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午三点多,无聊得令人抓狂的时刻。
隔壁烤面包店面包刚出炉,香得不得了,却一点也勾不起他的食欲。
阿茶打了个呵欠关上收音机,门也没锁,骑著他年龄超过三十以上的旧款野狼一二五,啵啵啵地来到家附近的公园。
公园里挤满了闲闲无事的老人家,有人下象棋,有人泡茶聊天,树底下阴影全都给人占去了。
阿茶努力挤进人群之中,其中一些老朋友看见他来,热烈地打著招呼,他往那些人走去,棋搭子摆好了象棋,几个人就这么无聊地飞象过河厮杀起来。
「你今天来晚了,没见到我跟老王的那盘棋。」阿茶眼前的光头老人说著。「可精彩了,三个小时杀来杀去没停过。」
「太忙了没时间来啦!」阿茶随便绉了两句。
阿茶其实很闲,只是不想让人知道。「我正在做几个大柜子,我孙子快升高三,就要考大学了,我要钉柜子来摆他那些书。你知道读书人书都很多,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在家里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踢到那些书。」
「唉呦,你孙子要考大学了啊!长得真快,前阵子才这么小一个。」那老人家比了比高度,欣羡得很。
「还马上就要娶老婆了咧,等他考上大学我就帮他娶个媳妇回来。」阿茶得意地笑著。
「然後等著抱曾孙。」几个老人家笑成了一团。
时间一眨眼就过,六点多太阳快下山时,公园里的老人们渐渐散去,大家都回家吃饭了。
棋搭子们也挥别了阿茶,只留下一盘有汗渍的象棋和木头棋盘给他。
阿茶是公园里最晚走的一个人,他缓慢将棋子收好塞进榕树问的夹缝内,拿起旁边的扫把和畚箕将周围扫了乾净,跟著伸直腰槌了槌酸痛的部分,才又骑著他那台野狼机车,慢慢地啵啵啵――啵回家。
将摩托车停在家门口,火都还没熄的时候,隔壁面包店的自动门突然叮咚了一声,面包店的老板娘惠美手撑著後腰,满头大汗、双脚发颤步伐不稳地走了出来。
「阿茶叔……我好像……我好像……」惠美话语微弱,额头脸上满是汗水,她摸著肿得像塞进三颗篮球的大肚子,挨在门边喘息著。
「要生了!?」阿茶放下机车,连忙走过去扶住惠美。「好像……好像是……」惠美痛苦地拧住了眉。「我刚打了一一九,可是救护车还没来。肚子……好痛……」
「唉呦喂,聿好我回来了,要不然你就一个人生孩子了!」阿茶著急地说著。「我看我载你去医院,生孩子会要人命的,等救护车来就来不及了!」
阿茶松开惠美的手。他本来想回去牵摩托车,但又想到载惠美的时候如果惠美一个痛,抱不住他,从摩托车上面栽到马路上,那他就造孽了。
「你等我,我去打电话叫计程车。」阿茶冲进屋里枢(call)计程车行派车过来。
等了两分钟以後,他挺著脆弱的腰,硬撑起一把老骨头,用力把惠美抱进计程车里面。
然後在後座拼命催促计程车司机:
「冲冲冲,冲快点。快生了、快生了!」
「欧吉桑,」司机从照後镜看著头发斑白、脸上皱纹犹如风乾橘子皮一条一条纵横交错的阿茶。「前面是红灯,没两千七冲不下去。」
「两千七我给!给我冲就对了!」阿茶拍胸脯说著。
「啊――」惠美突然用力抓住阿茶的手,惨叫了一声。
计程车後座顿时湿成汪洋一片,惠美的羊水破了。
「快点冲,要出来了!」阿茶睁大惊恐的双眼,双手攀住司机的肩膀,猛力摇晃著司机。
好不容易顺利将惠美送进产房,阿茶累瘫了,像颗泄气的皮球瘫软在医院病房外头的椅子上,目光呆滞。
护士小姐走过来朝他笑了笑。「杯杯,我帮你打电话通知叶惠美的家人了。你做得很好喔,接下来就交给医生了。」
听完护士小姐的话,阿茶开始无意义地呻吟。
他又想起刚才在计程车上面,惠美脚开开对著他,拼命哀叫著小孩要出来了,他得马上替她接生。
这辈子第一在光线这么充足之下看见女人那里,他以前跟他牵手那个的时候连头也下敢抬,都是躲在棉被里暗暗来的。虽然生孩子紧急是无可避免,但见了不该见的地方,这样他该不会衰一辈子吧!
阿茶抱头,虚弱地呻吟。
护士小姐拍了拍他的肩膀。「杯杯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阿茶站了起来,走到外头去,他的头很晕,意识十分模糊,胸口闷痛,有些喘不过气来。
惠美不知道怎样了,他担心得心脏噗通噗通跳得好厉害,手脚都变得冰冷了。
惠美是个单亲妈妈,去年才搬到他家隔壁的。惠美她儿子跟他孙子泽方同年,念的也是同一间学校。惠美之前的男朋友在知道她怀孕之後就跑了,是个一点也不负责任兼无三小路用(没什么用)的东西。
他看她一个女人怀孩子还要撑一个家实在辛苦,所以只要是自己这把老骨头还办得到的事,都会替惠美做一点。
像惠美面包店里的装潢和摆面包的木架,就都是他帮她特别钉上去的。
女人真的很脆弱,不好好照顾是不行的,尤其是在生孩子的时候。
他老婆当年就是因为替他生孩子才死掉的。
想起几十年前的旧事,阿茶鼻头一酸,眼眶就湿湿的。
「杯杯,你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一下。」护士小姐察觉阿茶的脸色有异,又青又白毫无血色。「我替你量一下血压好不好?」她问著。
阿茶摇了摇头,他只是在担心惠美。
跟著阿茶僵在产房外,等了将近三个小时,椅子也不肯坐,又不肯给护七小姐检查,直到产房里面有了很大的声响,门被打开了来,里头的护士小姐抱著一个哭声响亮的婴儿出来。
「恭喜恭喜,是个男孩!」
阿茶听见孩子顺利生了,一时心头大担放下,整个身体就摇摇晃晃地,脚都软丫站不稳。
身後有阵跑步的声音传来,少年些微沙哑的嗓音喊著:「我是叶惠美的儿子,请问我妈妈怎样了?」
阿茶转头,见到一个蓄著黑色短发的男孩子。
那个男孩子跟他孙子差不多年纪,个头稍微高了点,也成熟了些,细细的眼角下方有颗痣,就像电视里走出来的明星那样,有种难以形容的气质。
轰隆地一声,窗外划过闪电,凶猛恶狠得连墙壁都颤动了。
这是今年的第一道雷,落在初春的季节。
震雷惊蛰。
宣告著春天来了。
当他看到少年的那刹那,似乎也有什么,从蛰伏已久的心底苏醒。万虫钻动,让他的胸口喘不过气来,又闷又疼痛。
突然眼前一黑,他软了脚。「喂!」经过他身边的少年叫了声,伸手将他揽住。
阿茶失去了意识,陷入昏迷。
「蝉呢!」小男孩清脆的声音在阿茶耳边响起。
「你说要抓黑色的蝉给我,蝉呢!」
一只脚踩上了他睡在床上的睑,阿茶痛苦地呻吟著。
「唉呦,大少爷,阿茶正在发水痘,您行行好别到下人房间里来,这很危险的,要是您也被传染就糟糕了!」阿爸的声音响起,把那个任性的少爷抱了出去。
阿茶眼睛睁开一眯眯,看著那个穿著白衬衫打蝴蝶啾啾,梳著西装头的六岁少爷挣扎开他阿爸的箝制,又奔回床边摇晃他。
「我明天就要走了,你答应我的蝉啦,我的蝉啦!」
阿茶被摇得很不舒服,呕了一声,他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吐到大少爷烫得平整的衣服上。他想著大少爷的衣服都是在日本买的,贵得要死,然後软回床上窝成一团。
他听见大少爷用不清不楚的童音尖叫说者。
「阿茶吐我的衣服啦!」
他发烧热糊涂了,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少爷的表情很好笑,――傻笑丫起来。
这是他最後一见到大少爷。
因为隔天去日本的船遇上台风,被浪打沉了。
他长水痘留在房里,高烧一直都不退。
阿爸回来了,红著眼眶。「大少爷上船前还一直跳,要跟你去山里捉大黑蝉。早知道这样,你就算发烧烧坏脑袋,我也会让你跟他去。现在大少爷走了……心里悬著东西……怎么也不好上路……」
阿爸在他床前吸鼻涕,忍著不哭出来。
「走了……还会回来啊……」他烧得头晕目眩,心里也是惦著那个皮得要死的大少爷。「等他回来……我捉大黑蝉给他……」
「来不及了。」阿爸这么说著。
做了个梦,阿茶悠悠转醒。睁开眼触目所及,是四堵水蓝色的墙壁,他转头,见着那少年正在旁边,直勾勾地盯著他瞧,而他也看了回去。
三秒钟後,少年站了起来,往外头去叫人。
「护士小姐,欧吉桑醒了。」
阿茶呼吸了两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觉得自己吸气顺畅很多了,但却在同时发觉自己的手臂上被人打进了点滴的针头。
「为什么有这个?」阿茶盯著点滴管子看,想弄掉,却不知从何著手。
「你心脏病发昏倒,医生替你打点滴。」少年说。
「帮我把它给拔掉。」阿茶讨厌点滴,讨厌医院,他想离开这张床,但是管子接著手臂,不停流进里头的液体让他动弹不得。
「等护士来。」少年说著。
「你是惠美的儿子海渊对吧!」阿茶猜想。
阿茶没见过惠美的儿子,惠美他们搬来之前,她就把儿子送进学校里寄宿了,他的孙子也是寄宿的,惠美是工作忙没时间照顾儿子,他是没体力看著孙子。
海渊点了点头。
海渊也是第一看见这个老人家,虽然是邻居,但他们却从来没碰过面。
气你妈怎样了?」阿茶看著点滴,不晓得该拿这东西怎么办,一边又担心惠美,分神问著。
「不过是生小孩而巳,现在没事。」海渊这么说,酷酷的脸土没有笑容,;他说完话双唇合起来後,那对凌厉的眼睛和完美的五官带给人些微压迫感。
「什么叫不过是生小孩而已,你知道生小孩多危险吗?」阿茶瞪著海渊。
「那是会没命的、会没命的!」他重复道。
护士小姐走进病房内,拿著块板子,板子上头放了张纸,笑嘻嘻地来到阿茶床前。
「杯杯,你醒啦,我们来写一下入院的资料好不好?医生帮你看过,发现你心脏不太好喔,他希望你能够住院几天好好检查一下。你民国几年出生的,现在几岁啦?」护七拉了张椅子坐下,笑容可掬地问著。
「唉呦,我没有事,不要住脘啦!」阿茶把手臂审给护士。「你快把这个东西给我拔掉,我要回家去,现在几点了啊?」
「现在是早上九点半。可是你还不能回家喔,医生有说……」
「不要就是不要,你不拔驹?你不拔我自己用扯的了!」阿茶作势拉起点滴的管子。
「杯杯啊!」护士很为难。「不然我们等医生来巡房,听听医生的意见,再来看看好不好。」
「不好!」阿茶当下回绝。「我今年五十九岁,一尾活龙活跳跳啦!心脏好好的在这里,等停了我就会来给你看了啦!快点快点,把这个东西拔掉!」阿茶没想到自己居然在医院过了一晚,他最不喜欢的地方就是医院,要不是惠美生孩子,他来这种地方总嫌晦气。
护士拗不过阿茶,最後还是替他拆了点滴。
阿茶慢慢地翻身下床,但只是稍微动了动,胸口便觉得起伏激烈,好像快喘不过气来一样。
海渊一直看著他,什么话也不说。
阿茶走下床,东倒西歪地步出病房,临行前又回头看了海渊一眼。他觉得这个小孩挺没礼貌的,从他醒来到现在,就一直瞪著他。他是哪里不对了吗?
