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已过站


那年我7岁,他和我母亲结了婚。
和其他的继父不同,他并不试图讨好我――甚至在最初的时候都不曾伪装一下。
我的母亲是一个教师,教高中语文。后来我在我母亲教书的那所学校度过了整个中学阶段,才知道她在那里名声并不好,包括她从不掩饰对英俊学生的偏爱,并且搞师生恋,并且为了其中一个离婚,带着7岁的儿子嫁给了那个小了她9岁的学生。我对此毫无感觉,在家里的时候,那两个人常常当着我的面亲吻,互相拍打屁股和Ru房,有一,他们在沙发上看电视,被电视中的激情镜头挑拨的忍无可忍,他将她一把推倒在坐垫上,随后倒在她身上,架势壮烈,好像两个卫国战场上相继中弹倒下的战士。他们发出粗声粗气的呻吟,象是驱赶蚊虫一样将衣物赶走。他们做那些事情的时候,我就坐在和客厅连通的阳台上,我当时正在写作业――一篇日记,小学老师经常要求我们写日记――我回过头,目光和阳光一块儿透过客厅的窗子,洒在那两具扭动的裸体上。最后,我慢条斯理的将它们记入了日记。家长会上我的母亲怎么出丑,倒又是另外一事了。

他来到我们家的第二年,他的父母在一车祸中双双死亡,这对老夫妻五一假期跟着旅行团去云南旅行,载他们的大巴在去西双版纳的路上翻了个筋斗,三十二个人,除了他们和爱穿吊带的导游小姐,其他乘客均幸免于难。他奔丧归来,带来了一个男孩,他的弟弟,一个比他小了1岁的家伙。好吧,我姑且说清楚,那一年,我母亲3岁,他21岁,我8岁,钟维11岁。是的,那个男孩叫钟维。他哥哥的名字,咳,和我母亲的名字一样无关紧要。
那天的天气相当好,我站在我家阳台上冲凉。家里没有人,母亲去车站接他了,走之前她曾叫我和她一块儿去,因为她想要顺路买点菜,那么回来的时候,我就可以为她提菜,或许还有他的行李,他们便得以利用这段归途,腾出手来亲热一番。我知道她是这样想的,我没有理她。她骂我心肠硬,又说生日的时候不再给我买篮球。我从她的愤怒的面孔前踱过,径直走进厕所,用一个大塑料桶接水,我中午的时候在篮球场上和一群大男孩打球,抢不到球――他们不肯传球给我――但跑来跑去让我很开心,虽然,他们时不时拧我的脸,还互相打赌说谁的进球最多就要在我脸上亲一下,这些都让我狠狠的瞪了他们,那些时候,我觉得被看轻了,着实不愉快。总的来说,因为这个中午,我流了很多汗,现在我打了满满一桶水,要冲凉。我站在阳台上,赤裸着身子,兰和绣球在大片的阳光里为我制造了一隅荫凉,蓝天上的白云喝醉了酒似的大睡过去了,我将桶高高的举起来,水声哗哗。

我的小弟弟像一株沐浴在春雨中的植物,一挺一挺的,好似将势如破竹的成长起来了。我接了一桶又一桶的水,后来,我干脆在水龙头上安了一条长长的管子,水从中喷射而出,击在我的身子上,又被我的身子散射向四面八方。
楼下女人尖叫响起来时,我根本不怎么放在心上。直到那漫无边际的叫嚷变成了具有针对性的辱骂,“老娘剥你的皮,杨麓!”
我把头伸出阳台的栏杆,看见三个人湿淋淋的站在楼下,均仰面朝我――其中因为脂粉混合而使脸部成为一个颜料盘的,正是我高声怒吼的母亲。

直到我母亲死后很多年,我回忆起她,印象最鲜明的镜头,一个是她和继父无穷无尽的缠绵,另一个则是那天她怎样将拖把狠狠的砸向我。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动怒,所以那天我的确有些吃惊,也就是说,我就光呆呆的看着她了,像看演戏一样――她就像一头母猿,披头散发的朝我扑来,伴随着非人类的嘶叫。后来我因此请了一个星期的病假,守着打了石膏的腿坐在家里,整天听着不远篮球场上的动静,心烦意乱。
那天的夜饭我是在医院吃的,我母亲在发泄完毕后,发现儿子居然已经差不多七孔流血而感到很惊慌――好像那不是她干的――她流着泪将我抱起,命令她的小丈夫送我去医院。

她的丈夫当时已经吓的呆若木鸡了,我敢说,这是她第一在他面前暴露凶狠的一面。她对着他命令了三遍,他还是没有回过神。这时我第一注意到了他身边的男孩,一个比我高了一个头,瘦而阴沉的家伙。他指着我,对他神游中的兄弟说:“他快死了。”他的兄弟这才醒悟过来,扛起了我。我在他的肩头朝他的弟弟骂:“你才要死了,日你!”后者哼了一声,脸淹没在门后,我已经被继父扛出家门了。

我在第二天得知那个男孩名叫“钟维”
那时,我的母亲坐在我的床头,为我削一个苹果,因为我不肯理她而泪光连连。继父领着男孩走进我的房间对我母亲说:“介绍两个小子认识一下吧”
我马上装作睡着了,虽然前一秒钟我还在把弄手中的玩具手枪。
“小麓,这是钟维小叔叔,”母亲说,她拉开蒙住我头的被子,“来,起来和他握握手……起来,匹的,小杂种!”她很快恢复了本性,抓住我的衣领将我摇来摇去,可我铁了心装死到底。
“呵呵,钟维,杨麓睡过去了,走,我们先吃饭去吧,”母亲甜甜的声音。
“你替他揩一下鼻涕吧 。”那小子说。
“啊?”
“他鼻涕流出来了。”那小子的声音中有一些不屑。
“这不是鼻涕!”我气得竖了起来,顽强的将鼻涕吸进鼻子,“是水!喝水时泼的。”

母亲和继父吃惊的望着我,他们脸上那些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让我烦死了。钟维盯着我,他的目光故意久久的停留在我的鼻孔上,“啧啧”了两声,扭身走了。
我跳下床,冲在他前面在饭桌前坐下。吃饭的时候,我又瞪了他很多眼,作为回报,他每也平静的回望我一下――他的目光的照射范围照例只局限于我的鼻孔――我终于不敢瞪他了。

我不知道钟维为什么就那么轻易的融入了那群打篮球的大男孩,那群人都是高中生,过去我混在他们中间打球时,他们是怎样的看不起我啊。
在我养伤的那个星期,钟维每天都拍着篮球出门,母亲还没有为他联系好学校,他因此很轻闲。他那一面啃油条一面转着篮球出门的模样,让我心生羡慕,又恨得咬牙,尤其,他居然有像模像样的球服以及篮球――我只好安慰自己,他打篮球的技术一定烂的要死。

一个下午,我像往常一样趴在阳台上望着篮球场,我看见钟维和三个大男生走出球场,朝我家所在的教师宿舍走来了,他们四个人都光着上身,大笑着谈论些什么。钟维比他们小了三四岁,但几乎和他们一样高了,只是瘦了一大截。他们的身子汗汪汪的,亮晶晶的,健康的冒烟。我这样直勾勾的看着他们,直到他们走近,在我家楼下站住,我才抽出一本书,虚伪的看着。那是一本篮球杂志,钟维的,平常他在家看的时候,我总是很轻蔑的从他身边走过,表示自己对那种破书的不屑,现在,我怕他发现我偷了他的书在看,便把书藏的很低,让摆在阳台上的绣球遮住它。我看见了许多飞身而起的黑人,他们的球鞋像牙齿一样雪白。
“喂,扔四罐可乐下来!”钟维朝我喊。
我自然是装聋作哑。
“那是你弟弟?”男生A问钟维,他的笑脸就像一堆蚊子拼成的,我记得他曾经在球场上拧过我的脸,日你。
钟维笑笑,也没回答他,继续仰起头,“喂,把可乐扔下来!”
“钟维,你弟弟不理你呢,”男生B嬉笑着,他朝我挥舞着拳头,“哎,小孩儿,快扔几罐可乐下来!真他妈渴死了。”
我依然装聋作哑。
“我上去拿,你们等下。”钟维啐了声,跑进了楼梯间,我听见了“砰嗵”的上楼声,想要转身去放那本杂志,别让钟维发现。
“小孩儿,你怎么不来和哥哥打球啦?被哥哥摸怕了吗?”A朝我叫道,他身边的两个男生哈哈大笑,其中一个不停的说“操,你说A是不是疯了,连男孩儿都调戏。”
我烦死了这种看不起人的家伙。
“日你!”我从盆里拣了颗石子,冲他们砸去。
他们大笑着散开,另外两个男生快活的对A嚷道:“他要日你,他说要日你呢!笑死我拉,笑死啦。”
“日你们全家!”我又操起一块石头。
一双手从后面抓住了我,并将我提了起来,我回过头,看见钟维的脸。他瞟了一眼我手中的杂志――这让我心里发毛――歪嘴笑笑。
楼下三个男生大喊:“教训他!打他屁股!”
钟维的力气很大,他将我扳倒,楼下传来一阵叫好和更猛烈的“打他屁股!”他拉下我的裤子,我使劲的挣扎,嘴里骂着:“日你!日你!”说实话,我只会这一句脏话。
他听了,好像想笑,手上用力一松,我得以从他臂弯中弹出,顺势要逃。他立即用手臂将我夹住――好像夹住一个书包――我头脑发胀,对准他腰部的肌肉就是一口咬。
“操!”他松开我,我气呼呼的躲进了母亲和继父的卧室。
他在外面踢了几下门,终于走了。
从此之后,我们不共戴天。


我讨厌过年。这种时候,我不得不去亲戚家。
大舅、二舅、四舅、表舅、外婆、表哥甲、表哥乙、表哥丙、表姐甲、表姐乙,还有一个 侄女,表姐甲一岁大的孩子,母亲总是要我抱她,结果她不是在我怀里号啕大哭,就是暗 无声息的将屎尿撒在我身上。这种时候,往往是表哥丙最得意的时候,因为在所有的平辈 中,只有他和我身材差不多――他比我大了一岁――我必须求他借我一件衣服,如果我们 那位侄女碰巧那天溢量比较大,她奶水喝多了就会出现这种情况,那么,我的裤子也有必 要换掉。

其它亲戚呢,长辈围在火边打麻将,小辈不是瞻仰父辈们打麻将就是抢着麦克风唱歌。其中,我的那位表哥甲不止一揍哭说自己唱歌难听的表哥乙和表姐乙,后两个人则跑到坐在厨房餐桌前吃麻的外婆那里告状,外婆耳朵背且生性冷漠,她从来不作任何表示,有时候,还会差遣那两个面带泪痕的孩子,让他们从客厅的麻将桌上再抓一把硬糖和栗子给她。
钟维来到我们家的头一年,我们四个人一同去走亲戚。
他在我母亲的娘家表现的比我更不合群,我母亲要他抱(我侄女)时,他只是伸手摸摸她肥脸代替了。之后,他走到院子里,无所事事的吹着口哨,时不时扬脸瞅瞅天。

缺少基本的判断力,她在我的怀抱里表现了对钟维的向往,她哇哇大哭,举起短胖的手臂,指向钟维,意思是:“我要他!”与此同时,她撒尿了,她干这种事情的时候总是天马行空,令人始料不及。
我烦的要死,透过窗户,看见钟维悠闲的模样,不由得非常不满。
我走向院子,在他面前站住,“喂。”
他转过身,有些奇怪的看着我,至从上我咬了他,我们已经差不多半年没有说话,“你真像个保姆。”
“抱一下,”我说。
“为什么?”他嫌恶的望向我怀里的幼儿,他和我一样缺乏爱心。却开心的朝他笑了。
“她要你。”我说,装出一副无奈的样子。
“哦,她不要你?”他终于有些开心了,“要我?”
配合的用自己的胖腿踢了我一下,他一愣,随即非常赞赏的笑了。“好吧,”他把她从我手中接过。
我慢吞吞的走开,不久就听到了他的惊呼,虽然他将它刻意压低,但我的耳朵异常灵敏。我回头朝他作了个“日你妈”的口形,耀武扬威的进了客厅。我一想到他的羽绒服上黄色的尿渍和屎痕,就反常的加入了争夺麦克风的行列,在表兄妹的目瞪口呆中,高歌了一曲《地道战》。
自然,我们的关系进一步恶化,并且,一直恶化下去了。

这一天的后半天,他因为换衣服的缘故,独自回家了。我呢,我简直不想说,我被迫和那群毫无趣味可言的亲戚共同上山给死去的老人送亮,到了晚上,他们还想留我和他们一块儿看春节联欢晚会。我一听到赵忠祥大爷的声音,便溜出了他们家。门外天已经黑下来了,但由于白天曾下了场肥厚之极的雪,路上虽然没有路灯,倒也还算清晰。我把羽绒服的帽子竖起来,避免风灌进脖子。从舅舅家到我家,大约要走半个小时,先是一条长长的胡同,走出了之后,又是另一条长长的胡同,最后,还要绕过一个公园。公园里的树木很茂密,我母亲教书的那所高中的学生经常跑到那里谈恋爱。街道上的小混混,自然也喜欢在那里干许多阴暗的事情。
人们都在家里看那愚蠢的联欢晚会了,放鞭炮和烟的小孩儿也须等到将近凌晨才出来。我一个人踩着雪走着。不时有黑色的大猫从眼前跳过。
那个人突然跳出来的时候,我真的被吓着了。
那是一个肮脏的小孩儿,估计六七岁的样子,他从一户人家门口的石阶上跳下,对我说:“给钱。”
我既不认识他也不怕他,我径直往前走。
“给糖!”他不依不饶。
我看了他一眼,他手里拿着一把玩具枪,瞄向我,待看见我仍旧不理他。他气急败坏的闯到我前方,拦住我:“给爆竹!”
我伸手推了他一把,在之前的半年中,由于和钟维频的打架,我的力气已经增长了不少。那个男孩被我推的一个踉跄,我从他前面跨过。他喘气追着我,喊道:“那和我玩!不给东西的话!”
“你是谁?”我转过头。
“王闻井,”他说,“我认识你,你是三年8班的,我在六班。”
“你是中心小学的?”
“我们语文老师是刘老师,数学老师是周老师,我真的是中心小学的,我认识你。”他怕我不信。
“你在这里干什么?”
“玩。”

他家就在附近,原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产生了一种亲近的感觉,然后我和他在雪地里打起了雪仗。一直玩到他的爸爸打开家门,把他捉进屋去。他还在对我叫:“开学了找我玩!我在六班。”

我开开心心的回去了。
王闻井后来一直是我的朋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是唯一的。


我母亲发现继父的不忠,是在我初三那年。
实际上,从继父走进我们家门开始,我就开始不断的看到他和母亲之外的女人调情。有时候是和杂货店的女店员,有时候是邻居何老头的保姆,有时候又成了我的表姐甲。我的母亲居然过了这么多年才发现,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继父被母亲发现时,已经有了一个固定的情人。这个,我也早就知道,还有钟维。当时我还在初二,正碰到学校一年一度的运动会。
我们班的体育委员是王闻井――我们初中在一个班,他怀着恶意替我报了男子三千米、跳远、跳高以及接力赛。
比较亏的是,三千米和跳远是连着的。
那天我跑完了三千,被一群女生包围着往跳远比赛的场地走去。那群女生吵吵嚷嚷的让我耳朵不得安宁,她们还在为我跑了第一而兴奋不已。妈的又不是什么大事情,我知道自己的耐力是不错的,跑三千总共撑完的不过六个人,难不成老子连那几个小猫小狗都赢不了?
我突然看到了钟维,他和她的女朋友合听着一个单放机。我从包围我的女生们肥肥瘦瘦的脸的空隙中,发现他的手放在他女朋友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后者身体抖了一下,之后是无休无止的打闹。
我嘿嘿的笑起来。刚刚跑三千的时候,其实曾有几想要放弃,那时候,感到喉咙里塞着滚烫的猪血,又感到周游于全身上下的气,被剪刀剪的一片凌乱。如果不是他领着他那千娇百媚的女友及时出现,站在我跑过的地方大声喊:“喂,我打赌你跑不完!”真的,如果不是这样,我怎么能够撑完?该死的家伙,我是不会输给你的。
我在跳远比赛上的受伤纯属偶然,那个胖子计分员眼神太差,他非说我起跳时站在起跳线前――好几都是这样,我不得不重新跳再重新跳――我们班的女生开始和他吵架。在我第四被他责令重跳时,脚崴了。
我真恨当时我一不留神就坐倒了,这样,女生们尖叫着奔向我。如果我没看错,那位温文尔雅的美丽学习委员还哭了,她可能以为我要死了。我朝她笑了笑,“就崴了一下。”她的眼泪反而掉的更快。我只好视而不见。仅仅这样倒也无所谓,让我难堪的是我们又遇到了钟维。这一回,我们班最粗壮的女生正强迫我爬上她的背,她坚持要背我上医务室。她说:“你看,你刚跑了三千,脚又这样了,还是我背你吧。”她拍拍自己的背,“来!”

钟维就是在那个时候把脸钻进了人群,已经有很多人围着看热闹了。运动会结束后,关于我和那位粗壮女生的流言铁定会传开。我发现钟维怪笑的脸后,暗暗骂了声“日你”。
就这一,我告诉自己。我要在钟维打坏主意前采取行动,于是我对那群女生说:“我哥么儿来了,你们先回去吧,”望向钟维,“喂,扶我一下,我要去医务室。”
他显然愣了一下,我们的关系一直好比井水河水,不犯则已,一犯惊人。那时候,距我们最后一“互犯”已经三个月,两人基本上不打交道的。他目光闪烁不定的望向我,这目光当然带着点俯视的意味,他初三的时候已经一米八,到了高中,想必又高了不少,而初
二的我,不过一米七出头。他回头在他女朋友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后者走开了。
“去医务室?”他抓起我的胳膊,又嘲笑道,“我的哥么儿。”
我们走出运动场,逃脱了女生们的视线,我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他偏过头好笑的瞧着我,“你这人有病。”
“那也是你传染的,”我挖苦道,一拐一瘸的朝校门口走。
“你去哪儿?”他跟上来。
“老子肚子饿了,去外面吃炒面。”
“医务室呢?”
“等脚严重了再去。”
“你这人绝对有病。”

“说了是你传染的!”
“你刚才说你要吃什么?”
“炒面!”
“嚷你个头,耳朵要炸了。”他恶狠狠的瞄着我。
“日你!”我同样恶狠狠的。
“我日你!”他右手抓起我的衣领,作势要打。
“我日你!”我搬起他的左手,眼看要咬上去。
“是我日你!”他松开手。
我向前逃去。
钟维不紧不慢的跟在后头。
出了校门。

然后,我们看见了我的继父,他的兄弟。
他和一个女人挽着手,钻进了一辆出租车。
那个女人我上回也见过,上上回也见过,这么说……
“他终于有个固定情人了么?”钟维在身后说。

我母亲发现丈夫另有新欢之后,哭了一个晚上。
决定和他离婚。


继父起初不同意和母亲离婚。他试图用甜言蜜语打动她,可她态度坚定。那时候,她正于一个女人一生中衰老最快的时期,皮肤每一天都在往褶皱里变,眼睛水肿,仿佛两个热水袋悬在脸蛋上,Ru房呢,也不再高耸――有一天晚上,她起床上厕所,赤裸着身子,两
只Ru房明显开始与身体脱节,随着她的走动,它们横向晃动,仿若钟摆。继父也注意到了她的变化,也许比谁都刻。他没有继续抗议。在一个晴朗的周末,他带着他的兄弟离开了我们家。
从此之后,我只见过他几面。
听说,他并没有和那个引爆离婚导火线的情人在一起,在我们那个城市的边缘租了一间房,又在我们城市的另一所中学的校门口,同别人合伙开了一个网吧,名叫“下游”。
彼时,我的初三已经过半,因为是教师子女可以直升高中,我不怎么热衷于读书。我开始和我们的学习委员谈恋爱。总的来说,他们的离婚与我毫不相关。

高一的暑假我和王闻井去了湘西,他有亲戚在那里。
王闻井的外婆家在一个叫做永顺的小城,我之所以会去,完全是上了王闻井的当,他告诉我那个城市有土匪,劫富济贫,喝酒赌博,嫖娼杀人。结果很让我失望,在那被梧桐树叶淹没的街头,我只看到了和我们城市没有两样的小混混,一个个委顿不堪,借他刀子他都不敢拿。
唯一的安慰是一条名叫“猛洞”的河。它经过这个城市的中心部分,在这个部分,它的水黑漆漆。可是,顺着河岸一直走,不管朝着哪个方向,你会发现河水越来越优美清莹。渐渐的,开始有健壮的妇人洗衣洗菜,小孩子一群群的跳下河,头没入水中,消失片刻,又

猛然戳出水面。
几乎每天我都泡在河里,王闻井起初也和我一样,多了就受不了,他湿淋淋的趴在河岸的鹅卵石上,催促我快点穿衣服回家,或者随口扯点其他什么,比如林月然(我女朋友)的电话我为什么不回,比如我是怎么在高一一年长高了十公分。罗嗦不堪。
河面的风从上游刮到下游,那一段长长的路,并不曾剥夺了它的半点凛冽。两岸成堆生长的芭茅掣动着绒绒的身子,就像放大镜里的狗尾草。麻雀和云雀飞过上空,发出不同的叫嚷,阳光涂满了它们的羽毛。
我有一,站在水中心,目送河左岸公路上行驶的卡车。我看见了一个年轻人,骑在卡车的车顶上,头发像海底的带状植物那样舞动招摇。他那高瘦的身板,蓝白色的牛仔裤,突然让我错觉他是钟维,我已经一年多没有见他(他转到了另一所中学),我突然想起。

我呆呆的思索了恨久,为自己的白痴想法感到不好意思。那时候,不知道于什么原因,我突然感到很急躁,连荡漾的水都让我觉得像是一锅糊粥,我走上岸,心神不宁的穿好衣服,早早的回去了。
两天之后,我和王闻井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怎么不给我回电话?”
“哦,回了,你那边占线。”眉头也没皱,我敲击键盘,撒谎。
“真的?那边好玩吗?你现在在哪儿?我来找你。”
我不想见林月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姣好的轮廓我甚至回忆不起来,“我在亲戚家,出不来。”又撒谎。
“哦,我在网吧呢,十中门口。”她回复道。
“哪个网吧?”
“不知道,没看。”
“你去看看。”
“干吗啊?你又不来,我懒的动。”
“去看看。”
“不去,我在听歌呢,你要听吗?很好听的,我把网址发给你。”
“你先看看你在什么网吧。”
“你想来吗?你等等啊,”我想象她如何奔出网吧的门,如何仰起头,如何照着那名字念了一遍,如何重新走进屋内,她很快的回复到:“下游。”
我将键盘一把推进去,“下游”,我跑了出家门,我跑了出校门,我跑在燥热拥挤的街上,我跑向“下游”。
我不知道我在追寻什么,那时候,只是感到追寻就是追寻。
只是感到慌,一阵阵的慌。
于是,
在慌和懵懂中追寻。

林月然站在“下游”的门口等我。
她一看见我奔跑的影子,便快乐的像一只小鸟。
她羞涩的看着气喘吁吁的我,绕住我的胳膊,“我们走吧。”

她拉着我,一步步走向粘稠的夜,“杨麓,你回头看什么?”
“哦,没什么。”
我没有走进“下游”,终究。


“同学们,今天下午,学校组织我们去北辰电影院看电影。”班主任在上午第四节课下的时候走进教室,占据了讲台。
“好啊好哈,老师,什么电影啊?”
“《爱科学*反邪教》,好的,赶快回去吃午饭吧,下午每个人都必须到场。”
“……”

“下午你去不?”我走到王闻井旁边。
“我疯啦?去看这种片子?”他叫道,“你去?别告诉我你真的去。”
“嗯。”
“……你这人有病吧。”
“十中的也在。”
“十中?你是说,周浩也在?”
“嗯。”
“那我也去吧,对了,你中午上哪儿吃饭?”

周浩是我和王闻井在一群架中认识的。
王闻井因为一个女生的关系,得罪了十中高三的一个家伙。那个家伙追那女生很久了,她却让王闻井一个小小的媚眼勾去。他召集了一群小混混,在我们学校附近的公园门口围住了我和王闻井。
那家伙根本不讲道理,更别说江湖道义。
他既不按照群架的惯例事先通知王闻井,让后者也有准备的时间;等到业已围住我和王闻井,他也不置一词,猛然就领着十几个家伙疯扑过来。我和王闻井简直不明所以,在他们挥舞拳头的最初,我们还以为他们是认错了人。
周浩是其中最勇猛的一员。他的拳头像牙齿一样的凶狠,落在我背上,我一口血差点没吐出来。
本来,我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时刻准备开口让双方把事情说清楚,被周浩那么一揍,我火也上来了,一错身,对准周浩的小腹就是一脚,他吃痛向后一仰,我立马上前,又是三拳青了他的下巴。
王闻井在那头杀的也是双眼血红,一开始他见我还心存顾虑,就颇为不满,此刻见我也凶起来了,连忙叫好:“继续干!杨麓,咱拼了!”
“你叫他什么?”周浩突然停了手脚。
谁也没理他,我见他呆呆的样子,果断的乘人之危,又是一拳砸向他肚子。
他斜了我一眼:“卑鄙。”
“老子乐意!”我舔了舔嘴唇。

“操!刚才问你叫什么名字呢,说!”
“大爷我杨麓,听清楚没?”他明显又是一愣,目光浑浑噩噩的缠在我身上,我再乘人之危,使足力气,飞踢他的小弟弟。他“嗷”的朝后翻倒,骂道:“我操,你这么凶悍,还需要人罩吗?!”
我顺势又是一脚。
他抱住我的腿,“钟维是白痴啊?嘱咐我罩着你,妈的,日他娘,你这架势……谁罩谁难说呢!”
“钟维?”
“不是你铁哥么儿吗?”
情况就变成了周浩劝架――他在十中似乎还算个人物,那档子人虽然不服气,却终究还是散了。
周浩说他和钟维是兄弟,钟维上大学去了,他则因为高考落榜,今年还在复读。
我本来还想详细的问问他,可他身上伤的厉害,尤其小弟弟遭我攻击之后,痛的他呼天抢地。我不好再折磨这么个伤员,和王闻井送他上医院,一切作罢。

我和王闻井走进黑乎乎的电影院,巨大的荧幕上正上演着自焚事件。
我们很快找到了周浩,他的嗓门实在太大。
他似乎对那片子也很是不满,正和几个人玩牌,大嚷道:“耍赖,你!不行不行,重来!”

周浩没想到会遇见我。
他先是天南海北的乱扯了一通,终于说到了钟维。
哎,他实在是个不善语言辞的家伙,我相信,他和他之间的故事肯定很有滋有味,他也一再的表明:“我们一块儿经历的,真是腥风血雨啊!”可是具体内容呢,他要不因为语言凌乱而描绘不清,要不则支支吾吾似有所隐。
最后他只告诉我钟维就读的大学、院系、女朋友的姓名和三围(这他倒记得很准)。


我刚进初中那会儿,带着激情,加入了学校的篮球队。
我们学校的篮球队不太正经,大概也是因为没什么比赛的缘故。
每周一的训练安排在周六,这让多半的队员心生不满,认为占用了过多的休息时间。教练的答复一律是:帕累就退出。
他的回答其实是对自己的标榜。说到累,倒也不累,教练他自己对于这训练,也颇为消极。因他同时还要训练学校的体育队,那项任务相对于训练篮球队,显然比较重要。体育生们只消在什么比赛上夺取个把奖,他脸上也跟着贴金。故而,所谓的“周六训练”,并没有真正的持续多久。
到了后来,就变成了临时遇到什么比赛,教练便跑到队员的教室,拉人去比赛,自然,派的也是那几个高年级的大个子,彼时身高不足一米七的我,于这些事情,是毫不沾边的。
我的第一比赛,竟然是在高二的下学期。
当时我基本上已经忘了自己是校队的人。那一回,我们正在开班会,我的女朋友站在讲台上,清唱一首《东京之夜》,她身上穿着我送给她的牛仔裙,高挑身材的每一个凹凸都显得那么的可爱精致,虽然如此,我趴在桌上,还是有些昏昏欲睡。
“杨麓,有人找你。”
我站起来。
教练穿着一件灰色的夹克,耸肩站在教室门口。他看见我,松了口气,又显得和我很熟似的,拍着我的肩膀:“快去准备一下,我们和铁道中学有场比赛,你上。”

我愣了半天,感觉像是上辈子犯的罪,这辈子突然被揪出来。
“哦,现在?”
“对,马上!”

