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四百四病之冻疮

顾惜朝手上生了冻疮。
他活该会长冻疮,他一向都不知道爱惜自己,寒冬腊月泡冷水也一点不注意。如果是以前还好说,可是现在不一样,现在他已经没有内力了,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顾惜朝显然疏忽了这一点,所以当他发现的时候,他手背上已长满红红的小疙瘩。
这还是他第一生冻疮。
顾惜朝仔细的看着自己的手,像从来没见过那么仔细的看,看着看着两行清泪就猝不及防的落下来。
就是这样,晚晴,就是这样。你说你不求荣华富贵,只求长相厮守。可是我怎么能让你跟着我辛苦操劳惨淡经营,怎么能让你亲自为我叠被铺床洗衣持羹又怎么能忍心见到哪一天,你手上也因常年的琐家务生出这样触目惊心的冻疮来?
晚晴,是我太没用,没有照顾好你。

门口射进来的昏黄夕照忽然被一个身影挡住了。
顾惜朝抬起头,来人是戚少商。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微红的眼眶,不自然的别开脸去。
金銮殿一役之后,两人并未再见面。可是顾惜朝知道,他能安安生生的住在惜晴小居,既没有被全国通缉也没有三天两头被江湖上的人寻仇,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戚少商的周旋之力。
他是在可怜自己么?
顾惜朝不喜欢这样的怜悯,他向来心高气傲受不了这个,这让他越发觉得自己一败涂地颜面无存。不过我本来就一败涂地颜面无存,顾惜朝想,刻薄的想不屑的想自暴自弃的想。
所以他索性一振衣站起来,没事儿人一样对戚少商露出个笑脸:“大当家的,好久不见,可别来无恙么?”
顾惜朝脸上虽带着笑,这话却是咬着牙才说出来的,连戚少商也察觉得出他语音中一抹微微的惶恐和他拼命想要维护的脆弱的自尊。他装作淡然的点点头:“再过两天九王爷要领兵出征,皇上派我随行保护,所以过来辞你。”
顾惜朝可以要多无所谓就多无所谓,可是他戚少商不行,现在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都无异于往顾惜朝的伤口上撒盐。落井下石,幸灾乐祸――这不是大侠该作的事罢?
可是如此放着仇人逍遥法外,似乎更加不对。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戚少商不安的回忆,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是顾惜朝带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独自一人沉浸在鱼池子的黑暗中的时候,也许是顾惜朝像个小孩子似的用力扔掉手中的断剑冲他妻子大喊大叫“是你把我害死的”的时候。
那样孤苦那样绝望的眼神,一瞬就好像足以赎他所有的罪孽。
戚少商无可救药的不忍起来。
顾惜朝越是固执的、顽强的一个人站在那里,他就越是急切的、执著的想要伸出手去护卫,去把他从歧路上拉回来。
就像现在,顾惜朝的笑容明明僵了一僵,却在下一刻笑的更开,侧身让他进来,随手拿起一只茶杯倒茶,边斟边说:“这皇上倒是有趣的紧,留着一班重臣整日陪他喝酒胡闹,却让捕快上战场行军杀敌去了。”
他出言讥讽宋廷无人,虽过于大胆,却是实情,戚少商道:“我也是御前侍卫,这差事还不算太离谱。”
“啊,对对对,我倒忘了。九现神龙可不是寻常制服捕快,而是在边关组了义军独力抗辽的英雄豪杰,一手揭破权相阴谋救大宋于水火热之中的大功臣。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上阵杀敌,自然是不在话下。”顾惜朝那一张嘴,什么话说出来都象是挖苦。他站到戚少商面前,递过去一杯茶,“既如此,今日且以茶代酒,相送故人。”
戚少商没有接,因为他已经看到了顾惜朝手背上的冻疮。
顾惜朝脸色变了,把杯子往桌案上一放,垂下手去。
可是戚少商动作比他更快,一把抓起他的手来细细的看,眉心挤成一个“川”字,微眯着眼睛,目光都是小心翼翼的,像是生怕看痛了他。
顾惜朝有点窘,有点不知所措。若是平白被人这样握着手看,他是绝对会动怒的。

