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京师以来,我每日高烧不下,身上各伤口一并发作,越是疼痛难当,越是心如明镜,祺焱总也不肯入梦,尽是我一人在漫天漫地的雪里走,或是躺在朱红的墙下,身上的火苗,呜呜作响。每每醒来,只有怀里的两只玉瓶而已。
尤瑞郎道:“这一路,我看著一个人由头角峥嵘,变得青面獠牙。”我蜷在车里,有多少眼泪,就有多少仇恨,我问他:“尤瑞郎,为何负我到这般地步!”他早已不是那个自江南烟雨里走出来的红衣少年,那麽埋心底的背叛,那麽赤裸裸的出卖,如何不是误信了他,祺焱何须至此地步。积恨销骨,我只盼著这一路上我还是个瞎子,不见天日。
尤瑞郎脱衣在我面前换药,道:“我先认识祺翰,他问我要不要做江湖的皇帝,又说没有哪个江湖皇帝不要朝廷支持,我说好,当时闲极无聊。”
闲极无聊,因为这个,祺焱死无葬身之地,这世上还有多少造化弄人,我苦心经营二十年,灰飞烟灭,我猛然站起来,手持金簪向他刺去,他微微侧身,没入肩胛。他笑道:“七公子,这是第十九了,你是想杀我,还是想给我放血?我知道你本心要我的命,可没有我也难去尚将军,这一路追兵,你一个半残之人,怎麽抵挡?”言罢,伸手过来,把那金簪揉成一颗金丸,纳在袖中,因道:“我现下可没那麽多闲钱使。”
我一听这个“闲”字,就禁不住火冒三丈,竟然倒头栽下去,尤瑞郎笑嘻嘻过来,把我扶正,又拿袖子擦我脸上的灰土,我冷笑道:“你倒是不嫌弃,兴许不知道这副身子比狗还脏,倘是见了祺翰怎麽折腾,隔夜饭都得吐出来!”
尤瑞郎仍是一脸笑嘻嘻,反手解了我的襟扣,无视胸上斑驳青肿的狼藉,竟然低头在我乳首轻啮一下,才抬头道:“我只恨不是我罢了。”手上竟然肆意轻薄起来。
我怒火中烧,一腔羞怒全成了愤恨,格格笑道:“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我哪儿也不去了,就死在这儿正好!”
尤瑞郎住了手,正色道:“这点子事儿算什麽,你要成大事,连这个也不能忍,还做什麽大事,效仿楚霸王自缢乌江得了。”
我沈默不语,翻身躺下,昏然入梦。
夜里,隐隐听到人说话的声气,有人道:“皇上说知道是宫主劫走七王爷,如果现下送回去,皇上便不再追究,仍奉宫主为座上宾,倘若不然,便要血洗畅雪宫,徒弟前来禀报,请宫主明辨事理,勿要莽撞,不然多年基业毁於一旦,宫主又怎麽向董师傅交待?”
便听尤瑞郎道:“董师傅只教我凡事率性而行,不必顾虑太多,现下我谨遵师命,畅雪宫又不是傻子宫,怎这麽容易任人宰割,你回京里,鸩毒当朝宰相,以儆效尤。”
那人又道:“宫主唐突,倾天下之力,废一门庭兴衰,太容易了,此举便是以卵击石。”
尤瑞郎大笑道:“放心,他天下未定,朝廷混乱,怎有心思急著收拾我,我与他的协定已经完成,倒是他负了我坐拥江湖之赏。当日我同他反目,便知道要怎样。别人能倾心,倾情,倾命,我也能!”
我握著两只玉瓶,瑟瑟发抖,如坠冰窟,待到初阳升起,才有些暖和气。
快进城时,尤瑞郎自己穿扮起来,青裙粉襦,宛如二八娇娘,细细涂上胭脂,又在我脸上敷了层面皮,因道:“我身上的药快没了,城里必有兵士查检,你将就些个。”便落下车帘来。
便听有人粗声粗气问道:“车上什麽人?”
尤瑞郎尖细著嗓子,嘤嘤答道:“奴家袭瑞娘,车上是夫婿秦阙,患了痨病,进城来看郎中。”
秦阙,情缺,尤瑞郎,你倒是打趣我,安得什麽心思,这麽不顾别人死活胡言乱语,唇如刀抢。
便听地下几句调笑话,就也放行了,寻了家僻静的客栈住下,尤瑞郎将一把淬了毒的匕首递给我,道:“我先出去,你拿这个应急,当然,你自己了断也可,我不管了。”
我握住匕首,冷笑道:“杀你之前,我才舍不得死!”
尤瑞郎格格笑道:“你要与我同生共死,我求之不得!”便挑帘出去。
我扫去桌上杂物,将那对玉瓶摆上,便跪在地上默念佛经,想起自己当初心心计较他娶妻生子,还痛下决心要远走江湖,现下我宁愿他面北而坐,君临天下,後宫三千,也决不再生妒意。他临死所言,分明知道我瞒他祺翰与祺臻的秘事,倘报之皇上,何至此地,我半点良心,害他枉死,从此也再不敢存什麽天地良心,伦德事理。
更夜静,我盘在地上切切独语:祺焱,你要我白头相见,我做不到,待我夺了这万里江山,送给你的儿子,咱们再絮语春秋,这几年,你有闲暇,便来入梦,虽醒来凄凉,胜於相忘。我此生愧你良多,愿时来索命。
尤瑞郎侧身进来,把麻在地上的我扶起来,道:“看来是想开了,要怎麽筹划?”
我道:“说服尚德鑫起兵,安抚边疆,入主中原,此战事兴许要耗十年之久,我话说在前头,决不能到时候划江各治,南北对立,我要火焚京师三百里,废此地祖宗堂祠为祭!”
尤瑞郎叹了一口气,道:“弘京已焚,那麽定都何地?”
我因道:“一旦攻下祁京,便宣国定都,不必计较什麽狗屁龙脉!”
尤瑞郎道:“随你心意,我只带你逃出生天吧!”
我重新跪在他脚下,道:“现下,我拜你为将,他日兵分两路,必要有人周旋,你意如何?”
尤瑞郎笑道:“你不怕我再生反意?”
我便道:“尽管反去,倘只有利益权势相关,有什麽好反的?”
尤瑞郎低头看我道:“你不是想杀我?”
我因道:“我一直想杀你,你也小心著。”
尤瑞郎道:“你连我也敢用,可见决心坚定,我便随你造反,比起雄师盘踞,纵游江湖还有什麽意思?”
我拊掌道:“这才是少年英雄所为,铜头钢尾,铁石心肠!”
尤瑞郎笑道:“论起铁石,我比现下的你差远了,你能妄顾心中愤恨,再行用我,我都猜不著你将来会离经叛道,奸诈随行到什麽地步!”
我指著那一对玉瓶道:“无非是污秽遍体,妄顾人伦,杀人如麻,笑啖血肉罢了,你看它们光洁美玉,又哪里知道它们曾一一进入我体内,我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比畜生还不如。可见佛前明镜台,还不知多少狗男女在上云雨,俨然而笑的菩萨,兰指下系了多少人命!”
尤瑞郎怔在当地,喃喃道:“都疯了……”
我大笑道:“我是疯了,除非祺焱再生!”我劈手拉住他的衣领,凄声道:“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我为什麽要认识你,那些日子,我同你饮酒笑谈,却是一步步把他推到死路上,你明明富有天下,坐拥江湖,为什麽还要淌这浑水,你分明是个畜生,为什麽还披著人皮!”
我把他搡出去,错步坐在地上,桌子被震动,玉瓶滚落,我来不及接,趴在地上,只等它们玉碎为冰。尤瑞郎闪身接下,慢慢走过来,将那一对玉瓶递给我,道:“好生看著吧!”
我把它们存在胸口,一层层里衣缠起,决不能再出什麽闪失了。
尤瑞郎半跪在我身前,道:“我是畜生,从此便是你门下走狗,你只管吩咐吧!”
我狠狠地擦下腮上两行清泪,道:“我用你,不是为了折辱你,你既然答应为将,便是君臣,普天之下,已无人再是我的兄弟!”
正说著,便听一阵喧哗,我从窗户缝里一望,门前尽是追兵。
尤瑞郎道:“畅雪宫出了奸细,我们走吧!”遂拉著我的手跳入後院,闪进街巷。
一路躲躲闪闪出了城,便向黑黔黔的山林走去,我跟著他,踏著遍地碎霜,迤逦而行。
到了山顶,歇在一块青岩上,尤瑞郎道一声坏了,便见四下围过人来,全是畅雪宫的叛徒,叫道:“尤宫主,回头是岸!”人群层层逼近。
尤瑞郎笑道:“当日薛鲤衣就教导出你们这群混帐东西,他也真是废物,若还没死,也得被我羞死!”
我同他已退到崖边,底下云烟滚动,浓雾万丈,我已怀必死之心,没想到这麽快便要与你相见,祺焱!
尤瑞郎拉住我的手,笑道:“七公子等待此刻良久吧!”
我点点头,他一笑道:“各人入了各人门,一会子咱们就血肉模糊在一起了!”手上一用力,已从崖上栽下去,我睁眼听著四下巨大的风声,忍不住微微一笑。
那些飘忽的岁月光影,在急速下坠中辗转游离,只听到巨大的水声,白浪喧天,碧水沈潭,耳旁是细碎的窃窃低语,听不清楚,看不明白。我迫切地睁开眼,在一片无边无底的亮光中看到一双含笑的眼,嗔怒的眼,火冒三丈的眼,温情款款的眼,我忍不住泪水纵横,恨不能一夜白头。
尤瑞郎携著湿淋淋的我走上岸,气喘不定,半天才道:“没事儿吧!”又拧干身上的水,额头上还有块青泥,仿佛出去玩耍归来的小孩子。
我点点头,望向四周,俨然桃源里,慢慢走去,一小小的庙宇露出飞檐一角。尤瑞郎上前敲门,一个乖巧的小和尚,摸著新剃的青头皮,大呼小叫:“师傅,来人了!”
便有一个老和尚身披半旧的灰白袈裟出来,双手合十,道:“施主,贫僧久候了!”
我亦还礼,道:“老师傅!”
走进内室,小和尚端来红枣茶,圆鼓鼓,红彤彤的飘在茶水上,流丽过於相思子。老和尚道:“依贫僧拙眼,施主与佛有缘,倘能度破红尘,必成正果。”
我便道:“何为红尘,何为正果?”
老和尚道:“经行千里万里,蓦然回首,不过是原地兜转,参不破,悟不透,便是红尘。”
我道:“既然参不破,悟不透,和尚为什麽还我去参,去悟?”
老和尚道:“菩提结子,必要开落,纵然不能结子,一样经行开落,观此风景,比起施主将要横行天下,血淹京城好得多!”
我一笑,道:“师傅要劝我慈悲?谁人与我慈悲?当日,我慎小慎微,不敢得罪你们的佛爷,也不过是为了爱一人之心。逼我至此的,又是谁?”
老和尚道:“万物为空,施主眼下最重要的是什麽?”
我急忙低头,怀里空空如也,陡然惊愤,起手抓住小和尚,拿出匕首在他颈上轻轻一划,道:“老秃驴,还我来!”
老和尚脸色一白,急忙劝道:“施主火气大,不是您的福分。”
我格格笑道:“少说废话,不小心中了你妙手空空的道儿,快点儿还回来,不然我一把火给你烧了!”
老和尚张开五指,在我眼前一划,尤瑞郎上前阻挡,被他喝止:痴儿!
我恍然入梦,如同进了天宫,仙娥彩袖飞扬,玉树琼果结遍,低头看身上是明黄袍衣,有人自我身後过来,笑道:“洛君,怎麽未和东君一起?”
我不解其意,但见云路邈远,春遍绽,礼乐殷殷,一人青衣翠袖,鸦发堕地,脚踏祥云,向我一揖道:“洛君,我迟了。”
我笑著上前,道:“哪里迟了?”仔细一看,竟仿佛祺焱模样,少了些许阳刚气,更多仙风道骨,唇齿含香。
不知怎麽,我情愿同他亲密,扯著袖子不放,便见一人过来,华服宝带,玉冠熠熠生辉,却是祺翰,我恶自心中起,怒向胆边生,撸了袖子道:“四哥,看我收拾他!”
祺翰丝毫不理会我,向祺焱道:“昨儿饮酒,咱们多喝了两盏长恨水,可有不舒服?”
祺焱笑道:“再怎麽香甜的味道,也是酒,只喝了头痛,身体乏力。”
祺翰笑道:“我倒没怎麽,只怕帝君怪罪!”
祺焱一拉我的手,笑道:“怕什麽,帝君还要看他的面子,一会儿我们哄他也喝了,要罪同罪!”便自袖子掏出一金丝银瓶,在我鼻子前一晃,笑道:“尝不尝?”
那香气著实诱人,我快要垂涎三尺了,仍正色道:“我才不被你拖下水,除非……你喂我喝!”
祺翰大笑道:“这有何难?”竟然凌空夺瓶,自己抿了一口,哺到我嘴里。
我促不及防,被他暗算,呸呸吐了两口,骂道:“若不是看在祺焱的份上,我撕了你!”
祺翰眨眨眼睛,道:“祺焱是谁?你这几日被祝融那小鬼追得厉害,人也糊涂了。”
我懒得与他声张,祺焱一笑,将那酒水全部含在嘴里,长袖一遮,便向我俯身过来,我急冲冲张嘴,又舔又吮,抱著他的颈项不放手,半天才松了手,讨好笑道:“哥哥!哥哥!”
却见祺焱猛然把我推开,怒声喝道:“谁是你哥哥?剁了我的身子,烧了我的骨头,还叫我哥哥!”
我大惊,扑上去,大哭道:“不是我!你是我哥哥……”
流云倒转,我一脚跌下来,睁开眼,身前是老和尚,再晃晃脑袋,方才一梦,只有些许碎片残留,不由叹息。祺焱,你从不肯入梦,为何今日却允我相见,莫非真要阻我杀人麽,你又要我白头相见,这麽久的日子,你要我一个人怎麽过,那些遗恨怒火,又怎麽消融,我在梦里是洛水神君,要想烧遍京城,必要沸水以火,裂雨成烟,一边春江漫流,一边积恨成仇。
老和尚道:“施主,回头是岸,此虽非胜地,也亦清修,屠刀底下,莲遍开。”
我长叹一声,道:“赤水以北,岚滨以西,有红莲遍开,烈火如冰,我情愿遗祸天下,也不愿情负一人,师傅,放我走吧!”
老和尚指向尤瑞郎,他正坐在一把椅子上,懵懵懂懂,不解世事模样,道:“他的心,你比老衲还明了,他爱你又负你,他心中苦不苦?”
我因道:“他苦,他亦无法倾诉,这点上,我比他强些,我还能骂他,咒他,他只能骂自己,咒自己,可他还活著,他又爱又恨的人也活著,还有求於他,而我,情愿那人活著,忘了我,厌了我,心中仍然无比甘甜。人在的时候,百般挑剔,唯恐半点委屈自己,可现在没人委屈了,又生不如死。”
我低首合十,道:“老师傅要我成佛,除非现下杀了我,顶著为民除害的大义精神!”
老和尚喃喃念经,道:“施主自便吧,只是一步错,步步错,好自为之!”他自袖中取出那两只玉瓶,道:“施主带走吧!”
我摇摇头,道:“还请师傅代为保管,我此入红尘,污秽缠身,愿留它在这方寸洁净之地,他日若能领兵归来,再与相见。”
老和尚郑而重之,双手放於佛像前,口中道:“东君魂魄,必得安歇。”又净手焚香,默诵金经。
我三拜九叩而出,两袖清风。
尤瑞郎仍一脸痴迷,我推了他一掌,他方醒来,道:“我方才梦见一个红衣小孩儿,在河边扑腾著洗澡,看见一人在浇灌园,不肯陪他玩耍,便口吐火焰,烧了那园子,那人大怒,一手就剖出小孩儿的心来,鲜血淋漓,小孩儿倒不害怕,反而笑嘻嘻道:你拿了,就是你的!翻身才醒。”
我恍惚知道他说的故事,只道:“你我误入仙境,唐突佛神,快些走路吧。”
走了许久,陡见村落炊火,酒旗招展,方觉回归人间,尤瑞郎也精神起来,他才有一颗赤子之心,凡事错了对了,也不过如此,做了人皮畜生,也豪气冲天,一笑千里。
早就快饿死困死,饿死累死了,急吼吼地进了家小酒馆,点了饭菜,尤瑞郎望著珠圆玉润的老板娘,笑道:“这位怕也是豆腐西施之流。”见我不吭气,才仿佛想起来,自己也埋头吃饭,吐著骨头,砸得桌子乱响。
我慢悠悠道:“慢些个,这不是人骨头,哪里那麽好吃,你吃不惯的。”尤瑞郎一惊,抬头望了我一眼。我陡然心灰意冷,自己这是干什麽,折磨自己不够,还捎带上他,若是报仇,也要酣畅淋漓,刀刀见红,这般不痛不痒的话,有什麽意思。
突然尤瑞郎抬手拉了我一缕头发到眼前,笑道:“七公子,小心些,莫要白了少年头。”我定睛一看,那头发已经白一片,青丝落雪,不是什麽好事,便笑道:“都听书上说吴子胥一夜白头,我还不信,现下一定信了,古人诚不我欺!”
尤瑞郎一笑,道:“不错,美人白头,孩童暮年,都是奇景,只愿七公子能支撑到西疆,莫要憔悴一路,零落成尘。”
我抿唇一笑,他何尝是个省油的,拿指头点点桌子,笑道:“付帐吧,尤公子!”
出了店,仍向西行,路途漫漫,不知何日将至,因道:“我们这般速度,到了尚德鑫那儿,天下大定,祺翰居明堂,垂衣而治,哪里还有我们的活路!”
尤瑞郎打了个呼哨,一匹红马奔来,他笑嘻嘻道:“整个畅雪宫,还有它未有悖主,一路相随。”又上前拍了拍马背,道:“好兄弟,方才我洗了个澡,你找我费了许多力气吧!”
那马耸身顿蹄,得意非常,尤瑞郎一步跃上,伸手拉我,道:“七公子,将就了。”
我坐在他身後,因道:“还有条命在,委屈什麽!”
一路风餐露宿,星夜兼程,尤瑞郎夜夜枕剑而眠,如惊弓之鸟,我曾道:“不必如此担心,你一个人无论如何也能逃出生天。”
他地望了我一眼,道:“你向来恶毒,只言片语,伤人,不著痕迹,我只纳闷四爷怎麽容得了你!”
我因笑道:“所以天底下我只肯为他一人。”
他的眼睛陡然黯淡下去,慢慢笑道:“原来七公子只专情於一副狼心狗肺。”这是那日我痛斥祺焱打沈宜主意的话,我情愿这些话变成粪土,一口吞下。
尤瑞郎微颤了颤眼睫,尽敛一波秋江,我突然忆起那里头曾桃无数,翠媚流波,不由开口道:“到了西疆,你便回江南去吧,皇上必然不会薄待尤家,也不会怪罪你。我想放了你,你也放了我吧。”
尤瑞郎拨弄著篝火,沈默不语,火光映著他粉红的手指,反而现出一色诡异的惨白,仿佛一朵蜷缩的白兰,多少,我只当他是个孩子,而我这一生也不会有什麽孩子了。
他突然抬起头来,问道:“七公子见过海麽?”我所见过的最宽阔的水面不过是滦河,那时候同祺焱去整修滦河大堤。
他望著红彤彤的火苗,道:“那水的滋味又咸又苦又涩,可看上去奇丽宏伟,碧澄如雪,七公子是海,需得容纳百川,怎麽不能容我跟著。”
他伸手按在我的肩上,轻声道:“恩情易忘,仇恨也易忘,倘我不在身边,七公子就不怕十年之後只顾著逐鹿中原,已然忘却谁是祺焱。”
我起手扳他的手掌,他却凑过唇来,一字一顿道:“世态人心最易变,七公子不知道麽?”
我心中一阵恐慌,唯恐自己垂垂老时,忘却这些陈年旧恨,那时候,还怎麽见祺焱,又痛恨自己把祺焱的骨殖交给老和尚,现下手上只有一块玉佩而已,倘若跌了丢了碎了,我到底还能不能见著祺焱。
突然听见他轻笑一声,道:“七公子,醒了麽?”原来他与我下了“梦也香”,我陡然站起来,冷声道:“尤公子,想要什麽尽管拿去,这麽罗里罗唆,纠缠不清,有什麽意思!”
尤瑞郎大笑道:“我只要七公子明白,是我想跟著就跟著,不想跟著,也不眷恋,你眼里心里没我,我也不在乎,你想杀我剐我,我也不害怕。”他轻飘飘走了几步,红衣招展。
我了然无语,突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猛然精神抖擞起来,尤瑞郎手按宝剑,时刻应战。
阴远的路上,只见几十匹马飞驰而来,越来越近,我睁大眼睛,死死地握著拳头,领头人飞身下马,半跪在我身前,沈声道:“卑职来迟了!”
是尚德鑫,我全身松懈下来,无暇顾及他如何而来,只颤声笑道:“好!好!”他起手将我拥在怀里,道:“七爷,您放心,有我呢!”尤瑞郎亦翻身上马,众人飞鞭而去。
陷进他怀里,我自觉十分安稳,竟然沈沈入梦,许久未来的心安让我略略释怀,小时候我瞒著祺焱出去跑马淘气,都是尚德鑫跟著,倦了就让他背回来,毫不计较。那些更久远的旧日在我心头笼上一束柔光,细细碎碎地洒下来,离影斑驳。
再度醒来时,已身在客栈,窗外阳光异常的灿烂,仿佛能滤去人心底的全部阴霾,我伸了伸懒腰,见尚德鑫推门进来,道:“自接到信,一切按七爷吩咐的办了,我又不放心,才一路而来,到京城时,恰碰上一身是血的周正青,连忙救下来,养在一民宅里,留下些个人,现在说不定已经向西疆赶了。”
我咳嗽了两声,他急忙端过水来凑到我唇边,才道:“本摸不清状况,受阮王爷指点才一路追过来。”他声音有些哽咽,道:“後又听说跳崖,连忙派人打听,後有人看见您的行踪,我才连夜赶过来。”他一番话,毫无将军作派,十分体己,我於落难,极其难得。
我伸手放在他的肩上,因笑道:“怎还这麽孩气,都是戍边的大将军。”他眼中满是血丝,可见最近疲乏劳顿。
他伸手抹了把脸,才正色道:“大军皆已整备好,只边疆事宜不好部署,胭脂氏著实狡猾,谈条件,如与虎谋皮一般,打吧,立刻缩回去,草原戈壁,茫茫难寻,全是卑职办事不妥。”
我因道:“西疆战事向来让朝廷头疼,也非一日之功,不是你办事不力,是我急於求成。”又道:“现在军队都由谭培所领?”
尚德鑫点点头,道:“他有时虽爱掉文犯酸,领兵也是一把好手。”
我想起周正青讥讽谭培半身兵痞半身酸,忍不住一笑,才道:“你看著办吧,”又四一顾,随口问道:“尤瑞郎哪里去了?”
尚德鑫道:“尤公子昨夜伤口发作起来,已然流脓,烂了胸口好大一块儿肉,连忙找郎中治了,剐了烂肉,裹了新药,现下可能正睡著。”
我想他自离宫後,受伤,跳崖,沈潭,一路风雨,而我竟没看出他忍痛行路来,便翻身下床,披了外裳踱过去,尤瑞郎已经醒了,欠身取眼前的粳米粥碗,一边龇牙咧嘴,活像燎了毛的小猴儿,我便端起来,取了汤匙喂他。
尤瑞郎一惊,抬眼看是我,便低头喝粥,他果然饿了,吃得十分香甜,一碗毕,我问他还要不要,他轻轻摇摇头。我便起身出去,被他拉住手,道:“七公子,祺毓,我叫你声哥哥,你只管收拾我,不要不理我,好不好?你想杀我,也不必知会我,好不好?”
倘大家都学会隐忍痛苦,习惯自然,那麽我可以笑颜相对,背後一刀,於是,我点点头,道:“咱们约法三章,不许提及旧事,那个名字,你只要说出来,就别再见我了。”
尤瑞郎点点头,带著忧伤的欢喜,他或许从未做错什麽,只是做过一些事,那必要失去一些东西,天经地义。
再向前走,到了阮王瑞湘的封地,局势安稳多了,其实自从遇上尚德鑫,我便安心无比,不必但心安危之事,只需独乘一辆马车,焚香静坐,一路思量,一路仓皇,到了西疆,怕再无这麽长的日子供我沈吟旧事,平边,举兵,立国,入京,少须十年之功,弹指之间话短长,英雄无他,白头而已。
尚德鑫偶尔为我开怀,提及陈年旧事,什麽偷猎了那家园子里的梅鹿,偷吃了那家王府的蜜贡,打了谁家的世子皇孙,林林总总,样翻新,我为那时无忧无虑的我,拊掌欢笑。
尤瑞郎常坐在一边,插不上话,那些真正和稳的日子里并没有他的影子,他来时,杯弓箭影,风声鹤唳,兄弟相残,父子相疑,没多少欢乐时光。就算有些温柔和睦的时日,我也情愿从未经历过,能把那些将贼作亲的糊涂心肠掏出来,撕裂了,火化了。
自然,他眉间总笼著愁烟,又让我叹息,那个骄傲华丽的少年,也耐不住人世消磨,凋落一身风流,只余一脸风霜,满身风尘。
我甚至怀疑那个鲜衣怒马,侧帽风流的少年,是不是只是我的一个幻梦,为著那时孤苦压抑的岁月,而自我解脱置换出的一个幽影,心态变而旧梦醒。
我同他真正进入一种和谐的痛苦当中,且习以为常,咬断钢牙,又暗自叹息,於是更加相敬如宾,连讥讽都省略了,亲和如多年旧友,冷疏如陌路相逢。
尚德鑫自然知道尤瑞郎的身份和所行,未致一言,待之如子如弟,嘘寒问暖,关切非常,也看得出尤瑞郎十分感激他,不然又是一番唇枪舌剑,寸土必争,翻江倒海。
尚德鑫待我无话可说,他如把我交给祺翰,也是一步好棋,然而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同我一起,无论将来凶险到什麽地步,我由衷地感谢他。他仍然保有为我洗脚的惯例,我力辞几,他仍端著水跪在当地,我不想让人看到大将军如此模样,总心慈手软,不强行拒绝。
尚德鑫道:“我同七爷一起的,洗脚算什麽,还不是应该的,七爷再推辞,莫非嫌我粗手笨脚,要不买个适龄的丫头来服侍。”说这话时,他一脸老实巴交,多年的军旅生活,让他习惯痞气装老成,看似谦恭,骄纵非常,又独断专行,听人劝,做己事。
我只好任他清洗伺候,好像回到从前,那些遗留下来的美妙岁月,竟然只是尚德鑫手中一盆滚热的清水。
一路行来,观看民风,祺翰过得并不舒服,这江山本就是烂摊子,可总有人想拿在手上,我也不得不这样想,这样做。同尚德鑫商量了几件条程,无非是如何举兵之事,毕竟风险极大,须得细细盘划琢磨,不得有半分差池。
除此事,除去祺焱,一切和睦。有时尤瑞郎轻问道:“那日的老和尚,是我梦里,还是真的?”带著十分的不解。
我因笑道:“神仙人鬼,本未有什麽差别,兴许是异士弄法,兴许是鬼狐游戏,不必当真。人生梦复醒,兴许一眨眼你就趴在你师傅的案前醒来,这里鲜血淋漓,骨碎胆裂,不过一场十岁孩童的梦境。”
尤瑞郎又道:“又为什麽把四爷的骨殖交给他?”
我长出一口气,道:“我时时带著,伤悲积蓄,并不利於谋划事理,洞察局势。那时我情知他离了我,心心念念,悲愤交加,不能忘怀,故而时刻怀抱在手。现下,我已能心平气和地慢慢哀思,这份思恋,谁也拿不走它,我也不须担心了。”他眨眨眼,恍惚有泪滴下来,然而终於一笑,道:“原来七公子已可释怀。”
不久,瑞湘便派人来接,见到他是在一家道观里,青衣拂尘,不问人间事。他只随口布置几件事,便不再开口,收眉敛目,十分默和。一是沈宜出家,已经落发,若我想见,也要看他愿不愿意出来。二是两位世子在园子里读书,对外面说是京城里的穷亲戚投奔,他们去留,看我的意思。
我先去了沈宜,一座小小的寺庙,布置简陋,门上朱漆脱落,墙上斑驳,生满苍翠的青苔和蜗牛,我上前轻轻叩了叩门环,一个小和尚前来应门,我向他道:“我是沈七,找拙世师傅!”
小和尚跑去又跑回,带我进去,一个著灰黑布袍的和尚,穿著僧鞋青袜,正在打扫院落,踽踽而行,寂寥落寞。我望著那发青的头皮,开口叫道:“沈宜!”
和尚抬起头来,双手合十,道:“施主!”便带我进他的厢房。
一桌一椅一床,墙壁年日久,有些发乌,桌上几张素笺,上面是佛经偈语,恭恭敬敬用小楷抄的,我起先以为是朱砂,仔细一看,竟是刺血所书。再看向沈宜的手指,用布巾裹著。
我在心中叹惋,因道:“抄经贵在心诚,不必如此。”
沈宜微微一笑,道:“古来以血抄经的人并不少,我只不过是效仿前人,没什麽。”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皮,笑道:“报应不爽,谁教我从前老骂人秃驴。”
他摸摸索索,拿出一箱纸稿来,道:“这是我半生心血所得,本欲付梓,百事耽搁,现下交给七公子,倘有时机便替我办了吧。”又道:“那时候意气人生,逆转尘世,打算叫做《青楼诗观》,现下了然恍悟,就叫做《诗观》吧,作者……无名氏。”
我陡然无语,本来千番话语,都成了唇边叹息,因道:“你安心过日子吧,我还有事要做!”
