠢事。
我握了他的手,道:“什麽时候你想随逛逛,便同我说,别一味的好强。”
沈宜婉转笑道:“多谢七公子好意,现已零落成尘,怕是没时候待东君垂怜了。”
这话都没错,他一心所为不过是将自己搜集诗词成册成书,遗传後世,尽青楼之美,也要这苍生看看,天下诗词,竟然是青楼第一。此情此志,那些扬州薄幸名的杜牧们和执手相看的柳永们,望尘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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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物语】★
君临天下 17-18
望著沈宜清瘦的身体,我竟忍不住叹息,遂道:“日子长了,你也出来逛逛,别只藏在屋子里不挪窝。”
沈宜微笑一下,含著十分的苦楚,道:“我是个什麽身份,胡乱出去岂不是招惹麻烦!”
我沈吟片刻,道:“不如我同你去玄真寺上香,现下那里人正少,又清静,又雅致,只现在冬天冷的紧。”
沈宜笑道:“好极了,我也不嫌冷什麽。”
过午,天也不十分的寒冷,我便同沈宜驾车前去玄真寺,尽拿著三不著两的笑话逗他,因道:“一个男人,娶了个少年,爱他非常,竟然又给他讨了老婆,一日,老婆的母亲来看女儿,见到不是自己女儿丈夫的男人在屋子里走动,不由大惊,便问这是何人?女儿答道:夫夫!”
沈宜忍俊不禁,噗哧一笑,道:“只你这麽促狭,乱捉弄人。”
我兴致大发,还要讲下去,却已经到了玄真寺的门口,只好作罢。
拜了菩萨,便想去探望方丈,一问只道方丈在会客,遂不再打扰,随闲游而已。
我同沈宜耐心地看起碑文,那里既有仁皇帝的笔墨,也有无名之人的碑帖,狂嚣至极,胜过仁皇帝的手迹。沈宜从另一侧看来,不时点头。
我揣摸无名氏的字,俨然大家风流,一见倾心,便想让人拓下来,拿到家里细细品味。突听沈宜说话:“对不住,踩著您了!”
我抬头一看,大失惊色,竟然是皇上,怕是微服出来的,早听说他与这里的方丈交好,但不知他也能屈尊前来拜会。
皇上望向沈宜,一丝惊喜之色闪过,随即无波无澜,但态度分外和蔼,笑道:“没什麽,朕……我又不是纸糊的!”那声音竟有一丝颤抖,在狂喜之下才有的表现,仿佛历经数十年的等待後,蓦然回首,得见故人。
沈宜有些狐疑,侧头轻声道:“是我的不是。”我连忙上前一步,跪地道:“儿臣参见父皇!”沈宜大吃一惊,连忙同我跪下,道:“草民张狂了!”
皇上竟上前一步,扶他的手起来,笑意愈发地浓了,因道:“不知者不怪!你是毓儿的朋友?”沈宜一时间不知应如何置,抽出手来又怕不妥,只僵硬著身体不动。
我躬身答道:“他是儿臣的朋友,叫做沈宜,前来参禅。”又道:“因自幼身体不好,几乎有心出家,断了红尘惘愿。”
皇上收了手,听名字时仿佛心下一震,便向沈宜道:“你谙习佛经?”沈宜刚听完我的杜撰,心下有些惴惴,只道:“是,皇上,草民略知一二。”
皇上竟笑道:“这有什麽,朕那里佛法经书万卷,你可愿意去看看?”
此刻沈宜自然明了皇上的意思,但不知如何招架,我正欲开口,便听皇上道:“听你的口音不是京城人,想必是在毓儿府里居住,毓儿开春就要办差了,你一个人也没什麽意思,不如同朕说说话解闷。”
我膝行一步,却被沈宜按住,他咬著嘴唇,轻声道:“一切听皇上安排!”
皇上笑道:“这便是了,朕正要回去,你同朕一起吧!”
我只觉得血气上涌,头脑发昏,开口大声道:“皇上!”恨不得把一颗心呕出来。皇上只冷冷地望了我一眼,沈宜则死命地掐著我的手心,笑道:“皇上,日头快落了,天也冷了,赶紧回去吧。”
皇上笑意吟吟,竟同沈宜携手上了马车。
我陡然摊倒在地上,目光涣散,沈默许久的方丈将我扶起来,道:“万事皆有因有果,七王爷想开些!”
我吸一口气,慢慢擎起身来,道:“方丈不必担心,我知道轻重!”
浑浑噩噩回到胭王府,我灌了几口烈酒,暗自忖度皇上身边也不少美人,何必一见沈宜就恨不得一口水吞了,急吼吼的,素日里帝王的颜面都不顾了。我本意要他出来散心,反倒把他送进虎口里,他一身畸零,现今进了那豺狼群里,又怎麽苟延残喘,我又有什麽脸面再见他?
没一会儿,沈宜的老板便过来了,讨笑道:“七王爷,我们公子出来一天了,想要接回去。”我拿起酒壶便想摔他,让他跟皇上要人去,终於按下心来,道:“你们公子我赎了。”
那老板措不及防,眼珠一转,似要开价。我从袖子里摸出八万两的银票,抛在桌子上,道:“这是为你养他这麽大的费用,我现下身上只有这些,你若识趣,就拿银子走人,倘若不然,我便拆了你的王八窝,问你个贩人之罪。”沈宜的赎身费,上一扬州富商的开价是十万两,已然一中等人家的全部家财。
那老板立刻哭丧下脸来,喃喃有词,道:“我教养他这麽多年,请名师调理他,现在连本儿都回不来,可怎麽活!”
我的火一直沸腾在心尖儿上下不去,啪的一声将细瓷茶杯捏碎在手里,咬著牙道:“别逼著爷轰你出去!”
那老板连忙收了银票,忙不迭地跑出府去,肥大的屁股颠来颠去。我在後面格格笑著,不住地咳嗽起来。
第二日,我送沈宜的东西过去,只有八箱子书,其他的只装了一只小木箱,犹自不满。刚一进宫,祺翰便神神秘秘地走过来,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笑道:“老七真是善揣圣意,对了皇上的胃口。”我恨不得一把撕了他的嘴,也不理他,只是向前走。
沈宜住在皇上的暖阁里,听说烟熙宫正收拾著,为他准备。我进去时,皇上不在,沈宜独坐在蒲团上,合目养神。
我轻轻推了他,道:“是我!”
沈宜眨了好半天眼睛,才认出我来,哑著嗓子道:“你可来了!”我心中一酸,揽住他的肩跪下来,道:“你只怨我吧,将你送进这不人不鬼的地方,只盼著你略想开些,我一定带你出去。”
沈宜叹了一口气,道:“这个不怨你,我命该如此,天意难违。”他慢慢起身,向我道:“你不必担心,皇上没有难为我,昨夜听我抚了一夜的琴,问了些生平事而已。”
我掩面不语,那一天早晚要来,少年的沈宜,年轻的沈宜,鲜活的沈宜,就这麽消磨在苍老不堪的父皇的手中,如同一棵被吸吮新鲜汁液的树木,最终,藤缠树枯。
沈宜拿开我的手,上面满是泪痕,他轻声细语道:“祺毓,我从不後悔遇著你,遇著你我才活过来,现在不过是回到当初,我知足了。”
我哽咽著奔出皇宫,恨不得从此不再踏进这里一步。府里祺焱正在,见我来了,便揽住我慢慢道:“我都知道了,不是你的错,别只怪自己了。”难得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不像祺翰那麽让人恶心。
对於年老的皇帝而言,却迎来他一生最美妙的梦境,那些旧年情丝痴长於他心间,而现在终於有人可以倾诉,那人的影像不再淡漠地笼在他最安宁的梦中,而是鲜活地立在自己眼前,仿佛是为了偿还他经久的坎坷的苍凉岁月。
皇帝颤抖著揭开这美妙的面纱,不敢上前,只在彻夜长谈後,为他盖上一层锦被,然而长久的凝眸,穿越时光所有悲哀的叹息,潸然泪下。
终於在一天晚上,沈宜带著微醺的娇憨,少年特有的青涩的芬芳,作出最彻底的邀请,梦境成真。皇帝苍老而骨节分明的手抚过沈宜柔滑馨香的肌理,不似对待那些宫女妃子一般熟捻潦草,而是带有一种膜拜的心情,他从来没有从旧梦来醒来过,从来没有。
这不是沈宜第一的床第之欢,他本也没经过几房事,只在他卖身之初,敷衍一般被人夺去了子之身,而後他因身欢场而厌恶非常,沈迷诗词而忘记人生最初始的仪式。
沈宜起初的抗拒被皇帝不动声色地化解,他如一条温驯可爱的小鱼啄食著皇帝苍老的肌肤和心灵,如春水一般荡漾开来的柔滑和善解人意渲染了这美妙的云雨,全身散发著乳香,兰馨,香麝之味,奇异地混合在一起,安抚著皇帝岁月的沧桑和坚忍,让皇帝陛下展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年青与红润,重新回到了被历史遗弃的刻度里,彻底地填补了皇帝苍白无色的少年时代。
鲜血伴随著沈宜蚀骨销魂的呻吟而出,沾染了席褥,也唤醒了皇帝的神经,那麻木多年以为早已死亡的神经,皇帝翕动著干涩的嘴唇,一个名字呼之欲出:薇薇!
一个建立在沈宜犹自喘息著的尸体上的回忆已然成形,它从断层中跳出,神采奕奕地舞蹈著,永不疲倦,并从容装点了皇帝陛下最後一个少年的幻梦。
皇帝陛下,他从年轮中曾经死去,又再醒来,一个面容相似的少年唤醒他的旧梦离愁,自此,他将完成最後的光辉历程。
君临天下 19-2
过了约摸半个月,我便要出去办差了,因进宫向沈宜辞行,皇上恰在沈宜,问了几句话,无非是小心行事之类,我一一应下。沈宜站在皇上身後,为他捏著肩膀,间或看我一眼,带著慵倦的清冷。
皇上的脸庞如施了粉一般,他的脸本来白得骇人,现下有了一丝血色,也和蔼了许多,拍了拍沈宜按在他肩上的手,笑道:“老七出门子,你想要什麽新鲜的,让他给你带来。”
沈宜摇摇头,轻声道:“宫里什麽都不缺。”又望了我一眼,道:“只七爷一路上小心吧。”言罢,又低下头不说话。
皇上轻轻附在他耳朵上不知说了句什麽,倒让沈宜抿唇一笑,我低下头,视如不见。皇上年事已高,若是龙御归天,将置沈宜於何地,他现在所有的温情与柔和,不过是一步步将沈宜推向死路。
我握著拳头,身体微微颤抖,皇上冷冷地看过来,道:“这是後宫,纵然沈宜是你的朋友,也不该随意出入,有什麽事儿传话进来便好。”言罢,起身向内室走去,沈宜跟在他後头,手指在身後比给我看:一路顺风!
进了内室,皇上便道:“你在宫里安心呆著,想要什麽尽管问朕,不要理会皇子他们,他们一群疯狗,见谁咬谁。”
沈宜不加反驳,也不想反驳,只垂首听著。他陷入一个荒唐的梦里,无尽的富贵荣华与无限的权势压榨,温情脉脉的狠毒的皇帝,给予他虚幻的思绪,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将走向哪里,他的路途被人限定而毫无选择,这比在勾栏青楼之地更让人迷惑。他立志要编写天下第一本青楼诗集,为那些散如云烟的红颜过客,而现在却不知道是否有必要进行下去,他出了那个污秽的场所,又进入一个更为黑暗的地域,他已无法喘息。
我从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爬起来,撞撞跌跌地走著,不自觉竟然进了四王爷府,奴才们见我如此落魄,也没人敢凑上前来,我一路走近四哥的书房,便听苏芙秋道:“七爷与沈公子交好,现下多了条体谅圣意的路子,说来也怪,我们这万岁爷少有专宠一人,现今吃住全在烟熙宫,差点儿连尚书房都挪过去。”
祺焱冷笑一声,道:“看老七那没魂儿的样子,为了个婊子,怕是连我都忘到脑袋後头去了,还哪里知道四哥是个什麽人!”
我心下猛然一抽,仿佛被人在心尖上浇了油烧,痛得都没知觉了,抬脚踢门进去,惨声道:“祺焱,你好本事,一张嘴就杀了我!”
祺焱与苏芙秋俱白了脸,愣在当地不说话,我哈哈大笑起来,脸比锅底还黑,嘶声道:“帝王家,都这麽狼心狗肺麽?”言罢,又格格笑了几声,才踉跄出门。
一路快马,向城外奔去,冬天未褪的寒风,凛冽著,撕吼著,像把这天地都消灭,我逆风而驶,风撞在脸上,快意无比。
出城近百里,马失前蹄,我滚落马下,头磕在冰硬的土地上,一时间昏昏胀胀,不辨东西。我亲手把沈宜送上祭坛,要他年青的生命为这腐朽献祭,就此将同这腐烂的荣华和权势一齐死掉。
远远的,我自眼缝里瞄见一丝红光,鲜W光亮非常,像是一团火,燃尽这腌N的天地。
尤瑞郎挟周身妍涟的风尘,红衣裹体而来,端庄严慈,宛如谪仙降临。
他在几十步外就翻身下马,匆忙奔至我身旁,扶起我的头靠在胸前,柔声问询:“七公子,出什麽事了?”
我扯住他的衣襟,勉力摇摇头,尤瑞郎向他的护卫们道:“我们在城外的旅店里投宿,明日再进京。”
我不知他竟有那麽大的力气,将我全然抱起,放在马上,然後自己一跃而上,手握缰绳,轻声道:“我们走了。”
来到一家旅店,进了厢房,我便倒在床上,合目而卧。尤瑞郎也不打扰我,只拿了化淤药擦在我额上,便屏退众人,自己独坐在窗前,细细研墨。
淡淡的墨香跌宕开来,似有似无,散入人的每一个毛孔,仿佛在滤去全身的浊气,我忍不住响亮地叹息一声。
尤瑞郎转身过来,微笑道:“七公子,想说了?”
我点点头,慢慢讲沈宜进宫的前因後果描历清楚,最後归为一声叹息。
尤瑞郎毫无丝毫倨傲之色,点点滴滴慢慢道来:“沈公子不是自苦的人,凡事他十分明白,纵然现在有什麽不好,过不了许久他也能从容应对。”这话不错,沈宜之坚刚,让人叹服。
尤瑞郎又道:“七公子自己算计,将来的天下是四爷的天下,皇上一驾崩,有什麽七公子不会自己动手,纵然下了诏书,宫廷里的手段,七公子比我更明白。”他舔了舔嘴唇,又道:“现在皇上对待沈宜,爱怜有加,说不敬的,难道还不如那些个嫖客干净。你们去寺里闲游,怎那麽巧遇著皇上,又怎麽巧让皇上动了心思,兴许是老天成全一段孽缘,因果不可循。”
我知他句句歪理,却无可反驳,只垂头不语。
尤瑞郎又道:“你胡乱伤心,看似菩萨心肠,实则糊涂了心神,不明轻重缓急,满大街的乞丐,怎不见你可怜?”言语里透著讥讽,我亦无言以对。
尤瑞郎一番话,以佛爷心起,以嘲讽意止,起承转合,倒叫我无话可说,平日里只道他傲气伤人,竟也能如此下心规劝,木已成舟,且走且看吧。
日,同尤瑞郎一起去见祺焱,他见了我,亦是一惊,我只垂袖而坐。
尤瑞郎将所行事宜一一说来,林林总总,竟了两个时辰,言谈话语,自然也察觉气氛不对,待到说完,竟一片寂静,无人吭声。
尤瑞郎咳嗽一声,因道:“四爷,我刚回来,还有几衙门得回话,先去了!”
祺焱点点头,道:“你一路上劳顿,先歇息两天,再作打算。”
尤瑞郎看了我一眼,便起身告退。
祺焱抬了抬手,秦九儿便使了个眼风,把人们都带下去了,连带著合上门。祺焱喝了口茶,才道:“毓儿,我知道你怪我冷面狠心。这宫里上上下下,哪个不是四钻营。”他叹了一口气,又道:“说这些话,我情知你也听不进去。”他陡然掩住口,哑声道:“了这麽久,竟也不过是一副狼心狗肺!”
我一时间竟也坐不住,起身便向门走去。祺焱猛然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把捉住我的手腕,推搡著按在地上,戚声道:“你到底要我怎麽样,你说出个章程来,我也能照著办!”
我合上眼睛,一手遮住脸,旧年里一场连天的大火,让我同他再也分不开了。他抱著一身火苗的我,在地上打了十几个滚都没能轧灭,最後滚进景阳宫前的水池里才得以逃出生天。现在他背上的疤还触目惊心,森然怖人。
我长叹一声,道:“起来吧,我不怪罪你。”便拖曳著一同起来,祺焱把我的头按在他胸口上,扑通扑通,道:“这儿快裂开了!”
我慢声呼唤:“四哥,四哥……”脚下一软,竟然一头栽下去。
烛光摇曳,鲜红的火苗,仿佛那日经天的浩劫,那是我生来第一感到的彻底的恐惧,四下里全是烟火,睁不开眼,喘不了气,我一边咳嗽,一边哭叫,直至祺焱从外面冲进来,把我整个抱起来向外冲,我紧闭著眼,看都不看,只觉身上灼烫一片,哇哇大哭。等到我掉进水里时,才睁开眼,隔著蓝色的水看著祺焱,祺焱紧紧地牵著我的手,向水上凫去,洁白的衣裳那麽清晰地映进我的眼里心里,直至现在也没有褪去。
我睁开眼时,苏芙秋正在身边,手里拿著冰凉的手巾把,见我醒来,退到一边。我撑起身子,轻声道:“芙秋,是我张狂了!”他为祺焱计,何错之有。
苏芙秋道:“算计人的日子过得久了,什麽也顾不上,连带著良心都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我止住他,因道:“是我不明事理,沈宜被皇上召进宫,我一起急,就什麽也忘了,没脸没羞地发作你,你有什麽错,为著这一摊子烂事儿操心。”我带他至京城,时时,为我和祺焱打算,竟没闲一天的心,倘若最後祺焱得以继位,我便又到了保他回乡的时候了,且不说走狗良弓,一朝天子,也不知得换几朝臣,熬干了,赏了禄位银子的还算是好的,那些悄声无迹的数不胜数。
苏芙秋不再说话,从银瓶里倒出一碗水来,端到我跟前,轻声道:“我不要紧,四爷的心,七公子当真舍得伤麽?”
※※※※※※
★【三月物语】★
君临天下 21-22
闻此言,我心中血气一荡,口里登时说不出话来,苏芙秋轻笑一声,接连著叹息,便推门出去了。
我亦蒙头大睡,半梦半醒中听见门声响动,一人走到我床前侧身坐下,拿唇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才幽幽叹道:“毓儿,你要我怎麽办?”顷刻,我的脸触到些许湿润,是祺焱的眼泪麽?
我不敢睁开眼,只听他细细簌簌地脱掉外裳,揭开锦被滑进来。我假作梦中翻身,把头埋进他的怀里便又睡过去。一夜无梦。
第二天,我去刑部交待了差事,准备明天出京。因著要打点行李便直回胭王府里,一进门,便见周正青一身便服,在檐下逗弄八哥,那鸟也是傲气,总也不肯开口,周正青笑骂道:“别人给你爷爷小鞋穿也就罢了,你个畜生也踩人脖埂子拉屎,小心把你炖一锅鸟汤!”
我因笑道:“把它炖了有什麽趣味,一锅的(上求下毛)气!”
周正青方转身过来,笑道:“这粗话七爷也只敢跟我说,沈宜,苏芙秋,四爷,这几位你哪个敢粗鲁,略微声气大了,就吹化了沈宜,吹倒了苏芙秋,吹恼了四爷!”
提到沈宜,我脸色微变,周正青亦有察觉,只道:“七爷也应想开些,听内务府的人说,沈宜爱宠有加,优渥圣眷,难道皇上还不如那些勾栏之人,至於後边,偷天换日的事儿七爷可少干过,早就驾轻就熟了。”
我长吸一口气,道:“说吧,你怎被人穿了小鞋。”
周正青笑嘻嘻道:“还记得咱们去湘瑰阁那麽,得罪了六爷。我的顶头上司这几天恰巧正忙著巴结六爷,舔屁股溜勾子,比哈巴儿点子还欢腾,也不知怎知道我犯的事儿,就急急忙忙献殷勤去了,把我从绿营里开销出来,成了待职的闲人。”
我因笑道:“谁让你贪图一时美色,就什麽也顾不上了。”略一沈吟,又道:“我明儿就出京,你也闲著,不如同我一齐出去办差,回来我再寻个武职让你填上。”
周正青笑道:“也好,反正我决不去文官里厮混,那一股子朝天的酸气,呕得我三天吃不下饭去,还不如和一群混账行子丘八爷过得舒坦!”
他自回去收拾,我便坐下来打点公文,婵娟一边整备,一边絮叨:“爷这趟带谁跟著,自从张宝儿死了,爷身边儿还没个贴身的小子呢!”
张宝儿是原先的贴身随从,干活麻利,眼神也跟得上,可惜上出去染上瘟疫,死在半路上,我也没顾上另外添人,便道:“让张蛮子跟著吧,他的兄弟,可怜见得孤独一个小孩子。”
张蛮子应声跟进来,满脸笑道:“早就盼著跟爷出去长见识,现下可如愿了。”他本十五六岁,满脸孩气,一双黑豆似的眼睛转来转去,透著十分的精神,我因笑道:“跟爷出去可不许耍小孩儿脾气,办事也要小心,爷的事儿可没有小事。”
张蛮子点点头,一蹿老高,跳出门去。
这趟出去,其实是去端那些赃官的老窝,查它个天翻地覆。那些个人每年呈上来的账目能有几分真,我念著黄天菩萨也不敢说能有三分。前些日子,惠安报上来粮仓受潮,霉了二十万担粮食,请求减军粮配置。胡天胡地,满嘴胡哏,不过是借著皇上不能亲临督察罢了。
我半躺在楠木椅上叩头冥思,究竟是一查到底,还是敲山震虎,拿不出主意来,做的大了,怕震动朝纲,做到小了,无关痛痒。
写呈给皇上的章程,再一看已过丑时,连忙回床睡觉,刚躺下便听有人轻声细气地说话,是婵娟的声气:“爷刚躺下,不知睡著没。”
那人道:“是四爷送来的东西,嘱咐若是七爷睡了明儿再看也是一样。”
我便道:“拿进来吧!”