可现在他手上真的有伤。
他从来都没什么朋友,他也不知道,朋友之间这种程度的关心是不是很寻常,而他跟戚少商之间,到底还有没有剩下一点情谊。
就这么一闪神儿的功夫,戚少商已放下了他的手,抬起头地看进他眼底去:“你没好好照顾自己。”
不是疑问,不是责备,连关切的成分都没有,语气淡淡更像一句平常的结论,“外面下雨了”或者“饭很好吃”之类。
这样的平淡却让顾惜朝释然了,他歪着脑袋默默发怔,半晌方一笑:“也不是存心的。我武功废了,难免有些不习惯。”
“是吗?”戚少商搭了一句,稍现黯然但并不意外,毕竟那一剑的分量他自己也清楚的很。
怎么说顾惜朝也是个知书达礼的读书人,没理由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样摆脸色给来访的客人看。眼见戚少商心绪不佳,他便转换了话题:“你们这出征,前方的战事可是有变?”
戚少商脸色凝重:“宋金有意结盟,辽国先发制人向大宋示威,召集了二十万大军直逼雁门关,声势浩大,只怕难挡。”
“辽国有金国这样大敌虎视眈眈,要想不腹背受敌,除非跟大宋结盟。是以他们行事必会留下余地,未必肯全力进攻。”顾惜朝一旁坐下,不甚在意的道,“你们到了前线,只需固守,不用跟辽军硬拼。左右拖上一段时日,局势明朗后再行动不迟,免得结盟事不成,反倒授人以柄。”
“如果辽金结盟,合力攻宋呢?”
“辽国外强中干,已是强弩之末。金国近年连下辽国数城,这一点不会不清楚。”顾惜朝对着戚少商挑起眉毛,“何况辽金攻宋,谁得益更多?君岂不闻远交近攻?”
戚少商略一思索,眼神发亮:“你的意思是保留辽国兵力,一旦结成盟约便可用来消耗金国的有生力量,大宋借机养精蓄锐,好预备同金国全力周旋是不是?”
“孺子可教。”顾惜朝一点头,“虽然如此,也要朝廷肯奋发才行。”
“顾惜朝,你一身才华,不能用来为国为民,真是可惜了。”
顾惜朝屈起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面,慢慢的笑着说:“我是胸有大志心怀天下之人――戚少商,到现在你还这么想?”
戚少商却不笑,只看定他:“我时时都这么想。”
顾惜朝顿时觉得笑也笑不出了。他向外探头望望:“天色晚了。城郊路不好走,戚少商,你不如早些回去吧。”
戚少商站起身:“嗯,我也该告辞了。”
顾惜朝将他送到门外,戚少商一转眼看见廊下木盆里泡了一盆衣服,天气太冷,水面上还结着薄薄一层冰。
虽然明知道这是别人的私事,戚少商还是忍不住问:“你这些衣服还没洗?”
顾惜朝果然不愿意答他,冷冷回一句:“洗了我能就这样放么?”
戚少商叹口气:“你手上有伤,我替你洗了吧。”
顾惜朝啼笑皆非,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一灯如豆,响着单调的捶衣声。
晚上洗衣服很不方便,而且戚少商的技术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可人家是一番好意,顾惜朝总不能再挑三拣四的,也就由着戚少商忙去。
他想了想,从晚晴的药箱中翻出几样药材,捣碎了放进炉上的药锔子里,又扔些胶进去,熬了半个时辰,熬出大半瓶黑色的药膏。
屋子里飘满淡淡的药香味,顾惜朝有些倦,看着戚少商的背影,不知怎么的他就想起很久以前,也是在这么冷的一个夜晚,他自旗亭酒肆外面回来,也是这么从背后看着戚少商,心里想着一定要杀了这个人哪,结果三番五下来,怎么杀也杀不了。
那个时候戚少商在替他洗碗。
现在戚少商在替他洗衣服。