「如果你妈有什么事情的话,就打电话给我。多晚都没关系,有状况一定要告诉我。」阿茶说。
海渊点头,但对阿茶释出的好意却不是太有兴趣的模样。
「那我走了。」阿茶扶著墙壁死撑活撑,撑去搭电梯下楼。
海渊望著阿茶离去的背影,心里头满是一种不知名的情感弥漫。
那个人,那个老人家,他同学夏泽方的爷爷,自己也曾经从母亲口中听过这号人物。
一个年过半百,头发斑白,穿著洗到快破洞的汗衫、可笑滑稽的四角短裤,还有那双白色塑胶的夹脚拖鞋的人。
明明只是个随可见的欧吉桑,海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昨天第一眼看到他之後,活像被雷打到,全身起鸡皮疙搭颤抖个不停。
这真是种叫他不快的情绪,他头皮都发麻了,整个人一下子热一下子冶:心里头乱七八糟、一直静不下来。
私立新华中学男子宿舍
海渊将摩托车停在宿舍旁的小巷子内,拎著一包婴儿用品,缓缓走进这栋屋龄起码五十年以上的木制建筑。
二楼走廊的木板被往来的学生踏得嘎吱嘎吱,让人有种踩太大力就会踏破木头直接空降一楼的错觉。
海渊将水蓝色的婴儿摇篮扛在肩上,手里那包纸尿布也特别引人注目。、
「看吧,出事了!」走过海渊身旁的几名学生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海渊这个人平时不爱讲话,就爱装酷,爱慕他的学姊学妹多如天上星,又传他的私生活极为不检点,夜不归营,这款的心萝卜不让女人怀孕才怪。
「千岁!」海渊一脚踢开房门,同寝室正在玩线上游戏的顾千岁被他这么一吓,滑鼠飞了出去,人物血溅萤幕内,死掉出局被抬回医院。
顾千岁眯著眼,下甚满意地以手指敲击桌面。
「你不知道进房间不敲门直接踹门,是很没礼貌的行为吗?」顾干岁关掉线上游戏的程式,转过来笑著面对他的同班同学兼表哥。
「我妈生了,明天帮我跟班导请假,一个月左右。」海渊不理会对方的抱怨,迳自将手里的东西放下,翻出衣柜里的旅行袋,把自己的日常用品塞大半进去。
「你事假跟病假都请满了吧,没假可以让你请了。」千岁算了算。「再请下去,会被退学喔!」他说。
「那就请产假。」海渊丢下这句话,旅行袋背起来,婴儿用品拿了就要离开『
他转身时,刚好撞上了个跑进寝室的少年。
和他身高相同的少年是飞奔而来的,冲得太猛,额头刚好就叩上了海渊的额头,发出了不小的响声。
千岁的脸皱了一下,相撞的那声很大,听起来就是很痛的模样。
「你是没眼睛吗?」海渊眯起了眼,对这个撞到他的人有些不悦。
「我听人说你买了娃娃摇篮,他们说你让女人怀孕了,是不是真的?」有些嗲的声音,出自一个比海渊稍微浩瘦一些的少年嘴里。
少年见海渊生气厂,紧张地十折交握著。原本略微阳刚立体的出色五官,也因那焦急而泪水汪汪的眼睛,化得些许柔媚。
「你三天没回来,我真的很担心你。」少年凝著泪水,痴痴地凝视著海渊。「你发生了什么事?」
「海渊。」千岁手指叩著桌面,喊了他一声。
海渊转过头去。
「到底是你妈生小孩,还是你马子生?」千岁也满疑惑的。
虽然海渊是他表哥,但千岁老是搞不懂海渊究竟交了些什么朋友,在外头做过些什么事。或许是海渊那副原本就不爱说话的个性,让人觉得他神秘莫测;再加上海渊心情不爽时,连教室都可以拆掉、老师都可以打趴,所以没人敢惹他、或多问他一句话。生人勿近的恐怖性格,连自己这个当表弟的也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
「我妈。」海渊如是答道。
「可是……可是你……今天看起来明明就不太一样……」千岁一字一句缓慢地说:「双颊泛桃,红光满面粉嫩嫩,红鸾星大动。真的不是你马子?」
千岁对命理面相这些东西稍有涉猎,总觉得隐藏在海渊那张酷酷面皮下的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
「红鸾星大动!讨厌啦,你不是说你没有任何对象的吗?」门口的少年听千岁一说,慌张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你是跟谁、跟谁有的小孩?为什么我都不知道?你明明说如果没有对象,会试试看接受我的,为什么现在变这样啦!」
少年的声音吸引了隔壁邻居相走廊上来来往往的同学们。
「到底是谁啦,我要去跟她拼命!」少年跺著脚。
「吵死了!」海渊整张脸暗了下来,不甚愉快地回了句。
少年瞪大了眼,眼泪噗通掉了下来。
「应该真的是他妈生孩子啦!」千岁後来想起的确有听过惠美阿姨怀孕的消息,他在後头对少年说了句。
「真的吗?」少年擦了擦眼泪,探头往後问道。
「我回去了,千岁,记得帮我请假。」海渊下想多作停留,拎著他买的东西和生活用品,就往长廊走去,缓步下楼梯。
「等等啦,海渊等等我,我也要跟你一起去。」少年用浓厚的鼻音朝海渊嚷著,跟著转头对寝室内的千岁说:「千岁你也帮我请假,我要跟海渊一起回去。」
他穿著室内拖鞋,嗒嗒嗒地跟著海渊跑去。
「你要请什么假啊,夏泽方!」千岁在後头喊著。
「跟海渊一样啦!」少年的声音远远传来。
「海渊要请产假耶!」
「那帮我请生理假啦!」少年说。
这两个人走後,走廊上的人又开始议论纷纷。夏泽方明明就有男朋友了,干嘛老是对叶海渊纠缠不放。
阿茶不太懂女人坐月子要怎么坐,他骑著摩托车来到小公园问老朋友,只是一大票欧吉桑没半个生过孩子,谁也不懂得坐月子那种东西。
「唉呦,那种女人家的东西,我怎么会懂!」光头佬说。
「我听我们家老婆子说不能洗头,这个我很确定啦,我媳妇才刚生完没多久,那头臭头真的远远闻到就知道她走过来了,天寿臭。」老王拉了拉裤腰带,回忆时还忍不住捣起了鼻子。
「那你帮我给你老婆问清楚要怎么坐月子,问清楚点。」阿茶连忙说。「啊不然我问一问,写起来再拿给你。」老王说。
「靠天,我不认识字,你写给鬼看!」阿茶有些光火。
「打电话啦,你不是有我家的电话,问完就打电话给我。」
「靠天,谁有你家的电话,我有你家的电话号码,没你家电话啦!」老王不客气回了句。
结果接下来,这两个人就在公园里靠来靠去,靠个不停。
旁边围观一个老人家张口大笑了起来,牙齿全掉光的他,嘴唇往内陷,发出呵呵呵的声音。阿茶和老王还是继续靠过来靠过去。
最後两个人也骂累了,阿茶的胸口又开始闷痛,大家觉得情形不太对,连忙扶阿茶坐下。
「啊你是有给医生看没有?」老友们担心地问著,接著七嘴八舌谈论谁谁谁又突然间挫起来(死掉),掰掰再见回老家了这样。
阿茶喘了喘气,挥挥手证明自己没事,他想再吵,但人家却已经摆起棋来了。休息了一下跟著下盘棋,天色也渐渐晚了。
黄昏的公园,老人们走的走散的散,公园外头停著的BMW差不多都开走了,阿茶这几天折腾也够累,今天没体力扫地整理周围环境,他拿著钥匙慢吞吞地跨起软软的步伐,就往摩托车走去。
「阿茶你脸色很菜,要不要我载你回去。」
一台宾士五百开到阿茶身旁,车窗摇了下来,光头佬探头问了句。
阿茶挥挥手要他快点走,一脸嫌人家烦的模样。
跟著他发动摩托车慢慢地骑回家,时速大概是三十吧,车子上头的时速表也坏了很久了,不过他觉得应该是这个速度没错。
年纪大了骑慢一点总好,比较不容易发生事情。
尤其他今年五十九要跨六十了,每只要岁数逢九就很容易出事情。
想了想觉得不妥,便又把速度调降一些,二十比较妥当。
晚上六点天有些暗,似乎快下雨了,雷声轰隆隆作响著。
车停好,把门口的纱窗门推开,阿茶突然发觉客厅里的电灯全都亮了,而且还传来阵阵的香味。
「啊咦?」究竟是怎么回事?阿茶僵在原地。是因为他一直都没在锁门所以遭小偷,所以灯才全都亮了?可是小偷用他家厨房煮好料干嘛?「阿公你回来啦!」泽方戴著隔热手套端著锅热汤,从後头的厨房里走出来。
「泽方?」阿茶看见宝贝孙子突然出现,高兴地笑开怀。
「啊你怎么会回来?」阿茶想了想,难道是心有灵犀,他最近这几天心脏不太舒服,宝贝孙子感应到了,所以特地赶回家要照顾他。:
「我这几天放假。」泽方笑著撒了点小谎,不想让扶养他的爷爷知道自己是跟著隔壁亲爱的邻居海渊跑回来的。
「煮了什么东西?」阿茶探头过去闻到鱼汤香味。
泽方露齿一笑。…坦是煮给惠美阿姨的啦,她刚生完小孩子要多吃些鲜鱼比较好。我端去给她罗!」
「不是煮给阿公的喔……」阿茶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
只见泽方哼著歌端著锅子,屁股一路摇啊摇往隔壁摇去,阿茶叹了口气,伸手压住心脏的部分,觉得胸口好像隐隐约约又痛了起来。
「为什么才刚回来就往隔壁去哩,阿公也知道去照顾你惠美阿姨很好,但是阿公也要泽方照顾啊,一回来就跑去别人家,就扔下阿公一个人啊……阿公从小把你捏捏捏,到大,啊你居然这样对阿公……」
阿茶独自在空荡无人的客厅里碎碎喃念抱怨著。
「我也要喝鱼汤……我最爱喝鱼汤、吃鱼肚了……煮的鱼肚只要加点酱油来配,就很好吃的哩……」
阿茶走进厨房内,发现还有个锅子摆在瓦斯炉上,他以为泽方留了一点给他晚上下饭。於是很高兴地跑了过去。
哪知打开锅盖,却发觉里头早就空了。原来泽方整锅都倒走端到隔壁去,连根鱼骨头也没留给他。
阿茶气得把锅盖用力盖上,盖一还不够,铿铿锵锵地盖了两三,以发泄心中不满。他随後关了家里的电灯,抖著虚弱的双脚,慢慢爬楼梯上二楼睡大觉,连饭也不想吃了。
这几天一直在打雷。
天气在变,他这膝盖天气一变就发酸发痛,气象台都没他准。就快下雨了吧!睡前阿茶这么想著。
他的病痛这么多,为什么孙子都不关心他咧?
半夜,轰隆轰隆地直打雷。
隔壁惠美她家传来霹雳啪啦锅碗瓢盆扫落一地的声音,阿茶年岁有些大,老人家本来就睡得浅睡得少,加上传来的哭喊声,没一会儿他就清醒了过来。
拿起床边的闹钟仔细又用力地看,好不容易才从老蒙胧的视线中,看出现在的时间。半夜两点,隔壁是在吵什么?
他耳朵贴著墙壁仔细听,却只能隐约听到孙子哭得凄惨的声音。
泽方被欺负了!
阿茶当下第一个反应就是如此。这么晚没回来还留在隔壁,铁定是惠美他那个长得凶狠的儿子把他们家泽方留下来当苦工!搞不好还叫泽方拖地洗衣服什么的,所以泽方才会哭。
阿茶把汗衫和短裤随便套了套,一边走一边拉裤子的拉链:心里焦急著泽方的情况。、
楼下的纱窗拉门被打开,泽方呜咽地回到客厅里,阿茶下楼正好见著他。
「唉呦,怎么哭成这样!」阿茶心疼地朝孙子靠过去。「是不是那个叶海渊欺负你,你跟阿公说,阿公去帮你出气!」
「怎么出气啊!」泽方嚷了声,跺著脚,哭个不停。
「来来来,阿公秀秀。跟阿公说发生了什么事,阿公身体好得很,去跟他拼都不是问题。」阿茶好心疼,他的宝贝孙子被人欺负得这么惨。
泽方拨动有些长的头发,将它们塞到耳後去,露出了属於男孩的脸蛋线条。
泽方一直都不喜欢自己的睑,他常常梦想著有一天和学校的女同学一样有张漂亮的脸蛋、柔软的脸庞,和那种让男同学看一眼就忍不住赞美叹息的美丽外表。
但他每照镜子就会梦碎,他向来都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孩子,而且睡醒了之後还会长胡须!
天啊,这一切的一切真是伤透了他的心!
「阿公,你有很多钱对不对?」泽方哭问著,像个小女生似的。
阿茶虽然觉得孙子扭捏得不像男人,好像有哪里怪怪的,却也不晓得问题出在哪里。「有啊,你问这个干嘛?」
「给我钱,我要去变性。」
「变性?」阿茶不懂什么叫变性。「是什么?新光三越在卖的吗?」他知道孙子很喜欢去这间百货公司钱买贵得要死的东西。
「不是啦,人家要变性当女生!」爷爷的答非所问,让泽方跺起脚来。
「当女生?啊你可不可以说清楚一点,讲这样我都听没有懂。」阿茶一张脸皱了起来,像捏扁的橘子皮一样,浅不一的皱纹在此时更加明显。
「就是把喉结拿掉、下面切掉,挖个洞,然後上面装xx啦!」泽方哭著说。「这样你有没有懂啦!」
「蛤?要切掉还要挖洞喔!」阿茶吸了一口气,叫了出来。「啊你是头壳坏掉还是熊熊(突然)想到!切掉就没了捏!」
突然无预警地,一个大雷打下来,轰隆轰隆地震动整间屋子,巷子里车子的警报器全鸣了起来。
阿茶在心里暗暗靠了声,孙子给他的惊吓加上这声雷,让他的心脏狠狠缩起来一下,差点停掉。
「阿公你这个笨蛋,跟你说你也不懂,我不讲了啦!」泽方捣著脸由沙发上站起来,踏著小碎步往楼上奔去。
「泽方啊,啊你别说到一半就跑掉,回来跟阿公讲清楚啦!你是要跑去哪里啦?」阿茶不停朝著孙子喊著:
「你干什么要变成女生啦,你变成女生就不能给阿公生曾孙子,啊你不给阿公生曾孙子,我们家就没了咧!泽方啊,下来跟阿公说清楚啦!」、
阿茶一把老骨头发著咕叽咕叽的声音,他努力想跟上泽方,见泽方一路往楼上跑去,焦急地问:「你是要跑去哪里啦,等等阿公啦!」
「我要去跳楼!」泽方的哭喊声从楼上传来。
「瞎密(什么),跳楼!」啊娘喂,阿茶这一听还得了,也不管自己的关节坏得差不多,心脏还怦怦通通要停下停,攀著楼梯木制把手踏著阶梯就拼命往上爬。;
然而等阿茶气喘吁吁地爬上五楼楼顶,却看见泽方已经站在顶楼围墙外头,盯著下面的马路看。
「泽方、泽方,你别吓阿公,阿公年纪大了,禁不起吓的。」阿茶慌乱得不得了,他的手脚不停发抖,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一样。
泽方可是他们家九代单传好不容易才生出来的宝贝金孙,怎么突然说要当女的,还要跳楼自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事情发生得太快,阿茶脑袋都僵了,完全无法跟上孙子情绪变化的速度。
「人家想当女的,不要当男的。」泽方往下望著马路,幽幽地说。「阿公你根本就不懂当男人有多痛苦!」泽方哭了出来。
「阿公当了五十几年的男人,也没有痛苦到!你是哪里在痛,你嘛帮帮忙先下来再说!」阿茶捧著胸口,觉得自己头昏眼,好像又要昏倒了。十泽方眼泪拼命落下。
「阿公,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女的你知道吗?我喜欢穿裙子、喜欢抹口红、喜欢做家事、喜欢男人。」
「蛤,你说什么!?」阿茶张大嘴巴。他好像听不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原本还肯勉强动一动的心脏,被他孙子这番话吓停了。
「人家真的好喜欢、好喜欢隔壁的海渊。你知道吗,从我在学校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爱上他了。」
泽方说:「从那时候我就一直在想,如果……如果我可以变成女生的话,说不定能和他谈恋爱,假如发展顺利的话,我或许还可以嫁给他当老婆。」;
阿茶已经震惊得无法开口说话了。
孙子喜欢男的,而且喜欢的还是隔壁惠美的儿子……孙子还要切一切变成女的,然後嫁给隔壁惠美的儿子当老婆……
阿茶的世界天旋地转,完全无法接受这些事情。
泽方吸了吸鼻涕,继续说:「但是……但是现在都来不及了啦!l他跺著脚又哭起来。「他刚刚居然跟我说,他有了喜欢的人,他爱上了别的人,要我别再缠著他了。他还说我很烦,我哪里烦了啦,我还煮鱼汤给他妈妈喝捏!」
「很危险……」阿茶走向前一步,围墙外能站的地方很小,他真怕泽方跺脚跺一跺,会让自己摔下去。
原本晴空万里的天,不知从哪里飘来乌云,慢慢地暗了下来。远方云层里隐约有响雷的声音,隆隆作响,伴著细雨一起到来。
凹凸不平的顶楼水泥地上,很快地也因这场雨而积起了水洼。
「我死了会不会好一点!」泽方大吼地说著:「下辈子投胎当个女的,就什么烦恼也没了。」
「唉呦喂,别乱说什么投胎啦,阿公才你这一个孙子而已,你走了阿公怎么办啦!你赶快先下来啦,要切掉是不是?那个都可以再来讲的啦,你先下来,不管要切什么、切哪里,阿公都给你切啦!」阿茶紧张地说。
「真的?」泽方突然回过头,眼泪骤然停止。
「真的、真的!」阿茶点头。
「你要出钱让我动手术,不後悔?」泽方擦了擦眼泪。
「不会、不会!」阿茶压著胸口,一步一步地往孙子方向走去。「别给阿公吓了,快过来。」看泽方似乎被他劝回头,阿茶紧张地连忙要过去牵孙子过来。
「好……」泽方露出了一点点的笑容。
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又粗又急的雨丝打得人眼睛都快睁不开。
阿茶慢慢靠近孙子,正在将手伸出去的那刹那,脚下却没踩稳,就这么一滑,平底塑胶拖鞋飞了出去,他也整个人翻过矮围墙,往下面的马路掉落。
「唉呦喂!」阿茶大叫了一声。
「阿公!」泽方急迫问,想也没想就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他爷爷的腰。
雨势来得又快又急,雷声轰隆作响,一道又强又亮的闪电打中屋顶旁的电线杆,霹雳啪啦地电线烧断了,掉落的电线往他们两人身上荡过来。
阿茶心脏抽搐了一下,浅浅吸到一口夹带雨水味道的空气。
而後这阵子一直困扰著他的胸闷情况,突然消失了,他的胸口再也感觉不到疼痛,整个人变得好轻松。
又一道响亮的雷声打落下来,声音近得仿佛就在耳边。
轰隆隆、轰隆隆。
泽方抱紧阿茶。
在掉落地面之前,阿茶看见一道闪电笼罩他和泽方上头,瞬间穿透他们两人。
世界变成刺眼的银白色,耳朵顿时失去听觉,银光之内什么声音都停止。
玉蝉……
阿茶看见他年轻时就过世的另一半,站在银色的海那头,对著他笑。
玉蝉……你在等我啊……我来见你了……他嘴里喃喃念著。;
第二章
阿茶睁开眼,刺眼的银光突然消失了,四周的景象黑蒙蒙一片,另一半玉蝉也不知跑哪里去。
他踏著有些虚浮的脚步,发觉脚下的地面软软地像铺著棉而不是柏油。
阿茶试探性地在地上跳了跳,发觉自己如同站在弹簧床上面一样,一跃就可以跳得很高。
「哈哈,那钦安捏(怎么会这样)?」阿茶不停地跳著,脚上的夹脚拖鞋也拍打著脚掌,发出帕嚏啪嚏的声响。
风吹起,传来一阵熟悉香甜的茶香味。
阿茶觉得奇怪,因为那款茶现在已经没人懂得做了,他认识的那个老师傅十几年前挂掉的时候,连带地也带把那份制茶技术带进棺材里。
阿茶沿著茶香味走过去,发觉遥远的地方有光,光里有棵大榕树,榕树下几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秃头老人正在泡茶。
他看了看,其中一个不就正是那个翘了很多年的茶叶师傅?