沈宜正在研墨,孤零零立在窗前,仿佛百念都灰尽,我起身欲辞,他却提起笔来,拉开我的掌心,在上面写了个饱满浑圆的“心”字,千辛万苦嘱咐道:“谁都可无心,七公子万万不能,切记!”
我沈默片刻,才道:“你什麽都知道,还要我有心,未免太过强人所难。”沈宜伸手按在我胸口上,道:“谁说无心,倘若无心,为何还有这麽多眼泪堆积,我不要善待别人,只要你善待己心,起兵事宜,关系重大,须历尽险苦,行事为人,莫要自己难为自己。”
我才点点头,道:“你既然如此明白,也用这话自勉吧!”他的手尚未离开,我仿佛被鬼支使了一般,伸手按住他,凑到他唇上辗转厮磨,冰凉入骨,他轻轻拍著我的後背,含糊道:“我都知道……”
起身出来,回头沈宜正站在门口,低头合掌:“阿弥陀佛!”小和尚笑逐颜开地跑来,大叫道:“师傅,我刚才看见那──麽──大的一只鹿跑过去,身上还有梅印子!”
沈宜一笑道:“你只管撒欢,一会子长老又嫌你聒噪,罚你夜里剪灯。”
小和尚跑过我,直向沈宜,讨好道:“我知道拙世师傅会给我求情的!”沈宜抿唇一笑,如江南春雨,润物无声。
我抖袖离开,仿佛丢弃满怀瓣,那些京城风华烟雨,如此消融。他从箫竹红韵里走出来,进了佛门,都说佛门清静,清苦,清寂,我看它反而云集人间风流,彻骨销魂,青灯黄卷,美人如玉玉如骨。
见到康睿时,是傍晚时分,他刚自书房出来,手上墨迹未干,我只记得他还是个雍容华贵的小王子,现下看来已是翩翩少年,眉宇间蕴著几分刚毅,有意无意地提示我,他是那个人的骨血。对坐下来,我才道:“你向来聪明伶俐,自然知道我想要你怎麽?”
康睿抿了抿唇,道:“七叔要办大事,要有继承人,不然无以安天下。”
我点点头,道:“此去风险无比,故而我只带你一人,明天清早便动身,你和康琼辞行吧!”
康睿却跪下来,道:“我不愿去!”
我有些诧异,不由问他,他思忖了许久,才道:“我待康琼,如父亲待七叔,他日立王妃,我又如何看待琼儿?”
我隐约知道他了解我同祺焱的缘由经过,从他母亲的葬礼便可洞悉一二,他聪明的,怎不会抽丝剥茧,我同祺焱再周密,也未必不露些许马脚,时过境迁,也不必在乎他知道此事,反而……,我便开口道:“你明知这道路险阻,又有前人之鉴,为何还一步步踏上来,就不怕死无葬身之地麽?”
康睿答道:“七叔比我聪明十分,不也一样麽。我若爱他,总要割舍些东西,无关紧要。”他低下头,道:“我也知道七叔心里苦……”
我一笑,便道:“你不肯来,我便物色他人,或者干脆自己生七八个小娃娃预备著。”又自嘲道:“这万里江山,在人眼里不过是个累赘,你父亲死在这上头,你便聪明地逃出来,不肯再碰。”我慢慢道:“那麽你就在侧观看我的行事吧,看我如何起兵,征讨,立国,杀祺翰,焚京城。”我看著他的脸色,那是少年英雄跃跃欲试的神情,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生子当如孙仲谋,又道:“你父亲死,不是因为爱我,而是因为技不如人,祺翰也爱男人,一样黄袍加身,面南而治。你比不过他麽?”
我继续敲打,道:“等西疆略定,康琼一样可以过去,他同你南征北战,大定时,自然是铁帽子亲王,朝中又有什麽人敢动他?至於收立後宫之事,仁皇帝娈童无数,谁敢胡言乱语,你皇爷爷不也有沈宜,又有哪个支吾半句,你手上的皇权,军队,御林军,哪一个是吃素的,你到时候立个傀儡皇後,恩旨排遣後宫三千归乡,手腕硬气,谁敢置言?康琼渐长,纵在民间,你又怎麽让他不娶妻生子?你对他的心,他若知道,他若喜爱你,在朝在野,不也一样麽?”
康睿低头沈思半晌,方才的英雄盛气收敛如初,果然是可琢之材,沈声道:“一切依七叔,但要约法三章,不许干涉我同康琼,不许逼我娶亲,不许……”他猛然抬起头来,道:“忘了你四哥!”他有些激昂,连声道:“他为你而死,你若忘了他,畜生不如,你若同别人好,我就一剑杀了你!”
我点点头,道:“这个不消你嘱咐,我若忘了他,自行了断也就是了。”
康睿展颜一笑,道:“就这麽定了。”便见一黄影冲进来,团团抱住康睿,甜甜笑道:“哥哥,哥哥,我找了你好半天!”又转身看我,迟疑地叫道:“七叔?”
我点点头,康琼才扎过来,呜呜切切,揉搓了我好半天,才道:“我看朝廷的邸报,说七叔自尽而亡。”又自己轻括了下脸面,笑道:“乌鸦嘴!”又道:“可见朝廷也是胡说八道的,那麽,我爹爹暴病而死,是不是真的?”他转来转去,仿佛祺焱一下子能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我忍著眼里的酸楚,笑道:“好孩子,听话!”
康睿过来拉他,轻声道:“琼儿,别冲著七叔淘气,我有话说!”
我松开手,看康睿将康琼带到内室,果然不一会儿就听见康琼哇哇的哭声,又踢又闹。只听康睿柔声安慰道:“琼儿长大了,哥哥有事,很快便来接琼儿,不然我剁下节手指头交给琼儿,立下毒誓!”
便听惊天辟地一声嘶吼,康琼叫破了嗓子,道:“哥哥,七叔,都是王八蛋!”
我苦笑一声,康睿那叫什麽安慰,跟我把剑端到祺焱眼前是一个理,唯恐不够残忍,告诉那人说我爱你。
临走前夜,瑞湘来访,带我到他道观的後院里,一道石门被十二玲珑锁封著,俨然新建。瑞湘慢慢开了锁,轻声念叨:“苏儿,我带老七来看你,你若睡著,就安心睡著,我们不吵你……”
我站与他身後擎著蜡烛,忍不住眼睛发酸,只道:“皇叔,别这样儿。”
瑞湘并不理会我,径自走进去,穿过弯弯曲曲的甬道,眼前便现出一明亮宽敞的石室来,四角镶著鹅卵大小的夜明珠,天光如炬。正中是一副水晶棺木,璀璨洁莹,苏芙秋面如桃,合目而暝,仿佛翻身便可起来说笑,全身上下只著了件月白的袍子,双脚赤裸在外,细白华润。只颈上一道乌黑的印子,有些怖人。
瑞湘似在自言自语,道:“尤瑞郎赠的驻颜,不然我怎麽留住你,只望你青春红颜,可惜我垂垂老翁,不要厌弃我才是。”他突然凄叫一声,泪流满面,对著棺材又亲又舔,把衣服脱了满地,哭得团团转,道:“我都说了不再见你,为何还要自戕,旧情难忘,忘了我这个畜生有什麽难的。新恩难辞,老七一个乳臭未干的兔崽子,怎值得你性命相托?”
他嘴里念念有词,扑到苏芙秋脚边,连声骂道:“那时我猪狗不如,下死力作践你,揉搓你,现在我就在你跟前儿,你若是个有血性的,就马上起来报复,现在死气恹恹的躺著,算什麽德性?”
我眼见瑞湘没完没了地折腾,心都快呕出来了,只上前拉他,道:“皇叔,保重身子,你这般模样,芙秋怎麽安生?”
他猛然转过来,全身只系了件松松垮垮的蓝青袍子,眼中一片血红,仿佛全身的兽性被激出来,失了神智,突然抱住我膝盖,露出一憨气十足的笑来,道:“芙秋,你怎在这儿站著,快坐下歇歇!”陡然把我抱起来,置到屋角的软塌上,自己挠了挠头,嘿嘿笑道:“久别胜新婚,咱们可不能辜负春宵啊!”
我一惊,翻身而下,哪里知道他气大如牛,拎住我一只脚,便直拖回来,仍笑道:“害什麽臊,老夫老妻的!”
我连忙高声叫道:“皇叔,我是祺毓,芙秋在那儿!”随手指向棺材。
瑞湘看也没看,便伸手撕扯我的衣裳,笑道:“又消遣我,哄我走了,你又逃了,我可去哪里捉你!”
我一急之下,怒声喝道:“混帐东西,瑞湘你睡迷了麽?苏芙秋早死了,早被你折腾死了,你还记得他身上你烫了多少疤麽?那天夜里,他跳水死了,你忘了麽?”
瑞湘猛然停手,自己撕扯起头发来,突然自语道:“苏芙秋死了,在棺材里,那你是谁?”他看向我,我急忙从床上跳下来,去开那石门。他疾步跟过来,格格笑道:“你是瑞湘,对不对?你杀了苏儿。”便向我伸手过来,我矮身自他臂下钻过来,呼吸不定,仍死死地望著他,惟恐他肆意妄为。
瑞湘纵身袭来,出手如电,我步法缓滞,被他按在身下,动弹不得。
瑞湘哈哈大笑,一手扣住我的颈项,道:“我为他报仇,瑞湘,你死到临头了!”手上一较力,我眼前一黑,死命挣扎,却如案板上的鱼,只待刀割斧剁。
神智渐渐抽离,我眼前恍惚,已无力呼吸,手脚麻痹,气若游丝。眼前慢慢浮起青芒的光彩,一个轮廓渐渐清晰,触手可摸,我喃喃叫了一声:“四哥!”
耳边传来石门上升的声响,轰轰隆隆,一个清朗的声音道:“祺毓!”是尤瑞郎,我才松了一口气,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待我醒来,仍在石室里,尤瑞郎站於一边,垂袖而立,瑞湘抱团坐在一角,被尤瑞郎拿细蚕绳捆著,他自己背对著我们,念念叨叨,听不真切。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一片火辣,便示意尤瑞郎解了瑞湘的绳子,他动也不动,视若罔闻。我只好自己下来,慢慢走过去,突听瑞湘低吼一声,半含著痛苦半含著欢愉,我已走到他跟前,只见他手上满是白浊的液体,正拿衣襟擦拭,心下又是恶心又是凄凉,捂著嘴退回来。
尤瑞郎半含讥讽道:“你昏迷时,他就在一边干这档子事儿,我恶心死了,怎麽过去!”
我又恼又怒,却说不出话来,但见瑞湘倒在地上,昏厥过去。尤瑞郎这才走过去,翻了翻他的眼睑,怎麽也不肯切脉,只道:“他刚才痰迷了,不要紧,这麽老了,疯了也没什麽打紧的。”
正说著,瑞湘翻身起来,眼中一片清明,看了看四,微笑道:“我怎麽了,只记得方才开了门,便昏昏沈沈,不知所谓了。”
我过去扶起他,安慰道:“皇叔方才悲怒攻心,一下子失了神智厥过去,现下才好,一定要保重身体才是!”
瑞湘狐疑地望了望四周,他的衣裳还抛在地上,但也未开口问什麽,只道:“你见了芙秋,他也见了你,你明儿便出发吧!”
我点点头,同他一齐出来,那屋子里还飘著淫靡之气,苏芙秋美玉青竹,竟要如此度日,万事不得消融麽?
瑞湘自回去,踽踽而行,他已经疯了,现下活著的不过是一副躯壳,同泥胎石塑一般。
离了瑞湘,尤瑞郎才道:“那驻颜我做了手脚,瑞湘死後,那药也化了,连著水晶棺都化在土里,烟消云散。”
我拱手谢他,尤瑞郎道:“驻颜一药,难以炼成,我只有三颗,一给了祺臻,一给了苏芙秋。”
我哑著嗓子道:“还有一颗,是为谁?”
尤瑞郎一笑,道:“我同祺翰反目,最直接的源头却是这药,依我的意思,给四爷用了,祺翰不肯,争吵起来,旧事一桩桩搬出来,索性反了。”
他说得轻巧,我却知那里风云震变,险象环生,只道:“为了这个,丢了位子,实在不值。”尤瑞郎一笑,并不接语。果然岁月淘漉人,且不说他的错事,他果真成长了。
第二天一早,便上路了。瑞湘没有出来相送,只道身体倦怠,他也应算是老人了,纵然如何神采飞扬,也难遮眼角细纹,昨日的折腾,实在损伤精神,怕是离大去之期不远矣。沈宜自然也没有来,他独居佛门,要的也不过是清静,我又何必一直拿俗事扰他。
只有康琼出来送行,眼睛红肿,带著黑圈,看样子一夜未睡,拉著康睿的手在侧絮絮言语,宛如稚子。康睿只是细语抚慰,绵绵切切,一对小儿女情状。
我上了车,康琼突然蹿上来,憨憨笑道:“我有话同七叔讲,你们等等!”便扎进我怀里。我示意人们都退下,他才抬头起来,一脸正色,道:“我知道七叔带著哥哥去做什麽,反正凶险的紧,这个我可不管。我要七叔保全哥哥,倘哥哥有什麽闪失,我就向七叔要人。”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小小的匕首,费了半天力才拔开,露出雪亮的刃来,在我眼前晃晃,道:“我只要哥哥好好的,七叔,你能担保麽?”
我忍不住笑,又忍不住心酸,只抚慰他道:“七叔担保,立誓绝不让康睿受伤,否则便自己把脑袋送给你!”
康琼咧嘴一笑,丢了刀子,扑到我脸上一亲,又捧著我的脸,道:“我知道七叔是好人,可哥哥是琼儿的命根子,七叔要好好看顾他,不然琼儿就心疼得断气了。”
他小小年纪,又威胁又吹捧又动情,到底是学得谁的手段,只道:“我知道,你好好在这儿呆著,莫要惹事生非,过两年我就派人来接你!”他才欢欢喜喜笑著从我身上滑下去,下了车。
康睿松了康琼的手,上了车,我因想著这兄弟两个最後还不知谁算计得过谁,又转念想到我同祺焱,自觉了无生趣,只合目假寐起来。
心中慢慢盘算西疆事宜,如何抚定夷人,如何能毫无顾忌地东征用兵,不必前门虎後门狼地担心,昨夜已经思量一个晚上,未有什麽一招即得的手段,可时间我又耽误不起,一懈怠便不知几年光景过去,祺翰越见安稳,我造反就更难,他终居高位,可倾天下之力,我不过一身一命,如履薄冰,三步一顾,狐疑不前,战事於他,不过劳民伤财,於我而言,钱财只能取之邪路。前朝亦有此变故,可那时娈童当政,天下偏心,我拿什麽比,怎麽比,叹了一口气,嘴里总有挥之不去的甜腥气,自离了京师,便一直如此。说什麽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偌大的天下,我呕心沥血,也不见得顺利半分。便见尤瑞郎一步跨进来,轻声道:“怎麽脸色这麽黄,还没动手呢,你死了可甘心?”
我有气无力地摆摆手,道:“没什麽。”尤瑞郎探手捉住我的腕子,略一思忖,道:“确是没什麽大病,只时日久了也难说。”他叹了一口气,道:“我若建议你去修养身体,怕也是白说。”言罢,垂下眼睫,抱膝而坐。
我看著车窗外金黄的麦浪翻滚,丰收在即,冬天寒彻入骨的冰雪,只是别人眼里的丰年瑞雪,只道:“民间有句俗语,叫做破锅使万年,越是破败,反而越长寿。”
尤瑞郎冷笑道:“那是说因败落而小心翼翼,故而用得更久些,破罐破摔,哪里有什麽好下场!”我不再开口,同他讲话,最後都落在争吵上,越发没有意思,默口缄言最是省事。
康睿十分静默,每日只是晨昏定省,这孩子的性情让人害怕,他遍尝人间冷暖,世态炎凉,自然老成。当日的祺焱,亦是如此,可惜我那时年纪小,只是痴缠著他发疯,如果年长几岁,如果生在祺翰前头,若我是哥哥,便不会酿成今日的苦果,转念一想,若当真如此,祺焱又未必肯和我亲近,也未必肯许我结发之谊,思来想去,不过造化弄人。
风尘古道,终於抵达西疆。祺翰几敕令尚德鑫归京述职,圣旨被谭培压下,密不发奏。西疆与朝廷,差不多已经分治,只是未有宣告天下,我著急,祺翰也不省心。
进了中军帐,顾不得休息什麽,寒暄几句,便归正题。
谭培因道:“因七爷未至,师出无名,只好待命。”我摆摆手,道:“起军不过一句话,不必著急,麻烦的是前後铺垫,现夷族如何?”
谭培铺开一张羊皮地图,指点几个地方,道:“这是他们出入较多之地,现下新主继位,颇有雄心,又收复了几个弱族,气焰正盛,说和说战都难。”
我一一看来,主意也思索了许久,只道:“先礼後兵吧。”我实在不想浪费太多时日,也怕没多少时日可赔在这上头。
尚德鑫道:“我便派人过去说和,嗯……我自己过去吧!”他一舔嘴唇,目光炯炯,道:“夷族多变,我同他们打了许多年交道,知道底细。”
我起身踱了几步,道:“我去!”抬手止住尚德鑫,道“你是主将,他们眼里的仇敌,血海仇难报。我是谁,他们根本不知道,就算一不成,我也能洞悉一二,一击便中的事儿能有多少,好事多磨而已。”
尤瑞郎道:“他们也不认识我,我去是一个道理!”我地望了他一眼,口里道:“他们的首领到底如何,我想亲自领教,不必争了。”
便见帐篷打开,一人被搀扶著走进来,笑道:“七公子!”正是周正青,犹带病弱之态,脸颊苍白,印堂发乌,身子也削弱了许多。
我一时百感交集,走过去握住他的手,道:“周……”声音已然哽咽,周正青一笑,环顾一周,向康睿略略示意,目光落在尤瑞郎身上,倒也未变,只漠然移开,道:“七公子可以去,只得有人陪著,我早就好了,天天关在大帐里,骨头都发痒了,不如我去。”
我扶他坐下,才道:“你伤势未好,去了有什麽用?即使去了,你我二人之力,他们倘若翻脸,也没什麽用,我一人便足够了。”
周正青抿唇一笑,道:“出了事,总要有收尸的,这个我还是能做的。”尤瑞郎却转身过来,伸手捉住他的衣领将他全然拎起来,又轻轻放下,一笑道:“弱得跟只病猫一般,还去出什麽丑?”
我正要喝止尤瑞郎胡言乱语,却见周正青慢悠悠笑道:“你是何人?我可没见过?你家主子好麽?噢!我险些忘了,你主子多得数不过来,我病中体乏,也问候不过来。”言罢,悠悠一笑。
尤瑞郎登时沈下脸来,我情知他来了,这些言语事儿便少不了,周正青一腔怨怒,哪里那麽容易排解,尤瑞郎从他手中把祺焱带走,他心下还不知怎麽不是滋味,只好各打五十,道:“唇角官司少计较,没事儿就散了吧!”便抬腿出帐,回自己的营房歇息。
我想著尚德鑫说的夷族王的大约性情癖好,脾气态度,便盘算怎麽说服,却见尚德鑫挑帘进来,将一盆热腾腾的水放在地上,我因道:“这些事儿,路上也就罢了,你在你的兵士面前,不好如此,我也不是残废,难道不能自理麽?”
尚德鑫嘿嘿一笑,道:“我治领他们,不用那些虚名,将军的威信怎麽来的,不过是打仗时第一,撤退时断後,发饷时绝不亏待他们,这三条做全了,他们就不搭理什麽,天地老子娘,干他们鸟事!我愿意伺候主子,主子也应体恤我一片心意。”
我一笑,道:“我在京里还听说你是儒将,可见人言甚虚,你现下满嘴鸟语,哪里儒雅?”
尚德鑫笑道:“丘八爷里头,会拿笔的便是儒将,我同他们厮混久了,自然也沾染丘八习气。”
我拍了拍他肩膀,笑道:“丘八习气也没什麽不好,吃肉喝酒,那些樱桃嘴的秀才们可比不了。”
尚德鑫咧嘴笑道:“这是七爷不嫌弃!”
又谈了几句其他,尚德鑫便也回去歇息,自京城动乱以来,他怕是没睡过一天好觉。
我抬手揉了揉额头,拨亮灯芯,拿出一本书来默读,脑子里喧腾一片,胀得人心发慌。刚翻了两页,便见尤瑞郎侧身进来,一直走到我面前,才道:“说服之事,不允我前去,是信不过我?”
我合上书,压平书角,才道:“事关重大,我不想假托他人之手。”
尤瑞郎道:“你是不信我一人,还是不信这儿全部的人?”我起身慢慢道:“自祺焱去了,我才明白,人生行事,大多时不知底细浅而为,尚德鑫方才还在这儿说笑,又怎麽知晓明天会不会把我献上去,可不管如何猜疑,该下的棋还得下。”
尤瑞郎冷笑道:“七公子这话果然伤人,普天底下无好人,倘让尚德鑫听了这话,这奴才做的也没意思,还不如把你洗干净送与祺翰做人情!”
我抿唇笑道:“这行径,你可是尚德鑫的师傅了,不如现下就过去指点他,告诉他,你如何步步算计,我又是如何蠢笨如猪。”我上前一步执住他的手,捧在眼前,粉红的手掌,清晰的指纹,还是少年的肌肤,因道:“你嗅得出来麽?这上面的血腥气。”
尤瑞郎後退一步,抽出手,眼中惊恐,一闪而过,轻笑道:“七公子就这麽释怀,我看这西疆二十年也难平定。用兵者贵在心静如水,七公子现下整个儿的疯魔,可见四爷所托非人。”
我低头一笑,道:“不劳尤公子担忧,祺毓知道浅,死也死对时候!”
尤瑞郎不置可否,翩翩出门,红衣入夜,漆黑如墨。
我了无睡意,出了营门转悠,见周正青尚亮著,便踱步过去。
周正青正吃药,青瓷碗盛著漆黑的药汁,一边龇牙咧嘴,一边骂骂咧咧。
我因道:“正青,我过来看看!”
周正青一口灌下,才转头笑道:“我正想过去呢!”
我随意坐在一边,踌躇了半天,没有开口。周正青喉咙哽咽一声,道:“七公子过来,是想问问四爷跟我说过什麽话,是麽?”
我点点头,松开绞在一起的手指,低声道:“他跟你说了什麽话,仔细告诉我吧!”
周正青一面回想,一面道:“当时乱极了,我假托圣旨带四爷出来,就碰上尤瑞郎这个混账王八蛋,他笑嘻嘻地隔开我和四爷,便下令拿人。我记得都杀红了眼,无奈人太多,四爷自己手无寸铁,没多少工夫便被尤瑞郎拿下。我被一箭射在肋间,摔下马来,什麽都不记得。在牢里,四爷只说了句:别跟著我,去找老七。”
我眼前一阵模糊,头疼欲裂,周正青突然跪在我眼前抱住我的腿,凄声道:“七公子万万不要自责,一切都是我不该,救人错了时机,也误了你一生!”
我拉他起来,却倒坐地上,头脑没了思量,胃里一阵阵翻滚,只捂著胸口喘息,脸色如金纸,周正青连声道:“你不要闹腾,我现下去杀了尤瑞郎,为你消气,赶明儿反到京城,一把火烧了,活埋了祺翰!”
我扯著他的衣襟,勉力摇头道:“不要活埋,我……我要……把他点了天灯!”周正青慌手慌脚地为我擦拭唇边的血迹,连连安慰道:“什麽都依你,你身子那时候好得很,除了成亲,没病没灾,快别吓唬我了!”
半晌,我才平复血气,回营房安歇,周正青不放心,也跟著过来,谈论了几句夷王事体,因道:“我比七爷过来这里早些时日,那些夷人对他们的王信赖得紧,个个刚烈,好不容易留下个活口问话,也是死扛著大刑不说。”
我点点头,道:“中原人的气节未必不如他们,只可惜闲杂事务太多,俗事磨人心志,便也生了淫奢放纵之心。利字当前,必怀刀刃。”
又说了几句,各自睡去,第二日午时,尚德鑫来报,已经同夷族安排周详,我可以过去了。
上车时,尚德鑫又婉言相劝,莫要入虎狼之穴,周正青道:“让尤瑞郎同去吧,他武功好,诡计多端,可保七爷一人安危。”
尤瑞郎一笑,道:“自然前往。”便纵身上车,我只好点头应允,不管他於什麽心思,总不至於杀了我。
渐入敌境,尤瑞郎将一香囊递来,道:“夷人体味浓厚,七爷拿这香避避,省得到时候只顾遮口鼻,忘了正事。”却是桂香气,浓郁非常。
我接过来,纳在袖中,因道:“那日宴会,你倒是知道。”尤瑞郎笑道:“不用宴会,我也知道,你那胭王府待客的厅堂,终年燃著香,能熏死人,我第一闻了,差点儿被那香气冲个跟头。”
我一笑道:“那真委屈你了,我向来就是这麽个古怪的性子。”因想起祺焱曾抱怨我用香过分,百无禁忌,我没敢告诉他是我有些嫌弃欢爱後的味道,拼命用乱七八糟的香来遮盖。
从车窗望去,皆是夷族士兵,半裸著一条宽大的臂膀,衣服都是毛轧扎的兽皮,面色铜,略显狰狞威武之色,不由猜度他们汗王的样貌。
再远,是一所宽大的乌灰帐篷,两人多高,应当是首领的住所,还未下车,便听有人唧唧咕咕的说笑,尤瑞郎唯恐我不够败兴,向我道:“他们说中原无人,为何派两名女子前来,莫非要收买他们汗王,若当真如此,应当派几十个来,不然怎麽尽兴!”
我看了他一眼,他脸上泛起些红,却十分兴致勃勃,因一字一顿道:“不劳尤公子转告,我也听得懂!”尤瑞郎讪讪一笑,跟著下车。
一对人自大帐中出来,迎前是一中年相貌的夷人,满脸堆笑,却沧桑冷漠,眼中精光若现,应是军师之流。
那人行了夷族之礼,开口是十分流利的汉话,道:“欢迎天朝使者!”
我一笑,用汉话答谢。若论礼数,这汗王应当出来相迎,现在倨傲如此,著实要人调理。
我低头入帐,正中便是新王赫戈哲,身材伟岸,相貌凛然,眉宇间英气逼人,可惜嘴上一把茂盛的胡须,毛毛团团,又是连鬓的络腮胡子,竟想起一个笑话,说男子毛发茂密,若胡须同荫部毛发相连,便是青龙之相,须得白虎女子来配,不由一笑。
那赫戈哲拄案而坐,伸手指问道:“你是何人?”持的是半生的汉话。
我立於当地,沈声道:“听说汗王英明惠颖,得人心,这就是汗王的待客之道麽?”
赫戈哲面露不悦,自案上拿了个酒杯,道:“这便是上挑剔我礼数的使者的头骨,你瞧好看麽?”那酒杯白惨惨的颜色,怎麽喝得下去酒,恶心都恶心死了,不过倒是好个下马威,谁说夷人不如汉人懂得御人之道。
我抿唇一笑,道:“听汗王的言辞,是研习过汉人诗书的。我不才卖弄,汗王以己之妄凶,成他人之赤胆忠心,後人只闻那些果敢赴死的名臣,不闻其戮者为谁。”
赫戈哲嘴里咕哝一句,方笑道:“那麽,你坐下来,说你的事吧!”
我遂坐於一侧,问道:“汗王手下所率甚众,个个勇猛善战,为何却一直打不过汉人?”
赫戈哲有些惊异,口中道:“汉人狡诈。”
我一笑道:“兵不厌诈,汗王是说汉人聪明麽?”
赫戈哲有些不悦,道:“汉人的土地茂肥沃,我地寒苦。”
我又笑道:“汉人连年,无不饱受水灾,旱灾,蝗灾,其余天灾人祸,不可计量,汗王有什麽灾荒?”他自然有灾荒,只天性如此,不知从何计较。
赫戈哲耷拉下眼皮,摇摇头,道:“好像没有。”
我起身踱了几步,才道:“我可为汗王估量,汗王疆土不是不广袤,人众不是不兴盛,汗王若能善理经营这土地,连天朝都要羡慕它水土丰美,物产精良。”
赫戈哲问道:“如何经济?”
我因道:“胭脂族善游牧,可曾规划路线,保养土地?胭脂族并非无粮产,可曾精耕细作?胭脂族再向西行,远又为何族何土,可有人堪量?”赫戈哲有些毛躁,抱肩而视,摊著腿脚。
我轻笑一声,不再开口,归坐静声。
赫戈哲便问道:“为何不接著说?”
我答道:“此等事务,过於杂,须长期详谈,慢慢施行,治国当如烹小鲜,万万不能急於求成?”
赫戈哲大笑,道:“原来用意在这里,你有什麽要求?”
我一笑道:“没什麽要求,只是和汗王闲谈而已。”起身欲辞。
赫戈哲笑嘻嘻过来拉我的手,因道:“急什麽,我同天朝向来和睦,先生留几日耍耍。”
我因笑道:“既然和睦,我时时可来,叙情不在这一时半刻,来日方长。”
赫戈哲略咬了咬唇,才笑道:“不错,那麽──送先生!”
我拱手辞离,上车时,那军师过来问道:“请教先生台甫?”
我眯了眯眼睛,笑答:“我是多觅罗齐.祺毓。”军师登时面露惊色,只听尤瑞郎轻笑一声,传音入密道:“七爷好大的胆子,就不怕被他们拘留下来!”