外面一阵响动,便见婵娟托著个檀木匣子进来,轻笑道:“只当爷睡著了,没敢惊动。”
她放下匣子,福了福便退出去。
我随手打开,无非是冰片,麝香之物,一瓶露香南酒,擦伤口的,一小包罂粟瓣,上受伤向外取铁砂子,这个镇痛最好。我再一翻腾,最底有一封信,拆开封口,墨迹犹湿。
毓儿:
尔今所行十分凶险,不仅关涉皇子兄弟们的利益,也干系到父皇的颜面,犯官里头不少是老臣,盘根错节,手眼通天,你须万分小心,切切!
又闻:周正青同你前往,你二人洒脱过头,不许胡作非为,节外生枝。
祺焱
我合上书信,四哥不厌其烦絮絮叨叨的模样又显在我面前,唯恐我张张致致不小心,他纵然待他人狠毒非常,於我,究竟是……。
天刚蒙蒙亮,我便起身了,马车备在门口,张蛮子兴奋得早早地过去侯著,牵著马缰,得意洋洋。周正青也过来了,两步跨上我的马车,笑道:“天儿还算不错!”
我点点头,故意嗅了嗅,点点桂香气,怕是刚从美人被窝里爬出来,因笑道:“一夜鏖战,怎这麽精神!”
周正青大笑道:“风流场里的功夫我是做足了,让色掏空身子,那是末流。”
说话间,马车已出了城门,正是春寒时分,路上不见半点儿翠色,灰土一片,压得人心里不欢喜。周正青同我商量了几句差事,便笑道:“我出来便是为你做打手,其他的一概不管,省得做错了招四爷的厌。”
我因笑道:“你若当真管得住,我也服了,只怕你一回子就原形毕露。”
沈宜在宫里也算逍遥,哪里也不用去,想要什麽书,便差人去国子监的库里取,一时间,书稿进度快了许多,有著这件事做著,也不显得孤单可怜,也不甚在意宫里人的眼光。偶尔,祺焱差人送点儿东西,尽是词曲话本传奇,又是民间孤本,珍贵非常。
皇上天天过来,但十分和蔼,颜色尽敛,同他说几句话,也算和睦。床第之地并不多,皇上年事已高,於这上头淡薄了许多,沈宜偶尔应付他,绰绰有余。
相比之下,皇上更喜欢半抱著他,说话,弹琴,用点儿宵夜。皇上的目光和煦邈远,仿佛透过他的身子看什麽人,那人文采飞扬,风流不羁,且言语温柔,体贴入微。
沈宜偶尔想到若是在皇上年轻时遇上,又会怎麽样,惊天动地,还是相忘江湖,而现在无论如何旖旎的风光,也只是夕阳无限。他从小长在青楼,教养师傅道:若作婊子,必先学会无情无义,才可从容应对,毫发无伤。他也只学会这些。
皇上踏进来时,便见沈宜独坐桌前,抵腮沈思,脸上些许迷蒙惘然,冰凉冷漠里掺著红晕,便摆手让内侍不出声,轻轻走到他身後,伸手盖住他的双眼,手心被沈宜长密的睫毛啮咬,仿佛那眼睛就是一个活物,盘亘在手里团团转。
沈宜被这温热的掌心盖住眼睛,竟然十分舒服,这种做法本是逗弄小孩子的把戏,沈宜跳过娃娃时代,因此感到十分新奇,不由向後倒身。皇上陡退一步,又接住沈宜的身体。沈宜吓得一个激灵,睁开眼看皇上,满脸抱怨。
皇上轻笑著,一手沿著他的背摸下去,在腰眼婆娑。沈宜被他弄得又痒又麻,喘笑道:“皇上快停停!”像一条活鱼挣扎甩尾巴。
皇上在那儿轻轻一拧,又挪到他的尾骨,笑道:“朕最爱吃腰梅肉了。”又在他脸上一亲,道:“恨不得一口吞了你,慢慢儿咂摸滋味。”
内侍们眼见如此,早合门退出去,皇上索性抱起沈宜向龙床一步步走去。
一番云雨,巫山断肠。沈宜拱在皇上身侧,慢慢思索,又想皇上温柔善意,蜜意柔情,又嘲笑自己是个什麽东西,一边是皇上款软的眼神,一边是祺毓心痛欲绝的悲声,思来想去,脑子发胀,他本以为自己一生就断送在风月地,没想到竟又来了这麽一出。所有打算,全部推倒重来,半生命运连同性命都换了运势。他又想皇上逝後自己又将归何,不由想到出家感业寺的武照,竟忍不住一笑。
皇上朦胧间被他惊醒,伸手扶起他的脸,因问道:“怎麽了?”态度优柔平和。
沈宜吸一口气,忍著眼里升起的潮湿,哑声笑道:“没什麽。”他爬起身,道:“方才想到一个笑话,皇上听了不好。”
皇上笑道:“无非是嘲讽时政,朕哪里那麽昏庸。”
沈宜便道:“一个孤鬼,想同生前的情人会面,便在奈何桥上等著,牛头马面说三年就能如愿。结果等了几十年,身边有好些新鬼都等到了,欢天喜地地去见面,他便问询牛头马面为何偏自己落了单。牛头道,本你早就到了,结果不知道巴结上司判官,寻门子,找路子,因此也无人管你的闲事了。”话到此,沈宜便止了,因著後面有更直白的讥讽,马面道:人间吏治腐败,你能指望我们清廉多少,别忘了我们也从那世过来的。
皇上却笑道:“又是吏治的事儿,凡有人的地方,这种事儿就难止住,别是朕,天王老子也管不了。”
沈宜却问道:“我若在桥上等著,皇上肯来相会麽?”他两眼亮晶晶的,含著无限希望,这是他一生最大胆的情话。
皇上却沈默了,想相会的,不是沈宜啊,那人,魂牵梦绕的那个人,挫骨扬灰也不愿错过了,可是现在,面对沈宜,他竟无言以对。
沈宜轻笑一声,因道:“我说玩笑话,皇上怎麽当真了。”便舒舒坦坦地倒下去,合眼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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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物语】★
君临天下 23-2
一路西行,我因心中琐事,提不起兴致,周正青嫌我病恹恹的没趣味,因道:“早知道不跟你出来,还不如和那群兵痞子厮混,每日里打兔子,也比现在强上许多。”
我咳嗽一声,笑道:“这两日身边短人伺候,燥得你。火烧火燎的,等到了地方再描补你。”
周正青噗嗤一笑,道:“我可是色中饿鬼?”又端起架子教训道:“我们出来是办差事,不是微服出游,携妓高楼,被哪个御史参一本,吃不了兜著走!”
我推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你明白就好。又不是皇帝出来,四游览,还拿著闲钱搭救落难女子,要多滋润有多滋润,且没人敢参本子。”
过了两天,便到了安宁府,刚望见城门,便见黑压压一群人候著,个个官袍玉带,垂手而立。礼炮轰响,震得人耳根子发麻,周正青因笑道:“这群兔崽子没安好心!”
我笑道:“鸿门宴还少得了?”便提起袍子下车。张蛮子立在地上,手持红绦长鞭,得意地两眼放光。周正青跟在我後面下来,安安稳稳,收敛一身轻浮,举止庄重。
安宁知府魏长春满面红光,笑迎上来,道:“七王爷驾临,下官不胜惶恐,如失了礼数,还请七王爷见谅。”
我眯眼环视一周,才微微一笑,道:“安宁今年报了灾荒,又为了我折腾排场,实在是一片忠贞!”便抬腿向内走去。
魏长春果然久经官场,十分娴熟笑道:“王爷代天子省察,误了什麽也不能误了这个,不然岂不是亵渎圣上的英明。”
进了府衙的後园,魏长春笑道:“想著七爷素爱清雅,摆的物事也尽是梅兰竹菊,七爷看著可还满意?”
帘子是竹青墨漆帘,椅子是檀镂菊椅,玉瓶是腊梅谢春图,案上摆著绣屏,上面只一棵兰草,十分雅丽。除此,楹联也十分有趣:半庭落月半盏秋,半圃香冷半纸愁。
我因笑道:“果然雅致无比!”这等国蠹倒是个个锦心绣口。
魏长春得意笑道:“学生虽不才,於这上头也下了心思。”
周正青十分不屑,只笑道:“我是粗人,看了这个如牛嚼牡丹。”
入堂坐定片刻,我因道:“魏大人,明日请诸官过来叙话,文职武官都要见。”
魏长春眼珠一转,笑道:“只怕太费王爷的心思,不如歇息两天,再让他们拜会!”
我抿了口茶,道:“我是奉旨来的,皇上的差事,哪里敢说累,况且安宁的粮仓关系国库,哪里敢怠慢!”
魏长春笑道:“七王爷勤业,下官佩服。如此,请王爷歇息,晚上再为王爷洗尘!”便躬身告退,我也只挥手让他退下。
周正青在屋里晃荡片刻,才笑道:“梅香,兰草,春竹,秋菊,一屋子的奴才,可也热闹。”
我因笑道:“你个粗人,还挑剔这个。不过,这儿布置的如闺阁一般,魏长春是暗里讽刺我容态女相吧。”
周正青笑道:“我还以为七爷看不出来呢,他是二爷的门人,自然为二爷著想。门口的对联写得如春闺怨妇,恨不得加上悔叫夫婿觅封侯!”
我同他放声大笑,倒是惊动了中堂檐上的鸽子,扑著翅膀飞开了。
傍晚时分,有人来请入席。我便告病道:“路上风寒,身上不爽利,一时热上来,便不去了。”又叫周正青代我去,命张蛮子跟著。
周正青虽然不耐,向我道:“我可同他们胡乱厮混了!”
我倚著长枕,翻了本诗集,道:“你只管去吧,给他们难看也好,行乐也罢,随便了。”
周正青便披起大麾去了,我也只提笔练了两行字,打发工夫。
去了约摸一个时辰,周正青便回来了,微带酒气,笑道:“这群王八羔子!”坐下灌了一口茶,才道:“携妓也就罢了,非要弄出个兔子园来,满地的小男人们红妆脂粉,看了头皮发麻。”
我放下手中的书,才道:“你不好这个,还不许别人喜好,况且人家想巴结你,反倒拍在马蹄子上!”
周正青倒有些恼了,道:“装什麽糊涂,那兔子园难道是给我看的,你那个二哥明摆著消遣你,里边还有一个小倌儿叫胭脂,连你出来是查他的底细都不顾了。”祺翰也忒耐不住性子了,我替祺焱担祸,现在也不能忘怀麽。
张蛮子跳进来,道:“他们混帐死了,我在外边听他们说王爷的坏话,一时气恼,就在他们的
熏蒸全猪里撒了泡尿。”
周正青嗔道:“你个兔崽子要是告诉我慢些,爷我也吃进去了。”又笑道:“想来童子尿里有硝,那肉端上来时十分的香,他们吃得不亦乐乎。我按著肚子憋笑得肠子都青了。”
坏话,还能有什麽,我只笑道:“他们得福了,人中白,多好的补药。”
又说笑了一会子,便各自睡下,一夜无梦。
日,我便召见这群地方官,十分无趣,寻人短,也不是我爱干的,但也得打著精神问话。里头蝇营狗苟的不少,吏治,民风,狗屁不通,只让他们走路,回家多读几本书罢了。
中午用饭时,我便说笑道:“若都是草包也好,我统统把他们开销出去便好,讨厌的是聪明的混帐太多,好不费精神。”
周正青道:“如此,皇上岂不是烦恼积成山,怪道脾气古怪,都是压出来的。”
我点头笑道:“孺子可教也!”
正说著,竟见一身红衣的尤瑞郎款款而来,腰佩宝剑明珠,英姿勃发。我只道这般俗气的装扮,也只他穿来好看。
尤瑞郎微微揖身,因笑道:“我也来同你们凑趣!”
想必是四哥让他来的,只京里得心的人未免少了,够不够支使,我正想著,尤瑞郎脱了披风,走过来轻声道:“四爷怕七公子路上凶险,才叫我来。”
凶险,京里比这儿凶险得多,我暗自沈思,尤瑞郎笑道:“来都来了,还能返回去,只七公子快些办差,赶紧回去,大家心安。”
下午问话到了晚饭时才完,我是口干舌燥,没精打采,整一天,屁股麻了好几遍,还强自坐著。尤瑞郎笑道:“七公子劳烦了一天,咱们出去乐乐。”
周正青闲逛了一天,也不觉得累,只笑道:“快些换了便服,赶紧出去。”我换了月白袍子,石青狐镶边的袄,登了双轻便的貂皮靴子,便同他们自小门出去。
街上百姓不少,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卖杂食的小摊儿连成一串,锅底红碳吱吱地响著,锅里开水滚滚,热气腾腾,看了便觉心里舒坦。吆喝声缀连相叠,如同民谣一般,十分有趣。
慢慢走著,进了家生意红火的酒楼,青衫的夥计忙不迭地过来招呼,引到二楼的大堂去了。坐在靠边角,屋里的情形一览无余,尤瑞郎笑道:“这儿最好,有什麽风吃草动,也看得见,也来得及防备。”
正说笑著,便见一群人拥簇著上来,大声说笑,旁若无人,有人大笑道:“邱爷,昨儿吃的酒席消化了麽?”
一矮胖子笑应道:“妈的!狗屁!老魏请得好客,也不知怎麽打点的上边,连面都没露。”
一高瘦者,细长无比,摇晃著水蛇腰,笑道:“那皇七子奇怪的紧,明明跟咱们爷是一根肠子里爬出来的,却去抱四爷的粗腿,脑子里生出来了麽?”
矮胖子笑道:“他们是非,管咱们鸟事,吃酒搂婊子是正理!”众人便笑闹著坐下。
我夹了筷子萝卜丝,放到尤瑞郎碟子里,轻笑道:“去去火是正理!”
尤瑞郎脸上本有些怒色,听这话也忍不住一笑道:“跟他们计较有什麽意思!”
周正青满脸痞气,笑道:“七爷愈发地历练了,原来脾气可没这麽随和。”
我点点头,因笑道:“活的日子长了,任它如何头角峥嵘,最後也能珠圆玉润起来。”
尤瑞郎抿唇一笑,却道:“我可没那麽好脾气。”言罢,右手轻弹,我只见那雪白的指头上飘起一股蓝烟,转瞬即逝,再看那群人也没什麽异样,尤瑞郎因笑道:“我要他们半年不得春宵一度,不得鸳鸯戏水。”
周正青轻笑道:“这法子好,让人有苦说不出。”
我因笑道:“你可真是促狭的,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你!”
尤瑞郎换了副小孩子的神气,挑著眉头道:“我师傅教的,爱怎麽就怎麽,皇帝菩萨也管不了。”顷刻脸上又翻出甜甜的娃娃笑,道:“我可是为了七公子!”
他脸变得如此迅捷,倒叫我哭笑不得了,想来在家时也是个混世魔王,没准是尤老太爷熬不住他怪癖的性子才打发他进京的。
又玩笑了两句,陡然想起祺焱在京里还不知是个什麽阵势,老二又要生什麽肠子,皇上城府厚,倘是为了帝位做出清理门户的事体来,又怎麽得了,前朝的仁皇帝就鸩毒了两个儿子,相比之下,他还算仁德多了。
尤瑞郎仿佛猜到我心思,只轻笑道:“浮生长恨,千金买笑时。零丁洋,惶恐滩,一笑了之罢了。”此刻他粉白的面庞上,从容淡定,说不出的端修倜傥,是真名士自风流。
我因笑道:“不错,今儿我也癫狂一回,咱们寻个所在吃酒吧!”
周正青竟然笑喷了,道:“这会子就不怕御史言官弹劾你,问个狎妓的罪名,皇上脸色能好看的了?”
尤瑞郎轻笑一声,道:“这有何难,我自有法子让咱们瞒天过海!”
出了酒楼,寻了清静的角落,尤瑞郎自袖中掏出两张薄薄的皮子,与我同周正青敷上。他纤长的手指掠过我面庞,十分冰凉。周正青抚了下自己的脸,笑道:“不知扮成什麽样儿!”
我回头看他,仍是英俊不羁,只多了一股子贵气凌人的姿态,但若有人看见他,也决然不会当他是周正青。尤瑞郎因笑道:“易容之妙,非在与原貌截然不同,而在灵犀一点,造化神奇。”他轻手忙活,边道:“那些个复琐碎的本事,工於匠气,而少了妙趣天成。”
我同周正青装扮完毕,尤瑞郎自己却没做什麽手脚,只将红衣反穿,成了一身皂衣,有些俏皮,也有些弱不经风的姿态。便说笑著一同向曲乐传来走去,无乐不成青楼,此言非虚。
转过街角,迎面一座朱楼,门口挑著两只红彤彤的灯笼,上书:寻欢莫问归路,此即是故土。但见大门四敞,龟公满面堆笑,团团作揖,客人也是三教九流,甚或看见一两个道士模样的人出入,神仙也不免床第风流。
周正青大笑:“这才是人间烟火。”
我伸手挽住他的手,笑道:“走吧,咱们也肯轻千金倾一笑!”
尤瑞郎抿唇一笑,跟著进来。
便有老鸨迎过来,周身穿著紧紧的苏绸平绉的裙子,红红绿绿,活像一只变了半个身的蟒,粗似面杖的手指头挑著粉红的帕子,掩口笑道:“三位爷,喜欢个什麽样儿的,我们这儿的姑娘可俊了,嫩的掐出水来。”
周正青自是个中好手,我们也懒得抢他的风头,因笑道:“妈妈,我们可要新鲜的,莫要省姑娘们的脂粉钱。”便将五十两的银票合在那老鸨的手心里。
那老鸨笑得更像一朵石榴,高声尖气道:“嫣翠,紫鹃,秀姐儿快出来招呼。”便有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人过来为我们带路。
周正青轻声笑道:“这三位绝对不是顶尖儿的模样,我们是外乡的,最好的要留给当地的老爷们。”
我因笑道:“这麽说,那些戏文里的帝王将相,出来寻问柳,都不会得那一等一的美人。”
周正青笑道:“自然!”
说话间,已经到了绣阁,三位姑娘或坐或立,没有扑面相迎,看来也并非末流。
那中年人道了声:“招待著!”便推门出去了。
一红裙女子过来,一福,鼻口眉眼,均有些薄气,轻笑道:“三位爷,这边儿请!”
我等三人便各自入座,另外两名也走过来,侍立身边,一位紫襦高腰叫做紫鹃,一位闲适惠颖叫做秀姐儿。
尤瑞郎倒十分安静,唇边带著些微笑意,不动声色。
我正要开口,陡然望了眼屋角的菱镜,里面的少年唇红齿白,眉眼里稚气非常,仿佛十三四岁小公子模样,便看向周尤二人。
周正青笑道:“我正想你什麽时候发觉呢?”
尤瑞郎亦笑道:“劝君莫负少年头!”轻一击掌,道:“劳驾小姐们了。”
紫鹃持起一把琵琶,秀姐儿坐於瑶琴前,声乐玲珑,如玉相击。嫣翠脚踏鸦头鞋,慢启朱唇:
畅云端,九天相逢一倾天。
雪堆积,红落尽,朱颜销去。
宫尚W,谁知箱底藏,无人堪戴。
主奴情,强似纷飞燕。
万般难,红宵帐暖。
安去也,鹁鸪天!
我心下颇为一惊,看向尤瑞郎仍是微带笑意,周正青笑道:“词虽好,太浓W了。”遂起身至琴前,一手长滑到底,唱道:
连山如画佳,鼓角临风悲危楼,烽火连天忆孙刘。
卷罢黄庭卧看山,不妨随一开颜。
梦破南楼,凭高酹酒,此兴悠悠。
华灯纵博,色徒亦可觅封侯,独去江边渡渔舟!
唱罢,回座持酒一倾入口,长笑道:“兴不可全尽,吾先去了!”竟转身离去。
我回头笑道:“畅雪宫主,久闻大名。”
尤瑞郎轻笑一声,道:“不足挂齿,只不知周正青这麽不肯交接权贵,连江湖里的人也避之不及。”
我轻轻斟出一杯酒来,笑道:“宫主不是曾称赞过他是草莽英雄麽?”又道:“只不知宫主为何现下才肯以真面目示人?”
尤瑞郎伸手掠过我的酒杯口,这是紫烟渺绕,轻声笑道:“听四爷说七公子百毒不侵,那朱果不过是能克化天然之毒,至於人炼之毒,便无能为力,天下事决无尽全者。不过七公子怎知道现下我是真面目示人。”这话不错,越是常见的越容易是假的。
我便笑道:“纵然宫主千般面目,我所见的不过眼前这副面容,无知者无畏,越是知道的少,越是明白是非曲直。”起手饮尽杯中酒。
尤瑞郎大笑道:“这便是歪理了,不过也肯綮人心。”又向後挥挥手,那三位女子便微微一福,退下了。
我才正色道:“尤公子家业富可倾国,又手提江湖,未必看得起这人间荣华,又何必入了这腌N的官场朝廷,著实让人不解。”
尤瑞郎长叹道:“红尘俗事,淫滥柔情,非我一心能够看破,如今各自寻求各自门罢了。”又起身拉住我的手腕,道:“七公子只需尽人事便可,前路邈远,不可估量。”言下似乎知道些个什麽。
我只笑道:“受教了!”
此刻的京城,烟熙宫中万里晴空,皇上日日满面春风,倒叫诸皇子们松了一口气,不然天天地训斥问话,最近读了什麽书,办的差事如何,圣意垂怜下,责备是免不了的。现下反而轻松许多,皇上虽不至於懈怠政务,每日里只是厮混在烟熙宫,他身边没有多少年轻的妃子,所以也没什麽怨气,老掉牙的宫妃们也气不起来。皇後只是每日为皇上送些精致的菜食,问问皇上想吃些什麽而已。她如此安静贤良,自然也压下了其他宫的醋意,不过是偶尔向烟熙宫努努嘴,抱怨几句罢了。
沈宜每日里只是安安稳稳地整理书稿而已,心下安静,速度也快了许多,但沈浸书集,诗魔害体,终日咳嗽不止,身上总带著枇杷膏子味儿,惹得皇上牵动旧梦,又怜又恼,怜他身体薄弱,恼他不知休养,便时常出去围猎,或是在京城边儿上微服游玩。
不肯安稳的只有狗咬狗的皇子们,祺臻聪明的,领旨出京去搜集民间图书珍本,一身轻松。祺焱但只办理布置下来的差事,不会见外臣,不拉拢内侍。苏芙秋笑道:“四爷只管做自己的,皇上心里有数。”祺翰曾邀祺焱过府叙话,也请了其他兄弟们,济济一堂,谈诗论词,吟风弄月,关系蜜里调油一般。
※※※※※※
★【三月物语】★
君临天下 27-28
在安宁呆了十几天,粮仓的案子也差不多水落石出,无非是官员们贪墨,拿朝廷的银子填补自己的胃口,上行下效,自然洪桐县里无好人。
我整日里只盘算著是一拘到底,查它个天翻地覆,还是杀一儆百,应付了皇上便好。又想魏长春是祺翰的门人,孰知他贪污的银子是不是填补了二哥的腰包,如此一来,又成了大案,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下手。
这日,魏长春邀我过府把酒叙话,我便服前往,尤瑞郎笑道:“七公子只管去,一切有我呢!”周正青便留下来,笑道:“鸿门宴,我消受不起,七爷自己去便好。”
进了魏长春的府第,我左顾右盼,杀气隐隐,不由一笑。魏长春正瞥见我,微怔一下,才道:“七爷请!”