阿茶记得很清楚那个师傅的长山羊胡子,那片胡子吃饭沾饭,喝茶沾水,中秋节吃烤肉时还会沾烤肉酱。
正想走过去打招呼,耳边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阿爸……」
谁在叫他?
阿茶回头,看见媳妇站在不远的地方朝他招手。
他看见媳妇:心里头高兴极了,心想两人也不知几年没见,正要朝媳妇走去时,脚都还没踏出,媳妇就已经来到他面前。
「喝!」当媳妇靠近时,阿茶打了下冶颤,觉得四周围的空气怎么冰冷了起来,活像被关进殡仪馆的冶冻死人柜里面。
媳妇微微地笑著说:「阿爸,你走错方向了……」
媳妇指著和白光相反的一端,阿茶往那里看去,黑压压的里,有著黑色的漩涡不停打转。
「快走吧,不然要来不及了……」媳妇推了他一把。
当媳妇这么说的时候,阿茶觉得自己的脚就像被装了遥控器一样,很神奇地自己动了起来。
而且,他的脚步还变得十分轻盈,就像年轻时骨头勇健的样子,走起路来一点也不会嘎吱嘎吱,也不会像生锈的脚踏车一样发出奇怪的声音。
媳妇渐渐地离他越来越远,挥手对他道再见。
他茫茫然地也举起了手,自然而然朝著媳妇挥手,然而就在举起手的时候,眼角闪过红色光线,阿茶仰头看了眼,才发觉自己的小拇指上头,有一条大红色的棉线绑著。
没有结的红线在小拇指上绕过一圈又一圈,垂下来的线落在地上,蜿蜒著直到看不见尽头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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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茶低著头不清楚这条线是谁在什么时候给他乱绑上的,他试了好几,也没办法把线从手指上拉开。
「快走吧……千万别迟了……」媳妇的声音轻轻响著。
「这是你绑的吗?啊你不帮我把它拆掉喔?」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阿茶怕媳妇听不见,於是大声地问媳妇。
媳妇笑笑地摇了摇头,身影渐渐在空气中模糊消失。
像做了个梦般,睁开眼的那刹那,眼皮感觉到酸涩。
身下柔软的垫子不像他平日睡习惯的木板床,阿茶吸了一口气,打了个呵欠,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沉香味。
仔细看了一下,他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乌漆抹黑的狭小空间里,光线从上方缝隙间淡淡地透进来,耳里还隐约听见师公拿著摇铃铿铿锵锵、乐队的西索米(喷呐)吵死人的声立曰。
阿茶伸手用力推开上方的盖子,然後从小空间里努力站起来,瞬间,他身上放置的金纸、银纸、库钱掉落一地。
客厅里所有低头默祷要他好走的人,猛然抬头,大家都脸色惊恐地看著他,连乐队演奏的歌曲也都停了。
阿茶看了眼四周,发现怎么自家的客厅被布置成灵堂那样,五院院长的白色挽联挂满四周,连总统跟副总统的都有。
他转身往後一看,「喝,这是干什么!」灵堂中央,居然摆著他跟他爱孙泽方的彩色大头照。
再低头一看,「天寿喔,是谁给我穿这个!」他身上竟然穿著死人专用的寿衣。
「泽……泽方……」拿著手帕正擦眼泪,却被吓到僵住的惠美气虚地发出声音。
「惠美你在这里干什么?」阿茶惊讶地说著:「你怎么没留在家里坐月子,生完小孩不能随便跑啦!」
阿茶随即左看右看,问道:「啊我家泽方咧?怎么没看到他?」
「阿茶……阿茶他孙子回魂了啦……」棋友老王突然站起来,往外狂奔。「阿茶他孙子没有死,回魂了!」
老王这么一喊,屋子里所有的老人家都惊慌得往屋外跑出去,几秒钟的时间而已,屋子里空荡荡的没剩半个人,仿佛刚刚从棺材里站出来的那个人,比鬼还恐怖一样。
「靠夭!」阿茶被老友们的大动作吓到。
「我没死啦,本来是要死的,不过被我媳妇叫回来了啦!你们这些人嘛帮帮忙,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啊不是都骨质疏松,怎么跑起来像在飞一样。」
惠美还留在原地,身旁站著的是她儿子海渊。他们两个人都用一种受到惊吓的奇怪神情看著阿茶。
阿茶也不以为意,见旁边还有口上油上得滑滑亮亮的棺材,想那大概是他爱孙泽方,便跨出自己这一口棺木,跑了过去,兴奋地用力将棺盖掀开。
「泽方――」
阿茶心想自己既然回来了,乖孙子自然也应该跟著一起回来吧!
哪知棺材一打开,却看见自己笔直地躺在里面,不知道是谁化的妆,整张脸都是白惨惨的粉,脸颊红红两坨像猴屁股,嘴巴也被抹上鲜艳的红色。
阿茶张大了嘴。
怎么很像照镜子一样,但是棺材里面的这个不同,额头以上塌塌的。他伸手摸了摸,整个头皮竞就陷了下去。
然後这副躯体又不知道已经摆几天了,就像马路上被汽车压烂掉的恐怖扁老鼠肉,苍蝇嗡嗡飞过来再飞过去,那个味道真的不是普通难闻。
阿茶吸了一口气,眼睛睁得比牛还大。
气惠美、惠美现在是怎样?」阿茶大声地问著。
惠美从惊愕中回魂,缓缓地说道:「海渊发现你们的时候,你们两个都已经断气了。你爷爷掉在摩托车上面,脑袋被机车的照後镜切过去,脑浆啊什么的都跑出来……」
惠美越讲越伤心,又开始哭了起来。
「幸好你醒过来,这一定是你爷爷冥冥之中保佑著你……」
「不是不是,不是问这个!」阿茶指著棺材里面的自己。「如果这个是我的壳,那我现在是在哪里?」
「泽方……」惠美显得很疑惑。
「泽方?」阿茶呼吸了一下。「你叫我泽方?」
他看了看惠美,再看了看惠美的儿子,跟著又想起刚刚也有人叫他作阿茶的孙子。
「不可能吧……」阿茶嘴里喃喃念著,头缓缓左右摇晃,跟著穿越过老友们精心布置的灵堂,踏著僵硬的步伐慢慢往二楼的厕所里走去。
他得要亲自确认一下。
当阿茶打开厕所的门,看见厕所里挂著的那面大镜子,照出了不是自己,而是孙子泽方的脸蛋时,他无法控制地大叫了出来。
「哇啊啊啊啊――那安捏啦――」
世界突然问,又天旋地转了起来真―
他笔直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医生来了又走,仔细检查确认昏睡中的阿茶身体以後,替他注射点滴打营养针补充体力,毕竟他没呼吸没心跳了将近十天才醒来,医生不敢大意。
医生也建议惠美等他醒了,记得要带他去大医院仔细检查一下。
惠美点了点头。阿茶那群朋友走了又来。
他们想,阿茶的孙子醒来是好事,但葬礼总不能弄到一丰就不继续,於是胆颤心惊地互相约了一约又一起跑回来,请师公继续诵经。到了吉时,就把装著阿茶尸体的棺木扛去火葬场烧一烧,将骨灰坛摆进灵骨塔,也算是送完阿茶最後一程。
阿茶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不知道多久。
他睁开眼,看著天板,然後吐了口气。
眼前是个陌生的环境,墙壁的颜色是淡淡的鹅黄色,日光灯直接照射在他的眼睛上头,令他觉得些许刺眼。
「你醒了。」坐在床边椅子上的海渊发声。
阿茶眨了眨眼,觉得现在应该是在惠美家里。
他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自己的身体烂了也回不去了,他现在待在泽方身体里,而他的泽方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泽方该不会是被媳妇带走了吧,带去团圆了?想到这里,阿茶脸一扁、眉一皱,眼眶跟鼻头就红了。
他扯著手臂上点滴的管子说:
「为什么又给我弄这个东西,把它拔掉,快点。」
海渊仔细观察著这个有著他同学泽方面容的人,刚刚这个人昏迷的时候,明明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泽方,怎么醒来在讲话的时候,却成了下彳厶分不清的台湾国语发音。
海渊思索著不对劲的一切,并没有理会阿茶的要求。
「这里是哪里?」阿茶问了句。
「我房间。」
「你妈呢?」阿茶再问。
「她正在睡觉。」
「睡觉啊,那别吵她吧!」阿茶拨弄著手上的点滴针头,努力瞧了瞧,眼睛眯了又张大,张大了又眯,最後决定自己动手。
阿茶小心翼翼地将上面的半透明胶带撕掉,然後将针管拉出来。皮肤底下有些微的剌疼感,针管拔掉以後,针管连接著的软管里的血随即也冒了出来,阿茶愣愣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将针管随手一丢,结果血洒了满地。
「喂!」海渊脸色不是太好地朝他喊了声。「喷得四都是血,你要擦吗?」
「叫你帮我拔,但是你又不帮我拔,我自己拔,所以就弄得都是血咯!」阿茶耸了耸肩。「我要回家去了,你记得跟你妈说要好好休息。」
「这么担心我妈干嘛?」海渊问。
海渊印象中的泽方并不是个古道热肠的人,泽方只有需要的时候会对他母亲猛献殷勤,海渊一向不喜欢那种个性的人。
「你妈她一个人把你养大,现在又还得养第二个孩子。很辛苦的,能够当邻居说起来也是有缘分,需要帮忙的,以後就跟我说一声吧!」阿茶说著。
「对了,我的葬礼……怎样了……」
想起他跟孙子一起合办的葬礼,阿茶眼眶鼻子就又红起来。心酸酸啊!可怜的泽方才十七岁,就这样再见了!
「那些老人家弄好了。」海渊说:「骨灰坛放在寺庙里。」
「这样真的很奇怪,我死掉了,可是我还在这里,而且是用我家泽方的身体活起来。」阿茶念著念著,一路念到了楼下。
海渊原本并不想理会这个人,因为自己在学校已经被像小女生似的泽方缠怕了,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看见这个人垂头丧气、走路还外八的背影:心里就有种莫各的骚动。
从这个人醒来到现在,都一直说自己不是泽方。海渊隐约也有这样的感觉,因为他认识的泽方性格并不是这样。
泽方对他的房间向来兴趣很大,更何况之前在宿舍的时候泽方只要躺上他的床,要赶泽方下床就得费很大力气。
但是这个人……
海渊眯了眯眼。!
阿茶走出房门时,觉得屁股痒痒的,伸手抓了抓,裤子下方继而掉出了一小片金纸棉絮。
「唉……泽方没了……接下来叫我这个老人家怎么活啊……」阿茶自言自语地说著:「媳妇啊,怎么不一起把阿爸带走咧?留阿爸孤鸟一只活著干什么?阿爸活了这么久,早就准备好随时可以走了,唉呦,叫泽方回来啦,我跟你们走就好,泽方明明就还那么小!」
海渊瞧阿茶说话的模样和动作,几乎和他们第一在医院相见的模样如出一辙,心底那种异样的感觉又兴起,令他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海渊闭起了眼,琢磨著该不该相信泽方的身体里头,如今住的是另一个老年人。
这时,原本已经走到楼梯口的阿茶突然又跑了回来。
阿茶头低低地盯著地上走著,一手还握著自己的右手小拇指,用种十分惊奇的语气大喊著说道:
「有没有看见、有没有看见,有一条红色的线在地上,还会动溜!」
海渊睁开眼,只见阿茶一脸矬样大吼大叫,没看见半条什么红色的线。
「我刚刚出去的时候就看到了,它一直动动动……」阿茶沿著红线看过去,却见到那条红线从海渊的脚边开始,慢慢地往他这里的方向迅速消失,不到半秒的时间,连他手指上刚才明明还很鲜艳的红色一下子全都不见了。
「啊咧?」阿茶甩了甩手,却怎么也无法再将红线甩出来。「又没了。」
「你有没有看到?」阿茶疑惑地问著海渊。
「我只看到你跑过来又跑过去!」海渊摇头。
隔壁房间传来婴儿的哭声,哇哇哇地用尽吃奶的力气拼命响著。
「连我弟都被你吵醒了。」海渊捣起耳朵,这孩子的哭声分贝之高,除了他妈以外,没人能受得了。
「拍写(对不起、不好意思),我现在就回去。」阿茶有点过意不去。
「那你有事情就来跟我讲,我再过来。」
「这里不需要你,有事情我自己能够理。」海渊说。「你照顾好你自己别烦到我妈就行了。」
「啊咦,你这个小孩子说话怎么这样!」阿茶对海渊的语气不太满意。
海渊对他干什么一直有敌意,不但瑷瞪他,而且对他说的话也不爱搭理。惠美明明那么善良亲切,怎么生出这个怪儿子来?
海渊一定是像他的亲生老爸!对,一定是这样!
阿茶这也想起海渊那个老爸,也就是惠美的第一个老公是混黑道的,於是乎,海渊那张不曾给人好脸色的死人面孔,也有了最佳解释。
「我说话本来就这样。」海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过阿茶身边,往他母亲的房间走去。「快走吧,碍眼的家伙!」他不明白自己心里那阵骚动从何而来,只晓得尽快赶走眼前这个人,就能尽快获得清静。
海渊进到了母亲房里。
「是不是要换尿布?」惠美的房间里,海渊放低放柔的声音隐隐传来。「大便还是小便?小孩子真麻烦,吃完就拉……」
「你小的时候还不是这样,拉得更多呢!」惠美轻轻笑了几声。
「我来换就好了,你躺在床上休息。」
阿茶偷偷在房门外听他们母子俩的对话。他感觉海渊其实也不是那么冷淡的人嘛,啊为什么说话老是要没礼貌到叫人火大?
拿了被了便便的尿布出来丢,海渊一开门,就见到阿茶那张脸。
「你怎么还没走?」海渊不悦地问道。
「就走了。」阿茶笑了两声,转身下楼。
阿茶猜测海渊莫非是那种,从小在单亲家庭长大,为了保护自己所以用冷漠跟坚强来伪装,让自己不会被欺负的小孩?
仔细想想,有点像哦!阿茶想,海渊如果心地真的很坏,怎么会自己两昏倒打点滴,醒来海渊都在旁边看著他?