命运真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兜兜转转一圈下来,好像又回到了原。
顾惜朝唇边牵起一个笑容,有种了然的通透。
戚少商似是感觉到他的目光,突然福至心灵的来了一句:“你回来了?我已经把活儿全都做完了。”
顾惜朝心一动,结结实实的一动,整个胸口都像被那一根弦绞痛了。
戚少商转过身,两只手不停的往下滴水:“你把身上那一件也换了吧。我一并给你洗了。”
顾惜朝不说什么客套话,嗯了一声,站起来慢吞吞的宽衣解带。两个人都是男人,他也没什么好避讳的,脱到只剩下贴身的衣裤,就站住不动了。
他站在忽明忽暗的烛光里,一双黑玉般的眼睛望着戚少商,整个人带点说不出的寥落之感。
看着这样的顾惜朝,戚少商忽然觉得,如果他真的对顾惜朝有什么想法的话,此时不管他提出什么要求,大概顾惜朝都不会拒绝。
他两手空空他一无所有,他不甘欠他的情,他甚至已经坦坦荡荡的站在这儿准备用一切来还这个债。
可是戚少商不要他还。
戚少商只是替他觉得冷。
“你杵在那儿干什么?找件衣服换上啊。”
顾惜朝有点意外,一摊手:“没有,我没有其他的衣服了。”
“怎么会?我记得你还有一件,喏,一件黄色的。”戚少商不信。
“那个嘛,”顾惜朝一弯唇角,“又脏又破,我已经扔了。”
脏的地方是他的血迹,破的地方是灵堂上老八动手时弄破的。
就这么好没来由的,刻骨的仇恨又突兀的横在了他们之间,无法跨越。
戚少商默默的转回身去:“那你先睡吧,别这么晾着。我弄完这些就走。”
顾惜朝半靠在床头,拿过装着药膏的瓷瓶,用一柄小药勺挑出一些小心的在自己手背上涂开,竟真的躺下去睡了。
这个人坏是坏,有时候也直率的让人觉得挺可爱的。
戚少商收拾好一切以后,顾惜朝已经睡着了。黑白分明的一张脸,眉头微皱着,睡都睡不安稳的样子。
戚少商在灯下多看了他两眼才离开。这一去,他也保证不了自己还能有命回来。
外面更露重,周围都是冰冷的雾气。戚少商走出几丈,忽然听见身后茅屋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径直走入苍茫的夜色中。
很多年后戚少商回想起那个夜晚,总是忍不住猜测,如果他当时回了头,还会不会走得那么义无反顾,今日一切是不是会有不同?而那个时候,顾惜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时,脸上露出的又是个什么样的表情呢?
他无从知道。
其实关于顾惜朝,他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

校尉羽书飞翰海,单于烈火照狼山。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戚少商是见惯了修罗场的人,他反倒觉得战场上这样仗剑纵横快意生死的生涯更加痛快更加惬意。当初顾惜朝为什么就不喜欢,非要去当官不可呢?

他们毕竟不是一样的人。
戚少商正唏嘘间,军士来报,有人来访。
来的是息红泪,谈笑间风致嫣然,明艳照人不可方物。
五年的等待让她变得更聪明了,她开始愿意站在他身边陪他共担风霜雨雪,而不是一心要拖他退隐江湖过那男耕女织的日子。
要说不感动,那是不可能的。戚少商拉过她,殷殷勤勤嘘寒问暖。
携红巾翠袖,看万里河山。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非正该如此?
过了几日,辽军来犯,戚少商领兵接战,长剑纵横激荡如入无人之境。息红泪一旁掠阵,为他一一档开暗箭流矢,二人心有灵犀,配合无间,两道白影穿梭于两军的刀光剑影之间,当真一对神仙侠侣。
一番激战后,辽兵眼见不敌鸣金退兵。息红泪回首看他一眼,踏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走近他。
戚少商眼前一,仿佛看见青衣飘飘的顾惜朝自血雨腥风中向他缓缓行来,一笑有如清风过。
他忍不住背上隐隐生寒。
息红泪已到面前,伸出一只手为他理理鬓边的发丝,眼波流转中柔情万千。自来刀剑无眼,方才血战中她一时疏忽,被一枝擦身飞过的箭带了一下,手背上留下一条血痕,煞是凄艳。
戚少商一皱眉,拉起她的手,心疼万分。
息红泪痴痴凝望着他。
戚少商的目光渐渐迷离起来,喃喃自语犹如梦呓:“你手上怎么又冻裂了?你又没好好照顾自己?”
他想起的是另一双手,捅过他刀子杀过他的兄弟却仍然让他想焐在胸口去暖的一双手。
息红泪怔了又怔,终于忍不住一个巴掌扇过去,杜鹃啼血般满腔悲愤:“戚少商,你说你放不下连云寨的各位兄弟,放不下抗辽大业,我听了;你说你要接替铁手作四大名捕,你要把侠义传承下去,我也听了。你可以把江湖道义排在我前面,你可以不爱我爱上别人,可是你怎么能欺瞒我?怎么能任我在毁诺城等你?戚少商,你看着我的时候,心里到底想的是谁?”
息红泪绝决的身影渐行渐远,戚少商忽然间似是想通了一些事情。
痛是刻骨铭心的痛,仇恨是刻骨铭心的仇恨,而想念,却也是刻骨铭心的想念。
他很想念顾惜朝,很想再见他一面。
只见一面就好。毕竟他们还是势不两立的仇敌,他又怎能要求更多?