回到营地,尚谭周早在门口等候,团团转转。我入帐将经历一一说明,尚德鑫道:“七爷有些唐突了,他们若是心生歹意,留下七爷,可怎麽是好?”我拍了拍他手背,似有安抚。
谭培因道:“七爷把话说了一半,只看这赫戈哲如何行事了?”
周正青却道:“你要养虎为患麽?”
我因道:“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助他经营国土,一面将他视线引向西疆更远,在那里扩疆拓土,让我能放心起兵,无後顾之忧。”
尤瑞郎道:“以後呢,他日益强盛,必虎视中土。”
我因道:“安逸而居易生安定之心,他的子孙未必如他一般好战,还可以和亲,通商,关系越亲密,越难滋生战事,这是後话,不必担心。”又笑道:“以後我也未必看得见,谁知道呢?”尽人事而知天命,我只能做到如此。
赫戈哲在大帐里听了军师哈赤密所语,道:“这王子真是胆大包天,不过他的提议又让我心有所动,天下的鱼肉不是一块儿,兴许有更好吃的。”又笑了笑,道:“不过生得如女娃娃一般,身上香得怪,我只想打喷嚏。他们中原贵族都是这般娇弱,怎麽拿的天下?”
哈赤密低头道:“中原人爱较心机,臣早年游历,知道他们有多无耻,官员们为了升官,能把自己的老婆孩子献上去,臣亲见一人把自己儿子送给一个快死的老官。”
赫戈哲本来年轻,更加兴致勃勃,问道:“送男人行贿,有什麽用?为了服侍,哪里比得了女人周到温柔?”
哈赤密算是赫戈哲的长辈和师傅,凑过来低声叙了遍内中乾坤,赫戈哲起先十分惊异,後才笑道:“他们真是古怪,竟有这麽多样!”伸手按了按腰间掖的香囊,那是他妙手空空得来的,怕让哈赤密知道了又要絮叨半天。
哈赤密又说了几句,无非是要赫戈哲不要著急,静观事变,赫戈哲打发他下去,便有一身材高俊的女人走上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头上编了无数小辫,在颈後攒成一只又长又粗的发髻,带著异族的豪放之气,憨然笑道:“汗王,请用饭吧!”
赫戈哲望著她,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笑道:“安卓,过来!”
那女人稍稍犹豫一下,自己宽下外袍,姗姗走过来,在赫戈哲脸上一亲,有些疑惑,道:“汗王怎麽身上这麽香?”
赫戈哲将她按在自己膝盖上,手便不规矩地摸上圆圆结实的Ru房,在臀上又揉又捏,嘴里道:“哪里能比你香?”便没头没脑地亲咂起她来,脑子里却忍不住想那人会是什麽滋味,又怪哈赤密胡言乱语,让自己竟然生了同男人亲热的念头,著实荒唐。
过了几日,静水无波,胭脂族未有任何动静,我因笑道:“他们倒沈得住气,看来还须推波助澜。”便命人放出话去,我将拜访格尔蒂王谋事。他也算英雄人物,我若助他,亦为胭脂虎狼之患。
果不其然,赫戈哲传话来,愿与详谈,遂定地点於两营当中,各让五十里,以示诚意。
我仍带尤瑞郎前往,其他人等各有差事,大军之内,岂能无稳坐之人,尚德鑫须当此任。赫戈哲亦亲往,只身边没有哈赤密,看来思筹甚密。
在帐中坐定,赫戈哲直切主题,道:“王子有何求?”
我微微一笑,道:“鄙国情形,汗王或许略知一二,不过是大位之争。我被新君构陷,远遁西疆,虽无重耳之险,亦怀重耳之志。”
赫戈哲大笑道:“王子胸怀天下,著实让人佩服!”
我最怕这话,因道:“不敢言此,只祖宗庙堂不得拜祭,膝下儿女不得天伦,若说只为意气之争,倒也牵强,但心中怨气,不吐不快!”
我抿了一口茶,道:“话至如此,汗王已明了我之所求。汗王也可不答应,西疆诸事僵持不下,胶著经年。若汗王答应,我之後方为汗王胭脂族,倘有所悖,汗王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要我死无葬身之地。我为汗王兴耕牧,养民众,勘土地,谋远方。硕土无疆,汗王不必只在这一块儿中土上费心思,君临天下,何必问其渊源,何必问其自何方?”
赫戈哲眼中眸光闪动,少年英雄气渐长,因笑道:“愿同王子和谈!”又起身道:“击掌为誓!”
我亦起身,上前一步,笑道:“汗王豪爽,必成千秋大业!”遂伸手三击掌。如此,祺焱,你我,指日可待!
出来大帐,有人快马飞报两方,马上摆上筵席,祝酒为寿。
矮桌毡椅皆摆出来,无数篝火燃起,很快传来浓郁的肉香,赫戈哲同我坐於正位,笑道:“今日之事,为百年之功!”
我朗声笑道:“皆因汗王大度仁慈,愿保西疆平定百年!”遂持起一杯酒,直直端到赫戈哲眼前。此言一出,赫戈哲便难以更改,不然两军对前,胭脂族人前,颜面扫地。
赫戈哲抿唇一笑,黝黑的瞳孔闪过一丝微光,瞬息便逝,起手按在我手背上,低头喝了半杯,笑道:“我听说中人立誓,必饮同杯,今日不妨如此,以示兄弟亲合之情!”
座下人纷纷喝彩喧哗,尤瑞郎看向我似笑非笑,我将杯中残酒尽倾口中,掷杯当地,向赫戈哲笑道:“今与汗王成兄弟之谊,如有相悖,身如此杯!”
赫戈哲一击掌,乐器奏起,一从胭脂女人款款上前,舞动腰肢,如风吹柔棉,丝线缀成的彩球晃动不止,裸出颈项臂膀腰间雪白的肉,果然是异族风光无限。
我本不胜酒力,略略饮了几杯便已沈醉,且近日来体乏神虚,更有怯意。赫戈哲倒是神采奕奕,剑舞助兴,纵横捭阖,举手投足间,约有精妙之气,因想倘周正青在此,便可知他师从何人。
不可让他过於嚣张,便示意尤瑞郎出席。
尤瑞郎长啸一声,抽出腰间三尺寒波,又兼白衣,回身转刺,恍如惊鸿,剑法曼妙无比,既我方兵士亦如痴如醉,我因暗笑,他日尤瑞郎率兵独当一面,这便是他服众的第一步。其实尤瑞郎单论剑法,未必比得过赫戈哲,但他得中原武学精髓,招式漂亮,复杂,绵绵不绝,让人应接不暇,喝彩声反倒盖过赫戈哲。
赫戈哲也未露不豫之色,盛赞尤瑞郎,颇有惺惺相惜之情。尤瑞郎一笑,对赫戈哲赞不绝口,我也第一见他马屁拍得山响,又如此不著痕迹,但又叹了一口气,只怕他头角峥嵘,变得珠圆玉润。
我忍著沈酒头痛到了半夜方辞,赫戈哲率众离去,方才还是歌舞升平一片,现只剩点点篝火残留,恍如大梦初醒。
尤瑞郎与我同坐,两眼直望著车顶的流苏,道:“恭喜七公子,如愿所偿!”
我拿手指按著眉间,道:“这才到哪儿,前程尤一望无边,不知归路呢。”突想起喝的那半杯酒怕是浸过赫戈哲的胡须,忍不住心中难受,只低头抚著胃口想吐。
尤瑞郎看了我一眼,笑道:“可见七公子是乖张的,喝一口酒罢了。难怪当初四爷於女色放心你,过於自爱之人,不会干出格的事体,不待别人动手,自己先恶心自己,恨不得把肠胃翻出来洗洗。”
我摆摆手,争辩道:“你就平易近人?他们胭脂的酒你喝了几口,你可吃了一口肉,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倒来嘲笑旁人?”
尤瑞郎拍了拍我肩膀,笑道:“至洁者易失,我失了畅雪宫,你失了天下。”他本意嘲慰,我也不愿再揭人伤,只轻笑点头,失了祺焱,是我一人之过。
他突然滑身下去,枕在我怀里,慢慢道:“人生若只如初见……”
我竟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顶,道:“佛说,荠子之劫,积沙成城,每隔百年,置一颗沙於地,如此来往,直至成城,劫数方过。”
他侧头问道:“佛说,一瞬便为弹指百年,记恨百年,不如一瞬。”眼中光辉,灿若晨星。
我心中长叹,道:“佛说,千千劫难,为千千世界,所有流年纤尘,尽书於前世恩怨长短,不可估量。”
尤瑞郎垂下眼睫,道:“是,我一人手植因果,还有什麽可说的。”便合目而暝,有如稚子。
我亦合目,祺焱是我的因,我是祺焱的果,所以无话可说,无情可诉,无语动人。
历经一月,订立出胭脂事宜的详细计划,与赫戈哲看,也已准过,立可施行。他十分豁达勤政,同我一并勘测胭脂土地,肥沃贫瘠,一一测量纪录成册。
哈赤密时常用狐疑的眼光望著我,不错,如此详实的资料让我知晓不是好事,不然我又怎麽在将後滞肘胭脂,以保东进无虞。全部相关档案,我都命人备份,何水源,何流沙,万一开战,有所戒备,只有时想到我竟如此奸猾,不逊於祺翰。
只是事务劳顿,时间迫急,待西疆事宜略定,我便开往京师,不再空耗时日,现下如此用功,不过示赫戈哲诚心如许,又可限制赫戈哲,早派人前去胭脂边境勘测,但愿有所收获,这样双方各自牵制,不敢妄动。
起先我还可以踏遍土地,後便骑马,後便乘车,看旁人收集纪录,只略微指点。早年我曾对照《水经观年》,每每出巡都有所对照,几增补,只为将来离了朝廷和祺焱,以可为他踏遍河山,开垦沃土,丰檩天下粮仓。
赫戈哲也十分有趣,十分孩气,送了我几张亲手打的熊皮做褥子,毛扎扎,暖融融,铺在车上,颇有坐拥!比之感。我亦送他一件精工细作的水貂轻裘,被他穿了两便挂坏几,只好束之高阁。尚德鑫并不高兴我同胭脂族如此过密交结,常常荐言道:“王爷尊重,频入夷人之地,若有不测,要臣如何担待?王爷只需作出姿态便可,不必亲力亲为。”
周正青只道:“七爷安稳些,还有大事要做!”
尤瑞郎倒十分明了,冷笑道:“王爷每天累个臭死,只为了夜人静好入梦麽?我这里有迷香,一样可以要王爷酣然入梦,不计前尘!”
我便痞笑道:“你若有忘情药,给我来一丸,从此千山万水,我亦能轻巧而过。”
不能妄想尤瑞郎与尚谭十分交好,他虽腹诽赫戈哲,却与他十分亲近,有时切磋剑术,纵马而游,於此看来,尤瑞郎还是个少年郎,素慕英雄,爱惜豪杰。
这日,我精神十分好,便骑马出去,看人们在远勘量,风和日丽,忍不住驱马快行,突然草丛里飞出一只鸟,撞在马头上。
这马年轻,惊吓之余,疾奔起来,我一拉缰绳,竟然断裂,只好伏在马背上,死死抱住马脖子,耳边风声呼啸。
便听有人呼喊道:“马惊了!王爷在上头!”几个人骑马跟上来,因惊马过速,不得近前。
陡然马煞前蹄,我合身向前飞去,只好闭目静待。突觉腰腹间被一手拥住,倒落地上一连滚了好远才停下。我被摔得头晕眼,浑身酸痛,勉强睁开眼,是赫戈哲,他的脸兴许被利石划过,鲜血涌流,淋了我一脖子。
我连忙起身看他,他伸手一抹,嘿嘿笑道:“没事吧!”我点点头,让人过来给他包扎伤口,他胡须鲜血沾在一起,还有泥土,脏污不堪,我因道:“把胡子剃掉,伤口不干净!”
赫戈哲摇摇头,笑道:“我才不呢!”
我探手拿出一把雪亮的小刀,薄如蝉翼,因道:“汗王流血尚不怕,还怕剃须?”赫戈哲只是躲,胭脂族有人走上来笑道:“汗王的胡子比金子还珍贵,谁也动不得!”
我一手持刀,抿唇看他。
赫戈哲无奈道:“好吧,好吧,不要弄的像狗啃的!”
乱扎扎的胡须随雪亮的刀片脱落,渐渐露出他略略发青的脸膛,一副刚毅挺拔的面容展现出来,我倒吸一口冷气,刀片割在手指上犹不自知,祺焱,为何你的面容会跨越千山,生在一个异族人的身上,你魂魄是否皈依,还是透过他一双眸子看我,看我情何以堪。
赫戈哲眨眨眼睛,把我停下的手拉下来,笑道:“王子应小心些!”
我正欲言,却见尤瑞郎走过来,他见了赫戈哲也是一惊,将手中一段的缰绳呈过来,那切口整整齐齐,分明有人蓄意下手,道:“汗王请看,这是我家王子马匹的缰绳!”
我将缰绳取过来,整整齐齐地束起纳在袖中,因笑道:“没什麽可看的,意外事故,是我学艺不精,失手坠马的!”
赫戈哲不动声色,只道:“既是如此,王子今後应小心些!”
我因笑道:“自然!”遂起身同尤瑞郎离去。
尤瑞郎在车上,半天不语,快到营地才道:“王爷的心,现下还在麽?赫戈哲一副面容,天赐玲珑。他人已远,今人犹在,不如惜取眼前人。以王爷的手段,不解风情的赫戈哲实乃掌中之物,三尺顽童,王爷如有心,唾手可得。”
我一笑道:“倘面容酷似,便可鸳鸯成行……”我侧身挑起他的下颌,轻笑道:“我又何必舍近求远?你易容精妙,我若开口要你以其容颜候我,你怕也不会推辞。”
尤瑞郎拨开我的手,冷笑道:“我还不至於如此自轻自贱!”
我因笑道:“你既然不会自轻自贱,我又怎麽会轻贱到只因面容相似,便向赫戈哲自荐枕席?”起身下车,周正青已经过来,笑道:“今儿倒是回来得早,我们王爷快成了胭脂氏的王爷,宁王当日慧眼,赐封胭王,果然远见。”我跨步过去,才觉腿上一片火辣辣的疼,兴许是方才跌的,我也是块儿木头,竟然现下才察觉。
赫戈哲回到大帐,命人将哈赤密招来,屏退众人,才现出满脸怒容,问道:“惊马之事是你指使人做的?”
哈赤密立於当地,十分镇定,点点头道:“正是!”
赫戈哲一脚踢开几案,连声喝彩,冷笑道:“为何杀他?为何不告知我?先用後戮,你要我失信众人麽?”
哈赤密却坐下来,沈声道:“汗王这些日子都同那人一起,乐不思蜀了吧!”
赫戈哲颈上红了红,道:“我与他击掌为誓,每日奉公而已,师傅这是什麽意思?”
哈赤密慢慢道:“他是汉人王子,心志不可小嘘,我胭脂土地,被此人了如指掌,这难道是好事?若他踏平中原,回身伤我,又如何抵挡?再者,他是汉人皇帝缉拿之人,我们舍王侯而近叛贼,这不是两国相交的方法。”
赫戈哲沈静下来,问道:“师傅是什麽意思?”
哈赤密道:“狡兔三窟,现下由著他兴盛我胭脂,一边向皇帝示好,见机行事,方不时为上策!”
赫戈哲大笑道:“我为师傅计,师傅曾教我,两方相争,我等亲何?”
哈赤密道:“弱势一方!”
赫戈哲因笑道:“不错,他远行至此,漂泊流离,不用想也知道一路凶险,如非心中怨广志,兴许死在路上,也兴许入了秃头佛门。”
他起身踱了几步,道:“我胭脂几世以来,与中原为敌,却从未得胜过多,尽是一时烧杀掳掠,强取豪夺,於国力并无半点帮助。现终有人自行请缨,沃土地,兴耕作,准法令。我胭脂人民将无需一路游牧,居无定所,此等情形下,便可兴商贸,广边交,即使不再向西用兵,我胭脂亦国富民强,无需掠他人成己之美。如此,胭脂兴盛,有如汉土,兴兵用战,如何能及於此?”
哈赤密沈默半晌道:“汗王所虑,非臣所能及,臣确是老了。但……七王子此人,不得不防!”
赫戈哲一笑道:“自然,帝王心术,不厌诡诈。”
哈赤密再拜而出,安卓端著小桌进来,憨憨笑道:“哈赤密师傅好大胆,不怕和汗王吵架!”她睁大眼睛,又嘻嘻笑道:“方才汗王的眼睛这麽……大,吓死人了!”
赫戈哲牵她手同坐下来,轻笑道:“我吓人?你怕我麽?”安卓有些扭捏,道:“有时候怕,昨天我把茶翻在案上时,就吓死了!不过汗王的字真好看,就是我……不认识……”
赫戈哲扳起她的脸,笑道:“你认识那个有什麽用?”
安卓坐在赫戈哲腿上,推著他不规矩的手,笑道:“不过哈赤密师傅进来看见了,告诉我一句叫做:借得东君一脉香。东君是谁?”
赫戈哲心下一愣,仍笑道:“东君是汉人嘴里的春神,好比我祖肯戈尔女神,管著开谢的人。”
安卓一字一顿道:“向春神借香,好大的面子,春神怎麽借给?”
赫戈哲不愿在此纠缠,只笑著按下安卓,道:“你只想著这个做什麽,你便是我的肯戈尔,乖乖的……让我亲亲……”
我命人在帐篷里摆了酒席,请尚谭周尤过来叙话,尤瑞郎先来的,因笑道:“七公子要撮合众人心迹麽?”
我因笑道:“近日所行,或许招致众人不满,须一一释谈,解开怀抱!”
便见周正青同谭培挑帘进来,一面抱怨道:“我不过骑了马,你至於这般与我脸色看麽,非要我成了废人才遂了你的心思?”言语十分愤愤。
谭培淡淡笑道:“郎中嘱咐的话,你一句也不听,还怪我多事?”
周正青撇撇嘴,向我道:“听说今日七爷从马上跌下来,可曾有事?”又道:“此必是胭脂人使计,王爷坦诚相待,他们却以怨报德,真让人寒心,听说这赫戈哲如何英雄豪杰,也不过怀著颗小人之心!”
尤瑞郎接道:“七公子哪里会怪罪,七公子向来宅心仁厚,一颗热心,炒了送与人家也别无二话。”
便见尚德鑫进来,道:“方才事儿忙,耽误了过来,七爷恕罪!”他眉间倦意,不明而昭,我叹了口气,请他们各自入座。
饮了两三杯,我捏著酒杯,慢慢道:“现下时日并不好过,主不主,臣不臣,献媚胭脂,顾忌中原。虽屯兵甚众,然发兵征讨,非一日之功。我得诸位贤臣,实乃天赐,一身戎装,万里征途,说什麽封妻荫子,於现下而言,也是一番空话,还不如镜水月来得真切。”
我起身举杯道:“我等诸人,今日陷如此境遇,各怀各志,各入各门,祺毓不才,但敢担保诸位荣华一生,成千秋之名,卿等鸿鹄大志,必得尽现,前朝娈童乱政时,义军突起,直下京城,今我辈较之当日情形愈艰,而功业愈雄。”
我快步拉开帐门,望向远可及天边的点点火光,道:“他们,俱为赤胆男儿,所为亦是横行天下,连夺江山,今之起兵,无关天情事理,只为人心正道。”转身道:“诸位将军,以为如何?”
尚德鑫咬著嘴唇,声音凄怆,道:“七爷的心,我明白,我愿追随七爷一生。只方才所说献媚胭脂小儿,只为七爷尊贵,心有不忍。”
我安抚笑道:“你既然知道视胭脂如小儿,又何必挂怀,他日如攻打胭脂,必以你为主帅,雪你心中怨仇!”
谭培抿唇道:“王爷所言甚是,天下事关天下心,愿王爷事事小心!”
周正青笑道:“你既然筹划好了,又何必絮絮叨叨。”他上前一步,按住我肩膀,轻声道:“世事芜杂,王爷无须事事关心!”
我点点头,道:“我自然明白!”
又仔细谈论些个杂事,他们方各自退去。
尤瑞郎微离,自斟自饮了几杯,才轻笑道:“王爷天纵奇才,无事不晓,无人不明,只游戏一场,贵在戏人,时日久了,真假不辨的事也是有的,莫要忘了此话。”
我一笑,过去轻声道:“尤公子果然见识高远,游戏天下,万万不可入戏,不然危崖蹈水,千里相送,一番心血,全喂了狗!”
尤瑞郎脸色一沈,捏得指头发白,我因道:“性情中人,也不是那麽好当的。你若聪明,也不会动情如此地步,致命伤神。我愿一生一命,日日年年,陷此情而永不超生。你聪敏惠颖,早日抽身止步,自去江湖,重振畅雪,指日可待。在这里和枯木蒿草较精神,不为明智之举。”
尤瑞郎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第二天一早,有人来报,尤瑞郎不辞而别,只留诗三行:
红衣缤纷因水去,楼阁五云心不住,重来翻恨错相误。
我持笺叹息,哪纸上犹有余香,不辨味道,仿佛夹著冰凌的湖水,漫卷春秋,雪遍开。随手丢进炭盆里,火苗舔噬著,吐出一只只单薄的黑影。推开营门,北风正紧,千树万树梨开。我自铺天盖地旋转而下的雪片下仰面望去,巨大苍白的漩涡里渐渐浮现一鲜红背影,飘飘忽忽,触触离离,终於,我掩面而泣。
我情愿他永远是记忆里的鲜衣怒马,侧帽风流,我情愿他永远言语傲慢,举止凌人,我情愿只与他相识在轻吟浅唱,窈窕风流的长夜里,我情愿尤瑞郎只是尤瑞郎!
所有的言笑都那麽轻薄不堪,所有的回忆都那麽脆如春冰,他弹著琴,颂著诗时,可否已经沾染了阴谋气息,腐蚀入体,如影随形。
周正青踏著满地的碎琼乱玉,披著灰蓝的大麾破雪而来,将我扶回营房坐下,才握著我的手道:“他走了正好,省得你天天日日费心思应对,省得你一见他就伤心动容,唇枪舌剑。”
我拉住周正青的襟袖,忍不住年积月累的眼泪滚滚而落,自祺焱过世,似乎从未真正的悲伤哭泣,只为失去他,而不是为如何失去他,那些源於仇恨的泪水根本不配祭奠爱情。
我浑身战栗,抽搐成一团,头疼欲裂,肝胆皆碎,周正青细语抚慰:“七爷,七公子,你要四爷不安心麽?”
我咬紧牙关,哽咽不语,半滚在地上,含糊地推搡他,道:“你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疼,你根本不知道,他是真的没了……没有了……”
周正青勉力扶起我,送到榻上,轻声道:“你这样儿,四爷岂得安心?快点儿好了吧!”
我摇摇头,扯住他的手臂,道:“我不要他不安心!”
周正青抚上我的额头,尽是冷汗,道:“既然你明白,就乖乖的,你若早死早夭,四爷一生气不理你了,那可怎麽好?”
我立刻坐起身来,狠狠地擦著眼泪,连声道:“不会的,我一心一意报仇,老了再去找他,他便不能赶我走了!”
周正青慢慢笑道:“这是明白话,以後决然不能胡思乱想了,知道麽!”
我点点头,周正青强命我睡下,便昏头昏脑地入梦了。
周正青出来时,谭培正在外面候著,因道:“七爷好了麽?”
周正青拉他走远了,才道:“好什麽?一时半刻的好,有什麽意思,还不如死了心静!”言罢,叹了一口气,望著远的朔雪荒原。
谭培挽住他的手臂,但觉这副身体消瘦不堪,与京城同游时,判若两人,强忍住心中酸楚,道:“回去说话,外头潮气大,白惹了伤口疼。”
周正青苦笑道:“我实在不愿回去,一见他,我宁愿伤口疼。”他半身倾靠在谭培身上,伸手掬了两片雪,看它们在手心化成两颗水珠,才道:“七爷心思最重,我算是同他一起长起来的,十分熟识。一碰上四爷出什麽事儿,他便思前想後,犹豫不决,背地里做了多少大不韪的事体给四爷装门面,得罪了许多人。他舅舅家,本是多亲近的人,被他生生送到二爷那边儿去,这麽树敌,只为了四爷被他们背地言语得罪过。”
谭培将周正青的手塞进自己的袖口,冰冷腻人,哆嗦了一下,才道:“这些事儿,我也只有所风闻,过去这麽些日子,你也别挂怀了。”
周正青自受伤来到西疆,便同谭培无限亲密起来,张手握住谭培的手腕,笑道:“我究竟是旁人,还能难过过他,你素日里也劝著他些,他顾忌著你的面子,不敢撒泼混闹,收敛许多。”
谭培听他这麽腹诽祺毓,笑道:“还有尚德鑫呢,他可是体贴的紧!”
周正青撇撇嘴,道:“他?他心里怎麽想,我可不敢说。可天天一副奴才相,教七爷怎麽亲近?虽说小时候日日跟在身边,可离了那麽些年,他又一直供得赛过大罗神仙,有什麽坦诚相待的心思也被冲跑了!七爷这人,别扭死了,你若恭恭敬敬,他也恭恭敬敬,什麽都闷在心里,只字不言。”
谭培想起尚德鑫恭德谦逊的样儿,也忍不住一笑,道:“你这嘴也忒损了些个,这话也只同我说说罢了!”
周正青看了一眼湿了半截的裤脚,他的膝盖正酸麻得厉害,只笑道:“咱们回去吧,喝口酒驱寒。”
我一梦起来,却是尚德鑫在大帐一角坐著,见我起身,方笑道:“七爷好睡!可有饿了,正炖著燕窝呢,要不要吃?”
我张了张嘴,又干又涩,可心里透亮,清澈见底,仿佛又可以生龙活虎地活一阵子,因笑道:“端一碗过来吧!”
便有人将一檀红漆木托盘送上来,尚德鑫接了,放在我眼前,笑道:“这是阮王爷派人送来的上好官燕,人方才到的,我已经打发了他们。”
我尝了一口,是今年新采的,味道十分鲜愉,因问道:“还有什麽?”
尚德鑫笑道:“臣方才看了单子,除去吃的用的精细之物,还有拙世师傅手抄的《华严经》一部,还有就是小世子写来的几封信。”
我急忙喝完粥,让他为我拿过来。经书是普通的笺纸,甚至有些发糙,翻开是红褐的字迹,清一色的正楷小字:
……佛在摩竭提国阿兰若法菩提场中,始成正觉。其地坚固,金刚所成;上妙宝轮,及众宝华、清净摩尼,以为严饰;诸色相海,无边显现……恒出妙音,众宝罗网,妙香华缨,周匝垂布……宝树行列,枝叶光茂。佛神力故……菩提树高显殊特:金刚为身,琉璃为干;众杂妙宝以为枝条;宝叶扶疏,垂荫如云……
合上全经,尾页上题著:一身复现刹尘身,一一遍礼刹尘佛。
这是沈宜蘸著指尖上的血所书,共五十三卷,他本意皈依佛门,却不肯放下尘世中的我,期期艾艾,犹犹豫豫地周济我,唯恐我一闪身就死了,化了,也唯恐我刹成修罗,纵杀天下,只好拿佛经渡我残生心愿。
至於在皇上身上的心思,我想他已全然放下,那种感情,若非他身非常情形,也不会产生。一个人若眼前身边只有一个人的影子,而那人又不是那麽无情无义,不解风情,便难已不有所依恋,心有所怀。一旦走出来,独自一人,便不觉那人滋味入骨,缠绵反侧。
我吸一口气,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便见康睿转身进来,微微行礼道:“听说七叔身上不好,过来看看!”
我让他入座,因笑道:“琼儿写信来了,可见了?”
康睿端正身子道:“见了!”唇边泛起些许微笑,可见这康琼十分会哄人,把他这哥哥收拾得服服帖帖。
我展开康琼给我的信,起先是请安的客套话,後面絮语几句他近日里事务,最後才写道:七叔居寒苦之地,万万保重,我在这里日日夜夜为七叔乞福呢,明神如电,为我看顾著七叔。
果然,唯恐我对他哥哥照顾不周,否则菩萨祖宗都得发落我,因笑道:“果然进益了!”
康睿低头笑道:“离开久了,长得也快了,听说个儿头长了许多,快跟我齐眉了!”又问候了我几句便退出去了。
因入冬,勘量土地事宜不得不停下来,赫戈哲十分悠适,日日邀我围炉闲话,说要研习中原诗词,我只好懒洋洋地奉承他,赞叹他如何文思惊人,天纵奇才。
赫戈哲只憨笑无比,分明是只狐狸,还做出如此模样。我不管他如何闲情雅致,只旁敲侧击道:“开春便可图施全计,我已分派好人物一一管缮。不过,我孤苦飘零至边疆,所求不过汗王允我和静西疆,便可早日挥师东下,一雪前耻。汗王以为如何?”
赫戈哲只笑不语,哈赤密便道:“王子真性急,到时候再商议也不迟。”
我只好按下性子下棋,起手叫吃,赫戈哲轻笑道:“我哪里是言而无信的人,不然也没脸做人家的汗王,既然答应王子的话,便一定做到!”
我因笑道:“汗王果然是英雄人物!”至少开口应承,做不做到,便是我的本事了。
赫戈哲却神秘一笑,道:“王子前来西疆,度日孤单,今儿我便送王子一份礼物,聊解心境!”他一拍手掌,便见两名女子走进来,跪在地上,齐声道:“汗王!王子!”