惠美心地明明那么好,她儿子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更何况这葬礼,海渊也陪他妈一起出席,搞不好他也有帮忙筹划布置什么的。
阿茶熊熊想起来,看人不能看表面。这点道理,活到五六十岁的人了都还忘记,真是糟糕。
布置在大厅的灵堂已经拆掉了,剩下一些罐头篮跟篮靠墙摆著,没人拿走。
阿茶自己一个人回到家里,面对冷清清的四堵墙壁,又忍不住鼻酸起来。
只剩自己一个人了,他这样想著。
连唯一的孙子也走了,如今就只剩下自己独自一个人活在人世间。
阿茶走上二楼进了房间,房间里的摆设都还是一样。但当他打开衣柜照著衣柜门板後面的穿衣镜,里头映出的却是泽方的脸、泽方的身体。
泽方的身材算标准的男生体魄,肌肉也结实,眼睛大而有神、眉毛浓、睫毛密长,鼻子直挺挺,嘴唇则是不大不小刚好适中。明明就是个很英俊的孩子,阿茶不懂泽方他爸都把他生得这么帅了,为什么泽方还会想变成女的。
如果不是这件事,泽方也不会想跳楼,如果不跳楼,他们也不会祖孙天人永隔,再也见不到面。
如果不是这件事,他更不会回魂回到孙子身体里。
不过想想如果回到自己的身体那会更恐怖吧,脑袋都烂掉脑浆也流出来了,要真是那样活起来,肯定会吓死所有人。
到时那些替他办丧事的老朋友,恐怕也会一起心脏无力陪他共同归西了。
阿茶调侃了自己一下,嘴角上扬笑了笑,随即又低头叹了口气。
他从床下拿出一个生锈了的大圆形礼饼铁盒,坐在床上,将铁盒的上盖打开。
盒子里头装著的是他的宝贝,他翻了翻,翻出了老婆玉蝉年轻时候的相片。
小小的黑白相片早巳泛黄,是他跟玉蝉结婚时候去相馆照的。玉蝉漂亮得很,家里又有钱,那时候是村子里的第一大美人,当她主动开始追他说要嫁他当老婆时,所有人都跌破眼镜。
他有时会认为玉蝉足那年海难死掉的大少爷投胎回来的,因为任性的时候都一样任性,喜欢的东西也一样,就是爱夏天聒噪乱叫的蝉。
他对玉蝉说,有种黑色的大蝉像手掌心那么大,张开的翅膀会闪七彩的光芒,而那种蝉的叫声比其他的蝉更大更响,他曾经在山里面遇过,如果他有再见到的话,绝对会抓一只回来送给她。
玉蝉只是笑了笑。
那时候他的事业正在起步,每天都忙著替客人装修房子修改管线,木工装潢做不完、墙壁油漆刷不完,忙到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玉蝉也知道他的辛苦。
後来那年年底,玉蝉生孩子的时候,孩子留了下来,她却走了。
他一直觉得对不起她,结婚以後的时间,他都没有好好陪过她。
盯著泛黄的老照片,阿茶终於忍下住放声大哭。
老婆走了,儿子媳妇也因为车祸离开他,现在孙子也不在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孤单单地在这栋房子里哭,没人理会,也没人安慰。
铁盒子被打翻在地上,里头他视为珍宝的东西散落一地。
儿子的结婚照片,老婆的结婚戒指,孙子换牙时掉下来的第一颗牙齿,还有一个,黑色发亮,像黑曜石般美丽的蝉蜕……
玉蝉走了以後,他去找过那种蝉了,但在山里待了整整七天,却等不到任何蝉鸣出现。黑色的蝉冬天是不出现的,他们都在冰冷的土里睡著。
从那天起,他的心也像被埋入了冶冰冰的泥土里,每天都痛著、冷著,无法自己掘土爬出地面,只是瑟缩著……瑟缩著……
第三章
惠美跟海渊都听见了隔壁栋屋子里那夸张的哭声,原本换完尿布稍停一下不再哇哇叫的婴儿,也跟著又嘤嘤地啜泣起来。
「泽方也真是可怜。」惠美叹了口气。二家人全都走了,剩下他一个人而已,真是难为他了。」
「恩!」海渊泡好了牛奶,试了一下温度,递给母亲惠美。
「你过去安慰安慰他吧,毕竟阿茶叔这一年来这么照顾我们母子。要是没有阿茶叔介绍他的朋友来光顾我们的店,妈这间开在小巷子里的面包店怎么也撑不了一年。」惠美说著说著,眼眶也红了起来。「阿茶叔是个难得的好人啊,怎么就这么走了呢……」
海渊站著不动,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过去、也不想过去。
他不认为自己曾经接受过母亲口中那个「阿茶叔」什么帮助,相对的,也不愿意打破自己的限度,跨出自己的圈子,走出去,去安慰那个人。
「小渊,过去一下吧!」惠美推了儿子一把。
「自己一个人留在家里,那种感觉很孤单的。泽方又是那么纤细的人,放他独自在家里,不晓得他会不会想不开又做出什么事。我们就当还阿茶叔一个人情,这段时间好好照顾泽方,去吧,别站著不动啊!」
海渊并不想走的,但隔壁传来的哭声是那么大、那么凄惨,惨到他觉得那个人哭到声嘶力竭以後,可能再也没有气力活下去。
他犹豫地想了想,最後还是敌不过心里翻腾的情感,跨出了步伐,慢慢地一步一步,往隔壁家走去。、
夏家的大门是从来没在锁的,或许因为屋子的工人一直都在等谁回来。
当海渊慢慢地将纱窗门推开,朝楼上走去,越靠近那个哭泣的人,他的心情就越震荡。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只要那个人在自己身边,他就好像什么都不对劲了。
他会想看著那个人讲话时脸上的表情,会想仔细听那个人说话的音调,甚至会猜测那个人接下来说话的内容。
当那个人看著他,时间就好像静止了。他希望他的视线永远不要离开:水远停留在自己身上。
海渊打开阿茶的房门,见到阿茶正捡拾飞散在房间各个角落的老旧相片。
阿茶一边哭一边捡,捡起相片在放进铁制盒子之前,一定要再看一看;当他仔细看著手里的旧照片,泪水也因此滴在照片上,他拼命地拿照片往衣服上抹,将泪水抹掉,但却也因此哭得更大声。「泽方,你为什么要丢下阿公……」他将孙子的乳牙小心珍视地放入盒内。
「望来,阿爸好想你……」他将儿子的照片仔细收入盒内。
「媳妇啊,你放泽方回来啦……要收就收我好了……」阿茶的情绪一直这样反覆著,没有停歇的迹象。
终於在捡到老婆相片以後,哇地又哭得惨烈。
「玉蝉……玉蝉……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啊……」
海渊应该要觉得烦的,因为他向来不喜欢泽方只会露出谄媚微笑的睑,也不喜欢泽方动不动就会掉眼泪的眼睛,但当他见到脚边一个黑色如虫壳般的东西时,他却忍不住动摇了。
海渊将那东西捡了起来,走到那个人面前,递给了他。
跪在地上正在捡拾相片的阿茶猛然抬头,满是泪水的眼里,映入了海渊的身影。
他的哭声随即停止,睁大眼睛看著海渊。
「你怎么过来了?」居然让隔壁邻居的小孩看见他在哭,阿茶难为情地擦了擦眼泪,然後把蝉蜕拿回来放入盒子里。
「你知不知道你哭得多大声?」海渊一副「你还敢问」的神情。
「是哦……」阿茶吸了吸鼻涕,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眼泪还是不停从眼眶掉出来。「不好意思啦……」他拉起衣服擦眼泪和鼻涕,但是衣服一放下,脸就又皱了起来,眼泪又掉下来。
真正的悲伤不是那么容易可以止得住的。海渊能够明白。
「你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海渊这样问。
「这个啊,」阿茶强扬了扬嘴角,笑了笑,只是维持不了半秒钟,笑容又垮成哭脸。
「我的宝贝,」阿茶说:「老婆、儿子、媳妇、孙子,全都好好的收在里面。我只要有时间就会拿出来……」他欲言又止,哽咽到说不太下去。「……就会拿出来看一看、想一想,回忆一下他们还在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你儿子长得还满耐看的。」
海渊瞄到盒子里头的照片。
「哦――这张啊――」阿茶拿起海渊看到的儿子跟媳妇的那张结婚照,又哭又笑地说:「望来有一只大鼻子,大家都说他不像我,还有人说他是我老婆偷生的,其实是他们嫉妒我娶了个漂亮老婆,才胡乱讲,要打坏我跟我老婆的感情。」
阿茶献宝似地拿出爱妻的照片,给海渊看了一眼。「我老婆,漂亮吧!」
海渊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那个时代拍的照片再好看,在现在的人眼里,总觉得有种不协调的美。
照片里面的女人没有微笑,小圆点头巾包着波浪法拉卷,两道柳叶眉弯成漂亮弧度,一对眼睛细长但凌厉有神,眼角下面还隐约看得到有颗痣。
海渊心里头揪了一下,摸上自己右眼下方的那颗黑痣。突然间,一阵恶寒从脚底升起,不停往上冲,直到麻痹了他的脑袋。
「我们家的女人都很漂亮,不管是我老婆,还是我媳妇都一样。」阿茶讲着讲着,眼泪从来没有停过。「我本来也想帮泽方赶快娶一个老婆的,泽方的老婆也一样要挑漂亮的,哪知道,却发生了这种事情。」
海渊见阿茶的眼泪已经流到胸前衣服都湿了,他巡了房间四周发现没有面纸盒,于是到厕所里抓了一大把平版卫生纸出来,递给阿茶。
「谢谢!」阿茶接过卫生纸,但却又好像想起了什么,抬头看起海渊来。
「干什么?」海渊被盯得不自在。
「泽方会跳楼自杀,都是因为你,你知不知道作人不可以这样子。」阿茶没有责怪海渊的意思,他只是想提醒海渊,一个人在外头的行为事不只是会对自己造成影响,最可怕的是还会间接伤害到别人。
「就算是,那也不是我押着他跳的。」海渊说。
「但我家泽方是因为很喜欢你,想让你喜欢他,吵着要去当女的,还说要挖这里挖那里,然后给你当老婆,还要给你生小孩!」阿茶在自己的身体上比划着,想让海渊了解他做了什么。「如果你可以对我家泽方好一点,不要跟他吵架,也不要跟他说什么你有喜欢的人……」
阿茶想了想,这样说好像有点不对,于是立刻改口:「就算是要跟他说你有喜欢的人,也要好好的说,很温柔的说,最好是一边给他『秀秀』,一边再跟他说。这样他就不会大哭大闹,郁卒到不得了好像世界就要毁灭一样,然后跑去跳楼自杀,连我这个阿公都不要了。」
「我没有跟他说我有喜欢的人。」海渊显得有些懒于辩解。这些事应该与他无关,他不想理会太多。
「那他就跟我说你有喜欢的人了啊!」阿茶瞪大眼睛看着海渊,因为孙子绝对不会骗他,所以难道是眼前这个少年在说谎。
「麻烦死了,我可没有义务跟你报告所有的事!」海渊啧了声,感到厌烦,想转身就走。
「卖造《别走》!」阿茶喊了声。「你给我留下来说清楚讲明白!是不是你喜欢上他,然后后来又去爱到别人抛弃他,所以他才那么伤心?死掉的是一个人勒,不是一只猫,也不是一只狗!啊就算真的是一只猫或一只狗好了,你也要跟他阿公交代清楚才可以啊,年轻人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
海渊觉得这个人怎么这么「卢」.其实自己是可以不理会他的,但海渊犹豫挣扎了一会儿,抬起的脚步还是放了下来,他今天不知怎么地,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就突然好像多了很多耐心跟耐性似地。
海渊在吸了口气之后,压下性子,说道:
「我从来没跟他说过我喜欢他!」
「那他怎么会喜欢你!」阿茶反问。
「我怎么会知道他为什么喜欢我?」他的问话让海渊有些光火,海渊发现这个家伙根本就没在理会他的解释,仍然用既定的印象去看他。「就算我不喜欢他,他也是可以喜欢我,我根本阻止不了好吗!」海渊说。
「咦?是这样喔?」阿茶想了想,海渊说的也有道理。「那所以是我家泽方笨笨的去爱到你这个……」阿茶本来想说「没血没眼泪的人」,后来觉得不应该对小孩子讲这么重的话,于是改口:「爱到你这个不该爱的人,所以,他才会很伤心很伤心的跑来跟我说他要切一切变女生?然后才会不小心掉下楼……」
阿茶这样想了想,就十成十都是自己的孙子不对了啊。
海渊冷冷地点下头。
「我那个笨孙,啊就切一切以后,立刻嫁给你当老婆就好了,跳什么楼,搞什么自杀……早知道我也不要他一回来就跟他吵,他讲什么我都答应他,然后赶快跑去给你妈讲亲事就好了……现在说不定我就有一个孙女,还有一个孙女婿了……」阿茶悲从中来,但是却又想到什么,抬头又看了海渊一眼。
「不对,他说你不喜欢他,啊你为什么不喜欢他?」阿茶问道。
「啊你到底是嫌弃我们家泽方哪里不好?他都要为你作那么痛苦的牺牲了,你还不满意喔――」
一讲到爱孙,阿茶就什么理智也没有了。就算明明觉得自己讲这些话实在没道理,但就是怨恨眼前这个人一点爱心也没有,连骗一骗泽方,给泽方一点小小的希望都不肯。真是有够残忍的,这个人!
「我干嘛要跟你解释这些!」海渊越来越沉不住气,阿茶的问题越来越无理取闹,他并不需要回答自己为什么喜欢他的孙子吧!
「你们为什么吵架,有事情好好说不可以吗?」阿茶眼眶乍红。「这样就没了一条命了耶,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像连珠炮似的,当阿茶以前还是老阿茶,容易心脏无力的时候,根本不敢跟别人这么吵,而且他身边也都是老年人,大家都怕太激动会突然爆血管跟着中风半身不遂什么的,吵着吵着很自动就会有人出来缓和降温,所以很少会发生什么火爆场面。
但现在他是年轻阿茶,身体勇健心脏有力外加中气十足,跟谁吵,他都不会轻易认输的啦!
「他那天端鱼汤来给我妈,」海渊觉得这一晚,可能是他有史以来讲最多话的一个晚上。「我妈行动不方便,喝汤时不小心洒了,结果你那个孙子就不开心自己的心血被糟蹋,在那里念些有的没的。」
海渊看了阿茶一眼,继续说:「我看不惯那种装殷勤其实有目的的人,对他说要是不高兴,就回自己家去,后来他开始大哭大闹,还摔碗摔筷子翻桌子,像个无理取闹的女人一样。后来我妈因为踩到他翻倒在地上的鱼汤滑倒,他连扶也不扶一把,所以我打了他一拳,把他赶出我家,不想看他继续发神经。」
阿茶瞪大了眼。这情形也不能说是泽方对、海渊错,连阿茶自己都觉得泽方的脾气有些离谱了。
阿茶把泽方养这么大,也是知道泽方有时候挺拗的,一遇到别人不依他,吵起来比谁都厉害。
看样子,几乎算是海渊不停容忍他家泽方了!
「他问我原因,所以我跟他说我这辈子永远都没办法喜欢他,他又问我是不是有喜欢的女人,我被他烦得不想说话,随便就点了个头。」海渊一字一句慢慢的说,牙根咬得紧。「哪想到那家伙居然跑去跳楼,还拖着你一起死。」
说到这里,海渊也笃定眼前这个人的身体里面,装的不是泽方的灵魂了。从这个人的谈吐、神态来看,完全是那天他在医院里遇见的欧吉桑。一声大雷打下来,打入他心坎里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的那个。
海渊是十分笃定的,因为他相信世间真有那么回事。
他相信已经死掉的人会因为在人世上有未完的心愿或憾事,而再度魂归来兮。只是这个阿茶归所的脑袋被摩托车照后镜切开成两半,所以魂魄才游离,跑进自己棺木旁那具――孙子的身体里。
他是相信的。
下意识里,海渊又伸手摸了摸自己右眼下的痣。
「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你就不能等他变成女生以后,再来试试看跟他结婚呢?」阿茶在听过海渊的解释后,仍然摇晃着头说着:
「我们以前的村子里也很多都是这样的啊,相亲的时候第一眼就看不顺眼,但是结婚后每个都好的跟什么一样,像那个阿雀跟他老公就是,老光头跟他老婆也是……还有那个……」阿茶屈指数着自己认识的幸福夫妻。
「你根本一点也不明白!」海渊觉得自己不停地在解释,但依然无法跟阿茶沟通。这老家伙脑袋里简直灌满了水泥,硬梆梆,连根筋都无法弯一下!