“杨麓,你防8号。”队长(依据年龄临时任命)对我叫喊。
比赛已经进行了一半。比分52:6。我们输着。
没什么好奇怪,你不能指望五个临时拼凑的陌生人能够打响一场硬仗。我们的教练在场外蹲着,用抽得差不多的烟头逗着一个小孩儿,看的出,他明智的没对我们抱期待。
8号是对方的灵魂人物,他个子既高,技术又好,更重要的是,他谙怎样领导一支队伍。
我拍掉对方9号扔给他的球,传给我们队长,“8号,你几年级的?”,听见他在我身后问。
他带球越过我,又问:“8号,你叫什么名字?”
我后仰,躲过他的盖帽,投球入篮,他嘿嘿笑着:“8号,有两下嘛。”
他从我手中成功盗球,旋身跃起,漂亮的三分球:“8号,别以为就你牛逼。”
比赛结束,我们输了他们3分。
我跟着教练走出运动馆的大门,一面拧干汗济济的球服。
他在后面大声叫:“那个8号,做人别太拽!”
我回过头,他一脸不以为然,目光凶悍。
我噎住,想,自己不爱理人的性格或许比较伤人吧。
我只好说:“别在意,我人比较内向。”
他木了片刻,大笑:“原来你是害羞才不搭理我啊!”
我出了冷汗,真的。

后来我在一个早晨,于我家那块儿的公园门前碰到他,他骑着单车,耳朵里塞着充满爆炸音乐的耳机。我们同时奇怪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又同时回答:“我住在这儿。”
错谔的瞪着对方。
又同时咕噜:“不是吧,怎么这么倒霉?”
哦,忘了说,他叫谢梵。
一个热爱篮球的家伙,与我同年。

有一阵子,王闻井不太高兴我同谢梵混在一起。我把原来用在和他打游戏的时间,一股脑转移到了同谢梵打篮球上。他说:“谢梵将来是要成为职业球员的,你呢?你又不吃篮球的饭――所以,你在浪费青春,浪费生命!”
我实在感到挺理亏的,但每谢梵站在我家楼下,抱着篮球大声叫:“姓杨的,滚下来,今日我们一决生死!”

我就不由自主的从电脑前弹开,奔下楼同他血战去了。

通常,都是黄昏。篮球场在被烈日暴晒了一天之后,储存了厚厚的热量,当我和谢梵奔来跃去,你追我赶的时候,构成球场的水泥们,以一种缓慢却稳重的步调,将热量一层层的释放。我们沐浴在夕阳和水泥的双重热量里,身体内的血不可遏止的汹涌起来,这让我们的动作在重复了千万遍后,依然充满力量。晚霞有时候偷偷的出来了,在他的脑袋后排开,很长很长,很亮很亮;篮球场边的樟树,发出鼓掌般的鸣响,那是成千上万的叶子在相互碰撞。老夫老妻穿着整洁,相互搀扶着走在樟树下,指着球场上的我们,老妻说:“现在孩子精力多好。”老夫头微微上仰:“赶不上我年轻时呢。”
在这样的黄昏里,谢梵不停的对我说:“今天我要打败你!”
不管多少年过去,回忆起这些黄昏,都是那么的美好呢。

我的中学时代,就在无数个黄昏的恶战中,飘走了。


我想也许我有必要介绍一下我的高考,来作为我中学阶段的正式结束。

晴朗的痕迹,一大早就已经明显的展示出来。六点钟我爬下床,推开窗,几只鸟正从我眼前飘过,羽毛洁白,叫声清脆,树叶上的露珠缓缓下滑。太阳模糊的轮廓在城市尽头的楼房后晃动,大院里晾晒着粉蓝色的被单,一道道,影子浮在地皮上,半截绿半截红。
邻居的小姑娘坐在单元楼前的大槐树下,背着书包,看她的母亲晾衣服,等她踩上自行车,送自己上学校。
我在窗前呆立了一些时候,母亲开始敲门“起床啦,杨麓;杨麓,起床啦!”

在校门口碰见谢梵,照例歪歪斜斜的骑着他的自行车。
“喂,你昨天什么意思?”他瞟到了我。
“嗯?”
“昨天下午,我来找你打球――昨下午你在干吗?”
“哦,复习语文了,”我吞着一杯可乐,“什么诗词背诵的,我以前瞟都没瞟。”
“日,那你在家咯?怎么不吱个声啊,老子昨天站在你楼下喊了一刻钟――还以为你上哪儿野去了。”
“你哪个考场?”
“27――你别扯话题,我就不信你复习语文真那么认真,连我这样大的嗓门都能忽略,喂,你说,你昨天到底听见我叫你没有?”
“27?王闻井也在27,好像。”
“你瞎扯什么啊,问你昨天到底听见没有呢?”
“哦,听见了。”
“那还不不吱个声儿?你也不想想,我做人一向锲而不舍,你不吭声,我一定会在楼下坚持喊,撑到死的。”
“那会儿正拉屎呢,不好回答。”
“瞎扯,当时你家厕所门敞着呢,你以为骗的了谁,你家也就二楼,老子脖子一伸,尽收眼底!”(注:“我”家厕所在阳台一侧,所以谢梵不需要透视眼也能看到的,:),见过这种厕所布局吧?)
“哦,那我可能睡着了,想起来了,我是睡着了,真的,就趴在桌子上。”

“算了吧,”谢梵凶狠的朝我鼓了下眼,“其实我刚才就是试试你,看你老不老实――哼,我都看见拉,你那会儿正在打电话呢――就站在窗边,笑的一张脸都毁了――我看见拉!”

“……”
“和谁呢?”
“哦,一个朋友,啧,其实也不算。”
“要你说!”
“哎,其实就一个不怎么熟的人哈,没什么好问的。”
“老子打人了啊?”
“啧,就是,怎么说,一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也不是了,一个从小一块儿,长大了就不
一块儿了的,啧,也不是了,一个从小在一块儿也不在一块儿,长大了更不在一块儿的……”
“钟维,是吧?”
“日,你的推理能力还不错哈。”
“我就知道!是他,对吧?――哦,我进考场拉,拜,祝你考好。”
“喂……”距开考时间还有四十分钟,警戒线还没撤呢。
果然。
一个制服笔挺的执勤人员义正词严,朝试图跳过警戒线的谢梵大吼:“干什么干什么?!脑子昏了是不?跳警戒线!想打劫老师抢考卷怎么的?!”
谢梵规规矩矩的道歉,灰溜溜的一边走了。

头天下午接到的那个电话,是钟维的。
我一提起话筒还没吱声,那头就是:“明天高考吧?”
是呆了一会儿的,他声音在电话里和平常有些不同,不过也差不到哪里去,却出于恶意,愣是说:“请问你找谁?”
“找谁?”那边一声低低的咕噜,“日,没找谁,”,眼看要挂电话。
连忙一句“找杨麓的就别挂”,叫过去。
“嘿,我是谁啊?”
“姓钟的。”
“啧啧,一开始就听出来了吧,还假装,‘请问你找谁?’”他学我的语气。
突然就笑起来了,那头也笑――可能就是那会儿,谢梵透过窗户,看到了我,并形容为“笑的一张脸都毁了”。

监考老师来自邻市。
两个都娇滴滴的,不过一个女,一个男。

此男在讲台前亭亭玉立,拨弄了半天粉笔,终于挑出一只粉红色的,在黑板上写到:“严肃认真,遵守考纪。”我注意到,他写字时,始终翘着兰指。
坐在后排的女生议论:“我打赌,他是个gay。”
现在的女生神经都颇为敏感。
离考试结束还有5分钟时,我由于闲得发慌,交了卷。
嘿嘿笑着,头一天的电话里,钟维说,“日你小子,可不要提前交卷啊!”
我五个台阶五个台阶跳下楼,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巡视官。其中一位蹦到我面前,他比先前教训谢梵的那位更加神态严肃,朝我发出隆隆咆哮:“再跳、再跳啊!怎么不跳了,不跳了啊?!有本事再跳、再跳啊!”另一位斜视着我,善解人意的叹了口气,“学生,跑的多迅速啊,实在憋的不行了吧,有卫生纸吗?下记得考前把手都解好。”

我考得不错,但就我平时的水平来看,再不错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
填志愿的时候,冒了点风险――老师和母亲一律反对――可我还是填了那个城市的那所学校。
好在我填了服从分配。
所以我终于在那个暑假过去了一半的时候,收到了该校的录取通知书。
虽然,进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专业。


“妈你先上,哎哎,杨麓,扶外婆一下,”母亲手里拽着一只肥大的塑料袋,里面绿绿的填满了方便面、熟食以及饼干;表姐甲面色凝重的靠着姐夫,十岁的夹在其父母中间,三人均盯着我怎样把外婆弄上火车。
“这该死的老太婆,非得跟来,”表哥丙低声骂了句,“杨麓你快把她弄上去,火车快开啦!――我们还没上呢!”
外婆的嘴里含着一颗枣,出门的时候就含着了,当时表哥丙正在抱怨六个人的队伍过于庞大,他对他姐姐(表姐甲)姐夫嚷嚷:“你们不用送我上学,我都是个男人了――再说,姨妈(我母亲)不是要去吗,她以前在N城工作过,熟悉,有她照顾我和杨麓就够了――你们跟着干吗啊?啧,还把给带上,她要在路上哭了我可不会对她客气!”表姐甲敲着她弟弟的脑袋:“呦,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考上个大学就不认人啦?怕我们跟着丢你的脸吗?况且你那是什么大学?N城职业技术学院,三流的货色!人家杨麓考上的N大可是名牌,他都没怨我们跟着呢!”她的丈夫补充道:“你小子,别以为老子是去送你的,我们是去旅游的!对不对?,乖女儿,爸爸带你去坐大火车,去看皇宫!”表哥丙气呼呼的将他的行李箱扛出门,突然发现他的奶奶(我外婆)正跟着他,一只手拉住他蓝色衬衫的下摆,老态龙钟的脸上呈现出迷茫又好奇的表情,“喂,奶奶,你跟来干吗?快进屋去,哎哎――别扯我衣服,我要下楼啦――姨妈!你看一下奶奶,她拉着我的衣服不放!”“妈,你这是干吗呢?”老太婆张张嘴,枯萎的舌头上跳跃着一颗枣,她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也要去……坐火车、皇宫!”

七个人艰难的上了火车,其他乘客都颇为讶异的打量着我们这只充满老弱病残的队伍。除了我与表哥丙坚持坐硬座,其他五人都是卧铺票。开往N城的火车缓缓的启动了,侄女发出尖锐的大叫,与她同样兴奋的是外婆,这二者都是第一坐火车,眼睛一圈圈的转动着,身体随着车体摆动。表哥丙不耐烦的听着他姐姐的不断叮咛,终于拉着我走出卧铺车厢,脸上的神色也渐渐的生动了。窗外的景物瞬息万变,仿佛闭上眼,再睁开,就能沧海桑田。
“你怎么不说话啊,一路过来,闷葫芦似的。”表哥丙心不在焉的问。
“哦,想事。”
“哎,被那群跟屁虫烦死了吧?到时候我绝对不会让他们跟我去报道的,你呢?”
“没所谓,我妈反正肯定会跟着的。”
“那也是,姨妈好像说还要顺便去N大看看那个谁?叫什么……钟维?”
“哦,她是这么说来着。”
“啊,妈的羡慕死你了,大学里有个熟人啊,爽死了,到时候可以让他罩着你,不像我――啊,我要一个人打拚天下啦!对了,我们学校隔的近吗?”
“一会儿买张N城地图瞟瞟吧。”

一下火车就有N大的师生前来接站,一面高高扬起的大旗,上书:“N城大学。”
其时,业已有二十来个新生和家长跟在那里,旅行包色彩缤纷。

穿着印有“N城大学”t-shirt的女生走过来,让我跟着她们,等一会儿,会有校车前来接我们。
火车站对面是一个蛮大的湖,我们站在出站口,那湖的影子像一条碧色的绸带拴紧了我们的视线和脑海,湖边有人左右缓行,有人垂钓,湖面划过脚踏船暖黄或水红的影子,白色的水鸟一柱擎天。哭泣着要去划船,她的哭声素来兼具凄惨和霸道的特性,这哭声使她从小受到多方面的纵容,这样,虽然长到了十岁,心理年龄估计还不到五岁;外婆巴望着湖,也有这种趋势,“船,”她说,母亲连忙买了一块梅糕,分散老人家的注意力,这头呢,哭的更加厉害,看着太婆手里的糕,终于跳过去抢了过来。
我未来的校友们一直朝那对老小投以十二分的注目,至此,他们笑开了,他们的家长也是。表哥丙在我耳边叹了口气:“丢人丢到家了。”
母亲终于决定带那一老一小去划船,将祸根引开。
“杨麓,我就不跟你去报道了,我先带你表姐他们在城里转转,将他们安顿好――明天再来你学校。”
几分钟后,我拖着行李,和我未来的校友们挤着上校车。
多数学生的行李都很臃肿,一个前来接站的老师拉住我:“同学,这里就你个子最高,我看你虽然瘦瘦的,劲儿还是有的吧?你看,那几个女同学,她们行李又多,家长又没来送,你过去帮她们把行李抬上车,”我朝那几个女生走过去,该老师又为了鼓励我,在身后表扬道:“好小伙子!”
那三个女生起初脸红红的,接着,其中两个戴眼镜的开始对我视而不见,另一个长的还不错的女生A倒是和我搭了几句话,无非自我介绍,然后听对方自我介绍,完了再议论几句我们即将就读的大学。我上跳下跳,几下将她们的行李弄上车。A很赞赏的看着我,甜甜的夸我:“动作真利落。”另二位眼镜小姐依然保持对我视而不见。
等一切就绪,在车上坐好,我睡了一觉,醒来感到有人在盯着自己,一偏头,却是那两个眼镜小姐,她们显然没有想到我突然醒过来,立马移开目光,脸变得和初见我时一样红了。
我浑浑噩噩又睡过去,梦到了林月然、王闻井、谢梵,我梦见一茫茫无际的旷野,天空像漏了水的油纸,天之下地之上,我们四人分别骑着四匹马,“驾”的一声,各奔西东。


“喂?”
“杨麓啊,是我。”
“哦,妈,在哪儿?”
那头闪过一波杂音,母亲的声音“他问我们在哪儿?”另一个声音“告诉他,我们在教学……区……。”
“我们在你们教学楼三区的出口。”母亲一字一顿的传达。
这是刚到学校的第二天,头一天下午被一个胖乎乎的师兄领着报了到,回宿舍天已然暗了下去,几个室友互相通报姓名,他们都笑得很诚恳,其中我的下铺――来自江西的甘辰,送了一块几乎鼠标垫那么大的桃酥给我,那是他家乡的特产,比其他地方产的更甜更皂、也更塞牙缝。当时我实在困的厉害,其他三人谈的不亦乐乎的同时,我翻上床,睡了过去。
没有做梦,睡眠沉的像土。清早被母亲的电话闹醒。她说她在教学楼三区的出口,可是天知道那是什么鬼地方,我对N大的校园环境一无所知。
“找不到。”我老老实实的回答。
“他说他找不到,”母亲在和谁说,“你告诉他吧?”
“喂!”那头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有些急躁的传到了我这一头,“不知道三区在哪儿么?”
“不知。”
“教育超市知道么?就是你昨天买热壶床单的地方,嗯,对,就是那儿……从教育超市笔直东走,有一个大屏幕,再南走一百米左右,就三区出口了。”
“哦,知道了,那我过来,挂了。”
“待会儿――”
“呃?”
“知道我谁吧?”
“嗯,姓钟的。”
“嗯,昨天看到你了――从教育超市出来,抱一堆东西――长高了不少哈,那,挂了啊?”

“哦。”
关上手机,窗外的雾散尽。

N大的本部在城市的中心,早些年,学生扩招和基础设施建设的缘故,对土地的需求变得很急剧。市中心寸土寸金,加上,包围本部四周的,非机关单位即商业区,在那块老地四周扩建成为幻想。
这样,带点无奈,N大的分校区在城市的北部郊区出现了,此地也就是我现在呆的地方。因为建设的迟,这个校区还没有脱离Chu女地的贫瘠,楼房稀稀拉拉,又由于树木覆盖了大半个学校,蚊虫得以滋生衍,在校园上空喧嚣而过。
按照惯例,本科生从大一到大三都要在这里度过,大四以上回归本部。
早晨,我咬着一块黄油面包,在这块即将呆三年的土地上行色匆匆。

“还记得杨麓吧?”母亲拉着我,问他,虽然我对自己的聪明毫不谦虚,但我有时候真的怀疑她作为我的创造者的智商。多白痴的问题啊,让人尴尬。
他愣了愣,看着我,笑,“怎么可能忘记?啧。”
我但愿她不要再问我是否记得他,但她已经开口:“杨麓还记得你呢。”咦?她在说什么?这句话无疑比刚才那句更加让我尴尬。
“哦?”他又愣了愣,又笑,“明白,怎么可能忘记?”
“毕竟一个屋子住了这么多年呢,”母亲总结道,“有一,杨麓还咬了你一口,记得么?就在腰那里,事后你还没告诉我,有天你打完篮球,赤着上身回来,我看见你腰上有牙印,啊哟哟,可了,就问:‘那是什么’,你说:‘跌了一跤。’我想哪里有跌跤跌出牙印的,正好杨麓放学回来,听见我们说话,那小子站在门口,大声说:‘是我咬的!’那神气,好像多了不起一样,我气的哦,追起他就打……”
母亲看来是想要怀旧到底了,我猜,她可能想要通过强制性的回忆来唤醒钟维孩童时代对我的“友情”,从而使他将关照初来乍到的我,当成一种责任。可惜,很多年前的她,只将注意力集中在她的小丈夫身上,以至于,我和钟维之间的杀气腾腾她全然没有注意。所以,她那千方百计想要唤醒的,并不是我们的友谊――这种东西完全没有存在过――而是越来越明显的尴尬。
如果说原先我还有和他寒暄几句的打算,现在我彻底失去了这个欲望。
母亲好整以暇继续说,她的话题穿越时间和空间,从过去到了现在,从家乡到了此地,“钟维有女朋友了吧,今年大三了,又这么的俊,有了吧,肯定有了!没有?不老实哦,肯定有的!”她兴冲冲的,“是一个班的同学,还是其它什么的?”
“真没有,”他抓抓头,“我领你和杨麓逛逛校园吧。”
“哦!”母亲还没有从刚才的追问中转过弯,但看钟维不想说这个话题,于是,“好,好!说起来,杨麓好像对校园也不熟悉呢,连教学楼三区都找不到!”
说实话,这真是一不愉快的经历,期间,我和他是两个陌生人,而母亲是联系我们的唯一纽带;没有她,我们完全失去关联;而即使有了她,我们也不过仍是有了关联的陌生人。
后来,在母亲的要求下,我们互相留下了手机号码;在她的撮合下,我们答应有时间再聚一。怎么说,我真不对再见面抱什么期待。
诺大一个校园,即使房屋稀疏,也足够挡住两个不愿相见的人的身影。


我在笔直且长的公路中心走,公路的尽头点着一盏圆月,暗暗的桔色的光,照的夜景如同烧在清明节上香的冥纸里。
这天是中秋节,表哥丙的生日,响应他的号召,我坐车去他的学校,同他的一镖新朋友庆祝他成年。
一帮子女生抹了我一身蛋糕,一帮子男生灌了我一肚子酒,诸如此类,闹了一上午,下午,酒劲开始发作,我倒在表哥丙的床上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已经夜里九点,表哥丙和他的室友正围着电视看足球,他扭头告诉我,你的衣服裹得太脏,被我们班一女生拿去洗了,嘿嘿,她长的不错哈,胸部也大,你现在身上穿的是我们隔壁一个哥么儿的,我们宿舍人的衣服都太短――“记得一定要把他的衣服洗干净送回来,最好就明天……姜峰这人有洁癖,加上我们拿他衣服又没通知他,他本地人,今天放假回去了,那家伙不喜欢别人动他东西的。哎,今天老子也是实在没办法,谁让你娘的疯长这么高!”
坐在回校的公交上,颅腔里,大脑小脑一律如同没套安全带就坐在过山车上,18度倒挂,36度旋转,激起阵阵狂晕。我提前一站跳下了车――在阴冷的夜气里走起来,抬头看见公路尽头森森的月亮。
月亮落在我的身上,我借着这浊汤一般的光,第一打量起身上陌生的服装。
黑色的套头棉衫,领小摆大,胸前印着“hip-hop”的字样,我总觉得小时候看电视,所有的小丑都穿这样的衣服;底下呢,是无端肥大的麻袋裤,厚厚的裤面上大大小小的口袋张着嘴,和夜狼一样想要吞噬月亮。
我突然有些烦躁,想到第二天还要为了它们再跑一趟,也许又会遇见那群将蛋糕涂在我身上的女生,她们最好不要像今天一样缠着我,日,我自己的衣服还在她们中某一位的手里呢。

“唉,同学――”经过女生宿舍1号楼时,有人朝我低低的叫了声。
一个身材不高的女生站在锁紧的铁门前,“同学,能帮帮忙,推我一把么?我,我爬不上去。” 她指着铁门。
“嗯?”那夜我的脑子仍被酒压着,木死一片,半天没有反过神,只觉的眼前的女生不像真的,飘来飘去。
“我回来的太迟,宿舍管理员把大门关了,11点半就关――那个,我又不敢叫她来开,昨天,她已经警告过我了――我想要翻墙过去,又爬不上去……同学,你能推我一把么?只要小小推一把……”她的声音在夜气里弥漫,黯淡的月色更加黯淡了。
我上前一把抱起她,她轻轻呼了声,而后敏捷的攀上铁栅栏的最顶端,“谢谢”。
我嗯了声,睡意袭来,打着呵欠掉头走。

“杨麓!”甘辰拉着我的被子,“你电话!”
我从床上竖起来,问他是谁。
“不晓得,”他的脸上睡意蒙蒙,因眼皮和眼睑被黄色的眼屎粘在一块儿,睁不开眼,“快下来接,我还要回床上,啊,才五点四十……”
“喂?”我赤着上身翻下床。
“你就杨麓?”对方的男声极度陌生,略嘶哑。
“嗯,”我肯定道,“你是?”大清早打电话干吗?
“你昨天穿的衣服是我的,”对方顿了顿,“请你现在还给我。”
“哦,昨天不好意思……”
“算了算了,你先还我衣服吧。”对方急躁的打断了我,他的反应让我有些哭笑不得,有那么几秒钟,我甚至怀疑在做梦,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吝啬的为了一套衣服不分昼夜。
“哦,我待会儿就去你们学校还你,一吃完早饭。”
“不用啦,我现在在你们学校门口,你把衣服带来就好了!”他的毅力不容小觑。
我愣了半秒,这半秒在心急如焚的他看来可能相当长,他立马又说:“好吧,你住哪栋楼,我来你们楼下取。”
“15栋。”
对方挂掉了电话。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疯狂奔跑的身影。
“谁啊?”甘辰从被窝里露出两缝眼睛。
“葛朗台。”我从床上扯下昨晚的衣服,丢进一个巨大的塑料袋里。

那个男生闯入我眼帘的时候,我回忆起来,表哥丙曾说他叫姜峰。
他个头也蛮高,等他走近,我发现他只矮了我一个头盖。黑发乱糟糟的,却并不显得脏,是洗过头的那种蓬松。长的不错,下巴十分瘦削,嘴唇太薄,显出一副时刻咬唇的凶像。当他离我还有一定距离,轮廓还在晨光中模糊的晃动的时候,那两束不善的目光已然直直的清晰的冲我面门刺来,随着距离的缩短,他的轮廓本应该渐渐明朗,但由于他这过于刺眼的目光,反而更加模糊了。
“东西呢?”他伸出手,向我要衣服。
我把装着衣服的口袋扔给他。他打开口袋,检查了一阵,脸色愈加的难看。
“你没洗?”可以说,他怒视我。
“来不及。”我表示。

他抬起右手腕,做出看表的样子,又思索了片刻,把衣服抛回给我:“去洗。”
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说实话,他那副凶狠的神态不但没让我生气,反而让我感到异常有趣。我提着衣服转身上楼。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跟了上来,又补充:“二十分钟!”
“可以,”我随口答,虽然诚实点说,以我的手法,一个小时都难以搞定。
我们刚走进洗手间,他就退了出去,鼻子抽动,显出很难闻的表情。
“我在外头等着,你快点。”
我没理他,接了盆水,慢慢的搓起来。
时间就像我手中的水,哗哗过去了。
“好了没?”
我懒的吭声,用更加缓慢的搓衣声回答他。
……
“好了吧?半个小时了!”
……
“我日,五十分钟了!你快点!”
……
“你在搞什么卵?”他终于冲进来,发现我正于半睡眠状态,任水从龙头射向衣服,就是不动手――他疯狂了,终究。
他一手操起洗衣盆,“哐”,盖在我头上,水和衣服霹雳帕拉的砸向地面。
我抹掉覆在眼睛上的水,啐了口,“日”,拳头掷向他的下巴。
这样,我们在洗手间光滑无比的地面上大打起来,水声轰鸣,拳脚相加,双方都骂了很多脏话。
最后,他的手机响起来了,那头人的嗓门非常大,隔的老远,又夹杂着水声,我仍然听见那头的怒吼:“姜峰老子日你娘!你取演出服装取到几时?我们这边就要上台了!你快给老子滚回来!”
他脸上由于打架而染上的兴奋红色逐渐退去,咬牙切齿。
我开始有点觉悟,原来我昨天穿的,竟是他的演出服装,怪不得怪模怪样。
我从盆中扯出他衣服,五层楼五步就跳下,在楼门前的洗衣扔了三枚洗衣币,洗衣缸一阵飞旋,取出衣服,干了八成――递给他:“你早说清楚啊。”
“和有些人说不清楚!”他忿忿的飞跑走了。
后来我得知,那天早上他所在的那个街舞组合因为一人缺席而错过了“全国大学生街舞大赛”。

十一
刚进大学的头一班会,辅导员根据体检报告上的身高,给我套上了个“体育委员”的职务。
在那间宽大敞亮的教室里,穿着贴身无袖棉衫的辅导员宣布:“体育委员:杨麓,”我们宿舍的几个家伙开始起哄,辅导员逡视着台下,“杨麓是哪一位?站起来,自我介绍一下,杨麓?”
我站起来。
辅导员不失时机的调侃:“帅哥嘛!”台下又开始起哄,辅导员大气的挥挥手,以示让大家安静,无效,大堆的女生把头拢在一块儿,眼睛盯着我,讨论热烈。

“安静!”辅导员拍了下桌子,她的眼睛瞪了起来,“请大家安静,让杨麓同学自我介绍一下。”
我杵在那里,随口介绍了几句,辅导员面带微笑,总结陈词道:“可以看出,杨麓同学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的同学,很好!”
她信口开河的结果就是从此我包揽了全班的所有责任,我们那位班长女同学,从那天开始,什么事情都要和我商量,尊敬师长的她,不管我怎么推卸责任、敷衍搪塞,依然对我的“责任心”信不疑。中秋节买月饼,她打电话给我,问买什么馅的,我非常自私的推荐了我爱吃的“麻辣鱼子”味,这件事情总算让她头脑清醒了一点,因为后来院里发了一张新生调查问卷,第二十九问“入学以来最不愉快的事情?”,四分之三的同学提到了中秋节吃月饼。
她为那件事情很伤心――她是一个非常认真也非常天真的女生――于是她发短信指责我“自私自利”,又去找了辅导员哭诉,在辅导员的安慰下,这位小姐又鼓足勇气,重新选择相信我。她在短信中热情的表示原谅我,“你依然不失为一个好同学”“不用感谢我,感谢所有的同学们吧!”
没多久,在食堂吃饭时碰到她,她腼腆的望着我,请求我和她一块儿主持系里的迎新晚会,“我有征求了女生们的意见,她们都觉得你适合。”站在我身边的室友坏笑着散开,我替她排队打了饭,和她面对面坐着吃饭,问她:“你怎么征求她们意见的?”
她扭捏了一小会儿,回答:“那个,他们说你最帅……”
我说迎新晚会那天我可以帮她打杂,主持就免了。她听了简直快哭了――不知道辅导员怎么选这么个小孩当班长,但她还是郑重的表示:“杨麓同学,我尊重你的选择!”
她那个娇羞怯弱的样子,突然让我心生怜惜了,我于是竟然用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温柔声音对她说:“快吃饭吧,凉了。”
她抿着嘴垂着眼,握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嗯。”

迎新晚会在那天下午六点开始,四点左右,我接到她的电话,她让我去校门口接人。问她什么人,则说好像是其他学校的一个街舞组合,了些钱请来为我们晚会助兴的。
我再看到了那个姜峰。
他和其他四个人靠在校门口的柱子上,软趴趴的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他看到我时,瞳孔一缩,随后,又恢复了先前的毫无表情。
我兀自走向这一行五人。
“DDD组合吧?”
“是的,”五人中一个戴眼镜,蓄胡子的男生点头,“今天我们将是晚会的最亮点!”
“臭虫你又开始吹嘘了,而且每都是这个表情,头昂的这么高,鼻毛看得一清二楚!”红头发女生拍着前者的肩膀,哈哈大笑,前者很不高兴的把手指探进鼻孔,准备拔鼻毛。红发女生笑了很久,笑到后来,谁都听得出,她已经笑够了,但出于某种原因仍在假笑,声音开始呆板而有节拍。等她停住了笑,才旋身,仰头看我,“哇,好高!姜峰啊,你过来和他比比,我看看谁高?”
“显然他高,”臭虫指着我说,“不过也许不是,他很瘦,瘦人显得高……可是姜峰也很瘦啊!……所以还是他高!”