可是顾惜朝已经不在了。
他不在惜晴小居,不在六扇门,甚至也不在京城。
顾惜朝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惜晴小居的桌子上还放着半瓶他那时制出来的冻疮药膏,看来戚少商来过不久之后,顾惜朝就离开了。
如果你欠了一个人很多的债,既还不清又没有能力还,见到他你会不会觉得不安觉得窘迫?
那你会怎么办?
顾惜朝选择了逃跑。离开戚少商,离开京城这伤心地,假装没有过去只有未来,寂寥尘世,他找不找的到涤他的水度他的桥?

三年后,戚少商和冷血奉了诸葛先生之命北上沧州去调查金盏堂一案。

金盏堂是北方最大的一家商号组织,旗下万金钱庄和飞盏楼遍布江北各大都市,财力雄厚富可敌国,每年都给朝廷交上来大笔的税银,也算本分。月前六扇门却偶尔截到一封金盏堂与定远侯府的密信,心中隐约提起出钱出力,合谋通金卖国之事,诸葛先生震惊之下,便命戚少商和冷血前去沧州金盏堂总堂彻查此事。
沧州之北原是连云寨所在旧地,戚少商在这一带交游甚众,人脉极广,可那金盏堂素来行事隐秘,决不张扬,与江湖人士打交道也不多,说是行商需要也罢,不可告人也罢。总之戚少商和冷血去了一趟总堂,对方应对的竟是滴水不漏,人事任免,收入支出,分毫可疑的蛛丝马迹也没有。
二人无奈之下只得多方打听,终于得知金盏堂真正的行政枢纽并非它的总堂,而是城东一座小小的别苑梧桐馆,近年来各种指示任命都是从那里发出的。戚少商和冷血略一商议,决定夜探梧桐馆,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夜已了,戚少商藏身在梧桐馆遍地的田里,眼睛眨也不敢眨的盯着书房那一扇小轩窗。
微弱的光一闪即灭,那是先进去的冷血发出的讯号。
戚少商借着夜色慢慢靠近,推开一条门缝闪身进去。
迎面来的是一阵极清雅的香气,非兰非麝,是菊与梅的香,透着如霜似雪的清冽。
这香本该让人头脑清醒精神为之一振的,戚少商却觉得眼前发天旋地转,一个支撑不住就坐倒在堂中的木椅上,浑身无力动弹不得。
房中无人,先进来的冷血竟然不见了。
只是此时他无暇去顾及冷血的情况了,他已经听到门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来者是敌非友,而他已身入觳中。
按足音分辨,来的五个人中,至少有两个是绝顶高手。
门开了,戚少商还没来得及回身看清来人,就先听见一声熟悉至极的笑。
他全身一颤,听见这声笑就仿佛看见那个人使坏时那副得意洋洋飞扬跋扈的无赖样子,这记忆太过鲜明,不经思索自然而然就跳到他脑海中。
戚少商慢慢转过头,咬牙切齿:“顾惜朝,又是你?”