「不明白什么啦!」阿茶说:「啊看到就给他爱下去,两个人只要有决心,铁杵都能磨成细细的针啦!」他讲起在电视上学的成语,用来教训这个不懂得珍惜的少年人。
「我又不喜欢女的,所以就算他全部切掉,连头都切掉也一样,我都不会喜欢他!」海渊终于受不了,低声怒吼出来。
「蛤?」阿茶呆了呆。「你说什么?」
「你不喜欢女的……」阿茶想了想。「那我泽方就不用切了啊……如果你早说的话,我们家泽方也不用跳楼了说……」阿茶脑筋还是在那里转不过来。
「问题是你们家泽方打心里就是女的,他虽然外表是男的,但心里却是不折不扣的女人,讲话声音嗲,走路会摇屁股的那种,你懂不懂!」
「你说你……不喜欢女的……」阿茶又呆了呆,很努力在理解海渊说话的内容。
发觉自己说出了不该说的话,海渊跟着脸色变了,闭紧了双唇。
阿茶自顾自地继续讲:「你不喜欢女的,所以就是喜欢男的,然后我们家泽方是女的,所以你不会尬意(喜欢)泽方?不对啊,泽方明明有那根,我小时候帮他洗澡每天都有洗到的啊,他怎么会是女的?,哩咧公虾密(你在说什么),偶都搞不懂啦!」
阿茶觉得自己脑袋快被搞爆炸了。
不慎讲出了自己的事情,海渊意识到自己只对同性有感觉这件事被阿茶发觉以后,脸色坏得像什么似地,无论阿茶再碎碎念什么,他都不肯回应。
「但是你喜欢男的喔――啊你跟你妈说了没?」阿茶自言自语了半天,跟着又转过来问海渊。「我知道这件事情是有点不好讲啦,不过你还是趁早讲一讲的好,这种事情憋在心里面会憋出毛病的,我也不想你跟我家泽方一样,也因为这种男的女的的问题,弄到想不开这样。」
「总之,一切都是命啦!」阿茶地叹了口气。「你生作女的不就好了?这样你就可以喜欢男人了。泽方生作女人也好,那样他也可以开开心心找个男人生孩子,当人家老婆。然后他也不会喜欢你,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总之,一切都是命啦!」
阿茶又叹了口气。「好了好了,我们也别再讲这些事情了,反正人死不能复生,泽方跟他妈去了也好,至少他妈会好好照顾他,啊我们就打平算了,这样谁都不欠谁。」
于是乎今夜的长谈,就结束在阿茶的长吁短叹里。
海渊开始觉得头疼,为什么事情会如此莫名其妙开始,又莫名其妙结束?
这个神奇的阿茶到底有着颗什么样的脑袋?
怎么电波只要传送到他那里,就会突然断讯,紧接着又被翻译成另一种完全不同,只有阿茶自己理解得成的意思出现。
「唉。」阿茶连三叹气。「老天爷,你不要这么玩人啦!我有心脏病咧,会死人的!」
海渊第一对一个人,觉得这么使不上力。
* * *
活了一把年纪,都吃到五十九岁了,对于人生的聚散无常阿茶也看得很开。
确定泽方真的走了不再回来以后,阿茶躲在家里头足不出户伤心个几天,星期二大早就振作精神,决定不浪费孙子留给他的这个身体。他告诉自己从今以后要代替孙子好好话下去,以弥补孙子这么早离开人世的遗憾。
凌晨四点,他先将客厅里摆着的罐头篮跟礼盒篮能拆的拆能收的收,什么燕窝罐头、鲍鱼罐头、水蜜桃罐头、可乐沙士的都拿进冰箱摆好,跟着开始人扫除,把家里的桌子、椅子、地板、天板全部洗过一遍。
接着又去冲了个澡,象征除旧布新,一切都要有新的开始。
隔壁的娃娃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哭的,阿茶洗完澡出来的时候,边用毛巾擦着头发,边听着邻居的动静。
跟着看看时钟,也九点多了,肚子有些饿,阿茶于是走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了几份咸粥回来,带到惠美家,按了按电铃。
来开门的是海渊,他只穿了条色牛仔裤,还跑出内裤裤头,上半身什么也没穿,露出两块胸肌。
阿茶看了一眼,不禁觉得现在年轻人真是要不得,内裤露那么大一截,这样有穿简直跟没穿一样。
海渊一脸疲惫精神不好还有起床气,两个黑黑的眼圈挂在眼眶下方,语气颇差地问道:「一大早吵什么吵,不用睡觉吗?」
「不早了,看看现在都几点!」阿茶用他孙子留给他的一点二视力,清清楚楚地看到腕上的老旧手表时针指在十点。「我带早餐来给你们吃,你们还没吃吧!」
海渊瞪着阿茶,半晌不说话。
「咸粥,」阿茶将手上的早餐提高了点,让海渊闻一闻香味。「好吃喔!」
两个人在门口僵了几分钟,海渊不打算让阿茶进来,阿茶也不打算离开,最后海渊实在是太困了,说了声:「随便你!」以后,就转过身直接上楼睡觉。
阿茶笑嘻嘻地跟在海渊身后进屋,大喊着:「惠美我给你送饭来了。」
「她正在房间里喂小孩。」海渊说。
「没关系,我直接拿上二楼给她。你要不要先拿一碗走?」阿茶问着前面的海渊。
海渊不想理他,爬上二楼就走进自己卧室盖上棉被继续睡觉。
照顾刚出生的婴儿真是有够累的,为了让母亲生产完能够好好休息,他每天晚上隔几个小时就会在弟弟哭肚子饿之前爬起来先替他泡牛奶换尿布,跟着再摇一摇把他摇睡着。
但今天凌晨,隔壁这个老人家居然三四点就起来东敲敲西打打也不知干些什么,他们全家都被搞醒了,而弟弟也哭得特别大声,不管怎么摇都不肯继续睡。
海渊被阿茶搞得火气很大,半点好脸色都不想给他。
阿茶耸了耸肩,海渊不吃饭也没关系,他年轻力壮的少吃点不会怎样,但惠美可就不同了,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把惠美跟惠美的小婴儿养得白白胖胖的,这是他崭新人生第一个伟大的目标。
惠美带着倦容躺在床上拿着奶瓶,怀里的婴儿暂时停止哭泣,用力地吸吮着奶嘴。
「哎呦,怎用泡的奶粉给小孩喝,人家不是说要喝母奶小孩才会长得好,也才会比较有抵抗力?」阿茶将早点放在惠美的化妆台上。
惠美怀里的婴儿听见阿茶的声音,本来吸吮的动作停了停,脸一皱,又是要开始哭的模样。
「哦哦哦――」惠美连忙轻轻拍拍儿子。「不哭哦,小扬不哭哦――」
婴孩还是嘤嘤啜泣着。
「我身体不是太好,没有奶水可以给孩子喝,小渊小时候也是喝冲泡的奶粉长大的。」惠美疲累地说着。
「唉呦喂啊,身体不好还跑去弄我的丧礼,真是不要命了,不替自己想想,也要替小孩想想啊!」阿茶先小心地把孩子抱过来。
惠美还一副不太放心让他抱的模样。
「放心啦,我一个儿子一个孙子都是自己带大的,跟养小孩的经验差不多啦!」阿茶抱过小婴儿,把倒好的咸粥拿给惠美吃后,就逗起小婴儿来。
阿茶想,海渊是不是也因为小时候没有喝母乳,长大才这么阴阳怪气的还爱发脾气。他扮鬼脸给小婴儿看,边猜测着。
惠美笑了笑。「泽方,我叫海渊陪你去看医生好不好?」她有些担心泽方这孩子胡言乱语的情形。
惠美问了之前的医生,医生的回答是,泽方因为内疚自己害死了爷爷,所以把自己想象成爷爷,用来减低心里的愧疚感。这样的病需要长期看心理医生来治疗,惠美想,阿茶生前那么照顾她,如今他去了,她也应该好好地照顾阿茶的孙子。
婴孩到了阿茶的怀里,被他不停扮弄,戳鼻孔,挤眉弄眼的鬼脸逗得都笑了,阿茶见小孩笑了,就更起劲地逗他,一大一小在惠美吃饭的空暇玩得还挺开心的。
「啊,我去帮找个奶妈好了。」阿茶突然抬起头来对着惠美说:「一屋子都是大男人,不好照顾,等一下我就去打电话,没有人顾着真的不行。」
「不用了泽方。」惠美吓了一跳。这孩子讲话的语气,真的和他爷爷一模一样,总是爱替别人烦恼操心。
「要啦要啦!」阿茶又低下头去逗小孩。「啊不然就算是我送给这小家伙的礼物,你看他笑得多开心,看样子我很得他的缘,他都不哭了。」
小婴儿咯咯地笑着。
楼下电铃突然响了起来。
「有人来了啊!」阿茶回头看了一下,「我去开门,慢慢把粥吃完嘿,慢慢来就好。」
「麻烦你了!」惠美虚弱地说着。」
当阿茶抱着小婴儿正下楼梯时,惠美隔壁房间的海渊也爬起床来,「砰――」地声用力打开门。那脸色不是阿茶想说,简直就是一脸大便,活像有人欠他几百万不想还一样。
海渊见阿茶抱着他弟弟,伸出了手,将孩子抱回来。
海渊走在前头先去应门,阿茶则跟在后头。
还没睡醒的海渊,身上依旧是一条露内裤裤头的牛仔裤,上半身赤裸着,背肌一丸一丸。
阿茶伸手戳了戳,换来海渊回头瞪他一眼。
「还挺硬的,」阿茶试过之后说:「汉草每卖呦(体格不错呦)!」不过阿茶挺得意的是,泽方虽然没这么大块肌,但也不是那种软趴趴走路会抖动的。他孙子的身体也是照顾得不错。
海渊不理会阿茶,走过店里陈列着的空面包架,把铁门打开来。
门外站着个二三十岁左右的青年,理平头戴眼镜,身材壮硕魁梧,穿了套白色短袖运动服,皮肤晒成古铜色。
「怎么又是你!」海渊脸色暗上加暗,对着门外那名青年说:「我不是说要不让我请假,要不让我休学吗?你还来?」
「但是这学期都已经过了三分之一,为什么不把这学期读完呢?这样真的很可惜。」门外青年脸色凝重地讲着:「老师也是为了你好,才会来找你。老师知道你家里的情况,但求学是很重要的,还是希望你不要轻易就办休学。」
「你是他老师喔!」站在后头的阿茶把海渊挤开,恭恭敬敬地将海渊的导师请入门。「进来坐、进来坐,别站在外面讲话。」
「夏泽方,你身体好一点了吗?」青年见着阿茶,惊喜地道:「我知道你没有事情真的很高兴,你爷爷的事是意外,千万别太自责知道吗?」
「蛤?」阿茶指着眼前的青年,看着海渊,意思是他不太明白这个人说什么。
「他也是你的班导师,夏泽方。」海渊在念泽方名字的时候特别用力。
「喔喔喔――」阿茶点头,连忙招呼对方入座。「老师请坐。我没有事情,现在很好很好,灰常的好。」
「如果你身体真的已经没什么大碍,也就一起回来上学吧!」青年拍了拍阿茶的肩膀。「你功课那么好,这几个礼拜的进度一定可以很快就赶上的,如果有问题的话,就来找老师好了。」
「不是啦老师,我不是我孙子泽方,我不能去上学啦!」阿茶吓了一跳,连忙倒退两步。原本在楼上休息的惠美听见吵闹的声音,起身下楼见到儿子跟儿子同学的级任班导师,有些意外地连忙向前。
「蔡老师你好!」惠美朝对方点了个头。
「叶太太你好。」蔡同也很有礼貌地回应。
「妈下来做什么?」海渊说。
抱在他怀里的弟弟含着自己的手指,口水流得满脸都是,海渊瞧见,去抽了张面纸帮弟弟擦脸以后,又回来。
「蔡老师不好意思,这孩子就是不放心我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所以才怎么也不肯去上学。其实我现在身体已经好很多了,我会叫他明天去学校上课的,你先请回吧!」惠美很不好意思地朝蔡同鞠了个躬。
这个老师很尽责,常常为了海渊请假去打工没上课的事情来找家长谈,但偏偏海渊就是脾气硬,决定了的事情,连她也劝不动。
他们三个人在一旁讲着上课不上课的事情时,阿茶拿着叶家柜台旁边的电话,打到他朋友的手机上面。
「喂?」电话拨通了。
『瞎郎(谁啊)?』
「老王,我阿茶啦。」
『喀嚓――』电话立刻被对方挂断。
「挂我电话?有没有搞错!」阿茶立刻又拨了一通过去,电话接通后,阿茶立刻讲:「你现在先听我说,什么话也不要讲,我是活的,不是死的,你给我听清楚了……」阿茶如连珠炮般霹哩啪啦把自己怎么死掉然后下阴间,接着遇到媳妇又被带上来的事情从头到尾完完全全地讲了一遍。
『骗笑――哪有可能――』老王那头传来歇斯底里的吼声。
「你那天也看到我活了啊!」阿茶说。
『那个是泽方。』
「你怎么都说不听啦,身体是泽方,可是里面装的是我的魂。」阿茶说。
「不然我证明给你看好了。有一你跟光头去摸摸茶,结果摸摸茶摸到老阿嬷,那个阿嬷年纪比你还大。然后上一你跑去泰国浴,结果忘了带钱,还是我跑去救你的。这些事情都是别人不知道只有我才知道,你还叫我不要告诉别人的,是不是要我跟你老婆讲,你才信我是阿茶啦!」
『呵茶――真的是你――』电话那头传来呼天抢地的哭声。『你回魂了――你回魂了――阿茶我的老朋友啊――我以为你就这样一去不回头了――没想到又回来了――』
「,岔洗!」阿茶把话筒拿远一点。
阿茶对话筒喊:「我是要问你之前问的那个坐月子的事情啦,惠美弄我的丧礼太操劳了,现在整个人风吹就要倒,看看有没有办法补救啦!」
『有!』老王立刻说:『我帮你问到了,有那个坐月子中心,一整个月包到好,还有护士每天看着,ABC套餐让你选,全程食补药补全都补,包准女人生完孩子比没生之前身体还要好。』
「给他报下去。」阿茶也很阿撒力(干脆)地说:「你明天来接惠美去那个中心,一定要把她的身体给顾起来。」
「喂!」海渊听到了阿茶他们的谈话内容,不安地喊了阿茶一声。
阿茶朝他用了甩手,说:「这样你就可以好好去上学了,安啦安啦!老王办事很可靠的!」
惠美面有难色,她实在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在她的眼里,正在讲电话的那个人是泽方,泽方要他去坐月子中心,这真是太奇怪了。
惠美不禁看向儿子,她觉得泽方现在的性格跟说话的神态语气根本一点也不像以前的泽方,现在的泽方,连走路的姿势都酷似阿茶。她不禁怀疑起医生的话来。假如泽方只是以为自己是阿茶,那他的神态动作,还有那口不标准的国语口音,能学得那么像吗?
「是不是我有人照顾,你们两个就能够安心?」惠美挣扎了好一会儿,最后问道。
「当然是!」阿茶说。他跟着继续和老朋友讨论付款给对方是要用支票还是现金。
海渊点头。
「那好吧,我收拾收拾,明天就带宝宝去坐月子中心。」惠美说。
一直在旁边愁眉不展的蔡同班导师,这下子终于松了口气,露出笑容来。
「可是……你们两个……」惠美还有但书。「都给我乖乖去上学,谁都不许再请假跷课!」
海渊耸了耸肩,他没差。
「蛤?上学?」阿茶呆了呆。「我都五十九岁的老灰阿郎(老人家)了,上什么学?」
「这是交换条件。」惠美回答。
第四章
隔天一大早,老王就开着他的超大台BMW来载惠美,惠美叮咛了他们几句,要他们尽早收拾好东西回去宿舍住,跟着抱着小娃娃让老王载走了。
海渊送走他妈以后,觉得困,又跑回去补眠。阿茶见海渊也不理自己,于是心里满怀着忐忑,入屋去整理自己的行李。
泽方之前一直是住校的,因为学校离家里坐车要四五十分钟的距离,他不舍得宝贝孙子每天通勤那么辛苦,所以就让泽方去住校。
现在他代替了泽方的身份,也就变成自己得去学校读书住宿舍了。
阿茶也觉得怪怪的,哪有一个人活到快六十还要去上高中?
但泽方就是高中生啊!
阿茶跟着又想,搞不好他现在跑进泽方的身体里面也只是一时的,等某天泽方回来,他就可以去找老婆、儿子跟媳妇,然后换泽方活过来。
应该有可能的吧,阿茶边整理东西边傻笑。那他就算代替泽方去读一下书也无所谓,反正他少年时候就很想去读书。
那个时候读书要很多钱,连小学六年家里都没办法让他读完。于是阿茶到现在也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念ㄅㄆㄇㄈ,跟认一些笔划简单的字而已,如今可以去读书了,对他而言,虽然恐惧不已,但还是抱着小小的期待。
不知道老师跟同学是怎样的?他们能不能快乐的一起求学,一起上课,一起在下课后拿不懂的功课去问老师呢?