入了正堂,满庭脂粉环绕,魏长春请我坐定,才笑道:“七爷向来惠颖贤良,我主子一向赞赏有加,命我小心服侍著您,疏忽一点儿,便拿我是问。”
我因笑道:“魏大人客气了,既然是二哥的人,同是我的人有什麽分别。不过我既是为皇上办差,天下人情事理,哪个能比得上皇上,倘是得罪了什麽,还请大人见谅!”
魏长春咬著下唇笑道:“七爷说的是!”便轻一击掌,红袖遮挽,一素衣少年走出,俊彦秀美,极尽妍容,鸦发委地,肌光胜雪,观其颜色,不在沈宜之下,只垂袖而立。
魏长春笑道:“素闻七爷与京城名卿沈宜交好,现此子容颜,即使不若沈卿之美,也可足慰七爷之心。”
我微微笑道:“魏大人心意,著实厚重,只可惜东君无情,一缕情丝斩断,现下我已无意情欢,只多谢大人了。”
魏长春格格笑道:“七爷真是风骨清秀,只可惜料定人间留不住。”遂将手中酒杯掷地,口中叫道:“还不快上来!”
半天,整个庭院里悄悄一片,半点儿动静也没有,我因笑道:“魏大人要唱哪一出?”
魏长春眉头紧皱,汗顷刻便下来了,湿透重衣,只心中不明出了什麽是非。便见一红衣少年自庭外走来,大步跨入,满脸傲慢之情,轻哼一声,道:“二王爷就交出你这麽蠢笨的人来!”
我因笑道:“尤公子,有劳了。”便听外面传来马蹄声,却是周正青带著士兵进来,佩剑碰得山响,笑道:“我去兵营里搬人,反倒错过了好戏,真是得不偿失。”
一队白衣蒙面人在房顶上一闪,便迅速离去。周正青命士兵过来绑人,将魏长春紧紧扎起来,像捆一口活猪。登时魏长春的脸便憋得通红,几乎能滴出血来,半躺在地上,一语不发。
我端坐下来,喝道:“把这个忤逆主子的混帐带过来!”
魏长春被几个如狼似虎的士兵拖曳著按在我脚下,我格格笑道:“真英雄啊,魏大人,敢杀皇子。”脸色陡然沈下去,怒道:“是给了你这麽大胆子!”
魏长春颤抖了两下身子,仍不作声,我抬腿踢到他肩膀上,他在地上滚了一滚,才摇摇晃晃爬起来,吐了口血沫,露出个极难看的笑,道:“七爷,仔细您的尊足,伤著了便是臣的罪过了,我劝七爷罢了手,别白费心思,贪污的案子拿住了我,也能交代皇差了!”又望了一眼那素衣少年,眉梢眼角,一片和睦。
不过听这话便是他要死保祺翰了,我略一思忖,道:“将他锁起来,带回京让皇上置!”
我起身看向尤瑞郎,他正站於大厅一角,含笑而立。
我便向那少年走去,轻声问询:“你家是哪儿?叫什麽?”
那少年并不作声,半天才低声道:“草民叫做林岱,是魏长春的外甥,家乡闹了瘟疫,过来投奔他的。”
我只叹了一口气,便道:“送他些银子,回家吧!”便见那少年身子猛然一颤,竟然慢慢倒下去,脸颊上现出一种不自在的潮红,尤瑞郎上前一步,两指按在他手腕上,略一沈吟,道:“没关系,大约是被魏长春下了春药。”又自袖内取出一小瓷瓶,倒出一枚翠绿的丸药,掰开林岱的牙关喂他吃下,才笑道:“一会子发散出来便好了。”又命魏府的侍女准备热水,供林岱使用。
说话间,我同尤瑞郎踱到园里来,周正青自去缴兵不提。
尤瑞郎伸手折了朵鲜黄的迎春,放在鼻端一嗅,才悠悠笑道:“事情虽办妥了,但如何向皇上交差,就是七公子自己的事儿了。”
将魏长春交到皇上手里,任打任杀任罚,也无我的干系了,只是未必扳得倒祺翰,让人心存犹豫,皇上怎麽想的,也难猜测。
我因笑道:“皇上有皇上的道理,我便不必费什麽心思了。”
第二日,提拔了一个下臣代魏长春暂理事务,便将魏长春押回京师。林岱畸零一身,我便问他愿不愿进京住在我府上,他年春闱,还可以蟾宫折桂,他只点点头,便也跟著回来了。
到了京城,周正青同尤瑞郎直去了祺焱府上,我便直接至皇上交差,连带著看望沈宜,皇上听我叙述完毕,只点点头,看意思并不打算问魏长春身後的正主。沈宜脸上带著一丝病容,精神却不错,向我道:“书集差不多完稿,只剩下扫扫尾巴。”
皇上脸上并不见不虞的神色,只淡淡道:“你们说几句便好,沈宜病中不要太费精神。”便起身出去了。
皇上如此平易,大约是因为同沈宜的日子日渐安稳平淡,少了猜疑,或许当初的激情湮灭化作相对浓重的感情,仿佛是举案齐眉,相濡以沫的样子。他剥离了一身华裳,真正地坐在沈宜面前,如一个普通人。这种感情对他而言,弥足珍贵。
无论沈宜何等的傲慢无理,说到底也只是一态度温柔的少年郎,他乔气古怪的性子被皇上收敛,不动声色,那甜蜜的剪刀下,裁出的是如二月春风般的沈宜,摒弃一身戾气,柔软随和。这个过程,相当惨烈,仿佛把野梅栽到盆里,强行扭出各种美妙的姿态,撕下所有自然之美,成为一种可预料的头角峥嵘。
我打住思绪,笑道:“成书之後交给我就不必管了,我让祺臻去版刻。”
沈宜点点头,轻声道:“路上平安麽?”
我因道:“十分平安,差事也得心应手。”
沈宜撇撇嘴道:“你只管糊弄我。”轻手拈起一枚棋子,又啪的一声掷回去,道:“死在外边也不关我的事。”
我因笑道:“怎麽不关,我们是金兰结义的,我若死了,你可也跟著了。”言罢,才觉有些轻薄。
沈宜不以为意,只道:“你去吧,刚回来也该歇歇!”
我告辞出来,又到皇後一逛,母後只嘱咐了几句便也放我回府了。
我一路打马,来到祺焱府上,四哥正同苏芙秋,尤瑞郎一坐著,我打帘进去,笑道:“你们热闹的紧。”
祺焱放下手里的茶,笑道:“老七回来了!”我下意识应了一声。
便听尤瑞郎道:“周正青自回去了,四爷让他到兵部应了个空职。那个林岱,我让他住在胭王府後园的院子里了。”
我点点头,因笑道:“这个丘八,可不能离了兵,便是所谓的鱼水情了。”
苏芙秋噗嗤一笑,道:“鱼水情,尽鱼水之欢,这话有趣!”
众人被他这麽一顽笑,都忍不住笑起来了。
祺焱笑道:“你同尤茱一路劳顿,我们正商量著接风洗尘呢。”又命人将康睿,康琼带过来热闹。
不一会儿,康睿康琼两兄弟便由人带著进来,飞快地行了礼,一头扎进我怀里,又笑又问:“听他们说七叔这办了好大的事体。”
我笑指著尤瑞郎,道:“办大事的是他,武功一等一,吓得那些人魂飞魄散。”尤瑞郎正拈著酒杯立於窗前,清凉的风挟著幽幽香自那里泻进来,滤过他的身体,竟有几分飘飘欲仙了。我想起他那持酒杯的手如何摘下一朵嫩黄的迎春,孩气十足,又漂亮神气,忍不住一笑。
康睿康琼便凑到他跟前央求,尤瑞郎微微一笑,掏出一枚金踝子,又捏起康琼细嫩的小手指头在上面轻轻按下,才拿给二人观看,那金踝子上面赫然一洞,看得出康琼的指甲印。两人又惊又喜,拿著金踝子比划,尤瑞郎又是一笑,如绽春。
君临天下 29-3
饮到酒意半酣,众人才散开,祺焱因笑道:“老七和尤茱不必回去了,就在这儿歇一晚上。”尤瑞郎笑道:“四爷抬举,本不该辞,可我私下里还有些小事,得过去看一趟。”
祺焱眼睛一转,只笑道:“你只随意便好!”尤瑞郎便告辞出府,苏芙秋也自去歇息了。
我跟祺焱进了东厢,一盏琉璃灯置於案上,明夜如昼。祺焱拉我坐在软塌上,才道:“一路忒凶险了,魏长春好大的胆子,祺翰也狗急跳墙。”
我按在他的手背上,因笑道:“我有那麽不中用,这麽点子事还办不好。”略一沈吟,道:“不过祺翰拿朝廷的钱描补自己,收买官员,也是犯了皇上的忌讳。”突然想起那夜的祺臻,话在嘴边晃了几晃,又咽了回去。
祺焱望著灯跳动,半天才道:“尽人事而知天命,这话从来都对!”我从背後抱住他的腰,声音有些憋闷,道:“四哥,还有我呢!”
香甜地睡了一夜,早晨便起的有些迟,我连忙穿衣漱口,祺焱站在门侧,华冠宝带,十分精神,笑道:“慌什麽,刚回来,哪有什麽急事!”言下竟有些嗔怪。
我穿上外袍,走到他身边,伸手在他耳下一捏,急忙跳开,跑到远,才笑道:“四哥,我晚上过来,把去年糟的鹅肝拿来,我有些想吃了。”祺焱只笑著摇摇头,便进屋去了。
到刑部打了个狐哨,便要回府,突然想到昨晚席间祺焱提到祺臻已回来了,遂打马过去。
这时候的天,已褪却春寒,带著股子鲜亮味,又挟著春日里的风尘。一到祺臻府,便有人过来为我拉马,我直向後堂过去,一路上静悄悄的,不见人影。祺臻性情古怪,身边不喜让人伺候,独居惯了。
我刚转过一道垂门,便听里面人说话的声气,是祺翰,那声音仿佛从地下冒出来,又低又沈,道:“你真伶俐,竟然告诉老七,他是什麽人,跟老四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主儿。你莫不是怕我死的慢!”後面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又尖又戾,让人心尖打颤。
我放轻脚步,直走到窗台底下,便听见祺臻的咳嗽声,气如游丝,道:“二哥,你不必担心,倘是到了父皇跟前儿,我便说是我迷了心性,不知廉耻勾引你的,你只管放心好了。”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便听祺翰在屋里走来走去,脚步山响,不知碰倒了什麽,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想来已气急败坏到极点。
突听到祺翰惊叫一声,骇得人骨头缝里冷:“怎麽回事?怎麽会咳血!”
祺臻轻声道:“别急,没什麽,吃著药呢!”声音
祺翰声音里有些急怒,道:“没什麽!这是痨病,你母亲吕妃便是死在这上头,你猪脑子都忘干净了!”
听不见祺臻的声气,只听见祺翰劈头盖脸的数落:“你书读多了迷症了,还是出去一趟撞了邪!外头让我不得清静,你还在後院里放火,你,你存心气死我吧!”
半晌听不见声音,一会子才听祺翰轻声道:“你安心养病吧,编书的事别管了,我自然禀报父皇让他另选人等。”顿了顿又道:“明儿就告病不上朝了,搬到新铎胡同的园子里,那儿里我近些。”
便听祺臻道:“我写一道告病的折子,劳二哥递上去便好,至於搬不搬的,我在这里也自在些。”
祺翰没再说下去,只叹了一口气,道:“随你高兴吧!”我心下一阵黯然,轻轻退出去。
回到胭王府,换了衣裳,便见林岱过来,有些拘谨,长揖道:“一切劳七王爷费心了,林岱此生没齿难忘!”
他脸上仍带著十分的苍白,但面如桃,仿佛一株千辛万苦生出的苗,艰难地吞吐著芳华。我因想到祺臻,他病中的面容或许也是如此,之後缠绵病榻,一卧不起,遂让林岱在我身边坐下来,细声问询。
他一一答来,家里有什麽人,读了几年书,先生是谁,诸如此类的细水流年。他柔声答复,调子也渐渐活泼起来,透著孩子的欢喜,竟伸出粉红细腻的手掌拉住我的袖子,笑道:“我在家里顽皮极了,四挖洞寻蚂蚁窝,结果刨伤了三棵白玉兰,害得被爹爹罚跪!”我含笑注视著他,仿佛看见一个温柔和气的孩子,渐渐长起来,安稳而周详。
傍晚时分,祺焱府里有人过来,道:“四爷被皇上留了晚膳,不能和七爷一起用饭了,命我送来两坛子鹅肝,七爷试试,若是喜欢便再取。”我让婵娟打赏了他,便命厨子开坛去做。
过了会子,尤瑞郎便回来了,一身红衣,明W得吓人,周身如玉,冉冉华光。他随意地走到几前,自顾自斟出一盏茶来,才笑道:“今儿教里竟然出了奸细,可见什麽也不是滴水不漏,置了几个人才回来。”
我心下一惊,奸细无非是朝廷派去的,是皇上,还是别的人,这种江湖大派向来是朝廷的眼中钉,拔之而後快。
尤瑞郎只笑道:“也是我疏忽了,过於纵下,本来就打算清理门户,现下一并做了,省了麻烦。”他并不想细说,我便不再追问,只笑道:“方才四哥送的糟鹅肝,十分鲜香,你有口福了。”我拉著他同林岱入席,命人挖出一坛子雕浅酌一番。
过了几日,尚德鑫传来邸报,夷人再犯边,已得数胜,然此夷族来势汹汹,恐不能立时克敌,请朝廷粮草支援。皇上便命人传旨,要尚德鑫好好用兵,方昭圣皇之威名,也不负祖宗社稷的基业。
随後,喜报传来,尚德鑫一退蛮夷数百里,俘虏者众,大显神威,皇上喜不自胜,一再褒奖。
皇上如此重用尚德鑫,苏芙秋喜忧参半,道:“尚将军忠心耿耿为皇上,只怕只能忠心耿耿为皇上!”他嘴里含著几个字没有吐出来。
我因笑道:“只怕只为皇上一人,芙秋想说这个。”又道:“世事各有出,又各有前程,不过若要尚德鑫悖了我,除非眼见沧海桑田,夏雨成冰。”
苏芙秋叹了一口气,道:“七爷确信便好。”
兴许是打了胜仗,皇上十分高兴,命诸皇子同去渭水围猎,道:“聊尽天伦!”尤瑞郎背地里大笑道:“拿著刀枪打虎射鹿,哪里有工夫叙劳什子天伦之乐!”
周正青因笑道:“我还有护驾的差事,那麽一群孝子贤孙,哪里用得著我。”
我听他们左言右语的调侃,终放下手里的佛经,笑道:“就不能让我安生一会儿,说来说去,不过是无情最是帝王家,儿子算计著老子,老子提防著儿子,天天胆战心惊。”突然想起祺臻,不由道:“仅有的一个富贵闲人老八,却染了痨病,怕是难得长久。”
尤瑞郎沈吟片刻,才道:“说到底不过是各自入了各自门,算尽机关的,比著那没心没肺的,也不见得就强多少。”他又笑道:“但倘无尽人力的余地,人生在世,也没什麽意思,终不能每日里念著梵文,打发日子。”
我一笑,这两日我正译梵文──《般若菩提莲经》,这是新传入的经文,可惜还没有人诵读,玄真寺的方丈请我帮他释义,我便应下来了,因笑道:“我并非出世之人,看两卷佛经也不能成了什麽大师。比如周正青整日里在脂粉里厮混,并不见得十分懂情。”
周正青哈哈大笑,摆弄著腰里的穗子,那穗子是镂金丝线的,还嵌著红豆,鲜W欲滴,只不知道是哪个聪明漂亮的宝贝儿送的,他便道:“情什麽的,我自然不懂,懂得不过是男欢女爱罢了。”有自嘲道:“这世上多是肌肤亲昵淫滥之人,哪里懂什麽情。”
尤瑞郎闻此,若有所思,半天才道:“自然,倘轻易遇上,也因太简单仓促而看不上眼,或是与自己心心念念的不一样,才踌躇辗转,不得开颜。”
此子自我见他起,眉间便有离愁别怨,虽风流倜傥,言辞开阔,便忍不住道:“众里寻他,火候不够而已,到时候,自然望道灯火阑珊。”
尤瑞郎展颜一笑,道:“正是!”
待銮驾起,周正青自去护驾,祺臻病体累累,竟也跟来了,因请我同乘一车,似有所语。
我沈默不言,只等著祺臻开口,他几经踌躇,才慢慢道:“七哥,那日我仓皇了,难耐之下,竟把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诉於七哥。七哥向来好心,这是我知道的,他们,二哥也好,四哥也罢,都比不了。但有句话我还要说,求七哥答应!”
我自知他要怎麽开口,只道:“你说吧,凡我能到的一定答应。”
祺臻咳嗽一阵,脸上连续不断的红晕翻覆,才道:“不是要七哥做什麽,而是求七哥不要做什麽。求七哥念著兄弟情份,把那件事咽下去,绝不再提。”他陡然离座,跪在我膝前,仰著头道:“求七哥成全!”
我连忙伸手扶他起来,他执意不起,仍道:“我情知二哥怎麽对待七哥,七哥宅心仁厚,只看我的薄面吧!”
君临天下 31-32
他越说越急,身体羸弱不支,已然靠在我腿上。我吸一口气,看著病骨支离的他,这话说得忒巧了,难得他这麽大心思,这般兄弟,哪一个是省油的灯,遂伸手将他扶掖起来,轻声道:“你只放心吧,我若透出半个字,便死无葬身之地!”
祺臻连忙掩住我的嘴,道:“七哥怎麽说这种话。”他垂下睫绒绣密的眼帘,沈吟片刻,才道:“论理这话不是我该说的,可眼见七哥,又不能不说。这帝位之争,现下群臣眼里只有二哥四哥,还有一个人,或许有人想到,也或许无人想到,那便是七哥你,四哥刚直,清水无鱼,二哥柔滑,过於纵下,只七哥不偏不袒,不远不近,不仅握有尚德鑫,舅舅家也随手可用,朝中之事,无一不查,且为正宫所出,天时,地利,人和,若不是七哥现无子嗣,恐怕皇上早就立储了。”
我正要开口反驳,他又道:“我也知道七哥无意皇位,可到紧要之时,兄弟们谁也顾不了谁,七哥心系一人,如单脚悬立危崖,一时不省,杀身之祸,万望重新计量,方为识时务之人。”
这番话说得我心惊肉跳,心系一人,不过是祺焱。他剖析时弊,虽有奉承我的地方,也不失中肯,我只道他平日里无言无语,没想到竟说出这麽一番话来,只避重就轻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四哥待别人怎样我不知道,我是亲兄弟,左右不过是个亲王,有块儿封地,终了一生罢了。”
祺臻不再说话,只轻笑一声,又无比怜悯地看了我一眼,坐回去闭目养神,我也只好静下心来,可这一番话如细石入春潭,涟漪波波泛起不断。
後终叹了一口气,祺焱无论如何,总不至於杀我,倘祺翰继位,我便同祺翰去游历江湖,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反而一发不可收拾,只祺焱爱惜帝位,如不得愿,恐怕不能开颜,遂也住了这种念头。
下车时,祺臻扶著我的手跳下去,轻声凑到我耳边道:“七哥,你是好人,到了不得不为自己打算的时候,也由不得你!”
他竟如此咄咄逼人,一心我离了祺焱,为了祺翰,可谓用心良苦,便轻笑反问道:“你也当为自己打算打算,祺翰的心肠可不是豆腐,流了眼泪,到时候该怎麽还怎麽!”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便不再说什麽。
皇上从銮驾里迈出来时,沈宜尾随他出来,立於皇上身後,群臣侧目,我不由呻吟一声,曾告诫过沈宜,要他低调行事,可又想随驾兴许是皇上的主意,也只好叹气而已。
众人随著皇上左右,便有渭水的守臣过来启奏:开春寒冷,有野熊自老林子里出来觅食,恐怕伤了天生贵胄的风子龙孙,皇上一拉沈宜的手,大笑道:“朕出来是打猎的,能遇上熊是福气,他们弱不经风至此,还不如朕麽?”
渭水官员连忙道:“皇上虎步龙行,胆略超常!”便急惶惶退下,犹自抹了把冷汗。
皇上因笑道:“现下马上埋锅做饭,下午开始狩猎,晚上便可享用野味了。”径自拉著沈宜向刚搭起的大帐走去,众人各有差事,便各自去忙活了。
草草用了午饭,便穿上射服待命,祺臻请了皇上的免值,许他在营帐里休息,过了会子,四哥纵马过来,轻颦著眉头,问道:“怎不高兴,看你从老八那儿出来就有些沈郁。”
我心下一阵暖流涌过,因笑道:“没什麽,是祺臻的病,恐怕……”
祺焱止我道:“难过的不要再提,你同他相交不错,平日里多看看也就尽了兄弟之情。”言罢温和一笑,眉峰间尚有两丝愁纹,摇曳明灭,令人顿生垂怜之情。
我因道:“便照四哥说的行事,四哥也应注意自己些个,算是体贴我了。”
远望见尤瑞郎一身银甲素袍,向这边缓缓行来,因笑道:“各自招呼去吧,我同尤茱一起,四哥去侍候父皇。”祺焱向尤瑞郎略略示意,便驱马离去。
一下午的功夫,全用在打打杀杀上,皇上同沈宜立马於高,轻声指点,沈宜时而不时一笑,颠倒众生。
尤瑞郎一拉我的马缰,调侃道:“看上面皇上同沈公子一含笑立著,下面公子王孙跑来跑去,慌里慌张,弄得乌烟瘴气,是不是有些烽火戏诸侯的意思。”
我因笑道:“这话不错,只也说给我听可以。”
尤瑞郎撇撇嘴,道:“七公子这话也忒假道学了,明明骨子里比谁都猖狂,还一副正人君子模样,看不惯我毁师谤道。”
陡然一阵幽香入脑,如兰如麝,我神志有些不清,全身一种奇异的舒适感升腾,连忙晃了晃脑袋,镇定心神,看向尤瑞郎。
尤瑞郎伸手在我鼻端一拈,清凉的薄荷直冲脑门,我清醒过来,嗔道:“你弄的什麽怪东西?”