顾惜朝身后跟了四个人,大摇大摆的走进来。他一边命人掌上灯,一边极其认真的对着戚少商点点头,露出一个促狭的笑意:“戚少商,多年未见久别重逢,你还是一派英雄气概。”他支着下巴思索一下,一扬眉,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可惜今时今日,你居然又落在了我手里,看来我的确比你强一些。”
戚少商恨恨的瞪着他:“顾惜朝,原来金盏堂那个总管就是你。”
“没错。”顾惜朝拉开书桌后的一张椅子,大大咧咧的坐下,答得爽快,“我从离开开封,就一路北上到了沧州。”他停顿一下,抬起眼来看着戚少商,笑容复杂难明,“这两年,你没少在南边找我罢?”
这个小人,这个骗子。
戚少商心有不甘:“顾惜朝,我已经很小心,居然还是着了你的道儿。这房里的熏香并没有毒,我身上的毒你是什么时候下的?”
“毒?我可没有下毒。不过戚少商你眼光倒是不错,书房里的熏香用的是‘锁清秋’,上好的贡香。至于你身上的毒,只怕是这梧桐馆里醉仙草的毒。”顾惜朝眉一抬,有些无辜的摊摊手,“戚少商,你偷偷摸摸的跑到我的梧桐馆来,躲在田里,结果中了毒。这笔帐还能算在我头上不成?”
戚少商被他堵的无言以对,只好避过不谈:“你把冷血弄到哪儿去了?”
“冷四爷好的很。四大名捕纡尊降贵,我怎么敢不好好招待?他现在在一个好地方寻欢作乐,境可比你好得多。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戚少商抬头看看他,恨铁不成钢:“你当日既然脱身,又何苦再搅到这趟浑水中?”
顾惜朝冷冷一笑:“怎么,戚大侠,你想让我退隐江湖?”
“那些浮名, 那些权势,对你就真那么重要?没有它你就活不成?”戚少商恨透了他的死不悔改。
顾惜朝眉头紧皱,脸上渐渐浮现起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我要晚晴,晚晴死了;我要父母亲人,却生下来就是孤儿;我要朋友知己,一个也没有。现在除了权势,我还能要什么?”他慢慢摇着头,点手指定戚少商。“你若让我就这么一事无成、庸庸碌碌的去过那种豆南山下的日子,还不如一剑杀了我来得痛快。”
戚少商叹口气:“你生而有才,一心想飞,那也无可厚非。可你干吗非要干些有违侠义道德的事出来?先是逼宫作乱,现在通敌叛国,你做人当真连个底线也没有么?”
“你在套我的话?”顾惜朝眯起眼睛,忽而神情又转为怜悯之色,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带点好言相劝的意味,“你马上就要进地府了,这些事知道的少一些会比较安心。戚少商,你坏我的事、挡我的路不是一两了,我为了杀你费尽心机,你死也可以瞑目了。”
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枚黑色的药丸来,要给戚少商喂下去。