电视上情节都是这样做的。
阿茶胸口满满是兴奋与害怕之情,整天都挂着呆呆的笑容,东西收拾到一半,还会呵呵地傻笑两声。
要去读书了。
他也要跟孙子一样去读书了。
他记得读书好像是要背包、穿制服、戴帽子的吧?
他以前有偷偷过泽方的高中书包跑去照镜子,那真的是很帅的感觉,阿茶满满期待着,心脏快速跳动的声音连自己都听得见。他又可以去读书了。
一直整理自己要带去宿舍的东西,阿茶连午睡的时间都省了,直到傍晚天色有些黑的时候,他才停下来歇了会儿。
阿茶觉得自己的肚子有点饿,于是从抽屉里抓了一把钱塞进口袋中,戴了安全帽就准备骑车出门。
阿茶的野狼一二五还没推出门外,就听见隔壁房子的铁门被拉开又关上,摩托车发动引擎的声音弄得十分大,他探头看了眼,正好看到海渊戴上全罩式的安全帽,「噗――噗――噗――」地催油门。
「你要去哪里?」阿茶见海渊的模样不像是要回学校。
「出门。」海渊留下这两个字,然后重型摩托车油门一催,「呜――」地就走了。
「啊咦?不是说要回宿舍,我行李都已经整理好了捏!」阿茶呆在原地。「啊这个人怎么这样!」
阿茶出去买完晚餐,自己一个人吃光后,等着海渊回来。
但是他等到都睡着了,还是没有摩托车的声音,隔壁的铁门也都没有动静。
阿茶在客厅随便盖了条毯子就睡,海渊这孩子三更半夜也不晓得在哪里做些什么,都不知道家里人会担心。
自从惠美搬来他家隔壁以后,他觉得惠美人好也亲切,一年时间相下来,早将惠美当成自己女儿一样看待。惠美是女儿,那海渊这小伙子就是孙子。
现在惠美去养身体了海渊却胡乱跑,这小子要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惠美回来他是要怎么向惠美交代。
迷迷糊糊地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夜都过一大半了,阿茶双眼已经完全闭上的时候,摩托车的声音突然传来。
车停在隔壁屋子前的马路上,有人下车,跟着铁门被打开。
阿茶听到声音立刻醒过来,薄毯包在身上,连忙冲出外头去。
海渊将摩托车骑入屋内,然后拿掉安全帽,熄火准备关门,没想到阿茶就这么闯了进来。
「天都快亮了,你是到哪里去,这么晚才回来?」阿茶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没睡醒的声音像讲话含卤蛋,不清不楚的。
海渊没讲话,径自拉下了铁门。阿茶见他要关门了,想也没想就跑进里头去,海渊门上了锁,经过阿茶身边就直接上楼去。
阿茶闻到海渊身上传来的浓厚酒味。「你去喝酒了?你才几岁啊,酒味这么浓,喝很多吗?」阿茶惊讶地追着海渊上楼。
「你能不能安静一下,吵得我头痛死了!」海渊走进房里,将自己摔上床,灯也不开,整个房间黑蒙蒙的。
阿茶摸了摸墙壁,最后摸到电灯开关,才将日光灯打开来。
海渊身上换了一套衣服,那黑裤子白衬衫和黑背心,很像酒店里的制服。
「你跟人打架啊……」阿茶小心翼翼地靠近海渊,轻声问了句。
「把灯关掉,我很累,要睡了。」海渊大吼了声。
「好好好,我关掉。」阿茶连忙按下日光灯的开关,让屋内重新恢复黑暗。
海渊不再理会他,翻过身面对墙壁,就不说话了。阿茶在门口位置站着,站了很久也不晓得该怎么办。之后他走进海渊房内,替他开了电风扇吹走满屋子的酒味,但也小心地不让风扇的风吹到没盖被子的他,跟着就在海渊床边挨着床坐了下来,叹了口气。
天应该还没那么快亮,长夜漫漫的,楼下铁门锁了,阿茶担心海渊的伤势,一时半刻也下不了决心回家去。
「小渊啊,」阿茶记得惠美是这么叫他儿子的。「如果你有什么烦恼,就跟阿茶叔公说,我虽然不一定能帮得上你的忙,但总比你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面的好。你话太少了,很容易内伤的……」
阿茶静了一下,发觉海渊还是没有答话。但听海渊的呼吸声,又不像睡着的人那样有规律起伏。阿茶想,海渊应该还没睡着吧
「你妈妈说你有在打工,生活费什么的都很少伸手向她要。阿茶叔公知道你才这么一丁点大就得帮忙分担这个家的责任是很辛苦的,但是你是不是在酒店上班啊?上酒店的人都很复杂的,如果遇上不好的客人,很容易会受伤,就像你今天一样。你要不要试试看去别的地方打工啊,阿茶叔公有很多朋友,去讲个一声就能替你找到比较适合你这个年纪的工作了,你说好不好啊?」阿茶说了一大堆话,但海渊不回应就是不回应。
「小渊?你睡啦?」阿茶又问了句。
「你这么吵我怎么睡。」海渊仍是侧着身子不回过头来。
「那我不讲话,你睡吧!等你睡醒了再说嘿,不吵你,快睡吧!」听海渊的声音似乎很累的样子,阿茶心想也别再念他了。这孩子懂事,还会去打工分担家计,哪像他的泽方,说是要帮他办提款卡领钱方便,然后领了钱就自己跑去百货公司买一堆东西回来。
老旧的电风扇喀搭喀搭地响着,扇叶运转得似乎快解体一般。
黑暗的房间里没有半点光,他们两个人一个床上一个床下,身体的距离这么近,只要一伸出手就可以碰到对方,在静谧的空间里,心的距离似乎也突然缩短了许多。
阿茶想,他应该可以和海渊和平共的才对,海渊其实只是嘴巴硬了点,心地并不坏。阿茶又想起自己年轻时候工作的点滴,初出社会什么都不懂,每天不是被教他手艺的师傅骂,就是被顾客欺负。那时候自己也是压力很大,觉得全世界都是坏人,每个人都要与他为敌。
海渊现在也是一样吧!一颗心包得紧紧的密不透风,不肯让任何人碰一下。谁都不许跨进他的领域,也不想走入别人的心里。
「囝仔睡,囝仔睡,一暝大一寸――」阿茶在嘴里哼着童谣。「囝仔睡,囝仔睡,一暝大一寸――」
「你又在干嘛?」海渊翻过身来,口气不太好地问。
「唱催眠曲给你听,让你比较好睡啊!」阿茶说。
「受不了你……」海渊无力地说道。
「好啦,快点睡。天都快亮了。」阿茶跟着说。
「还是要我拍你的背你才睡得着,要我拍背也可以喔。阿茶叔公免费到床服务。」他哈哈地笑了两声。
「真是搞不懂你这个人。」海渊看着黑暗中,阿茶唱摇篮曲唱得摇头晃脑的脑袋,心里那种异样的情感又兴了起来。
阿茶背对着他,裹着条小毛毯,褐色的头发乱乱翘,身体摇来摇去。
海渊看不见他的脸,却隐约也能想得到他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这个人就是爱对别人好,虽然笨笨的,却没有心机,总是让人感到窝心。
明明是泽方的脸,泽方的躯体,但当里面那个灵魂变成了好人阿茶,那面相跟着也变了,变得温和许多,变得柔和许多。
相由心生就是这个道理吗?
海渊越来越觉得自己再也看不见泽方,他看见的是那个阿茶,永远穿汗衫短裤,踩着平底塑料拖鞋,走路走一走觉得屁股痒还会抓一抓屁股的阿茶。
海渊闭起了眼,在阿茶有些吵的低沉歌声中渐渐睡去。
不知道已经多久,在受伤、孤单的时刻没人陪伴他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不眷恋这种有人作伴的感觉,所以从来也不对母亲撒娇,不需要他人怜悯,怎知道,知道有人陪着、有人看顾,夜晚会变得这么宁静、这么安详。
睡着睡着,手挥出床铺外打到阿茶的头,海渊这才醒了一下。
正在打盹的阿茶被吓了一跳,但后来就把海渊的手放回床上,跟着替他拉来被子盖上,仲了伸懒腰,又坐回原地继续睡。
海渊看着阿茶的后脑杓,缓缓地,嘴角牵起一抹淡到连自己都没发觉的微笑。他闭上眼,沉沉睡去。
* * *
海渊一直睡到下午四点多才醒,还有点发烧的迹象。
因为海渊嘴破了,下巴也肿得厉害,阿茶就去买了两碗广东粥回来,跟海渊一起吃。他想说喝粥不用咬,海渊也比较不费力气。
「你是在哪里打工啊?」阿茶边舀着粥,边问着。
「PUB。」海渊懒懒地回了句,提不太起精神。
「怕普?」阿茶皱起眉头想了想,就是想不起来有什么行业叫作「怕普」的。
「怕普要工作到那么晚,你怎么上学哩?」阿茶又问。「白天上课要怎么办?」
「睡给老师看。」海渊说。
「,原来学生也可以这样当。」阿茶摇了摇头。「又要上课又要打工,当心你的身体会垮掉。」
「嗯。」海渊应了声。
他们从海渊起床到到喝完粥都没有起冲突,阿茶心情愉快,觉得真是值得纪念的一天。
海渊接着又趴回去睡觉,阿茶心想他有些发烧也别吵他,跟着回家去了一趟,把要带走的东西收进大麻布袋里,跟着锁好门,带着他的行李回到海渊那里。
他也没事可做,于是就坐在海渊身边,转开他房里的电视看。
海渊最后让电视播放新闻的声音给吵了起来。他睁开眼,刚好对上阿茶的眼睛。
「你醒啦!」阿茶说。
海渊眨了眨眼,睡眼惺忪地从棉被上坐起来,半裸的身上只有一条牛仔裤,柔顺的黑发翘得蓬松杂乱。
「再休息一下吧,然后我们就回去宿舍嘿!」阿茶说。
「明天再回去。」一听见回宿舍,海渊又往枕头上倒。
「不可以!」阿茶把他拉回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拖下床,推进厕所里要他洗脸刷牙。「你忘了自己答应过你妈什么了吗?是不是要你妈跑回来带你去学校,你才肯乖乖上学?」
海渊啧了一声,洗脸刷牙兼洗澡,把整个浴室弄得砰砰响,最后围着条毛巾出来,在阿茶面前走来走去。
海渊的身体结实匀称,肌肉有着完美且恰到好的线条比例,宽阔的肩膀配上窄窄的腰,再加上一颗翘翘的屁股,他这样晃来晃去,害得阿茶眼睛都不知道该摆哪里。
海渊看了阿茶一下,本来想叫阿茶出去让他换衣服,但后来觉得同是男人,这么做实在太多余了,于是打开衣柜的门稍微挡一下,就把毛巾拉开换裤子。
「,夭寿!」阿茶低喊了声。海渊不知道搞什么鬼,穿内裤也会穿到屁股沟露出来给他看。
「你不会在里面换吗?」阿茶抱怨了一句。
「浴室里面全是湿的怎么换?」海渊一脸不悦,起床气还没消。「我平常都是在房间里换,你眼睛不会稍微闭一下吗?」
「来不及闭起来就看到了啦!」阿茶抱怨着。「我要是长针眼,那一定是你害的。」
「吵死了,你怎么能这么多话。」海渊说。
跟着海渊什么也没拿就下楼了,当他看见阿茶的家当时,惊讶得眼睛睁得圆滚滚。「你是要搬家吗?太夸张了吧!」
阿茶那个麻布袋里头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整整快到腰际的高,一个人张开手臂都抱不住的宽度。
「这怎么载?」海渊问。
「啊不然我叫老王开车来载好了。」阿茶连忙走到柜台边,拿起电话要打。
海渊将那包麻布袋打开,没经过阿茶的同意,就擅自将里头的东西拿出来。
旧型的超大台收音机、大同电饭锅、一堆洗得都有破洞也舍不得丢的旧衣服、泡老人茶专用的茶壶组、两桶高山茶叶、象棋盘、一串用习惯的舒洁平版卫生纸、一只烧开水的铁水壶、一个生锈的大红色喜饼铁盒……
海渊将该留下的通通留下,最后只让阿茶带了毛巾牙刷之类的东西。
「其它的泽方都有,你用他的就可以了,省得麻烦。」海渊将麻布袋绑了起来,扔给阿茶。
「唉呦,这样我会不习惯,啊不然你最少也让我带那组泡茶的跟茶叶去啦,不喝茶我会一整天都不对劲。」阿茶自动将泡茶工具跟茶叶又放回麻布袋里。「还有这个,这个也要带去。」他再将喜饼铁盒放回原位。
「随便你。」
跟着海渊载着啊茶,阿搽扛着他的家当,两个人骑着摩托车「呼呼呼――」地就往他们的宿舍前进。
海渊骑车的时候,阿茶忽然想到海渊好像还没有满十八岁,于是连忙拍了拍他的肩。「你有驾照没有啊?」他隔着安全帽问道。
「什么?」风很大,又有全罩式安全帽挡着,海渊听不见阿茶问了些什么。
「你有没有――驾――照――啦――」
「没有。」海渊说。
「那你停车我来骑,没驾照不能骑车啦――」阿茶喊得很大声。
「神经病!」海渊回了句。「你现在不也是没驾照的人,谁骑都一样。」
「对吼――」阿茶这才想起来,这个身体现在才十七岁。
「可是――」阿茶随即又说:「那我们两个都别骑车,坐车去,让别人载就好了啊――我就说叫老王来载,你这样太危险了啦,还骑这么快。」
阿茶探头看了看前方的仪表板。「天寿喔――骑到九十――你要把老人家的心脏吓停掉吗?慢一点啦――慢一点慢一点――」
「吵死了,不要一直念,你念到我耳朵痛死了。」海渊吼着。
机车疾驶时,风声呼啸而过
他们两人在漫长的路程中,你一来我一往地,不停讲着话。
阿茶觉得海渊虽然一直抱怨,但实际上海渊应该也讲话讲得挺开心的。不然海渊怎么会一直找他讲话,而不干脆闭嘴不理会他咧?