“你们搞什么卵,还走不走啊?”姜峰已经踱进了校门,他两手插进裤袋,不耐烦的朝他的同伴们大叫,“一个比一个蠢!”
“日你妈敢和爷爷吼?!”臭虫冲上去和姜峰扭成了一团。
“没事儿,他们老这样,两个小孩儿!”红发女生向我解释,又兴奋的提问:“你猜我们们组合为什么叫‘DDD’啊?”
她一问完,却又不等我回答,自顾的揭开了迷底:“‘颠颠颠’啊!哈哈哈,你为什么不笑?……你不觉得很好笑吗?”
颠颠颠?
OK,恰如其分的名字,无论如何。

十二
大多数时候我不太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挎着包,急匆匆的走在林荫道里,呼吸粗重,迈步巨大,这些时刻,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在每天晚上入睡之前,常常感到大脑空白,白天的事情都好像被一张纸包住,丢进了下水道,任我怎么的回忆,都无济于事。夏天还没有走掉之前,蚊子在我的鼻尖上空转圈,它们黑而清晰的身体象是用碳素墨水勾勒过,我盯着它们无规则的运动,越来越觉得它们就像我我本身,或者就是我本身也未可知。我每天所干的事情,我每天所留下的轨迹,也许正是如同它们一样的无规则,所以回忆无法捕捉,只能站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远远张望。我将这样癫狂的奔来跑去,一刻不停,直到突然一口血吐出来,那便是我的死亡。
在那个天降大雾的夜里,我同样也不太明白我在干什么,起雾之前,我只知道我们的迎新晚会正在露天的平台上进行,起雾之后,仍然在进行,渐渐的,雾变换成一卷又厚又重的幕布,将迎新晚会蒙在了里面,对于外头的观众,后者便只剩下声音没有了形象。观众的躯干和目光也都被大雾埋葬,因为他们议论和吃东西的声音较为锋利,所以仍然刺破雾墙,彼此交替着。
应该就是在那个时段,DDD组合的街舞开始了。

台下的人在不断的散去,因为一个关于小偷来临的消息不胫而走,这个小偷会借着雾的屏障,用天才的技法将你身上的值钱物品弄走。也许你突然觉得下半身很凉,一摸,才明白裤子已经被偷走了。于是你只好不动声色的继续听歌,与此同时,敲晕你身边的观众,剥下他的裤子,套上离开。
这就是那个来自外校组合的登台遭遇,不消说,没有一个人看见了他们的表演。后来有人反映他们的舞步非常整齐,听起来流畅的很,这说明这个组合的舞技还是可以的,并且合作的也还不错。可是这在那场大雾里,都散作了物理符号。我们的迎新晚会,本来只进行了一半,但由于观众已经流失的差不多,被迫拦腰结束。后来这一直是同学们共同的灰色记忆。

“甘辰吧?”
“是――班长啊,杨麓那小子死哪儿去啦?都快十二点了,刚才查寝室的来过了,我们说他在厕所拉屎呢,喂,你知道他在哪儿么,怎么还不回来?”
“哦,我们这边还有点事情,他还要帮几个同学找旅馆过夜。”
“找旅馆?他们干吗不会自己宿舍睡觉?”
“不是我们学校的,就今天晚会上那几个跳街舞的……雾太大,我怕坐车不安全,就让杨麓在校外给他们找个旅馆。”
“哦,那他待会儿还回来么?……好吧,那我们待会儿不锁宿舍门……他手机怎么被你拿着?哦?你的没电了,他借给你?嘿嘿,什么借不借的,你两谁跟谁啊?”
“讨厌!给他留瓶热水吧你们,回来好泡脚。那,就这样啊?”
甘辰放下听筒,朝另外两个室友眨眨眼:“我看啊,咱班长这婆子,杨麓是拍定了。”
“反咯,是杨麓这野畜生,咱班长拍定了!”

学府路。
路灯的光亮被雾气包围,发散不开。平常圆鼓鼓的一大坨光,此时变成停滞不动的萤火虫。雾气和夜色对半孱合,一白一黑,成就了拧不开灰。我和DDD的五位走在这雾里,象是走进了透明的混凝土。
迎新晚会之后,系里请所有的表演者上校门口的小餐厅吃饭,吃饭本来就比较耗费时间,尤其是三个以上的人一块儿吃,人一多,谁说上一句,回复的人也多,回复这些回复的人也多,每个人需要回复的回复也多,这样无限发散,吃饭就失去了其单纯,多数人都张着嘴大侃,舌头上还堆积着没有经过咀嚼的米饭,这样对消化不好,也容易打嗝。我是没怎么说话,但一顿饭吃下来,已经十一点半。
我们走在这条雾道,自身也成了雾的一部分。每个人都没有说话,但有人唱歌,红头发小姐刚刚多喝了几口酒,那个人就是她;也有人不停的打咯,这便是不久前在饭局上表现最活跃的臭虫。
“喂,哪里才有旅馆?”姜峰问我,他被红头发小姐靠的不耐烦,干脆将她背起来,我回过头,看见两个朦胧重叠的身影。
“前面。”我其实也不太清楚,但总该有吧。
“前面前面前,嗝,前面……嗝我都,嗝,都走老啦!”臭虫忿忿。
“早知道要这么久,我就该边走边把她强Jian了。”姜峰背一抖,伏在他身上的红发小姐发出一声睡意迷蒙的轻哼。
“你们就是边走边把她轮奸也来得及,”我淡淡说,“哦,到了,前面就是。”
雾或许散了一些,灯光断断续续的拼成几个字:白鸟旅馆。

臭虫一屁股坐在旅馆服务台旁的沙发上,专心致志的打起嗝来,另外两个男生将红发小姐架进了间单人房。我和姜峰站在服务台前。
“二位要开房?”老板的目光穿过黑框眼镜打量着我两,这目光有些审判的意味,他自己好像也发现了这一点,便使它柔顺了点,“一百八一间,双人床,彩电空调具备,隔音条件也好――哦,我们有学生贵宾卡,打八折……很多学生情侣都用这卡,实惠,一星期来开一房,每回省36块,一来二去,别人做8够你们做1……”
“胡老板,又在坑学生啦,”女子踢踢踏踏的高跟鞋声,我很想回过头看看这个风骚货,从她的声音就能听出。但我必须腾出手和注意力,制止姜峰冲上前打人――他怒气冲冲的瞪着那老板,显然因为他的胡乱猜测气的够呛。他瞪着我,甩开我的手:“别以为我搞同性恋!”
我愣,苦笑。
老板没有注意到我们,他开始应酬那个答腔的女子,“坑人?这位小姐,看你斯斯文文的,怎么能害我老实人?你是老顾客、老贵宾啦,到我这里,几时不是大快而归?我有坑过你吗?你问你老公是不是?”
“好啦好啦,胡老板,又装老实――切,给我们开房吧!”女子笑嘻嘻的。

“晓得你们今天要来,32,你们的专号,留着呢。”
女子走到我身边,瞟着我,作为回报,我开始瞟她的胸部,两个东西又大又嫩,好像多看几眼就能看破。
“哎,看哪里呢?”她身边的男子不乐意了。
“哦,没。”我理直气壮的抬起头,愕然,“你?”
“我怎么啦?”钟维歪嘴笑笑,把女子搂进怀里,“你还不是?”目光在我和姜峰之间跳动。
“看什么看?我才不是同性恋!”姜峰凶狠的声音。
“哦。”钟维扫了他一眼,终于木然的被女子拉走了。

十三
我们的校区是半开放式,后靠一连片的山,我这么说的时候,甘辰发出了不屑的哼声,他说学校后面的那些土坡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不能称之为“山”,他来自山区,他们当地的山缩小到一定程度就是胡萝卜,非常陡峻,山桃树和栗子树漫山遍野,都象是横钉在墙上的图钉。不管怎么说,土坡之属的东西,总是有胜于无,特别对于我们这个荒凉的校园,若没有一两个稍微神秘的地方,供人在心烦意乱的时候走走,不灭何为?
每天早上六点起床,上运动场跑上五圈,然后钻进后山(还是称山吧),树木的气息扑面而来,我装模作样的掏出英语书,开始用功。
有一棵异常高大的香椿,其他树围在它四周都像是小草,这棵树顶端的分叉,坐落着猫头鹰的窝巢。我小时候是掏鸟巢大王,将一把火嵌挂在腰上,直溜溜攀上树,一旦发现鸟巢,我就哈哈大笑,接着,将雏鸟从窝里夹出来,杨起手,高高的悬着――如果树下面还有看热闹的人,我将会假装要将鸟砸向他们,他们大惊失色,以手护头;如果树下看热闹的人有女孩子,我则当真将鸟砸下去,她们还没有反应过来,鸟已经在她们脚边死的稀烂,马上,有人哭了,也一个非常有个性的姑娘指着我大骂:“你这个冷血动物!”那时候咱们还多小啊,“冷血动物”这个词鲜为人知,她是从她父母吵架中学来的,她妈就这样吼她爸爸,她后来因为词汇丰富成为了一群女孩子的头领。我看着香椿树上的鸟巢时,萌生了将它掏下来的欲望,那会儿我看英语看得有些烦,在树下来来回回的踱着。
我开始上树,这时候已经是秋,风偶尔会冷的惊人,我穿了一件针织衫。我抱着树干,衣服开始和树皮剧烈的摩擦,爬到一半,我不得不停下来,踩上一分枝,放开手,将针织衫从身上扯下来,扔向树下,它被风鼓起来,大模大样的下落着。我继续往上爬,速度更加的快,很快就接近了鸟巢。老猫头鹰不在,三只小猫头鹰脑袋挨脑袋端坐在窝里,表情愉悦,让人怀疑它们是坐在豪华马车上的贵族,马车驰往一座古老的宫殿,那里将举办国王的晚宴。
我心跳加速,决心从中偷走一只。它们察觉了我,警惕得可爱的目光扫视我,得出结论:显然该物体不是母亲,他比母亲庞大,难道他是传说中的爸爸?也许,也许它们是这样想的,至少,至少被我抓住的那一只是这么想的,小东西在我手中没有半点挣扎,它甚至缩进我的弯曲的手掌里,准备睡上一觉了。我兴高采烈的下树,拣起衣服,带着星爷回家。星爷是该猫头鹰的名字,这家伙的憨态中自然流露了一段风流,我要用食堂的肥水喂它,让它成年后比它的父母兄弟都丰满。
星爷在我们宿舍安了家,并很快和几个大爷么儿打成一片,但由始至终,还是我最上它的眼,无论它和甘辰他们玩的多带劲儿,或者谁手里捏着的生米和豆芽菜它多么欣赏,我一声“星爷”,它都将立即呼啸而来,撞在我的肚子上――它是个幼儿,没有把起飞和停靠练熟,它认准我充当“机场”,每降落都将我撞的半死。星爷对我的厚感情,用甘辰的话来说,就是“认贼作父”,不过不管当贼还是作父,我都乐意,反过来说,星爷亦是如此。
我们的班长也见识了回星爷,那天白天阳光清朗,到了傍晚,却突然风雨大作,我在宿舍里看碟,甘辰一个电话打来,让我给他收衣服。我跑到楼下,跑出院子,绕到楼后的草坪上,那里有几排晾衣服的绳子,一堆人都在抢收衣物,有男有女。
“杨麓,你后面!”我正收着衣服,听见她的声音,抬头见她站在不远,怀里抱着刚收的衣服。
“啊?”
“你后面……有只怪鸟!”
“哦,”我知道星爷也跟来了,它在空中一跳一跳的飞着,终于落在了我的肩膀上,“星爷,”我向她解释,“猫头鹰。”
“你养的?”她露出好奇的神色。
“不是,”我信口开河,“我一个同学的,从北京飞过来给我送信的呢。”
“骗人!”她笑了。
“没骗人。”
“啊,真的?”她信了。没多久,她将此告诉了她最好的朋友,她这位好朋友是闻名遐尔的大嘴婆。
杨麓编织言巧语追求班长的事情就这么传开了。

十四
体育馆。
我们系和城资的篮球赛进行中。

客观点说,我们队的水平还算不错,据说去年校园杯没怎么留意打,却差点就进了八强。队长师兄说,今年必须打入校四强,他已经私下代表全体队员立下军令状,不进四强,几个大爷么儿大学四年不找姑娘,要已经有了老婆也得分手,要是有姑娘送上门来,就得告诉她“我阳痿,你看着办吧”。
“我们一定要好好打,哎,我和你们嫂子还能不能走下去,就靠你们各位啦。”
他女友是个矮个子,精力充沛,经常在我们训练时跑来看他,两手分别提着重达十斤的水果零食。

城资五个家伙个个虎背熊腰,裸露在外的肌肉象是用打气筒充过。五人撞人均有一手,撞倒率高到了可怕的程度。反过来说,他们实打实的技术却很有问题,传球经常在空中划过一道恢弘的弧线,然后落到我们队员手里,投篮投中率呢,基本上在百分之十前后徘徊。除此之外,几个家伙脾气也不好,这一点和鲁达差不多,你站他面前进行防守,他会冲你直翻白眼:“滚远点!”他们自己之间也争吵不断,“妈的,你甩炸药包啊?这么远!老子怎么接?!”“炸药包不好吗,炸死你,咱队的进球率才能显著提高!”

面对这样一只队伍,我们所要做的,无非尽量避免与其发生正面冲突,与此同时,拼死的进攻射篮。因为:基于他们进球率实在微乎其微,防守没太多必要。
整个比赛中,我们进一球,对方就骚动一,一场比赛下来,我方全当是高强度下的投篮练习了。
最后自然赢了,12:5,开玩笑似的。
队长很高兴,“干的好,下星期再和物理干一场,就踩着他们的尸体进八强!”他因为在女朋友面前帅了一把,有些得意忘形,嗓门这么大,全然没想到物理的系队的为了解对手情况,全都在场。
“喂,你们要踩谁的尸体呢?”
“还有谁?物理的书呆子呗!……呃,钟队长,你好啊。”
“好什么啊,尸体都要遭人搞了。”
“咳,什么搞不搞的?你这话说的……我那不是开玩笑吗,鼓舞一下我们兄弟士气,当什么真!”
“拿尸体开玩笑,有个性,我喜欢!那个什么,几时也借你几位的遗体玩笑玩笑?”
“那客气什么?等咱百年归了西,尸体任君蹂躏!”
“好!够豪气,今起,你们队五个家伙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啦。”
“没错没错,死是你的鬼!钟大爷,怕你了成不成,我们几个弟兄先告辞了!”
“嗯,比赛上见!”

“队长,”我们队的球员甲,“那人是物理的队长?太嚣张了吧!”
“钟维嘛,那个人……是这样的,”队长耸耸肩,“球技倒是无可挑剔。”
“我听说他女朋友是外院的古佳,号称N大校的,”球员乙,“真想见一面啊,你说下比赛她会不会来帮她老公加油?……杨麓你怎么啦?走这么快?”
“回去睡觉。”径直朝前走,把队友扔在后面。
“我请客不去啦?”队长不满的叫嚷,“就累着了?那可不行,城资的水平只算三流啊。你得多锻炼,体力不怎么样嘛……哦,什么校啊,长得还不错倒是,不过妖气冲天。”
“那是,要比清纯,还属我们大嫂啊。”
“她?她那叫傻头傻脑,嘿嘿,不过你们老大我喜欢!”
我走的老远了,他们仿佛我拉下的屎,仍落在原地,议论的声音也落在原地。
我听不见了,终于。

回到宿舍,星爷扑腾向我胸前,我提起它,扔向床上;它不识相的再度扑来,再被我赶走;等它第三扑过来时,我有些倦,就任它在肩膀上跳来跳去了。
他今天看都没看我一眼,装作不认识我?嘿,好笑,我在为此郁闷么?

十一位数。
按一个数,停顿一下;停顿一下,问自己一句“我这在干吗啊?”
拨通了。
嘟――嘟――嘟――我这在干什么啊?
“喂?”我这在干什么啊?
“喂?”我真的在干什么啊?
“喂?谁啊?说话哈。”
“你好。”
“请问你是?”
“我喜欢你。”
“?请问你是?”
“我喜欢你,古佳,做我女朋友吧?”
“什么?!”
扔掉听筒,靠在电话亭的墙上,呼吸有些急促,汗顺着额头流淌。
日,我这他妈的到底在干什么啊?

体育馆。
篮球赛尚未开始,队长带着我们做热身运动。系里的女生来了一大半,坐在观众席上,一面嗑瓜子一面喝水,养精蓄锐,为待会儿的大吼大叫做准备。
“队长,他们来了。”
“哦,别看他们,该干啥干啥。”
物理系是红色的球服,边走边燃,体育馆的空气突然燥热起来。
我望向大门外,天空碧蓝如洗,会有小学生在作文里这么写:“蓝蓝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儿鲜艳,鸟儿歌唱,我背着书包上学校。”

两队队员开始握手。
“怎么?精神不太集中嘛。”他抓住我的手。
“等着尸体被我们踩吧。”我狠狠的捏。

物理系的实力的确很强,五天前我们观摩了他们和化院的比赛,那天体育馆被校团委占了搞活动,两队只好在露天球场交锋。
起初太阳很烈,惨烈。
物理系一路杀过去,赢得很烈,化院的唯有倒下来,任尸体被人踩。
比赛进行到第三节的时候,太阳进了云里,风伸着脖子使劲吹。我听见一个女的对另一个女的说:“他的头发,飘起来了。”
我也看见了,钟维的头发飘得的确很厉害,那些时候,他像一匹野马。
最终比分96:5,他上场25分钟,得分。

我们的拉拉队实力非凡,这全靠班长领导有方。她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平常披肩的长发扎成了马尾,左右手和所有的同学一样,各持小红旗。她穿了一条从未穿过的裙子,水蓝色,和我们的球服同色,两条腿撑得绷直,遇到我们进球,则突然朝天一跳,水蓝色绽开,底下白的清晰可见。
“你们系的女生不错嘛,”钟维闪过我,把球传给了他方1号。
“我也觉得。”我回头去追1号。

1号是对方块头最大的球员,他在篮下爆发力很强,灌篮势不可挡。但这个人似乎除了灌篮不会其他方式的进球,这样,一则体力消耗大,二则带有很强的暗示,他一拿球,我们队的几位便自动篮下伺候。1号到了篮下,飞身而起,不过我们队长早已先他而起,挡在前方;1号硬是一个空中错身,斜向灌篮,我们队9号仍然挡住他――他支持不了多久,后仰,猛然将球向前砸去,“哐当”,球弹在篮板上,“抢篮板!”我们队长大叫,我蹂身揽过球,回旋身子,拍球向对方篮下冲去。
钟维紧追身后。
我见识过他的速度,小时候打架我一旦临阵脱逃,势必三秒钟内被他拿回。
距离缩短,他贴近我的右侧,我顺势将球换入左手,继续前冲。
“杨麓,传球!”队友的声音,我装作没听见。
“杨麓,传球!”队长的声音,我依然忽略不计。
我咬定要和他血拚一回,加速前冲。
“想蛮干?”钟维赶上我,“太嫩了。”
“你管不着。”我突然刹车,在他吃惊的目光中纵身离地,在上升的瞬间,我估计了离篮筐的距离,一米五,太远,不能灌篮。我只要灌篮。
他在前方像一束喷泉,高高的张开双臂,砌成一道墙。
我向前扑去,离篮筐近了,一米,半米。
我的身体撞在他的上面,他向后倒去。
“砰!”我亲手将桔红的火焰盖入篮筐,球带着力量俯冲而下,下方,是他的脸。
我闭上眼,睁开时他躺在地上,血流满面。
观众席上发出惊恐的呼声,女子的尖锐哭泣。
“强,”他喉结颤动,对我说,声音轻的似乎不曾存在。
一群人奔过来,七手八脚,将他抬上担架。
世界模糊成了一团蠕动的蛆虫,一切动静都发出巨大的回声,无数的锣在敲响,混乱的让我措手不及。地上的血流进了我的眼睛。

十五
“没看错吧?那是杨麓吧?”甘辰从被子里伸出头,他看起来有些像蜗牛,覆盖住身体的褐色太空被是被压扁的壳,“才几点啊?就出去?”
“唔,跑步去。”
“不是吧?跑步带这么多香蕉搞什么,哦――”他点着头,那副神机妙算的样子看得我十分郁闷,“你不是瞒着哥几个和班长上动物园赏猩猩吧?”
我转身出门,拎着那袋香蕉的右手有些汗湿。
甘辰这家伙生性多疑,老觉得全世界人都在背着他搞阴谋,于是他擦亮眼,时刻准备着。
我走下楼,要不要再买点其他水果呢?香蕉还是前几天班长买的,据她说,篮球比赛要多补补,这些后来都成为甘辰诸人的八卦谈资。除了两柄又黄又粗的香蕉,她还给了一堆柿子,隔着塑料薄膜,像是满袋滚动的婴儿头,我忍不住大捏一把,软的心惊胆战――味道应该鲜美,不幸的很,刚放一天,它们橙红的皮肤上就起了层绿色的霉,跟被人揍过的淤青似的。
刚过六点,天已经亮了,但这种亮并不透彻,围绕四周的空气都染了铅,又重又灰又湿。树木像是刚从面缸里捞出来,叶子上粘着白色的霜。
水果超市的大妈站在刚刚撑开的店面门前,腰上转着呼啦圈。看见我,她不情愿的停下运动,跟着我进了超市内部,“要点什么啊?”
“哦,看看,”我抓起一颗橙子。

医院里的气味百年如一。
我从小到大,除了偶尔被母亲揍成重伤,还没怎么光顾过这地方。
门诊部的门前已经排了一溜人,一群小鬼被他们父母抱着,眼睛直勾勾的盯我口袋里的水果。小孩的目光里有种赤裸裸的欲望,等他们遭遇成长,并且躯体一岁岁的肿大,这种眼睛里的欲望就一点点的隐匿,当他们到了一生中最小心翼翼的年龄,目光里就全然没有欲望了(至少看不出来),这种情形很容易想象,他们的两眼睛就像瞎掉了,翻着青光,走在大街上,你会疑心该位盲人同志为啥不杵拐杖。
住院部58。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突然有些犹豫,去不去呢?
绕过人群,走向楼梯间。一个老太太站在电梯门前,叫我:“小伙子,这里有电梯――过来过来。”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得得,想拖延点时间都不行。
老太太皮肤黝黑,皱纹刻,这些都暗示她惯于劳作,她吐字清晰:“没坐过电梯吧?”我没有表态,我大概明白这种老太太,她们等的不是别人的肯定,而是自己的表达,她们心里早就认定了答案,“晓得,乍一瞅这铁门儿,有点怕吧?不敢进去吧?俺清楚,俺也是头几回……多亏俺那老头害大病,进了这大医院,要害小病进小医院,俺怕一辈子都不认识电梯――来啦来啦,快,进来,门儿里有机器人,自动关的!”
我们飞速上升了,我注意到老太太在偷偷的留意我,便配合的装出一副兴奋难抑的鬼样子,她立马微笑着询问我:“电梯好吧?”
“好。”
“俺也是这么说的。”她乐呵呵的,不过却有些站立不稳,我扶住她。
五楼到了。
一想到待会儿要去58,要敲门,要听见门内的脚步,要等待,我的手心就像是长了嘴,汗如口水一样流淌了。或者,不去算了?哎哎,怕个屁?真没种。

电梯门打开。钟维缠着纱的头出现在眼前。我吓了一跳,真的。
“耶?”他愣了片刻,而后打量我,又瞟瞟我扶着的老太太,“陪老人家来看病?”
“嗯。”我肯定了声。
“走了,”他朝我点点头,跨进电梯,我扭头,挽着老太太径直走进的过道,电梯门在身后合上了。
心里一片空白,脑子里也是,不过不紧张了,简直悠哉游哉――剩下的时间,是否用参观医院来打发呢?哦,可以去见识见识太平间,这辈子还没见过死人,对死人的兴趣就好比老太太对电梯。或者,回门诊部也行,那群小鬼应该还在,只要他们还胆敢盯着我的水果,我朝他们龇牙咧嘴也不退却,我便摘下香蕉一人送一根好了……这样也好,我想,至少,手心的汗可以干了。

医院的过道比长城还长,送走了老太太,我笔直向前,重复的门,重复的地面砖,循环小数一样,居然没有个尽头。
也许,尽头就是太平间?我感觉神经变得木然,于是和自己开玩笑。好像没有什么用,算啦算啦,木然就木然吧,就这么走吧,一直朝前。
每扇门都关死死的,好像紧闭的嘴,牙齿即将咬破下唇的那种。我快步走过这些嘴,却始终伴随着墙壁这只长了无数张嘴却没有眼睛的怪物。
如果这些紧闭的门,突然在同时敞开,又会是什么情形呢?也许所有的病人同时尿急,提着裤子乱跑出来,那么这过道,又是什么样子?或许,那时候,就不会这样的寂寥吧?不,就算千万人同时从我面前跑过,他们满脑子的厕所,对我熟视无睹,这样,我终究还是寂寥的吧。
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呢?没辙,医院就是这样一个阴森到让硬汉也多愁善感的地方。
我听到了我脚步的回声,我的脚步响一声,回声就响一声。
后来,脚步声和回声开始错乱了,回声的节奏竟然比我的脚步声还要快。
医院的空气不是地球的空气么?还是,这走廊里,时光在扭曲?还是,那不是我的回声?
我回过头,日,他在那里。
“还以为你不会回头呢。”他龇牙笑,牙齿白晃晃一片。
“不是走了么?”
“可你不是专程来看我么?怎么好意思走。”
“我又不是……”
“那这是什么?”他向前一步,夺过香蕉,“你还记得我喜欢吃香蕉啊,嘿嘿,小子。”
“不是买给你的。”
“那还给谁?”
“打算去动物园喂猩猩。”
“……没变啊,你这人就是不坦率。”
“那个……什么时候跟来的?”
“你一回头。”
我们并排朝前走去。