远远的从院子西面传来金铁相击之声,同时庄众示警声大作,显是有敌来犯,顾惜朝一皱眉峰,朝他身后两个劲装打扮精气内敛的黑衣人扫了一眼。二人得了令,拱手退了出去,一出房门,立刻施展极佳的轻功纵身飞掠而去。
梧桐馆遇敌,来的是不是戚少商的援兵?
屋子里的烛火闪了一下,就这么由明转暗由暗复明的瞬间,屋子里另外剩下的两个随从也已经软软的摊倒在地上,一丝声息都没有发出。
下手好快。
转眼情势已变,又成了顾惜朝和戚少商两人之间的对峙。眼前情景何其相似,一路风雨,他们岂非已这样对峙过很多?
那么这一,赢的人会是谁?留下来的人又会是谁?
顾惜朝不管那么多,他已经学乖了,对付戚少商有了机会就必须一击必杀。他微抿着唇角,板开戚少商的下颌就把丸药扔进他口中,防他吐出,又动手点了他关元、天突二穴,这才一脸轻松的转回旁边坐下,连他倒在地上的手下也不管不问。
戚少商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就值得他努力到底。药一入口,他便开始运功逼毒。
“别白费劲了,戚少商。”对面的顾惜朝好气又好笑的看他,“我的解药绝对比你运功逼毒来的见效。”
戚少商愕然的睁开眼睛,丹田中真气内聚,他自然有所觉察:“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走吧。”顾惜朝脸上带着个有些伤感的笑容,“你知道,我欠你的情。”
戚少商不肯走。
顾惜朝暗暗叹一口气,只能大致解释道:“这四个人是总堂拨下来在我身边的,名为襄助实是监视,我要放你,得先制服他们。屋子里日日点的锁清秋就是给他们备下的,人嗅这香时候长了,遇到我方才散出去的药粉就会毒发,内力全失,手脚无力。现在外面打起来的人才是我的人。你戚大侠有混元一气神功护体,我下毒不成被你还击,打伤了我,另外两个也伤在你救兵手下,这样安排可好?”
“顾惜朝……”
顾惜朝不耐烦起来:“你到底走不走,别逼我改主意。”
戚少商一咬牙:“好,那我走了,你自己多小心。”他走到门口,忽然又转过身,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瓷瓶扔过去,“这是给你的。”
那是顾惜朝当年制的冻疮药膏。
这三年的日日夜夜,戚少商都带在身边,就为了有一天找到顾惜朝的时候,能把这个交还到他手上。
顾惜朝的手微微发抖,好像握着的是一块热炭。这么长时间了,他就没想过药膏会失效吗?顾惜朝觉得戚少商真是傻的可以,他想想就当真笑起来,眼中闪过让人看不懂的神色:“你先等等,我有东西给你。”
顾惜朝从书架的暗格里拿出来的是两封密信和一本账簿。他走到戚少商面前把东西递给他:“这些证据,足够你连根拔了金盏堂。”
“金盏堂是你立足之地,你真忍心这么毁了?”
“戚大侠你不会忘了吧,我本来就是个背信弃义不择手段的小人,也不多这一笔。金盏堂当初敢用我,就有了日后被出卖的觉悟,不然也不会派那么多人看着我。”顾惜朝冷笑到。
戚少商的神色古怪的很,大概是不习惯看到这么正义的顾惜朝:“那你也不要权势了?”
“你道我是为了什么江湖侠义、忠君爱国么?”顾惜朝一扬眉,声音却低下去,“权势固然重要,士为知己者死,却也是一样的。”
“金盏堂家大业大,一时难以肃清,你阵前反戈,他们会派人追杀你。”
“追杀?”顾惜朝不屑的撇撇嘴,拉开衣袖,露出小臂上一条的刀疤,“三年来,追杀我的人就没断过。实在躲不过去了,就只有硬捱。以前还挺羡慕你,后来才发现我的命也够硬的。”
这样的伤,他身上还有多少?
他在那边谈笑风生,戚少商只听的心都缩成一团:“顾惜朝,你跟我走。”
顾惜朝显然会错了意,脸一拉:“戚少商,我待你也算仁至义尽,你居然还要押我回六扇门领罪?”
戚少商急到:“我们不回六扇门,也不回惜晴小居。我们两个人一起走,你让我护着你,好不好?”