* * *
私立新华中学男子宿舍
海渊把摩托车停在宿舍旁的小巷子内,带着阿茶往宿舍走去。
新华的宿舍前面那一整栋是现代钢筋水泥建筑,里头有中央空调,冬暖夏凉,还有营业到晚上十一点的学生餐厅,整体感觉非常时髦豪华。
但海渊带着他从这栋豪华宿舍中间穿过去,来到后头栽种着成片绿树的广大院子里。院子中央有座占地不小的木制双层建筑,屋龄看起来满久了,但外观保养得还不错,有种日式旧宿舍的感觉。
「我以为是前面那一栋说。」阿茶小小失望了一下。
「那栋是三年级的,联考生跟学校老师才能住进去。」海渊说。一年级跟二年级的都住后面这间破烂房子。」
八点多正是住宿生几乎归来,活动正频的时刻。走廊上站着几个正在聊天连制服都还没脱下来的学生,他们一见到海渊和阿茶走来,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终于回来了……跷课也跷太久了吧……两个人怎么会走在一起……」他们头低低的,讲着闲话。
海渊双手插在口袋里一派自然地往二楼走去,没有理会那些人,阿茶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双眼忙着观察环境和四周人物。
他着麻布袋,心脏噗通噗通地跳得厉害。这里就是泽方的宿舍,除了老旧一点以外,很有学生气息啊。
阿茶挂着微笑,边看边走。
海渊回过头来见他落后了一大截,便喊了句:「走快点,你是乌龟在爬吗?」
「你是要老人家走多快,你慢一点啦!」阿茶跑了两步要跟上,海渊停下脚步,等阿茶来到自己身旁后,才跟他一起走。
周围熟知海渊跟泽方事情的人都大大吃了一惊,海渊以前并不太理会泽方的,怎么今天好像转性了。
还有那个走路向来屁股摇来摇去说话装嗲的泽方,今天看起来好像不太一样,一阵子不见,那张脸少了几分女人味,神情也爽朗阳光了些。
海渊停在门牌号码写着「二○一」的房门口,打开门瞧里头没人后,把阿茶推了进去。
「那张桌子跟那张床还有那个衣柜里面的东西应该是泽方的。」海渊指了指,「里面东西收一收,我等一下来带你过去我那间。」
「咦?」阿茶莫名其妙。「不是住进去就好了,还要换房间喔?」
「叫你换就换。」海渊说。
走廊上只要有人走路,就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长栋宿舍看来真是挺老旧了。
正当海渊和阿茶讲话的时候,后头有人拍了海渊一下。
「回来啦!」海渊的亲亲表弟顾干岁探头看了看里面的情形。
「嗯。」海渊应了声。
「和我回去一下,我有话想跟你说。」千岁拉了海渊一把。
「没看见我正在忙。」
「跟你讲你死对头关日清的事情,来就是了。」千岁抛下这句话,就往自己的寝室走回去。
「阿茶,你收好东西,直接到『二九』找我。」海渊对阿茶说。
「噢,好!」阿茶忙着看泽方住的地方,连头也没回,就顾着打开衣柜和里面的抽屉,看看泽方留下来的东西。
他将泽方的衣服和书本全塞进麻布袋里,麻布袋里的东西越来越多,最后整个鼓了起来。
阿茶一边整理,一边发现泽方的小饰品真多,镜子和梳子一大堆,还有些小别针,别针上头镶着亮晶晶像水晶的东西,阿茶看着看着,眼眶都红了。
「阿公要是早知道你想当女生,当初你妈怀你的时候,就不会去庙里拜拜,叫观音生一个带把的给阿公了。」阿茶鼻头酸酸的。「泽方啊,是阿公对不起你,你要是还活着就好了……」
阿茶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他连忙拉衣服擦了擦,吸了吸鼻涕继续收拾泽方的东西。
「你舍得回来了吗?」门后,突然响起一阵阴沉的声音。
阿茶回头,见到一个金发少年站在他背后。
少年挂着邪邪的笑容,一头金发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的眉毛张狂地往上飞扬,一双三角眼看起来就挺凶恶,菱形的嘴唇笑起来往左扬起,壮硕的身材和过人的身高,让他看起来非常具有威胁性。
阿茶呆住了,这个人是泽方同一间房间的室友吗?怎么表情这么恐怖,好像想吃人一样。
寝室的门「砰――」地声被用力关起来,玻璃窗户震动了一下,匡啷啷地。
「为什么你老是要背着我去找他,明知道我跟他水火不容,有他就没有我,还被那么多双眼睛看到你跟他一起离开宿舍,你这样要我怎么作人,脸都被你丢光了。」少年将门锁了起来,往阿茶步步逼近。
阿茶不明白这年轻人讲话就讲话,为什么要关门,而且还锁门。不过就算迟钝如他,当他看见门锁被按下的那个动作时,心里也响起警讯。
要干架了吗?他知道年轻人动不动就会打架的,可是这家伙这么壮,阿茶心想自己不知道打不打得过他。
还是要逃跑呢?但是前面的门被挡住了。
那跳窗户行不行?阿茶回头看了看窗户,虽然二楼不算太高,可是他也怕怕的,怕把泽方给他的身体摔到,那就不得了了。
「为什么不说话,心虚了吗?」少年来到阿茶面前。
蹲在衣柜前整理东西的阿茶抬头望着这个年轻人,只能紧张地朝他傻笑,但底下握紧拳头预备只要对方有动作,就立刻反击回去。
当少年扑了过来,阿茶举起拳头就给他过去,但少年迅速地闪过身,伸手抓住阿茶的衣领,用力一提将阿茶往旁边摔去。
阿茶整个人凌空飞起,原本以为落下时会跌到痛得叫阿嬷,哪知道身体下面竟然是软软的床垫子,阿茶这才松了一口气,幸好是被摔上床。
少年跟着屈膝爬上床,狠狠地将阿茶压在身下。「我今天要是不给你一点教训,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
「啪――」地一声,阿茶身上已经洗到有点薄的汗衫被轻而易举地撕裂,整片胸膛露出来暴露在空气中。
由底下仰望少年的面孔,只见到饱含着愤怒与欲念的综合。阿茶兴起一阵又一阵的寒意,从脚底冲冲冲,冲上他的脑门。
少年压了下来,嘴唇落在阿茶脖子上,用力吸吮,兼带着让人感觉疼痛的啮咬。他用力一拔,连阿茶裤子上的皮带也被拔掉,跟着脱起阿茶的裤子来。
「阿娘喂!」阿茶吓得三魂七魄全邹飞光不,他拼命挣扎着,却因为完全被压制而找不到地方施力反击。
最后,当少年的手摸上了他下半身的重点部位,阿茶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恐惧,使尽吃奶的力气,放开喉咙大叫:
「小渊啊――救人喔――你是跑到哪里去――我被人脱裤子了啦――快来救人啊――」
为什么明明是来读书,却会遇上这种奇怪的事情。
阿茶脑袋乱哄哄地,只能不停放声叫救命。
第五章
阿茶第一遇到这么恐怖的情形。
有个小孩子把他剥到剩下一条内裤,然后还咬来咬去、舔来舔去。
咬来咬去、舔来舔去也就算了,偏偏这个小孩的手还按着他下半身那里,用力地一直揉、一直揉。
阿茶膝盖发软,被紧紧压着怎么都爬不起来。他脑袋乱糟糟,又生气又害怕,究竟是为什么这个少年人要对他做这种事情,明明两只都是公的啊,现在的小孩到底是怎么了,居然这样就压上来。
「你不要再挤了啦,都快被你挤烂掉了啦!」阿茶觉得下半身又痛又痒,眼前的少年使着很大的劲,一直抓着他那里不放。
「小渊啊――」阿茶继续大叫。
「闭嘴!我不许你叫他的名字。」少年停下动作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看着他。「居然叫得这么亲热,这段期间你跟他做了些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什么跟什么,哇拢听呒啦(我都听不懂啦)!」阿茶说:「你不要一直掐我好不好,要痛死了,会断掉啦!」
「叫你不要动,你挣扎个什么劲!跟叶海渊睡过以后,变贞节烈女了是不是?」少年反手给了阿茶两个巴掌,要他安静下来。
阿茶感觉到脸颊上火热的印记,他呆了呆,自己竟然被耳光。
他是最讨厌用暴力的,因为打架容易伤到人。但当一个人怎么也说不听,不断地想用武力来伤害别人的时候,那就真的不是忍耐可以解决的了。
「像这样乖一点不就好了。」金发少年啐了口口水,分开身下人的膝盖。
阿茶任金发少年将自己的膝盖抬起来,然后趁对方失去戒心的时候,把所有的力量集中起来,一脚狠狠地往那个人小腹踹去。
少年连哀都来不及哀,整个人就这么被踹飞了出去,撞上钉满奖状的木制墙壁,墙壁上的木头框奖状一个又一个接连掉下来,不停砸落在少年头上。
少年没想到阿茶会攻击他,气得站了起来,火冒三丈。
锁着的门同时间也被踹开来,海渊冷着张脸走进寝室内,看了看阿茶,再看了看金发少年,然后走到少年身旁动作迅速地一把就将体型壮硕的少年抓起来,用力撞在满是钉子的墙壁上。
来不及反应的少年闷哼了声,那些钉子陷入了背上肉里,令他痛苦得说不出话。
「关日清,你给我听着!」海渊的声音带有威胁性,阴鸷的眼神如同想杀人一般令人不寒而悚。
他指着阿茶:「那家伙现在是我的人,我郑重的警告你,如果你敢再碰他一下,我会把你的手脚都打断,然后把你晾在升旗台旗杆上面。到时候,别说是谁,就算是你老子,也救不了你!」
海渊在少年腹部补了一拳,力道之大,连整片墙都震动起来。
他松开对少年的桎梏,少年缓缓滑倒在地,木墙上血迹斑斑,全都是少年的血。少年软倒在地,痛得晕了过去。
「还有你们这些看戏的也一样!」海渊对房门口围观的人群说。
门口的学生们吓得脸色苍白,立刻作鸟兽散,跑得连人影也不见。
海渊来到床边,看阿茶狼狈的模样,不太高兴地问:「站得起来吗?」
阿茶点了点头。
「东西拿着跟我回去。」海渊转身就走。「才离开一下就发生这样的事情,你这家伙真让人火大。」
「喂,这又不是我愿意的,我哪知道为什么会有人要脱我裤子。」阿茶拉着身上的破布,重新将短裤穿好,却在站起来时脚踝猛疼了一下。
「怎么?」海渊侧眼瞧见。
「踢他的时候太用力,扭到了!」阿茶一跛一跛地走到书桌旁边,将抽屉里还没收到的东西一股脑倒进麻布袋中,棉被枕头卷了卷抱进怀里,跟着再一跛一跛地拉着麻布袋往海渊走去。
海渊冷冷地看着阿茶,本来不想理会他的,谁叫他又惹出麻烦来。但最后还是看不过去阿茶走路的模样,伸手就抢过那袋沉重的东西,抓着阿茶的手臂把他往自己的寝室拖。
阿茶脸上连半点笑容也没有,他自己又不是自愿招惹那个叫作关日清的人,海渊干嘛拿个大便脸给他看?
「气死我了,现在的年轻人到底在想什么,全身上下都把我摸光光,以前连我老婆也没这么摸过,真是夭寿骨。」阿茶边跛着走路,边在嘴里碎碎念着。
* * *
当海渊把阿茶扶进自己的寝室时,正在玩在线游戏的室友千岁回头看见这诡异的一幕,不禁愣了一下。
「我要住这里吗?」阿茶问着:「这里也只有两张床。」他觉得旧宿舍应该都是双人房,并没有三人房。
「地板很干净,你可以打地铺。」海渊把阿茶的东西放到床边,随便在卷起的棉被上踢了一脚,被踢开的棉被方方正正地在地板上摊开来,连枕头的位置都摆得刚刚好。
「你和夏泽方感情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千岁惊讶地说道。
「最近。」海渊简单回答了句。
「同鞋你好,请多多指教。」阿茶朝千岁笑了笑,打过招呼,径自往地上铺好的棉被一坐,慢慢地打开麻布袋,将泽方的遗物一一清出来。
海渊从里面拉了一件粉红色的睡衣出来,让阿茶先换上。
「那你还有地方放泽方这些东西吗?」阿茶在床上换好了睡衣,跟着抬头问海渊。他往上仰望海渊的面容里,已经没有方才的怒气。
海渊走出寝室一会儿,只听见隔壁乒乒乓乓地,回来时手里头就多了两个大纸箱。「先放这里面。」
阿茶隐约听见隔壁寝室有人在哭的声音,这两个纸箱恐怕是海渊用暴力强抢回来的。
他把泽方的琐碎物品慢条斯理摆进箱子里,嘴里念着:「你对同学都是这样的吗?干什么不好好说,一定要硬来。」
「比较快。」海渊习惯了。
「你妈一定不晓得你在学校是这款模样。」阿茶早就知道海渊性格不好,但却越来越纳闷孙子是看上他哪点?
海渊除了长得比平常小孩好看一些、更有魄力一些、打起人来更狠一些,就也没别的了啊?
阿茶呆了呆,想不通。
「你敢跟我妈说,我就杀了你!」海渊冷冷地看着阿茶。
阿茶嘴巴张得大大的,半晌后才回过神来。「你这小孩说话怎么这样,没大没小。」
「你忘了你现在的身份了吗?」海渊蹲下身来,与阿茶同高。他两手捏着阿茶红通通的脸颊,往左右横着拉开。「我们两个年纪一样,少在这里倚老卖老。」
「痛死了。」阿茶疼得眼泪都被逼出来,他用力挥手,将海渊的手打掉。
「那个关日清,你以后不管在哪里看到他,记得离他远一点。」海渊仍是蹲着,但脸色慎重地对阿茶说。
「哪个清?」阿茶揉了揉发疼的脸皮。
「强Jian你的那个。」海渊说。
阿茶后颈的汗毛听到「强Jian」这两个字,瞬间全直立起来,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刚刚那个……叫强Jian?」阿茶吞了口口水。
海渊点头。
「为什么他要强Jian我?」阿茶激动地站了起来。「两个都是男人溜,你们这些小孩到底在搞什么,这间宿舍到底在搞什么?我老人家心脏很不好的溜,乱七八糟打了我以后又强Jian,要我每天都心脏病发吗?」
海渊仰头看着激动不已的阿茶,觉得这家伙过度的反应还真是有趣。
「他……也对我家泽方做过那种事情吗?」阿茶突然降低音量,着眼睛,弯下腰来轻声地问海渊。
海渊点头。
「阿娘喂,那安捏啦!这样我要怎么对泽方的妈交代!」阿茶大叫起来。「那我那个时候让泽方来住宿舍根本就是不对的嘛,泽方一个乖乖的小孩,就因为我让他来这里住,然后被那个什么清给那个了。」
「我对不起泽方的爸跟泽方的妈,我没有脸下去见他们了……」阿茶软了下来,跪坐在棉破上垂头丧气。「儿子媳妇啊,阿爸没看好你们的孩子,阿爸不配当你们的爸,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泽方那么乖的小孩子说……」
「先把东西整理起来。」海渊拍了拍阿茶的肩。
阿茶吸了吸鼻涕,沮丧地收拾起东西来。
同寝室的千岁边打电动边注意床边这两个人的对话,但当他接触到海渊的眼神,就将自己的视线移开了。
其实如果问海渊,依照海渊那种简单直接的个性,一定会告诉他,但千岁却觉得不要管那么多比较好。
那个有着夏泽方脸孔的人,并不是他之前所认识的夏泽方。他知道的夏泽方讲话语气、走路神态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明明春天已经到了很久了,却有股寒气充斥在寝室内。
干岁打了个冷颤,装作什么也不晓得,继续进入他的在线游戏世界。
有些事情不懂比懂好,不知道比知道好;就算懂也要装不懂,知道也要装不知道。尤其是像这种……容易令人头皮发麻的事。
* * *
学生宿舍的规格是两个人一间房,房间里头靠左有上下铺,床铺旁边是置物柜;靠右摆了张长型书桌,书桌非常的大,上头是书柜,下方放上两台计算机后都还有足够空间可以供学生读书。
剩余空间为狭长型,一边是寝室房门,一边是窗户。公共厕所及浴室都设在外头,另外还有洗衣机、干衣机、饮水机等等生活必需物品可供学生使用。
在宿舍的第一晚,阿茶受了不小的惊吓,于是早早就睡了。
他的棉被铺在海渊床旁的地板上,因为直接接触地面,所以晚上睡起来凉飕飕的。
早上四点多,不用闹钟阿茶就自动转醒。他起了个大早,将棉被枕头折叠好挤进床底下时,同房的千岁才关上计算机要爬到上铺去睡。
他对千岁点了个头,小声地说了声:「早!」
「肚子饿的话我桌上有饼干,学生餐厅还没开,你就先吃吧!」千岁说完倒头就睡,打了一夜的电动玩具,他累瘫了。
房间里开着小夜灯,阿茶穿着泽方的粉红色卡通图案睡衣,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突然有种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嘛的茫然感。
他现在变成了泽方,那是不是得照着自己当初帮泽方计划好的路走下去。
先读书,读越高越好,最好还能读到博士。因为他们家泽方脑袋很聪明。
然后娶老婆,越漂亮越好,不过一定要屁股大的。因为这样比较会生。
跟着就开枝散叶,能生多少是多少,为夏家留下多一点的子孙。
他当初是这样想好的。
可是现在情形全都变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帮泽方念下去――他不认识字。
老婆也不想娶――他只有一个老婆,那就是玉蝉。
世界大乱了。
有时海渊在他旁边的时候,他不会想这么多,光看着海渊让他别乱跑乖乖上学就费很大力气了,哪还有时间。
可是只要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的,大家都在睡觉但他提早醒过来,他忍不住便会想一些有的没的,而且很无奈很想叹气。
阿茶举起自己的右手,借着微弱的小夜灯仔细观看。那条红线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会不会再出来咧?阿茶不断想着。
为什么会在自己已经要六十岁,都快进棺材了,才遇到这种神奇的事情?