十六
“头怎么样了?”我站在钟维身边,他背对着我,收拾着病床上的篮球杂志、黄色书刊。
“怎么样了?你不知道啊?被人砸啦,”他一惊一乍的回答,“凶器是一个篮球。”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也不再说话,他收拾好了床,手一摊,示意让我坐。我没动,他也没动,互相瞪着僵持了一会儿,“知道吧,那个肇事者砸了我,就自己溜了。”
他盯住我。
“那你说他该怎么办?”我沿着床沿坐下,开始剥一只香蕉。
“他该扛我去医院,扛不起,背也行,要不然,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去,”他也坐下来,和我隔了一个枕头宽,“递我支,”快速截住我扔向他的香蕉,拿在手里把玩了片刻,也开始剥,“你说呢,他该不该?”
“该。”我同意。

“那他怎么溜了呢?”他咬一口香蕉,抬眼望我。
“哦,他怎么溜了呢?”我咬一口香蕉。
“问你呢。”
“在想啊。”
“慢慢想,不急,那,你手里的香蕉送我吃,”他伸手向我,被我拍掉,他耸肩,“这人真够绝!”
我们安静下来,房屋里只剩下啃香蕉的声音。一幢恢弘的大楼,第五层的某一间房里,两个人默默无言的吃香蕉,想象这件事情,就好像猜测一个火柴匣里的两只蚂蚁的独,充满神秘。有很多种可能,会在这间屋子里发生,我也在猜测。弥漫的阳光提醒我时间在升温中流淌,浮动的窗帘渐渐不再属于这间房,而融入了它后方更加广阔的背景,它的颜色涌进天空,无垠的蓝色中便闪现出一块蛋黄,白云走过,于是蓝色、黄色、白色混为一体。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开始发生位移,和窗帘一样,融入了遥远的背景,于是房子便空了,不,只剩下我和他,不,房子也融入了背景,于是天地间只剩下我和他。我终于昏昏欲睡,并且睡了过去。
后来,我只知道他在看我。
我一睁开眼,他就在看我,目不转睛的看,好像我是一道应用题,不看得把眼睛瞪出来,就看不清题意。我愣了片刻,觉得没什么其他事情好做,便也看他。那会儿,我躺着,他坐着,我是仰视,他是俯视,我不知道我在看他哪儿、为什么看他、接下来还要不要看,他神色懵懂,估计对此也不太清楚……反正,就这样一路看下去了。阳光从金黄变成了明黄,过了一会儿,又变成了暗黄,再后来,连黄都算不上了,淡褐色的一团,阴影打在他的下额上、脸上,我们还是这样看着,看到阳光没了,月光代之。

“我想我是疯了,”他自言自语,站起来,走向窗台。
我翻过身,在冰凉的被单上侧卧着,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跳下床,告诉他:“走了。”
他没有吭声,好像被磁铁吸住,正面紧紧的贴住夜色的横切面。
我走到他身后,“喂,走了。”
“哦。”

我穿过那道来时的走廊,重复的门,重复的地面砖。灯光明亮,这是一种雪白的明亮,也许可以打个比方,这种感觉,就像走在腊月被大雪覆盖的故野。踩雪还会发出“吱呀”声,宣告我曾经过,踩雪还会留下足迹,宣告我曾存在,而我走在这虚幻的雪一样的走廊,走出了,就没有经过和存在。
我站在公交站牌下,年轻人骑着摩托驶过。呼吸一口夜的空气,明知混杂了不知多少燥热的汽油烟尘,还是不禁想,嗳,真凉。

十七
周六。
早上八点,我躺在床上看高数,这本书昨天伴我入睡,现在我虽然刚刚起来不久,盯这它,眼皮不由自主的渴望合拢。书是我们代课老师自己编的,白色的封面,顶上“大学数学”四个大字,下头坐落着更加庞大的三个字,则为编者姓名。我开始在心里回忆数学老师的模样,首先出现了一个鸡蛋,然后鸡蛋上长出两只眼睛,鼻子也渐渐清晰了,鼻孔由两点扩大为眼镜状,嘴从鸡蛋的底部崛起,是一张上下唇脱节的东西,更像两块塞在夹馍里的牛肉。
床下爆发出一阵狂笑,甘辰几个正围着他的笔记本,三枚屁股高高翘起。
“答应他,快点啊!”刘浩拍打着甘辰的肩膀。
“讲你妈,答应了你去啊?你去我就答应!”甘辰挣脱刘浩的手,转向涂文钦,后者站在一旁面带微笑,“怎么办,现在?他说要见面。”
“见就见呗,怕什么?最多失个身。”
“滚滚滚,老子的第一,不说要献给美女,但总归不能被个同性恋糟蹋啦……妈的,我起初不准备招惹这人的,刘浩,怎么办,是你怂恿我和他搭讪的。”
“我?好像是某人自称关注同性恋者内心世界,自找的吧。”
“如果你愿意,我将分享你的一切,酸甜抑或苦辣,爱抑或憎……”涂文钦照着电脑屏幕念,“哈哈哈哈……甘辰,这些酸死人的话,也是你自己想出来、发给他吧,现在人家被你打动了,想要一睹你的芳容,想要‘像弟弟对哥哥一样爱你’,拒绝?你怎么忍心,你是多么的善良啊……快点答应吧,你将获得一位红颜知己……哈哈……”
甘辰从电脑前站起,“惨了,他知道我地址了,说来找我……”
“啊?”

“我资料里面填的是真实地址……惨。”
“乖乖,这下是非见不可了,算啦,与其等他自己找来,弄的整幢宿舍鸡飞狗跳,还不如你约个地方私下和他讲清楚。”
“倒霉啊,怎么招上个同性恋?”

那天甘辰下午出门之前,借了我的一件衬衫和一条牛仔裤,他穿上去就像一个穿着男朋友衣服的女生,刘浩则说他让自己想起了京剧里的旦,袖子垂的很国粹。甘辰的自己意思是:这副滑稽的模样很好,他再三赞叹,“这样那个同性恋就会打消对我的邪念拉。”
为了使自己更邋遢些,他又特地上食堂吃了一顿,油光满面、蒜味阵阵的归来,起初很兴奋,过了一会儿,又后悔吃猪肝时忘了在胸前裹一片污渍,“猪肝的油渍是最恶心的”,他说。
我记得,他大概是两点半离开宿舍,我和涂文钦在他下了楼之后,从窗口看着他走过林荫道,绕上两旁皆是楼房的中央大道,再走远一点,他就被一圈湖水挡住了,涂文钦说:“真想跳下楼跟踪这小子啊。”
我和涂文钦都没想到,夜的时候,我们将打着手电去寻找这位迟迟不归的室友。

“要打电话告诉辅导员么?”刘浩的手电筒在亮了两个小时后,渐渐的熄灭。
“不用吧,别把事情闹大,”走了很久,涂文钦有些不耐烦,“我们别找了吧,他可能明天早上就自己回来啦。”
“那也应该打个电话告诉我们哈,连手机都是‘对不起,您所播打的用户已关机’!”刘浩暗暗的骂了声。
“还是告诉辅导员吧,”黑暗从四面八方泼来,染透了我的全身,“不能耽搁。”
“那就告诉吧,”对面两人怏怏的看着我,“铁定被那泼妇骂死……”
“嗯,那你们先回去。”
“你不走?”
“哦,再去那边瞟瞟。”
“……那你小心点。”

我翻出校门,走尽笔直宽阔的学府路,白鸟旅馆的霓虹灯在前方闪动,我朝它的方向去。
上一,我在那里碰见了和女朋友开房的钟维,那天有很大的雾,均匀的铺在地上,象是秋后农村大片大片晾晒的谷物。走在雾里,眼镜睁着闭着没有什么区别,睁着白,闭着黑,极端的白色和黑色本质相同,起的作用都是让人迷失方向。钟维那天穿着蓝色的运动外套,看起来品学兼优为人正派,如果没有雾挡着,别人看见他挽着个漂亮姑娘走进旅馆,也不会猜测他要干坏事。我的目光是从他女朋友的Ru房直接跳跃到他身上的,那两只Ru房精致性感,看的我津津有味,而过后突然看到他,我对Ru房的兴趣就马上跑了。那天的情况就是这样混乱。
我现在已经走到了白鸟旅馆的门前,审视“白鸟旅馆”这四个字,回忆和现实风起云涌。

“没有见过,”老板摇头,“穿着大垮垮的衣服的人?没见过没见过。”
“你找这人干什么啊?”老板身边的女服务员数着帐,抬起头问我,“碰什么碰?”她转身怒视老板,也许她是老板娘,“问问不行啊?”
“这娘么儿!”老板被她凶的后退。
“同学――你是N大的学生吧,对嘛,我一眼就看出来拉――同学你说说咯,你要找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姐姐帮你想想。”她朝我妩媚的眨眼。
长什么样子呢?我不太善于形容人的相貌,“呃……一米七五左右,穿着很大的衬衫,白的,裤子是牛仔,哦,蓝色,也很长……”
“哎呀这我怎么想得起来,好歹说说他的相貌特征嘛,”小女孩撒娇的声音突然被一个中年妇女发出,让人感觉很冷,她继续,“眼睛大吗?是否翻鼻孔?”
“眼睛不大,”鼻孔翻不翻呢,“鼻孔说不清楚……有点翻吧?……”

女人大笑了,“眼睛不大?鼻孔有点翻?这不是我么?”她指指鼻子,“你说的太简单,详细点吧!”老板在一边观察了我们一阵,终于低下头打起瞌睡了。
我又竭尽所能描述了一番,她还是笑着打断,“哎呀呀,你可真是笨啊,”她居然敲我的脑袋。
我算是看出她根本不想帮忙,大概是自身太寂寞,又无法消遣这徘徊于门外的长夜吧。我转身向外走,她在里面嚷嚷,“就走啦?再陪我坐一会儿嘛……”

回到宿舍是凌晨三点。
周六不熄灯,刘浩他们也没关,人却已经歪在床上打呼噜了。星爷蹲在窗台上,望着外头,觉得无聊,又扑腾到我跟前,转了两圈。甘辰的床位还是空的。我的床上放了一张纸,刘浩写的,“已经报告给辅导员,她在想办法,别担心,好好睡吧,记得关灯。”

我睡的不太安稳。老听见碰碰碰的声音,不知道是否星爷在撞门,大概这只野生动物,经过了漫长的迷茫期,终于在一个夜晚顿悟,感到自己所的地方是牢笼,这样,它想要飞出去;另一种可能是窗外下雨,雨打窗响。我想要起床去看看,大脑命令身体直立,又命令手脚移动,命令了若干遍,身体和手脚都不听,继续瘫痪在床上,眼睛也死死的合着――在这种情况下很尴尬,脑子清醒的可以打算盘,肉体却在昏沉的如同死去。
碰碰碰的响声持续了几分钟,也可能是十几分钟,我估计不透,接下来是骤然而至的寂静,这寂静垫这脚尖,怕惊动我,走过我身边,钻进了我的身体,渗透了我的骨肉,我的睡眠又渐渐沉重起来了。

“……男尸身份尚未确认,请知情人员速与警局联系……”
我放下N城早报,报纸上没有刊登尸体照片,“尸体被凶残肢解,头部下落不明……”,只把残留现场的衣物拍下,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报纸头版。白色的衬衫,蓝色的牛仔,裤管印有“SO COLD BUT SO WARM”的体英文。
“你确定是你的?”刘浩脸色苍白。
“嗯。”
“怎么会……”

手机在身后响起来,“喂?”

十八

“喂?”
“你是杨麓?”
“是,你……”
“让钟维接电话。”
“钟维?”
“让他接电话!”
“他?他又不在我这儿……喂?请问你是……?”

“谁啊?”涂文钦盯着我。
“不知道,一个女的。”

“提起甘辰了么?”
“没。”
“让我看一下来电显示……妈的,什么奇怪的号码……啊?你说是公共电话?”

我们三人坐在甘辰的床上,都不太知道要做什么,只好面面相觑。这一来,我留意到存在于两位朝夕相的室友脸上的某些特征,过去我不曾发现:涂文钦左眼眼睑上跑来一粒黑痣,螨虫痘布满他鼻翼两侧和下巴,让他的脸看上去象是春耕后的田野;刘浩眉毛下的皮肤异常干燥,裂出一片白茫茫的皮屑,他面部一旦有什么动静,这些皮屑便从眉毛中挣扎出来,蒲公英一样散落到他的眼眶里、睫毛上、鼻尖、嘴里。涂文钦突然盯住刘浩:
“你当初不该怂恿他去。”
“……我是不该,”刘浩头埋的很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然仰头瞪涂文钦,“你难道没有怂恿么?”
“我承认……等会儿,我突然觉得奇怪。”
“呃?”
“我在想……假设一下,如果那天我们没有怂恿甘辰,他会去么?”
“废话,当然不会。”
“别想都不想。”
“想什么啊想,脑子乱如麻……我们不怂恿,他当然不会去啦,难道说他自愿去见一个变态狂吗?除非他自己也是同性……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还记得昨天早上的事情么?”
“昨天早上?干吗?……我想想阿……起初,我们围着甘辰的笔记本用google搜索美女图片,后来,甘辰说看这个没意思、不如找个人聊聊天,然后就和那个同性恋聊起来啦,甘辰想要惹惹他,就说了很多肉麻话,后来……不就是被迫和那人见面么?”
“昨天那些美女图片很劲爆啊。”
“是啊,我看的入迷……涂文钦你在扯什么啊?”
“我也看得心如火燎,可是为什么甘辰看了却没有反应呢?”
“什么意思?”
“后来,他找人聊天,一找就找到一个同性恋,这是仅仅偶然,还是出于某种必然,比如说他的qq好友里全是同性恋……”
“你什么意思?”
“你清楚。”
“甘辰不可能是同性恋,他根本对这方面一无所知,昨天他一边和那个人聊天还一边骂恶心……”
“装的――不排除这一点――人的演戏天分都是很高的,不过你不自觉而已。”
“……他生死都还没搞清的关头,你讨论这些有什么意义?”
“我清楚我在干什么。”
“……好,你说他是同性恋?那他为什么要故意换上杨麓那套大垮垮的衣服?如果他是同性恋,他不应该穿戴整洁的去约会吗?难道说,这也是为了使我们不怀疑,装给我们看的?”
“是。”
“凭什么这么肯定?”
“凭他昨天出门拎着的垮包,还有,你去阳台上看看,甘辰前天刚晒在那里衣服呢?不见了……也就是说,昨天出门的时候,他把他自己的衣服放进包里带走了;既然他身上有衣服,还带衣服干什么呢?照我看,他为了保持形象,应该是在与那人见面之前,脱下了不合身的衣服,换上了自的。”

“Ok,推论成立,你强,可你觉得这有任何意义么,对于甘辰的生死?”
“你觉得没有么?我们假设一下,甘辰当时躲到一个隐蔽的地方,换好了衣服,当然他换衣服的地方应该离他们约会的地方不远,为了方便起见,他就把杨麓的衣服留在原地――杨麓的衣服太大,尤其是那条牛仔裤非常的厚,塞不进他的挎包――他想着等约会结束后再去取,便离开了。在他离开之后,一起凶杀案正好在他换衣服的地方发生,于是我们看到了那份报纸,杨麓的衣服在上面以死者遗物出现,实际上它们却只是凑巧遗留在那里的无关物品――当然,那场凶杀案被警方发现是昨天下午5点,甘辰很可能在那之后才结束约会,他回去找衣服的时候没找到,它们已经被警察搞走啦……你知道,他是个斤斤计较的人,一旦发现弄丢了别人的东西,一定要赔一分一模一样的回去,那么,我们可不可以把一直联系不到他归咎于:他对杨麓的内疚,以及‘不买到相同款式衣服绝不回家’的决心呢?”
“……可是我觉得……电话,谁去接一下……”
挂在宿舍墙壁上的电话一抖一抖。
我跳过去拔出话筒,不会又是刚才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吧,“喂?”
不出声?难道……“甘辰?是甘辰么?!”
粗重的呼吸声,好像刚经过剧烈的奔跑。
“甘辰?别急……喂?喂?”
涂文钦抢过电话,也朝里头大叫了几声,“怎么挂了?!!”
“又是用公共电话打的。”刘浩瞟着来电显示,“操!召唤GPS全球定位系统!”

地下室的门紧闭着,我有点怀疑自己是否来错了地方。第三个电话里的人要我来这里找甘辰,对方声音沙哑,他既没有要赎金,也没有开其他条件,除了要求我只身前往。当时涂文钦和刘浩去了辅导员那里,我一个人握听筒,星爷在我脚边因饥饿而叫唤,我突然感到怪异无比。
我所的楼房过去是一家酿酒厂,隐藏在城南郊区的一片荒野里,估计之前在其中酿造的酒并非正品。照它现在的状况来看,已经倒闭无疑,虽然原因不明,但散落满地的酒瓶和淹没于灰尘鼠粪中的破旧缸都说明了这一点。我通过黑qq的楼梯,地下室的门在眼前放大,我一言不发站立于前,等眼睛适应黑暗,空气中发酵的酸味把鼻子填塞的胀痛,“地下室,敲门,我们就在里面。”那人在电话里如是说。
“箜、箜、箜。”
门后出现了一张焦急的脸。是甘辰。
“快进来,”他惊慌的将我拉进门内,又迅速而轻巧的锁上门,“……还好,你来了,”我们浸染在死一般的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我听见甘辰胸口在快速的起伏,他紧紧的抓住我的手,从嘴里发出一串巨大的喘息,“ 有吃的么?”
我决定先等甘辰缓过来,克制住充斥心中的重重疑问。我将手伸进衣袋,只摸出一包奶糖,是昨天买钢笔的附赠品,它们已经被我的体温软化。
甘辰飞快的撕开包装,突然偏转过头,“过来吃吧。”
我吃了一惊,一个人从我们身后更加浓重的黑暗中走出来,朝我嗯了一声。
甘辰大声咀嚼奶糖,唾液和舌头发出撒尿的“嘘”声。
“你猪啊?”那个人怒气冲冲,甘辰立马止住吮吸,身体朝我挪动了几步。
“他是谁?”我低头问甘辰,突然反应过来,“昨天你就是和他约会……?”
“是见面!”那人凶狠的更正。
我朝那个人望去,于是他高瘦的轮廓如同远山模模糊糊的呈现在眼前,我大吃一惊,姜峰?却并不表现出来:“少计较这些吧,现在。”

据甘辰说,他提前来到约好的树林,换掉衣服去赴约,当他们回去取衣服的时候,发现那里躺着一具尸体,衣服压在其下。“我们正在犹豫要不要取回衣服,突然听见有人来了,一回头,警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怕他们误会是我们杀的人――我们当时就在尸体旁边――我们撒腿就跑,真傻啊,如果当时想清楚的话,我们应该站在原地的,他们当时看到了我们,还追了一阵子,后来我们躲了……妈的,他们铁定认为我们是杀人犯……”
“所以你们就躲在这里,不敢出去?”
“那你说怎么办?”甘辰不耐烦的跺脚,“那你说怎么办?!妈的,老子真惨了……”直到姜峰忿忿的制止他,“操你妈动静小点 !”他才停止发牢骚。

“你们应该去警察局。”

“他们会把我们当杀人犯一样关起来。”甘辰疑虑不定。
“有可能,但只是一半可能,另一半可能是警方相信、至少听进去了你们的解释,并且在你们的协助下查清案件,”我顿了顿,“但反过来说,如果你们继续躲在这里,直到被警察找到,那时候才真的跳进黄河洗不清。”
他们两人也许是神经高度紧张,很浅显的道理怎么也听不进去。不管我怎么循循善诱,并且破天荒的打了几个高妙的比方,他们还是认为去警察局是送死,“他们不会相信我们的,”奶糖在甘辰舌尖打转儿,将他的舌头压住,由此他吐字有些不清。“你怎么看?”我问姜峰,后者没有吭声,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我终于有些烦躁,“好吧,我再问你们一句,人是不是你们杀的?”
“不是。”
“那你们到底在怕什么?”
死静。
“杨麓,问你一个问题。”
“嗯。”不知道甘辰要问什么,他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好像费尽了全身力气才憋出来,他在犹豫什么?
“你刚才说,如果我们一直躲在这里,一直躲下去――就算我们没有杀人警方也会认定是我们杀的?”
“认定说不上,至少会将你们定为头号怀疑对象,你们这样子简直就是‘畏罪潜逃’嘛,追查真凶的时间也大笔大笔的浪费在你们身上……”
“那么……如果是你呢?”
“啊?”
“如果是你躲在这里呢?他们会不会将你列为头号怀疑对象,认为你是杀人凶手?”
我被甘辰弄的哭笑不得,这小子为了反驳我的观点开始不择手段了,但显然他因为精神不安而犯了错误,“这个不是一回事,我和这个案子毫无关联,比如现在某个地方正有几个玩捉迷藏的小孩子,他们躲在灌木丛中,但警察显然不会因为他们的躲藏而怀疑他们,因为他们不管在过去还是现在都没有在案件中留下痕迹,使得警察能够想起他们――你们不同,你不是说了么?你们站在尸体旁的情景、你们逃跑的情景,都被警察看见了么?而且,甘辰你还留下了一套衣服,那套衣服的特征可以使得警察通过他们的网络调查到你的资料,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会找到学校,这样,他们很快就会通过同学老师知道你那天一夜未归,一旦事情这样发展下去,警察手中掌握的线索会越来越对你不利,所以说,你必须在这些还没发生之前,主动联系警方,将事情的真相摊牌……”
“有关联的。”
“啊?”我被甘辰搞的一头水雾。
“你和案子有关联的。”
“什么?”
“案发现场遗留的衣服是你的,警察找到学校之后,首先肯定是要弄清它的所有者,等他们知道是你后,所有的矛头不是都会指向你吗?难道他们不会认为那是你――凶手作案后留下的马脚?”
“晕,你在说什么啊?”如果不是四周如此黑暗,我真想捏住甘辰的下巴,上提,以便看看他是否目光呆滞口水长流,从而确定他是否神志失常,“怎么可能,那天下午我呆学校门都没有出,再说,衣服虽然是我的,但却是你带去的……”
“谁来证明?”这时我才发现甘辰的语气已经从最初的惊慌失措而变得井井有条,我尽量压制心中的怪异,听他说话,“谁来证明那天下午你呆在宿舍?那天下午刘浩去踢球了,不是吗?涂文钦也应该去他二姨家了,我记得他上午曾经提起,这样,你难道让星爷向警方提供你不在场的证据?至于那件衣服,是的,的确涂文钦和刘浩都看见我穿着它离开,然而人的眼睛看到的一定是真相么?而且事情总会有突发变故……”
“突发变故?”
“是啊,比如说,你出于某种目的在我离开后要回那件衣服,或者……”
“你在开玩笑么?”
“不,当然不是。”
“那你在胡扯什么,你知道我没有那么做。”
“我当然知道,可其他人知道么?不知道,比如刘浩和涂文钦,如果现在有人跑去告诉他们事情其实是这样的,如果那个人又将事情说的十分可信,那么,你就那么做了,在他人的眼里。”
“是么?可会有谁这么误导他们呢?”
“我啊,”甘辰声音轻柔,“怎么?不做声了?”

“你把我搞糊涂了,甘辰,如果你不是在开玩笑,我真不知道你……”
“你当然糊涂了,你被我骗了,对不起,可是我必须活下去――我会去那样误导刘浩他们,而你,你将继续‘畏罪潜逃’,躲在这里,直到被警方发现,然后作为杀人犯呆在监狱里……”
“我成为你们的替罪羊?”
“是的。”
“可是你们并没有杀人,何罪之有?没有罪,又何必要找替罪羊?……难道……人真是你们杀的?”
“被你看出来了?对,我杀了,还有他,姜峰,对不对,我们一块儿干掉了那个混账,可我并不后悔,哎,只是要委屈你了,杨麓……”
“这么说,你也决定这样对付我了?”我扭过头朝着姜峰的方向,他之前一言不发,仿佛融化在黑暗中了。他嗯了声,表示肯定。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并没有让我慌张,只是有些隐隐约约的难过,甘辰这么做,是对友谊的背叛吧?或者我们之间并不曾有什么友谊,虽然我吃过他的桃酥,每天早上叫他起床,听他倾吐过他怎样爱过一个女生,但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在生命面前,存在的意义为零。我想我理解甘辰,至少逼迫自己理解。但我同时不会放弃自己的生命,而且我对于他们试图轻而易举的搞定我表示怀疑,“我并不好对付,”我迅速的退到门口。
“是的,所以我们得动用它,不要动。”
一把手枪在厚重的黑中泛起一层磷光。
“你们看起来真像犯罪团伙呢,不容易。”
“没那么夸张,从那个混账身上搜出来的,他原本准备用它来对付我俩,哈。”
甘辰朝我走来,姜峰则将枪抵在我的太阳穴上,“张嘴。”
“安眠药?你们装备齐全嘛。”我的嘴被姜峰强行拉开,如同马桶一样吸收了灌来的药丸。
“是的,也是从那个混账身上弄来的,他很变态,我们还从他那里弄来了其他玩意儿呢,比如春药……你会好好睡上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警察局,我猜到了那会儿,你再企图向警察们表明清白是不可能了,好啦,我们守在这里,直到你昏睡过去。”
服下安眠药的最初,我的大脑还保持着清醒,随后,象是坐上了轮船,海浪的拍打摇晃中,睡意如同一群身穿夜行装的刺客逐渐潜入了我的头脑。我知道既不能强行支撑,也不能倒头就睡,那样会引起他们怀疑,于是在睡意抵达了一半、还未完全抵达之前假装睡着了。甘辰将手在我的腋下搔了几下,这家伙鬼得狠,我忍住巨大的痒痛,同时为了逼真,装作睡梦中受到外部刺激后无意识的移动了几下头部。
“睡着了。”甘辰对他的同伙说,后者没有吱声,我听见他的脚步朝门移去。快走吧,快走吧,我也好后脚离开此地。
直到他们的脚步完全消失,我才坐起来。我感到自己随时就要睡过去了,但还是打起精神朝门口晃去。一阵霹雳帕拉的声音好像是从的地洞中发出,似乎有男人在愤怒的叫骂。是幻听么?我抓住门把,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冲力给推的向后倒去。
“你还挺会装,”甘辰的声音,他显得很惊慌,如同我最初来到这里见到的一样,他和姜峰飞快的闪进门内,关上门。我听见他粗大的喘息。他们是特意试我的么?真精明。姜峰在我身边坐下,他没有甘辰那么紧张,但呼吸也明显参差不齐。先前那阵霹雳帕拉的喧嚣又在头顶响起,叫骂声也越加的清晰了,不但有男人,还有女人。看来,甘辰他们不是试我,而是遇上麻烦了。那会是些什么人呢?不会是警察吧?不行,头脑发胀,再撑一会儿,再撑。
“妈的,就是这里!”爆破声隔着一层地面传入耳朵,“刘五人跑了。”
“不能便宜了他!他还欠老子5万。”
“刘五造酒恐怕也赚了些,妈的一分钱都没还老子,操,这里什么屁都没有,破罐子拿回去也没用,妈的,就让他这样跑了!”
“二楼也没东西,全是垃圾!三楼呢,老三?”
“也没有,他估计事先听到了风声,晓得我们会来找他要债,把值钱的东西都卷走啦,妈的,光留个狗日的破楼在这里!”
“操,放火!”
“放火!看他跑!日你个刘五,老子今朝帮你的老巢烧个干净!”