两名女子生著西疆人典型相貌,眼窝,大眼睛,别有一番灵巧的野性,头上扣著珠子攒成的小帽,流苏垂下,同茂盛的发辫混在一起,十分活泼,虽不言语,顾盼神飞。
赫戈哲因笑道:“西疆寒苦清萧之地,她们虽比不上中原女子柔美善人,却自有妙趣,王子不妨一试!”
我低头一笑,只道:“多谢汗王,只可惜我命中孤鸾,不与女子相好,辜负了汗王美意!”请这麽两尊菩萨回去,高低难待,我又不是清静日子过够了。
赫戈哲倒十分大度,挥手让她们下去,自嘲笑道:“是我多事,只不知道王子是如此薄待红颜之人。”
我接道:“应须十年青楼薄幸名才是?”
赫戈哲大笑道:“可王子却白白辜负一身风流态度,著实可惜了!”
我只笑道:“我哪里当得起风流之名,应如汗王这般,纵马肆游,百无禁忌。”
赫戈哲一笑起身,道:“我才不是风流体统,今儿我们出去,寻些有趣的事儿!”又把手晃晃,轻声道:“别让哈赤密看见了!”
我便随他出来,皮靴踩得积雪咯吱咯吱乱响,他蹑手蹑脚地走在前面,四张望。
我因笑道:“有什麽宝贝不成?”
赫戈哲笑道:“哪里有什麽宝贝,我见王子每日闷著,连女人也不得受用,便出来寻些有趣的。”他眼前一亮,指著雪地上的点点爪印,笑道:“有了,一窝野兔子!”
我因笑道:“空手来捉麽?”
赫戈哲手在身後一摆,示意我噤声,一路寻迹出来,婉蜒而行。我拉紧袍袖,雪地里说话有些异样的闷气,因道:“快到了没有!”
赫戈哲不作声,只快走几步,蹲在一土包前,一只肥大的兔子擦著他的身体跳出,飞一般跑掉。
我因笑道:“可惜跑了!”
赫戈哲却一味挖那土堆,突然笑道:“有了!”他拿袍子兜起让我看,却是四只刚生下不久的小兔,白软的毛尚盖不住粉色的身体,柔柔软软地趴在赫戈哲怀里,眼睛都睁不开。
赫戈哲笑道:“这个送给王子,便不会推辞了吧!”
我笑著捧过来,略略逗弄一番,因笑道:“这些东西我向来没养过!”祺焱比我更怪癖,恶嫌一切玩意儿宠物,我曾偷养一只金丝雀,被祺焱转手献给皇後,还道是我一片孝心。
那四只小兔懒洋洋地并排卧著,丝毫没有惊吓的模样,我因笑道:“果然有趣,这麽不怕生人!”
赫戈哲抿唇笑道:“怕是被你身上的香薰醉了!”
我没有理会他的口气,只道:“桂香,确是太浓了。”不过正好遮住我的鼻口,省得我厌恶之余,为非作歹。
赫戈哲却笑道:“不是桂香!是别的味道……嗯……我也说不出!”
我一怔,只笑道:“兴许掺了别的香料。”
赫戈哲一味摇头,抓起我的袖子,凑上口鼻,道:“你自己的香。”
这动作著实轻浮,我抽下袖子,因笑道:“我道汗王爱惜女子!”
赫戈哲一笑道:“天下皆为美色,有心便可共赏。”
我後退一步,因笑道:“不敢苟同!”
赫戈哲仍是上前,笑道:“我闻中原男人亦可喜爱宠幸男人,於此事并无阴阳别差,我自相遇王子,暗生情愫,爱惜非常,不知王子意下如何?”竟然如此直言不讳,倒教我不好冷言相待,居人篱下,又岂能拂袖而去。
我吸一口气,露了三分冷脸,方笑道:“汗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些爱宠男人之士,家中无一没有贤妻美妾,此等爱好,只为聊供欢愉。汗王身份尊贵,我虽不才,也不宜此种苟且之事。”
赫戈哲正欲开口,我仍止道:“纵然汗王一片真心,於此俗事红尘,亦不应成此种事体。我且问汗王,倘我允诺,汗王将至我於何地?如只於暗中相好,我走之日,便是情断之时,从此再无牵挂。如昭告天下此种情分,我不说,汗王也知道後果如何?”
赫戈哲微微一晒,我仍道:“若汗王果真有心,我也乐意奉陪,只过了冬天便各自去了,姑且做一场露水姻缘。”
赫戈哲抿唇不语,可见这孩子还是赤诚稚愚的,我缓步过去,轻笑道:“汗王自己想通了,便告诉我。不过约法三章,一则不许告诉任何人我以身侍君,此辱百死难洗;二则,我前面於汗王的条件,汗王不许悔改;三则……”我凑前几步,笑道:“不许把胡子留著!”
78
myfreshnet/GB/literature/li%5Fhomo/13225/
欢迎投票,回帖!!
赫戈哲面有难色,又露出十分的羞赧,向男人示爱,并不容易,无论是一夕欢好,还是地久天长。当日若不是我向祺焱开口,至今只是兄弟。
我又笑道:“汗王英明,於此事上,万万不可失了计量!”遂捧著小兔子辞去。
回到营中,命人铺出一棉絮窝,告诫他们好生看顾,此物体虚,又离了母亲,天寒地冻,怕是难以维命长久。
信步进了尚德鑫,他营房内一室,辟作书房,供我驱用。相关西疆土地杂务图制皆藏於此,非我亲来,不可启用。
将各图册一一铺开,踱步沈思,他日若攻打胭脂,将如何动手,当循什麽线路,何驻营,何水源,赫戈哲诡计多端,到时候必要故布疑阵,陷大军於无天无地,逐一攻克。
想起赫戈哲英挺面容上的孩子气,眼前又浮现那人含笑历历,挥之不去。突想起赫戈哲所提我滥用香料之事,心下登时明白,那香皆是闺房善用,当日为避祺焱身上的脂粉气,才滚得周身香气,仿佛油头粉面的相公一般恬不知耻。现下时过境迁,此种毛病反而落下,颇似脂粉里的将军,风流阵仗里的浪荡子。
把机密行文锁好,便走出来,正见周正青过来,一身精短装束,十分挺拔俊秀,因笑道:“身上好了麽?天寒地冻的这麽穿著,不怕病了。”
周正青笑道:“难道我是纸糊的,早就好了,是谭培蛇蛇蝎蝎的不肯放人。还记得麽,早年冬天,我还在冰河里游过水呢!”
我同他进了大帐,笑道:“意气不减是好的,可也不是由你胡乱折腾!”
周正青神秘一笑,道:“我今儿夜里同谭培出去猎狼,才有此一举,你莫要告诉别人,尤其是尚德鑫,说我安逸好乐,扫了兴趣。”
我因笑道:“你只管去,我替你兜著,可不要胡来,听说草原上的狼厉害著呢!”
周正青摆摆手,道:“连沈宜都能杀死熊,难道我还不如他?”
我微微皱眉,只道:“我那儿还有些药粉,畜生嗅到了,不敢上前,你带著去。”见他要辞,止他道:“你若不带著,也不要去了,猎狼不过是游戏,又不是上战场,尽兴即可,无须耗尽精神!”
周正青笑道:“我便带著,回来还你十张狼皮,冬景天儿,皮毛正厚实,你帐里的毡子也该换了,不然地上的凉气全侵上来,你病了又得折腾别人几夜不睡!”
我因笑道:“随你摆布,康睿那儿一同换了,他年纪小,骨头单薄,不抗寒。”
周正青拱手笑道:“知道知道,谁敢慢待了他,我们将来还要在他手底下吃饭了,怎麽能不奉承主子!”
我眼睛一转,笑道:“既然如此,你便带著他一同出去,也算是历练,不然平白在军营里长大,到现在还不见半点血,什麽时候才能让我放心!”
周正青半真半假呻吟一声,笑道:“我真是自寻死路,带著世子,轻重难待,我还玩耍什麽,还不如回去睡大头觉!”
我拍了他的肩膀,笑道:“快去快去,别抱怨了!”周正青一揖辞去。
归了营帐,翻出沈宜送的经书来,默默诵读,每日里只拿这个打发时候,兴许是时间长了,那些相思不再心疼得发慌,只是婉转刻骨,化泪为酒,化血为冰。
按著额头坐了一会儿,便有人送信过来,说是赫戈哲传书,我心中一动,拆开信封,只有寥寥一行字:片刻共解语。他要做露水鸳鸯,我便成全他。
刚要提笔回信,康睿转身进帐,一身骑装,尤显得隽秀修长,眉飞色舞,看他是关得太久了,每日里经史子集无一不悦,连带著兵法,通鉴,六史,著实重,身边又无人善意抚慰,自然过得清苦,我故意不教康琼过来西疆,也是要他自己习惯孤苦,免得日後我不在了,有什麽变故,难以应付。我失祺焱之苦,不愿要他重尝。
我合上手中笺纸,笑道:“有事?”
康睿笑道:“要出去猎狼,十分兴奋,四乱转!”他突上前一步,夺了我手中纸笺,看了一眼,方沈下脸色,道:“这是什麽?跟异族汗王,还需片刻解语?”
我拱手拄在案上,慢悠悠笑道:“邦交而已,值恁得大惊小怪?”
康睿冷笑一声,道:“邦交?情都谈上了,要效仿昭君出塞?听说那赫戈哲面容酷似父亲,七叔莫非要作李代桃僵的把戏,新人换旧人,眼前又一春?”
我陡然起身,沈声笑道:“你既然还知道我是皇叔,就不该这麽忤逆说话!起兵西疆,谈何容易?安抚胭脂,心血耗尽,犹不见所成?你要我一生一世都耗在这边疆上,永无起兵之日?”
康睿瞪著眼睛,血红一片,只格格笑道:“那你就卖身求荣,不顾廉耻?把我父亲一腔热血全喂了狗!”
他浑身打颤,气得发抖,在营帐里团团转转,突向我道:“七叔,我叫你声七叔!你知不知道父亲怎麽嘱咐我的?他未因母亲之死解释半句,却因发现我偷偷在你茶里下毒而跪在我面前,他说:倘大位在握,袭位者必是我,那时候老七如在,请你千万勿要怪罪他,由他做个富贵王爷便是了。”
我怔在当地,面上难掩悲痛惊异之色,祺焱竟能做到如此地步,要我情何以堪,所有的难以言语的感动都在斯人去後才能领会一二,永去不返。
康睿见我如此惊愕,竟然大笑起来,道:“你要怎麽还他?”
我合上眼,此等情分,百身难赎,终咬著牙道:“我断不会忘了你父亲,其他的事由,你也不必过问,安心读书,将来做个圣明天子,我这些心血性命也不算白费!”
康睿冷笑一声,拱手出门而去。
第二日,沐浴更衣後,方登车前去赫戈哲,满眼雪飞,绽如春。
一进赫戈哲大帐,暖气扑面而来,我竟不由打了个寒噤,赫戈哲正端坐正中,著了件淡青的长袍,见我进来,起身笑道:“王子行事明白利落,决不拖泥带水,真让人放心!”
我宽下皮裘,含笑而立,未发一言。
赫戈哲遣众人下去,阔步过来,悠悠一笑,伸手将我内袍衣带拨开,凑唇过来,轻声道:“王子风流态度,不仅在诗词上出众,於床帏之间,怕也令人折服!”
我敷衍著他潦草而熟捻的亲吻,因道:“汗王横行天下,难道不是个中豪杰?”只可惜这些手段尽是对付女人的,於男人而言,只算末流。
我信手将他衣襟全去,笑道:“汗王领教了我的手段再夸奖我,方不失公允!”
赫戈哲一笑,任由我动作。
我且进且行,将赫戈哲推倒在床榻之上,一手按揉他浅色的乳首,一手向下探去,拿出弹琴的指法戏弄手中之物,看向赫戈哲满面泛红,地喘息著。
他年轻的身体随我的动作颤抖,振奋,高亢,那里也极尽火烫奋发起来,箭在弦上,引而不发。我却懒得调弄自己,只跨坐在他身上,慢慢压下身子。
兴许太久不问情事,一进去便火辣辣的一阵疼,隐有热流涌出,我脸色一下子白下去,只笑道:“剩下的便看汗王的功夫!”
赫戈哲则十分兴奋,用力抽送起来,双手按住我的髋部,犹不尽兴,空气中渐渐浮起浅浅的甜腥气,似曾相识。
我浑身冷汗纷纷,眼前一阵阵幻像丛生,芜杂缤纷,看不清有什麽,只是色彩变幻无比,如陷魔阵,又如陷冰烈火九重天地,天光地火,一齐燃烧,放眼过去,灰烬如雨。
耳边隐隐传来赫戈哲的一声低吼,便倒头栽下去,无知无觉。
赫戈哲兴致所至,本顾不上什麽,只有眼前莹白细润的肉体和若有若无的低吟,刚略尽兴致,想整兵重来,却见身上的人倒下去,大惊失色,连忙扶住,忙不迭将自己抽出,轻声呼唤,陡然发现那人身下鲜血,浸染被褥,一种奇异的痛苦厮磨自由自在地升腾,湮灭所有游戏的心意。
欢愉与痛苦同时攀升,相互交织盘旋,各逞威风,各自消融,如春风化雨,如夏雨逐秋,如秋叶化土,如冬雪流冰。人与人间的交欢,本无什麽情谊可言,只一味逞著性情,一味姑息肉欲,非要把情分向上攀,两者都侮辱了,两者都损害而不得尽兴。
菩萨里头的欢喜佛,便以美女之身,男女之事渡化人心,大名鼎鼎的观音都肯做如此勾当,何况凡人俗子,饮食男女。
我睁开眼时,身侧无人,动了动麻木的身体,酸楚涌动,慢慢磨蹭著下了床,穿上衣服,才略觉心安,晕厥在床上,并不是什麽体面事儿,也不知初尝其中滋味的赫戈哲是否败了兴致,没了心思。
口里十分干渴,自己斟了碗茶灌下,那茶早就凉得透透的,喝下去如卧河冰,可精神振奋起来,灵台清明。每一丝凉气自骨头缝里透出来,战战兢兢,又眼明心静,多年参悟,陡然成佛的和尚也不过如此。我如此想著,仿佛安居黄连树下,纹丝不动,便可立地成佛。强迫自己踱了几圈,正要打点心思,便见赫戈哲挑帘进来,後面跟著两名侍女,端著汤菜之类,默不作声摆好餐盘,便悄悄退下去。
赫戈哲自己喝了半碗汤,才向我笑道:“外头雪下得紧,王子需留上一夜,明日再回去。”
我点点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有什麽好说的,只道:“也好!”毫不计较地坐下用饭,肉的腥气太大,蘑菇汤又太清,寡苦无味,究竟是什麽厨子做的,喂猪一般打发他主子的胃口。
赫戈哲仿佛忘了方才一番尴尬情事,露出孩子一样的表情,笑道:“这便好了,正请教王子些个诗词,长夜漫谈,挑灯闲棋,最是有趣!”
我只在心里叹气,道:“一切听凭汗王!”凡是孩子,我大抵都是降不住的,他们尽是人精,即使是大罗神仙,弥勒活佛,也只能看著头疼,默诵一声佛号:我管不了!
赫戈哲喝著奶茶,便信口谈来,苏陆柳周,无一不涉及,他於诗词上差尤瑞郎许多,更不必提沈宜,终是异族人,能肯研习诗词,已是难能可贵,其他的不必计较。况且诗词歌赋好了,也不见得是什麽好事,我在上有所心得,最後还不是失了那人,於任何事体都无甚用,所谓我被读书误一生,正是此话。论道诗词,谁人能强过李後主这位亡国皇帝,最终宫阙万间皆作土。
赫戈哲却兴致勃勃,诗兴大发,我强打著精神奉陪,只恨自己为什麽醒过来,还不如一觉昏到天明,安静度日。
我掩口轻轻打了呵欠,只笑道:“汗王文采,感佩服!”拍马屁都不肯多奉承几句。
赫戈哲却笑道:“不用你敷衍我,我自知什麽程度,比起王子来,还差得远呢!”倒挺有自知之明,孺子可教,又忍不住低头一笑,他还用我去教导,什麽身份,又是什麽时候,说不定谁死在谁手中。现下笑语欢颜,霎时凶神恶煞,刀刃相对,如同宿敌一般,不计前情。
兴许是赫戈哲良心发现,终於伸展懒腰,亲自吹熄了灯火,轻声道:“王子歇息吧!”悄然退出营帐,不再打扰我。
我苦中作乐,喜不自胜,懒洋洋地侧卧在床上,不顾周身疼痛,顷刻入梦,唯恐不得歇息。
赫戈哲在月色下踏雪低吟一会儿,了无睡意,他浑身骨头透著轻快流畅,仿佛三年蒙尘,一刻沐浴而出,俨然凤凰涅磐一般。
他一边回味那绮丽的梦境,一边笑话自己竟然心动至此,只恨没能早些遇上他,只恨自己竟是胭脂人,不然早就夙愿得偿。有的人没遇上前,并不觉得少什麽,可遇上後,便不能离去,竟忍不住感谢中原皇帝,若不是他做事狠毒,不顾兄弟情分,自己哪里又能遇上落魄飘零的皇子。
赫戈哲明白过来时,自己正站在那帐篷,那人兴许已经入睡,又告诫自己看一眼便走,忍不住闪身进去,里面一片黑暗。他凭著记忆走到桌前,把灯点起来,又急忙拨暗,轻轻擎起向床边走去,那人侧向里面,乌发倾泻在枕上,什麽都看不见。
赫戈哲起手去撩那人的头发,又怕惊醒了他,手停在半空里,不进不退,半天才收回手,怔怔发愣,仿佛初入情场,不解世事。
昏黄的灯光照射,反而销弱了头发颜色,只发著啡色的柔光,周身盛气尽敛。赫戈哲只笑这人也有安安静静的时候,不胡思乱想,不冷语伤人,不口是心非地曲意奉承,不故作无意地肆意糟蹋自己。
赫戈哲有意无意地轻叹一声,於这静夜里分明无比。
早晨醒来,东方初晓,因借著雪光,四下里分外亮堂,我合衣出来,听旁侧帐篷里欢声笑语,闹作一团,只听赫戈哲的声气,道:“莫要混闹,看看安卓,多麽大方知理,你们也学著些!”
便听一女人大声笑道:“要我们轻声细气,跟中原女人似的小声说话,小步走路,还不憋死!汗王知道我们,未出嫁前也是流马射猎,不逊男人的。”
便听赫戈哲安抚笑道:“我只说一句,你就这麽跋扈,忘了自己还有身子,胡乱不得……”
闻此言,我低头一笑,车已备好,便登车而去。
回到营房,周正青他们方回来,衣服还来不及换,血迹沾污,斑斑驳驳。
我因笑道:“收获如何?”
周正青笑道:“自然没得说,已经让他们去剥狼皮了,世子十分勇猛,亲手猎了许多,果然是少年英雄!”
康睿阔步过来,若有若无扫了我一眼,脸上挂著了然的神气,笑道:“周将军谬赞,我但只跟著将军学习射猎,还差得远呢!”
我因笑道:“尽兴便好!”转身回营,脚下却是一滑,向前跌去,被周正青扶住。他看了我一眼,道:“怎麽回事?脸色这麽差?昨夜又熬夜未睡?”
我勉强笑道:“手边的事儿,弄不完不安心!”却听康睿笑道:“七叔也要小心身体,做什麽事儿也须有个节制,哪能肆意妄为,伤了心神,我们可怎麽办?”
周正青不明事理,只道:“连世子都知道这个理儿,你就不能惜福些个,别由著性子胡来!”我心中又气又笑,又无可辩驳,只扶著周正青的手回营。
一进去,周正青便屏退众人,问道:“我听说你一夜未归,都在赫戈哲那儿了?”
我点点头,道:“雪下得紧,便被赫戈哲留住。”
周正青抿了抿唇,半天才道:“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不说也就罢了,你为四爷至此地步,自己觉得不冤屈,我们旁人又什麽可说的。只是……”他顿了顿,才道:“我实在不知他有什麽好,能让你这麽眼里心里不忘。你淡泊名利,他趋之若鹜,你心中尚怀侠义,他冷面冷心,半点赤骨未有,其他林林总总,我不说你也知道。”
我苦笑一声,祺焱,竟然能无人知道你的好,连康睿为你不平,怕也是碍著父子情谊,他对我如此苛责,也是为自己的心意挂怀,谁能保证他在将来的岁月里,能不忘情,康琼也能明了他的心迹,他只是唯恐自己不能心愿得偿罢了。
至於祺焱,若说他是好人,这话连我都不信,可我所有的喜悦与忧伤,都与此人有关,所有的记忆,都与一个春夜有关,他赤身躺在水亭的青石板上,握著我的手,合目而笑。而我站於一侧,又局促又害怕,方才的一场性事,实在是惨淡收场,还把他弄得受伤不轻。他却不肯对我行事,只叹息笑道:“老七,你太小了,身体太柔弱,还是我来吧!”
最後他仔细擦净我身上的血污和浊液,才躺下来,轻声道:“让我歇歇!”雪白健美的肉体闪著荧光,我抖抖索索,拿手帕擦他额头上的冷汗,趴在他身边,心中忐忑不安。
祺焱翻身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轻柔笑道:“方才还勇猛的紧,现下反成了怕猫鼠,我又没怪罪你什麽。”
我伸手捧著他的脸,嗫嚅道:“我以为四哥不会答应……”
祺焱躺正身体,轻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麽会答应,起先同你交好,不过是看著东宫的份上,结果最後不知不觉就变了,没有缘由。我出身寒庶,位卑言轻,自懂事那天,便立誓翻身,你年纪小,身份尊贵,根本不知道居人篱下的滋味,明明都是皇子,皇上的亲儿子,却非要排出个一二三等,我只是……不能甘心。为了这功名利禄,我怕是有一天得疯了。那时候……”他猛然坐起来,按住我的肩膀,道:“我只要你一个人不冷落我,便够了!”
我抱住他的腰身,喃喃道:“我知道,就算四哥以後疯了傻了,利欲熏心,我也决不後悔!”他这意气总难平,我既然肯爱他,又何必顾忌太多。
而现下,他只成了我前二十年的青春纵影,只向周正青笑道:“他追名逐利也罢,他手段狠毒也罢,好的坏的,我都知道。我待他好,不是为他曾火场救我,也不是为他温存体贴,只为他一腔兴许被旁人看不起的情怨,人无完人,我自己知道他的好就够了。”
大多数情形,不是我们找不到炽热的感情,而是找不到持有这感情的完美之人,以为心中的念想必须完美无瑕,无可挑剔,我虽贪心,但也肯知足,得遇祺焱,此生相思概已酬。
周正青了然无语,他默坐半晌,才道:“原来如此,我二十几年里,百般寻觅,竟然不是为了情谊,而是为了完人,所以了无所获,所以游戏丛终难住。”他起身长揖,道:“今日受教了!”推门而出。
我吸一口气,倒在座椅中,相思虽可酬,还须望断天涯路,无盼归舟!心中思量,辗辗转转,无可寄,我握上拳头再张开,只有手心里掐出的红印,怅如泪痕。
索性躺到床上,合目而思,俄而入梦,纷纷落落,桃缤纷。
周正青出来後,嗟叹片刻,便出营踏雪,正遇上骑马归来的谭培,翻身下马,十分利落,笑道:“出去逛逛,小心寒气,著实冷呢!”
周正青心里一暖,因笑道:“你同一逛逛,省得我闲得发慌!”
谭培将缰绳交与马弁,跟随周正青出来,笑道:“昨夜才猎了狼,怎还这般没精打采的。”
周正青低声道:“没什麽,同七爷说了几句话,有些窝火!”
谭培轻笑道:“你是眼见他为了四爷什麽都不顾才窝火吧,於这事儿上,你早就不忿了,在京城时候,你难道没有言语讽刺过四爷,说他食人血肉,拿七爷的皮补靴子,明明是同祺翰的龃龊,非要拉扯到七爷身上,结果是人家亲兄弟斗个你死我活,他在一侧看笑话。”
周正青竟然一笑,道:“这话自然是我说的,你怎知道!”
谭培笑道:“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况且你向来口无遮拦。有人巴结四爷,把这话告诉过去,结果四爷对七爷道,连周正青都这般瞧不上我,可见将来必是孤家寡人了。”
周正青自嘲一笑,道:“那时候我的确年轻气盛,不知分寸,行事无忌,如果不是七爷在後收拾摊子,兴许早就关进大牢,被小人构陷,发送乌苏里江了。”
谭培抿唇笑道:“那我就同你一起,到那冰天雪地里挖人参去!”他的目光火热而炽烫,他的心思在更早之前,周正青也隐隐知道,可那时候避之如虎,谭培也只轻叹一声,便去西疆从军了。
周正青低声道:“你不必去,在我身上下功夫,都没有意思,你知道,我和七爷不一样,我见不得男人欢好。”
谭培轻笑道:“我也不是这一天两天才知道,你只按由你的心思行事便好,别的无须顾忌。”
周正青仿佛按捺了十分的苦痛,才慢慢道:“有些事儿,我没同你提过,说了也没有脸面。可现下我便告诉你,让你死心了吧。”
他喉咙里哽咽一声,望著远绵延的雪地,道:“我结交上七爷,是因为他救过我。我十二那年,正不解世事,顽皮得无法无天。我哥哥犯了事儿,下了大狱,判的是秋决。我父亲百般寻求门路,找到打理刑部的一个老王八蛋,他说可以把我哥哥悄悄放出来,可是……”周正青瑟缩了一下身子,才道:“他喜好男童,又曾在宴会上见过我,便点出名来,要父亲把我送过去三天。”
谭培宛遭雷击,此案他只知道最精彩的部分,胭王七爷如何整顿刑部,清理贪官,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在当时传得沸沸扬扬,胭王就此自皇子中脱颖而出,褒奖天下,此後便随四爷一起出去办差,受皇上爱宠。後来刑部又换了几官员,仍是污浊不堪,皇上亲手审出冤案,才将刑部事务全责交与七爷。
周正青正陷入噩梦般的回忆中,没有注意谭培,仍道:“我现在仍清楚地记得,那时候被五大绑在床上,全身污浊不堪,那人掌著蜡烛过来,蜡油一滴滴掉在我身上,我叫得都快疯了,七爷在那人身後一剑刺来,鲜血如瀑,然後……”他格格笑道:“那人像狗一样倒在地上,我被松了绑,就拿了一把纸刀将那人细细地切碎了。”
谭培闻此,脑中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思考,也不知安抚他,只呆立在雪地里,久久不语。周正青反而一笑,推了下他肩膀,道:“早过去了,我都不再挂怀,你还哭丧什麽脸。”
谭培喃喃道:“先前我还劝你多孝敬父母,可见都是笑话;我想你舍命保全七爷只为忠心而已,哪里知道内有乾坤。”
周正青吸一口气,道:“万事皆有因果,我待七爷赤诚,是因为他敢行侠义。那时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却肯一剑刺死朝廷大员,为一个娈童申冤。之後,又为了保全我的名声,没有问那人淫狎男童之罪,也就无须我过堂问案。在此同时,山西也有类似案子,其中关联的受辱少年,於公堂後自缢而亡,称无颜人世。”
谭培自然也知道这件事,沸沸扬扬,京城皆知,验尸时,他便在一侧观看。被剥的赤条条的少年躺在石板上,仿佛一条刚切割下的雪白的肉,头发也被剃光,堆在一侧的泥地上。明明只是窒息而死,那些仵作非要仔细验过失身,周围围著十里八乡赶来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仿佛遇上什麽千载难逢的喜庆之事,个个脸上挂著猎奇的表情。
这些让谭培心中升起由衷的恐慌和茫然,他透过人群看见那仵作粗大的手摆弄著少年的下身,人群中时时爆出一阵狂笑喝彩之声。他落荒而逃,听见一个秀才尖刻著嗓子道:“昔日武後决太子李贤的後庭之宠赵道生时,不过如此,太子道:此贱货,死了还面若桃!余今日方知此言不谬矣。”
那些惶恐不安的记忆被周正青的言语唤醒,谭培死死地抓住周正青的袍袖,戚声道:“今後我的腌N念想绝不再提,只求你平安度日,娶妻生子吧。”
周正青挽住他的手臂,渺然一笑,道:“你我,兄弟吧!”便拉扯著谭培跪在当地,拈土为香,祷告苍天:“我周正青(谭培)今日共誓,愿为异姓兄弟,生死同求,此心此愿,苍天可表!”
遂相扶掖著起身,周正青一笑,道:“倘百年之後,你无同穴之人,可迁去我的尸骨做伴儿。”
谭培忍著眼里的酸楚,笑道:“我若先死,岂不是孤零零一个。”
周正青笑道:“那麽你就点一山清水秀之地为墓,这样我替你守陵时,也不至於太无趣。”
两人相视而笑,虽则相隔著无尽的沧桑岁月。
我醒来时,天色大亮,用了一碗粥,便披衣看书,想来赫戈哲也该过来想请,又想明年起兵,应当如何布局,城池攻下时,派什麽人治理,粮草,军衣,药草,哪样也不能疏忽,这可不是唱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便可令兵士们餐风饮露,不食烟火,直下京师的。
在屋里盘亘了整整一天,下午还有赫戈哲送信相邀明日射猎之事,因自嘲道:这种作派,俨然清客邀妓高游的款儿。大凡天下事,有买有卖者,与嫖客表子无异。
傍晚掌灯时,尚德鑫过来一同用饭,劝我不必如此劳累,朝廷的日子并不好过,虽说握著娘舅的兵力,并不是体贴之人,年年拿硕大数目的银子养著姑息著,还要时时刻刻谨防造反。十月里的秋汛,好些富庶之地一年的收成打了水漂,来年的春种尚难凑齐,人心也有些涣散。听京里人说,皇上暗地里收了个娈童养在宫里,值此天下忧患时,他一人淫乐。
我叹了一口气,按理祺翰最善表面功夫,决不行犯众怒之事,现今这麽不知轻重,倒是苍天助我了,只道:“若战事三年可息,便是我的福分了。”
尚德鑫劝慰道:“七爷手上有几十万虎狼之师,敕令一下,何求不得。勿要如此思前顾後,平白费了心神。”又开导几句,便退了下去。
我挑亮案上的灯火,展开地图,却听有人来报,康睿来访,便请他进来。
各自坐下,我瞧了他一会儿,才慢慢笑道:“有什麽事体?”