尤瑞郎轻笑道:“此香名为独缠绵,如一缕情丝眷恋不绝,孤人独居时,聊为自娱。”
我因笑道:“不如唤作梦也香,夜半,轻雾,飞,便是春梦如约而至时。”
尤瑞郎便笑道:“不错,看似直白,却更加隐讳。”竟伸手取出一紫瓶,又拔了簪子在瓶底题到:梦也香。
晚上,检点猎物,所获颇丰,皇上龙颜大悦,因为自己儿子不是一群酒囊饭袋,便命各营生起火来烤肉,并道:“此种鲜味,比起京城里文文雅雅束手束脚烤来的要强一百倍,那个简直同嚼蜡一般。”
顷刻,香浓又带著些许腥气的肉味便四散开来,墨黑的夜空地下是星星点点的篝火,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整个仿佛一个热烈而火辣的梦境延展,而那轻柔的夜风则为这一切织上一层紫灰线条,安静而神秘。
皇上坐於正中,因笑道:“野外不宜细品诗词,宜烈酒,宜剑舞。”看向四座,笑道:“谁来一舞,为朕助兴!”
周正青眯著眼,似在假寐,不知谁推了他一下,已然出列,皇上也已看过来,便硬著头皮道:“臣愿一舞!”遂抽出雪练一般的宝剑,纵舞捭阖。
月光如水,周正青挽出无数剑,点点如梅绽开,又闪烁如星,照得明夜如昼。侧身,腾挪,移步後陈,姿态优美,曼妙无双,仿佛举世之下,只剩下这样一个人,尽情纵游,盘桓天地间。我陡然想起此剑名为《出云剑》,剑谱原藏於前朝大内,後流落民间,辗转反侧,到了周正青师傅手上,这才教养出周正青这般美玉良材。
待收势,皇上率先鼓起掌来,笑道:“你是哪家的娃娃?”
周正青遂自报家门,一一答道,皇上因笑道:“赏他酒肉,擢侍卫一等。”周正青谢恩告退。
又有几位年轻的将军上来献艺,但因周正青珠玉在前,人们已不惯糟糠其後,喝彩者寥寥,皇上的兴致也没能上来,只略略称赞几句罢了。
君临天下 33-3
昨天鲜网发不了,补上
夜色渐沈,这本是浓郁的春天的夜,却因身在野外而平添幽凉情愫,皇上笑谈几句,便向我看来,白皙的脸上笼著几丝笑纹,道:“老七这办差十分稳妥,拿住了魏长春,此人是个国蠹,千刀万剐不足平民愤,等秋决的时候,百官都去观看,参他人之失,度己之不明。”又笑道:“老七过来,让朕看看你!”
我几步趋前,跪在地上,因道:“儿臣岂敢言功,盖因父皇英明,泽披众生,才得以成功。”顿了顿,又道:“此差事,还有一人之功应当褒奖。”
皇上一笑,颇带玩味之色,道:“谁人?”
我沈声道:“尤袭廷尤老大人家的小公子──尤茱!”便将其作为一一数来,各有隐瞒。
皇上遂笑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尤茱来了没有!”
尤瑞郎遂出列,跪在我身後,口中称道万岁!
皇上眯眼望了一会子,问道:“朕好像见过你!”
尤瑞郎答道:“早年曾同家父进京面圣,在景阳宫。”
皇上抚掌大笑,道:“朕忆起来了,你就是那个红衣服的小娃娃,朕还出题道:石室云开,见大地山河三千世界,你对的是:水帘风卷,露半天楼阁十二栏干。”
尤瑞郎含笑答道:“正是,皇上好记性!”
皇上又问了他几句,才命我二人退下。
夜风入骨,皇上屏退众人,又见沈宜同他耳语几句,才笑道:“老七过来,同朕散散步。”我便起身过去,侍立於皇上身侧,几个侍卫只远远地跟著。
慢慢走来,渐渐远了营地,皇上拉著沈宜的手,眼里无限欢喜,沈宜因在我面前,终有些尴尬之色,然又不能开口,只低头不语。
皇上因笑道:“你不是有话同祺毓讲麽,怎又不说话了?”
沈宜抬头轻声道:“想请七王爷把《偏成瘦》的曲子补全,我自己现下心智不济,於曲谱上也不甚通达。”他若不甚通达,我等凡人岂不是俗物滥虫。
皇上便笑道:“它本是前朝残曲,也应当修补,你只将想要的精神义理告诉老七,让他照著你的意思补全便好了。”
我正要开口,便嗅到一阵腥风传来,一庞然黑影就在五尺开外,向这里扑来。是一只黑熊,想必是因为闻到肉香才出林子的。
我等三人手无寸铁,无法应对,我因道:“皇上,沈宜快走!”便挡在他们两个身前,与黑熊对持。
那黑熊必是饿极了,红著眼睛向我扑来,我便耐住性子等这畜生十分靠近时,才陡然将手中的一股玉簪向它眼中刺去,随後倒地向侧滚开。
那簪子正中黑瞎子的右眼,鲜血涌流不断,那畜生便发起狂来,咆哮著挥舞著爪子,却见沈宜手里持著一把明晃晃的弯刀,低身一晃,在那畜生肚皮底下溜过去,在草地上滚出好远才翻身爬起来,再看那黑熊已经肚破肠流,血肉模糊一片,自己犹自不相信似的低头查看,凄厉地叫了一声,才轰然倒下。
皇上已经走到沈宜身边,将他扶起来,又怒又惊,道:“你发什麽疯?”
沈宜一头一脸的血污,满身泥泞,嘻嘻笑道:“我早就盼著能擒虎捉熊的风光一把,现下终於如愿了。”
侍卫们也都匆匆赶来,慌手忙脚地向皇上请罪,又查看黑熊的状况。皇上只摆摆手道:“算了,不计较你们失职之罪,把这熊抬回去吧。”
我余惊未减,在後边轻声向沈宜道:“你可真不要命了,若那熊爪子勾住了你怎麽办,忒唐突了。”
沈宜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渍,轻笑道:“我比打虎英雄如何?”如此境遇下,竟也面泛桃。
我也只叹了一口气,道:“你能耐去吧,死了我也不管。”
沈宜俏皮一笑,双手抱拳在胸前一晃,正要开口,便听见皇上道:“朕同沈公子回去了。”只好跟在皇上後头离去,我也自回营房了。
一进去,尤瑞郎正端坐一边,素手习字,他见我进来,展颜一笑,道:“今儿七公子拔了头筹,又推荐了周正青,又让我同皇上忆了旧情。”
我脱下外衣,便笑道:“你同皇上是旧相识,我现下才知道,周正青麽,应当是四哥的手段。”
便听有人朗声道:“说我什麽坏话来著?”竟是祺焱挑帘进来。
我因笑道:“不是你让人推了周正青麽,不然我才不信他肯自己出来,这下我还要向他赔罪了,误了他纵游江湖之罪。”
祺焱疑惑道:“这可没我的干系,我情知他不爱功名,何必难为他。”
我眼前晃过祺臻苍白轻笑的脸庞,他一番破地惊天的话又浮现出来,心下不由一沈,但仍笑道:“或是他自己度破红尘,决心功名吧!”
祺焱也不再计较,只道:“方才看他们抬一只熊进营,又听说你又充了前阵,所以过来看看。”
我因笑道:“没什麽,遇著只熊瞎子,打了一架。”
尤瑞郎取笑道:“现在回来歇歇,一会子还去,对麽?”
後又轻声谈了些时政措施,尚德鑫的粮草运送,新种下发之类的事体,尤瑞郎道他宫中有事便自去了,我知道他最近宫里不安生也没有留他,祺焱又同我谈了几句,他最近的差事苦的紧,看起来又没人体谅,皇上或许不知道,一番心血只怕打了水漂,我便轻声宽慰他道:“这话是大逆不道的,你现下打理的,还不是自己将来的江山!”
祺焱叹了一口气,掩不住眉间疲倦,道:“只怕到头来鲜骷髅,郊外土馒头,尽是为人做的嫁衣裳。”
我握住他的手,道:“有匪美玉,如琢如磨,天底下的好事儿,哪个不是多磨,四哥不要著急,静心平气才是正理。”
祺焱点点头,道:“这些个事儿,我怎麽会不懂,只是……唉!且看且行吧。”遂起身离去。
沈宜同皇上回到营房,便有侍女过来,拿来为沈宜替换了衣裳,又架起木盆,浇上热腾腾的水,沈宜飞快地脱了血污衣服,迈进水里坐下来,才笑道:“今儿真高兴!”
皇上坐在一边的塌上,平和了一会子方才震惊的心神,刚才吓坏他了,仿佛旧事重现,好一阵子才道:“方才太唐突了,以後绝对不许了。”
沈宜喜悦的余潮未退,只笑道:“知道了,如果以後遇不上。”
皇上脸色陡然一沈,压低声音道:“你也忒放纵形骸了,不象话!”
沈宜未料有此言语,况且皇上从未苛责过他,心下也是一番不高兴,只轻声道:“知道了。”他伏在水中呆了一会儿,又探出头来,道:“那刀真快,听说沾了血的刀特别快,带著邪气。”
皇上沈吟片刻,才道:“没错那上面沾上两个人的血,朕的,还有……”
“薇薇的!”沈宜接道,毫不留情。
皇上有些吃惊,未料他竟知道那个人,他又是怎麽知道的。沈宜不管不顾,仍道:“皇上梦里还念念不忘的。”
皇上脸色一变,有些恼羞成怒,仿佛心事被拆穿,有些惶惶,更多是不悦,因道:“你小孩子不要胡乱猜测,胡言乱语。”
沈宜自水中哗啦啦站起来,一步迈出来,随手披上衣服,冷笑道:“奴才不敢。离影幻得帝王醉,直把新人作旧人!”
皇上猛然自塌上跃起,劈手打在沈宜脸上,喝道:“混帐!恁得放肆!”一股无名之火直冲他的脑门,激得他太阳穴发胀。
沈宜一个踉跄,向侧面冲了几步,後脑磕在一张案桌上,巨大的疼痛来得麻木,他自己不自觉地抚了抚後脑,手心一片殷红,轻笑了几声,抬头望向皇上,戚声道:“我情愿被那些人弄死,也不愿这辈子遇上你!”
皇上本过来要搀扶他,闻此言不由停住脚步,冷声道:“这个好办,朕把你送出宫便好。”
沈宜眼前一片血红,凄厉著嗓子发了几个单字,仿佛把心肠呕出来,尖叫道:“好!好!你,我才是个瞎了眼的王八蛋!”他口里胡乱嚷著,根本听不出是什麽,在地上抽搐了几下,竟然晕厥过去。
皇上心中又是怒火,又是心疼,连忙叫人进来,宣了太医,众人轻手轻脚将沈宜抬回床上,只见皇上阴沈著脸色,也不敢问询,太医也只是把脉,裹伤口,开方子。等到人们都退了出去,皇上才坐到沈宜身侧,伸手抚弄著他乌漆漆的头发,食指划过他浅绛的嘴唇,柔软冰滑,仿佛这掌心底下是天底下全部的万种风情,若清凉秋山上一抹紫雾缭绕。
祺臻帐里只是一阵阵或轻或重的咳嗽声,自肺里,祺臻拿手帕擦去唇角的血,慢慢盘算,七哥同四哥再好,也不是固若金汤的关系,总有可乘之机,愿祺翰能够把握时机,一举克下,承继帝位,自己也不再亏欠他,也能死而瞑目了。
祺翰进来时,祺臻这儿刚收拾干净,只能看见八弟雪白的病容,让人不由地心疼,便坐下来,轻声问道:“你还来渭水做什麽,病成这样,父皇也特旨你可以不来。”
祺臻摇摇头,笑道:“恐怕这是我最後一出来,怎麽能不来,等动都动不了了,我自然也安静著在府里将息。”又是一阵咳嗽。
祺翰急忙拍著他的後背,又喂了他几口水,祺臻小时候安静非常,面容忧郁,绝不像祺毓一阵欢快刻薄,恨不得一脚踢死他,也不像祺毓一般凤眼流媚,一身风流骨子,倘不是一母所生,便要开口骂他贱货!
祺臻就著他的手喝了口水,嘴里泛出一阵血腥,勉力咽下去,仿佛吞进一块死肉,才慢慢道:“二哥素日里顾忌太多,自古凡事不会十全十美,又得了皇上的褒奖,又不得罪官员,这其中只需认真权衡,看看能舍哪头而已。”
祺翰托起他的下巴,放进自己的手心里,轻声道:“你好好歇著吧,别乱动脑子伤神,凡事我自由计量,你安心养病吧。”
祺臻一笑,便合眼睡过去,过了好半天,祺翰才挑暗灯火,出门而去。
君临天下 35-36
因著皇上同沈宜间的龌龊,第二天就谕旨起驾回宫,外人不明原由,只道皇帝老而易变,如若小儿。沈宜被扶上一轻巧马车,随在浩浩荡荡的队伍中间,愈显孤伶渺小。
我的车便在沈宜後面,心里一阵阵起伏涌动,倒有些嫁女儿受欺负的心境,一头是挚友,一头是父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脑子里盘桓不断,尤瑞郎因道:“七公子略开些心地,皇上若当真怪罪沈宜,何不逐他出去,或是开销了他,可见只是寻常的拌嘴罢了,不必担忧。”
我随意一笑,道:“我在尤公子眼里也忒蛇蛇蝎蝎,婆婆妈妈了。”
尤瑞郎抿唇笑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他端起茶水,喝了一口道:“难道非要说几句不疼不痒的体己话,在旁边扳著不疼的牙才好?”
我叹了一口气,道:“不过是妇人之仁罢了。”
御辇一路返回京师,沈宜半卧在车里,昏昏沈沈,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又好像一片空白,等到了烟熙宫,也只是合目由人将他搀扶下来,屋子里燃起了耆香,愈发地困倦起来,朦胧间听有内侍禀报:七王爷派人送来一盏银耳粥,盛在青玉碗里,晶莹碧澄,不由喃喃自语道:盖因喜洁难寻偶,碾冰为土玉作盆。一时间,头脑发热,便侧卧著睡下了。
皇上进来时,正见沈宜一张白净雪玉般的脸,下巴抵在黄绫被上,说不出的可怜意儿,忍不住走过去凑到他额头上一亲,又见他一只手放在外面,便轻拿起来放到被底,突然一怔,招过一个内侍问话:“前儿朕赐的秋玉戒呢,怎不见你主子带著。”这秋玉戒冰润寒爽,驱人恶热最是有用,且性情温和,不会伤了身子。
那内侍哆哆嗦嗦跪下,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皇上只道沈宜发怒丢了或是索性砸了,便笑道:“你主子发了脾气。”
那内侍只是摇头,半天才道:“前些天几个奴才嘴碎,传了些别宫的闲话,奴才不敢……”
皇上脸色陡然沈下去,冷冷道:“什麽闲话,说出来。”又道:“不然朕要了你的狗命!”他眼波一凛,十分骇人。
那内侍连连磕头,哭丧著脸,道:“奴才只是听说,不干奴才的事儿!”又将事情一一道来:“有个狗杀才传的,根也不知是谁。说是看见沈公子手上的戒子,满口胡哏:宫里的女人们身上不利落,便带上戒子意表戒房事,现今沈公子也带著,莫不是生了痔疮。”後面几个字如蚊子哼哼,又道:“结果这话让午睡才醒的沈主子听见了,沈吟片刻就摘了下来,奴才收在匣子里了。”
皇上的怒火一丝丝被撩拨上来,只是面沈如霜,不言不语,看向那奴才,正在地上跪著,哆嗦不止,冷笑一声,道:“你们这群阉贼!”话一出口,反而助长了火气,正欲动雷霆之怒,突然一只白皙的手伸过来,覆在皇上虬筋暴突的手背上,轻声道:“皇上且息怒!”
正是沈宜,他在皇上说“什麽闲话”时,便已惊醒,只不好起来,现见皇上要置人,才睁开眼劝诫,道:“他们向来轻口薄舌,胡言乱语,不是什麽军政要事,只是几句闲话,皇上同他们计较什麽,且人多嘴杂,无从下手,即使弄明白了,教训了他们也没意思。”他本想说自己并不是什麽正大光明的人物,一个不体面的禁脔而已,自知这话必惹皇上动怒,便咽了回去。
皇上握住他温润的手,转头笑道:“把你吵醒了。”满脸绵绵之情,丝毫不见昨夜动怒的余波。
沈宜心里也说不出什麽滋味,仿佛囫囵著吞了口冷窝头,又冰又涩,他被这宫掖生活也磨缓了性子,只强笑道:“我也快醒了。”又轻挥手让那内侍下去。
沈宜沈吟片刻,他想起自己初入宫时,曾出去游过御园,一路上宫女太监指指点点,议论起来毫不掩饰,个个笑得前仰後合,才陡然意识到自己娈童的身份,索性关起门来,再也不出去招惹是非。
皇上见沈宜一直似有所言,只是不开口,遂道:“有什麽说出来,有朕呢!”这话其实体贴无比,沈宜也只笑道:“没什麽,皇上待我已是优渥眷属,还有什麽不知足的,我年轻性子急,一时说话没体谅,请皇上发落。”便要滑下床磕头。
皇上拦腰抱住他,将他按在床上,轻笑道:“这麽小心翼翼的,还有什麽意思!”
沈宜的後脑是昨儿才撞的,猛一沾床,忍不住轻声呻吟一声,皇上连忙将他扶托起来,连连安慰,沈宜眼里含著忍痛的泪,晶莹光亮一片。皇上竟不由地意乱情迷起来,因笑道:“这也不妨事,来……翻过身来……”
祺焱府里,一片和乐,他方讲了个笑话,逗得众人笑成一团,苏芙秋笑道:“今儿才见识四爷的脾气。”他本要说飞扬跳脱,陡然一转,道:“仁和宜下。”
尤瑞郎抿唇一笑,看了苏芙秋一眼,才笑道:“四爷的潇洒是蕴於身内的,七爷的,是周身凌人的。”又看了我一眼。
我因笑道:“我平日是娇纵些个,有人说我是个砍树摘梨的主儿,我也认了。”祺焱轻轻一笑,那话本是他考评我的。
祺焱正色道:“这些日子总有折子弹劾老七,被皇上压下了,其中有一条是豪奢竟贵,十几万两银子买个男童,还有什麽交接江湖异类的话。”他用词文雅,可想而知那些御史言官如何逞刀笔之勇,我因笑道:“後边儿的事倒也罢了,前者岂不是撞了皇上的木锺。”
祺焱并未表明态度,只道:“还有就是皇上念记兄弟,这几日阮王爷便要到了。”这阮王爷是先皇的遗腹子,也是苏芙秋的宿命冤家。
苏芙秋没有说什麽,只拿筷子拨弄盘儿里的菜,半晌才抬头一笑,道:“皇上有了春秋,思念兄弟也是有的,此事与储君毫无干系。”
我同祺焱对视一眼,尤瑞郎何等机敏,因笑道:“我这两天听说了件事儿,本八爷病著不该说。”他顿了顿,才道:“现今风气,是附庸风雅的人多,一个郎中为八爷看病,完了在纸上题了两个字:扇骨,众人都以为他溜须拍马奉承八爷风骨清明,结果拿到八爷跟前,竟惹得八爷一笑,道:扇子的骨头本是竹子,不过是老笋(痨损)罢了。”
这笑话实则伤感,没想到老八这麽想得开,因想到他挑唆我同祺焱生分,心中又是一寒,因道:“他也是苦中作乐罢了,听前去探望的官员说他现在快瘦干了,可怜见的,一闭眼,还是他素衣长袖,站在树底下读书的模样。”
苏芙秋却突然开口道:“只怕快要变天了。”他抬头望著阴凄凄的天空,又沈默下去。
我心中有些不忍,便道:“芙秋且安心吧。”
他望了我一眼,起身告罪道:“四爷七爷,尤公子,我身上有些不舒服,先下去吧。”便踽踽远行,消失在墨色的影里。
我喟然叹道:“都说人间好,都说世间妙,到头来,不过镜水月枉一趟。笏满床,蛛网立结梁,朱玉楼,都作了烟场,昨嫌纱帽小,今厌紫蟒长,忽一转,口噙糟糠香!”
尤瑞郎沈默不语,恁得长袖善舞,言笑玲珑,竟也无话可说。
祺焱心中知晓我旁敲侧击告诫他的意思,面上几分哀戚,又几分无奈,我竟又想起他少时被祺翰欺负跪大太阳地的场景,苏芙秋想的没错,他如是正宫所出,得天独厚,怕比我更风流俊逸,而不想现今一般小心翼翼,如渡冰河,三步一顾,他怎麽洒脱得起来。
我竟忍不住眼中酸楚,干脆合了眼,便听尤瑞郎道:“莫言举世无谈者,随一指便为春,七爷过忧了。”他出身锺鼎富豪之家,幼时便受皇上嘉奖,自然行事骄奢随意,人也颐指气使,又怎能体味身居人下的滋味,现今随侍皇子,也未受过任何委屈,江湖里头,更是一呼百应,真是比正牌皇子凤孙们还要风光百倍。
祺焱婉然一笑,道:“尤茱这话不错,劝君莫负少年头,春光无限,虽料峭些个,但比夕阳无限也好上许多。”又道:“尤茱一同忙碌了许久,也累了,先去歇著吧,我在同七爷拟立一下明日呈给皇上的条陈,便也安歇了。”
尤瑞郎一笑,竟有些孩气,微微躬身,起步离席。
祺焱这才走到我身後,温热的手指按在我眉骨上,轻声细语:“你表面倜傥,心事比我还重,又想那些积年旧事做什麽,尤瑞郎说得好,随一指便为春,不要劳这些心神了。”
夜风细细,带著些柔软香甜的香,把这夜布置得恬淡非常,我也只好一笑道:“不劳心神,便劳身体,免得虚度春宵。”祺焱轻笑一声,手指探入衣襟下,如若春江抚浪。
君临天下 37-38
仲夏时分,阮王瑞湘奉旨入京,皇上命我同祺焱迎接。等杏黄大轿入了玄德门时,鼓乐齐鸣,礼炮冲天。
瑞湘自轿中下来,笑吟吟携了我同祺焱的手,入宫而来,他面若明月,目如寒星,修身玉立,除眼角一点余纹外,宛如风华正茂的翩翩少年,侧帽风流。
祺焱因笑道:“皇叔一路可好?”