起先只是浓烟混进了室内,原本清一色的黑,现在多了一层灰,空气里有了固体的悬浮物,鼻子喉咙开始发痒,想要打喷嚏,后脑勺的晕厥也越加的粘稠。从某一刻起,头上开始发出咔嚓咔嚓的破裂声,炭中的红薯快要烤炸时就会这么响,“要塌了,”我想,另外两个人静静的坐在一旁,我努力站立,站起来了,后脑的混沌汹涌,我又坐倒在地上。一块燃烧的横梁突然砸下,姜峰哼了声,他的腿被压在下面。甘辰醒过来一样,不断落下和蔓延的烈火光芒映照在他的脸上,他嘴张的很大,“我得走了,你们也快走吧。”他朝门外冲去,突然回过头,“杨麓,对不起。”背影风一样穿过火苗,不见了。
我可不能死。我再度从地上爬起,每一个呼吸里都进出大串大串丰硕的一氧化碳。后脑已经从身体上脱离,现在命令双腿直立的是双腿自己,要求手臂推开门的亦是手臂自己。我得离开这里,我的四肢告诉自己。我朝门外踉踉跄跄的跑去。背上的重物是什么?我忘了。不断倒塌的墙壁喷发出雨水般的砖头,落在我的头上,肩膀上。桔红色的火焰沿着我的衣袖上升,一只手从我的颈后伸出来,将它们扑灭。哦,背后的重物是一个人。
冲出燃烧中的房屋,我直直的竖在土坡上,背后的人顺势滑下,倒在我脚边。
“力气蛮大嘛。”

我朝脚边看去,一张模糊的脸,在笑的样子。
“是的。”我慢慢靠着土坡躺下,正面对着火焰中嘶喊的房屋,“实在困得不行……”
“谢谢,是你……”
“得啦得啦,等我睡醒了再说……”闭上双眼,天旋地转。

十九
“你说我睡了两天?”
“是的,开始还以为你死了呢……不过,甘辰也太……我们都没想到他居然会这样……真想不到,真的,”涂文钦把一张报纸递给我。

变态狂强Jian大学生 头脑发昏反送命
……孟某通过msn同时诱骗两位大学生,约他们在蟒头山公园见面。见面后,他用孱迷药的矿泉水迷倒了两位大学生,企图强Jian……杀死孟某后,甘国荣(化名)又满腔仇恨割下了孟某的头,随后才离开现场……孟某的哥哥表示,弟弟从小听话懂事,也没有表现出同性恋倾向,因而他听说此事后非常的震惊,但同时他又说,“他这是自找苦吃,死不足惜”……“甘国荣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同学,性格外向,平常在学校和同学关系也理得很好,”甘国荣所在大学的老师甲表示,她认为甘国荣杀孟某属于正当防卫……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审理当中……

“甘辰去警局自首了?”
“是的。”
事情总是莫名其妙,甘辰居然去自首了?而且……
报纸上说另外一名大学生始终于昏迷状态,没有参与杀人,事后被“甘国荣”带离现场。而那天在废弃酒厂的地下室,甘辰分明说姜峰和他一起杀了人。这么说来,要么甘辰那天在骗我,要么他在骗警察。如果是骗我,为什么?如果是骗警察,又为了什么?
“涂文钦,是谁把我送回来的?”
“不知道。”
“啊?”
“那天我们回宿舍,你已经躺在里头――甘辰的床上,对了,到底你是干什么去了?”
我低头打量穿在身上的衣服,白色的衬衫白色的牛仔,不是我的,但很合身。
“你们……是不是给我洗过澡?”
涂文钦愕然的望着我,“干吗给你洗澡?你那天身上就很干净……”
这么说,这衣服是姜峰的咯。可他不是腿受伤了吗?做事情居然还这么麻利……越来越奇怪了。

我给表哥丙打了电话,他很奇怪我突然向他询问姜峰,“你小子怎么和他混上啦?他这几天都没回来呢,他惨啦,旷课超过5节,可以予以退学分了,辅导员告诉他们宿舍的人说:‘等他回来,要么让他来找我,要么让他卷铺盖走人。’……白色的衬衫白色的牛仔裤?真的是他的么?他最恨白色啦,我也没见过他穿白色衣服呢,有大家一块儿喝酒,他还说穿白色的衣服就好像全身铺满了精子……”

如果衬衫不是他的?还是谁的?难道是他随便在服装店里买的?衬衫固然干净,但怎么看也不像新的,牛仔裤呢?裤管已经发毛,显然洗过很多。电话号码……是的,早该想起来了,当初接到的那个让我去地下室找甘辰的电话……那会儿太急了,没有注意来电显示……果然,是手机号码。
“喂?”
“姜峰吧?”

“哦,你是姜峰的熟人对吧?赶快过来,东照街号,他在这里。”
“……你是谁?”
“老刘。”

号,克里斯汀糕饼屋;1号,赵大锤牛肚火锅店;2号,光明眼镜店;3号,收费厕所,三毛一;号,我奔到门口,一位雄壮的男人正坐在那里吃盒饭,他的头顶上悬一块招牌:新世纪网络城。男人将一坨暗褐色的块状物喂进嘴里,猪肝的腥味顿时从他的牙缝里飘出,他咀嚼着,一面打量我,“里头有机子,上吗?”
我透过茶色玻璃门向内张望,十多行电脑刷刷刷排开,半数机子前都晃动着一个聚精会神的人头。有汗的味道,和电脑灰色的机身相得益彰,也有音乐从耳塞中泄漏,密密麻麻的涌动着。
“你是老刘?”
“嗯……哦,是你,找姜峰对吧?”
男人搁下碗筷,从兜里掏出一只黑底银框的手机,“他的手机,当押金了――咯,拿去,”他走进门内,于前台的电脑前坐下,“53号――从前天下午四点起,到现在,哦,现在是下午四点半,8小时,一小时算你一块好了,再加三个盒饭钱,好吧,你就给5块吧。”
我掏钱递给他,“中间一直没下?”
“没呢,连觉都没睡,就上了两趟厕所――盒饭还是我逼他吃的――打游戏打入魔啦,53号机子,去看看他吧。”

姜峰很入迷,我在他背后他也没有发现,我站了一会儿,听他激烈的敲击键盘,屏幕上一位肌肉坚硬的男人端举机枪,敌人在他周围啪啦啪啦的倒下。我曾经也迷恋过这种游戏,并且将每个被杀死的敌人幻想成自己的情敌。他的手指瘦长,指端比常人尖,古代的女人很推崇这样形状的手指,据说配上翡翠指环相当耐看,或许长期和键盘摩擦,就会有这样的手指吧,削过的铅笔般。
“来了就吭声,死站那儿干什么?”
原来他知道我来了。
“重温一下我童年玩的游戏。”
“童年”这两个字让他有些发窘,“大人就不能玩魂斗罗么?”
“我没说,”我看着他,他杀人开始明显迟钝了,很快挂掉,这样他有些不耐烦,退出游戏,拽着鼠标无意识的在桌面上游移,东点点西点点,“你的腿,上医院了没?”那条带火的房椽砸上去,可不是小意思,那天他连站都站不稳。
“嗯,”他拉起裤管,露出白色的绷带。
“怎么不回学校?”
“不想。”
“听老板说你两天没睡觉?”
“听他胡扯,昨天中午打了半个钟头瞌睡的,”他回过头,“忘了问,你怎么来啦?”
“哦,道谢啊。”
“切,是来找我向你道谢吧。”
“不过你倒是真行,瘸着腿都能把我送回学校,”我突然有些好奇,“是打车的吧?”
他瞳孔一缩,表情有些惊异,“你,你不知道是谁送你回去的?”
“不是你?”
“日他!”他看起来很开心,妄自笑了一阵子,“我还以为真有那么神呢,说什么一醒来就能知道他是谁,操,原来是他吓唬老子的。”
“说什么呢?”

他仰起头看我,“你真不知道是谁?他可夸下海口说你一定能猜到的……别那副表情,猜不到更好……”他突然沉下声音,“……开始我还以为你们搞同性恋呢。”
“啊?”
“主要是你不知道前天他干了什么。”
我总算明白什么叫越解释越模糊,这样,我决定在彻底头昏脑胀前保持沉默。
“他抱着你……把头埋在你胸前……摸你的脸……太恶心,真的,要不是我腿实在不行,我早走啦……”姜峰皱起眉头,“我告诉他你只是因为吃安眠药睡过去了,他像是没听见……他把你搂在怀里,真的就像男的搂女的那样……日,我说不下去了,你怎么没反应啊?你想象一下咯,两个男人,这样缠在一起……”他停顿片刻,像绞尽脑汁寻找某些词语,终于无功而返,“……你到底听明白了没有?”
“大概明白。”
“那……你不觉得恶心?”
“一般般。”
姜峰耸耸肩,“看来你没听明白,”他抓着头发,“好吧,你过来。”
我走进了一步。
“抱我。”身子靠在椅背上。
我本能的后退一步,想要评价一句“抱个屁”,然后我看到了他的表情。他闭着眼睛,五官呈抽搐状,看样子他已经想象我怎样抱他,并且为之感到无比想呕吐了。也许正是他这个表情让我感到有些受侮辱,有些伤自尊――妈的,老子就抱你又如何――我跨上前去,左臂绕过他的腰,右臂则滑过他的颈,将他整个搂在怀里。
“怎么样,恶心吧?”他咬牙切齿的说,眼睛还是闭着。
“还好。”我故意说。
他面部肌肉顿时僵硬,牙齿咬住下唇,小青年下决心时都是这副样子,“摸我脸。”
我把手放上他的脸颊,擦窗户一样来回拖动,他看起来被我摸的心惊肉跳,睫毛一策一策,两腮逐渐泛红,看样子他是豁出去了,足足让我摸了两分来钟,以便使我充分体会两个男人接触的罪恶感,终于他开口了:“现在恶心了没?”
“就那样呗。”
他猛然从我手中挣扎开来,跳到离我一丈远的地方,一字一句的朝我下结论:“你果然是同性恋,和他一样。”
我顺势蹲在地上,左手插进裤袋里,右手在地上画出了一个“maybe”。

二十
过道很长,上校门口炒一个分量足足的6块钱盒饭,端起来从这一头开始吃,直到吃的只剩几截实在讨厌的蒜或洋葱,离那一头还差几十米。或者不吃饭,用一对新买的南孚听mp3,听到那一头,可以把油耗光。所以我很讨厌走这条过道,进去时风华正茂,出去时脸上就有了皱纹和老年斑。过道两旁的自习室我也不爱光顾,看书做题我通常跑到学校的后山,那里飞鸟阵阵树木粗壮,而且人迹罕至,脱光衣服裸奔也不用担心会被女生指责为变态大叔。门时不时的打开,男生女生走出来,另一部分男生女生走进去。我将眼睛贴在每间教室门的窗口往里看,不在,不在,不在,还是不在。
按理说我可以打他的手机,喂你在哪儿?喂我在这儿――然后找到那间教室,他坐在某个位置上等我,我走过去,和他不咸不淡的交谈。但我放弃了这个选择,宁愿逡巡于这累死人不偿命的过道,一间间的寻找,说到底我在思考、在犹豫――利用这些寻找中的时间――我到底为什么而寻找呢?我寻找到了又能怎样呢?所以我到底还要不要继续寻找呢?
那个电话是什么时候接到的?哦,当时我还在网吧,被姜峰指责为同性恋,他很坦白的说:“不是我没有良心,可我受不了,真的――虽然你从火中把我背出来,谢谢――但以后我们谁不认识谁。”我当时感到有些好笑,实在准备真心拥护他的提议,就算他拿出一张《互不侵犯条约》让我签字我也愿屁颠屁颠奉献出我这辈子最龙飞凤舞的书法,所以手机在那个关键时刻响起我也挺不乐意的,心想这是哪个狗日的,对方的女声慌张而急躁:“你到底把钟维藏哪儿去了?!”我一时间没有回过神,对方又嚷:“你叫他接电话!”我还没吱声那边已经喊开了:“钟维你这个狗杂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在他身边!你什么意思?老娘生日party上你屁也不放个就跑了,不就是看到张报纸吗?不就是那套破衣服有点像杨麓的吗?你犯得着那么急?!我操你娘,别以为老子不会讲粗话!你早就玩腻我了老娘清楚!随便找个朋友出事的借口就想把我甩了……他不是没死哈?那个脑壳被砍的不是不是他哈?不是你还不快点死回来!……你不想接老娘电话就干脆关机哈,你又不关机老娘的电话你又不接,操你妈你到底什么意思?以为老娘和其他女人一样好欺负是不是?你什么时候对我好过了?你指着自己的良心问一问……妈逼的钟维,你有种就给我吭个声,别给我装死!……”
这间教室呢?又不在。古佳那中气十足的声音来回荡去。我那会儿就是被这声音所驱赶,冲出了网吧,姜峰在后面说了些什么也没注意。我当时似乎很快意,小时候每和钟维打架,总以被他倒提起来或者压在胯下结束,寥寥几的胜利就能带给我那样的快意;后来我渐渐的长大,发现身高逐渐接近他时又有这种快意;再往后一点,从周浩那里得之钟维曾嘱咐他罩着我时,也是快意的,虽然那会儿身上留着血,头发乱蓬蓬,路人见了都想“啧啧小流氓”――我何以竟然这般快意呢?的确值得探讨,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曾暗中为此琢磨过很多,有时候琢磨着琢磨着,我感到自己就要接近答案了,一个模糊的字眼在彼岸,我只需要再入琢磨一小会儿就能清晰的将其把握,但总有一个抽象中的大锤在这时出现,向我扬起恐吓我快点放弃。大概,无知一点反而比较好吧。比如被姜峰蔑视为同性恋,我也能笑而置之,完全因为我没有听进去,我让这些内容左耳进右耳出,把它们赶出脑海,避免存在琢磨的余地。
带着这种琢磨不透的快意,我暗无声息的从后门走进一间教室,同样暗无声息的在最后一排坐下。
他趴在桌上睡觉,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埋在臂弯里的一部分脸,包括削直的鼻梁和周围的小片脸颊,他睡觉向来喜欢挡住脸,甭管用什么,趴在桌上如前所述用手臂,躺在床上就用被子,大热天也不例外,有时候实在太热他就干脆脸部朝下趴着睡,所以背心和屁股上总是被蚊子咬,第二天擦露水他自己的手够不着,只好在晚饭后威胁我帮他擦,“我可懒的碰你”,我表示,于是拖来母亲的睫毛刷,将露水倒在上面,再间接的接触他的身体。至于后来怎样被母亲打倒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突然动了动,难道发现我了么?哦,没有,是坐在他前面的那对情侣。
女生坐在男生的大腿上,手里捏着一只牙签,牙签上穿着一枚红油油的杨梅,“啊――”她示意她的男朋友,后者乖乖的张大嘴,接受女友喂到嘴边的爱情杨梅,顺便伸手握住她的Ru房,“讨厌啦,”她一声娇嗔,打掉他的手。他淫荡无比的笑起来,她也春心无限的笑。
钟维从臂弯中抬起头,眼珠无意识的四游移,典型的刚睡醒之眼神,如此,眼神乱逛了片刻,终于定格在他前方的那对男女身上。起初,他望着他们的表情显得迷惘,这对男女的打情骂俏让他仿佛冬天遭遇蚊子,随后他释然起来,看来即使是对付冬天的蚊子,他也业已形成一套周密的作战计划。他的身体抖、再抖,同时钝钝的木料敲击声爆炸。

“啊!”
女生尖叫回头,把目光投向钟维,她的目光愤怒而惊讶,“干吗蹬我们座位?”她以为对方会道歉,至少也得红个脸理亏,所以她多少有些不适应,当她发觉那男的竟然理直气壮的与自己大加对视时。这样一来,她在气势上就首先输了一截,要不是她想象着自己代表正义一方,她简直一秒钟都不能对视下去,那男的眼神好凶,而且她总觉得他在有意无意的瞟自己鼻孔,那是她的敏感部位,这几天她正在感冒。她终于体力不支,骂了句“神经”,转头继续扑倒在她还在发愣的男友怀里。
不幸的是,她再度尖叫了,这一她满脸充血,好像在奋力拉屎,“踢什么踢啊?你有病啊?!”对方钉着她无反应,“有病,”她重复一句,回身坐下,可惜又是“梆梆梆”一串响,她男友的大腿随之颤动,他也生气了,“你干什么啊?老是踢我们座位……别太无聊好不好?见不得别人亲热怎么的?”
钟维持续保持沉默,单不偏不倚的拿眼睛钉他俩。
这样,钟维踢,情侣骂,钟维再踢。如是循环若干轮回。
小情人终于忍无可忍,但碍于和钟维的身高差距,他们明智的选择不采取实际措施,一路啐骂着离开教室。该日晚间,N大校园BBS上一张题为《强烈鄙视下午自习室的野蛮男生》的帖子被顶上了十大,此帖以善于白描和铺陈的手法将该无名男子的暴行刻画得栩栩如生,众多同学纷纷响应:“同鄙视”“有这样的人,N大不亡,是无天理”。另一些人则持较为宽容的态度:“显然又一自卑的孤独的缺少爱情滋润的老男人,怜悯之。”
钟维目送小情人远去的背影,嘴唇一扯,很是得意,再度趴下大睡。
这人莫非真的见不得有情人?
我不动声色的站起身,绕过一排桌椅,朝他前座踱去,我审视这张座位,并无明显特征,也没有留下适才情侣亲热的痕迹。我坐下去,故意挪动椅子使之与地面摩擦并且发出尖锐的“吱――”
“蹭蹭蹭”,他果然故意重施,开始踢我坐下的椅子。其间头还是埋在臂弯里,似乎不屑瞟一眼前方的败类。
我暗笑着不加理会,手足并拢保持安静,不出所料他发现达到目的便停止继续踢。我开心起来,又开始挪动椅子,噪声刺耳。听见他闷闷的“操”了声,脚如暴风骤雨般打在我的椅背。几个环节同样重复了数,教室内其他自习的同学陆续皱眉离开。
终于,在我又一度大力磨动椅子后,他在高颤的“吱――”音中彻底爆发了,他那一直埋在臂弯中的头猛然竖起,“操你――你……”
他死死的望着我,嘴唇启了启,却只发出簌簌的出气声。或许是我的错觉,我竟然以为从他闪烁的眼神中看到了某种悲伤。可是他为什么会悲伤呢?我,老实说,我真的不敢直视这样悲伤的眼神,尤其是从他眼睛中射。有那么几秒钟,我想要偏过头不看他,要不然干脆转身跑掉。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不准我这样,好像我一旦离开他的视线,他就会如同一个沙人灰飞烟灭,只需要一个叹息的力量。他双手紧紧抓住桌子的边缘,这让我想起临盆的女人,嘴里必填上一只木塞,否则她们就会发出世界上最凄厉的哭喊,这桌子的边缘此刻发挥着那木塞的作用,致力于堵塞他内里某种即将决堤的情绪,可这种情绪又该怎样命名呢?我突然担心桌子会被他捏碎,就好像担心自己的牙关会被咬碎――什么时候,我竟然也产生了那种和他相同的情绪呢?我好慌,一阵阵的慌。我越加感到自己就是一枚炮口的子弹,没有黄继光的胸膛,就要不可挽回的喷发向某个地方、某个人。
他突然发狂般踢翻了横在我与他之间的桌子,双眼极亮,衬出周围一切都显得黑沉沉,他朝我跨出一步,好像要捕食的狮子走近猎物,可他突然头一扭又退了回去,转身间“哗啦”一片桌子又被他踢翻。他猛烈的踢着,嘴张着,粗重而断裂的喘息重重叠叠,握紧的双拳上血管直绷,桌椅如同机枪扫射下的士兵纷纷倒地而亡,天板在震动,初亮的白炽灯将要破裂。
我起初神思恍惚,杵在原地对着他发愣。后来桌椅和地面的碰撞声将我惊醒,他在干什么?我朝他跳去想要抓住他。
“别过来!”在我即将碰到他的瞬间,他猛然退后,侧头朝我吼,“会前功尽弃的……”
“钟维……”
“别过来!……”他又后退一步,不小心被桌子绊倒,我想要扶起他却被他拒绝,“别过来……真的会前功尽弃的……”
你怎么啦钟维?我想要问,可喉咙干涩的发不出声音。
“……怎么还没用完啊?……我的力气……”他低下头。
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一点都听不懂。
“全踢翻了……可是力气怎么还没用完啊……用完力气,我才……我才可以克制自己……”他慢慢站起来,靠着墙,胸口不规则的猛烈起伏,“……克制自己去抱你啊……”
他的头完全低下去,一簇头发挡住他的脸,蜜色的光线停留在他身上,漆黑的头发上由是浮动着一层盛夏午后的金黄,那是最后一束阳光吧,否则,当它们融入他发下偶尔闪动的眼睛时,怎么会美得那么、那么的令人窒息。在太阳落山之前,这阳光最后的温度沸腾了我的血液和心脏,前者掀起一潮巨浪推我向他,后者则暴躁的搏动、仿佛一个弹簧要弹我向他。
咔嚓,扑通,霹雳啪啦。
尘埃落定。
我已经在他怀里。
颤抖不已的是他的双臂,可它们却还是那么强劲有力,我听见他的心跳和呼吸,感到他的手镶嵌进了肌肤。他的脸贴着我的,很紧,“真想……就这样死在一起……”
有泪落在颈,不知是谁的。
“……很久了……我记不清从哪年起……我就这样的……想要抱你……”

二十一
王胖走到我身边,“这位同学,你来回答一下。”
回答?回答什么?
“怎么?不做声?我刚才看你和你旁边的同学不是正热切的讨论么?还以为你胸有成竹了呢。”
我偏过头瞪钟维,他光是歪嘴笑。
“坐下坐下,以后上课要认真点,”王胖提高嗓门,“哪位同学来回答一下?”
我坐下,知道钟维还在望着我笑,无奈,唯有耸肩。
不知道他是否太清闲,自己的课不上,非要跑来蹭我们系的课。王胖对他的身份表示怀疑,他还恬不知耻的装嫩,死活号称自己就是我们班的,咄,一个大三的老男人扮新生。这还算了,他上课极不安分。最初老是找我说话;为我不耻则开始自言自语,评论王胖的抑扬顿挫的方言,质疑天板和课桌椅的颜色;自言自语消耗口水,他便抢过我的课本,开始装模作样的研究;光研究也挺无聊的,抓过我的笔,他开始看一会儿批阅几句:“嗯,顶第二段第三句,杨麓不准我在书上乱画,不管他”“外面太阳好大,杨麓的钢笔不好写,前两页已经翻阅完毕”“哈哈,杨麓被他们胖老师骂了,此时我正看到第四页第一段,刚才他又白了我一眼”“杨麓班上女生真多,我刚才看她们去了,所以时间过去了半个小时,我还停留在第四页第一段,杨麓要抢书,我现在右手抓住他试图作案的手,字是用左手写的,所以有点丑”“刚才杨麓收到了一张纸条,被我抢来看,上书:‘杨麓你要专心听讲啊’,署名‘赵小静’,这是谁?我让杨麓指给我看,他不肯”“杨麓手机响了,他忘了调到静音,这个傻家伙,哈哈全班朝他看,哈哈他对我怒目而视,是我给他打的电话”“终于下课了,杨麓钢笔也没水了,哦,这是第五页第三段,下接着看,杨麓看到我写的话,说‘没有下’,不理他,我午饭要吃8两饭”。
天空蓝蓝的朝远方排开,冬天的阳光温暖松软。室外的空气亮闪闪的,好像用新买的鞋油刷过。中午十二点,路上全是背着、挎着、提着包的学生,讨论题目、老师、美女、帅哥、美国总统和其它一切可以讨论的话题。几个身穿蓝工作服的中年妇女推着垃圾车,另外几个中年男子则将一桶桶的石灰刷上路旁梧桐的树干,梧桐成了一支支分叉的香烟。女生踩地上堆积的梧桐树叶,她们的男友在后面宠溺的观看,树叶破碎是火车驰过的喀嗒声。有人跟着耳机里的音乐,发出咿咿呀呀的哼唱,既不像张学友的歌,也不像刘德华的,完完全全的跑调。
我在人流中走,钟维在我身边。
“你笑什么?”我奇怪的扭头。
“我突然想到,我居然会和你小子手拉手走在一起,去吃午饭……”
“手拉手?”我的手分明好整以暇插在裤袋里。
“……那还不拿过来?”他钉着我的手,“咯,现在不是?”
周围的人好像很多,得得,管那么多呢。

班上搞团组织生活,玩游戏。每个人发一张纸条,在纸正面写几句描写自己的话,背面写自己名字,交上去,由主持人一张张念出来,让大家猜是谁写的。
“爱生活,”主持人单娟娟笑着念,“大家猜这是谁?”
“艾拉芳!”
“对了,下一张:我是本班最胖的人……”
“张余风!”
“下一张:我在运动会上获得男子三千米长跑的倒数第三名……这一位是谁?是谁?看来大家都不太清楚哦,我们来抢答……好,涂文钦举手了,你猜猜看。”
“是刘浩!”
“正确!奖给涂文钦一个机会:你可以随便挑选一个人,让他表演一个节目。”
“可以挑选两个人吗?”
“好吧。”
“我挑选单娟娟同学和我合唱一首《东方之珠》,请大家鼓掌!”
台下一片掌声,数男生豪笑不已,女生则又是幸灾乐祸又是心有不甘的望着单娟娟,后者红着脸,终于还是在起哄中和涂文钦站在一起,“小河湾湾……”
“下一张:我是……”单娟娟突然变了脸色,迟迟不读出声,大家以为她还在为刚才唱歌时走调而害羞,便纷纷报以热烈的掌声,予以鼓励,“我们还是换一张吧,”单娟娟慌乱的放下手中纸条,在讲台上重新抽出了一张,“下一张:……”
“念刚才那张!”台下开始不满,“念刚才那张!”

单娟娟只好咬着嘴唇,念了出来:“……我是同性恋。”
教室里瞬间变得无比安静,似乎前一秒钟一阵飓风把所有人和喧嚣都刮走了。
可是这安静没有持续多久,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议论,“谁啊?”“同性恋?”“不会是甘辰吧?”“甘辰哪儿在啊?公安局呆着呢。”
“同学们……我们念下一张吧,”单娟娟焦急的站在上面,她是一个美女,美女焦急起来惹人怜惜,男生们很听话的住了嘴,女生们虽然还意尤未尽,声音也底下去了,“这一张只写一个字:男,”单娟娟笑了,下面也笑了,“这个同学真是言简意赅啊,大家猜猜看,是谁?干脆我们也来抢答吧……好,刘叶华,你猜。”
“涂文钦。”刘叶华红着脸,她好像很喜欢涂文钦,总帮他做作业。
“不对,还有谁要猜……张笑峰,你来。”
“赵国栋吧。”
“也不对……好,我们的班长大人赵小静举手了,我们让她来猜好不好?”
“是不是杨麓?”班长站起来,一手将额前的头发拢到耳后,这一刻无数人心中闪过四个字:窈窕淑女;她笑了笑,这半带局促半带羞涩的笑容又勾起了四个字:君子好逑。
“还是班长厉害啊,答对啦,班长要请谁表演节目呢?”
以涂文钦、刘浩为首的男生开始大叫我的名字。
“好吧,既然群众一致要求杨麓上场,杨麓你就上吧。”
我从座位上跳出来,穿过嘈杂的人声,绕到讲台前,“唱歌?不行,涂文钦,你不要盲目煽动,”左手暗中伸上讲台,“我用口哨吹一首歌吧,”在纸堆里寻找,“郑钧的《流星》,”摸到了,攥在手心。
团组织活动结束后,我打开那张纸条,正面:我是同性恋;背面:……
我倒吸一口凉气。
赫然两个大字:杨麓。
不是我的字迹。
是谁?