康睿微微一笑,道:“今儿看书,瞅见一个笑话,一妇人不堪闺中寂寞,改嫁旁人,染病时做梦,自己正被牛头马面锯开,连忙问道:我向来供佛,为甚受此劫难?马面怒道:你个混帐东西,嫁人也就嫁了,为什麽改嫁,现在那两个老鬼正争你呢,索性把你锯了,一人一半,才算公允。只是天底下改嫁的人太多,老子一天到晚累个臭死,等著锯得还排著队呢!”言罢,一脸神气,无语可表。
我因笑道:“我下不下地狱,尚不知道,你是一定入阿鼻地狱,身受拔舌的!”
康睿抿唇笑道:“我只觉得好笑极了,才说与七叔,七叔以为呢?”
我把手里的毛笔挂回笔架,才道:“你平日里就看这些乌七八糟的书,怎麽进益?看来琼儿来西疆的日子遥遥无期了。”
康睿哼了一声,笑道:“本七叔也没打算让他过来的,是不是?”
我因笑道:“若要他来,也须是你有权利说话时,我一手培养的嫡君,不能连这些都隐忍不住。现下我国事未立,你也无名无份,只有知道你的人才会敬著你,兴许只有周正青才肯与你相交,谭尚二人,将来是股肱之臣,只为我当政所用。你为新君,还要提拔新人,旧臣也不是好用的。”
康睿只沈默不语,半天才道:“七叔为我的心,我都知道,还有一条七叔没有说,七叔向来不信人心,既然允我大位,便不愿再立强敌,所以束康琼於外,不使他参知政事,将来我袭位时,他的身份无关痛痒,是不是?”
我笑著点点头,道:“兄弟相残的事儿,我见得太多了,不愿琼儿同你相争,你只让他做个平安富贵王爷吧!”
康睿笑道:“如此便好。只想告诉七叔,赫戈氏,为掌中之物,不是掌上明珠!”
我苦笑一声,论理我是他的掌中玩物才对,只起身送他出去,到了门口,被冷风一冲,竟然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康睿把人拖抱到床上,便叫小兵去请郎中,也没等什麽,只抬腿出去。自己在营里刚坐定,便见周正青挑帘进来,一脸怒容。
康睿斟出茶,捧到周正青面前,才笑吟吟道:“周将军有什麽事,这麽晚了还过来?”
周正青冷笑一声,道:“素日里我只道你是个豪爽的世子,与京里那群混账不一样,没想到也这麽狼心狗肺!”
康睿脸色变也没变,笑道:“此话何来,我可是十分敬重周将军的!”
周正青陡然沈下脸色,道:“你是聪明人,也知道这江山将来是你的。你七叔他满腔心血全付到你身上,不求你如何恭敬孝顺,只收敛言行便好,又何必言语激他。你父亲过世,普天之下,还有谁比他更伤心?”
康睿低声咕哝了一句,才道:“那他就同赫戈哲行苟且之事,我不知道他对著那麽一张脸,怎麽能耐心伺候下去,他就不怕心神错乱时,叫错了名字?”
周正青猛然起身,一手抽在康睿脸上,打得他後退两步,倒坐在地上,方沈声道:“你就这麽看他,你还有没有良心,整日里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他从京城归来後,几晕厥,没错,郎中说他积劳成疾,没什麽大事。你可知道,一个人要累到什麽地步,才能在清清楚楚说话时,陡然晕倒。你父亲向来是劳碌国事的,你也知道他勤於诸事,有时脚不沾地,有时一坐就是一天,每日里忙得昏天暗地,可他曾晕倒过一?没有,一也没有!你七叔结盟赫戈哲,又是如何不得以,迟迟起不了兵,他心里急成什麽样儿?他现在才二十几岁,精神又不济到什麽地步!”
周正青冷哼一声,又道:“前门虎,後门狼,你要他如何回天?可说到底,竟然是为了你们一对禽兽不如的父子,真是让人心灰意冷。”
康睿从地上爬起来,擦去嘴角的鲜血,道:“说得好!他真是天下一天的忠贞之士!老天若是不帮他,老天便是瞎了眼!可他,因为他,我亲父杀了我母亲,因为他,我父亲惨死龙阶之下,因为他,我背井离乡,因为他,我同兄弟分隔千里。是,这一桩桩,一件件,没有一件是他亲力亲为,可没有一件不是因他而生,没有一件不是人间惨剧!你要我敬重他,我现下一心想杀了他!”康睿二目通红,剧烈地喘息著,咆哮如野兽一般。说到底,他还是个孩子,可这世上最让人畏惧的,便是孩子的仇恨,你无法劝慰他,也无从改造他。
周正青被他激得浑身颤抖,恨不得提起一掌打死他,终于犹豫片刻,没有动手,只沉声问道:“你口口声声说你父亲因七爷而死,莫不是瞎了眼,你的仇人在京城,在皇宫,在龙椅上,是他杀了你父亲!”
康睿坐回位子,眼中寒光凛凛,道:“没错,他是我仇人,百死莫赎。周将军可知,这世上从未有平白的果,也未有无果的因。有些事儿我不想提,可话说到如此地步,也是该讲出来的时候了。父亲被囚禁前夜,二叔过来拜访,他说:都是兄弟,本不想非要杀了谁,能坐上皇位便够了,事情到此地步,你也应当为自己谋划,我早就有份心思,你十分明白,若要平平安安地做个王爷,就把他让出来,同他说,你不愿应付他了,不要再见他。剩下的便是我自己的工夫,水滴石穿,我还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是不能移情的。父亲笑道:平日里你们道我铁石心肠,追名逐利,可于这上头,我实在比不了你。你要他,就自己使本事拿,可要我放了他,却是万万不能,别说你拿个王爷头衔来换,便是这万里江山也不成。我愿意做皇上,可不愿做行尸走肉。你耳目多,自然知道我如何待他,三天两头打起来,又踢又咬,还都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儿,他以东宫所出的身份替我张目,我却抱怨他一心树敌。我只恨为什么不能先你而生,为什么不能位居东宫,为什么不能在他一心为我分忧之前,就已铺好锦绣前程。至于其他的,我已心满意足。”
康睿说到此,已是含泪欲垂,他猛然一拍桌子,戚声道:“你说我狼心狗肺也就罢了,可他呢,他若也是狼心狗肺,你们这些人便连畜生都不如!”
周正青颓然无语,他没有料想祺焱竟会如此举动,只喃喃道:“这话你别告诉你七叔,这份情他早就不堪重负了!”
康睿格格笑道:“现在我自然不会说,周将军放心,他的苦,不要我添油加醋,就已经足够蚀心刻骨了!”
周正青倒坐在椅子上,掩面不语许久,才撞撞跌跌出去,但闻康睿在后冷笑一声。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晨,突然想起还要到赫戈哲,急忙起身,临上车时,却见周正青过来,似有所语,半天才道:“你为他的心,他必然知道,你现下所做,于恩而言,是对的,于情而言,却不对了。”
我苦笑道:“你真是愈发口齿伶俐了,可忠贞这个词,我实在办不到了,若要保全忠贞,我当日就该死在皇宫里,而不是逃亡出来。我报仇的心还是血淋淋的,就不要计较我的节义操行了。”言罢,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有些事是不能不为的,他若因这个和我反目,我就当白费心血了。”遂扶着他的手登车而去。
一进胭脂营所,便有人迎上来笑道:“汗王等候许久了!”我一笑,随他进了赫戈哲的大营。
赫戈哲正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头侧向里面,口里嚷道:“让你们昨天去送信,送到没有?一群吃白饭的东西,懒得要死!”
我轻声笑道:“送到了,汗王!”
赫戈哲一跃而起,脸上泛起些红,大约是因为方才被我听到的缘故,只笑道:“有些急事儿,才催促他们!”
我坐到一侧,笑道:“什么急事,汗王请讲!”
赫戈哲挠挠头,才笑道:“是我见你没有防身之物才突然想起来的,昨日过来个游历的铸剑高手,我想要他为我们铸一副剑,嗯……结为同盟兄弟嘛,可那人倔强耿直又古怪,两个月便要走,我唯恐来不及,便急忙请你过来,那剑是要用人血的,你不用怕,只需一碗而已。”
沁血剑,我也是听过的,不知是不是人血的缘故,铸出的剑,精钢无比,又可绕指为环,只是会铸此剑的人不好寻觅,便笑道:“能有此剑,是我的福分了!”便伸出手腕,道:“现下就取血么?”
赫戈哲自腰间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笑道:“我来动手,一点儿都不疼!”便拉我到一青铜碗前立定,握住我的手掌,轻轻一划,那血汩汩而出,滴到碗里,又在握着我的那只手上一划,鲜血也立刻涌出。
两人的血淅淅沥沥混在一起,潸然而下,赫戈哲把刀尖儿上的血舔进口中,笑道:“还要锤炼四十九天,也不知谁定的规矩,或许是他们这种人都爱虚张声势!”
或许是失血的缘故,我有些眩晕,只笑道:“剑还没铸出来,汗王就这般诋毁人家!”脚下一阵阵发软,突然被赫戈哲拥在怀里。
他小心地让开流血的两只手,一手扶在我背上,有些自责道:“看来不该铸这剑,尽耗你的精神!”又仔细看了我两眼,道:“怎么脸色这么白?”又突然垂下头,嗫嚅道:“是我混帐,那日害你流了那么多血,自然伤了身体,以后……”
我气得又恼又笑,这孩子就不能顾及一下我的脸面么,却只道:“汗王过虑了,是我身体有些虚弱,不干汗王的事!”
鲜血积平了碗口,赫戈哲拿出布巾为我止血,笨手笨脚地扎紧,全然没有方才动刀子时的利落,果然也是个管杀不管埋的主儿。
他伤口的血犹自涌出,我叹了一口气,伸手取了巾帕为他包扎,因一手使不上劲儿,只好低头用牙齿咬着系上,抬起头,却被他扳住下颌,轻轻地凑过头来,触碰到口唇上。
此刻,我知道他不是祺焱,那么笨拙而生疏的唇舌吸吮,祺焱第一都比他好上一百倍,直撞得我舌头疼,哪里谈得上销魂。
赫戈哲倒十分动情,那夜的手法和抚摸是熟练而潦草的,而现下仿佛一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欢天喜地,战战兢兢,情欲万丈,却狐疑不前。那时候,我向祺焱示爱时,也必是如此模样。
他脱去两人身上的衣裳,一味地厮磨爱抚,我被他弄得都有些口干舌燥,只差没有催促他快些,快些!他突然羞赧一笑,那是一个不受任何尘世腌H的孩子般的笑容,轻声道:“你来,好不好!”
我有些吃惊,并不认为他不在乎身为男人的尊严与脸面,只道:“汗王!”
他越发害羞了,但仍固执己见,半跪半坐,道:“你来!我要你来!”可身体是颤抖的,战栗的,惶恐不安的。
我侧头不语,为他这样愿意牺牲却了无所得而感伤,他伸手按住我肩膀,无比确定道:“我是赫戈哲,我只是赫戈哲・班布尔善,祺毓,你来!”
我闭了闭眼,笼在他身上,伸手掠过他的小腹,胸膛,颈项,耳后,抚着他的头发,把唇覆到他的口唇之上,摩挲过他的唇瓣,叩开他的牙齿,去逗弄他的舌头。
赫戈哲十分沉醉,表现出一个少年的兴致勃勃和生涩不堪,汗水浸湿他的额发,蜷蜷曲曲地沾在玉石般的脸庞上,迷离的眼睛时张时合,我才发现他的眼睛透着些碧绿,如湖水一样的宝石镶在他的眼眶里,有着惊心动魄的美丽。
我手上极尽所能地取悦着他贲张的欲望,他偶尔看了一眼,同样握住了我,慢慢地摩挲,眼里是坚定的祈求。
我忍不住问道:“汗王?”
他猛然一砸枕头,又羞又气,道:“你要我求你!”
我只好分开他修长的双腿,一手摸索着盛着香料油的瓶子,全部倾倒在手上,慢慢地伸进去。这本是为我自己准备的,我的身体已不能容忍太多的血肉折磨。
他迟疑地嗅了嗅空气,有些难耐地挣扎了两下,又任我动作起来。
当我进入时,火烫而水软的粘膜蠕动着,一面推拒,一面邀请。少年紧窒的身体,能让所有人心神荡漾,情欲振张,我终于按捺不住,知道不会让他受伤,便抽动起来,一时间,漫天风雨。
赫戈哲已无法隐忍自己致命的快感,况且那人又是自己一生最致命的动情,他紧闭着唇不吭声,又咬住自己的食指关节,最后终于呻吟起来,断断续续,带着少年的羞涩和男人的尊严,身体一紧,抵达最高亢的云端,然后瘫软在床上。
我只注视着他,希望他这致命的动情不会如我一般有一生那么漫长,他太年轻了,什么都不懂。
大抵少年总是贪多而急切的,刚刚历过高潮的他,俯卧在我身上休息了片刻,便又孜孜不倦地挑逗起来,我按住他的头,轻声道:“以后吧,急什么!”
他究竟是劳累的,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平躺下来,紧紧握住我的手,入梦时,犹喃喃作语:“别走,不然我让人把你锁起来……”
赫戈哲醒来时,我正合衣坐在他身边,随手拿了本字帖,胡乱翻看。他脸上漾出一种让我悲伤的喜悦,我希望他能很快就厌倦这种愉悦,然後在我离开的日子里进行真正的生活。
他翻身揽住我一条腿,把头枕在我小腹上,声音有些发闷,道:“祺毓,我原先从不肯相信有神佛存在,可现下我信了,因为他让我遇著你。”他猛然抬起上身,裂了一下嘴,可能牵动身体的痛,拿包著布巾的手扶著我的肩膀,道:“你并不是专注功名的人,这万里江山你未必有多喜欢,所以,请你留下来好不好?这儿虽不如中土富庶华,可你不会计较这些,对不对?”
如果相遇在那麽良久折磨的蹉跎岁月之前,如果我不知道谁是祺焱,如果我仍是侧帽风流不识愁的少年,那麽也许这样邀请我不会拒绝。你我无论如何夜夜欢好,都永远身利益交织的漩涡,相互抢夺,拼命撕咬。
我吸一口气,轻声道:“汗王!我肯服侍您,只因为我需要您的帮助,所以才自甘下贱,不顾道德廉耻。您是明白人,不会不知道我的用心!”
赫戈哲陡然沈下脸来,反手把我推到地上,恶狠狠道:“没错,你非要当表子,我也不拦你!”声音里竟有几分颤抖,他扶著床沿剧烈地喘息一阵,才翻身下来,自己赤裸著身体穿衣登靴,一面骂道:“你现在给我滚出去,什麽时候我想干了再招你回来!”
兴许是过於激动,赫戈哲竟然平地里摔了一跤,仰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我只好过去扶他起来,轻声道:“汗王,还好麽?”
他伏在我怀里半天不说话,突然道:“把衣裳脱下来!”我一惊,被他薅住腕子压在地上,撞得头晕眼。
他一手扯开前襟,又向下探去,揉搓掐揉了好半天,才道:“你到底是个什麽东西变的?我待你好,你就一副木头相,我折腾你,你就一副死猪样儿!你到底有没有心哪?”
我苦笑道:“汗王英明,就当我是个无知无觉的行尸走肉吧!”
赫戈哲丢开手,赌气走了两圈,才道:“我让你留下来,有什麽不好?那位子真值得你不要颜面,不顾廉耻,豁出身家性命也要拿到手?”
我从地上爬起来,整了整衣裳,才道:“汗王少年英雄,天纵奇才,想来不曾遇著情非得以的事儿,非要豁出性命名声也要做到。我此生此世,也就这麽个愿望,做不到,实难瞑目。”
赫戈哲上前一步,怒声道:“你并不比我老多少,非要说什麽死了活了的,不要说我,你诚心让你身边的人不得安生!”
这话不错,周正青每日里见了我只是叹气,谭培也是如此,尚德鑫变著法子的调理膳食,只为我淡淡说一句好,我拿著自己的痛折磨旁人,算什麽东西。尤瑞郎倒是聪明,撒腿跑掉,省得同我日日拌嘴,唇枪舌剑,永无宁日。
我因笑道:“多谢汗王指点!我的确不该胡言乱语,至於旁的事情,非亲身历经之人方能体会一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汗王若是顾念我,就保全我西疆安宁吧!”
赫戈哲皱著眉头,又无从说起,只觉这人不冷不热,自己一番苦心既没有得到激烈响应,也没能厉声拒绝,无从发作,也无从欢喜,他究竟年轻,又不似尤瑞郎一般伶牙俐齿,头脑一热,十分急躁。
我站在一边,看赫戈哲脸上阴晴变化,只顾著猜度他的心思,如何应对,突然见他一步走上前,扳起下巴咬在嘴唇上,不是亲吻,只是撕咬,舌头上一片刺痛,便含糊道:“汗王!”
赫戈哲陡然住手,呆立片刻,脸上悲悲喜喜,似有所思,又擦了擦唇边的血,不再看我,只道:“你回去吧!”自己转身出门而去,我只好登车离去。
此刻,周正青正坐在谭培的营帐里,小口啜著温酒,他自受伤後,一遇阴潮天气,全身便酸痛不已,现下正是寒冬,每日里要谭培帮他运功驱寒,武功也费了大半,好在天性达观,不肯计较这些事儿。
谭培将烤肉支子上火候正好的羊肉挟到周正青面前的青瓷盘里,因笑道:“在这儿,也只能吃吃烤肉,其他的没什麽能入口。”
周正青笑道:“我们又不是七爷,哪里能使尚德鑫那般费心!”
谭培干了杯中酒,笑道:“你又说风凉话,每日不断的参汤难道不是尚德鑫吩咐的。”
周正青撇撇嘴,道:“我才不承他的情,那是七爷赏的,自阮王爷那儿送来的!”
谭培因道:“说到这个,前两日出的事儿,你应当知道吧。哪个营官奉尚德鑫的命去讨富家老爷的银子做什麽保护费,结果奸污了人家女儿,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差点儿进到七爷耳朵里。”
周正青因笑道:“尚德鑫也失了蹄。不过话说回来,他派人去搜刮银子也是无可奈何,一个将军,又不能拉金尿银,每天这麽大的用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谭培因道:“七爷那麽精细的人,这个也应当知道。”
周正青一笑道:“他知道又有什麽法子,大军还要吃饭穿衣,只顾筹划开战後每日的出入,犹捉襟见肘,平日的小事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谭培笑道:“这倒也是。那日我看了一眼七爷每日用项的账目,吓了一跳,并不比在京里的用度少,其他的不讲,营里就养著五个厨子,单为他作宵夜。”
周正青笑道:“我自然也知道,又不是瞎子。单说早晨用的,热奶他嫌腥气大,冷的胃口又承不住,像小孩儿一样天天吃新鲜乳酪,日日带著一身奶气。至於宵夜,与他而言是正餐,精神最好的时候,尚德鑫细心体贴,哪里能怠慢,一碗干贝萝卜汤,还要照著京城的惯例挖成萝卜球,其实味道上哪有差别。不过……”周正青又道:“尚德鑫虽同他一起用餐,也只是陪他用餐而已,回去之後和兵士们吃的没什麽两样,他素得人心,也便没人肯说闲话!”
谭培笑道:“现下也只有咱们敢说闲话,还时不时去七爷那儿蹭饭,尚德鑫还不知怎麽恨呢!”两人相视大笑一番。
赫戈哲望了一会儿雪,才回营,哈赤密正候著他,道:“汗王没能说服王子吧!”
赫戈哲叹了一口气,道:“当然没有,我同他性情癖好有些相似,无论多麽动情,该怎麽还怎麽著,况且他对我未必有什麽情分。想把他留在西疆,还要另想法子!”
哈赤密恶狠狠道:“索性杀了他,一了百了,留著这麽个人,终究是祸害!”见赫戈哲脸上掠过一丝不悦,便收敛声色,道:“汗王英明,他若有法子把咱们治得毫无还手之力,也不会手下留情。”
赫戈哲面无表情,道:“那振兴胭脂一族的计划又怎麽施行?勘划土地的工作谁来完成?他若留下来,何愁我胭脂不兴盛!”
哈赤密道:“就算胭脂兴盛,他率大军虎视一侧,卧榻之旁,我们怎麽能平安度日?”
赫戈哲沈默片刻,道:“那依你呢?”
哈赤密道:“把他软禁起来,尚德鑫便不敢轻举妄动,至於计策,水磨的功夫还能逼他说不出来,况且离著汗王近,汗王想什麽时候恩宠便什麽时候恩宠。”言罢,意味长一笑。
赫戈哲倒在椅子里,揉著额头道:“师傅说的轻巧,真把他软禁起来,只怕三天不到就寻了短见,再者就算师傅能让死人开口,恐怕也难使他招供,他营里还有世子可以袭位,打仗布局有尚德鑫,根本用不著他动手。囚了他,只让尚德鑫军更加怨恨,气势高涨罢了!”
哈赤密默然片刻,道:“是臣思虑不周,还需重新谋划,不然便假意允诺,等他率兵走了,再拿下西疆!”
赫戈哲摆摆手,让哈赤密下去,这种办法他早就想了一百遍,一旦如此,当真是恩断情绝,而且到时候他两面受敌,如何应付才能保全性命,才能使自己找到他时,不是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信他,便是被杀,不信,便是杀他,这世上莫非真得没有两全其美之策,非要自己同这人血拼一场。
赫戈哲合目而思,却听有人来报,是祺毓的世子命人送东西来,一副画像,展开後,俨然自己,可又觉得年纪大了许多,垂袖侧立在架子下,上书:浮生倾慕,浮世倾命。最底下题著几个小字:祺毓为四哥寿,作图以绘,如见须眉。落款是祺毓的印章。
赫戈哲望著手中的画,陡然明白了许多,头脑里却又一片空白,胸口烈焰燃烧,焚心以火。
我正坐在营帐里翻阅山河图鉴,便见周正青一身戎装进来,因笑道:“这麽大雪,你还出去打猎?”哪里是什麽打猎,他只出去骑马散心罢了。
周正青笑道:“闲著也是无聊,我同世子一起出去!”他发作世子的事儿我也知道,只说出来教大家都失了脸面,故不再提。周正青究竟好心,还肯敷衍康睿,带著他骑马射猎,哪里像尚德鑫谭培,每日里只是绷著脸道:“世子将来要袭位,一定要用功才是。”我若是康睿早翻了一百八十脸了。
周正青挑开帐帘,向远望了一眼,笑道:“他来了!”便抬腿出去,我只微微一笑,便坐回去了。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我扔了手中的毛笔,按了按额头,便有人道赫戈哲派人送东西来。我让他呈上来,是一副画轴,展开後,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这画是几年前寿筵上送与祺焱的,如何能到他手上,转念一想,能有这画的除了康睿,还能有谁?竟然心慌意乱起来,盒底还有一封信,是赫戈哲的笔迹,展开一阅:
殿下:如晤。
今得画一副,自知不配藏有,故呈与殿下收存。
赫戈哲.班布尔善
我吸一口气,宁愿他大发雷霆,也不愿这麽轻描淡写,让人无从揣测。急忙命人备车,一出门雪至膝,狂风大作,又命人前去寻觅周康二人,才乘车而去。
进了胭脂营地,雪片如席,纷纷扬扬,我几乎睁不开眼睛,请人向赫戈哲通报,那人只道:“别人都可见汗王,唯有王子不可!”
我咬了咬下唇,道:“没关系,我在这儿等著,什麽时候汗王许我晋见,我再见不迟。”那人见我一脸青白颜色,也不敢劝慰,只一溜烟跑回去禀报。
我本想站著不动,效仿程门立雪,没想到那冷打进骨髓里,只像木偶般在雪地里挪来挪去,哈气暖手。後来才想明白,那程门位东都,一百年都下不了如西疆这麽大的雪,故而杨时可以立定,我若立定,只怕被这雪埋了。
细小的雪粒打在狐裘上,起先沾衣即化,那水珠越汇越多,几乎结了一层细小的冰,我一动,全身便咯吱咯吱作响。出来得急,里面只穿了件薄薄的丝棉衣,早已被这寒气打透,因想著自己这一身冰肌玉骨,便忍不住笑,发出的声音却仿佛只小鬼。
又站了一会子,便有人出来,轻声道:“汗王事情忙,请王子到侧营沐浴更衣!”
我摇摇头,裂了个极难看的笑,道:“汗王忙,没关系,我在外面等便好!”远远望见侧营掌起灯来,一片暗黄和暖之光,又有几个人挑著热水进去,水气氤氲,简直是神仙府第。
那人见我不肯动弹,只好又回去禀报,便听赫戈哲一声暴喝:“他不识好歹就算了,谁让你一遍遍通报,没得烦死人,都闲得没事儿干了?”在这麽大的风雪中犹听得清清楚楚。
我忍不住苦笑一声,仍是走来走去,只觉心尖都要僵了,全身只剩一口热气扶持著。人受苦时,总爱胡思乱想,因想起曾招惹祺焱生气,他一样不肯见我,我便施展苦肉计,跪在中厅,只可惜那时候是盛夏,没现下这麽有情趣,而且也没跪多久,便被祺焱抱回房里,别的没什麽,只全身被蚊虫咬了无数包,用周正青的话,便是全身跟只烂桃似的。
只是现下才明白,苦肉计是使给不忍心让你受苦的人看的,多少孩子为了得个应心的玩意儿,向自己的父母哀求,却不见楚霸王向刘邦使什麽苦肉计。
我闭了闭,觉得眼皮十分沈重,伸出红肿的手一抹,尽是冰凉茬子,凝固在眼眉睫毛上,快成过年时候堆的雪人了。
嘴里泛出一阵阵甜腥,因想著不能让这病体在胭脂人前丢脸,便决定回去,摇摇晃晃向马车走去,突听见身後有细微的脚步声,也不回头,只哆嗦著向车上爬。我那车夫早被请到一边暖身喝酒,见我上不去车,便丢了马缰过来搀扶,谁知道那马猛然扬起前蹄,长啸一声。
我还没坐稳,便自後窗中漏出去,结结实实的摔在坚硬的土地上,痛得眼泪都出来了。那车夫一惊,只顾著磕头请罪,不知道上前扶我。
我胸中血气翻滚,咬著牙挣扎,竟然摊倒在地上起不来。便见赫戈哲向我伸出手来,口里道:“你来做什麽?”
我张了张嘴,几乎用尽全身的气力,低声道:“来看看你!”
赫戈哲轻笑一声,道:“因为对不起我?”
“不是。”我轻轻接道:“因著对不起自己的心。”赫戈哲已经把我扶起来,我半蜷著身体道:“我回去了。”伸手掩住口,实在是忍不住了。
赫戈哲展开披风将我裹进去,低声道:“你现在回去,就死在半路上了。”我摇摇头,想说什麽,却只一口鲜血喷出,沾湿他的襟衣脖颈,伸手摸了摸,笑道:“血都这麽凉……”便一头栽过去。
周正青同康睿并马而行,冰雪打在脸上,有些刺痛,又有些欣喜。但周正青只疑惑为何康睿今天如此安静,一反往日滔滔不绝,遂开口问道:“世子有心事!”
康睿抿唇笑道:“本来不想告诉你,可做了事不告诉人,仿佛锦衣夜行,了无生趣!”言罢又是一笑,道:“周将军可还记得七叔送给我父亲的那副画像?”
周正青点点头,道:“几年前寿筵上的那副,我自然见过,还是我荐人给裱的。”他叹了一口气,道:“只恐早就遗失,寻觅不到了。”
康睿一笑,道:“我收起来了,带到阮王府,带到西疆。”
周正青十分高兴,笑道:“那送给你七叔正合适,你留著也没什麽用,於他可就不同了。”
康睿慢悠悠笑道:“我自然送给他了,托人送的!”
周正青陡然觉察什麽,沈声问道:“托的是谁?”
康睿大笑起来,揉著肚子道:“等等……让我笑够了!”
周正青一拉他的马缰绳,喝声道:“到底是谁?”
康睿方直起身,掩不住笑意,道:“我托付赫戈哲送与他的!”细白的脸上泛起一个极其狰狞的笑,可又带著少年特有的春灿烂之容。
周正青伸手拉住他的衣领,怒声道:“你要逼死他麽?”若在早年,他可一手提起康睿。
康睿摆摆手,一面喘息,一面笑道:“他什麽人摆不平,多同赫戈哲上床,便屁事儿没有了。”
周正青恶狠狠地磨著牙,道:“倘若他有孩子,我现下就捏死你!他就算扶条狗继位,也比你知道报答人心!”
康睿脸涨得通红,却仍笑道:“他一辈子也有不了孩子!真可惜,我知道这麽多秘闻,却白白告诉你!”又道:“我父亲怎麽能容许他有孩子,女人喝了红药水便能绝育,天下自然也有药能让男人不育,你连这个都不知道麽?”
周正青更是吃惊,竟然松了手,由著康睿摔下马去,神情十分慌乱,骂道:“我早就知道你们一家没有好人,哪里是狼心狗肺,分明就是一群白眼狼。他一身血肉被你们撕扯光了,留著骨头还要为你熬汤!”