瑞湘一笑,道:“沿水路而来,风光无限。”又向我笑道:“这就是小胭王吧,我第一见时还在褓里,仿佛女娃娃一般。”
我遂笑道:“正是侄儿。”我男生女相之名,四海皆闻。
便有太监过来宣旨,皇上在顺溪宫接见。一进去,皇上并没坐在正座上,只盘膝坐在一明黄的团龙墩上,手持一串佛珠。内侍轻声禀报:阮王爷到了。
皇上微微睁开眼,放下佛珠,笑道:“瑞湘来了,快进来吧。”
瑞湘行了大礼,便斜签著身子坐下,皇上因笑道:“这麽著,还不如站著呢,你只舒坦著坐,兄弟还这麽生分做什麽?”
瑞湘才放松身体坐下,因笑道:“皇上哪里的话,君臣之礼是臣的本分,皇上念情是皇上宅心仁厚。”
皇上遂向祺焱道:“本要你皇叔住在宫里,惟恐他不方便,就安排在行宫里吧,出入得意些个。”
祺焱一一点头,笑道:“儿臣知道了。”
皇上便挥手要我同祺焱退出去,笑道:“朕同兄弟独个讲话,自在些。”又命身边的人全出去,才向瑞湘道:“这麽些年,一直把你搁在旁边,心里必然有所怨恨吧。”
瑞湘把手盖在自己膝盖上,笑道:“哪里,皇上有皇上的主意,臣在那儿过得也舒坦无比,全仗著皇上洪福了。”
皇上啜了口茶,轻轻放下那碗,才道:“京城里从来不安静,朕是不愿你搅到这污水了,才让你出去。”
瑞湘暗道你派兵节制我一个有钱无权的王爷又该怎麽说,又想起其他兄弟们发配的发配,充军的充军,有的关在高墙里不见天日,皇上待自己还是仁慈的,便笑道:“皇上为臣著想,体贴下情,微臣感激涕零。”又伸手拭了拭眼角,再抬起头来,眼圈发红。
皇上也仿佛有些伤感,沈著嗓子道:“你先回行宫歇著吧,明儿再陈奏正经事儿。”瑞湘便起身告辞。
我同祺焱回到他府里,苏芙秋正坐在厅里看康睿康琼的习字,顺手加上眉批,见我们进来,才笑道:“王爷回来了。”他自然知道我们去接阮王的事体。
我点点头,随手点了康睿的字,笑道:“虽稚气,却隐有风范了。”
祺焱因笑道:“夸他做什麽,比你那时候可差远了。”
正笑著,便听有人禀报:阮王爷来了。
我等三人一凛,这王爷也忒不安分了,现下立嫡君之际,竟这麽不避嫌。远远地便见他已到了中厅,苏芙秋轻声道:“我先去了。”便起身避到屏风後的暖阁里。
便听瑞湘高声笑道:“不请自来,唐突了。”
我同祺焱连忙迎接,因道:“本该去拜会皇叔的,倒让皇叔亲自来了,失了礼数。”
瑞湘跨步进门,满面笑容,道:“侄儿跟叔叔,哪里那麽多礼数,反倒生分了。”一眼便看向苏芙秋方才批改的字张,随手拈起来,笑道:“这便是世子们写的,嗯,调教调教,便是美玉良材。”
那上面明显有苏芙秋的小楷字:促织灯下吟,灯光冷於水。
我心下一抖,只盼他辨认不出,又想他贪慕苏芙秋的颜色,也未必看得出。
祺焱因笑道:“孩儿们涂鸦之作,污了皇叔的眼。”便手指悬挂的一幅黄庭坚的字,因笑道:“这才是大家手笔。”
瑞湘抿了抿嘴唇,方放下手里的笺纸,踱著步子打量那幅字,笑道:“不错,这个确是珍品。”
祺焱又笑道:“难得皇叔过来,不如乐上一乐,叙叙旧。”
瑞湘摆摆手,笑道:“我正要去宫里,皇上招了晚宴。”又略一思忖,道:“我在外面听说皇上盛宠烟熙宫,冷落六宫,虽没什麽,可帝王偏宠,却是六宫混乱的头,皇上的家事不安,也要影响朝政安稳。”
他这麽评论皇上作息,的确唐突不恭,我同祺焱身为儿子,也难在长辈面前说父皇的是非,只好不作声。
瑞湘一笑,道:“我便去了,有空在叙吧。”便施施然离去,我同祺焱将他送出府。
回到厅里,苏芙秋已经出来,苍白著脸,负手而立,我上前安抚道:“这是天子脚下,皇子的府第,芙秋安心些个。”
祺焱也道:“他是皇上的兄弟,来到京里还不是诚惶诚恐,夹著尾巴做人,哪里还顾得了别人。”
苏芙秋点点头,勉强一笑,道:“四爷说的有理,我是被他吓怕了。”眼睛里竟然泛起一层水,他城府这麽,竟被瑞湘揉搓成这样,叫人心寒。
他踱了几步,哑著嗓子道:“不怕四爷七爷笑话,我的事儿爷们一清二楚,阮王爷真是……”他喟然叹道:“恶毒歹毒得无以复加。”他仿佛想起什麽,陡然掩住嘴,一手抵在桌面上,微微颤抖著。
我并不知道阮王爷的性子,但却耳闻风月场里折磨人的手段,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伸手按在他肩上,轻声道:“芙秋何等慧颖洒脱,不应拘於旧事才对。”
便招人过来道:“将苏先生扶到暖阁里歇著,燃些静心神的香,有什麽事儿叫我!”便由他们把苏芙秋扶进去。
祺焱叹了一口气,道:“只见阮王文雅俊秀,竟这麽能作践人!”
我冷笑一声,道:“他才是蛇蝎心肠,你没见苏芙秋的背上腿上,尽是火炙的印子,我那天捡著他时,落魄得比条癞狗还不如。”
祺焱无奈一笑,道:“你火气上来,无论好人恶人,都一概贬之,这是什麽体统。”他顿了顿,道:“只不知道这王爷进京究竟是奉旨,还是自请。”若是奉旨,便是皇上有话说,叙情是小,朝政是大;若是自请来京,是想趟这皇子争位的浑水,还是为了别的什麽。他袖手走了两步,道:“老二贤慧的紧,简直可册封仁王了。”
我打断他道:“四哥多虑了,对那些污七八糟的贪官污吏仁慈,难道是父皇愿意见的,他纵容宽下,莫不是显了皇上不仁德。”
祺焱道:“这个理儿我也知道,比著他,仿佛我是阎王一般,冰冷专横,说句实话,我亏待过哪个官员。”
我情知他为皇上办差,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事儿不少,我再怎麽帮他,此种苦楚,也只他一人知道,况且他来日为君,我又怎能事事分忧,与其将来成为孤家寡人,倒不如现下历练出来,将来的苦也不觉得苦了。
我便道:“四哥待人,用的是正经道理,二哥无论怎麽贤德,优柔无束,虽则他也狠心非常,但那狠心躲在仁慈後面,更让人後怕,难道皇上不知道。四哥直中取,二哥曲中求,皇上不能明辨是非麽?”
祺焱一笑,道:“你的嘴愈发甜了,涂了蜜糖一般。”我逞著性子伸手过去,笑道:“我的嘴,可不只甜……”
祺焱向後退了一步,倒坐在塌上,由著我解他的前襟,含笑道:“你倒是摆出登徒子的谱来。”伸手滑了一下我的脸腮,我顺势抓住他的指尖,含在口里轻啮。
祺焱也情动起来,慢慢喘息著,一边轻笑道:“旁人尽道你是儒雅王子,哪里知道顽皮的猴儿一般,床事上风W无比。”
他微咬下唇,唇色W如桃李,慑人心魄,手下的肌肤如玉石般光泽润滑,又结实柔韧,让人爱不释手。我便愈发疯魔起来,因笑道:“这是桃宿孽,四哥就别罗嗦了,认了吧!”
烟熙宫,皇上带了瑞湘进来,因笑道:“沈宜还在睡懒觉麽,都什麽时候了。”便见沈宜从里面出来,手上尚有墨迹,有些嗔怒道:“我抄写书稿呢,皇上来了就是混搅麽?”
瑞湘一惊,他对於前朝旧事所知甚少,但也从老宫女口里了解个大概的恩怨情仇,方才听到沈字,便已吃惊,现在亲眼见了,更是心潮起伏,皇宫院里头竟然住著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君临天下 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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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宜眼珠在瑞湘身上打了个晃,看他与皇上面目有几分相似,心里隐约有了计量。皇上笑道:“这是朕的兄弟,阮王瑞湘。”
沈宜俯身一揖,命人端上茶来,皇上便笑道:“见也见了,你自己去忙吧,我同瑞湘说几句话。”沈宜有些狐疑,带著个人来就为了看一眼,但只是退下去。
皇上同瑞湘各自坐下,才慢慢道:“你是兄弟,这话朕才对你讲,仁皇帝身边不乏男宠,也没有秽乱朝政後宫,朕现今不过碰上个爱惜的,偏就招了满朝的不忿,朕是罢朝了,还是疏政了。”
瑞湘才明白,这皇上是要自己以王爷之名说服那些御史言官,不要计较沈宜的事儿,自己是仁皇帝的儿子,说起前朝的话自然有分量。他略一思忖,才笑道:“皇上的家事,自然随皇上的心思。”看来是把差事应下了。
皇上展颜一笑,道:“还是兄弟们知心。”他用指头摩著手里一只汉白玉环,又道:“你这进京,可也看了什麽,听了什麽?”
瑞湘便笑道:“皇上春秋鼎盛,这话本不该说,眼下看来最要紧的便是,嗯……”他不好继续说下去。
“夺嫡!”皇上接到,目光一转,蕴射出天威莫测的度量。
瑞湘低头复道:“皇上圣明!”
皇上一抿唇,道:“依你怎麽看?”
瑞湘沈吟片刻,才道:“臣久不在京城,说的话未必切中肯綮,但耳闻几位皇子,个顶个的贤德文瑞,说句实话,哪一个放到敌位上,都是可造之才。但……”他双手握了握,道:“皇上总要遴选出一位嫡君。相较之下,二皇子文慧娴德,四皇子刚正不阿,七皇子,只可惜伤了阴贽,不然也是百里挑一,性情虽有孤傲,但也柔和,至於八皇子,卧病在床,不然也是文采精华。”他絮絮地说了这麽多,只是夸奖了一番,未有什麽切实的进言。
皇上轻笑一声,道:“瑞湘但讲无妨,这是兄弟们的私话,谁能知道不成。”
瑞湘道:“微臣以为皇上心中早有定夺,更应审时度势,观其心底性情。治天下者,需得光明磊落,这是其一,再者,善於省身自悟,能下闻,不骄纵……”他又说了许多帝王道理,但未有明指,皇上同他说话,也未指望他能有什麽好法子,只是一笑,道:“瑞湘说得好,朕静心观望吧。”便话锋一转,道:“朕现今总是回忆陈年旧事,果然是老了,你看你,比朕小不了几岁,竟尚如翩翩少年模样。”
瑞湘笑道:“臣怎麽能和皇上相比,皇上日理万机,臣每日只是吃饱睡觉而已,浑浑噩噩度年而已。”又道:“微臣唐突了,方才见著沈公子,皇上又说十分怜惜的话,不想思忖皇上宅心仁厚,真乃性情中人,此情此景,叫臣惭愧。”言罢,犹似有所语。
皇上听这话十分舒服,因笑道:“情之一事,非当事人不可体味。”
瑞湘突然离席,跪地道:“臣有不情之请,岂皇上成全。”声音怆然,一股幽凉情愫。
皇上十分疑惑,道:“你说吧。”
瑞湘俯身一叩,才道:“臣想请皇上一道旨意,赦一人之命,意思防同前朝的免死金牌。”
皇上更加诧异,只道:“什麽人?”
瑞湘连连叩头,道:“臣唐突了,那人是臣一生亏欠的,此生此命,不足返还。他只是一个畸零人,无所作为,臣恐他过於直白,被人暗算,民有俗语:哪个庙里都有冤死鬼。臣一心系他,不愿眼见他到时陷囹圄,求皇上成全。”
皇上沈吟片刻,道:“照你的意思,他现下在京里,而且身漩涡之中。”
瑞湘答道:“皇上洞察过人,他本是个无足轻重的,只是万一有什麽变动,被人枉杀。”
皇上心中自然有了计量,此人大约在皇上夺位的风潮中,瑞湘以沈宜作比,那麽便是个男人,他心有倒有些同情,只是岂能毫无根据地乱下赦旨。
瑞湘只是磕头,道:“臣的确说的唐突,倘说出姓名,皇上心中必有所计较,於事情不好。臣以性命担保,倘坏了皇上什麽事,必自行了断於皇上面前。”他拿袖子抹了一把脸,道:“臣比的不好,自仁皇帝到皇上您,我朝未有哪个皇上不陷情障之中,皇上以圣心度臣心,但请皇上成全。”
皇上合了合眼,他心里从未遗忘过的那个人,那个人心系几朝风云动荡,却永远在自己心头蜿蜒成一苗小小的不湮灭的火焰,从幼时燃烧到现下,他睁开眼,道:“这事不合体制,朕应了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不然提头来见。”
瑞湘心中狂喜,比当时发现苏芙秋的下落更要欣喜百倍,连连赞叹:“皇上,皇上慈悲心肠,臣感激涕零!”
皇上摆摆手,道:“你先去吧,朕倦了。”瑞湘躬身退出。
过了约摸半个月,我同祺焱各忙各的差事,有些焦头烂额,晚上刚回府,便听有人来报:祺翰来访。我心下诧异,夜猫子登门又有什麽事体,便见祺翰摇著湘竹扇,穿著一袭宝蓝缎袍,头上戴著十二颗东珠的玉冠,十分闲适,只可惜眉眼周匝有些发暗,是宿夜不眠的招牌。
我大步而出,拱手笑道:“二哥怎麽得闲过来?”
祺翰因笑道:“一向忙碌,兄弟们反而生分了,今儿闲了,絮絮兄弟之情。”
我便请他进来坐下,端上茶来,才笑道:“这是今年的春茶,虽不如秋茶香醇,但另有滋味。”
祺翰起手端起来,轻轻一吹,抿了一口,才笑道:“比我府上的强多了。”又四下一看,无比体贴,道:“你这里冷清的紧,身边没几个伺候的人,这几日宫中选秀女,我同母後要几个安插在你府里,出来进去也周到些。”
我便笑道:“二哥不知道我麽,是犯了桃孽的,消受不了这些红粉娇娃,一个人过囫囵日子罢了。”
祺翰笑道:“不是明媒正娶,怕什麽,母後昨儿还说你身边孤单呢,还落了泪,你怎麽能推却呢。”
这般美人我实在无福消受,只道:“二哥费心了。”不知他这番美人计到底又有什麽用意,难不成让这些美人毒死我。
便见祺翰又道:“昨儿母後还说父皇那里看意思要为四弟纳妃,大约选好了人,等著明令天下呢。”
我因笑道:“四哥一个人过了许久,实在孤伶,现今父皇指婚,又是喜事又是福气。”心中只是一抖,麻不堪言。
祺翰眼眸一转,又闲话几句,道:“老八一日不如一日,你得闲也看看他。”眼里有泛起一股温柔之意,竟有十分的动人颜色,又道:“他可怜见的,有什麽事错了,你也只宽慰他吧。”
看意思是来劝解我不要计较老八的挑唆,只心里冰一阵火一阵,勉强笑道:“二哥哪里的话,都是兄弟,我正想过去看他呢。”
祺翰的话全尽到了,便要告辞,我送他到门口上车,才魂不守舍地回来。
夜里,祺焱竟也过来了,笑道:“我把苏芙秋送到早年的园子里,省得许多麻烦。”他一面笑,一面过来携我的手,我陡然一躲,他握了个空,只笑道:“又有什麽不高兴,说出来四哥给你出气。”
我低头道:“没什麽事。”纳妃也是早晚,多说无用。
祺焱四打量,叹了口气,道:“我才同老八那儿过来,他单薄得只剩下一张皮了,眼珠塌在坑里,骨碌碌转得让人心酸。”
我只道:“命该如此,有什麽法子。”便又沈默不语。
祺焱汩汩喝了两碗茶,才慢慢道:“我有事儿同你说。”
我点点头,道:“四哥尽管吩咐。”
祺焱的麽指掐著食指的中关节,半晌才道:“皇上要为我纳妃了。”
我抬头笑道:“这是好事儿,兴许随後就要立储君了,一国太子没有太子妃可怎麽得了。”
祺焱又道:“我推了几,说新丧王妃,不宜迎娶,皇上便道儿子们久无母亲也不是好事,我……”
我随手拈了颗樱桃放在口里,酸得要命,咂嘴笑道:“这话也是正理,是哪家的郡主,还是那家的小姐?”
祺焱低声道:“是大臣颜席惕的二小姐──颜容瞿。”
我一推他的肩膀,笑道:“四哥W福不浅,此女素闻端庄雅秀,求亲的人踏破门槛,只是颜大人眼界高的紧,没有聘出去,反倒便宜了四哥。”
祺焱上前猛然抱住我的肩膀,头埋下去,含混道:“你有什麽怒气就发出来,别跟上一般得了痰症,快把我唬死了。”
我後退一步,推开他的手,仍笑道:“哪里的话,我都多大了,害出那样的事儿惹人笑话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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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临天下 1-2
祺焱还要上前,我抬手指著门,格格笑道:“四哥,不早了,回去吧。”
祺焱一脸潦倒之色,摇摇头,便推门出去了,我摇晃著身体,在园里打转,走来走去,看见东侧角的院子里透出些许灯光,橙黄的,自窗扉缝里漏泄出来,那是林岱的住,便撞撞跌跌走过去,倘周正青没有随驾皇上,我必然把他从温柔乡里掏出来。
林岱快步走来应门,见是我,轻声道:“七爷!”
我笑嘻嘻地走进去,看他摊放著的《四书》,便道:“读书呢,这麽用功,明年春闱必要高中了。”
林岱脸上一红,端过一盏茶来,慢慢道:“我还差好些功夫了,原先只好什麽诗词歌赋,正经文章一点子也不通达。”
我灌了一口茶,竟然倒呛了,咳嗽了好久,才笑道:“诗词是一路,文章又是一路,为官又是一路,不必这麽看中。明年春闱的主考是程文府,过两天我把你荐到他门下。”
林岱应了一声,站在一边不说话,看来我好些天不过来,倒叫他同我生疏了,因笑道:“怎还这麽生分,我今儿同你一起出去吃酒。”便高声叫人过来备车。
林岱被我张张致致的举动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但也只好跟著我出来。
我十分得意,自己亲自驾著马车,在街上横冲直撞,想著兴许明天弹劾的折子就呈到皇上面前,却见身边一马队过去,大声叫道:“周正青,不认识七爷了麽?”
马队迅速转过来,周正青从上面跳下,嘿嘿一笑,道:“没承想遇著你。”尤瑞郎也走了过来,笑道:“七公子又疯魔什麽呢,我们唯恐沾了您的痴气,躲都来不及。”
我上去牵住他两个人,笑道:“本要去吃酒,恰巧遇上你们,绝对不能走了。”
周正青略一沈吟,道:“今儿不是我当班,吃酒也无妨。”
尤瑞郎反手牵住我的腕子,笑道:“我是江湖浪子,自然更无妨。”
便上得楼来,捡了个宽敞的屋子,我瘫坐在正座上,笑个不停,高声道:“有什麽好的,都端上来,还怕爷短了你的酒钱!”
尤瑞郎同周正青对视一眼,默不作声。林岱只坐在下首,左顾右盼,微带羞怯。
一会子,热的,凉的,荤的,素的,林林总总全端上来,我踞案大嚼,擎著酒杯笑道:“久逢知己千杯少,来!来!来!一醉方休!”
尤瑞郎擎杯向我一举,一饮而尽。周正青一手扣了只酒坛,灌了两口,才笑道:“不错,不错!割炙啖腥,佐以美酒,人生快哉!”
他们如此识趣,合我的心意,不由大笑,击著而诵:“为问杜鹃,抵死催归,汝胡不归。似辽东白鹤,尚寻华表,海中玄鸟,犹记乌衣。吴蜀非遥,羽毛自好,合趁东风飞向西。何为者,却身羁荒树,血洒芳枝。”言罢,又是大笑,摧心裂肝。
尤瑞郎起身过来我边上,夺了我手中的酒杯,曼声吟哦:“ 兴亡常事休悲。算人世荣华都几时。看锦江好在,卧龙已矣,玉山无恙,跃马何之。不解自宽,徒然相劝,我辈行藏君岂知。闽山路,归去非迟。”又将酒杯塞回我手,复道:“不解自宽,徒然相劝,归去非迟。”
我陡然失了酒兴,又将酒杯置於案上,长叹一口气,尤瑞郎归座,眸光闪烁,粲然星辰。
周正青击掌笑道:“总算没有酸腐气。我也来凑趣。”便道:“和尚夜念经。”
尤瑞郎笑道:“你那是什麽东西,也来败兴!”
周正青不理会,仍笑道:“叨叨至天明。一月硬三遭,每遭经十日。”
我扑嗤一笑,道:“毁僧谤道,你最擅这个。”向林岱那儿望去,他只红著脸低头不语。
夜空渺渺,有轻歌传来,如嫡仙歌喉:“湿红笺纸回纹字,多少柔肠事。去年双燕欲归时,
还是碧云千里、锦书迟。南楼风月长依旧,别恨无端有。有谁横笛倚危阑,今夜落梅声里、怨关山。”
我手扣几案相和,低头却见一水珠滴手背上,滚滚而落,尤瑞郎过来扶起我,劝慰道:“七爷酒沈了,回去吧!”我点点头,林岱也过来搀我,便涎著脸笑道:“见笑了,胭王爷不过是个好酒之徒。”
到了楼下,抬腿跨车,几都滑下来,周正青半含怒气把我拦腰抱起,没头没脑地向车里丢,我头碰在车壁上,没皮没脸地大声呻吟一句,周正青又气又笑,把披风丢过来,道:“快别在外边儿丢人了。”
林岱便也钻进车来,抱膝坐在我身边,见我双眼又红又亮,轻声问道:“七爷难受麽?”