二十二
早上醒来,突然想起昨天班长的话,“后天要下雪了哦”。她和我说这句话是在团组织活动之后,那可不是一个好时机,我正为了纸条的事情心神不定,而且老觉得写那张纸条的人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虽然他(她)的字体实在不伦不类,为我所不齿,但也正因为这点线索基本上被断绝。我走在回宿舍路上的时候,步子跨的很大,速度也快,因为我这样走着,耳朵边忽忽生风,简直和坐窗户敞开的公交车没什么两样。班长应该就是那会儿降落在我身边,用“降落”这个词实在身不由己,毕竟她的出现既突然又强烈,只有直升飞机能够媲美。
“后天要下雪了哦。”
我朝前继续走,三步之后才意识到刚才有人找我说话,意识到的同时我仍然在惯性中前行,又走了三步后才意识到说话的人是班长,我决定回头,但在这个决定下了之后的三秒钟,双腿才接到大脑的通知,停下来、转身――我离班长十步远,“下雪?”
“是啊,记得多加衣服。”
“好,”我点头,似乎太简洁,又加上,“你也是。”
一个月前谢梵就发短信告诉我“北京下雪了,手已长冻疮多日”,他现在是B大的体育特招生,每天清早在雾气里跑步,穿统一定购的运动短衫,颜色红艳艳,反正是光天化日之下绝对不敢穿的那号货。母亲呢,她每打一个电话都要询问一N城的天气,上个星期她说家乡下雪了,我们家楼前的篮球场现在像一块刚出笼的蒸切糕,“你小时候最喜欢吃”。前几天收到她邮寄的两套羽绒服,“一套你的,一套给钟维,”她在电话里吩咐,“你不要爱面子,有什么事情就找他帮忙,多巴结点他,毕竟你们学校老乡不多。”
羽绒服,是不是到了该给他送去的时候了?前几天阳光明媚,气温还算和煦,和法院人干了场篮球,我还是赤膊上阵,以为羽绒服的事情不用太急,便耽搁下来;现在呢,却不想见他,或者说由于纸条的缘故心里不太安稳,觉得不适合见他。该死,怎么恰巧明天下雪呢?迟几天的话我也好再拖一阵子,但抱怨归抱怨,雪既然是明天下,羽绒服今天总得送去,也知道他不可能缺衣御寒,但图个心里踏实。但是但是,说到头我还是不想见他,在这个骨节眼。
不如这样,给他发条短信,让他中午上我们宿舍取衣服,自己则趁那段时间出去图书馆、食堂、自习室、机房,诸如此类,反正躲开他。
“我过来了啊?”正午十二点,他发短信问。
“好。”我将衣服塞进桶,上拖鞋,奔澡堂冲澡去也。

洗完澡,怕他还呆在我们宿舍,特地发短信询问涂文钦。
“哦,取完东西就走了。”
松口气,可我在失望个什么劲?

“星爷呢?”
“走啦。”
“走啦?”
“哦,被你那个哥么儿带走了。”
这绝对是拐骗!我气愤的将塞满衣物的桶扔下,“咦?羽绒服?你不是说他取走了吗?怎么还在床上?”
“鬼知道,你只说他要来取东西,让我别把他当强盗,”涂文钦不耐烦的从笔记本前扭过头,“至于取什么东西你又没说,我还当就是取星爷呢。”
手机大响。
“星爷的小命在我手里
你看着办吧
ps:干吗躲我?”
得得,把蓝黑相间的羽绒服挟住,换鞋下楼。十七楼二单元67,说起来,我还没去过他们宿舍。

这个男生我没有见过,也许不能这么说,应该改为“这个男生我没有印象”,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普通,就连脸上青春痘的数量也不多不少恰好为所有青年的平均数,总之我这见过他,下再见一定满以为“没见过”。这样的人最适合犯罪,混迹于人海,警察找破脑袋也找不到。
他站在十七幢楼下等我,对我说:“钟维不在宿舍,在后山呢。”
“后山?”
“好像在搞什么鬼名堂,说要吓你一大跳的,哦,我带你去吧。”
“星爷也在?”
“哦。”

我知道自己是上当了,等到被一群流氓状的青年围住,我更加确定了这一点。
先前领我的男生默不作声的退到他们身后,走进了后山白的巴茅丛。的确,他们的头领派他来诱骗我最适合不过,如前文所述,在他从我视线消失的瞬间,我几乎就忘记了他那张毫无特征的脸、最适合犯罪的脸。
从那张纸条开始,我就感到不对劲,不过,我以为对方小打小闹一番就会罢手,没想到居然――这群流氓看起来专业素质不错,个个肌肉发达,暴露在大冬天的空气里,他们眼睛中流露的凶光也整整齐齐,显然经过训练,的确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幕后的那个家伙颇费周章啊。这二十来条男人如果是他(她)雇来的,至少也得上万的钞票吧。
如果仇恨是西瓜,每公斤一元,一万块钱的仇恨,乖乖,他(她)恨我恨到了一万公斤,真是千年等一回。
是古佳吧。

“你就是杨麓?”站在最前方的一字眉问我,他之所以充当那群人的老大,估计也和他的一字眉有关,这额头前壮观的一横让他看起来凶残野蛮,像是吃生肉长大的。

“不是。”
他们在确认是否抓错了人,我要答“是”铁定下一秒就被群殴。不过我也没有拖延多长时间,他身旁的娃娃脸递给他一张照片,我一看就知道完完,猜也猜的到那自然是我的。他的目光在照片和我之间来回游移,表情好像不太确定。难道那竟然不是我的照片?“我估计这张是他小时候……”娃娃脸朝一字眉禀告,一字眉低头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娃娃脸朝我走来,把照片递给我,“你自己看看,是你自己吧?看清楚了,别怪我们抓错了人,死不瞑目。”
是我。穿着校服,走在通往我们学校的路上,身后是一个四川人开的小饭店,我经常在晚自习下后上那儿吃夜宵,一辆自行车正从我前边驶过,只看的见骑车人的后半身和腿,头没有照出来,可我知道那是谢梵,他去铁路中学要经过我们学校,常常一边慢吞吞的骑车一边和我聊天。可这显然是一张偷拍的照片,如果不是今天这帮家伙给我看,我将永远不知道它的存在。这么说,指示他们的人不是古佳?古佳怎么可能有我高中时的照片?难道说居然是我过去的对头?暗恋林月然的那个男生,叫什么涛来着;或者在厕所摸我脸,被我打断腿的那个无名留级生?
“是你吧?”一字眉手抱在胸前。
“也许吧。”这么多人,像要活命只有逃,怎么逃?
“也许吧?瞧瞧你那忧郁的眼神,”一字眉肉麻兮兮的说,“你怕被我们打死对吧?”
“是有点怕。”
流氓们哈哈大笑,他们包围了我,没有空隙,应该从哪儿跑出去呢?
“不至于吧,看你长的还俊俏,以为是个人才……原来这么见不得世面啊,爷爷我有那么帅吗?竟然被我电得摊倒在地?”
流氓们持续大笑,我坐在地上,好的,总算让我摸到了一块石头。
我将石头朝流氓抛去,完全是电影里英雄甩手榴弹的手法,效果也略有相似,他们“啊”的大叫一声,朝两边躲去,随着石头的落地,人群出现了一个破口。
我咬牙跃起,直扑破口,朝外冲去。
……出去了。
但愿他们不要有枪,不然从背后来个偷袭,我必死无疑。
跑快点,再跑快点。
终于把他们甩远了,我跑进了一条狭窄的岔道。
安全了,我缓口气。
然而当那一棒重重落在后脑的瞬间,我只有一个念头:
原来连岔道里还有人埋伏,估计错误。

二十三
“你的粉丝。”
我把粉丝放在男生的电脑前,在新世纪网络城,网管就相当于古代的客栈的店小二。
店小二是个辛苦的差事,不但要做好本分工作即安排旅客的吃住,还要负责向旅客们传播全城的八卦消息,包括哪个酒楼善于哪道菜,哪个妓院的姑娘最丰满,哪个帮派内部正在为掌门一职纷争,简直忙得不可开交,所以电视剧或者电影里他们的扮演者都会挑选枯瘦如柴的小伙子,要是脸上有因营养不良引起的蛔虫斑更好,反过来说,倘若挑选了肥胖的家伙就是歌颂封建主义。
我的东家老刘对我要求不高,“除了过硬的电脑技术,你只需要有一颗耐心”。我们现在来分析一下一颗耐心,它的容量是无限兆:为上网的家伙端茶送水、代购一日三餐;当他们的家长或者老师前来抓人,我又必须摇身一变,成为掩护他们的地下游击队;万一掩护失败,我则充当盾牌,保护客人不受伤害,而有时候他们的家长(尤其父亲)愤怒得五官扭曲,我免不了要替客人挨上几脚;可最王道的还是冲当救护车,你必须扛起累昏倒在电脑前的家伙,冲向医院,动作一气呵成,为了不使其他顾客受惊,还要面带微笑,“市第二医院离此间不过一里嘛,”当我问老刘为什么不拿出他的车,他有一辆桑塔拉,“能人工就人工,机动车污染大气”,在那些奔跑的过程中,我仿佛听见自己发出“嘟嘟嘟”的叫声,头上也亮着救护车特有的红灯。
生活很匆忙,所以我鲜有时间去回忆那个过去,虽然它就躺在半个月前。
直到我班长来找我。
她坐在一台电脑前,“你真傻,学校又没有开除你,你何必要自己退学?”

那天我醒来时候的情景,我还能够清晰的描述。

我躺在草丛里,它们有种莲藕的清香,过去我曾坐在这里道貌岸然的读英语,心里却向往着树上鸟巢。我感到身体被草的尖端扎的生痛,我的衣服呢?我半撑起来,周围,青色泛黄的草地一直延伸到远,边缘是树皮腊青色的栾树,再过去呢,在无数树叶的海洋中间,漂泊着一口夕阳,它和着鸟儿鸣叫的节奏下滑。我没有看到我的衣服,哪儿也没有。空气如同一块刚从冰水中捞起的特大号的抹布,往我身上擦。
我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发现了钟维。
我摇了摇他,他不醒。
他也一丝不挂,满身是伤,血沿着他的额头奔跑,草地上像开满了。
我开始恐慌,我以为他死了,他的身体很冷,我将他围在怀里,揉着他的头发,他流出的血划过我的肩膀,也是冷的。
“别人不知道……还当我被你强Jian了呢……”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一边笑一边说,伸出一只手握住我的手。
“还是先奸后杀。”
“……我还没死呢……”他还在笑,呼吸都不顺畅,笑得倒还顺畅。
“快了,如果你还不闭嘴……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
“离开?……裸奔吗?……双手赞成……”
他把头抵在我胸前,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我不准他再说话,说话会耗费力气,我那会儿很害怕他说着说着就死了。
可他不听,“怎么可能死?我们还刚好上呢……”
他不停的说,说他怎样跑到山上找我,一边哭一边找,像个幼稚园的儿童,他说他怎样和那群家伙硬拚……他真傻,他一个人怎么敢和那么多人蛮干。
“可是……我当时疯了……一想到你被他们……疯了的人怎么会有头脑?”他还是笑,“你要是看到当时那个场景……看到我当时的表情,要多疯狂多疯狂,要多白痴多白痴……你还是不要看到算了,看到了,你就不会喜欢我了……”
“你以为你现在的样子不白痴么?”
“不,我现在很帅……男人痴情的时候最帅……”
他靠在我肩头,仰面打着哈哈。我不出声,注视他,心里想,要是他说这番话时,脸上没有横流的血,该多好。
“你看到了对吗?那张照片……古佳从我床头柜上偷走的,她真他妈……咳咳……我偷拍的,像个变态大叔吧?……那会儿我已经一年没有见你,想你,想得快死了,我去看你,你们正在寒假补课,我跟着你,从你出家门开始,你在前面,我在后面,不敢叫住你……你穿着那件校服,我的,我转学之后没有带走,你穿起来很合身,你长高了……我一直跟着你,死死的盯着你看,你的背影……你碰见了他,他骑单车陪你一块儿走,和你说话,我想走,就走了,走过了一条街,心里难过,你明白吗?那种难过……我还是赶了回去,跑啊跑,在你们校门口赶上了,我要把你拍下来,当时只有那个想法,一个劲儿的按快门,总是照到他,从哪个角度都有他,真想杀了他啊,我只想要一张只有你的照片……”
“别睡,钟维……”我叫他,摇他,“睁着眼……”抚开他额前的头发,他舒展的眉头和紧闭的眼睛露出来,有什么东西尖锐的疼痛起来,每个活着的细胞都在死去,我控制不住泪水,胡乱的吻着他的脸。

不知道他们在那里站了多久,看了多久,等我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像一株株树木,呆若木鸡,仿佛已经在后山扎根多年。第一同时看到这么多N大老师,是谁把他们招来的?来的好,恰巧看到我们赤裸裸的抱在一起。当最初的惊讶从他们意识中褪去,浮在脸部表层的就只剩鄙夷和恶心。
古佳,你真强。
我望向她她站在人群中间,一脸麻木。
要宰了这个婆娘,迟早。

学校以“心理疾病”为理由,劝我和钟维休学一年,号称提供免费的心理医疗。“你们都是很优秀的学生,不要因为这点小病毁了自己的前途。”
心理疾病?干脆按照他们的本意,宣布同性恋变态狂好了。
心理医疗?用不着。

我自动退学。拿着高中文凭满街找工作,结果可想而知。幸而对工资的低廉要求打动了新世纪网络城的老板刘,迷迷糊糊成为了他们的网管。忙碌,几乎忘记东南西北,钟维躺在医院里,我也只是每天夜去看他。在他床头坐着,看他的睡颜。有时候他会突然醒来,冲我笑,笑得我心神不宁,只好急躁的吻他、堵住他试图再笑的嘴。
我的心就像一面镜子,明白、平静,也再没有什么害怕和动摇的了。
在一起就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班长仰起她那张脸,这是一张瓜子脸,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她走了很长的路,显然,脸还没有从寒风的刺激中恢复,呈现出一片水果成熟的红。她对我说:“你真傻。”
“你才傻。”
“我怎么傻?”
“你喜欢我吧?”
“……”她忐忑的低下头。
“别喜欢我,我不喜欢你。”
“可是……”
“我喜欢的是一个男人。”
我望着她刹那间惨白下去的脸,随后望着她走出门外的、娇小而镇定的背影。

二十四
每天下午五点之前,也就是附近中小学放学之前,网吧里还能有空位,老刘吃过午饭后,从挨着柜台的几台机子前拖来靠椅,围着柜台和他朋友搓麻将。
这几位朋友都是他的邻居。
克里斯汀糕饼屋的店主黄女士,她几乎一天都没什么生意,做的蛋糕只好自己吃,也拿来分给麻友,一种圆形巴掌大的玫瑰糕,上面结一张生和巧克力凝结的壳,吃起来掉渣,但飘飘欲仙,没人买是由于她开的价钱过高,五块钱一个,她喜欢一面织毛衣一面码长城,“要是有一天糕饼屋开不下去了,我就可以开间毛衣时装店……小杨啊,到时候你来帮我做模特,工资绝对比老刘开的高”。
赵大锤,他身兼赵大锤火锅店的老板和大师傅的双职,是一个长相威武,鼻子红胀如同灌肠的四十岁单身汉。他每天清早骑三轮车去菜市场,和一群买肉的泼妇大声砍价,再装载着几十斤牛肚归来。他用浴室一样的木盆盛装牛肚,滚开水桶桶倒进去,腾起的白雾除了一股子腥臭,可以搞蒸汽浴,他的鼻子就是这样被熏的又红又棉,他操起一把五斤重的刀,从牛肚上刮掉牛的粪便和死苍蝇。他的生意也是晚上红火,整个下午店里只有一个女人看守,这个女人他会娶的,有一回他连赢三盘后曾这样透露,可过后别人问起,他又说他才不会看上那样一个干瘪的老丑的乡下女人。
第三位大家都叫他小光,虽然他看吧左边收费厕所的创始人,他和老刘的关系格外好,叫比自己年轻的老刘“刘哥”。早几年新世纪网络城这块儿是一家民宅,小光厕所收费一一毛,尽管如此,他还是整天整天的盼不来顾客,厕所三天清洗一还是光洁如新,可以在里头打地铺睡觉。但这些情况从新世纪网络城崛吧上网的青壮年人士成为小光的厕所可喜的生源,起步价格不久后也涨为三毛钱。现在,他日子过的健康而丰富,已经步入党的领导下先进厕所企业家的行列。他的特点是总是故意输钱给老刘,不过人人心知肚明但守口如瓶。
他们一般打到下午四点半,收拾好桌子再闲谈几句,这时,从不参与他们团体活动(打麻将)的光明眼镜店老板便成为他们的攻击对象,他们一再讨论起他老婆的羊癫疯、他考上清华的女儿怎样和他断绝父女关系,乐此不疲。
老刘儿子跑来要他爸爸开家长会时,老刘正在输钱,那是周六的下午,小光因为腰子疼没有参加赌博,黄女士的女儿取而代之。“开个头!”老刘没好气,“告诉你们老师说你爸出国旅游了,正在泰国看人妖呢。”
结果鉴于我清闲无事,老刘委托我代替他出席刘小乐的家长会。
其实我当时也不算清闲无事,正在协助一位中年妇女调查她的女儿。她女儿在上一个背景粉红的网站时被其母抓住,并且被指责为心理不正常、变态。我猫下腰,浏览那个网页,发现其中很多内容涉及同性恋,正待继续研究,收到了老刘的命令。
骑自行车带刘小乐穿过梧桐成群的马路,我的心情是郁闷的。刘小乐今年1岁,虎头虎脑,鼻涕闪亮,是一名光荣的少先队员,就任逸夫小学三年1班第三小组的副组长,平时负责在组长生病不在时收他们那组同学的作业本。
“我爸是猪,”刘小乐表示,“上家长会他也没去,让一个上网没带钱的哥哥替他去,说去了就不用付钱……那个哥哥在家长会上打瞌睡,把我的脸丢光了……你待会儿不要打瞌睡啊,不然让我爸炒你鱿鱼!”
“你爸的确是猪。”我回答,并且也这么想。
“还有,如果老师点名让你发言,你要勇敢的发言哦。”
“还发言?”
“嗯,如果他问你我在家里有没有帮妈妈扫地,你千万要说扫了,‘还帮他妈妈锤背’;如果问我的家庭作业是不是独立完成,你要说是,‘他还学会了查字典’;如果问有没有小朋友经常来串门,你要说有,就胡诌几个名字;如果问你对家长会的看法,你就说‘很好很好,十分有意义’……记住了没?千万不要告诉他我妈死了,也别说我爱和我爸打架,哦,字典被我撕下来揩鼻涕的事情也不能让他晓得……”

果然是他爸的儿子。

“刘小乐同学的家长,您为了孩子的身体健康,平常都怎样保证他就餐的营养?您可以大致说一下您开的食谱,上个月的家长会上,我们曾鼓励家长们为孩子列一个食谱……您可以说了……”
食谱?难倒我了。
“呃,大蒜……我非常重视大蒜的作用……您知道,大蒜不仅杀菌,还有利于治肾亏,促进青少年的骨骼生长,增进孩子的食欲,保障孩子的睡眠,消除脸上难看的疤痕……”我极力回想广告,“使孩子的秀发乌黑闪亮……”有效的治疗由内分泌失调引起的白带过多、痛经、月经不调……这个幸好没说。
“谢谢您,为了培养您孩子的想象力,你做过什么努力么?”
你就不能问问别的家长么?我压抑心中的怒火,干巴巴的望着讲台上的年轻男老师。
“哦……讲故事。”
“您通常都给他讲些什么故事呢?可以和大家分享一下么?”
我胡乱说了几个小时候听来的故事,那还是继父讲给我们的,炎热的夏天,他盘腿坐在凉席上,手里转着一个酷极了的飞机模型,审视眼冒金光的我和钟维,“你们谁能在我说完后复述一遍,它就是谁的。”
接下来他又问了几个问题,什么怎么培养孩子的审美情趣啦,怎么看待孩子的早恋问题啦。
我承认我实在烦得不行,所以回答的也比较离谱,我怒气冲冲,信口开河道:避免孩子早恋,最好的方法是禁止他接触异性,比如2小时跟踪他,一旦有异性闯入以他为圆心半径为5米的圆内,就持棒冲上去,而这个想法显然过于乌托邦。首先技术上不能达到,一是很难鉴定一个半径5米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的圆;其这个5米到底是否科学也值得怀疑,这涉及到对人类视网膜的研究,必须找到一个临界值,我们已经假定它为5米(但不敢确定),在这个数值范围内,人们能够看清楚东西,在其之外则看东西模糊,这样一来又不得不和异性脸庞的大小扯上关系,脸小一点的5米就看不清楚面容,但脸大一点的就说不清,如果孩子万一看得清,而这位大脸女士又是容月貌,搞不好就被他爱上了,这样不但不能避免早恋,还可能逼出畸形恋,如果该女士年龄能当上他妈。综上所述,他早不早恋我是管不着。
“这就是说,您并不反对孩子早恋啦?这真是开明的想法,我很高兴能听到这种想法。”他总结道。
骑车回去的路上,刘小乐对我的表现予以高度评价,“我会和我爸提到的”。
“你们老师姓什么?”从来没遇见过这么罗嗦的男人。
“万。”刘小乐舔着棒棒糖。
“万什么?”
“万言……你笑什么?”
家长会完毕之后,他从讲台上走下来,亲切的和我交流,他个子不高,一米七左右,所以只好仰起头,“其实,为什么一定是异性呢?”
“呃?”我没听懂。
“避免早恋,禁止接触的不光光是异性啊,”他煞有介事,“理论上说,同性也该禁止……我是说,如果非要禁止的话……您总不能否认同性恋的存在吧?”
一想到他那古板的眼神,认真的语气,极具概括性的姓名,我禁不住再度笑出声。

二十五
早上,我穿过长长的过道,走向病房。房门上镶嵌的玻璃窗腌在长年累月的污渍里,你永远不要指望目光能够穿透它。我弯下腰,拣起横放在门口的一束,在我重新站直的过程中,露水仿佛马戏团的小丑在瓣上跳来跳去,我不知道这是谁送的,也不知道它是送给谁,束里没有那么一块标明这些的牌子,束里只有。病房里的空气和外面没有什么不同,原先我还担心它会夹杂一股尿骚或者汗臭。三张床安静的平躺着,晨光的涂抹使它们好像三只醮好奶油沙拉的面包。靠门床上的中年男子朝我点头,他面色从容,差点让我忘记了这是一张新面孔,昨天为止,于他位置的病号还是一位有口吃的青年民工甲,甲从施工的五楼摔下,降落到二楼时身子碰到安全网,加速度逼迫他冲破网线继续坠落,臀部着地砸在土石混合的地面上,之后他便带着被包扎的屁股在这间病房里趴了一个月,医生在他肛门接上一根擀面杖粗细的橡皮管,橡皮管的另一头通往床底的夜壶,经常我和钟维正在讨论什么,突然听到微弱的喷发声,随后粪便的味道也真切起来了,“医生!管子漏了!”甲直起脖子,他这样叫喊之后,偶尔会跑来一个满面不悦的小护士,为他擦屁股,一面嘴巴里还会唧唧歪歪;而多数情况下谁也不会来,这时他要不开始大骂医院,要不捞起枕巾自己揩拭。中年男人舒舒服服的靠在床头,“咔咔”的吃一小瓶雪梨罐头,如果他得知身下的床铺曾经一度浸泡在屎尿中,胃口或许不会这么好。
鼾声发自中间床上的老头,除了光光的头顶,他整个人都蒙在被子里,很像一只在顶端剥开了一点皮的粽子。他的妻子坐在床边,为丈夫缝补内裤,她穿针引线的节奏与他鼾声的节奏完全吻合,好像二者互为舞伴共跳一支华尔兹,或者不如说他的嘴巴和她的手之间连有一条细线。
她抬头看见我:“来了?”
“嗯,”我把盛装水饺的塑胶饭盒搁上钟维的床头柜,“早。”
“还没醒吧?”她朝钟维嘟嘟嘴,“昨晚上和老头子下棋,怎么催也不肯睡呢。”
他的头发从蓝白相间的被子下露出来,不怕焖死么?我把被子朝下拉了一点,他眉毛一皱翻了个身,脸朝下趴在床上。

“趴着睡对身体不好,”老太太说,“会压着心脏。”
“真的?”我抓住他的肩膀想把他扳转过来,“他就这习惯。”还真重,居然扳不过来,我扳,我扳……
“也没太大关系啦,其实……用不着那么扳的……”
“哦……是吗?”我松开手,有些尴尬的朝老太太笑。
“你真疼他,你们哥俩真好,……不过,长得倒是不太像,哦,知道知道,肯定一个像妈,一个像爸……”还好,老太太是那种不需要别人回应就能一个人把话题进行到底的类型,“有兄弟好啊……我有个兄弟在这里,我们是X县的你知道哈?幸好啊,有个兄弟照应,不然老头子生病我一个人怎么料理过来?儿女又都不在身边……他要我住他家,住了两天,他和儿子媳妇一块儿住,孩子们对我倒是很客气,不过到底是多年不来往,生得很,我一个人住那儿,又不会用洗脸池,热水器也搞不来,想帮忙做饭吧又不让……看个电视,他家孙子放学回来要看足球,我赶快给他调频道,他妈跑过来把台调回去,照着那小孩儿屁股上就是一巴掌,‘让你和姑奶奶抢台!’唉哟,看得我硬是心慌,我一个老太婆,哪要还要一个小孩儿让着?……太客气了,客气得我不自在……还是不住那儿了,反正老头子也要我看着,干脆就在医院睡……”
是啊,我们住哪儿?现在我自然可以睡网吧,等钟维出院以后呢?得找房子了。房租呢?做网管包吃包住,剩下的工钱就少得可怜,交得起房租否是个问题。要换工作么?本科文凭都没有,能够找到什么工作呢?
我手头的钱不多了,银行卡里倒是还有一些,但不能乱取,我妈会怀疑,我不暂时不想让她知道我退学的事情,学校本来要通知家长,为此我还和校领导交涉了很久。我一方面告诉她宿舍的电话坏了,什么事情都打我手机;另一方面则交待刘浩他们,万一我妈神使鬼差打电话过去,千万要以诸如“这里不是N城大学”之类应对。表哥丙倒是知道我的情况,他表示会帮我搪塞我妈。
钟维也没什么钱了,虽说住院费医疗费保险公司支付了大半,但也有小半得他自己承担。我不知道他怎么是应对他哥哥,提起这些,他光是说让我放心他能搞定。

“这是谁送的?”中年男人刚刚去了趟厕所,回来的时候抱着一束。
“不知道,”就是刚才那束横在门口的。
“哦,是一个姑娘,长得几漂亮……这几天总来,碰到好几回了,昨天我去给老头子倒夜壶,又碰到她在门口放,问她送给谁也不说话,放下就走。”老太太已经换了一件衬衫在缝,一面作答。
“姑娘?”中年男人叽咕着,“漂亮?该不会是……吧?”