康睿捂著脑袋坐於地上,因笑道:“本来我也不知道,我母亲死那天,他们絮絮叨叨说了好多,一桩桩,一件件,烦不胜烦。後来我母亲恼羞成怒,威胁要把这事儿告诉七叔,我父亲才下了狠心掐死她,嘴里还说:我有了孩子没关系,他若有了孩子,为我的心便少了一半,到时候说不定带著孩子远走高飞,我又到哪里去寻他!”
周正青捂住两耳,戚叫一声,凄厉非常,便自马上跌下来,向远奔去,雪越来越大,模糊了身影。
康睿倒十分镇定,拾了剑向周正青跑去,嘴里道:“你若有什麽好歹,我可就真活到头了!”
周正青漫无目的地奔跑,雪陷得他也跑不快,又兼身上的伤,很快被康睿追上来。康睿扯住他的袖子,气喘吁吁,道:“周将军,我们先回去,雪太大,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
周正青一挣,向後退步,脚下一松,地面陷下,竟然掉进一雪洞里。康睿本拉著他,也被连带著摔下来。
两人跌摔在一起,半天才缓过来,周正青也清醒过来,轻声道:“这些事儿,你不要告诉他,不然我就杀了你,顾不上你是储君,还是天王老子。”
康睿没有说话,拍拍身上的雪土站起来,洞中比外面暖和,也十分宽敞,底儿宽口窄,仿佛一只葫芦。他在洞里转了两圈,回头发现周正青仍半卧在地上,一动不动,开口问道:“周将军!”并伸手扶他。周正青额上冷汗直冒,忖度自己兴许是摔断一条腿,并不答理他,只自己扶著伤腿尝试著站起来。
康睿强行去扶他,轻笑道:“将军好执拗的性子,我同将军可是无怨无仇。”又捏了捏周正青的腿骨,道:“可能是小腿骨折,将军先忍忍,这麽大雪,我们总不会去,必定有人出来寻找。”
周正青便被他扶到雪洞一角干净半坐下,康睿在洞里踱来踱去,笑道:“按著传奇话本,我们现下应当去寻宝,必有倾国倾城的宝藏藏在这里。”他脸上团团欢喜,不见半点儿被困住的惶惶然。
周正青只冷著脸不理他,腿上又疼得厉害,汗湿几重衣,一时间,有些瑟瑟。
康睿除了皮裘,又脱下里面的丝棉袍,重新将皮裘穿起来,才将棉袍递与周正青道:“将军先穿上避避寒。皮裘隔风,棉衣才保暖。”又悠悠笑道:“都说周将军性情豁达,怎麽现下反倒扭捏起来。”
周正青又气又笑,闭眼不理会,康睿倒笑嘻嘻凑过来,自顾自替周正青除下外衣,十分熟练地解开盘扣,连里衣都脱了下来,又将自己干暖的棉衣为他穿上,拉平皮裘,上下打量笑道:“果然替大人换衣服比较累,康琼的话我一只手就做得来。”
周正青素来懒得与人怄气,见他竟用如此方法示弱,心下颇不是滋味,可转念想到他们父子所为,心里又凉了半截,只淡淡应了一声,心道这祺焱到底是爱到极致,还是奸猾到极致。若说他为了自己,可他宁死也不舍弃那人,若说他爱及,可行事分明是个畜生。这些惨不忍睹的过往,仿佛都是为了他一个人肆意情爱,翻云覆雨。祺焱在朝政上的本事若能与他在情场上的本事相媲美,祺翰坟上的树都成材了。
抬头看向康睿,恐怕也是此等人物,只不知最後他断送了谁。康睿却走过来,怀里抱著一束绿枝,上面稀稀疏疏结著几枚朱果,个个鲜红欲滴,如手指甲盖那麽大小,笑道:“我方才就看见了,唯恐有毒,可忍不住尝了一个,酸酸甜甜的,味道也能将就。”便递与周正青数枚。
周正青摇摇头,道:“我才不吃。”又慢慢笑道:“仔细有毒,发作了我想救也救不了你!”
康睿嘻嘻笑著把果子一一投入口中,吃得啧啧作响,道:“到了西疆,每日里都是蜜饯干果作零食,人都快成干儿了,夏天时还有各种瓜果应景儿呢。”
周正青笑道:“这是什麽时令,你让尚德鑫哪里为你去变新鲜瓜果!”
康睿吃完,把绿枝插在积雪上,笑道:“我又没说他不好,只是他待我比不上七叔罢了。我也不是小人之心,这些事你们也都知道,七叔的膳食比京里还精细,单挑那个生炒鳝鱼丝,我们可都吃不上,只能用红烧或是清蒸,为什麽,那鳝鱼只有合适尺寸才适合生炒,其他的不是太老就是太嫩,尚德鑫如此为七叔著想,真是让人……”话至此,他不再接下去,只倒在周正青一侧假寐。
周正青自然知道他说什麽狗屁话,这孩子真是让你应接不暇,时而天真,时而世故,时而一团和气,时而冷语嘲讽,这些东西夹杂著,劈天盖地而来,使人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他若为帝,不知天下得胆战心惊到什麽地步,城府厚,又兼心狠手辣,未必不是明主,只作他的臣子,还不如回家卖红薯。
周正青又想那人受此发难,又将如何渡过难关,一时心下扰扰,不知如何是好。
我半昏半醒被赫戈哲扶进大帐,身上一阵阵哆嗦,看见热水盆便想扎进去,被赫戈哲拦住,道:“方才还可以,现下你冻得太久,一下去只怕手都脱了骨。”又命人把火盆撤下去,屏退了人,为两人脱光衣裳,裹上厚厚的棉被,卧到床上。
我被他整个包起来,热气源源不断,可自觉更加寒冷,一阵阵战栗,昏昏欲睡。
赫戈哲根本不许我睡,慢慢摇晃我,轻声道:“你若睡了,就永远也醒不来。”
我合著眼,含糊应到:“正好……”
他一面徐徐说话,一面揉搓我两手两脚,渐渐向上,手臂和小腿,我虽还是冷,但终於有些微的暖和气儿,耳朵靠在他胸口上,闭眼听他东拉西扯。
赫戈哲亲过我冰凉的脸颊,又把舌头送进我嘴里,只觉火烫一片,因想著现下的我於赫戈哲而言,仿佛一条冻僵的蛇。他吻著我的唇舌,冰凉腻人,跟亲一条蛇有什麽分别。
赫戈哲倒是笑道:“你心里想什麽有趣的事儿,脸上的笑这麽古怪!”我连忙收敛表情,可惜冻得厉害,怕是慢了许多。
赫戈哲因笑道:“我也说个有趣的,你可不许说出去丢我的脸。”便压低嗓子慢慢唱起来:
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见面面容易拉话话难。
一个在山上一个在沟,拉不上话话招一招手。
了的见那村村了不见人,泪蛋蛋抛在沙蒿蒿林。
我倒是知道这是某地民谣,只不知赫戈哲也会唱,可他发音古怪,拐弯儿的地方更叫人忍俊不禁,什麽话话难,泪蛋蛋,又古里古怪,又十分有趣。
赫戈哲也只会这一两句,唱了两遍才笑道:“这是我小时候跟一个中原人学的,这麽多年不唱,只记得这些。”又道:“前边的词仿佛还有拉拉手,总之手也拉拉不上,话话也说不上,看也不看见,便流了一地泪蛋蛋!”亏他能说得这麽流利。
我低声笑道:“没关系,有这两句就够你颜面扫地了。”突觉得神思倦怠,忽梦忽醒,眼前碧流穿梭,无数银色的鱼闪烁,高高跃起,仿佛生了翅膀。
赫戈哲听怀中人轻笑,怀里的身体也渐渐暖和过来,便抱起来向热水桶走去,又将人放在怀里,一同坐在热水中。他不知道还有人会这麽执拗地等他却毫无解释,他不知道自己的心也能疼到如此地步恨不得马上抱进来,可他犹豫不决,不仅是为了新欢旧爱,更是为了自己的心将通向哪里,春来之时,一切将昭然若揭。
赫戈哲也有知道的东西,就是在雪里站这麽久,不死也得伤半条命,就在刚才他脑子里竟然想到把这人冻死算了,省得心心念念,永难忘却。可他出来了,不是为征战,不是为权势,不是为人世间一切的蝇营狗苟,更不是为那个和他相貌一模一样的人,他只为自己心里残留的情分,却能铺天盖地,汹涌如潮。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锺正在吾辈。
赫戈哲突然嗅到一丝血腥味,低头一看,水已变作粉红,那人蜷在胸口,鼻口出血不止。心下大惊,连忙命巫医进来,哈赤密进言道:“中原人不及我族身体剽悍,这王子又比向来的中原人身体虚弱,不如送回去,让他们自行诊治。”
赫戈哲低头不语,只觉送回去便不可再相见。哈赤密喝道:“汗王不允,非要等到他七窍流血,无药可救时才肯麽?”
赫戈哲半晌无语,径自走到床前将那人穿戴包裹起来,低声道:“你们都退出去,备车吧!”他细细摩挲著那人苍白的脸颊,干枯的唇,陷的眼窝,秀气的眉骨,慢慢道:“方才你笑了,是为我仅有的那半点儿童心,可我也只有这半点儿童心,其他的,跟这世道一样肮脏。将来你我兵戎相见时,一定要忘了我的好,将来你君临天下时,万万不可忘了我的好。我知道那人诗作的比我好,词赋得比我妙,可能为你唱大江东去,也可能为你唱雨霖铃,可他绝对不会唱这些俚语小调,纵然你将来把他同我弄混了,必然会记得这段民谣,至於谁唱的,也不重要了。”
赫戈哲抹了一下脸,将那人抱出去放到马车里,牢牢地掖住帘子,轻声道:“走吧!”那马车骨骨碌碌出了胭脂营,赫戈哲突然翻身上马,被哈赤密拉住,道:“汗王要做什麽?”
赫戈哲一拉缰绳,笑道:“我去送送他,师傅,可能是最後一了。”
哈赤密松开手,低声道:“汗王只远远的,勿要靠近他们大营。一旦到了,马上回来,他是汉人的王子,没有人会慢待他。”
赫戈哲一笑,纵马而去。
雪漫卷,寒风呼啸,这个冬天於生在西疆的赫戈哲而言,都是前所未有的大雪,封住了所有的儿女情长,也封住了所有的世道人心。然而这场大雪,却是他永生难忘的时刻,在以後的岁月里,他再也没有经历过这麽大的雪,只在临终时刻,眼睛都失明时,才有铺天盖地而来的雪,在一片明净的光亮中,肆意曼舞,无关岁月流光,无关情长恨爱。
夜幕垂临,周正青半躺半坐,静静听著外面呼啸的风声,伤腿已经麻木,痛楚似乎也黯淡了许多,让人不再疼得那麽清醒,只是慢慢酝酿著。
康睿仿佛睡著了,十分不安稳,翻来覆去地折腾,他只穿著一件皮裘,卧在雪地上,竟然还大汗淋漓,让周正青不由暗想果真是年轻人火气盛麽?
康睿动来动去,最後枕到周正青的小腹上,时不时地咂咂嘴,他的容貌已经有几分酷似祺焱,只还未长成,犹带著少年的青涩与娇柔,身上一阵阵酸酸甜甜的味道,不知是方才野果的味道,还是向来如此。
正想著,突然对上康睿睁开的一双眼睛,黝黑发亮,透著一股奇异之光。
周正青竟然心中一凛,有些畏惧,口中喃喃道:“你醒了!”
康睿诡异一笑,自己解下衣裳,嚷道:“怎麽这麽热?”扯下雪白的里衣,一丝不挂半坐在周正青面前,全身肌肤透出一种怪异的红润,在他慢慢眯起的眼睛中,一焰欲火升腾。
周正青大骇,断声喝道:“你迷症了?快别混闹了!”
康睿微微笑著,伸出手指按在周正青唇上,摇头笑道:“嘘……,别说话!”手向下一滑,伸进周正青怀里,肆无忌惮地抚摸起来。
周正青睁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一脚踢开康睿,拖著伤腿向另一侧爬去,看见雪上插著的绿枝,猛然觉醒,回头一看,康睿笑嘻嘻地贴过来,仿佛一条蛇缠上周正青。
眼前这被媚果迷惑的少年,唤醒了周正青所有以为忘却的噩梦,红绡的床帏,昏暗的灯火,夺人心魄的春药,被雪白蚕丝包裹的少年。
周正青慌乱地向四周望去,一片触目惊心的白光,连同康睿赤裸的仿佛带著荧火的躯体,一切让人茫然失措。
康睿十分矫健地扑到周正青身上,疯狂地撕扯著他的衣裳,两人在雪里翻滚厮打起来,四下里一片静谧。
康睿一腿压在周正青的伤腿上,他冷汗霎时冒出来,眼前阵阵发黑,剧痛之余,伸手卡住康睿的脖子,手上却用不上半分力气。
康睿突然停了手,舔了舔嘴唇,眨眨眼睛,一颗眼泪滴下来,轻声道:“救救我,我难过死了!”他下身的欲望正现出一种昂扬之姿。
周正青猛然松开手,记忆里的少年无数在梦里哭喊,也如康睿的言语:救救我!一时间,他竟分不清谁是谁,康睿是谁?自己又是谁?
康睿却咯咯笑起来,出手如电,死死按住周正青的双手,全身都倾压倒他的伤腿之上,看周正青已痛得无力挣扎,才拿衣带缚住他的一双手臂。周正青一身虚麻,冷汗滚滚而下,被康睿将衣服一件件除去,丢到一边,两人皆赤条条倒在雪地上。
康睿至此,早已隐忍不住,分开周正青的双腿,陡然冲入,不管不顾地动作起来。
周正青被他折腾地昏天暗地,只剩一口气喘息,目光渐渐涣散,眼前飞过无数阴郁的亮影,便陷入一片半迷半醒中。
雪地上散乱著青翠的枝条,未入口的朱果,男人的衣物,以及交缠在一起的肢体,一切情愿与不情愿的,终将热血贲张,一切应该与不应该的,终将迅速降临。周正青迷茫的双眼望向洞口一角的天空,那苍穹之下,是荒原雪漠,是酣畅淋漓的爱憎与恨仇。
康睿不知道倾泻了自己多少的欲望,在强暴他人的同时,交付了自己的子之身,体内积蓄的欲火焚毁了所有纯净的爱情,他没有一刻忘记康琼,也没有一刻不知道於自己身下的不是康琼,他撕咬,揉搓,乱拧著身下的躯体,连同他自以为是的高贵无比的爱情,一起抛弃。
在启明星升起的时刻,他终於平静下来,软绵绵地倒在周正青血污不堪的身躯之上,轻轻唤了一声:“琼儿!”
大雪终於在此刻停了下来,这场雪不知断送了多少人的爱情与肉体,它停下来了,一切已无从挽回。
漠野之上,传来阵阵马的嘶叫声,仿佛破空而至,谭培心急如焚地坐在马上,四下眺望,他已寻觅了一夜,突然有士兵高叫一声:“将军,这儿有个雪洞!”
此刻的尚德鑫正守在病榻前,他连痛恨赫戈哲的时间都没有,就已陷入眼前这个人将要死去的现实当中,军营里的郎中不是圣手华佗,所有支持这个人的只有尤瑞郎剩下的丸药。
谭培归来时,带著两副被毛毡包裹的身体。陡然而至的不祥之感使他命令所有的士兵停在一边,自己下了雪洞,颤抖著揭开周正青所有的束缚,把他整个抱起来,凑到耳边呼唤,声音压得很低,凄切之至,仿佛能招人魂魄,然而周正青没有醒来,他鼻息微弱,断断续续,使得谭培几乎想杀了眼前这个熟睡的少年,然而没有动手,只命人丢毛毡和绳子下来。
整个军营陷入一片死寂,尚德鑫暴戾的脾气发作出来,动辄打骂,杀了几个仅犯小错的士兵,他数年来被那人劝慰安抚而来的优柔与儒雅全被伤痛与焦躁代替,他派出无数人去寻找尤瑞郎,冥冥之中,他认为只有尤瑞郎才可以回天有术,力挽狂澜。
如果在平时,制止尚德鑫滥发淫威的还有谭培,可现在的他失去了全部精神与乐观,沈郁阴冷,守在床前,沈默不语。周正青的身体已在恢复之中,可毫无神志,让人以为他永远不会醒来。
只有康睿床上没有一个人肯凝眸驻足,停留片刻,人们只是按时为他擦洗身体,喂水喂药,他之所以不能清醒,是因为失去太多精血,媚果伤身所致,无足轻重。
尤瑞郎在两天後的一个早晨抵达,仍是一身红衣,尽管风尘仆仆,却神采飞扬。他没有收到尚德鑫的求救,只是一个人恣意游弋而至,他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还会踏上这片土地,但终於来了,带著妙手回春的医术和伤痕斑驳的心神。
他为那人切脉时,心中亦喜亦悲,他以为自己早已心灰意冷,可再见到这张熟悉的脸庞时竟然是欢喜多於忧伤,同时他也能从这轻微的脉象中推断出这人在风雪中干耗了多少时间,而那暴风雪又是如何一步步蚕食这具躯体,病倾如山,颓颓人世休。
他沈默片刻,开下药方,这药方是温补之剂,若依他往常的性子,必然比这个药性更剧烈一些,但他不敢,医者不自医,这破败的身体让他视如畏途。
小坐片刻,谭培便低声请他到周正青探望,尚德鑫虽有不悦,却也没有制止,只独坐到床侧,挥手让人退下去。
尤瑞郎一进周正青的营帐,便嗅到些许轻微的酸甜味,行至周正青床前,果然如他所料,应该还有一人身上有著媚果的气味,却不是谭培。
他微微沈吟片刻,才道:“谭将军要我医治,便要照我的法子!”
谭培点点头,尤瑞郎接道:“周将军身体无恙,只神志不清,需得烈火浇油之法,方可药到病除!”
谭培一拱手,道:“一切听凭尤公子!”
尤瑞郎微微一笑,反手拉开棉被,十分利索地将周正青剥个精光,他身体淤痕未退,青红斑驳,齿痕累累。
谭培目眦俱裂,死死地握住拳头,尤瑞郎没有理会他,一双莹白的手掌在周正青全身游走,时时撩拨,并刺下一枚枚银针,口中切切低语,仿佛咒语,又仿佛情话缠绵。
那手一直来到周正青胯间,谭培完全屏住呼吸,死死地望著那双手。尤瑞郎一笑,按於周正青丹田之,又飞快掠开,留下一个粉红的指印,然後一路向下,直至把银针刺到脚踝。
周正青脸色慢慢胀红,呼吸也急促起来,只被银针所定,动弹不得,只是蠕动著身体,低声呻吟。尤瑞郎早已远远站开,袖手旁观。
谭培虽急切如热锅上的蚂蚁,可也无计可施,只是干著急。
突然周正青额上泛起一阵紫雾,如烟如尘,尤瑞郎一跃而上,拔下全身银针,伸手在周正青额上一击,笑道:“痴儿,醒了吧!”
便见周正青眼睫微微颤动,终於缓缓睁开眼睛,四下一转,复又合上。
谭培已经走过去,将周正青扶住躺下,将被子拉上抚平,轻声问道:“这就好了麽?”
尤瑞郎道:“确是好了,不过……他体内尚有媚毒残留,须有人为之……清除,那毒在……”他伸手一指周正青下身,抿唇不语,半天才望向谭培道:“三天方能尽除,将军明白麽?”
谭培点点头,方问道:“有尤公子在,七爷想必也不会有事。”
尤瑞郎沈默半晌道:“寒气入脏腑,非药力能尽,醒来自然没有问题,可他身体早已遍伤,只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王师东定!”
谭培亦沈默下去,却见尤瑞郎道:“将军可知道周将军这毒是在哪儿中的,周围还有没有朱果,以我猜测,此为淫毒,生於至寒之地,为驱寒圣品,若徐徐用之,兴许七公子可以康复如初。”
谭培有些惊异,仍点点头道:“知道!”
尤瑞郎又道:“将军不必惊异,天下之物,相克相生,相辅相成,因果往复,所以有这芜杂尘世。”言罢,拱手而出。
谭培目中一时悲喜交加,望了望那人,轻声道:“总算好了!”似有泪垂。
他抚过周正青红馥馥的嘴唇,握了握他虚软无力的手掌,终於自一侧揭开棉被,低下去含住。
尤瑞郎在营地里踱了半天,望见有人托著药盘自康睿出来,轻声一问,才明了全部事情原由。进了帐,火盆将近全熄,忍不住轻叹道:“你的心我早知道,可你竟不能明白若是没有那人,便不会有人放半点儿心思在你身上,他还没死,你这儿已经人走茶凉了。”
走到康睿床前,他犹睡得十分香甜,尤瑞郎指头在他鼻端一晃,便见他眨著眼睛醒来,还未说话,康睿便张牙舞爪,合身扑来,尤瑞郎只好在他胸前一点,送他回床上躺下,因道:“你闯的祸还不够麽?”遂掰开他的嘴,丢进一颗鸽蛋大小的药丸,看他咽下睡著,才道:“明儿你就活蹦乱跳了,只不知你要如何收场,康琼可是吃素的?”便挑帘出去。
回到那人的营帐,尚德鑫犹自坐著,一脸悲愁,戚戚伤神。尤瑞郎忍不住道:“将军放心,七爷必能醒来。”
尚德鑫如梦初醒,不自觉地擦了擦嘴,道:“大恩不言谢,尤公子!”长揖而出。他方才释尽一生最浓烈火热的情愫,从相遇到死亡,自此君臣之谊不改。他常以奴才自居,今天是他最大胆的表达,凑到那人手背上一吻,那手曾将他自幼年的泥泞与肮脏中拯救出来,宽和柔软,细如春江。
尤瑞郎一步步走过去,他已注意到尚德鑫的异样,以及那只伸在被子外的手臂,他有些痛恨自己这些敏感,可无从改正。
坐在床侧,忍不住轻叹,便有人进来禀报:“公子要采的朱果已经到了!”将一盘晶莹圆润的果实呈上。
尤瑞郎让他们退下,将一枚朱果噙在口中咬破,把汁液哺到那人口中,触唇一片冰腻,竟忍不住与那死气沈沈的口舌缠绕吮吸起来,在他未肯醒来的时刻,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我醒来时,眼前一片明亮的鲜红,侧头一看,竟是尤瑞郎在一旁假寐,仿佛他从未离去,麻木的脑子可以暂时忘记仇恨,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尤瑞郎已然惊醒,向我微微一笑,道:“哪儿不舒服,饿了麽?想吃什麽?”见我一脸苦笑,方把茶端过来,喂了两口,道:“现在你还不能下床,太欠精神了。”
我微微一笑,只怕这辈子都难再有精神,这麽躺著,还是一阵阵头重脚轻,动作大了,便头晕目眩。
尤瑞郎抿唇沈默半晌才道:“你觉得西疆事务如何?”我摇摇头,赫戈哲不是我能动摇之人,一则太英明,二则太重情,如此坚刚,难以撼动。
他若能中庸一些,不是如此至情至性,也不是如此明大义,可他爱至,而神至明,让人无从下手,不是被他反叛,就是下阴手收拾他。
尤瑞郎才道:“那麽你我西行路上我提到法子是不是应当采纳了!”
我点点头,道:“这法子是招天怒人怨的,忤逆天道伦常,可我已顾不上了,这身子由不得我照常行事,这个,你也明白!”
尤瑞郎轻声道:“你也不必如此自责,战事上死人,未必比这个少。”
我长叹道:“可战场上不会死女人和孩子,用这法子,先死的就是孩子。”又苦笑道:“我都决定了,竟还如此惺惺作态,真让人恶心!”
尤瑞郎方正色道:“既然如此,你便将他们的水源分布图给我,我明日便依计行事!”
我沈默片刻,道:“你先等等,我还要……”
尤瑞郎接道:“你还要见他?”
我点点头,尤瑞郎方道:“随便你吧,不过你心里早就明白,动手是迟早的事儿!”
事情定下来,便不再谈论,尤瑞郎慢慢道:“还有事儿要告诉你,就在这两天的,你不可动怒,也不可自伤心神。”
我便道:“你说吧!”尤瑞郎方将周正青康睿事体一一说来,虽是轻描淡写,可其中仇怨,我又怎麽体会不到当时惨象。
尤瑞郎拉开我咬在嘴里的麽指,道:“说好了,不许动怒。你若要发作谁,尽管发作去,窝在心里,只怕你就埋在西疆了。”
我点点头,难道要怪罪中了媚果的康睿,他平日里如何任性,也不至於对周正青下毒手,可此事已经发生,我又当如何置,才教周正青不心寒,才教谭培不委屈,才教康睿自从之後,识得大体,收敛骄纵,做个真正的储君。
心下翻来覆去地想了一会儿,才命人进来,将我抬到周正青,至少让我先见见他。尤瑞郎说他昨夜已经醒了,十分沈静。可我知道那个时候他疯狂成什麽样子,多年的噩梦重现,仿佛从未自噩梦中醒来。
一进去,周正青犹半卧在床上,一侧放著吃到半碗的燕窝粥,见我进来才挣扎著身体,哑著嗓子道:“刚听说你醒了,打算过去,不承想你倒先过来了。”
我摆摆手道:“我睡得骨头发直,出来逛逛也好!”两个人都半擎著身体说话,十分劳累,我便命人将我抱到周正青身侧躺下。
周正青伸手过来揽住我,道:“你在胭脂那边怎麽了?”
我柔声道:“没什麽,有些著凉,他们唯恐我有事,才送了回来,虚张声势罢了。”
周正青低下声音,道:“你不说就算了。我同世子也没什麽,他误食朱果,乱了心性,大家都是男人,不必如此顾忌。”
我握住他的手,轻声道:“还记得我们无话不谈的时候麽,到底是什麽变了,是更加体谅,还是更加怯懦?”
周正青仰头望著,慢慢道:“康睿是什麽人,你难道能开销了他,而且这件事并非他的错,造化弄人罢了。我说清了,抱怨了,不过是徒增烦恼,而且这些事儿,让大家都失了脸面,何苦呢?”
我抿唇不语,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我,保存我的颜面。
周正青突然轻笑一声,向我低声道:“你若觉得十分歉疚,我就……”他一手滑进我怀里,在胸口上盘桓起来。
我苦笑由他动作,反正紧要关头他总会停下来,我又何必惊惊乍乍,遂了他怪癖好的兴致。
周正青愈发张狂,翻身压过来,一手摸摸索索,按揉抚摸,直伸到我大腿上。我病中出来,里面只有一件长袍,正好便宜了他动作。
我但笑由著他动作,反正到了紧要关头他必停下来。这周正青却覆到我唇上,他浅粉色的唇瓣只是轻轻摩挲,仿佛一头吃奶的小兽撒娇,鼻息全喷到我的脸上,有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半晌,他才住了手,撇撇嘴道:“你就不能配合我一下,唱独角戏真没意思!”
我躺在他身下正要开口,便听有人进来,是康睿的声气,站在门口,道:“周将军!”我只觉周正青全身一凛,半直著身体,僵硬笑道:“世子不必挂怀!”
看来康睿并不知道我在,他踌躇一番,才道:“我玷污了将军,实在该死,将军不必顾忌我的身份,只管发落,康睿决无二话。”言罢,竟然在当地跪下来。
周正青一手掩住我的嘴,轻轻笑道:“世子所为,的确百死不赎,可当时情景,诚非世子之过。我以长辈自居,叫你一声康睿,你当觉悟,人之在世,必有所不愿而终为者,非心志不坚,实乃天意所致。你聪颖明白,自然知道我想说什麽!”周正青要康睿同我化干戈为玉帛,实在用心良苦。
康睿自然明白,只苦笑道:“七叔待我好,我岂能不知,诚如将军所言,人之所为,非所愿也。丧父之痛,颠沛流离,久别胞弟,前景莫测,我并非佛门之人,岂能心如止水?况且在此之前,我以恶七叔之滥情,表己之专纯;现下想想,至纯则易浊,此中苦果,我已体味一二。”
周正青叹了一口气,道:“你且出去吧,今後此事绝不再提!”康睿长揖而出。
我拉下周正青的手掌,轻声道:“此等恩情,祺毓亦百死莫赎……”周正青何等性情,他若怒杀康睿,我也无可阻拦。
周正青道:“你只当我委屈,天下至少有一人比我更委屈。”他眸光一闪,道:“我本不想告诉你,可终需开口,你今生已无可能再有子嗣了。”
我轻轻一笑,原来他知道了,想必又是康睿说的,因尝了一口他的燕窝粥,慢慢道:“这里头有白芷、川乌、附子、沈香、五加……”见周正青一脸吃惊,才道:“幼时多病,久病成医,对药十分敏锐,吃了什麽自然明白。那时候,康琼不足满月,家宴上他同我一齐吃的那只鸡,他先吃了些,才告诉我味道不错,然後一同吃下的。”
周正青的声音有些发颤,轻声道:“那你早就知道?”
我点点头,道:“早就知道,那个方子比寻常的怪异,所以一嗅便知。”
周正青喃喃道:“我只道他是个疯子,没想到你比他更胜三分!”
我因道:“一入情障,便有神魔附体。他若与我同饮鹤顶红,我也不会推辞。”
周正青低头不语,在他度过的人生岁月里,除了友谊,还未有真正的爱情产生,那爱情的胚芽被扼杀在一鲜少历经的人间劫难里,让他难以体味,难以捕捉。
我拍了拍他的手臂,命人将我送回去,下午还要去见赫戈哲呢。
尤瑞郎将我抱进新搭建的帐篷,雪白通明,轻声道:“你明知道谈了也没用,他纵然签了和约,你肯信麽?”