我摇摇头,合眼把披风拉过脸。尤瑞郎在外面轻甩一下马鞭,透著清凉的高亢,朗声道:“我们走了!”
回到府里,仿佛刚才出去是做了个梦般不清醒,我摇摇晃晃,被凉风一激,一股酸腐之气直冲喉头,向前踉跄了几步,张口便吐,涕泪皆下。
待到吐完了,睁眼一看,那儿原来植著一株素心兰,被我弄得恶心无比。
尤瑞郎却把我拉开,拿自己雪白的内袖给我擦了嘴脸,高声道:“人都钻沙子去了,怎还不过来伺候!”
府里人只见过我病得奄奄一息,却从未见过我醉得死去活来,有人惊惧著凑过来,端热水,打热毛巾把,有人禀报婵娟姑娘回家了,因著娘家父亲病重,个个手忙脚乱,乱作一团。我则仰坐在水亭的石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呼吸,全身都是虚汗,仿佛我刚投水自杀,又被人救上来,不由暗道童养媳常做的把戏我也学来了。
尤瑞郎不顾一身脏污,只按在我的脉门上逼入真气,或许是他故意的,那气流冰凉无比,我全身都直打哆嗦,舔著脸笑道:“好凉!”
尤瑞郎脸色更凉,声音出来,像是腊月天吞冰凌柱儿:“七爷当这是酒呢,还能温著喝!”
我讪讪一笑,不敢再说话。
等我气息平复,周匝也打扫干净了,尤瑞郎丢了手,向自己身上嗅了嗅,脸色十分不虞,道:“送七爷屋里歇著,给我烧热水来,我要沐浴。”随手脱了自己光鲜的红外衣,拿两根手指捏著,丢在地上,道:“快给我扔出去。”这明明是我的府第,他倒比主子还主子。
我回屋把衣裳脱了个干干净净,顺进被窝里,折腾了半天早就七荤八素,没了气力,便昏昏沈沈睡过去,隐约里看见林岱进来,焚上一炉香,自己取了本诗集,远远坐在窗前,奶奶的,他也嫌老子臭。
尤瑞郎把自己弄干净,左闻右探一番,确定没有什麽乌七八糟的味道才信步走过来,林岱正在桌前默书,粉红的手掌紧紧地握著毛笔,脸色凝重,不由一笑跨步进去,轻声问道:“七爷好些了麽?”
林岱一惊,连忙抬起头来,小声回答:“刚才睡得不安稳,一直翻身烙烧饼,现在安稳多了。”
尤瑞郎向床上看去,那人合目而暝,脸上也有了血色,不像刚才水亭上惨白惨白,好像时刻要断气,被子拉到下巴,紧紧地裹在身上,看来是林岱一直不停地给他盖被,便向林岱道:“你回去歇息吧,夜了,你还年纪小,熬不了夜。”其实尤瑞郎比他大不了一整年,只是阅历多了,一入江湖百事老。林岱点点头,退出去,随手关上门。
尤瑞郎侧坐到床沿,粉红光洁的指甲上泛起一股白烟,被那人全部吸进去,沈沈入梦。
这一刻,他像极了自己的师傅,就这麽一直熟睡,到地老天荒,沧海桑田,而自己也这麽守著,化骨成石。
薛鲤衣──师傅的情人,把一身功夫教个七七八八後,借言师傅要清修便把自己赶下山,而自己在山下冷冬的寒雨里站了三天,从此鲜衣怒马,侧帽风流。
摇曳著的暗黄灯火,把这静夜渲染地明明暗暗,如若南柯一梦,又真切无比,尤瑞郎一掌挥出,灯火皆熄,他不带任何踌躇,低头下去,印在那浅绛的唇上,半天才抬起头来,口中嗔怒:“混蛋,你漱口没有!”
四爷府,苏芙秋面无表情答道:“皇上赐婚,於四爷是天大的喜事,他要储君风光无限地继承大位,草民恭祝四爷!”便起身跪下去,头碰青砖。
祺焱死死地咬著下唇,手里握著一块鲜红的玉石,紧紧地攥著,生怕一不留神跑了,丢了,碎了,湮灭了。
烟熙宫灯火通明,却静得连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皇上正亲手草拟四皇子大婚的章程,沈宜在侧一边磨墨,一边把金粉洒进去,口中默念:一寸相思一寸灰。
君临天下 3-
皇子大婚,自然风光无限,贵气十足,豪奢无比。祺焱一身皇子服色,於中堂前,迎来送往,胜友如云,高朋满座。只待圣旨传来,流水酒宴全开。
周正青一进来,忍不住在心中咂舌,都说四爷勤俭,於这上头倒不见节省半分,仍含笑宣旨,又将圣旨供在香案上。
祺焱起身,便亲热地携起周正青的手入厅,笑道:“周将军辛苦了。”
周正青并未坐在主席上,只推辞道:“我不自在,不如在一侧尽兴。”便同苏芙秋坐於内室。
苏芙秋夹了口金针菇,咬在嘴里,又“扑”得吐出来,骂道:“娘的老成这样儿,怎麽吃!”丝毫不顾素日的脸面。
周正青大大咧咧地晃了晃酒壶,狠狠地抿了一口,赞不绝口:“果然是御赐的,妙啊!”又吃了几口肉,嬉皮笑脸道:“还有皇上的差事,我先去了。”竟摇晃著身子离开。
苏芙秋也觉得气闷,出来透风,便见一人晃进来,头上的东珠直晃人眼,脸上摆出和煦的笑,道:“侄儿大婚,我怎能不来。”
祺焱欲将瑞湘带到正席,瑞湘却笑道:“你只忙你的,我随意更好。”便直步向苏芙秋这儿走来。
苏芙秋猝不及防,心中打点百般主意,却见瑞湘一拱,微笑道:“请教先生台甫?”
苏芙秋急忙回礼,脑子乱转,道:“鄙人苏妄言。”却见瑞湘目光婉转邃,神秘莫测,竟忍不住颤抖起来。
瑞湘轻叹一口气,道:“与先生一见如故,可否相谈叙话。”
苏芙秋低声道:“却之不恭!”两人便向园走来。
园子里牡丹争W,苏芙秋对不语。瑞湘抬了几手,终於放下来,两手交握摩挲,笑道:“苏先生一向可好?”
苏芙秋点点头,道:“打发日子而已。”
瑞湘终於把袖子内的明黄缎包掏出来,双手擎著,道:“有件东西要送给先生!”
苏芙秋一惊,看向那包裹,只道:“无功不受禄!”
瑞湘叹了口气,道:“先生接了,此生决不再见先生了。”
这句话著实诱人,苏芙秋迟疑著拿过来,打开竟是一免死诏书,这种东西几朝都没有颁发过,因著皇帝担心得者骄奢乱政,为子孙徒增烦恼,不由问道:“怎麽会有这个?”
瑞湘不语,转身离去,苏芙秋信手把诏书砸在他後背上,嚷骂道:“你是个什麽东西,天下第一的畜生,又作践人,又干这些没头脑的混帐事儿,当我是傻子麽?”
瑞湘立定,也不回头,道:“你就是傻子,趟这夺嫡的浑水,连命都得搭上,这东西能护著你,你──只好自为之吧。”便飘然而去。
苏芙秋将那明黄包裹捡起来,又想扔,又想撕,最终放进怀里,蹲身下去,竟然失声痛哭。
八爷府,祺臻气息奄奄躺在床上,便见祺翰进来,轻声道:“我听著像有乐声。”
祺翰笑道:“今儿老四成亲,半个城都听得见。”
祺臻合眼慢慢喘息道:“衣不如旧,人不如新。”
祺翰连忙掩住他的嘴,嗔道:“胡说什麽。”又笑道:“今儿我要变个戏法。”命人们都退出去,在一个蓝布包裹里翻来翻去,竟拿出一对龙凤红烛来,将它们点在祺臻床边,又将其他灯火一一熄灭。
祺臻望著四周的荧荧灯火,有些受宠若惊,轻声问道:“二哥!”
祺翰一笑,把祺臻扶坐起来,道:“借老四的喜庆,今儿我和你成亲!”翻手又拿出一块硕大的红绸布,上面金线绣著龙凤呈祥的图案,抖动著要为他盖上。
祺臻眼光流转,睫毛发颤,哑著嗓子道:“二哥!”
祺翰笑道:“本来要带个凤冠过来,可那玩意儿太大了,鼓鼓囊囊不好带。”
祺臻泪盈於睫,说不出话来,由著祺翰为他盖住头。
隔著莹莹红缎,听著祺翰道:“秤杆过来,称心如意。”声音拉得老长,弄得祺臻又想笑,又忍不住哭。
红缎子掉下来,是祺翰温柔含笑的脸,结实温暖的臂膀紧紧搂住他病弱的身子,轻轻巧巧地亲咬著他的唇,毫不顾忌这病最能过人。又在眼睛上舔舔,道:“美目盼兮。”在耳朵上咬咬,轻笑道:“耳根子这麽软!”
祺翰像剥鸭蛋一般,慢慢去了祺臻身上所有的衣裳,病人的味道终是不好闻,祺臻有些躲闪,被祺翰拦腰抱住,笑嘻嘻道:“木已成舟,就从了我吧!”噗的一声吹了蜡烛,四下陡然暗下去,香囊早已解,罗带早已分,也不过是鸳鸯戏水,情色饮食。
只有一阵阵娇怯的喘息和呻吟,在这各人各获的夜里缠绵辗转,隐隐对语。
“二哥,你只会折磨我……”
“你又捏手捏脚……来……这麽著……是不是有趣……”
“你……哪里学的……这些下流本事……”
“我无师自通……看你腰软的……又害臊了……舒服麽……”
“嗯……我……啊……”
“来……”
祺焱送尽宾客,便向洞房而来,那里红烛高照,一片融融。轻轻推开门,慢慢道:“小姐先请歇著,我还有事,在书房里过夜。”便转身欲退,闻得一声轻笑,不由一愣。
但见尤瑞郎揭下头上的红巾,撇撇嘴笑道:“还想吓唬王爷呢!”
祺焱有些愠怒,只道:“新娘子呢?”
尤瑞郎向床上一努嘴,道:“睡得正香呢。”又笑道:“王爷只关心新娘子,就忘了兄弟麽?”
祺焱一惊,道:“老七出事儿了?”
尤瑞郎走到门边,痞笑道:“事儿倒没出,只喝醉了,吐了个天翻地覆,连肠子心肝都吐出来了,能改名叫唐三藏了。”
祺焱听闻只是醉酒,心也略略放下,只道:“有劳尤公子照看!”
尤瑞郎上前一步,道:“我倒没什麽,只七爷身上不爽利,四爷要过去看看麽?”
祺焱略一踌躇,道:“新婚之夜,倘若外出,不成体统。我明天再去看他。”
尤瑞郎轻笑道:“自然,王爷的名声要紧。那麽……”他一躬身,像风一般掠过去。
祺焱却进门坐下,喝了两碗温茶,他酒也多了,头脑胀得难受,自己慢慢揉著太阳穴,轻声呢喃:“我为求何?”
尤瑞郎偷偷跨进胭王府,一手在脸上忙忙碌碌地捣鼓,又将自己偷的祺焱的衣裳披挂起来,转身笑道:“老七,四哥来看你了!”
尤瑞郎进屋门时,我便要醒,朦胧里见一修长俊逸的身影过来,脑子里不作他想,喃喃道:“四哥!”
四哥坐下来,握住我的手,眸光如水,轻声道:“又折腾自己,还难受麽?”我摇摇头,道:“没事儿。”眼前又是金星四冒,也没敢起来,只道:“四哥是今儿成亲吧!那现在就是烛夜了。”
四哥伸手把我的头发抿上去,道:“无妨!”
我翻身向里,施著性子撒娇:“四哥快走吧,别耽误了良宵。”便听他微微叹气道:“良宵,我同你才有良宵。”
我心中一笑,猛然坐起身抱住他的肩膀,见他脖子里透著些许红,便摇晃著道:“我知道四哥的心意,四哥快回去吧,让人知道了不好,老二还看著你呢。”
四哥低头在我额上一亲,我心中暗骂一句,只道:“四哥要做大事情,更要小心翼翼。”便见四哥闪身出去。
我重新躺下来,心中默数,刚数过十,便听尤瑞郎的笑声:“七公子好些了麽,我过来看看。”
我有气无力地答道:“不好,快给我指点风水寻坟地吧。”
尤瑞郎那扇子在我额上一敲,笑道:“会说玩笑话了,那麽便是好了。”又拖了一张软椅在我床前,自己蜷上去,咯咯发笑,十分得意。
我不愿开口打击他,一个小孩子想安慰我,这份心思已经够了,便笑道:“这麽高兴,可以评诗论画的心思也够了。”
尤瑞郎略一沈吟,笑道:“那我起头,论论诗画之别,虽说它们各有千秋,诗作终高些,比如: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这里头的三声该怎麽画?又如疏影横斜尚可入画,暗香浮动怎麽落笔,难道真要画两只蝴蝶飞来舞去,失了雅致幽的意思。”
我一笑道:“幸好当世未有吴道子之流的画圣,不然也要被你气死。”
他愈发得意起来,絮絮说个不停,乌七八糟的不经之谈倾巢而出,我只含笑应对,後悔决了他的堤坝,一发不可收拾。
过了一会儿,他索性脱了鞋,把脚搭在我身上,一手拿个小巧的茶壶,时不时地抿上一口,惬意非常,快天明时候,他便钻到我脚那头,笑道:“徐孺下陈藩之榻。”竟然四仰八叉地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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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弃该放弃的是成长
放弃不该放弃的是无奈
不放弃该放弃的是无知
不放弃不该放弃的是执着
君临天下 5-6
过了几日,我方在宫里见到祺焱,他面容疲倦,眼下有些发黑,眼睛也双得厉害,不由道:“四哥!”
祺焱呆了呆,低声道:“老七,好些了麽?”
我嘻嘻笑道:“灌多了马尿,足足睡了几天,也解了乏,现下精神著呢。”转身施施然走了。
不久皇上下了旨意,要我协同祺翰打理吏部事宜,治天下如烹小鲜,也到了该大刀阔斧整治的时候,这天下交给谁,也不应当荒废了。
渐渐秋,风一天冷似一天,我倒与祺翰同同入,相得多起来,祺翰曾笑道:“原先不知道,现下仔细看看,眉毛鼻子生得一模一样。”也不顾忌我,天天出入祺臻府上,他自己的府第成了摆设,我偶尔也同他一起,去吃祺臻。祺臻的厨子,皇子里头是最出挑的,说句实话,连御厨房都比不上,只这话只在私底下说说罢了。
祺臻的身子几乎干了,只剩下一口气吊著,不知什麽时候啪嗒一声掉下来,化在土里。他倒十分想得开,精神好了便指使人们帮他搬书,誊写,集册。该上缴国库的上缴国库,该保存的打上封条,该出集的送去印制,该烧毁的一把火扔上去。
去的时候,可能赶上他焚书,我说古人讲究惜纸墨,你这麽折腾,必遭报应,祺臻蜡白著脸,笑道:“总比落在不该的人手里好多了。前些日子南阳出了个奸尸的案子,一个盗墓的把刚下葬的千金小姐给作践了,倘若活著,还能有所反抗,死了都不知道怎麽回事,清白的名声也没有了。这书就是死了的魂魄,落在腌N人手里,生死由他了。”他果然古怪,清洁出病来了,说什麽雪为梅魂魄,书乃人精神的鬼话,祺翰倒没说什麽,只劝著他静心修养,莫要滥耗精神。
祺臻不光古怪,也更像小孩子了,偷偷摸摸拿了块红盖头给我看,得意非常,他靠著长枕喘息著笑:“我现下轻薄了,忍不住显摆,七哥,你知道麽,我同他定下三世之盟,结发恩情,黄泉为友,指天不负!”我心里羡慕地咬牙切齿,还有嘴上说恭维他的话,哪里是三世之盟,应是百世约定,生生不相忘。
尤瑞郎虽住在我府上,但天不亮就出去,夜方归,也绝少见面,不知道为祺焱办什麽差事,这麽用功。林岱仍是日日读书,一心上进,我本想劝他不必如此,到时候超濯他补进那个衙门的差即可,可见他如此勤苦,也就罢了。又因天气渐冷,让他搬到我的东厢,因著我府里人丁少,其他的院子俱闲著,越是拖著,越不愿修葺,夏天时候,草丛已可没人,听说里面蛇虫无数,只没一个肯变成妖精魂之流,悄悄溜进我的书房,叮叮咚咚地弹上一曲。
有,祺焱邀我过府叙话,我正同周正青斗蟋蟀,玩兴正酣,十分不耐,告诉传话的人七爷忙著呢,便继续观战。接连几,我都没去,只说差事紧,顾不得,过了天亲自过府谢罪。祺焱的人传话道:七弟为朝廷,为皇上分忧,四哥十分欣慰,务要因四哥误了朝廷,切切!我也只一笑,置之脑後。
苏芙秋几书信劝解:七公子勿要意气用事,亲二爷远四爷,皇上哪里喜欢自己的嫡君是孤家寡人。又道:千错万错,只七公子心里还肯挂念,就什麽错也没有了。前路浮云多变,七公子也应惜著现下才是。
我长叹一声,让人备车,现时便过去。到了祺焱府上,只道祺焱出去了,马上回来,王妃请七爷进去。
我整理下衣裳,扶了扶头上的玉冠,坦步而入。颜容瞿手里正挑著副梅胜雪的绣样子,见我进来,盈盈笑道:“兄弟里头,嫂子最後见得是七弟,知道七弟忙得紧,没敢打扰。”
我因笑道:“嫂子哪里的话,是我早该来拜会才是,杂务缠身,轻慢了嫂子,真真该死!”
颜容瞿便命人去摆家宴,笑道:“一时匆忙,恐怕不成体统,七弟见谅。”
又闲话几句,祺焱便回来了,见房里坐在我,眸光一闪,只道:“老七来了,请苏先生一同过来,布上家宴。”
颜容瞿轻笑道:“已经吩咐下去了,王爷只管歇著。”又沈吟道:“世子们年纪小,我命厨房煎了汤,又滋补身体,又清脑精心。”起身一福,带著群丫环嬷嬷出去了。
我站在屋里,有些局促,自找话道:“四哥有了王妃,府里边边角角也舒坦了,不像我那儿,乌眉黑嘴,洗不干净似的。”
祺焱跨过我,自己斟了碗茶,抿了一口才道:“今儿得闲过来,真是金贵,平日里我请都请不来,真不知道烧对了哪支高香,今天竟然见著了。”
我苦笑道:“原王妃在的时候,我也不怎麽来,现下又有了王妃,没什麽事,跑过来干什麽。”
祺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十分不屑我的言语,把我甩在当地,自己躺到屏风後的软榻上假寐,我在屋里转了两圈,从蜜饯盘里挑了颗蜜枣吃,又喝了两口茶,才走过屏风,轻声道:“四哥倦了麽?不然我便回去了,四哥早早歇著吧。”(老七够坏的──梓寻注)
祺焱猛然坐起身,冷笑一声,道:“老七的差事要紧,千万别耽误了,四哥这儿是官路,想什麽时候趟就什麽时候趟,还能由著性子踩,只小心著别脏了脚。”
我叹了一口气,每到最後都是我没理,便陪笑道:“四哥哪里的话,尽是揉搓我的心尖儿肉,一刀杀了我,岂不干净!”看了看壁上悬著口龙泉宝剑,便摘下来,半跪下身,双手托剑直直送到祺焱手边。
祺焱气得两手发抖,身子乱颤,脸上登时红上来,目眦欲裂,反手抽出宝剑向我肩峡忱础N颐涣系剿真动手,本能地滚地闪开?
祺焱站起身,手持宝剑指著我,怒声道:“好,好,好!你真伶俐,说出这般话来,我不杀你,你,你,给我出去,以後再踏这大门,我就自决於你眼前!”
我没料到他竟这般激烈,我若负了他,必遭剖心挖胆,挫骨扬灰,禁不住心下一甜。看他脸色怖人,急忙跪行几步,抱住他膝盖,轻声道:“四哥要杀就现在杀了我,不然祺毓一辈子都缠著四哥,死都不放。”
祺焱身体晃了几晃,颓然坐下,盛怒之下,伤神劳身。我轻声抚慰道:“四哥真的不知道我麽,我一身一心,还不是在四哥手上,我不来这府里,不想看人新婚燕尔罢了,四哥体谅吧。”
祺焱低头抚上我的脸颊,叹道:“这个我知道,你是吃苦的。不过,不是我编排你,普天之下,只你率性爱人,高兴了便甜言蜜语,不高兴了就甩袖子走人,欢喜了怎麽也行,恼怒了谁也不顾。纵然你说我胸怀华山之险,城府厚。你自己又何尝让人省心省油,你随意所行,哪里管旁人生死饥寒,骨销肠断。”我默然无语,埋头在他腿上。
便有丫环过来,道晚宴已摆好,遂入席。苏芙秋已经到了,见我过来,含笑不语。两三杯醇酒入肚,王妃便命人带过话来:酒虽养人,多饮伤身,王爷,七弟还是多用些参汤吧。
我索然无味,命人收了杯子,熬得极苦的参汤与祺臻府里的不能比,咧嘴咂舌笑道:“嫂子贤德,四哥有福了。”
祺焱低头把一金黄的蜜果夹到我碗里,转言尤家瑞郎。我笑道:“好些日子不见他,神出鬼没的。”
祺焱道:“他忙江湖上的事了,总有乱七八糟的新教出来,有些镇压,有些安抚,他算是江湖中的皇帝了。”
我因道:“前朝也有像他的人,姓董还是什麽,记不清了,此人根本不会武功,书生一个,竟然也把那些绿林好汉们搓扁揉圆,如若小儿。”
又谈了几句朝政诸事,零零碎碎,煞是费心,随手定下几个章程,我便起身告辞了,苏芙秋一直送我到大门,轻声道:“七公子现下就这麽难过,以後四爷继承大位,坐有後宫三千,又如何自?”