钟维的脸睡得有些发红。每看到他的睡脸,我都忍不住想干点什么,在脸颊上画一只猪头、往鼻孔里插根草什么的,总之像这样单单注视着那张脸什么也不干,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这样呆呆的看着一个和自己相同性别的人,总好像有些不对劲。
前几天也是这样,那天我头脑发涨,居然把头伸过去亲了他一下,当时半夜十二点刚过,外面黑黢黢,病房内也黑黢黢,对面的老头子鼾声如雷,这边我俯身盯着沉睡中的他,心跳很快,我当时的思想很愚昧,我一会儿觉得他紧闭的双眼很性感,一会儿又感到他微微开启的嘴唇美丽之极,在慌乱中的一吻后,我颤抖着自责了半天,可还是憋不住拿出一只手,开始沿着他的脸往下摸,干那些事情时我充满羞愧,首先觉得自己偷偷摸摸很傻逼,其觉得自己这么紧张很幼稚,关键是,一想到头脑清醒的自己却被昏睡中的他所支配,我就感到非常的泄气和颓丧。后来他醒了,可他装睡,直到我再不由自主的吻上他的唇,他才伸开手臂把我揽进怀里。那时我真是感到丢脸极了,就好像手Yin时被抓住一样。我扯开他的手,想要下床,他一手从背后牢牢箍住我的腰,脸贴在我颈边,另一只手找到我的手,握住。他说:“杨麓,你真像个小孩……别挣,”他笑着吻我的下巴,“干吗偷偷的吻我?……别挣别挣,挣不开的,我力气大得很……爱面子的家伙,不用看就知道你现在肯定羞死了……你不用等我睡着了才敢偷吻我啊,我是说……我是你的,想什么时候吻就什么时候吻……我是你的,听见了没有?小傻瓜……”也许这就是否极泰来,我羞愧到一定地步,反而从容起来了,于是掐住他的下巴,猛的吻上去,他吃了一惊,随即捉住我的手,反身把我压在身下,低头捧住我的脸,“……不过反过来说,你也是……我的……”

“小杨,”老太太朝我点点头,“过来过来,帮个忙。”
我从钟维的床边站起身,走到老太太跟前。她把一支针递给我,随即又是一丝灰色的线,“我老眼,老看不清针孔,这线怎么也穿不进去,你帮我穿穿。”
“哎呀你这老太婆真不懂事,怎么让小杨穿针?”老头子候已经起来了,绷着肥脸靠在床头,“这是娘么儿的事情。”
“没事儿没事儿,”我笑笑,低下头捏住线,把针孔朝向向阳的窗口,进――,穿好。
“好好好,”老太太眉开眼笑,“还是年轻人眼神儿好!”
“小杨你有什么衣服脱了线的就拿给老太婆,让她缝。”老头子非常大气。
“嗯,有就尽管拿来,不要客气,”老太太乐呵呵的,一双眼睛在我衣服上打转,“这儿这儿,这里有点脱线,快脱来下,我帮你缝缝。”她扯住我羽绒服的一角。
“不用不用,”我还要去网吧接班,不想在这里耽搁时间,而老太太的热情让我招架不了,只好底气不足的推脱。
“要缝几针,不然过不了几天口子会开大,里面的鸭绒会跑出来。”
推脱没用只好死不认账,“没脱线,”我假意审视了几眼脱线,“这不是脱线。”
“怎么会?我看看……怎么不是?绝对是!”老太太坚持到,“小钟你看看,小杨说这不是脱线,我看明明是啊。”
钟维不知何时醒的,斜坐在床头看着我笑,“好啊,我看看,”老太太把我拉过去,指着羽绒服的一角让他看,“我看看啊,”他煞有介事的研究了半天,“嗯,是脱线了。”
“是吧?我说也是嘛,小杨,快把衣服脱下来,奶奶帮你补补。”

“……”我只好脱下羽绒服,递给老太太。
“进来,”钟维掀开被子,朝我眨眼,“你穿这么少。”
我踢掉鞋,二话不说钻进被子,“屁股过去点!”钟维笑着往一边挪了少许,等我整个身子裹进被子,他就不动声色的环住了我的腰。
“我八点钟要过去接班。”
“管那么多呢,”他看着我,“奶奶啊,不急,您慢点儿补!”
“……”
“以后我帮你补衣服吧。”
“……”
“当然,你也要帮我补,我们互相补。”

二十六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失业。新世纪网络城在一把火中化为灰烬,我赶过去的时候,老刘正在给消防队员敬烟,在围观的人群中,他好像一条热带鱼,不知疲惫的来回穿梭。他唯有不停下来,才能没空悲哀。人们讨论着火灾的爆发如何不可思议,那个男孩只是把烟蒂扔在地上,谁也不会想到小小的烟蒂竟然会烧到电线,他们说那个罪魁祸首的男孩今年十七岁,在师大附中念高二,他上网也不打游戏也不聊天,光是不断更新自己的个人主页,那是一个背景暗玫瑰色的地方,背景音乐不是DireStraits就是Death,那里头绝大多数的日记都是瞎编乱造,包括他怎样和一个爱嗑瓜子的女孩相恋,他们在一间瓜子皮堆积到膝盖那么高的房间里赤裸相拥,不时有大老鼠带领着他的儿子们在瓜子壳海洋中遨游。据说这个男孩在引起那场火灾前不久,刚完成了一篇通篇炫耀他女朋友腮帮子如何“时刚时柔”的文章,接下来的时间他趴在电脑前睡了一觉,然后便再也没有起来。
“他被抬出来的时候,已经烧得不成人形了。”
“不过我看到他右手臂还是完好无损,脸嘛,倒是真是……烧得稀烂。”
想要安慰老刘,却反过来被他笑着一拍:“什么也别说,不就一破网吧?两百台二手的586,586,呸,听起来都邪门儿,这什么年代了还586?烧得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刘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死鸭子嘴硬图什么?”小光耷拉着脑袋站在一旁,“明儿起新世纪厕所的一半股份转让给你,哥俩一块儿混,总归不会少了碗饭吃。”
“得啦得啦,你那破厕所一边儿去,我老刘要重振雄风,再怎么卧薪尝胆也不至于沦落到看茅房……只是,小杨啊,害你丢了工作,真不过意不去。”
“说什么呢?什么害我?你这是给我打开了另一扇通往成功的大门,我得叫你一声‘恩公’哪!”是啊,说不定瞎子摸鱼还真能摸到一份又肥又腻的高薪工作呢。

事情变得有些复杂。
首先是这件事情要不要告诉钟维,他平时总是强调两人要坦诚相对,“你总是不老实,”他望着我,“我总觉得你在瞒着我干坏事。”“总之,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跟我说一声,尤其大事情,千万不要单独行动,万一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顿了顿,然后做怨妇状,假意拭泪,“我可是会为你选择坚贞的殉情啊!”从理论上说,对他坦诚是应该的,可实际上却有些行不通,比如上吧,我满怀真诚,主动向他坦白了替刘小乐开家长会一事,详细的叙述了填满家长会的健康向上的氛围,结果是他难忍对万言老师的好奇,在第二天下午,偷离医院前去逸夫小学探访虚实。这倒不怎么样,关键是号召“坦诚相对”的他,居然没有向我提及半点关于此事的情况。我是事后从刘小乐那里知道的,据他说,那天下午自习课,万老师正占用一点时间讲解一道应用题,突然一个高高的家伙推开教室门,“‘万老师,麻烦你出来一下’他这么对万老师说,虽然他说了‘麻烦’,可就是让人觉得他很不讲礼貌……”
那件事情让我心里不太爽,如果是单方面的坦诚,我懒得奉陪。我在心里假设,如果我把丢掉工作的事情告诉他,他极有可能又偷偷地采取什么行动,却不留一点痕迹,让我察觉不出。这样的话……还是不告诉他算了吧。
在做这个决定的最初,我的心境还是没从网吧大火后的状况摆脱,总抱有一丝幻想,觉得自己有可能在短期找到另一份工作。事实上在短短的一个星期内,我经手的工作已经达到四个。
先是在必胜客当witer,穿戴整洁,手持托盘,在充溢油炸和膨化食品味道的大厅里走来走去,灯光打在脸上,车流和夜色映在玻璃落地窗上,这样很不错,不是么?如果不是那里的总管是我母亲的旧相识,我真不愿辞掉工作。
接着我又在城郊老菜市场的管理充当了辅助管理员,我的全部职能就是跟在那个膘肥的管理员A身后,于每天清晨和傍晚在菜市场转悠两,倾听A怎样从小贩那里收取摆摊费,小贩怎样讨价还价、为了少缴两毛钱而赞美A“身材健美”之类,我也亲眼见证了一个卖豆笋姑娘在其母亲的逼迫下,许了A一个黄昏之约――失去这个工作因为A不满我的表现,他说我不太听话,常常给工作的顺利进行造成阻碍。
获得第三份工作全仗我的身高,我成为了那所电影学院的保安,有一个老头和我交替值班,我管上午六点到下午六点,他管下午六点到日早上六点,在我任职保安的两天内,他都是晚上九点才来接班,他很随便的向我解释了几句,大约是要陪老婆看一个都市情感剧,中央八台天天放的。电影学院的规矩是周末学生才能出校,平时出校必须出示教导主任批准的假条。不过这里的女生个个不安分,总是没有假条就想出校门,她们向我哀求、娇嗔、愠怒,我明智的不加理睬,有时候她们心急如焚,也会干出飞蛾扑火的傻事,“轰”的一声试图强行冲出校门,我一般不会吹灰之力就抓住她们,然后像拎麻雀那样将她们扔回去,有一个女生两天内这样干了十五,最后她面带羞红的表示“其实我只是喜欢被你掐在手里的感觉”。我最后也因为她被炒鱿鱼,大致是说搞男女关系影响极坏之类。
最后我遇见了一个老太婆,不得不说,我最近和老太婆有缘。她愿意让我为她带班几天,直到她生病的孙子能够重新拉出屎,那小孩子估计肠道有点毛病。她的工作就是整天坐在一个测量身高体重的仪器前,注视满街路人,有谁突发神经踏上仪器,就伸出手接过那一枚一元硬币。这个工作让我有些不寒而栗,但我终于还是在那个灰白色的仪器前坐下了。那一天都浑浑噩噩。幸好第二天老太婆就回来了,“他的病好了?”“没,不过还是赚钱重要些。”她简直是粗暴的将我从椅子上驱赶走,之后从容的、心满意足的如同女王一样的端坐在那街头了。
我把手插进大衣的口袋,沿着一排排时装店和快餐馆走着。天色渐渐的暗了,风垂直向下冰雹一样砸在我的头顶,顷刻能把人压矮。家乐福的大门前和橱窗上都挂起了彩灯,一个番茄红色的圣诞老人站在门口,手舞足蹈地吸引小孩的眼球,人们表情愉快涌的进超市,出来时每人的手上都多了一大袋零食。“妈,我要买圣诞帽。”男孩拉着母亲急匆匆的经过我面前,我想要听他母亲的回答,取而代之的却是另一对父女的声音,“你可以把同学带回家,但前提是party只能在二楼进行。”女儿的声音呢?我听到了一小点,但一个年轻男人的哈哈大笑淹没了它,他的女朋友锤了他后背一拳,“我觉得我戴这副眼镜蛮好看啊!”
手机响起来了。
“喂?……哦,妈。”

“最近还好吧,手上冻疮还没长吧?”
“没呢,我戴手套。”
“每周都有洗澡吧?”
“嗯嗯。”
“洗了就好,不要怕麻烦,……脏袜子不要塞在枕头底下……”
“不会的……那个,你还好吧。”
“好……我刚刚听完新闻联播,天气预报说最近两天N城会下雪,你衣服不能马虎,也多提醒一下宿舍的同学,大家要互相照顾。”
“知道知道,不过估计雪不会下,上回天气预报也不这么说来着,还不是没下。”
“羽绒服给钟维送去了没?”
“送了。”
“那就好,你要大方点,多和他联系,再一个,他和你说话你不要不理不理的……好好我不罗索,我是怕你那个坏习惯……”
“知道知道。”
“你们快要期末考试了吧?”
“唔。”
“尽力就好,不要太在意,考得好坏不代表能力……晚上不要加班太久。”
“……好。”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那个巷口。一家小卖部在民居的窗台上开了个口子,白炽灯下食品的包装纸闪烁着亮晶晶的光彩,窗台外摆了一只冰柜,看店的年轻女人掀开冰柜的滑动盖子,取出两大朵冰激凌递给年轻情侣,而后又撅着嘴目送情侣离开。“扔包白沙。”男人的声音从窗口内传出,女人不动声色,“喂,扔包白沙进来!”女人还是不作声,“喂!”窗口出现了一张不耐烦的男人脸,如果有人控告他虐待妻子,我想我会相信,他粗暴的敲击冰柜,“聋了?白沙!给我扔进来!”女人狠狠地甩手,拉开柜台,取出一包烟,“你要赌拿个自的钱赌,莫拿老子的烟当赌注!”她低头愣愣的望着手中烟,神情有些依依不舍,在我几乎以为她会把烟放回原的时候,一个抛物线,烟飞进了窗口,男人们的笑声爆发开来。
我走过去,“你好。”
“哦,”她漫不经心的瞟我一眼,“什么事?”
她不认得我了,“你又把头发染黑了?”不久前,她还晃荡一头红发在我们院的迎新晚会上跳街雾,一场白雾隐藏了他们的表演。(不记得的见第12章,温习温习吧^^)
“……哦,你是……啊,那个,我有点记不清你的姓……”她朝我笑笑。
“杨。”
“哦,对对,你是杨……杨……”她终于只是尴尬的盯着我。
“杨麓,”如果我善于交际,也许能够找到适合的词语安抚她,让她远离愧疚,但我一点也不精于此道,只好干巴巴的寻找话题,“你们DDD组合在这里排练?”
她嘴唇嚅动了几下,看样子想说什么,却还是转向了另一个话题:“你来这里有事情么?”
“哦,是的,”我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房屋,这是一栋两层的民居,最初白色的墙壁已经成为水泥色,门前门口堆积着一些家用电器的包装纸盒,以及黑色大胶袋的垃圾,一辆半成新的摩托靠在墙角,“这是姜峰家吧?”
她好像大吃一惊,反驳道:“不是!”
“我刚才还看到他……站在窗口让你扔烟。”
“你到底有什么事情?”她突然变得僵硬而凶狠,好像城管所里的女警。

“哦,是租房子的事情,我听我表哥说――他是姜峰的同学――姜峰愿意以1元的月租出租房子。”
“就一百?”她有些疑惑,随即扬起脖子朝着窗口内,“姜峰,出来!”
“搞什么哈?”
“出来,租房子的事情!”
“哦,”噼里啪啦的跑步声,年轻男人斜披着一件军大衣出现在我眼前,一定有什么变故发生了,我这样猜测着,他看样子就像一个普通的失业青年。他的眼神本来有些涣散,就像他嘴里刁的烟,在看清房客是我后,这眼神突然一聚。
“你要租?”他无不怀疑的望着我。
“嗯。”
女人将他拉到一边,两人低声商量着什么,之后开始有争吵的迹象,大致是她嫌一百块月租太低。但具体说的什么,却始终听不真切。“我家我做主!”最后姜峰好像这么吼了一句,女人撇撇嘴,退到一边。他转过脸,淡淡的瞟着我,“那就这么定了,一百……”
“一百五,”我截住他,“一百的确太低,虽然一百五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有些吃惊,有那么半天,他张着嘴望着我,好一会儿才说,“胡扯什么,一百是事先谈好的价钱,我是不能反悔……”
“带我看看房子吧,”我走上前,把一百五十块塞进他的手里。
他仍然是一副呆呆愣愣的样子,回过神后立马扯出那单出来的五十块要还给我。
我迅速推脱,把钱稳稳当当按在他手里,轻声说,“有时候,也得懂得疼老婆,顺点她的意。”
他勾下头,也没再反抗,“在二楼,我带你去看。”
我们绕过一桌砌长城的男人,朝黑qq的楼梯间走去。

二十七
“别急别急,就差几针了,”老太太推了一下我,一面缝补我的外套,“过去等着。”
我被她推的一个踉跄,朝钟维病床靠近了少许,钟维叉开腿坐那儿,两手搁在盖住下半身的被褥上,他微微低着头,吊起眼睛看我,门外传来护士喝斥病人的声音,我扭头向门外瞅瞅,回过头时,他还在用那眼神看我,挺吓人的,两束目光跟警车的两只前角灯一样。我知道他怀疑我,他一露出那种目光我就知道了,最近他总是这样。
“你最近衣服老破。”
“……就那样啦,便宜货嘛,红桥市场买的质量都那样儿……”
“哦。”他嗯了声,我从他的表情和嗓音就听出他压根儿不相信我,他已经在心里对我的行为揣摩了不知多少遍,假定了不知多少种可能性。
“其实是在网吧里被那群吃饱了撑着的老头子搞的啦,小光生病了,他们四个总是一块儿打麻将,现在少了一个人,就把我拉过去……我技术不行,老输,他们算是有点良心,也知道我陪他们玩是被迫的,不要我给钱,输了钻回桌子就算过关……那张桌子矮得恐怖,更受不了的是上面许多钉子突出来,我这么一钻,衣服就难免在上面挂破……”我信口开河,越说越被自己撒谎的能力折服,“你要不高兴,待会儿他们要再拉我玩我就拒绝……”
他看起来相信了,头一后仰搭在墙上,眼睛望我眼睛里头,“今天晚上过来睡。”
“今天轮我值夜班,”我接过老太太递来的外套,看看表,“那我过去了啊?”
他没出声,我转身就走,感到他的目光就像生了手臂一样缠在我背后,“我下星期二出院。”他在背后说了声。
我顿了顿,那天我们买酒庆祝庆祝吧,我几乎破口而出,“那天又轮我值班,”我把拉链拉到下巴,快速穿过过道。

一走到姜峰家门口,就被他攥上摩托,扣上安全帽。他啪啦啪啦吸着一支烟,“你他妈迟了一刻钟,再不来那边就吹了!”
他猛地踩油门,摩托如同一团忍了半小时的屁,直线喷发了。

“能不能搞件工作服什么的?”
“工作服?”
“便装也成,就是专门工作时穿,我衣服都烂了好几件了。”
“哦,”他沉吟了片刻,“那你得待会儿问小王八。”

小王八是我们的老大,换句话说,我们这伙人都得跟着他混。姜峰、马燕(姜峰女朋友,曾经的红发妹)跟他交情都不错。他自称是某大哥和某大姐的爱情结晶,体内流的是百分百纯正的流氓血,他还没学会用手绢揩鼻涕就已经学会了用鼻涕扔人,反正后来他长到一定年龄,不再拥有随时挂在唇边的鼻涕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失去了一样武器。听姜峰说他十八岁还没满,这话我一直没怎么当真。我第一见他,看到额门儿上拐七拐八的皱纹,就觉得他少说也二十过五,后来我了解到那些皱纹从此人出生开始就存在于其额头,要说是胎记也成,所以我不奇怪为啥他娘当年抛弃他,看着一个长着老头脑袋的婴儿趴在自己奶上啃吸,那感觉大概跟遭猥亵似的。
头见到小王八那个下午,我正坐在姜峰家一楼的堂屋里,那是我刚刚搬进去的第二天,不久前我刚跑到对街的报刊亭买了一大垛本地报纸,摊开在沙发前的木桌上,试图从那些形形色色的招工启示里收获些啥。马燕他们不在家,就姜峰还懒洋洋的趴在窗台上看店,“昨天不好意思,”他突然说。
“嗯?”招中学聘篮球教练?这个挺合我意。
“昨天马燕对你有点凶……那个,不太好意思。”
“哦,那算什么凶啊,没事。”要有一年以上教练经验?这个倒是没有。
“她开头以为你来讨债的。”
“讨债?”我搁下报纸,他欠了别人债?听他的口气,好像还欠了很多人的。
“嗯,那些都是要不到钱就见血的,”他轻轻的拨弄着头发,突然欠起身从外面的摊上抓了一包潘胖,扔给我。
我一接,挺沉,还是三块五一袋那种的,“别,你还要做生意的。”想要扔回去。
“过期了的。”他自己也撕开一包。
“瓜子还过期?”我有些犹疑的瞟了眼生产日期,乖乖,都四年了,“难不成你还做了好几年生意?”怎么会有这么年代久远的瓜子。
“哦,原先我奶奶就在摆摊,她上上个月死了,我接着她做,”他从坏了大半的瓜子中挑挑拣拣的嗑着,一时找不到吐壳的地方,就跑过来从我跟前扯了张报纸,想将瓜子壳往上面喷。我立马抢回报纸,“换这张,那张我还没瞟过。”
他接过我递给他的另一张报纸,“你找工作哪?”
“嗯。”
“你没读书了?”
“嗯。”
他挺惊讶的“啊?”了声。
我感到好笑,“奇怪什么,你自己还不是么?”
“我是没办法,我奶奶一死,断了经济来源,我又运气背到家,稀奇古怪的替人背了一身冤枉债……不过,我自己倒也没怎么想读就是,我不是念书的料。”
我注意到他说债是“替”别人背的,但他没详细说,我也不好究。一抬头,碰到他好奇的眼神,“我被是被开除的。”
他点点头,也没多问,“马燕也是被开除的。”
他朝我笑笑,“她做表子被她室友告了,”吐瓜子皮,“她湖南人,学校电话打到他家里,她爸爸一个飞机飞到N城,她后脚就躲到我这里来,死活不肯见她爸。”
“DDD呢?”对那个组合我记忆犹新。
“没啦,”他耸耸肩,“饭都吃不上,还跳舞?”
我听得出,他口气挺难受的。我也是,但一下子也想不到什么话安慰他。窗外突然出现了一个男人,我戳戳姜峰,“有人买东西了。”

他不怎么热心的回过头,见到那人,那人朝他眨眨眼,他立马站起来,“小王八?”
“我这边拣到个活儿,你干不干?”小王八蛮老到的说,随手从摊上抓起一包麻辣鱼,劈手被姜峰夺回,小王八笑笑,“不识相,我要是你,别说一包鱼,这一破地摊献了都愿意。”
“什么活?”
小王八瞟了我一眼,“你出来,我跟你说。”
姜峰不理他,“要说快说,不说就滚蛋。”
“你先说你干不干?”
“什么逻辑?不知道什么活我怎么知道我干不干?”
“干成了每人这个数。”小王八作出个手势比划了一下。
“八万?”姜峰眼睛一亮。
小王八愣神,半晌大笑,“姜峰啊姜峰,我鄙视你到骨头里!你哪儿这么个人呢?就是让你杀人也不值八万啊,你真是想银子想疯了,八千,干不干?”
姜峰低头想了想,“不是犯法吧?”
“你想哪儿去了?”
“大概要干多久?”
“运气好十天,背点儿半个月。”
“那成,钱什么时候给?”
“事成之后。”
“滚你的,到时候你夹尾巴走人怎么办?”
“哼,我想万哥也不准。”
“……是帮万哥干事?”
“嗯,怎么样?放心了吧。”
“好。”
“对了你再帮我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加你还欠一人,本来想你和臭虫(DDD街舞组员,不记得的见第12章)俩的,谁知道那小子跑了,听说他把欠的债都推你身上了,不是真的吧?”小王八歪头打量着姜峰,后者不作声,“看来是真的咯,没事儿,这回如果干的漂亮,说不定还有加的……那我先走了,记得帮我再找个人啊……”

“嘁,怎么天就黑了?”姜峰咕噜到,他头发被风吹的猎猎作响,摩托车经过一条条杂满人群的街道,辗过了连通江两岸的大桥,船只在黑乎乎的水面上汗滴一样蠕动,车辆像一只只屁股上点了鞭炮的公牛。
很快摩托沿着对江的公路闯入了一个相对宁静的世界。这几天我们总是在黄昏接近夜晚的时刻来到这里。
“第五天了,”姜峰念叨着,“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估计得两个星期。”
我没有接腔,我突然想起钟维的脸,在逐渐黑下去的空气中,那张脸越发的清晰了,他现在在干什么呢?和对铺的老头下棋?吃饭?还是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如果工作能在下个星期二之前完成就好了,也许……算了算了,凡事要做最坏的打算。

二十八
夜晚的山林黑暗潮湿,这种潮湿带点肮脏的属性,类似一件整个冬天都被穿在民工身上的棉袄。我走在其间,听见流水的声音,感到树杈或者荆棘拉住自己,还得嗅着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味道,这让我疑心这座山其实是一具表面覆盖泥土的巨大动物尸体,我的嗓子和鼻子都像是掉进了蚂蚁洞,痒得发慌,却又死都撑不出个喷嚏。

连续五天我都这样摸黑穿行在山林中,背包紧紧贴在我背心上,久而久之,它成了一块肉,我的血管和神经穿过它,将它和我身体的其他部位连接起来。我的同伴和我迈着差不多的步伐,我看不清他们,正如他们也看不清我,我们的鼻息和脚步声向彼此证明己方的存在。
“就在前头了,”小王八的声音,“兄弟们准备好工具。”
吸气,呼出,五个人放慢脚步。今夜,我们又将挖开谁的坟墓?又将撬开谁的棺材?

被告知工作是掘墓时,我不算太吃惊。姜峰就不一样,“所谓掘墓……”小王八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掐住了脖子,他呼呼的喘息,在他这喘息是另一种形式的消化,唯其如此,他才不会被刚刚听到的消息噎死。他大约喘了一分钟的气,终于缓过来,卡在小王八脖子上的右手也放松了些。小王八得以继续,“所谓掘墓,不能照字面理解,我们的任务不单单是把坟墓挖开那么简单,挖开了,还要把死者弄回来。”
按照小王八的说法,每年年终给一年内牺牲的弟兄洗礼是帮里的规矩。帮派运动的基本单位是打群架,换句话说,打群架是帮派解决事端的基本手段,这种情况越往前越典型,以前混帮派的人不是张飞就是李逵,爱好和特长都是杀人,一句话不对头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眼下呢,流氓类型越来越多样化,也有那么一大成家伙鄙视动武,他们偏爱用谈判来解决矛盾,这种人平常衣冠整洁,睡前洗脸饭后刷牙,为老型帮派人士不齿,但他们的影响还是越来越大。不过谈判的发展并不能喧宾夺主,话说回来,打架总归是帮派亘古不变的基本特征之一,否则帮派就少了八成的血性,无法吸引向往惊险人生的年青人。就说谈判吧,经常出现谈判失败的状况,再谈判还是不成,三谈判仍然不成,这样,终究还是得回到头一条路上去,一声“开打”,两方兄弟各各抽刀,你来我往,稀里哗啦。往下,频的死人是打群架的副产品。在小王八说的这个帮里,每死一个弟兄,为了不走漏风声,葬礼通常省略,尸体往棺材里一撂埋掉了事。然而这并不代表完结。帮内老大的任务是领导还没死亡的兄弟,同时使这些兄弟对为帮而死怀有美好的憧憬。而要做到这两点,都必须在死者身上下足功夫。年终的洗礼,一敬死者,二勉生者。

姜峰亮开夜行灯。白色的灯光好像一长截削过皮的甘蔗,从这一头姜峰手中,缓缓递向那一头的坟墓,坟墓没有接纳。
泥土八成还是干净的,仅仅生了几簇草。前一天那座坟墓则完全是一个百草园了,什么巴茅啊,蒿子啊,蒲公英啊,全都你搂我抱的生长在一起,我们掀土时,植物的根纷纷伸开手牢牢抓住我们的铲子,迫使我们不得不用上加倍的力气。再前天的坟上倒是没有多的杂草,只是孤孤单单竖着一棵橘树,它的根锥破了棺材盖子,沿着尸体生长,导管戳进尸体的嘴,将尸体当作一块大大的肥料吸收下去。
“看来刚埋不久。”
其他几个人开始愉快的铲土。“真畅快啊,”小王八评论,“这铲起来,就他妈跟脱衣服一样容易!”
等将土弄光,露出棺材盖。我们几个人停下了动作。
“老办法,猜拳。”
石头剪子布。
“哈哈,杨麓,你输了,哈,总算轮到你掀棺材了,我就说嘛,你总会输一回。”
他们爬上土坑,站在外面等我,“喂,别发呆,快揭啊。”
我戴上口罩。开始拔钉子。
我早有预感。坐在姜峰摩托车后坐的时候,一只死鼠被前方汽车的车轮碾飞,我突然感到我会掀开棺材。后来进入山林,我闻到腐烂的气息,我又感到我会掀开棺材。铲土那会儿我心神不宁,泥土飞跃起来时我忘记了我的铲子,错觉是泥土受到坟墓内部力量的震动而飞跃,那时候我已经确定今天将是我掀开棺材。我感到棺材内的某物和我建立了联系,这种联系脱离时空存在,六天前是它驱使我接受了这份掘坟工作,为的就是今天我亲手掀开棺材与它相逢,更远一点,是它趋势我在那个下午坐在姜峰家的堂屋内,是它驱使我租姜峰的房子,是它在冥冥中安排着我的路线,驱使我一步步走到它的对面。现在,我就要掀开棺材了。

下山途中小王八摔了一跤,“是谁推我?”
没人推他。
“我觉得有人推我。”
时间凝固,夜色固然一如既往的黑,每个人的脸上却蒙了一层淡绿色的光。彼此可以望见表情,正是面面相觑的架势。
小王八又重复了一遍,“我觉得有人推我。”
“是棺材里的人。”有人说。
“别胡说!棺材明明是空的!”另一个人反驳。
“是啊,跑出来专门推人啦,”前者寓意恐吓后者,结果自己被自己吓着了,“胡说的胡说的,别当真别当真。”

推开棺盖时,我闭上了眼。吱。打开一扇门的声音。半晌的极度静谧。然后爆炸开来:
“什么?空的?”