我摇摇头,道:“你就当我多此一举吧!”他叹了一口气,扶正我身边的靠枕,转身出去。
赫戈哲随後进来,见了我,仿佛有些吃惊,但只坐到对面。
我半坐半卧道:“近日抱病在身,失了礼数,还请汗王见谅!”
赫戈哲轻声道:“王子自便,不必拘礼!”
我掩口咳嗽两声,才道:“春天一化冻,我便要起兵东下,汗王素日里向我的保证可否兑现一二!”
赫戈哲抿了抿嘴唇,他的胡须已然长起来,挨冻的那个晚上我还记得他下巴光滑无须,半天他才道:“签约,退兵五百里,我纵然做到了,你肯信麽?”
我望著他的眼睛,慢慢道:“你要我信,我便肯信!”
赫戈哲轻笑起来,道:“我不想诳你,我做不到,你大军一旦离开,我便迅速拿下西疆,拓土扩地。”
我拿茶水润了润火辣辣的嗓子,道:“多谢汗王以诚相待,汗王请回吧!”
赫戈哲没有动弹,眼睛直望过来,仿佛巨石压身,我轻笑道:“汗王还想听什麽,想听我如何痛骂汗王不守约定?想听我如何哭诉被汗王玩弄身体而无所得?想我如何描述自己恬不知耻地自荐枕席,像一个下三烂的表子?”
赫戈哲脸色一变,强迫自己压低声音道:“你说你是下三烂的表子,那我是什麽人?”他眼睛里怒火中烧,必是想起那夜自己如何承欢。
我因道:“汗王息怒,且听我一言。那些恩情欢愉,放在你我会面的此刻,根本不值一提。”我顿了顿,又道:“汗王请去吧,我自有主张,到时候必然挥师东下,永无後顾之忧!”
赫戈哲咯咯一笑,道:“莫非王子是神仙罗汉,可撒豆成兵?”他目光一凛,道:“依我愚见,王子若想平复西疆,而我即使束手待擒,也须十年光景。”
我低头一笑,暗想自己未必活得了那麽久,因道:“汗王不必试探,请去吧,恕我不能远送。”
赫戈哲起身一甩衣摆,沈声道:“你用动手,尽管来吧!”言罢转身欲离。
我本欲开口叫他,却终没有说话,却见他转身回来,将一把宝剑丢在我面前,道:“这是答应你的沁血剑。”
我猛然想起那日割腕取血,以及之後的旖旎风光,喉咙里竟然一甜,轻声道:“多谢汗王挂念!”
赫戈哲也明白今日一别,永难相见,望了我半天,才缓缓道:“兵戎相见必是真的,情分呢?”那孩子气的目光和言语,让我终难忘却他的青涩与固执,可他将拥有更广阔的天地和人生,我只是他的过客罢了。
赫戈哲半蹲下来,拉起我的手,道:“告诉我!”
我仰头望著他,慢慢道:“汗王投我以琼瑶,我……无以为报。只……倘祺毓他日忆起西疆,盖因汗王一人而已。”
赫戈哲眼中悲伤一转,大笑道:“纵使红袖舞朱墙,梦也直须至西疆。”阔步而出。
我方将一口鲜血吐出,点点滴滴,玷污黄土。
尤瑞郎闪身进来,脸色微变,只扶起我,慢慢道:“他方才问你身体如何,我说已然痊愈。”
我勉力点点头,笑道:“当日司马懿问及孔明起居,若使者如是作答,西蜀还能多保全两年。”
回了营帐,还未下车,便见康琼走过来,跪拜在车下,道:“七叔,拙世师傅於一个月前圆寂,琼儿依他的意思将法身火化,得舍利子九枚,带与七叔!”言罢将一金绫包裹的紫檀木盒递上来。
我心如遭雷击,颤抖著将木盒打开,里面大大小小的舍利子盛在一羊脂玉盘里,个个纯净如水,恍若水晶珠。拙世,浊世,你是嘲笑自己终难洗尽尘世灰烬麽?现下你已经洗尽了,连骨殖都是透明的,白色你都嫌其脏污而不肯自化。
我微微一笑,眼前尽是沈宜的温柔笑貌,颓然栽下去,耳边只闻尤瑞郎一声轻唤。
康琼一惊,被康睿过来拉开,轻声道:“让尤公子诊治,我们先让开。”
尤瑞郎早已按在那人脉上,眉头陡然扭结,那脉时涩时结时促时迟,虚浮无力,竟是日薄西山之像。他情知此人已病入肺腑,没想到这麽快就要绝命断魂,登下心便沈了下来,将那人抱至营帐内,高声道:“速请尚德鑫,谭培,周正青将军,世子们莫要离开!”
我醒来时,营帐里都是人,个个束手静默,心下有所了然,大限将至,我亦无计可施,慢慢攒了些精神,轻声道:“康睿,你过来!”
康睿走到床前,跪在当地,眼中不掩悲戚,我因道:“从今以後,你便是帝君了,我的用兵方略均已收录成册,你自己看吧。三位将军,乃股肱之臣,凡事不要过於独断,你同他们一一见礼吧!”
康睿同周谭尚三人见礼毕,我方道:“尚将军,谭将军,我便将新君托付与你们了。”尚谭二人均郑重行礼叩拜。
康琼满脸泪痕,站在康睿身後,不停地拭泪,我向他招招手,道:“过来吧,琼儿!”他哇得哭出声来,扑到我床前,我细语抚慰道:“你哥哥是将来的皇上,所行或有不得以,你且谅著他些个,实在不能,就远走高飞,不要太委屈。”康琼点点头,被康睿带到一侧擦眼泪。
周正青方才就要过来,两步走至床前,握住我的手,目中有泪泫然,道:“你莫忘了,我们也是兄弟!”
我点点头,惨白著脸一笑,道:“我知道,我同你无话可嘱,我的心意你无一不明……还有一事,就是沈宜的诗集……我已全部整理,到了合适的时候……你便为他付梓吧,还有……他的骨殖,如有可能……就葬在我父皇的陵侧。”
周正青忍泪点点头,道:“我都知道,你放心吧!”
我伸手指向尤瑞郎,向众人道:“他是江湖侠士,行事由他自己,去留也由他自己,你们勿要怠慢他……”便挥挥手,示意他们全退出去。
尤瑞郎走在最後,步履艰难,我的声音自牙缝里出来,道:“瑞郎!”
尤瑞郎大惊,悲喜交加,迅速转身回到我床前,哑著嗓子,道:“你还有什麽话,不方便同他们说的,我去替你办!”
我微微一笑,道:“难道我只会求你办事?”伸手抚了下他的脸庞,被他死死握住,贴在脸上。
我慢慢道:“我虽爱极祺焱,可临死之时,有你在跟前,平生意气,亦无憾矣!”眼前升起一片雪色光亮,再也听不见什麽,看不见什麽了。
99-1
尤瑞郎颤抖著去抚摸那人的鼻口,毫无气息,他自己苍苍惶惶,四顾茫然,慢慢自腰间抽出剑来,置於颈项之上,又望了一眼,手上便一作力。
周正青本候在外面,闻得里面没有声响,便跨步进来,正瞧见面如白纸的尤瑞郎自寻短见,连忙扑身上去止他。
那剑在尤瑞郎颈上划了道狭长的口子便落在地上,尤瑞郎呆坐在地上,面无表情。
周正青急切道:“你虽为名医,未必不失手。扁鹊当日为人起死回生时,那人已死去三日。天下回天之术多得紧,你难道能一一读来?”
尤瑞郎仿佛闻得一线生机,拉住周正青的袖子便道:“你有办法,是不是?”
周正青将他扶起,慢慢道:“我不看医书,但喜爱志怪传奇。记得里面有一则故事,主人家有一幼弟,自小体弱不胜,故十分爱惜,一日误跌雪坑,抬回来过了两日便死了。那家主人哀戚异常,便来了一个老道,将蛊植到主人身上,三天後,蛊蠹滋生全身,便割血来喂,接连七日,幼弟苏醒,只那主人须每月初一受蛊虫反噬之苦。”
尤瑞郎叹了一口气,道:“天下蛊有千千万,又是那一种呢?”
周正青因道:“那蛊生於至寒之地,发作时,那人全身蓝光,尚有紫雾氤氲。”
尤瑞郎闭目沈思,道:“我本不善用蛊,盖因此物过於阴毒难驭。早年猎奇心胜,也曾喂养此物,依你的描述,我大约知道是哪种,只服下後,毫无神志,你须在侧为我割血,如何?”
周正青阻道:“你明晰药理,可以应急,若只有我,出了岔子,岂不又白搭上你。”
尤瑞郎一笑,道:“我来服蛊,这个别无商量,你小心行事便好,务必封锁消息,重兵以待,勿要出了武侯七星阵的岔子。”
周正青道:“这个你放心!我於帐内守候,亲自割血,谭培守在营房外,尚德鑫打发胭脂寻隙。”
尤瑞郎点点头,周正青转身出营,同尚德鑫耳语几句,便听士兵齐刷刷脚步踏过的声响,不闻半点儿人声。
周正青进来时,尤瑞郎已经把身上的玉瓶摆了一桌子,迅速地清点选择著,将一瓶瓶不知是什麽的东西一一服下,毫不犹豫,只时而不时地皱紧眉头,周正青刚走过去,便见尤瑞郎按住胸口,一头栽下去,连忙将他扶起,轻声问道:“你怎麽样?”
尤瑞郎一头冷汗,黄豆粒儿大小,面如白蜡,勉强笑道:“没事儿,这毒太猛了!”又示意周正青去取一玉瓶过来,轻声道:“你拿衣袖裹著手!”
周正青依言取来,手上只觉寒气逼人,骨节都透著疼,递与尤瑞郎,他合倒在掌心,一口吞下,眉间已有蓝气升腾,一手虚浮地搭在周正青臂上,声音极尽微弱,道:“我服了助长蛊蠹之物,明日一早便可取血,祺毓的性命就交付於你了。”
周正青点点头,道:“你尽管放心!”尤瑞郎又道:“发作起来,可能十分剧烈,到时候你把我绑起来,拿天雪蚕丝,只有这个我挣不开。”
周正青眼里一片潮湿,尤瑞郎悠悠笑道:“那麽就有劳将军了。”言罢瘫软在周正青身上。
周正青一夜未眠,只看著床上如尸体般静卧的那人,以及躺在一侧大汗淋漓的尤瑞郎,不仅将他绑起来,连口都拿布巾堵上,每半个时辰换一,每都被鲜血晕染得湿淋淋的。
好容易挨到早上,周正青持雪刃划开尤瑞郎的手腕,鲜血淅淅沥沥,滴进一黑玉碗,尤瑞郎脸上反现出一种奇异的欢喜,诡异非常。
周正青端血到了那人床前,正犹豫如何让他喝下去,尝试著轻滴一滴在他唇间,那滴血仿佛有了生命,自己倏得钻进去,消失地无影无踪。这光景让周正青欢喜异常,以为对症下药了,连忙将一碗血灌进去,一滴不留。那人苍白的脸色似乎泛起一阵粉红,周正青几乎以为自己了眼,可事实如此,眼前面容如同沈睡一般。
周正青心下又是欢喜,又是叹伤,喜祺毓或可有救,叹尤瑞郎痴情至此。那时候桀骜不驯的少年竟被岁月磨砺地如此温和款软,这到底是福气,还是祸事。
一切都收拾好,周正青才出了营帐,他已经命人将他的饭食置於帐篷前,七天之内,不会离开此地。
谭培正立於帐外,素甲银袍,因道:“怎麽样?”
周正青抿了一口茶,才道:“或有转机,皆由天意吧!”又向谭培道:“听说尤瑞郎把他的计划告诸於你?”
谭培点点头,道:“我已经命人著手了,三天後便见分晓!”
周正青叹了一口气,道:“又是一场浩劫!”
谭培劝慰道:“也是无法可循,战场上打败他,还不知要多少年,此等法子虽为末流,也并非不可采纳。”
便有一小兵碎步过来,半跪当地,道:“尚将军问候七王爷!”
谭培道:“有所转机,请尚将军务必放心!”那小兵迅速离去。因向周正青道:“尚德鑫每半个时辰便问询一。方才两位世子也守了半天,他们年纪小,不经熬夜,我便请他们休息了。”周正青叹了一口气归帐。
第三天头上,尤瑞郎全身蓝雾尽作紫烟,一团乌气积聚在眉心,看起来比床上那人离死亡更近。周正青天天守著两人,心里也是积郁一团,焦躁无比。
第四天夜里,周正青饮著浓茶,精神十分低迷,未必睡得著,可脑子不清楚,须拿茶汁提神。他正细细盘算,谭培告诉他胭脂族已有人染上瘟疫,病情正在蔓延。
突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声气:“好疼!”望过去,尤瑞郎已经清醒,眨著眼睛,每根睫毛上都有一颗细小的泪。
周正青连忙走过去,又惊又喜,道:“你好了?”却见尤瑞郎满脸狐疑,喃喃问道:“你是谁?”他眉间雾气尽褪,现出一冰蓝色的蝴蝶印来。
周正青更是吃惊,莫非他尽忘前尘,连忙道:“你不记得麽?”
尤瑞郎翻身坐起,东张西望了一会子,道:“我是谁?”望见床上那人,两步跑过去,抚著那人脸庞,嘻嘻笑道:“美人别睡了,快醒了吧。”
周正青有些哭笑不得,把他拉回来,只觉他血脉中真气大增,仿佛武功进益了十分。又拿出哄孩子的语气,道:“你乖乖的,在这儿等三天,我就带你出去玩!”
尤瑞郎倒十分听话,坐定下来,左顾右盼,过了一会儿便痴缠著周正青出去,周正青只好百般抚慰,柔声细语:“你乖乖的,我同你讲故事。”便将祺毓兄弟的纠缠故事慢慢道来。
尤瑞郎听得十分认真,听到祺焱死时竟然哇得哭出声来,痛骂故事里的尤瑞郎,周正青一面替他拭泪,一面暗道你若知道那人便是自己,又会怎麽样呢。
天将近明,周正青便取出刀碗,轻声道:“你的血可以救床上的人,你答应我取,我便取,你不答应,我便住手!”
尤瑞郎咬著下唇,道:“不取血,他就会死麽?”周正青点点头。
尤瑞郎把袖子撸上去,一闭眼,道:“你来吧!”那手臂早已伤痕累累。
周正青轻轻划开口子,便见尤瑞郎一阵哆嗦,眼泪滚滚而来,只没有哭出声来,哑著嗓子强笑道:“美人醒了,我就向他求亲,他喝了我的血,便不能拒绝我了,对不对?你,不许和我抢!”
周正青眼中一片酸楚,点点头道:“我不会和你争,也把和你争的人赶走!”
尤瑞郎憨然一笑,不再言语。
到了七日头上,最後一碗血灌下,毫无醒转之意,周正青放尤瑞郎出去玩,让谭培带他出去,尤瑞郎却躲到床後,怒气冲冲道:“谁也别想诓我,我一走,你们就把他带走了,无影无踪,我才不上当呢!”周正青只好由著他性子,不再理会他。
我竟然还能再醒来,轻咬一下嘴唇,确是真的。轻轻转头,看见尤瑞郎正趴在我身边假寐,似乎有所察觉,抬头笑道:“美人,你醒了!”额头上的蝴蝶印子十分扎眼。
我正疑惑他的话语,他已蹦蹦跳跳出去,大声笑道:“周,周正青,快来,他醒了!”
周正青转身进来,满脸惊喜,扑过来道:“你终於醒了,我都快吓死了!”他脸色疲倦,一脸胡子茬,见我目光狐疑,才道:“此事说来话长,你且歇著,我慢慢说与你听。”
尤瑞郎却在旁边走来走去,仿佛要同我讲话,终於忍不住,拨开周正青爬上床来,大大咧咧地在我身边卧下,喃喃道:“等美人醒来,快困死了!”没有片刻,竟然睡过去。
尚谭同康睿兄弟也都进来,难掩面上喜色,问了几句,便也走了。周正青方将治病事由一一道来,尤瑞郎如何自食蛊蠹,如何割血医治,最後方道:“祺毓,事到如今,我也想劝你,这世上难的不是喜欢上谁,而是再喜欢上谁,如何彻底地,不背叛前者,不辜负後人。尤瑞郎现下已经忘情,就如初见一般,他对你再生情,爱慕有加。你无须忘记四爷,只需厚待尤家瑞郎吧!”
我想起他在马车里告诉我“人生若只如初见!”我想起他鲜衣怒马,侧帽风流,我想起他如何义无反顾,吞下蛊毒。尤瑞郎正卧於我身边,脸色苍白。眉间瑰丽的蓝印要他在日後所有的岁月里饱受折磨,刻骨铭心,终於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我必待他如情人,其他的,以後再说吧!”
周正青点点头,便退了出去,他也累到极致,摇摇欲坠了。
我动了动手臂,让他躺得更舒服些,没想到倒把他弄醒了,张开一双朦胧的眼睛,道:“怎麽了?”又迅速翻身起来,一手揉著我的手臂,道:“压麻了?”
我摇头笑道:“没有,你接著睡吧!”
尤瑞郎眨著眼睛笑道:“对了,我还没有问你叫什麽名字呢?我是尤瑞郎。”
我因笑道:“我叫祺毓。”他看起来十分精神,搂著我的脖子絮语,他如何忍痛为我取血,如何勇敢,都没有哭(小尤天生会收买人心),如此种种,最後才道:“祺毓,我兴许是喜欢上你了,你呢?”
我望著他纯净如水的眸子,欢喜活泼的笑容,有些催促又有些迟疑著望著我,仿佛我要下生死判决,终於慢慢道:“我也是!”就自你从遗忘的记忆中醒来时开始。
尤瑞郎眸中大放异彩,扑到我身上只管揉搓,笑道:“好好好,等你闲了,我们就去纵游山水,好不好?”我轻轻点头,尤瑞郎愈发兴高采烈起来,搂著我的脖子絮语,突然捂著胸口,叫了一声“好疼!”便软绵绵地倒下去。
蛊虫反噬了,我抱著他的头,揉著他的胸口,他只是哭,终究疼得厉害,连闹腾的气力都没有,只低低地诉哭著。
被他揉搓得里衣都松落了,我将近裸著大半个身子,他的嘴唇就在我胸口,吸气吐气,一阵暖热,一阵冰凉,却听他一面打嗝,一面嘟囔:“呜……好疼……嗯……你挺香的……呜呜……”
我又气又笑又难过,他这麽年轻,这一辈子就要这麽渡过?猛然低头,发现他额头上的蝴蝶变作紫红色,他一挣身,咬在我前臂上,血腥气扑面而来,他却一口口舔食著,转头向我笑道:“真甜,我身上都不疼了!”又大口吸食了两口血,便满足地倒在我怀里睡去。
我扯了条布巾把伤口包扎上,才去看顾他,他睡得十分沈,只腿脚冰凉,索性钻了过去,同他抵足而眠。
周正青回到营帐时,谭培正候著他,身著一件灰袍,比那银袍素甲多了几分柔和之态。银灯挑得极亮,眼前林林总总排满各种吃食,俱为精细之物,一碟木樨鱼翅,专门捡的排翅,炒得松松泡泡,堆在盘内,积成一座小山;一碗红糟鸭肝,味浓鲜香;一碟火腿煨的冬笋;还有一小坛子酒。
谭培笑道:“这酒是我偷得的,尚德鑫莫要杀了我才是。”随手斟出半碗,递与周正青,笑道:“你这算是立下大功了。”
周正青徐徐饮下,咂咂嘴才笑道:“大功不敢言,好事倒作了一件!”又轻声叹气道:“我只劝别人看开些,为何自己偏耿耿於怀,谭培,你说我是不是天底下最糊涂的人?”
谭培为自己斟了一碗,仰头灌下,才道:“这些事儿说不明白。”他望向周正青,低声道:“你知道吗?好些,我也想放下,可终难放下,正应了那句老话:几经细思量,宁愿相思苦。”他苦笑一声,此中愁苦,倒比静夜长。
周正青不再开口,换了酒盅,起手斟出两杯酒,端与谭培,轻声道:“以前我许你黄泉共枕,今日,我许你合卺之情。”言罢,将手臂绕过谭培的胳膊,示意谭培共饮。
谭培一口饮下,才见周正青慢慢道:“我情知这些虚文没什麽用,可终归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你莫要嫌弃!”
谭培柔和一笑,道:“我岂是不知足之人!”嘱咐周正青好生歇息,起身辞去。
周正青低头望著自己的身体,这身子一想起与男人交欢便抖如糟糠,一脚踢开桌子,卧倒在床上,不知是歉疚,还是畏惧。
康琼自到了西疆,终於安稳下来,能坐著同康睿叙话,不必担心什麽。康睿只听他活泼言语,温柔笑著,听他将琐碎事情一一道来。他枕著康睿的腰腹,胡言乱语,咕咕笑著。
康睿抬手抚摸他的脸颊,因道:“怎麽这麽高兴?”
康琼抬起眼睛,笑道:“真的见到哥哥了!”康睿眼中酸楚,只道:“傻孩子,难道我是假的不成?”康琼摇摇头,仍笑道:“不是,是怕哥哥变了,变得不认识了,那琼儿可就哭死了!”
康睿心中一凛,只笑道:“哪能呢?我死也不会变的,琼儿放心吧!”康琼不再言语,只团到他怀里入眠。
清晨时分,只觉身边有人一动,便醒了过来,因想著他昨夜疼了将近一夜,便附身过去,柔声问道:“还疼麽?”
尤瑞郎睁开眼睛,眸光温存儒秀,可不复儿童的神气,我惊坐起来,他微微笑道:“我方才醒时还想瞒著你,现下看来根本是痴心妄想。”
我只问道:“现下还疼麽?”
尤瑞郎轻笑道:“没什麽,兴许是那几口血释开了蛊蠹的几分毒性,我才醒过来,也兴许是我就要醒了,与旁的无关。”失忆时候的事儿,他还记得一清二楚,我想起他请求我喜欢他的神情,终忍不住叹气。
尤瑞郎轻笑道:“你莫要担心,我们和原来一样,怎麽恨,还怎麽恨,怎麽爱,还怎麽爱。”可历经这麽多的风波周折,我心又岂能如初,到头来竟是亏欠他们两个人,永世不赎。
尤瑞郎又道:“知道我若还是当初的模样,你也肯心思奉陪,我便知足了。昨日那一天一夜,竟是苍天厚待我的,如此想去,欢颜如梦。”
我凄凉一笑,不知是不是真心盼望他醒转回来,他若还是懵懂少年,我倒是真能以平常心待他,可现下所有的回忆苏醒,那个存在了一天的少年顷刻不见,恐怕之後再也不会回来,我真能以常人心待尤瑞郎麽?
我思忖了片刻才道:“我允诺要喜欢你,现下虽则情形俱变,我也愿意以常人心待你。”尤瑞郎活泼一笑,竟与那少年映像重叠。
便有人报:谭尚周求见。让他们进来,告诉他们尤瑞郎已经醒转如初,他们三人神情各异,却无人开口。
我便问道:“胭脂事务如何?”
谭培道:“发病者十之六七,现下仍在蔓延,听闻赫戈哲也染病在床,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尤瑞郎道:“待到十之八九,再行遏制,如此可锐减人力六七成,西疆二十年之内,绝无後顾之忧!”又看向我道:“春季瘟病多生,一定要防备军中饮食,小心行事。”
我轻叩桌面,慢慢道:“既是我要你布防此事,便不再过问,你伺机行事吧!”
周正青因道:“是否应为赫戈哲诊治,他如不测,西疆便如一盘散沙,无人统领,到时候小乱纷争不穷,也耗费我们的军力。”
尚德鑫道:“周将军又要动慈悲之心麽?”周正青只看向我,不发一言。
我轻咳一声,无话可说。
尤瑞郎轻笑一声,道:“确该如此,我下午便去走一趟!”又环顾四周,道:“并非我夸下海口,你们行军打仗比我厉害,可独个周旋,没人比得上我。”这话倒是自谦,行军打仗,他不逊於人。
尤瑞郎自去胭脂营,求见赫戈哲。胭脂人并不知晓瘟疫扩散是尤瑞郎的兴风作浪,只将他带进来。尤瑞郎放眼望去,呻吟哀痛之声,不绝於耳。昔日热闹的营帐,死气沈沈一片,还有人向外清理尸体,哭喊嘶叫,令人动容。
一进去,赫戈哲正半躺在榻上,黑帕缠头,面容苍白,眉心透著青黑之气。尤瑞郎叹了一口气,道:“汗王!”
赫戈哲慢慢转过头来,目光凌厉,道:“你们干的好事!”
尤瑞郎道:“不战而屈人之兵,我之所行,有何不妥?”
赫戈哲咬牙笑道:“是我愚笨,没想到他竟狠毒到如此地步!”
尤瑞郎一笑,道:“那麽,你待他柔情似水?还是──始乱终弃?别的且不说,你生於西疆,岂不知人经寒冻的後果,你那时候,是想他死吧!”
赫戈哲抿唇不语,他的确有这份心思,低声道:“那麽现下,他好麽?”
尤瑞郎一笑,道:“他若是好好的,怎麽不亲自来?”又道:“其他的,你不必知道,我是来送药与你的,你若聪明,就不该说什麽与子民同进退的屁话,乖乖把药服下。等疫情缓解,带著人们回到的草原里,休养生息,收拾江山待後生吧。”
此话说得也异常诚恳,可自尤瑞郎嘴里讲出来就有几分异样,带著讽刺,赫戈哲苦笑道:“你盼著说这话已经好些日子了吧!”
尤瑞郎因笑道:“我进西疆的三天後,就能说这句话。可他不许,拖了这麽久,只为了看清你是什麽样的人,或贪婪平庸,或淡泊权势,如此种种,都不必用此种阴毒之法。可惜你正於雄心勃勃,横行天下之时,相信你,不过是纵虎归山,还龙於海。英雄虽能相惜,却难并行於世,这个你岂能不明白?”
赫戈哲哈哈大笑,说不出的凄凉悲怆,道:“原来倒是我自己断送了,木秀於林,风必摧之。”却见後面转过一女人,掩面哭道:“汗王,小王子夭了!”
赫戈哲目眦俱裂,仰头大笑道:“死得好,死得好!省得了!”
尤瑞郎心中一惊,掏出银针刺入赫戈哲的穴道,才见他平静下来,盛怒最是伤人,那人也不愿看著赫戈哲死。
赫戈哲只沈声道:“你来看我的笑话,也差不多够了,给我滚出去!”
尤瑞郎将药瓶置於案几上,又忍不住叮嘱:“汗王也不必服用,不过是西疆乱了,民不聊生,北方部落虎视眈眈,成了人家的一块肥肉罢了。”遂长揖而去。
赫戈哲不知是悲是怒,格格笑著把药扣在掌心,一口咽下。
尤瑞郎回来时,我正整理有关西疆事宜的一切图志文案,看它们都一一封箱,才道:“苦心经营了这麽久,也不过是一场空,到最後还是采用天怒人怨的法子,我怕是天底下惺惺作态的第一人了。”
尤瑞郎轻声道:“天意如此,自责何用?若不用此等偏激之法,金帛绸缎,彩衣美人,你认为能收服赫戈哲麽?纵起兵东下,如狐履冰,一步三顾。他一旦趁人之危,我们腹背受敌,又如何是好?纵观天下事,凡以美人财帛抚远者,莫不坐有天下,而皆将此法以为缓兵之计。唐太宗之善嫁,前前後後,真真假假,嫁了多少女儿?再向前,野史撰写里头吕後徐娘之身,尤隐忍羌人无礼调笑,缘何?兵力不如人矣。我军并非兵不如胭脂,皆因前後受敌,不可以意气或义气行事。”
他滔滔不绝,说了许多,不过是为了开导我,然言之凿凿,确能说服人心,我因道:“此言不假,只要明白帝王之术与天道伦常究竟有别,便可不动声色,坐观他人挣命。我既然允你如此,便不会提及此事长短正邪,你只管去做吧,我只问,七日之内,能否顺利起兵?”
尤瑞郎一掀下摆,半跪当地,朗声道:“必不负七爷所托!”眉眼光彩,浑身上下透著莹灵之气,我暗笑,应当吟一句:生子当如尤瑞郎!自然不敢说出口,只上前一步扶起他,携手叙话。
康琼百无聊赖坐在康睿帐中,看康睿研习兵书,慢慢走过去笑道:“哥哥为什麽看这个?身为皇上,知晓如何用人便够了,这些事儿应让将军们去头疼!”他倒是明晓其中机关。
康睿转身笑道:“东下时候,七叔必然会指派我的,历练一番,懂得用兵的皇上,不是更威风麽?”
康琼咬著下唇笑道:“哥哥要做威武的皇帝,我却要做只管吃饭的小王爷,如此,哥哥会不会嫌弃我?”
康睿揽住他的腰,柔声道:“我只愿你时时刻刻悠闲自在,不问俗务。”
康琼楼住他的脖子,喃喃道:“父亲也是这麽讲给七叔听的吧!”他歪头望著康睿,道:“我只要哥哥心里眼里只有我一个人,其他的都如草芥一般,哥哥将来纳妃也罢,封後也罢,我都不管,但我若说杀谁,哥哥便不许阻拦,如此,琼儿一心一命才全是哥哥的,任由哥哥高兴。”
康睿被他专注的眼神吓了一跳,但从未忤悖过他的性子,只道:“我都答应,以後不许再讲这种狠话,平白无故,你要杀什麽人?没得吓我一身冷汗,年纪还这麽小,不许胡思乱想!”便翻出一本字帖要康琼抄录,康琼苦著脸,也只好照办,一面嘟嘟哝哝骂著王右军之流。
几日後,胭脂族已锐减十之六七,但瘟疫已有收敛的态势,赫戈哲决计带人离开边境,更向西行,胭脂全族,已无力迎战,走为上计。营帐全部收拢,马车也已备好。
赫戈哲东望,祺毓军旗帜招展,如日中天,心中滋味,无法描摹。远一车行来,有人叫道:“汗王且等等!”滚落马下,呈上一书。
赫戈哲展纸,正是祺毓笔迹。
汗王:如晤!