我便笑道:“江湖之远,眼不见心不厌。”
苏芙秋轻叹一声,道:“这话不要让四爷听见。”
皇上自入秋来就有些不好,日渐倦政,多在烟熙宫打发时日,早晨起来时,沈宜尚在梦里,身体侧卧,脸埋在皇上的臂膀里,也不知他喘气可顺畅。皇上轻柔的手浮在他背上,一直滑下去,直到後臀,有意无意地挑摩。
沈宜哼哼了两声,还是不肯起,只躲在黑甜乡里眯著。
皇上不再折腾他,自己披衣起来,踱到书案前批阅今天一早送来的加急公文,青玉瓶里插著的晚香玉已经脱了水分,半干不干,蜷著紫红的瓣儿,收敛昨夜放荡的香气。皇上不由想起一夜旖旎风光,美不胜收。
沈宜越发善解人意,柔若无骨,又从骨头节里向外渗著冰凉气,狂燥之际,如饮冰泉,自己笑道:“火焰之心,是九天寒冰,物极而至反,盛极以成衰,媚极而近拙。”况且这样的尤物,经自己的手段绽放,更加契合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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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临天下 7-8
沈宜不请不愿地起来,只穿著亵衣盘腿坐在床沿上,无精打采,皇上被人服侍著穿上龙袍,便过来在他雪白的膝头一按,笑道:“怎这麽没意思,今儿晌午在宫中宴请百官同外疆郡王,有穿著毛毡袍衣,卷曲头发,生著碧眼的王子,说话打嘟噜,十分有趣,你一起去看看?”
沈宜摇摇头,心道我去了算什麽人,嘴上却轻笑著撒娇:“我头疼得紧,不想出去了。”言罢按著额头滚倒在榻上,又嘻嘻笑著。
皇上将他拖起来,试了试温度,才道:“一会子叫太医过来瞧瞧,别只由著性子胡闹。”又絮絮几句才出门而去。
我进宫时,官员们几乎全到齐了,在玄安门外候著,恭恭敬敬地垂袖而立,紫袍玉带,尽是王朝气度。我慢慢踱过去,纷纷向我问安,我便笑著一一还礼,这本是场面上的事,我又是东宫所出,自然百般逢迎。
刚立定,便见祺翰同祺焱一齐进来,笑语妍妍,十分亲密,便笑著迎上去道:“二哥四哥过来了。”
祺翰一笑道:“这两日老八那儿得了新进的菊蟹,又大又鲜,咱们府上虽也有,但比不了他的厨子,因想著过去把酒问菊,正与老四提呢,你也过去一同乐乐。”
祺焱亦笑道:“我早听说老八府上堪称一绝,肉如嫩玉,壳凸红脂,千觞未能尽兴。”
我点点头,笑道:“自然要去,我府上的菜色简直是猪食一般,老八那里自是瑶池仙境,易牙手比比皆是。”
正说笑著,便有太监前来宣旨开宴,众人鱼贯入座,那群郡王正坐在我们对面,身上腥膻无比,草原风光在他们身上一览无遗,我偶尔嗅嗅袖子里的香囊,去去秽气,祺焱在我身侧笑道:“你的执拗性子又犯了,哪里有那麽骚,上哪个下官巴结你,扶著你手下了台阶,你还记得立刻把袖子给割断了,手也快洗破了,可出去微服时,那卖唱老头兴许还有狐臭,你则亲亲热热地扶著人家走了两条街。”
我因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只有觉得脏的时候才厌恶,不然……”我凑到他耳下低语道:“我怎麽肯在你身上施展那麽多样?”
祺焱狠狠地捏了下我手掌,疼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嗔道:“大庭广众,你就这麽口无遮拦。”
我涎著脸笑道:“不是大庭广众,我更是口……无遮拦!”
便见皇上一身明黄锦缎袍子出来,腰里系著卧龙荷包,笑道:“朝政一向忙,朕可能荒疏了君臣父子之情,今儿宴席,不为朝政,只为旧情,臣工且放开怀抱,一醉方休。”
话虽如此,也没人真的开怀痛饮,只随皇上动作小口啜著酒。皇上四顾一周,因笑道:“老七!”我连忙站起身候著。
皇上笑道:“你代朕向诸臣祝酒,向郡王们祝酒。”此话一出,人心全惊,这种代贺之事,本是太子之劳,借著宴会同百官一一称对,现下让我祝酒,此中意,不可妄谈。
我跪地一拜,抬头见皇上正含笑相视,便有内侍托著杯盏立於我身侧,我回身看向兄弟们,各个表情不一,祺翰面无表情,祺焱泰然自若,其他人有窃窃低语,有安之如诉,倘是画下来,可命为《百子精神图》。
我先向郡王席位走去,首位是格尔蒂王,睁著碧蓝的眸子从下往上看我,目光炯炯。我长揖一躬,才端起酒杯。格尔蒂亦还礼举杯,口中唱诺:谢七皇子!我便向下一个走去,正听有人压细声音,唧唧咕咕,是费尔那语,道:“这是七皇子?”
“我还以为是七公主,皇上佬儿要把她赏给我们呢!”
“你吃什麽天鹅肉!”
我含笑过去,一一敬酒,忍不住把尤瑞郎送的小玩意儿洒在他们桌上,又转到百官席位,毕恭毕敬祝酒。
到了将近最末首,我突然一扶肚子,呻吟一声,倒地打了几个滚,才慢慢哎哟起来,滚了一头一身的土也不顾了。
皇上大惊,下座过来,祺焱也匆忙过来,抱起我上半身,轻声问询,我只咬紧牙关不出声。太医顷刻便到,把了我的脉,一脸惊茫,又不敢胡言乱语,只道:“王爷兴许受了风,兴许太累了,兴许吃的不好……”
皇上脸色一变,却道:“快些开出药来!”便命人将我扶下去歇著,我便扶著太监的肩慢慢踱出去了。
在床上躺了半天,我便道:“好多了,你们下去吧。”却见沈宜闪身进来,轻笑道:“七爷真伶俐,皇上面前还敢掉枪。”
我因笑道:“我命犯孤星,命小福薄。”
沈宜撇撇嘴,道:“你这是慎小慎微,小家子气。皇上只让你祝酒,也没把大位传给你,你就装疯卖傻,推三阻四,怪模怪样的。”
我讪讪笑道:“什麽都瞒不了你。”
沈宜无谓道:“我是没什麽,皇上自然也看出来了,还有前几天要赏你的宫女,因你福浅,皇上便销了旨意。”
我松了一口气,笑道:“我孤单一身,也惯了。”
沈宜伸手戳我的脸,笑道:“就这麽厚脸皮,你孤单一人,糊弄谁去,以前受了气去我那儿撒疯的事儿还少麽,现在倒人模狗样的舔著脸说话了。”
我只好停了口,不再与他争辩什麽,沈宜便得意而去。
不一会儿皇後竟也过来了,连连问道:“我的儿,可怎麽又病了!”
我连忙打点心思劝慰她,一边暗骂哪个奴才这般嘴快,好容易送走了她,我便起身让人备软轿送我回府。
一进门,便是祺焱坐在正中,沈声道:“你怎这麽没有分寸,若叫皇上说出来你是装病可还怎麽收场,少不得关屋子,教训鞭子。”
我嘻嘻笑道:“皇上怎会这麽驳儿子的面子,况且我没有子嗣,也不会立到我头上,我是退身安命,免得官员们追捧误事。”
祺焱叹了一口气,道:“这皇位,皇上要你坐,我也是用心辅助,绝无二心。现下你弄出这些事儿,显得我苛刻无比了。”
我连忙笑道:“是我无心皇位,难道四哥非要勉强我不成,四哥知道,我的脾气古怪,哪里做得了皇上。四哥说这话,把我看成什麽人了?”又道:“皇上兴许只是掉枪,免得百官各自拥举各自的王爷,朝廷对立得厉害,现下我出来挡势,不过是这人们眼缭乱,不明圣意吧。”
祺焱略略点头,道:“知道你是胡说八道,也没办法反驳,以後规矩些,不许玩这些招了。”
我忙不迭点头,笑道:“知道了,四哥!”又想祺翰一张冰脸,不知道又生出什麽主意。
渐渐入冬,还未有初雪,空气浊得厉害,我正坐在刑部检点案宗,突有人过来传旨:圣眷染恙,请皇子进宫探视。
我心中一惊,不敢耽搁,连忙骑马而去,到宫里时,皇子们黑鸦鸦跪了一片,我连忙在祺焱身後跪下,祺焱转身轻声道:“还没旨意传出来,好端端的,怎突然病了。”
却见一队士兵枷著沈宜经过,我欲起身,被祺焱死死按住,低声道:“你不要命了!”
沈宜向我这里看了一眼,枷著的两只手微微抱拳晃了晃,又一笑,便走远了。
我一时疑惑非常,又无从想起,只扣著砖缝发呆,祺焱轻声道:“方才听见太医们报药方,好像是解毒的方子,难道是皇上被人鸩毒了?”
我陡然一惊,低声道:“就算如此,关沈宜什麽事儿,把他扣起来。”
却听里面有旨意传来,我等起身进去。皇上正歪在大床上,脸色极其苍白,格格笑道:“儿子们愈发孝敬了,朕一不爽利,就全围了上来,是想这位子想疯了吧,谁来坐呢,趁著朕还在,瞧!玉玺就在那儿,别不好意思,尽管来拿!”
皇子们不明所以,连连磕头,口中称罪。皇上冰冷粘腻的目光一一扫过,让人寒噤不止。
※※※※※※
放弃该放弃的是成长
放弃不该放弃的是无奈
不放弃该放弃的是无知
不放弃不该放弃的是执着君临天下 9-5
周日连发两贴,大人们可要支持阿
皇上突然伸手指向祺焱,怒声道:“把这个忤逆种子给朕拿下!”
我心中大骇,却见祺焱膝行几步,朗声道:“父皇置儿子,儿子毫无怨言,只是儿子到底犯了什麽罪?”
皇上青白著脸,格格笑道:“什麽罪,我怕说出来就得剐了你,快来人,都死光了?”
一队兵士过来押起祺焱,陡生变故,无人不惶惶。
我不明所以,可也知这变故不祥,急忙道:“父皇,这麽不明不白的抓人,儿子不服!”连连磕头。
突见祺翰脸上泛起一个阴冷的笑容,我心中顿时有所明了,骇得全身发颤。倘是祺翰下毒嫁祸,祺焱一旦被拿,朝廷内外,唯祺翰是从,他的势力盘根错节,尤以宫中为重,他若想弄死关押的祺焱,易如反掌。
皇上摆摆手,道:“你出了岔子,朕也不会留情你,滚下去吧!”
眼见祺焱快出了正殿,我上前一步,抱住皇上的膝盖,惨声道:“皇上,拿人之事,关乎性命安危,须从长计议才是,万万不可轻易动雷霆之刑!”
皇上愈发不耐,一脚把我踢翻在地,怒声道:“再不顾身份,胡言乱语,蛊惑朝廷,朕立刻发作你!”
这话激得我心台清明,倘我被剥离实权,还有谁能护著现下手无寸铁的祺焱,终於爬起来,跪倒一边去。
下了朝,我魂不守舍地向外走,心中慌乱一团,本以为什麽祸事我均可替祺焱一身担当,现下他被拿起来,生死未卜,仿佛被抽了全身的骨头,无所支持。本打算去同苏芙秋商议,可现下一团乱麻,应当知晓其中,才可定夺。
却见一匹快马行至我轿前,叫道:“七王爷,二王爷请您过府叙话!”我心中顿生狐疑,令轿子转向祺翰,百般滋味涌上,不知所措。
一进府,却见祺翰亲亲热热地过来携我的手,口里笑道:“老七,早就想请你过来,可巧今儿有闲,一同乐乐吧!”
我僵直著身子,随他进去,竟然摆的是螃蟹宴,那日他说这话时,就已计有此招麽?
祺翰按著我的肩坐下,仍是笑嘻嘻的,拿出千般体面的本事打点我,布酒,剥壳,泼醋,把一堆鲜亮的蟹肉堆在我眼前,笑道:“此味甚妙,不妨一尝!”
我合了合眼,长叹一声,起身离席,跪在当地。
祺翰扔了手中的蟹壳酒盏,沈下脸色来,却道:“七弟这是为何?”
我低头道:“请二哥赐教!”
祺翰大笑,道:“你也怕了?”他走近我,起手托起我的下巴,眼睛直望过来,阴怖骇人,我垂下眼睫,道:“二哥一身,如日中天,有了难事,自然相求!”
祺翰轻笑一声,指甲陷进肉里,我忍痛不语。
祺翰上上下下打量我,半天才道:“你倒是会烧香,明白事理,现下就算我不开口收拾老四,那群阿谀奉承的官儿也必要出这个主意,没准哪个著急的动了手,明天一早,你那四哥化得连骨头没了。”
我心中一凛,连声哀求:“二哥,我情知你素日里看不上我,现下求你也是自取其辱,四哥……”
祺翰陡然松了手,一个巴掌抽过来,格格笑道:“四哥,四哥!你倒是忘不了!”
我被他打得眼冒金星,嘴里一阵甜腥,倒在地上,又被他拖起头发,脸上霎时肿起来,只能睁开一只眼看他。
祺翰笑道:“往宫里安插个眼线,也不是什麽难事,让人下毒,也只要舍得本钱。本想著毒死沈宜,再嫁祸,皇上震怒之下,怕是剐了祺焱,没想到被皇上吃了一口,他素经大风大浪,自然知道,所以也没怎麽样,他现下心中狐疑,却向来优柔,又不轻易决断,反而便宜了我。”
我轻声道:“二哥想我怎样?”
祺翰一笑,道:“你今儿喊的“二哥”,比一辈子叫的都多。我问你,你嫌我厌弃你,你可曾看顾过我一眼?”
他把我从地上扯起来,又道:“你七八岁光景时,整日跟在祺焱屁股後头转悠,百般讨好,我送你的东西,你转手赏了下人,是嫌二哥脏吧!我带你逃宫出去逛灯会,你不喜欢,就甩了我自己跑回去,我转了整个京城寻你,还不敢声张,一边哭一边找你,结果被皇上派的人看见,还被关了一个月。在书房读书时,你一进来就坐在祺焱桌子上,又亲又抱,那时候,可曾叫我一声二哥,我都忘了我们可是一母同胞!”
我无话可说,那时候我眼里谁也没有,只道:“二哥,小时候我不懂事,请二哥见谅!”
祺翰又是一阵笑,道:“现在你眼里就有我?你同祺焱的那点儿腌N事还能瞒得过我?我懒得动手罢了。倒是他身上那麽些疤瘌,你又干净成癖,怎麽能耐下心思伺候。那场火没烧死他,当时我差点儿气死!”
我心中一阵惊恐,祺翰阴狠毒辣我是知道的,没想到了这般程度,想想这些年一直活在他那双阴贽的眼睛,忍不住一阵哆嗦。
祺翰拖曳了我一路,扔到一张软榻上,压将上来,手拨弄著我脸上青肿之,轻笑道:“骇得跟只踩了套的小奶鹿一般,让人真是忍不住!”
我哑著嗓子,却不能挣开他,低声道:“二哥,我们可是亲兄弟,你又置祺臻於何地?”
祺翰笑道:“他?他不过是只兔子,哄著玩罢了。从我做了他第一,他就进了个醒不了的黄粱梦,整日里撒!症,我告诉你……”他把脸凑过来,在我唇上一咬,眼里尽是无边无底的黑夜,慢慢笑道:“他早就疯了……”
祺翰一点点解开我的襟扣,手探入胯间揉捏,轻笑道:“早就知道你风流入骨,竟让祺焱白白占了这麽多年,真是可惜了。不过,也省得我现下一点点调教,直接就……”他猛然扳起我的腿,长驱直入。
一阵火辣的尖痛传来,暖流倾泻而出,我咬紧牙关,瞪眼望著祺翰,半天才缓过来,张了张嘴,已然出不了声音,呵呵两声,沙哑如破锣。
祺翰慢慢动作起来,仿佛带著积年的仇恨与戢怒,一下下,直捅进五脏六腑,又把我翻将过来,像狗一样趴著,凑到我耳边笑道:“我比老四如何?”
游离间,一阵热流涌入,我趴倒在床上,不住地喘息,累累若丧家之犬。祺翰将我拉起来,把他又是鲜血又是浊液的性器凑到我眼前,笑道:“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我胃中一片翻滚,扶著床沿不住地呕吐,先是青绿的胆汁,後是星星点点的鲜血,我又是一阵恶心,喃喃道:“快端水来,我脏死了!”
祺翰冷笑一声,自己穿起衣裳来,道:“滚出去吧,我也快被你恶心死了!”
我哆嗦著把衣服一件件穿起来,扶著门出去了。
一进胭王府,苏芙秋正在当地,道:“我等七公子好半天了?”见我脸上青肿一片,连忙问道:“怎麽这般模样?”
我摆摆手,道:“没什麽。”命婵娟布上热水来,道:“我脏死了,芙秋等等。”
苏芙秋怔在当地,喃喃道:“方才府里人说你去了二王爷那儿,他动的手?”
我苦笑道:“心知肚明便好!”便转到屏风後头,一面发抖,一面解下衣裳,正要迈进去,却见苏芙秋闯进来,看著我身上的狼藉,倒吸一口凉气,道:“怎麽这样?”
我步入水中,热浪漫进各伤口,反而激出更多的血,水里翻起红氲,慢慢道:“帝王家,向来如此寡情薄耻,芙秋不必大惊小怪!”又让婵娟收拾出八千两银票,道:“一会儿我入宫,交给看管四哥的人!”能弄死人不见伤的法子太多了,我不敢,明天倘是报出暴死来,我回天乏术。
苏芙秋默然半晌,道:“七公子,实在是……”
我摆摆手,道:“罢了,还有好些事儿要布置,给尚德鑫写信,找个务必妥帖的人连夜送去,叫他立刻准备,随时起兵!至於边境,能马上拿下就拿下,不能就招安,割土赔钱也可,不必顾忌,将来再兴战事无妨。再者,将三年来筹备的储粮运至边境,交给尚德鑫。”言罢一笑,道:“我可真是个祸国殃民的种子!”
苏芙秋低声道:“七公子何必过去那边,自取其辱?”
我沈吟道:“一拳过来,总要叫痛示弱,我实在怕他……,现在他自持於优势,未必急於动手。”我实在是不能拿祺焱打赌。
苏芙秋叹了口气,去书房写信。我躺在水里,怔怔发愣,以为过去不过是一顿讥讽嘲弄,没想到竟是如此情形。
君临天下 51-52
周日连发两贴,大人们可要支持阿
一进宫,正见周正青悄悄过来,把我拉到角落,轻声道:“我方才见了四爷,没什麽事。”又疑惑道:“脸上怎麽回事儿?”
我轻笑道:“方才慌里慌张,跌了一跤。”又道:“把看监的头儿带来,我得亲自嘱咐。”便见一人闪身过来见礼,赔笑道:“七公子,正是小的桂五。”
周正青道:“知道你要见,我便带了过来。”
我沈下脸,上上下下一番打量,半天才道:“你是哪家的奴才?”
桂五连忙道:“是故去的忠老王爷家的,寻了这麽个差事,吃不饱穿不暖。”
我劈手一掌,怒声道:“是皇家的奴才,还这麽多怨词儿?”
桂五被我打了个惊呆,瞪大眼睛望著,我才道:“我是什麽人?”
桂五喃喃道:“七王爷!”
我沈声道:“不错,我是七王爷,七皇子,当今圣上的嫡亲儿子,天生贵胄的胭王爷,想要你的命比捻死蚂蚁还容易,想抬举你也易如反掌!”
见他惊立当地,我慢慢道:“你家里有什麽人?”
桂五轻声道:“爹去年死的,一个瞎眼老娘,老婆跟人跑了,一个儿子,十四了,聪明的很,因在著贱籍,不能读书为官。”言罢,眼里一阵索然。
我笑了两声,道:“这还不容易,我派人去户部,要张空白籍笺,把你们一家子脱出来,赶紧读书,过两年就能参加春闱了。”
桂五一时摸不著头脑,跪地答谢,我伸手扶起他,把那张八千两银票按在他手里,笑道:“把这银子孝敬你老娘,再娶房媳妇。”这银子里头还有两千两是当了东西才得的,我向来钱无数,没边没沿,加上沈宜的赎身银子,已经是熬干骨髓。
桂五又跪下去,道:“七王爷尽管吩咐,奴才肝脑涂地无以回报!”
我慢慢道:“你看管的是皇上的亲儿子,我的亲四哥,无比尊贵,因了误会,皇上才把他扣起来,过两天气消了,还是响当当的王爷。你小心看顾著,不明不白的人不许近身,吃的东西全由我府上送去,别人一概辞了,若是有什麽人你管束不了,死也要给我送信来,明白麽?”
桂五正色道:“奴才知道,有奴才的命就伺候著四王爷,没奴才的命,也不能伤著王爷半分。”
我方笑道:“你是个伶俐的,出了岔子,我发落你一家子,去吧!”
桂五便磕头离去。
周正青见他远了,才道:“恩威并施,我总知道你的手段!”