我睁开眼,前方是空空如也的棺木,好整以暇的躺着,夜色流进去,黑洞洞的,如同一只被挖出眼珠的眼睛。

“到底怎么回事?”姜峰抓住小王八。
“我怎么知道?”小王八望着空荡荡的棺材,“万哥每天给我一个坟墓地址……我怎么知道会是空的……待会儿怎么向他交差……”
“怎么交差?实话实说呗,空棺材嘛。”
“……不行,万哥不会相信……啊!等等,我们是不是挖错坟了?……说不定我们是挖错了……”

光束洒在墓碑上,小王八急切的俯下身子,寻找墓地主人的姓名,同时他伸出手在碑面上抚摸,好像这抚摸能够增强视力似的。
“……是他,没有错……”
没错么?我瞟了一眼那人名……天,倒吸一口凉气。
“……五弟钟维之墓……”

二十九
一下山,小王八就要我们跟他回去见万哥。他看起来急躁又害怕,不许任何人自行回家,好像少一个人自己就要多担一分罪,姜峰看不下去了,“真孙子!瞎急个屁啊?好像万哥会要你的命――棺材空的,又不是你的错!”
小王八不作理会,径自措着手,好半天,才蹦出一句::“你懂什么?你哪知道万哥和他的交情?!”
“他?你说那个死人,叫什么来着?哦,钟维,”姜峰戳了小王八一下,“什么交情,很铁么?”
小王八哼了声,“反正你们不要想逃,都乖乖跟我回去,待会儿万哥见我们人多,全杀了不好收尸,就那样饶了我们也说不定……”
他这么一说,一行人都感到身上一寒。小王八察觉到了,“我可没夸张,万哥发起脾气来……哼哼,你们反正是没见识过……”
“关系那么好么?……”姜峰突然看了我一眼,脚步放慢,在我耳边用一种压低至其他人听不见的声音说,“你好像也认识一个钟维吧?”
我心里本身就乱,也在为那墓碑上的姓名而发慌,他这么一问,正是问在心坎上,一时间他的声音成了我自身内部的声音,混吨却又厚重的撞在脑子里。
“喂?是不是啊?”姜峰见我不吭声,以为我没听见,再度问了一,“我印象中,那家伙也叫钟维来着……到底是不是啊?”
我突然镇定起来,瞥了姜峰一眼,“大惊小怪什么哈?同名同姓的多了,昨天还刚有一个叫姜峰的叫子暴尸街头呢。”

那个人,在哪里见过吧?
没道理啊,一个帮派的老大,平常一定不爱在大街上瞎晃,我又从哪里得见他呢?
但那张脸……分明,分明和记忆中的某张脸重合啊。
“他也是帮你忙的?”万哥走到我跟前,问小王八,后者连声肯定,万哥点点头,又把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几秒,再从容的跳转到下一个人身上去了。他的声音,却是陌生的。
出乎意料之外,对于没将尸体带回来这件事情,万哥表现的甚是平静,先是淡淡的将我们遣开,只将小王八留下,估计是要商量什么事情。我们在门外等了一刻钟,小王八满面喜色出来了,感叹运气真好,说是万哥不但没怪他,反而安慰了他几句,说别因为这件事情影响兄弟们的干劲。我们说话的同时,一干粗大的男人绕过我们,敲门进了万哥的房间。
“是什么人?”
小王八正在抒发对万哥扩大胸襟的无比钦佩,被我打断,显得有些不耐,“你又不是帮里的人,不能告诉你,”他吸吸鼻子,却还是说了,“他们啊,钟维的老部下,从前钟维还在的时候,这帮人极得势的,后来主子一死,自然神气不来了……万哥叫他们,估计和钟维尸体失踪有关吧……喂,你那是什么表情?”

“哦,”没什么,只不过恰好觉得那几个人也很面熟罢了。

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我看了看表,凌晨三点二十。
在万哥那边呆到一点多,也没什么事情,光和姜峰一伙人在门口干站着,这就是帮会里小喽的平常生活,轮到大哥们商议开会之时,便是喽们无所事事之时,虽则无所事事,却又不能先大哥而散人,须得等到会议结束,大哥们各自伸拦腰走人,这才吁口气,揉着腰杆跟着走了。我没有和姜峰回去,径自来了医院。
医院的大门早就关了。抬起头,望向住院部大楼,二十五层楼,一层层均匀的黑。整栋楼如同一只伏在黑黑锅底的黑米糕。
我想象着钟维睡在这黑米糕内,被子蒙住脑袋,呼吸一荡一荡形成连绵起伏的山。他肯定不知道,我今天被一块墓碑上和他相同的两个字,吓得心惊胆战。
这样想着,突然就想要马上见到他,这种想法也许从老早开始就潜伏在我的心底,但被我故作的镇定牢靠的压制住,现在,它却在我的身体内膨胀,渗透到我的每一个细胞中,我要见到他。
我翻过医院的铁栅栏,又从住院部一楼厕所打开的窗户跳进楼去。
我心中的情感,一半是狂喜,一半是恐惧;狂喜的是,我就要见到他;恐惧的是,我要见到的他,并不是他。

三十
推开病房的门,“咿呀”的声音洒入空气。病房内部是通透的黑暗,将满世界的夜色统统搬进一间小屋,压缩,才有了这浓的近乎固体物的黑暗。我站在门口,心底喜惧半掺的火焰忽而燃烧到极点,忽而又灭了下去。没有人意识到我的存在,我的存在便比空气还稀薄,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错觉自己是无声无息的黑暗,而黑暗本身才是具有强烈存在感的生物。在一段难以揣摩长短的时间内,我的双眼逐渐适应了黑暗。同时,这彻头彻尾的黑暗裂开了一道口子,随着口子越拉越大,一幅朦胧中的场景便跳跃出来:病床、床头柜,以及悬挂于天板上的日光灯杆,它们的轮廓都逐一被我的瞳孔读取。在靠窗的那张病床上,我捕捉到了几条隆起的曲线。
我缓缓走过去,在那具蒙在被子下的躯体前停住。伸出手,拉下这住人脸的被单。下面的人一个翻身,换成了趴的姿势。
吁口气,我挨着床沿坐下,真好,是他。
这样,我愣愣坐了片刻,心里什么也没有。可是突然一下子,又恐惧起来,我很难解释这恐惧的缘由,我只能说,它就仿佛一个埋在我体内的定时炸弹,并不受我意志的左右,时间到了,它便自行爆炸开来。我在这害怕的驱动下,急促的呼吸起来,猛然抓住他的双肩,将他的身体翻转过来,右手的食指朝他的鼻下探去,惶惑的期待着他的鼻息,直到真切的感到那鼻息的温度,才收回手,心里略为释然。接下来我又干巴巴的坐了一阵子,手脚冰凉的等待下一轮恐惧的侵袭,这一回,等它袭来时我稍微镇定了一些,但还是禁不住发抖,我低下头,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前,决意只要听到有心跳声就够了。
“你在干什么?”
我反射性直起身,又是尴尬又有些说不出的欣喜,我潜意识里好像有这种想法:“没错,他说话了,他还活着;他的声音还是他平常的声音,他不但活着而且还是以从前那种方式活着。”我盯着他出神,吐不出一个字。
“怎么这时候跑来了?”他的声音柔和了一些,虽然原先也不算凶,“怎么进来的?医院没关门么?”
“翻墙。”
他瞪了我一眼,看起来不太赞同我的干法,可转眼又笑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看看,”他右手捉住我的手,左手则往一边的窗帘一啦,一小瓦月光滑进房间来,在我手掌中央印出一块圆圆的白斑,“血,”他指尖碰着我掌心的血迹,“你看你,医院那铁栅栏可是很尖的,”我没有吭声。实际上,那伤是在山林里弄的,下山的时候,我心神不定,跌了一跤,手按在生有芒刺的草丛里,当时还被姜峰狠狠嘲笑了一下子。
他将我的手捧至唇边,开始轻轻的朝伤吹气,渐渐的,吹气变成了轻吻,一面吻,他一面拿眼瞅我,是探究的眼神,“喂,可以吻吧?”我没有说不,任他的唇慢慢沿着手心上移。他有些气喘,胸口也在不规则的起伏着。替我脱掉羽绒服和毛衫后,他的手又挑开了我贴身衬衫上系在脖颈的钮扣,他的手很烫,那双滚烫的手将衬衫顺着我的肩膀一点点下拉,直至前胸以及整双肩膀裸露出来。他的头凑过来,唇贴上我的肩胛骨。冬夜的寒气敷上我的皮肤,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他亲吻的动作一滞,“对不起”,一手环住我的腰,一手托着我的肩,轻轻将我平放在床上,他盯着我,喉头响动着,身体化作一匹被褥将我覆盖。
我昏倒在他的抚摸和热吻中。

早上,老头子在敞开的窗前做早操。
“早,”他朝我笑笑,一面继续着四肢的挥动,“昨天什么时候过来的?我都没看见呢。”
“挺晚。”我从床上撑起来,四下看看,“……”
“小钟去买豆浆油条啦。”
“哦,”我有点惊诧的瞟了老头子一眼,心思这么轻易就被人洞察,这让我有些不自在,“大爷,现在几点钟?”
“早呢,八点不到……哎,你这是?”他瞪大眼,“不再睡一会儿?”

小王八说今天早上九点碰头的,“我还有点事情,”从床上跳下来,顿了顿,“……”
老头子再度接过我的话头,“小钟那里我会说的,放心吧,”他开始做跳跃运动,松散的身体里发出骨折般的清脆响声,有点吓人,让人担心这么一跳完他就断成为七八截了。他突然又变了卦,眉头紧皱,“你还是自己跟他说吧,好吧?你等他回来吧,不然待会儿他一生闷气又没人陪我下棋了……哎哎算啦算啦,你快去吧,别迟到了……”
我朝外走去,刚拉开门,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你没事儿吧?”我扶住年轻女子,她扬起脸看我,摇着头。我抑制不住往她怀里的那束鲜望去。心里有些明了,原来,那个每天来送的女人就是她。我意识到自己这么肆无忌惮的盯她有些不礼貌,便朝她点点头,不再说什么的一边走开了。
她的胸部有些蹊跷,个头明明是硕大的,形状也很饱满,撞在我身上却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况且,不是我无中生有,她的脸也有些面熟呢。
先是感到有些好笑,自己这样用心的去思考一对Ru房,多少不够正经。可这样想着,突然象是挨了一锤,昨晚之前一直缠绕于心的疑惑和恐惧又出现了,在与钟维的一夜温存中,这疑惑和恐惧曾经一度消失无踪,当时我还以为自己将要获得永久的释然。然而,当高潮退去,一切复原,这情绪竟然随着我对钟维的爱意变得更加重了。我渐渐感到自己不应该这样的离去,开始有意识的不断叩问自己。我于凌晨三点,发狂般来寻他,为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图谋一个晚上的缠绵?如果是,那么,当猜疑和恐惧再度在内心割下伤口,我能否保证再用一个晚上的缠绵便能使伤口愈合?如果能,我又能否保证在伤口开开合合之后,我与他之间仍然纯粹如初?
我走出医院大门,插进一条小巷,风俯瞰而来,吹进我的衣领,微冷,我猛然止步,调转头,朝回奔去。

三十一
看到那伙人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起来。当我冲出小巷口,发现这十来个男人背朝我走向医院大门,我的第一感觉竟然是躲起来,为此我很是想不通。那是,他们个个虎背熊腰,但我鼻子嗅到的那种危险气息,仅凭虎背熊腰不能解释。好像,好像他们是来追杀我一样。我被自己心中的想法吓了一跳。那伙人中的一个转过身,这下子,我看清了他的侧脸,如果没有记错,我昨天在万哥房间的门口,见过这个人,是的,当时小王巴告诉我,他们是那个钟维的旧部下。的确,是这个人的脸。昨天,我注视那张脸的时候,曾经感到熟悉,现在我再注视、并且是长久的注视它,记忆依然被它的某些特征戳的蠢蠢欲动。我在哪里见过他呢?也许是在什么紧张的场合吧,否则从他们身上传来的信息,为什么会被我的潜意识自动解读为“危险”呢?他外凸的眼球,肥大的香肠鼻,以及威风凛凛的一字眉,都像在暗示我什么。等等,一字眉?一字眉……学校的后山,一伙人围住我,那个一字眉的首领问,“你是不是杨麓?”……是的,没错,就是他,当时就是他,那会儿他还拿出了一张我的照片,后来钟维说是他以前偷拍的,他说这话时伤痕累累,躺在学校的小树林里,他身上的伤是一字眉他们打伤的,当时我抱着他,心里想有朝一日要宰了那个一字眉。可是我居然忘记了他的脸,时间果然会淡化一切,我当时明明还那么信誓旦旦。一字眉们是钟维的部下,一字眉们又打伤了钟维,如果他们是他的部下,他们为什么要打伤他?一字眉们是钟维的部下,一字眉们又围攻我,如果他们是钟维的部下,钟维又怎么会准他们围攻我?错了错了,我在偷换概念,你看,这两个钟维根本不是一个人嘛。我真是的,人有时候就是糊涂。
也许我选择从那么久远的事情着眼太愚蠢了,人的记忆总会隔三差五的出错。就分析现在吧,现在,这伙模样不讨人喜欢的男人,另一个钟维的老部下,为什么站在医院的门口?而医院里躺着钟维,我的钟维。
又错了,不应该这样,从刚才开始,我就发现一个问题,自己在故意把这一切和钟维联系起来。这伙人虎视眈眈,他们的目的在这所医院里面,而医院这么的大,恐怕住着成千上万个病人,我干吗非得偏执的认为他们要找的是钟维,我的钟维呢?也许他们旨在某个漂亮的护士小姐也说不定,这个医院里护士的相貌都还行。嗯,我心里肯定有鬼在作怪,才故意偏把他们和钟维两个毫不相干的存在联想到一,非得怀疑他们之间隐藏着什么阴暗败坏的关系,非得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受欺骗者。也许我有受虐倾向,也许我是嫌生活太平淡了,才特意把一切想得那么的险恶刺激。我从来都没有试图相信钟维,而事实上我应该相信他不是么?我真是无可救药。是的,我不能再这样偷窥下去,这偷窥只能说明我对钟维的不信任,我应该坦荡荡的走过他们身边,坦荡荡的,就好像那群魁梧肥壮的家伙是我的儿子。

一字眉们突然齐齐向后转,朝医院大门的反方向退开,一个年轻的女子走出医院的大门,她的头发像一把海藻,身材像一束燃烧的火苗,我知道她,她不就是每天在钟维病房门口放的女人么?可她的奶子是假的,那滚圆的屁股说不定也是冒牌。一字眉们跟在她的身后,其中一个则冲在前方为她拉开了宝马的后门,他们是她的跟班,看起来。她钻进车里,然而后门却并不关上,车也不见开,只停在那里,像是在等人。
我看见了钟维。不是另一个钟维,是――我的钟维。
他跨出医院大门,表情很仓促,他左右张望,逡巡四周。一字眉们表情愉悦,仿佛一群流浪了多年重见主人的狗,他们一面朝他敬礼,一面在内部欣喜的互相眨眼交流。
然后,我的钟维,他弯下腰,消失在宝马敞开的后门内。
车开走了,尘土扬的老高,一字眉们纷纷拍着头发。
一字眉们追望着车的背影,等到车彻底消失,才纷纷扭过头,十几道目光扫进小巷,绕过废旧的木箱,整整齐齐打在我身上。他们的表情很平静,似乎早就知道我的存在,也许不是似乎,他们的确早就知道我的存在。我既不愿意跑,也没有跑的机会,只杵在原地,等他们走过来。
“他去哪儿了?”我问他们,虽然不太相信他们会回答。
可出乎我意料之外。
“想知道么?”一字眉对我裂开了笑脸,他大张的嘴像一枚掰开的石榴,内中填满肉红的牙齿,“那就跟着我们走吧,不但让你知道他们去了哪儿,还提供他们谈话的现场直播。”
他们用黑布蒙住我的眼睛,将我引进了一辆车。黑布从眼睛前摘除时,我的面前已经是一个大厅。
大厅中央的巨大电视屏幕射出刺眼的光,一字眉将我摁在沙发上,“好好看吧,现场直播哦。”
随后他走出门外,带上门。

一间普通的宾馆套房,栗壳褐色的拼木地板,天板则是另一种稍微淡一点的茶褐,上面四只散发着白色微光的球形吊灯,组合成瓣的样子,呆呆的绽放着,没有蝴蝶蜜蜂。双人床躺在吊灯下,白光在紫色的被套照出一团氤氲,使得那张床延伸成一片紫色的沼泽地。镜头缓缓推移,沿着左侧的墙壁上升到墙角,那里有一个猫眼般的监视器,很小,但也足以向我告知,我正是通过它得以窥视房间内的情况。房间里没有人,我死死的盯着屏幕,好长一段时间,还是没有人。终于,有钥匙旋转的声音,房门咔嚓打开了,“进吧,”脚步声响起,屏幕上出现了两个人。送的女人,以及,钟维。
“坐啊,”女人对钟维笑。
钟维没有动,他望着女人,“把你的打算说出来吧。”
“说出来?”女人咬住嘴唇,做出娇憨的神态,再度笑了,“我怎么能够把我的打算说出来?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把我出卖?我不再相信你了,五弟……不过,虽然我不再相信你,我依旧爱你……”女人靠近钟维,伸手想要触摸他的脸,被他避开了。

“yes!表现得不错,杨麓,你看着啊,我五弟不肯让我摸呢,他为你保持坚贞呢!不过你不要高兴得太早哦,”女人一面说,整理着衣角,一面大声笑了几声,她声音原先小的时候还很纤细,一旦放大,则带了点沙哑。
“杨麓?”钟维惊愕的环顾四周,起初的冷静一下子不见了,他抓住女人的衣领,“他在哪儿?!”
“他在哪儿?”女人学着钟维的腔调,又笑了几声,“他啊,在看着我们呢,你的一举一动,他都看着,”她直勾勾的盯住钟维,“他会亲眼发现你对他策划的阴谋,他看着呢,一清二楚!”
钟维一把将女人推开,猛然掀开床单,又急切的跪在地上,朝床底下张望,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再度站起来,目光有些涣散,他暴躁的卡住女人的喉咙:
“他在哪儿?你把他藏哪儿了?”
“杨麓啊,你看看,你的钟维多么慌张啊,他怕你知道他的阴谋呢!”
钟维扔开女人,冲向一边的壁柜,他哗啦啦的拉开门,一排排的搜寻着,没有;旋即又扯开及地的窗帘,敲开窗子,探出身去激动的寻找,仍然没有,“他在哪儿?”他回过头,表情阴沉的可怕,跨向女人,突然象是明白了什么,声音平静下来,“他不在,你想和我玩心理战?”
女人笑嘻嘻的瞅着他,等他斜斜靠在床上,便依过去。钟维撇嘴将她摔在地上,“别招我。”
她顺势在地面上一躺,看似呓语的呢喃,“杨麓,你现在肯定很得意吧,难怪难怪,我可以理解,五弟和我疏远了,都是因为你啊,好吧,就让你得意一小会儿吧,他现在都不肯让我碰呢,你不知道,以前我们在床上是怎样的烈火干柴,呵呵,都是因为你啊……我就暂且先让你得意吧……”
“别演戏了,”钟维冷冷的说,“你到底有什么事情,快说吧。”
“哈哈,杨麓你听,他这个傻子,他不信你在看他,他说我在演戏呢!”
“别用他逼我!”
“五弟,陪我玩玩吧,好么?我们好久没做了,”女人爬起来,再度贴向钟维,“人家怀念你的身体呢……”女人从后环住钟维的腰,脸贴上他的背。钟维没有吭声,由她抱着。她从下揭起钟维的针织衫,舌头舔上那一爿背脊。钟维闭了眼,由她去。好一阵子,房间内只有她喘息的声音。他木头桩子似的任她摆布,脸上一片木然,突然他像是耐不住了,猛地一犟,将她从背后面震开,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她像是预料到他会有这么一招,双手死死兜住他的腰不放。他侧了身子,烦躁的抓住她的头发,终于她被他从身上拉开,并丢在一边了。他定了定神,“算了吧,别闹了,我真的不行,和你……我做不下去……”他的表情有些抱歉,可转眼又强硬起来,“到底什么事情,你找我?别耽误时间了……”
“死了,我的五弟果然死了,在你背叛我的那天,我为你在山上修了一座坟,你已经死了,被我埋在里头了……”她显出一副黯然伤神的样子,可一看就是戏剧里的人物般演出来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哑,一头卷发歪在耳际,并且不断的往下滑,终于一股脑儿掉在了地上,居然是假发。现在,她成了他,至少头部是一个三十多岁略有秃顶的男人,他那藏在脂粉下的男性粗线条凸显出来,万哥,我认了出来,这个黑帮首领现在充满猫腥,如同一个已然失去生理上的娇嫩、却仍然不放弃神态上娇嫩的老妓女。他扭动着站起身,开始脱衣服,等到上衣全部褪去,他露出鲜红而尖长的假指甲,戳破胸前两只充满气体的胶囊,他的胸顿时瘪下去,“五弟,你还记得这身体么?”他充满爱欲的抚摸着自己的胸膛,好像抚摸情人的胸膛,若不是脖子不够长,差点要吻下去,那时两块干枯的肌肉,黄中带青,很像长年患有肺结核的病人的胸,里面装满一糊发臭的脓痰。他的手指在两排红红浅浅的斑点上停住,“你忘了么?这是你留下的牙印,那时你还刚进大学,身体和技术都很青涩,我把你抱在怀里,你不肯依,还留给我这个……这是爱的痕迹啊,你忘了么,五弟?……”
“你有什么事情,快说吧。”
“还真是绝情啊,”万哥嘻嘻笑了,“当初是谁跪在我面前,说愿意用一辈子报答我?那个人不是你吗?是我记错了吗?……”
钟维的表情更加僵硬了,像是要否认什么,却终于只是撇撇嘴,“你救了我的命,我感激你,可是欠你的我已经还清了,你没必要再这样了吧?”
“还清了?我的天啊,原来已经还清了?这样就还清了?!他们可是把你吊起来,说要阉了你啊……哈哈……若不是我,你早就完了,早就完了!还能用你的鸡吧戳进你小情人的屁眼儿么?还清了?你不就是给老子做了两年表子,伺候了两年老子的鸡吧么?还清了?没门儿!我告诉你,你欠我的,一生一世都还不清!”
钟维瞟着眼前竭斯底里男人,沉默片刻,“我走了,”他绕开男人,朝门走去。男人一声尖叫, 扑过去抱住他的腿,整个人如同一把牢牢铐在钟维腿上的巨大的枷锁,“你要怎么才肯跟我,啊?五弟,你说,你要怎么才肯跟我?”
钟维一闭眼,膝盖狠狠撞向万哥的前胸,男人痛嚎一声,手上却并不放松半点。钟维急躁起来,抡拳朝男人两眼之间重击去,血水飞射而出,男人痛的咬泼了嘴唇,可依然不肯放手,“你要怎么才肯跟我?……他若是不要你了,你肯跟我么?”
“放手,放不放?!”
“他会不要你的,真的,他已经怀疑你了,我让他看了你的空坟,还让他亲手掘开了,他已经怀疑你和我的关系了,他不会要你了,五弟,他不要你了,你跟我……”
一个耳光落在男人的脸上,“你别来劲!”
“你害怕了,你怕他不要你……没关系,”男人仰起涂满血污的脸,妩媚的望着钟维,“你还有我,我会对你好,我是爱你的,不然不会救你的命……”
“救我的命?!少不要脸了!你当我傻子吗?”钟维再度狠剐男人一个耳光,说话有些打颤,几乎咬牙切齿,“你当我不知道,都是你一手策划的吗?!你先收买那伙流氓,让他们和我起冲突,等他们假装要杀我了,你再跑来救我,救命恩人?!少和我提这个词!老子已经忍很久了!放手,快放,再给我滚的远远的,别娘么儿似的恶心我,滚!”
“说了,哈哈……终于说了,喂,杨麓,你听见了没?他说了……哈哈……”万哥睁着血红的眼,欢快的大笑起来,“你要没听见,我就让他再说一遍,你终于知道我对他的影响有多大了吧?连他泡你用的伎俩,都是依葫芦画瓢照搬我对他的呢,哈哈……”
钟维惶惑的望着万哥,脸色苍白,一面下意识的扭头四下张望,但他马上又恢复了镇定,用力踢了万哥一脚,“妈的,别找抽!叫你别用他来逼我!逼急了小心我杀了你!”
万哥不理他,照旧大笑着,好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哈哈……听见了么?他承认了,想杀掉证人呢,不过没关系,反正你已经听见了……”钟维的手卡住了男人的脖子,男人的喉咙只能发出一串嘎嘎的杂音,可他的表情依然春风得意,一会儿又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知道了吧?……杨麓……你的钟维先派他的手下去攻击你,然后再来个英雄救……美……
为了逼真,连……苦肉计都用上了……哈哈……你肯定为他一身重伤而感动不已吧……都是跟我学的,知道么?明白么?我对他的影响多么巨大……”
男人的脖子被钟维的手掐的发出“咯咯”的声音,口中开始冒出白沫,“多么巨大……”

钟维时而凶狠的盯着男人,时而紧张的四张望,“不要胡说,他不在,他根本不在……”
“你想象不出的巨大……”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随着钟维的松手,他向后栽去,“嘭嗵”一声,他的脑袋敲响地面,接着又硬梆梆的反弹了一下,又发出一点轻微的碰撞声,之后,便是死寂,男人的身体如同一团融化的冰激凌粘在地面,脖子的从中间凹陷下去一圈,整个形状近似举重用的杠铃。钟维愣愣望着他,然后伸出腿,刨了男人的身体一下,那躯体沉沉的随之晃动一下,之后又凝固起来。
钟维转过身,走到镜子前,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再绕回床边,拿出手机,“我这边出了点状况,你过来料理一下,要快,要舍得钱。”把手机塞回衣袋内,朝门外走去。

街道白茫茫的像在雾里,我一个人走在上面,有人叫我。
新世纪厕所门口,老刘和小光坐在一桌麻将前,还有两个我不认识的人。
我没有走过去,站在远,朝老刘喊:“怎么?还是去守厕所了?”
“嘿嘿,总归不少口饭吃,再说,不管厕所还是网吧,不都新世纪么?”
我点头同意,笑了笑,慢腾腾的走向那条街的街口。手机在口袋里滴滴响着。
老刘在后面叫:“你手机响啦!”
“知道。”
我在雾里走着,手机陪我响过了那条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