顾惜朝的衣袖忽然飘动起来。
这里是室内,四周门窗紧闭,怎么会无缘无故的起了风?
可就是有一阵风从顾惜朝身后向他掠来,夹着无数盈盈闪烁的银光,美不胜收。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开。
――唐门的暴雨梨针。
暗器榜的首位,不用毒的针。
这样美丽的暗器,这样缠绵的一场缤纷雨,这样温柔的一个缥缈梦境,怎么会有人避的开,又怎么会有人忍心避开?
若是用了毒,岂非焚琴煮鹤大失风雅?
针是从摊倒在地上的一名随从手里发出,他并非唐门中人,又武功低微,顾惜朝千算万算,终于算漏了一着。
戚少商低喝一声飞身扑上,想也不想就要掠到顾惜朝背后替他挡下这一击,他还记得三年前顾惜朝说过他武功已经废了。
顾惜朝手中没有剑,没有神哭小斧,他挡不了身后飞至的无数银针,可是却有办法挡住戚少商。
他袖间机括中射出三柄薄如蝉翼的飞刀,分袭戚少商头胸腹三要害。戚少商顺手抄起逆水寒把三柄飞刀打落在地。
只这么一阻,已经够了。
戚少商眼睁睁的看着顾惜朝脚下转了一个角度,用自己的身体连带着挡住了射向他的部分银针。
顾惜朝的表情悠然的仿佛身后飞来的不是致命的暗器,而是一场真正的落风雨一样。他甚至半闭上眼睛享受微风拂体的清凉和瓣温柔的触感,衣袂飘动直欲乘风而去,羽化成仙。
人或者,都美的令人屏息。
这幅画面,日后还将会千百的在戚少商的梦境和回忆里交错回放,直教他夜夜梦回再也无法忘怀。
可是当时他只能又惊又怒的掷出手里削金断玉的逆水寒,将那个出手偷袭的随从钉死在地。然后他就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戚少商简直受够了这种无能为力的窒息感。
顾惜朝迷迷糊糊的想,坏人果然只能作坏人啊,偶尔有一不忍心,就连命都赔上了。
杀孽造的太多,报应迟早都会来。
顾惜朝觉得很释然。
而且他还救了戚少商一命,他不欠别人什么情了。
顾惜朝也觉得很满意。
所以他笑的心安理得:“戚少商,你刚才说什么?”
戚少商动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他的头脑只剩下一片空白,哪里还想的起刚才说了什么。
顾惜朝的世界已经变得朦胧起来,他以为是自己没听清楚,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话音一落,他整个人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戚少商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他,终于把这个倔犟的、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紧紧抱在胸口,忘记的话全部记起来了:“我说,不许你再作恶了,也不许你要什么权势了,顾惜朝你听见没有?我要你跟我一块儿走,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天涯海角,走到哪里都是家。你听见没有?”
其实那时候顾惜朝是想嘲讽戚少商一番的:你是大侠啊,出言如山决不作伪,说一句是一句。你刚刚说的那是什么话,你疯了不成?

可是他背上真的很疼,没有力气再说那么多。
顾惜朝好像困的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吃力的露出一个似有似无的笑:“那我哪儿也不去,这儿就是我家。”
他痛苦挣扎了一辈子,他愿意最后示弱一。
然后他就闭上了眼。
很多年前,紫禁城金銮殿上,有一个美好善良的女子死在爱她的人怀抱里。她并非武林中人,可她的死,却让铁手悲痛欲绝,再不能心如止水,进而退出四大名捕,浪迹江湖,后来戚少商留京,顾惜朝北上,一环一环扣下去,造就了现在这个江湖。
戚少商觉得自己终于可以理解铁手那时的感受。
这寂寞红尘荒凉世间,失了他,只剩长河霜冷千山独行,生有何欢,死又何恋?
顾惜朝的身子慢慢冷透了。
“惜朝啊――”戚少商最后唤他一声,颤抖的尾音消失在带着血腥味的空气里。他最爱骗人了,这他是不是又装死?九现神龙忽然变成个小孩子,怯怯的伸出手去戳了戳顾惜朝的脸。
没有人应他,再不会有了。

昨夜西风凋碧树。昨夜西风凋碧树。

七日后,金盏堂一案告破。堂主金峰获罪入狱,财产尽行查封入官,就连当年逼宫的逆贼顾惜朝也在这一役中伏法。皇上龙颜大悦,下令褒奖六扇门,尤其重赏了戚少商和冷血二人。
似乎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戚少商有时会想起顾惜朝。
还好顾惜朝死前跟他说了很多话,每一句都够他翻来覆去回味好几年。这人生,似乎也还不是那么悲凉。
只是顾惜朝最后说的家,又是哪里呢?
神州大好河山?北方苍茫大地?还是院锁清秋的梧桐馆,抑或,只是他戚少商的身边?
戚少商还是不知道。
到老也不知道。
(完)

请忽视白烂的情节,偶只想多多练习描述小顾使坏的神态语言
惊觉我写的东西都好清水哦,从来连一个吻也没有,最常见的结局就是生离死别。可怜的二人啊。
情人节前夕发后妈文上来,实在很惭愧。
下一定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