我因笑道:“不然,早就叫人剖心挖骨,死无全尸。”就是现在,也亦被人整治得苦不堪言,还要强撑著门面。
周正青却拿出一张小纸条来,道:“四爷命我交给你的,方才不得空拿出来。”
我轻轻展开,上书:勿要知会祺翰,切切!忍不住眼中一片酸楚,收在袖中,道:“有什麽事儿,快马报我!”便离宫回府。
到了家里,身子一片酸痛,解下衣裳,鲜血早已洇满里衣,袍子上一片暗红,幸有披风挡著,取了伤药,手臂几乎抬不起来,苏芙秋却侧身进来,拿走我手里的药,把我按在床上。
我苦笑道:“以为你回去了。”
苏芙秋伸手蘸了碧绿的膏子,低声道:“我回去做什麽,府里什麽人也没有,王妃回了娘家,世子们年纪小,我让他们到别院里读书,没我的话,不许出来。”
他的手指慢慢探进去,我的身体绷直如一张拉满的弓,不由咬紧牙关,苏芙秋却叹了口气,道:“那会子你给我上药时,我便发誓要报答你,没想到竟是这麽报答你,造化堪堪弄人。”
我因道:“这便是世道人心,红尘浊秽。”他不声不响,走到水盆边洗了手上的血渍,才转身回来,道:“该做的都做了,七公子歇会子,我一直守著,有什麽事再叫你。”
我点点头,只趴著睡觉,苏芙秋曼声诵道:“
德也狂生耳
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
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
不信道、遂成知己
青眼高歌俱未老
向尊前、拭尽英雄泪
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沈醉
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寻思起、从头翻悔
一日心期千劫在
後身缘、恐结他生里
然诺重,君须记!”我委然入梦,明日还要兵戎相见,还有沈宜,皇上决不会杀他,此种行为必有意,祺翰也不会向这麽个人动手,没什麽用。
苏芙秋坐在幽昏的灯影里,望著床上喘息起伏不定的人影,垂下两颗清凉的泪。
瑞翰洗了澡,又躺回床上,有些夙愿得偿的意味,那床上还缠绵著方才肉体翻滚的甜腥,让人有些沈迷,又有些飘飘然。他头重脚轻地躺了一会儿,自己也捉摸不定心思,对亲兄弟到底是些个什麽意思,那些小时候的事儿,自己这麽多年也从未想过的事儿,竟然脱口而出,本以为最厌弃他那一身摇摇摆摆的姿态,在床上作践他也是为著久来的嫉恨,没想到最後看著他青白的身子发慌,直想伸手扶起他,略作安慰。
正想著,便有人进来报:八爷请您过去!便慢吞吞地穿上衣服,乘上马车而去。对著老八,也并非半点情分没有,他那温存体贴的软语熨得每一个毛孔都妥帖无比,博闻强识与文思敏捷的心机可以在雨夜灯下对坐絮语,仿佛多年诗友一般,笑容妍妍,无比倾心。而自己只要轻表关心,便可满足他,同他做那个假夫妻的把戏,也不知出於什麽心思,兴许是补偿还是别的,不过黄泉路上,如能有此人作伴,也是不错。
到了祺臻府,挑帘进去,祺臻正靠在床上,脸色潮红,翻看著一本什麽谢园诗集,见祺翰进来,笑道:“昨儿开了坛子梅雪水,你来得巧了。”
祺翰却微沈下脸,道:“出事儿了。”
祺臻一惊,问道:“什麽事儿?”
祺翰方走过来,握住他的手道:“皇上把老四圈禁了。”
祺臻连忙问道:“怎麽个由头?”
祺翰沈默半晌才道:“也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别人嫁祸,老四鸩毒皇上。”
祺臻一怔,轻声道:“不应该啊,四哥不是这样儿的人,他行事向来也算光明磊落,何至於动这样的手?”
祺翰点点头,道:“谁知道呢,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也难说?”却见祺臻凑过来头在他怀里嗅嗅,道:“二哥用了什麽香,这麽怪?”
祺翰一愣,连忙掩饰道:“哪里这麽怪,我方才在药铺里走了一圈,给你看药来著。”
祺臻狐疑地点点头,道:“有点像。”
两人便用起饭来,祺翰剥了只雪白的虾放进祺臻口里,笑道:“有胃口,病也快好了。”
祺臻笑道:“兴许吧!”脸上一片蜡白,祺翰竟忍不住泛起一阵酸楚。
沈宜被带到一僻静的园子里独居,这是他久已向往的生活,愿以为自己如何慕恋皇上,到头来心底一片轻松,或许出家最适合自己,一卷佛经,一盏青灯,便可终了一生。
皇上告诉他大限将至,不应一直拘著他,是时候放他出来了,自己一旦不行,便有人接他出去,从此天大地大,随意人生。至於降罪枷人,不过是昭示他人,沈宜恩宠不再,无需防备。
沈宜忘了什麽难过,只笑道:“皇上忒体贴人了。”便长拜而出,兴许再也见不著了,不过如此。皇上在他身後叹息一声,无比切。
沈宜望了一会儿灯,冬夜已经十分冷了,入骨三分,随手持了毛笔,迅速写到:
万法皆空,空即是空,佛安在哉。翠竹真如,黄般若,心上种来心上开。教参熟,是菩提无树,明镜非台。
完毕,有泪如倾。
尤瑞郎入府时,胭王府一片漆墨,只一灯火闪动,而他也仿佛是为这些微灯火,夜奔走,他未著红衣,一身灰袍,落寞如尘,他心有千千,却不能开口,而平日里的他率性而为,毫无顾忌。一缕琴声飘扬,呜呜咽咽,已是人间异数,他停立於中厅外,风露侵身,如此星辰。本欲上前,却听见一声叹息,悠悠不绝,仿佛为这经行万丈的落落红尘雕饰,略一顿身,纵步离去,宛若惊鸿。
琴弦戛然而断,俞伯牙之於锺子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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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弃该放弃的是成长
放弃不该放弃的是无奈
不放弃该放弃的是无知
不放弃不该放弃的是执着君临天下 53-5
连发两贴,嘻嘻
毒性激发了年老皇帝的其他病症,毕竟他已不如从前,各种疾痛一并侵来,正应了病如山倒那话,祺泽蠢笨如猪,竟然号令京畿建锐营起兵勤王,被御林军迅速压将下来,只是我惟恐祺翰趁乱对祺焱下手,而皇子又无直辖军队可用,还好有尤瑞郎,令畅雪宫的人在四周把守,谨防突变。
尤瑞郎劝我随在皇上身边,大变之时,防止皇上突然宣昭,我思来想去,道:“未必有此一招,我还是守著四哥最好。”
夜时分,宫中四下一片躁乱,我同尤瑞郎在远的屋顶上,看他们厮杀,屋顶下面就是祺焱,在屋里踱步,他渐显消瘦,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没人能心宽体胖。
将近黎明,才见分晓,祺泽被束在大殿前,如一只被困的野兽,呜呜低吼。皇上问他话时,他高声道:“谁不想当皇上,可父皇脑子里根本没有儿子的地方,起兵动乱,也是无可奈何,敢问父皇,前朝的夺嫡之争,难道比现下安稳,仁皇帝年老昏聩,结果被个娈童翻云覆雨起来,上上下下不得安生,儿子如此,也是为父皇的清明!”
皇上咬牙笑道:“朕养的好儿子,光这一番话就够你死上一百回,可朕不做摘瓜人。罪人祺泽发至乌苏里河,家产一律抄没,明令天下,宗庙除名!”祺泽面无惧色,磕了两个响头便大步走下去了,一反往日小心翼翼的模样。
抄家时,我同祺翰奉旨前往,他捉住我袖子中的手,笑道:“人倒众人推,你倒是明白这个理,唯恐老四有什麽闪失。冒多大风险去看顾他,宫里头政变,你就敢带人在旁边折腾,当时我若参你,下场不见得比祺泽好什麽。”
我被他揉搓得火起,只低声道:“现下我也不过剩了半条命,还不是由著二哥高兴。”
回去复命时,他又拉我上了他的大轿,把我按跪在他脚下,笑道:“你若再吐,可就别怪我薄情了。”
我忍著心头泛起的一阵阵寒栗,慢慢含住他,全身的血好像凝固了一般。他倒是挺身肆意乱撞,仿佛小孩子得了个小活物,兴高采烈地残忍地玩弄著,最後一脚踩死了事。
祺翰尽了兴,又翻出个男女房事的淫器来,让我自己放进去,笑道:“就这样去面圣复旨吧,倘父皇知道你身体里含著这麽个玩意儿,会怎麽想。”
我又羞又恼,哀求道:“二哥,看著母後,饶了我吧。”
祺翰摇摇头,只笑道:“别忘了你那亲四哥,七弟!”
将就著自轿上下来,面圣复旨,皇上屏退祺翰,道:“老七身体孤单,朕有话同他讲。”祺翰地望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皇上一脸病容,强打著精神道:“沈宜的事儿,你不必管,自有人照应他。至於这大位,你素无子嗣,传於你,最後也是落在叔侄辈手里,且国无东宫,天下不祥。到底是谁,朕也不能立下决议,他们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缺点,都不能放心,只无论是谁,你都走得远远的,别再近这京城半步!”
我满面带泪,叩道:“父皇体味下情,儿臣惶恐!”
皇上摆摆手,道:“帝王心术,素来是灯下黑,让他们各凭本事吧!”我便告退,皇上撒手不管,其中心意偏向祺翰,我同祺焱怎麽苦心经营,也不如他树大根,看来真要殊死一搏了。
三日後,皇上时醒时昏,我同祺翰彻夜守候,听他讲,祺臻业已垂危,命於一线。
我时时应付他的冷嘲热讽,以及毛手毛脚,恨不得一刀捅死他,他笑道:“你们之所以斗不过我,不过是不如我心狠手辣罢了,你们素日看我待下宽容,其实呢,我府里头,谁能插进人来,又透出风去?我修的园子,哪里是园子,根本就是坟场,埋的都是悖主的混帐东西。”
我默然无语,时有鱼肉之忧,唯恐一时失察,被他算计。
冬夜,天儿朗朗地晴著,皇上吐了一口黑血,面如金纸,只剩下一口气,我攥紧拳头,周正青已持著尚方宝剑矫诏释放祺焱,我已向门外的他示意时机到了。
祺翰望著我,似笑非笑,十分沈著,我不敢离开此地,唯恐祺翰趁乱发难,心里盘算祺焱能招领多少兵马,遗诏还没有宣读,只等著皇帝断气,我心如火焚。
突听见外面一阵马蹄声,我心中又是急切又是狐疑,不可能这麽快,却是尤瑞郎一身戎装,踏步进来,半跪在祺翰面前,朗声道:“京畿所有兵防,均以待命!”
我心中霎时沈冷下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尤瑞郎一侧身,带上来的正是五大绑的祺焱。
我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在台阶上,便听近侍道:“皇上龙御归天!”
祺翰上前夺了遗诏,宣读到:“著皇二子多觅罗奇.祺翰为新帝,众臣须倾心扶持,不得有误!”又道:“四皇子趁乱发难,意图篡位,大逆不道,立诛於此阶下,既慰朕心,以警後世子孙!”
我上前一步,分明看见圣旨上写道:封四皇子祺焱为懿亲王,後辈子孙,禄位永享!便要大声说出来,被尤瑞郎在身後掩住口,身子顿时软在地上。
尤瑞郎扶住我,一手封著我的唇,因道:“皇上归天,七爷盛痛之下,犯了迷症!”
百官渐渐进来,在侧殿跪倒一地,无人敢语。
我死命挣扎,身体软如棉,祺焱望了我一眼,纯净如水,我第一知道他心如灵石,时机已晚。
祺翰随手将诏书丢在火炉里,冷冷地四扫一周,道:“送四王爷上路吧!”
便有几个亲兵手持长矛进来,祺焱抿了抿唇,道:“祺翰,你赢了,我死之後,天下兴衰未定!”
祺翰微微一笑,一招手。
我眼睁睁望著两支长矛刺入他的胸膛,血如泉涌,他晃了晃,坐在地上,口吐鲜血。
我挣扎著爬过去,摇晃著他,戚声叫道:“四哥!四哥!”
祺焱轻声道:“我知道素日在你心里,我不如阮王,不如皇上,甚至不如祺翰,他们个个情义重,只我薄情寡义,现下你该心无怨言地喜欢我了吧,毓儿!”
祺焱凑到我耳下,轻声道:“想法子走得远远的,别回来,也别报仇,记著,我在那边等著你呢,等你白头发时,再来接你!”
我胸中哽咽不能语,泪如雨下,他的头枕在我肩上,睫毛闪动几下,安然而逝。
我抱著他的尸首,坐在地上,心如槁灰。他仍一手握著我的衣襟,一手握著那块红玉,他分明死不瞑目,却为了要我安心。
我慢慢转过身,凄叫一声:“在场的都听了,我若还有一口气,必教你们死无葬身之地,我要这京城百里,千里,一片焦土!”
祺翰冷冷笑道:“胭王爷迷症了,朕把他留在宫里,细心调养,皇上业已归天,快去准备丧仪吧!”
沈宜听见一阵隐隐的哭声,便知道皇上已经去了,他索然独坐不语,却见一人闪身进来,道:“快跟我走!”是阮王瑞湘。他并不知晓事情进展,只好跟著他自角门出来,行至祺焱府,瑞湘道:“我还要接个人,略等等!”便见两个孩童爬上车来,是康睿康琼,张著无知无觉的眼睛,四下打量。
瑞湘闪身进府,直向苏芙秋的院子而去,院门四敞,一阵阴冷袭来。向正堂望去,一人悬於梁上,正是苏芙秋,惊骇之下,连忙将他抱下来,试探口鼻,毫无气息。
瑞湘一片茫茫,不知所措,火盆已熄,里面残著半块明黄的包裹皮,桌上被镇纸压著一张雪涛笺,墨迹淋漓:旧怨不解,新恩难酬!
旁边是苏芙秋每日的杂记,最新一页上写著:
将免死诏书交与祺毓,祺毓苦笑道:“皇上都可下毒鸩杀,诏书保不了四哥,你久居府,於祺翰无甚关系,留著自保吧!”
又一行小字:
阮王如见:
试问可否洞晓今日之情形,才为我求此诏书,虽未尽其用,仍谢过王爷!
苏芙秋叩上
瑞湘抹了把脸,将苏芙秋平平地抱起来,喃喃道:“我们回江南吧!”
祺臻府里,人群穿梭,只等著祺臻断气。
祺臻躺在床上,双眼微合,偶尔咕哝一句:“二哥来了麽,今儿要作诗的。”旁边的丫头侧身拭泪,亦不敢出声。
他茫茫间,觉得自己穿上大红的礼袍,站在布置得团锦簇的礼堂里,左顾右盼,只等著那人进来,云里雾里一阵,又发现自己坐在马上,腰间缠著一双结实的手臂,後头望去,竟是那人含笑的眼睛,突然身体向下不断地沈,有无数地黑爪子伸出来拉他,那人站在高高的云端,威名神武,他大叫道:“二哥!”
一口鲜血染红了他雪白的前襟,宛如红衣。祺臻府哭声顿起,穿过冬晨混沌的云霄。後来有百岁老人回忆这天,晨阳如血,有多少不能瞑目的冤魂。
君临天下 5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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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时,眼前混沌一片,恍恍惚惚,一个人影过来,道:“醒了!”是祺翰的声气。
我心里恨意无边,便向那里扑过去,他一躲,便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开口道:“杀了我!”嗓子如同破锣般,忍痛站起来,摸索到一把椅子前坐下。
祺翰过来,把什麽东西放在我眼前的桌子上,笑道:“这是祺焱的骨殖,我替你装在两个玉瓶里,结果太多了,还扔了一捧。”
我无暇搭理他,伸手摸摸索索,唯恐不小心打翻了,终於碰到那冰冷的瓶身,连忙抓起来,藏在怀里。
祺翰有些诧异,仔细看了我两眼,道:“你眼睛怎麽了?”
我没声张,瓶子在怀里冷的紧。祺翰过来,伸手扳起我下巴,看了半天,才笑道:“快瞎了吧,不过,你有没有眼睛没什麽打紧的,只可惜连他的骨灰都看顾不了,小心别丢了。”
我瑟缩了一下,蜷在椅子上不动弹,祺翰轻笑了两声,道:“把衣裳脱了,快点儿,朕一会儿还有事儿呢。”
我迟疑一下,没有动,祺翰继续笑道:“难道要朕吩咐人把祺焱拌在糟糠里喂狗?”他伸出手来,在瓶身上一按。
我尖叫一声,连忙从椅子上滑下来,把瓶子放在墙角,边道:“马上,我马上就脱!”便慌里慌张地脱著衣裳。
祺翰不耐烦我慢吞吞地动作,自己上前将衣服全部剥下,拦腰抱起来,压在床上。
我睁大空洞的眼睛,由著他翻来覆去地折腾,才知道原来之前那根本不算什麽,什麽叫羞辱,什麽是淫荡,我彻头彻尾地被他改造,含过他身体的每一个地方,那些沈寂的恨楚把我烧瞎了。
祺翰肆虐完了,看著床上沾满浊液和鲜血的青白的身体,起身离去,一个近侍小步跑过来,便道:“凤冠送到了麽?祺臻怎麽说?”
那近侍低头答道:“八爷已经故去了,没有看见凤冠!”
祺翰抿了抿唇,大步而去。
祺翰夜夜过凑厶冢有我竟然被他捉弄的笑出声来,他便问询。我欢喜笑道:“我方才想著商纣王弄的炮烙,蛇坑,铜柱的刑法,真是妙极了,又解恨,又有趣。?
祺翰反手抽了我一掌,冷笑道:“你真是疯了,不过,朕不怕你是个疯子,养著你,由著你。”他格格笑道:“想著祺焱的魂儿就在这儿看著,朕就想笑!”竟将那瓶颈塞进来,笑道:“不要紧,用蜡封著口,撒不了!”
我咬唇在床上翻滚,又是血又是汗,祺翰愈发得意,由著性子作践,哈哈笑道:“你可比老八狐媚多了,他是块木头,你是条鱼。”他低头凑过来,狠狠地咬在脸上,道:“我就爱你这辣样儿,明儿拿烧酒来,满满地灌进去,你还不定淫成什麽样儿呢!”
我格格笑道:“你现下整治我一分,我便整治你十分,咱们一个爹一个娘,我现下什麽样儿,你将来就什麽样儿。你府上还有几个世子吧,别忘了,你败势那天,连他们一并带了走,不然我全赏到军营里头,做一辈子婊子,被男人操一辈子!”
祺翰手上一用力,把瓶子全然没入,鲜血迸流,狞笑道:“朕看你现下就做著婊子,要被干一辈子!”
我全身如裂,握了握拳头,头歪向一边,晕厥过去。
白天时候,皇太後过来探望,她顷刻衰老下去,摸著我的肿脸,道:“儿啊,凡事让著你二哥,他是皇上,我可不能看著你死在我前头!”言罢,放声大哭。
我伸手拉著她的袖子,连连问道:“娘,娘,二哥不是人,他是妖精,他是妖精!他吃了我四哥,吃了好多人,还吃了我的心,你看他嘴角有没有血,那是他每天咬我,喝我的血,他要慢慢地吃我!”又哀求道:“娘,你是我亲娘,若是当我是孩子,就让他快些吃我,我熬不住痛啊……娘……呜……”被子掉下来,满眼疮痍。
皇太後愣在当地,大哭而出。她急急忙忙去请求祺翰,请他恕了胭王爷,道:“老七究竟是你的兄弟,和老四不一样,你开开恩,让他回府安养吧!”
祺翰冷冷道:“太後,後宫不能干政,乱了祖宗,儿臣也顾不上了,太後只安心修养,颐养天年才是正理!”又安抚道:“老七向来病得不轻,现下他有些疯了,自己拿锥子扎自己,不管不顾。儿臣拘著他,也是为了他好,也是为了朝廷的颜面。儿臣自然知道他是朕的亲兄弟,不然同祺焱一个下场。太後回去吧,珍重身体才是朝廷的福分!”
皇太後无言以对,在宫门外立了半宿,一下子病倒了,整日里只是昏迷。
祺翰辞了太後,便乘著软轿出去,祺臻的棺材摆在正堂,前面供著一顶凤冠,又凄凉又诡异,祺翰命人启下钉子,伸手揭下脸上盖著的黄表纸,祺臻死後用了尤瑞郎的驻颜,面目栩栩,如若还生,仿佛只是熟睡,轻轻喊他,便可苏醒过来,笑容依旧。
祺翰屏退众人,自己慢慢婆娑著棺木里W如桃李的颜面,轻声道:“你必不会忘了我,我也不会忘了你,到时候一起合葬吧!”他燃了两把纸钱,黑灰打著转上升,如若梁祝化蝶。
夜里,我怀著那两只玉瓶,窝在床上,不声不响,鼻端一阵清凉的香气,是尤瑞郎,他的手指已抚上我的额头,我闷声道:“祺翰要你来杀我?”
尤瑞郎把我抱起,轻声道:“我带你出去!”
我挣扎道:“不劳尊驾!”我恨不得一口吐在他脸上。结果呻吟一声,他借著昏黄的光打量,惊道:“怎麽伤成这样儿!”
我破口骂道:“快滚!”
他伸手按住我的唇,道:“不要声张!”我张嘴咬下他指头上一块肉,吐在一边,道:“你给我滚!听见没有。”那血腥得厉害,我倒振奋起精神来,上天摘月,下海屠龙。
尤瑞郎动也没动,伸手点了我的穴,只道:“你不是还要报仇雪恨麽,现在这麽病怏怏的,怎麽报仇,我把你送到尚德鑫,就不再管你。”
我动也动不了,话也说不了,被他带出皇宫,出了京城,进了个破庙,才把我放下来,又解了穴道,便去生火。
我靠在供桌边,心里身上尽是钝痛,尤瑞郎一面生火,一面道:“沈宜和世子们被阮王爷带走了,苏芙秋殉主,周正青身负重伤,不知所踪,兴许被尚将军在京里的人带走了。”
我听他将血案一宗宗道明,心里已不知什麽滋味,苏芙秋究竟去了,瑞湘最想带的不是他麽。眼里尽是酸涩,血泪都干了。
我随口问道:“你已功成名就,还过来找我的晦气做什麽?”
尤瑞郎没有说话,只道:“我出来京城,就是为了二王爷,把府上的动向一一禀明,现下我已全功,想干什麽干什麽!”
我想起同他饮酒,对诗,待如子弟,心中一阵甜腥,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这个畜生,畜生,畜生!”如若丧魂,恨不得手刃之。
尤瑞郎咳嗽两声,突然倒地,我狐疑了半天,才爬过去看他,摸了摸胸腹,鲜血沾手,受伤不轻。摇晃他,没有知觉,只好坐在旁边等候,又想杀了他,在他脖子里捏了几捏,一点儿力气没有,找刀子,也摸不著,头上披头散发,连个玉簪都没有,向他头上摸去,也是一头乱糟糟的,仿佛遭了狼群。
半天光景,他才醒转过来,自己重新裹了伤口,我便道:“谁有这麽大的本事,敢伤你?”
尤瑞郎苦笑道:“我同祺翰生了龌龊,畅雪宫死伤大半,我受伤逃出来的。”
我冷笑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真是正理!”
尤瑞郎不再开口,递了一颗丸药,道:“治治你的眼睛吧!”
我起身走到一边,道:“不劳好心!”
尤瑞郎笑道:“你半个瞎子,怎麽和祺翰作对?”又咳嗽了一阵子,道:“你放心,我一定把你送到!”
天将近亮堂起来,透著紫蓝的颜色,尤瑞郎不知道从哪偷了辆破马车,把我团团抱上去,扬鞭清亮,道:“我们走了!”
回望京城,烟云笼聚,我搂紧怀里的两只玉瓶,它们沾了我的体温,十分温热,恍惚那人的怀抱。
我说,这儿,京师,必将一片焦土!
《君临天下》至此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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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弃该放弃的是成长
放弃不该放弃的是无奈
不放弃该放弃的是无知
不放弃不该放弃的是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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