今日之别,如永世相隔,汗王之语,历历於祺毓之耳,然祺毓之言,汗王可记得一二?一则,西疆向西,必有沃土良民,待君前去;二则,西疆水源土地沃瘠,盖有图志,今呈与驾前,以待後用;三则,君实乃人中龙凤,天纵英才,万万勿以此失利而颓唐心志,祺毓如有命存,手持沁血,当待君来!
多觅罗奇.祺毓
赫戈哲一笑,马车上的箱子已全部打开,纸绢细密,整整齐齐,此必为祺毓亲手所为。又有一幅画,说是尤瑞郎送与汗王的。命人展开半截,藤架子下站立的却是祺毓,负手而立,目光杳远,仿佛看到无边之地,但目若春江,温柔和煦,一侧题著字:尤瑞郎寄赠赫戈哲,成图於申戊年春。
赫戈哲大笑三声,跨马纵鞭,驰向远远的碧蓝天空。
三军早已厉兵秣马,只待挥师。我待这一刻久矣,按捺不住雄心气势,连下城池,摧枯拉朽,一蹴而就,新都祁京在望。这虎狼之师,关得太久了。
征讨檄文,早已遍印,传抄天下,问祺翰十条重罪,矫诏书,欺圣上,杀兄弟,如此种种,最末一条,天下水旱患灾不绝,盖因祺翰逆天伦蓄男宠,丧尽天良,天必灾之。
尤瑞郎看了檄文,但笑不语,我因道:“檄文也只能做到如此地步,天下书檄文之人,有谁胜得过洛宾王?”
尤瑞郎笑道:“说来说去,尽是狗咬狗,两嘴毛罢了。”
之後,攻下祁京,历时三天三夜,拿人肉去陪,鏖战一场,尽是为了我等袖手旁观的帝王将相。
尚德鑫是难得的帅才,用兵布阵,出神入化,不得不赞叹。周正青素日对他颇有微词,现下也只道:“七爷能有此人,胜有十个周正青。”他自嘲笑道:“我素以诤友自居,现下才明白朋友添的麻烦并不少!”
我只好抚慰他道:“人有其长,你若能同尚德鑫调换位子身份,你换不换?”
周正青撇撇嘴,道:“自然不换!”
康睿曾多请求出战,我未允他,这不是为他立威的时候,真刀真枪,何必用他。康琼尽日里只痴缠康睿,要麽在我身边打发时日,他向来言语得体,体贴下情,倒比康睿还得人心。
尤瑞郎曾以此语告诫,莫要弄出日月双悬的後果,我便将康琼带在身边,他只能见著几位将军和康睿,不许他在军营里肆意游玩。
康琼十分亲近尤瑞郎,仿佛忘了周正青在京城时也曾带他玩耍嬉闹,有些疏远他,或许那时他还小,尽忘了。
尤瑞郎并不冷落他,也肯心思敷衍,向我道:“康琼骨子里有些邪气,但并非奸恶之人,让我慢慢开导他。”又笑道:“兴许我幼时也是这般乖张古怪,才能看清他的心思。”
定都,封禅,继位,我一时忙得也顾不上他,可恨这些驴粪球子外面光的事体,没有一件能省去不做。封号定为炎帝,有几分嘲笑尧舜,轻薄圣人之举,反正手下都是丘八爷,没有那些罗里罗嗦的文官,故无异议。
脱下刚刚著身的黄袍,便见尤瑞郎进来笑道:“所有金库粮库盖已收缴,户部名册也已收存,不日便可发兵!”
我长吸一口气,道:“便下祁京向弘京,这话不如那句便下襄阳向洛阳更好听。”
尤瑞郎一笑道:“若周正青听见,又要说你犯酸,没得羡慕作古之人干什麽,应当直接引用──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这日,周正青方至营帐,便见康琼来访,请他进来坐定,命人斟出茶来,笑道:“世子起居可习惯,想要什麽尽管开口!”心中却暗道这娇气的小瘟神平日里根本不理会自己,今天过来做甚。虽则小时候同他笑闹,可现下究竟是身份有别,又因著那事,康睿也不知道略略提过没有,小瘟神妒性大过天,倘知道了,一早拿剑过来寻衅滋事了。
康琼抿唇一笑,十分气定神闲,持盏道:“周将军是琼儿的长辈,平日里素有冷落,今日以茶代酒,顺祝康健!”
周正青有所不解,但仍举茶欲饮,便见康琼迅速过来将茶盏打落地上,那茶水刺啦一声,冒出一阵白烟。
周正青望向康琼,他只轻笑一声,道:“我同哥哥,周将军并非不晓,周将军同哥哥,我也略知一二。那种情形下,我只怪老天爷不长眼罢。可哥哥如何城府厚,究竟赤子之心,我若杀将军,同他的情分也断了,倘若如此,不如一死。”
康琼起身踱了几步,转身道:“今日此举,著实唐突将军,康琼不敢隐瞒,确有警示之意。我只告诉将军,别说七叔不在,便是七叔在位,我若想杀谁,易如反掌。天底下的良心,遇上天底下的痴心,结出的多为恶果。将军明大义,下弘京之时,便是将军离庙堂江湖之日,将军可有异议?”
周正青长叹一声,道:“你不要你哥哥时时看见我,我自然答应。可惜你小小年纪,却胸有华山之险,此等绝非你的福分。愿你能收敛心机,作个真正祥和亲王。”
康琼一笑,道:“我也情愿如此,可哥哥受七叔调教久矣,帝王心术,无不熟谙,到时候哄我骗我,还快活无比。将军,人世悲哀,莫过於此。我宁愿灵台清明著肝肠寸断,也不愿懵懵懂懂作个富贵闲人,一如团锦簇,生於浮沙之上,到头来,尽是一场空梦。”
康琼面上浮起一个苍白的笑容,道:“你与哥哥的事儿,我没有过问,是昨夜他亲口告诉我的,不然等我自己知道了,他也永不必再见我。”
他的声音慢慢快活起来,道:“昨夜他告诉我时,满心满眼的悔恨,他说自己畜生不如,他要我不一定原谅他,他情愿死在我面前,现下颈子上还有一道口子,若不是尤瑞郎,果真就死了。”
他渐渐低沈下来,道:“我也愿意美玉无暇,可为了一咎错,便要搭上一辈子的欢喜,我不是七叔,我办不到,将军以为呢?”
周正青不能不为此言动容,又要钦佩他们兄弟谙口舌之妙,只道:“世子聪颖,天必惜之,但以常心待人,方成善果。”康琼长拜而出。
谭培转身进来,笑道:“七爷扶持康睿,怕是察觉康琼之险更在康睿之上吧!”
周正青叹笑道:“四爷的骨血,哪一个是省油的?幸好他们相互爱慕,不至於弄出乱子,不然七爷就不得不下手摘瓜了。”又沈吟道:“至於七爷不在了,他们兄弟爱怎麽折腾就怎麽折腾,我早有打算离开此地,只不愿於他患难之时离去。”
谭培一笑,道:“如此,别忘了带上我,不然我就请下圣旨,满世界的去抓你!”两人相视而笑。
一路刀光剑影,杀伐征战,并非无险象环生之时,奈何我已历练地铜头铁尾,亦可视杀戮为平常,有时叹息:“什麽是义军,不屠城,不纵祸,寻常的抢掠,算个什麽?乱世治军,只能如此,举大事而不拘小节,我若治军形如细柳,怕是顷刻手上便无人可治。”
尤瑞郎只笑道:“究竟是世事练达,你也如此厚脸皮了。京城时候,你还因建锐营兵士抢人财物,贯耳游街,示众三日。”大抵世事,皆此一时,彼一时罢了。
转眼又是冬至,想起去年还同赫戈哲周旋,仿佛换了天日,直下弘京之日,屈指可数。我曾翻阅前朝档案,娈童沈氏当政时,王军亦是如此长驱直入,踏平江天,如入无人之境。
祺翰军并非不强悍,奈何北方部落,亦有侵袭,分兵两顾,腹背受敌,祺翰的确捉襟见肘。况且我得军饷,可密发军队抢掠,他是皇上,筹备军粮,还有一层层关卡,一层层赃官,中饱私囊,任他如何机敏,却不能亲征。朝中良将,皆为我所驱使,原先的老臣功将,已被皇上所杀,为新君从容驭政。纵可提拔新人,又有多少天纵奇才,可不经战场历练,用兵如神,可与尚谭一较高下。
尤瑞郎於数月内,屡发蛊毒,初时自己躲出去,隐忍毒痛折磨,归来时,我将一碗鲜血扣在他脚下,只道:“你自去疼你的,我取我的血,咱们各自随意。”他方不再於病痛时分离去,但仍强自支撑精神,不到昏迷,我不得喂他血液止痛。
尤瑞郎每每醒来,总惨白著脸笑道:“现下我全身蛊毒,反成了你养的一只大蛊虫,真是有趣!”难道竟有人忘了此蛊缘何入体麽?
我因问道:“此蛊何名?”他慢慢道:“能解至冰之寒,故名为祝融。”原来如此。
我虽身体平和,但十分畏寒,且心肺衰弱,安步当车是做不到的,曾闻尤瑞郎告知尚德鑫:“七爷现下身体无虞,盖因年轻,加上战事一路平坦,故能将病痛压下。将军用兵如神,千万不要耽误时日,勿使七爷存渡河之憾。”
尚德鑫稳声道:“我一身一心,不过这些用兵的本事,怎能不用心施展,让他怀恨而去。”
某日观镜,发已如雪,可唇红齿白,仿佛只老妖精,苦了周围的人,每日须对著这麽一张脸。尤瑞郎尚能谈笑风生,他还是青春少年,乌发如云,那蛊虽折磨他,也滋养他,顾盼之间,透著水灵毓秀之态,仿佛天降嫡仙,武功也已大进,原先极尽精妙招数,现下仪和从容,畅如平江静川。
尚德鑫与谭培经战事而老成练达,尽是儒修将帅风度,眼前康睿兄弟更加修亭明宇,只言片语,默契非常,我所担心,只是担心罢了,尝自嘲道:“冠盖京华,吾独憔悴。”如此,归去也当安心。
转年春三月,兵进京畿,触目尽是草长莺飞,春光明丽,我心里不知是仇恨,还是怅怨,一江春水在李後主心里流作几多愁绪,而我竟怀化良田为焦土之心麽!
曾派人遍寻那日跌落悬崖下遇到的寺院老僧,无果而归,自然也无祺焱骨灰,尤瑞郎唯恐我不能释怀,我只道:“不必空耗人力寻觅,难道我还能因为这个忘了他。”
四月初三,城墙在十二门红衣炮轰打之下颓然倒塌,兵进如潮,血流积蓄,几能漂橹,漫天剑矢,密如雨下,此种情形,观一便足够了。昨日的血海仇,到今日却有些恍然,尤瑞郎只道:“你终不是阿修罗,虽则性子酷似,执拗,刚烈,善妒……”说到此,我已忍不住笑,只道情不寿或是真的,只因不够厚,所以能得久长,於尤瑞郎而言,我若死了,他也能释开胸襟,归隐江湖。盖因我病疾益久,他日夜牵挂,惶惶久矣,也已习惯,倘若死了,心境倒能开阔。
每日征战,鲜少乐趣,偶尔出来散步,望见一对雪白肥硕的兔子,身後蹒蹒跚跚跟著几只小的,才陡然想起这是赫戈哲所赠,我竟尽忘了。
便有一黑皮小兵跑来,将兔子抱起,头也不回向外走,我因问道:“这是你养的?”
小兵嘻嘻一笑,一手挠著兔子肥白柔软的肚皮,道:“军队里谁养这个?”又道:“是我们尚将军嘱咐的。”一开口,土音十分熟悉。
我便道:“你们家乡的歌谣是不是带著泪蛋蛋,拉手手之类?”
小兵一撇嘴,道:“你怎知道?你又是谁?”
我因道:“我原也是你们那儿的人,可不生在那儿,想听你唱段民歌,可否允诺?”
那小兵反倒热情起来,清清嗓子开始唱道:
羊肚子手巾哟!
三道道蓝,
咱们见面容易拉话话难。
一个在那山上哟!
一个在那沟,
咱们拉不上那话儿招一招手。
我了个见那村村哟!
了不见呀人,
我泪蛋蛋泡在沙蒿蒿林。
他的声音嘹亮而童稚,比赫戈哲更有韵味,那略带怆然的歌声如雪白鸽子,扑闪著翅膀,盘旋在半天里,久久不停,最後落在朱墙飞檐之上。
漫野里,仿佛都是这宽敞淋漓的歌声,带著赫戈哲的音容笑貌,泛滥成灾。那千里荒原如能真正听到他的歌声,必要从地心里生出朵来,浓W如桃李,烂漫整个瘟疫後的胭脂族。
他是我所见过的最不假仁假义的帝王,他是我所知道的最虔诚的孩子,他无论政治对人性进行如何威逼利诱,他终於没有向我说谎,他只说:“我不能签约!”尽管剥离了最後一丝热切的希翼,却能让我真实地失望。
只是,今生的确不能相见了。
入京之时,我犹强打精神,马车一路奔入禁城,景致历历在目,却恍如隔世。胭王府里桃正盛,一路过去,红云蔽日。
尤瑞郎扶我下车,祺翰立於高台之上,一身玄服,衣袂飘飘,周围遍积柴薪,见我出来,大笑道:“朕待你良久!”
我慢慢道:“二哥,我来寻仇了!”
祺翰因笑道:“仇?什麽仇?是杀你四哥之仇,还是缠绵床榻之仇?那几日几夜,朕仍历历在目呢。”眼角鱼纹刻,两鬓白,这两年来的国事操劳,究竟也老朽了他。
尤瑞郎道:“二王爷又何必逞口舌之利,辱人污己。”
祺翰慢慢扫过他,格格笑道:“朕当是谁呢,原来是尤家小儿,叛贼作的可有趣,两年不见,越发滋润了,堪堪尤物!”他越发口无遮拦起来,我喝令道:“速将叛臣祺翰拿下!”
便有一队兵士上前,祺翰放声大笑。突然斜拉里冲出一人,手持宝剑,喝道:“你们谁也别想碰他!”竟是林岱,一身素衣,站於祺翰身前,他就是盛传久已的男宠麽,我以为他或考取功名,或自离京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祺翰会遇上他,更不会想到祺翰之无情,恰似柔情水,水滴石穿。
祺翰反倒收敛颜色,苦笑道:“不是把你送走了麽?怎又回来送死!”言语里是无可奈何的抱怨,在西疆时便闻祺翰为他杀了好几个直谏大臣,看来优眷非常。
祺翰向我道:“他於你,也是旧人,且不要为难他,放他走吧!”
我点点头,却见林岱上前拥住祺翰,咯咯笑道:“你要我走,我偏不走,我要告诉你,你的心也是肉长的,我都知道,你喜欢祺臻祺毓,这不假,可你也喜欢我,对不对?”他嘴里突然涌出一股黑血,仍笑道:“对不对?”仿佛一枝腐骨桃。
祺翰抱著他,跌坐在地上,颤声道:“你这又是何苦,那时候你不是要我放了你麽?”
林岱摇摇头,恶狠狠道:“我怎麽知道,我还想杀了你呢,可现在我只想问,你喜不喜欢我,说出来,祺臻他听不到,祺毓看样子也不会在乎你,说出来,不会伤了任何人的心。”他声音越来越微弱:“说啊……你说啊……我还能听得见……”他的头渐渐垂下,拉著祺翰前襟的手也陡然松落。
祺翰的眼泪慢慢流出来,突然仰头尖啸一声,悲怆凄厉。御园里香弥漫,气味铺天盖地,这世上本无蒲草之人,纵草芥微小,仍可观须弥世界。
祺翰自怀中抛出一物,约摸离他一丈远,是一白玉瓶,那款型模样我死也不能忘记。
祺翰惨然笑道:“这是我告诉你的最後一捧骨灰,把我同……”
我慢慢走过去,什麽也听不见,看不见,只有那玉瓶躺在地上,陷在无边的白光里。我以为自己早已忘却对这骨灰的思恋,可当它再呈於眼前时,思念如潮。
终於将玉瓶拿到手里,我轻拭下上面的灰尘,才望向祺翰:“你要同谁合葬?”祺臻,还是林岱?你脑海里是前情旧梦,还是眼前的少年桃。
突然祺翰唇角泛出一个狰狞的笑:“我要同你合葬!”右手高举著一段鲜红的绳线,猛然落下。我听见周围!!如蛇的声响,是引线在燃烧,硫磺味越来越浓。
我望向祺翰,他面容和祥,向我一笑,低头去拭林岱脸上的乌血。
尤瑞郎飞身向我扑来,抱住我向外撤离,半空里响起炸雷一声,劈劈啪啪,连绵不绝,烟火滚滚,四下尽是硝石硫磺之气,我张大眼睛,只能看见尤瑞郎的胸口,耳朵几乎震聋。
终於停了下来,我连忙扶起压在身上的尤瑞郎,连声问道:“你怎麽样?哪里伤到了?”他的後背一片血肉模糊,右腿上黑黑红红,血肉翻出,鲜血迸流。
所有血红的回忆迅速降临,仿佛它从未离去一样,胸腔左侧,分明是清晰而切的剧痛,这时候的痛,只为尤瑞郎一人而已。我慢慢想起祺焱也是这般鲜血淋漓地倒在我怀里,气绝身亡,终於积蓄良久的仇恨如火山一般喷薄而出,漫天满地。
我呆滞著望向炸药场中,根本没有人的尸骨存留,只有尸骨的碎块四溅,遍地血迹。祺翰竟然这麽简单就死了,我宁愿他活下来,让我亲手碎尸万段,焚骨扬灰。
尤瑞郎伸手触摸我的脸颊,断断续续自血红的唇间流出,万分急切:“祺毓,你勿要动怒……我没事,好好的……你……不要妄怒!”然後合目倒下,无波无澜,如果他死在此刻,竟了无遗憾麽?一如当日他只凭稗官野史中信口胡言便肯只身试蛊,他背叛之前,究竟是怎麽想的,这般千斤重负的爱情究竟是萌芽於初会,还是经久情浓,百炼成钢?
便有御医过来诊治,手脚哆嗦,连脉都切不了,我将尤瑞郎放在地上,面无表情道:“他若死了,你们谁也不必活著!”又指派人道:“把所有的尸块儿都给……朕捡起来,拿罐子装著,朕自有用。将所有与祺翰有关系的人全部收监,全部锁在宗人府一间牢房里,朕不管你们怎麽安排!”
我回头望著皇宫,所有的欢喜和仇恨都产生於此,就一把火烧了吧!
有人唯唯喏喏凑过来,问道:“太後怎麽安置?”
我因道:“太後年事已高,送她老人家到祁京的禅云宫里颐养天年吧!”她是聪明而怯懦的女人,有没有我这个儿子一样能活。
尤瑞郎已送回胭王府治伤,我慢慢跨出宫门,身後是冲天的火焰,既然老天要我焚毁京畿三百里,我便如他所愿吧。
周正青招来京城所有名医会诊,尤瑞郎仍昏迷不醒,面如白纸,他如不认识我,必定逍遥纵游,快意人生。我守候床侧,通宵达旦,但毫无用,祺焱的骨灰置於卧房的佛龛内,夜夜我可陪同。
尚德鑫对我焚城之举毫无言语反驳,但派人收敛柴草油棉之物,放火并不简单,要布好地点,一一点燃,才能真正付之一炬。我由衷地盼望著漫天火起,熊熊烈焰,恩怨情仇,付之一炬。
周正青想劝我停手,我只道:“倘若不是这个念头支撑,我根本到不了西疆!”他最是知我,故难阻我,他宁愿我得暴虐之名,也不愿夜夜心如油煎。
谭培却想驱散百姓,我便道:“如此,我还不如烧纸钱祭奠,那个还干净些,就让他们把这人祸当成天灾吧。”
谭培仍道:“项羽火烧阿房,犹骂名惨重,现七爷火焚京师,纣桀都难望项背。七爷您还未坐稳大位,便要成自己千古罪名麽?情之所锺,著实难解,可赔上这麽多人的性命,这情也不是情了,是孽,七爷,皇上,果真要造孽至此麽?皇上一手铸就的江山,赔上多少子弟性命,还搭上自己的体面,这麽换来的江山社稷,要交到四爷骨血手里的江山社稷,就要这麽毁於一旦麽?皇上三思!”
我轻笑道:“其一,这算什麽骂名,比得过秦皇帝焚书坑儒,比得上朱氏寸桀而投油锅?他们还是明君圣主;其二,情不情,只有我……朕知道,无需旁人言语;其三,社稷江山不会因这般小事儿灭亡,京师是祁京,这儿只是遍地叛贼的蛇鼠之穴。谭将军,试以己心忖度,倘周正青有什麽不测,将军如何自?将军自居贤臣忠臣,良臣谏臣,若朕杀了周正青,将军会不会反?”
谭培上前一步,跪於中阶,道:“仁义伦德,是天道纲常,当日派人遍传瘟疫时,臣没有置喙,盖因帝王心术,绝非同於做人之理。现今天下大定,须安抚民心,岂能如此肆意行为?”
他伸手取下自己头上的冠饰,双手置於地上,再拜道:“臣辞官之心早已决定,本意等皇上归祁京时再辞,如此,请皇上准微臣挂冠!”
我咬著下唇,望向周正青,他亦有所踌躇,半天才道:“我的心意同谭将军一般,理由不同,皇上圣明,准我归於江湖吧!”
我轻轻拍手三下,笑道:“好!朕准尔等离京!可论功行赏也是应当,周正青你素来顽皮豪爽,朕不赐你金银,只赐你一道玉牌,所有各地官员见此,准你……打饥荒!”
周正青闻此,忍不住一笑,他最好干这个,穿著褴褛衣服去戏弄官员,然後现出玉牌,以示身份昭然,亦可入江湖,亦可居庙堂。
我又道:“谭将军,你便奉旨跟随周正青左右,看管他莫要太为非作歹,终身不离,懂了麽?”
谭培脸上一下子红起来,叩拜道:“臣遵旨!”
如此,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尽去吧!
我欲转身离,却见周正青道:“尤瑞郎比四爷有福,就算所有情仇相抵,念他肯为你遮挡炸药,念他以身食蛊喂血,念他少年气盛,一生一世只做错一件事,就让他留在你身边,如此,我可安心。”他说:“祺毓,保重!”
我拱手相辞,看他同谭培转身离去,步履矫健从容。
周正青,他终於肯正视那些本应与肮脏无关的热爱与美好,摒弃那些世俗附加其上的污秽与尘埃,欢欣鼓舞,郑重其事,洞察所有流年的纯净与强健,义无反顾,赤胆忠肝。
翌日,阮王瑞湘薨逝的讣文传来,他乃疯傻之後,不慎落水而亡,死前有人听到他狂呼:“水里头有影儿,水里头有影儿……”然後一头扎进静光明月夜的湖里,打捞三日,方得尸身,人们记得他落水时分明穿著蓝袍,尸身上却是素白袍衣,赤足而卧,一如水晶棺里的苏芙秋。
我遂下旨,将阮府筑土为青冢,所有浮云富贵,一并埋葬,没有将他同苏芙秋合葬,芙秋若原谅他,自去寻他。後闻那儿遍生旱荷,绿叶如钱,如浓蜜,遂将其修整装缮,并有楹联:
浅白轻黄两未分,飞来人世作闲堇。
却将潇逸温醇态,敌尽千百草心。
这是後话,留作後人传奇。
尤瑞郎一直憩梦中,面容平和,我长夜坐於一侧,常常一边咳嗽,一边轻骂:“混帐东西,再不醒,可别怪我到那边去寻祺焱!”也曾剜臂肉为汤,一一喂下,无果。夜里共枕,青丝白发同堆积,恍惚起身,泪如江南雨。
康睿康琼过来劝慰我宽心,不要著急,尤瑞郎向来福大命大,不肯这麽简单死去。康琼视尤瑞郎为师为友,自然十分关切,时常红著眼圈离去,不知耗费康睿多少精神抚慰,他也曾向我喟叹:“当著七叔,不敢称老,可想著从前,总有所羞愧。琼儿没有计较那件事,是他比我更宽怀,更有担当。”那些激烈的过往,终究会度过,爱恨殷,情仇纵横。
我因道:“脾性不同,你也不必如此,好好待他吧!”说这话时,康琼雪白的颈子上已有点点红痕,旧消新增,口齿之劳。
无论如何,旧梦消融,愿他们兄弟终得圆满,以慰不得圆满之事,不得圆满之人。康琼待康睿之心,比我待祺焱之心,更加宽容,故而他能看破浮尘,只成己心之欢喜,康睿则比他父亲更加纵容,这样子,在两人一生都难以平等对视的流年里,平和相拥,爱未必弥,但情愈重。
尚德鑫终於安排妥当,不日便可动手。我带尤瑞郎乘车到火场之外观望,一焚俱焚,连带著胭王府,连带著祺焱的府院,连带著已作焦土的皇宫。
接连著几把火点起来,我站在高,只能望见火焰点点,浓烟滚滚,尚德鑫道:“没有派人把守各,人群可以四散逃命,用不用……?”
我叹了一口气,道:“不必了,只看著吧,战场上还网开一面,朕并不是阿修罗。”突然觉得这话说来无比恶心,便住了嘴,烧来烧去,也是我下的令,无可辩驳。
火势越来越猛,身侧之人个个肃穆以待,两年前我逃离京城时,也是这般红霞满天。那时,我只愿天降大水,化雨为焰,纵烧三千里,不见人烟。
突听见下面吵闹声音,有人来报:“一老和尚求见陛下!”
我心中一动,命人将他带上来,果然是他,莫非我遇上他,就是为了让他劝我从善麽?
老和尚再拜道:“施主别来无恙!”
我亦还礼,道:“大师安好!”
老和尚望著脚下碧野千里,道:“老衲一生只做过一件事,就是将一人骨灰遍撒京畿,要他年年日日,春荣,夏华,秋实,冬雪,所有磊落红尘,无一错过。此为善举,施主以为呢?”
我心中陡然一惊,原来自我踏上京师,便已遇上祺焱,这漫山遍野,春绽放,便有他的灵魄萦绕,经行岁月,遥观红尘,他已做到了。
马车内传来一声轻轻的喟叹:“祺毓!”尤瑞郎醒了。
我吸一口气,朗声道:“尚德鑫听命,速派人熄灭各火焰,不得有误,所有民宅损失,一律赔偿,如有人命伤亡,一律抚恤。”这话虽迟了些,一切都还来得及制止,苍天保佑,我还未有酿成大错。
我快步走向马车,揭开纱帘,尤瑞郎脸色虽苍白无比,但唇角究竟笑著,道:“祺毓,祺毓……”他轻轻重复,直到我上车将他揽在怀里。
军民同劳,自然火势迅减,他们并不明白缘何火起,只以为天灾罢了,或有猜疑,也可压下。
我回到胭王府,命人将祺翰林岱的尸骨火化,他们早已血肉相连,无法分开。尤瑞郎问我如何置连带祺翰的家人,我因道:“本打算将祺翰尸骨一一油炸火烹,可现下已经厌倦了这些把戏。祺臻含著驻颜,永世清洁无尘,不必去打扰他,只将这两人葬在一山明水秀之地便好。至於家人,我也懒得制裁,本打算将他们剐了喂狗的,所有人丁一律发配,永世不得入中原。”这是为了康睿执政从容,活人才可畏,将来的赫戈哲恐怕是他的大敌。
尤瑞郎轻笑道:“一切由你方便吧!”便要喝莲子羹,端上来,又嫌没有剔去莲心,汤里带著苦头,反正只是仗著自己病中,由著性儿地折腾。
我使银针为他一一挑去,莲子糜烂,不好动手,他并不帮忙,只笑著旁观。
凌晨时分,他翻身起来,要吃雪桃泥同美人肝,还要喝甜酒,并强行逼我起床,我不许他喝酒,告诉他这辈子只吃酒酿,结果翻身躺下,不肯理会我。
我命人去做这两样,连哄带劝,又做来酒酿樱桃奉承他,他翻身伸手将我按在怀里,轻声道:“谢谢你,祺毓。”
遥想未来几载,怕是都要在祁京宫中度日,只那四角天空下,终有一人相伴,虽无千山万海,只有浩淼卷帙,银灯高挑。我同他皆体弱病倦,潦倒诗酒,只能享受一半。
沈宜诗集,已经付梓,这略微的墨香飘忽,或可告慰於他一脉清魂,只他大抵已太上忘情,拈一笑,只见舍利粲然,不见万水千山。
日,出城踏春,还带著康睿康琼,说是踏春,已近初夏,麦草香气阵阵,无限心旷神怡。
路上遇一妇人,却是婵娟,她已嫁作人妇,也没有认出我,只携抱幼子同丈夫说笑著走过,其乐融融,少女的腰身被粗淡的生活一一包裹起来,丰腴柔美,宛如观音。
下了车,在田地旁立定,眼前一望无垠的青色麦浪,浮动如潮,我想或有一颗麦种承著祺焱的肉体微尘而来,又将满足某个孩童的唇齿而去,虽短暂如蜉蝣,弹指亦可见三千火烛,光明世界。
尤瑞郎扶著我的肩膀,曼声吟哦:“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兮既明。驾龙c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
远传来康睿康琼笑闹的声音,他们相互偎依,亲昵无比,我听得康琼轻声呼唤:“哥哥!”
(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