吃了这么多盐,走了这么多路,他以为他应该可以放心地走了的,但是却又有人将他拉了回来。
是玉蝉吗?是她吗?
是不是因为他们已经错过太多,如果他再离开,回来时他们就又见不到面?所以他才会跑到泽方的身体里,留下来等玉蝉出现。
他们还有一个约定,是关于蝉的。
或许是因为他还没有将那只大黑蝉亲手交给玉蝉,所以,老天爷才不许他走的吧!想到这里,阿茶不禁笑了。也许真的是这样喔,玉蝉那个人很死心眼的。
床上的海渊打了个呼声,翻过身来,睡得挺熟。
离开椅子,阿茶蹑手蹑脚来到海渊床前蹲下,看着海渊的睡脸,阿茶发觉每回只要看着这张脸,就会有种安心的感觉。
「小渊你要乖一点啊!」阿茶说着:「别让大家担心。」
他凝视着海渊睡时平静的脸,凝视着他眼角底下那颗小小的性感黑痣。
他的老婆玉蝉也有这么一颗痣,而且和海渊一样,恰巧长在眼角那个地方。
看着这颗黑痣,想起海渊和他老婆一样的倔强个性,阿茶凝视着海渊,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你们两个人真的有像的。」
轻轻地,阿茶伸手摸了海渊一下,然后赶快离开。
隔了几秒钟,发觉海渊并没有醒过来,于是阿茶放心地,又再温柔地摸了他的眼角一。
阿茶傻傻地笑着,小小声地说:「为什么会长在同样的地方呢?而且连脾气也一模一样。」
睡梦中的海渊受到骚扰,突然间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住阿茶。
阿茶吓了一大跳,连忙缩回手,重心往后跌去,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三更半夜不睡觉在那里念念念、念不停干什么?」海渊看着这个扰人清梦的家伙。
「我睡饱了。」阿茶神色慌张地爬起来,匆匆忙忙往外头走去。
「现在又干嘛?」海渊问。
「去大便。」阿茶抱了一包卫生纸,藉屎遁遁逃。
刚刚摸海渊脸的那个动作被他看到了,阿茶觉得怪怪的,不太好意思。
脑袋一片混乱,而且整张脸都红透了。阿茶把自己关进厕所里,裤子脱了,卫生纸放好,蹲着就抱头闷叫。
他为什么会忍不住跑去摸海渊的脸呢?希望海渊不要想歪了才好。他只是觉得很想碰一碰海渊,只是想碰一下就好的,真的没有别的意思的!
房里的海渊见阿茶神情诡异的,也不晓得他是撞了什么邪。
海渊摸了摸自己眼角下的痣,跟着打了打枕头,继续睡去。
* * *
阿茶从没有蹲厕所蹲过这么久的时间。
他大概四点半进去,但是蹲到都快六点,屁股都快裂开了,却仍是塞住的。里面明明有东西,却卡得很紧。
肚子里瓦斯跑来跑去的声音越来越响,只是出口堵着,任里头千军万马翻滚得再强烈,却可怜得连个屁也出不来。阿茶最后放弃了,他随便擦了擦,裤子一拉,就走出厕所不再蹲。
清晨六点,几乎大部分住宿生都还在睡觉,阿茶无聊地走到宿舍外头散了会步。宿舍外是一大片林子,树木种得稀疏,只能勉强挡挡阳光。
阿茶从林子望出去就看见学校的操场,操场再过去就是学校。难怪这么晚了都没学生要起来,原来只要几步路就能到教室,住宿也挺方便的。
在外头走了将近一个小时,七点开始宿舍内接连着有闹钟响声传出来。阿茶又晃了一下,觉得应该回去了,便往回走。
从跨进宿舍开始,阿茶就感觉到许多目光都投注在他身上。
是他穿的这件睡衣太醒目了吗?阿茶走着走着,侧眼又看到一些人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突然一个踉跄,他绊到了什么,整个人往前方跌了出去,「砰--」地好大一声,木制宿舍都为之震动起来。
旁边,有只脚收了起来,那个阿茶根本就不认识的人跟着没说话就走掉。
旁边传来掩嘴偷笑的声音,然后探头围观的人又匆匆散去。
阿茶吸了口气,忍了下来。自己都活到这把年纪了,也无所谓和这些小孩子吵。吃闷亏就吃闷亏吧,反正也不会少块肉,无所谓了。
阿茶从凹凸不平的地板上爬起来,踩了踩,发觉里头的木头也被蛀得差不多了,这样真的挺危险的,他见整条长廊,就有两三个不太稳固的地方。这要是用力一踩,说不定还会掉到一楼去。
回到海渊的寝室内,他跟千岁两个都还在睡。
阿茶去刷牙洗脸回来,拿着泽方的制服,边照镜子边比对着该怎么穿。等衣服跟裤子都穿好,自己也满头大汗了。
拿着蓝色的领带,阿茶摇了摇熟睡中的海渊。
「干什么?」海渊皱着眉头,被阿茶硬给拉起来。
「这个要怎么弄?」阿茶把领带递给海渊。
「这样弄。」海渊睡得正好却被吵醒,心里头非常不爽。他拿着领带绕过阿茶的脖子,交叉以后用力勒紧。
「啊啊啊--」阿茶用力拍了一下海渊的脑袋。
海渊头被打歪一边,领带也随之放开。
「夭寿喔,等一下没气怎么办!」阿茶喘着。
海渊不理会阿茶,跟着又倒回去呼呼大睡。
结果海渊一直睡到全部宿舍人都走光,学校升旗典礼也完毕,只差五分钟就要上课的那当口才缓缓由床上爬起来。
他背起自己的书包,帮阿茶打了领带,然后两个人慢慢地步向教室。
第一堂,国文课。
老师已经来了,他们两个才刚到教室。
阿茶带着忐忑的心情,心脏噗通噗通地不停乱跳。他望着教室课桌椅,不知道哪个才是自己的座位。
「小渊,啊我是坐哪里?」阿茶问。
海渊指了最后一排后面靠垃圾桶的位置给他。
阿茶战战兢兢地走往座位,将书包放下,然后和周围同学打了声招呼,跟着从书包里面拿出全部的课本。
他不晓得这节要上什么课,于是才坐下而已,就立刻又站起来看前面同学是拿哪个颜色的书,过大的动作还因此吓到旁边的同学。
确认了以后,阿茶便很快乐地将书本翻开。
阿茶看了一下坐在第一排后面靠后门那个位置的海渊,发现他已经趴在课桌上呼呼大睡起来。
「现在翻开第七十八页……」前方的国文老师开始讲课,藤条放在桌子上,瞥了海渊一眼,但随即将目光移回课本中央。
「座号三十八号的同学,起来把这段课文念一下。」国文老师敲着藤条这样讲。
「夏泽方,叫你啦!」旁边有人踢了他桌子一下。
陷在拥有课本的喜悦中,快乐得晕头转向的阿茶突然惊醒,连忙站了起来。他看着书本上完全看不懂的字,有些苦恼地看看老师,再看看书。
「啊,是你啊,夏泽方。」国文老师有些惊讶自己叫到的学生是他。
阿茶点点头。
「你先坐下吧!」国文老师露出关心的神情。「身体有没有好一点?如果不舒服的话,要立刻告诉老师,老师让你到保健室去。」
阿茶再点点头。其实他一点都不知道这个老师在讲什么。
「各位同学,夏泽方最近家里出了一点事情,他也才刚刚从医院回来。大家一定要多留意他一下。」
老师的话在课堂上引起了一些骚动。
「喂,你半个多月都在住院吗?你怎么了?」前方好奇的同学转过头来问他。
「我从五楼摔下来,差点死掉,不过又活回来了。」阿茶随便说说,却倒也是事实。
「天啊!」教室里一个传一个,等到了下课,几乎全班都晓得夏泽方这个学生这么久没来上课,是因为受伤住院。
「我们还以为你和叶海渊一起逃课去了。」有学生这么对阿茶说。
这节下课的时候,海渊走到阿茶的身边。
「呦,你醒啦!」阿茶摇头。「哪有学生睡成像你这样的。」
「你是不是想我勒死你?」海渊伸手就拉住阿茶的领带。
阿茶见况连忙把领带由海渊手里扯回来。
「你来我这里干嘛?」他问。
「搬家。」海渊双手抬起阿茶的桌子,另一脚勾着椅子,将课桌椅又拖又拉地移到第二排后面,也就是他旁边的位置。
跟着原本在那位置上的人也动作迅速地把桌子椅子挪到最后一排垃圾桶旁边的位置。
那个同学露出解脱的表情,喜极而泣,终于可以离叶海渊这个大魔头远远的了,他高兴得不得了。
接下来的时间,阿茶就很认真地翻开课本上课。即便他什么也听不懂,但课堂上老师讲笑话提升学生学习兴趣时,阿茶总是第一个赏脸笑出来的。
就算是下午第一第二堂,所有人倒得差不多昏睡不起的情况里,阿茶仍然背挺得直直地,视线在老师与书本间来回交替。
第六章
学校生活渐渐上轨道以后,阿茶也开始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他唯一看不过去的是自己上课时海渊总是在睡觉,而且每回最后一堂课下课,海渊回宿舍把书包一放以后,就会莫名其妙失踪。
虽然那个叫菜头的班导说,海渊只要有到学校他就很心满意足,但阿茶觉得当学生不行这样,上课一定要努力认真看着老师才可以。
这天回宿舍以后,海渊换了便服拿着机车钥匙就往楼下走,方回到寝室的阿茶穿回舒服的汗衫短裤与夹脚拖鞋,刚买才吃了两口的茶叶蛋也立刻放下,追着海渊就跑下楼去。
「你要去哪里?」阿茶在海渊身后问着。
「PUB。」海渊说。
「又要去怕普喔!你每天都快天亮才回来,这样日夜颠倒,肝会坏掉的啦!」阿茶还是担心海渊的。年轻人为了赚钱上这种夜班,也不晓得这么折腾自己,到老了身体会变得很糟糕。
「吵死了。」海渊觉得阿茶真的是麻烦透顶。
「而且你回来醉醺醺的就算了,昨天眼睛还肿一丸,你到底是去打什么工啦,是不是去打被人打的工啦!」阿茶担心地看着海渊的脸,昨天那一丸已经消了一点下去,但海渊脸上仍是看得出乌青的痕迹。
「不用管我。」海渊回道。
「什么不用管你,你要是出了事情我要怎么向你妈交代!」阿茶说。
海渊来到放摩托车的暗巷里,钥匙插进锁孔之中,安全帽戴上,也不理会阿茶,车骑了就飞快地冲到马路上去。
「啊你怎么都说不听啦!」阿茶在后头气得直跳脚,这小孩真的没药救了。
阿茶立刻奔到马路上,随手拦了一台计程车,坐上去以后便对着司机喊道:「跟着那台摩托车,快点快点。」
「小弟弟,要跟哪台啊?马路上一堆摩托车!」嚼着槟榔的司机先生吐了一口红色汁液到免洗塑料杯里头,问道。
「前面那一台啦,车牌一六八,正在飙的那一台啦!你再不快点,他要跑不见了啦!」阿茶紧张得在计程车里不停跳。
「晃心晃心,偶技术好,不会追丢的。」计程车司机和阿茶一样操着台湾国语。
「麻烦你了运将先生。」阿茶觉得这个司机口音真是亲切。
司机先生油门一踩离合器一松,整台车像弦上的箭「咻--」地射出,遇到前方有空位就钻,有车就超车,猛得不得了。
于是乎,一台摩托车和一台计程车,便在大马路上开演惊魂追车记。
阿茶被这个司机的开车速度吓着了,开得这么快是可以把海渊跟得紧紧的没错啦,但一路上就只看见旁边的机车汽车不停后退,风呼呼呼地从没关上的窗户吹进来,阿茶的眼睛被吹得都快睁不开了。
突然一辆汽车从巷子口冲出来停都没停,阿茶吓了一跳,司机先生也吓了一跳,整台车一抖,转了个大弯再继续开,司机先生的三字经也随之脱口而出。
「哇咧X你X!」
阿茶出了一身冷汗,那台车要是真的撞上来,那就什么都没,又要回去看老婆儿子媳妇孙子了。
就在这期间,海渊的摩托车拐入了前方骑楼,司机在后头立刻赶上,但停在骑楼前时却已经不见海渊身影。
「在这里可以了!」阿茶付钱给计程车司机后,对他很感谢地鞠了个躬,谢谢他不要命地勇往直前替他追小孩。
下车后阿茶走入骑楼,仔细地寻找着海渊的摩托车。天已经有点暗了,这条路上的一些店也开始营业。霓虹灯管一个一个接着亮,七彩的颜色蜿蜒了整条路。
海渊的摩托车就停在一间黑色招牌的店子前。「一六八,没错,是这个车牌号码。」他跟着转身要进入那间店里,但没想到门一推开,居然出现往下走的楼梯。
「盖在地下的怕普啊?这究竟是什么店?」阿茶抱着忐忑的心情,一步一步慢慢地往下走去。
阿茶推开第二道玻璃门,门扇开启时,上头的风铃摆动,里面悠扬的钢琴音乐声随之传来。
灯光昏黄阴暗的店子里头还没有客人上门,整个大厅十分宽敞,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店里桌子椅子倒了一地,好像刚刚台风过了一样,一堆杯子盘子酒瓶碎在地上,而他看见海渊已经换好了制服,拿着扫帚正在店内清扫。
「找到你了!」阿茶有些紧张地走到海渊面前,他不太习惯进入这种场所,更何况自己还是短裤拖鞋的模样,和这个地方显得格格不入。
海渊见到是阿茶,也吓了一跳。「你怎么会来这里?」
「唉呦,我就想来看你上班是怎样的环境啊。」阿茶担心地看着海渊。「你有时候喝醉酒醉醺醺的回去,有时候这边青一块那边紫一块,然后又都睡眠不足,是不是你老板虐待你啊,阿茶叔公很不放心捏!」
「你快回去,我正在上班。」海渊语气不太好地说着。
「你这小孩子,这样下去身体一定会坏掉。」
「别整天碎碎念行不行?」海渊持续清扫的动作,但挥扫帚的力道变大了,桌子椅子踢到旁边发出铿铿锵锵的声音,他低着头继续扫地。
「我也是为了你好。」阿茶瑟缩了一下,海渊这样有点恐怖恐怖。
「为了我好就请你闭嘴、转身,然后回宿舍去。」
两个人为了要不要上班的事情争执不休,声音大得整个大厅都听得到。酒吧里头正在算帐的老板娘被吵着了,不悦地打开办公室的门往外喊道:
「是谁在大呼小叫的,来闹场的今天提早到了吗?」她由办公室内走了出来。
阿茶看到是一个年纪三十多,穿着合身套装的女人。她化着有些浓的妆,长长的头发烫起大波浪,嘴里还叼了根凉烟,看起来简直就是成熟美艳动人。
「哇!」阿茶忍不住叫了一声。这女人腰是腰、胸是胸、臀是臀;该小的小,该大的大,该翘的非常翘。
「喂,你在看什么!」海渊低吼了句,把阿茶飘出去的魂吼回来。「看得那么用力,当心眼珠子掉下来!」
「耶--不是啦--因为很漂亮啊--」阿茶连忙应了声。
「客人?我们今天不营业呦。」利亚踩着高跟鞋来到阿茶面前,微笑地看了他一眼。她听见眼前这个英俊小子称赞她漂亮的那句话,恶劣的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我是看小渊的啦!然后顺便想问老板,可不可以让他不要上班上那么久,他还是学生,这样会很累的捏,而且也没有法度(办法)读书!」阿茶对眼前的美女说。「最好是看看可以不可以让他十一点以前下班啦,这样他就能回去睡一觉,隔天上课也不会打瞌睡了。」
利亚对阿茶的台湾国语皱了下眉头,本来对他的好印象也硬是打了个折扣。她转头问海渊:「你朋友?没见过。」
「隔壁邻居。」海渊低下头去洗吧台内的杯子。
「小妹,是老板喔?」原来这里的老板娘如此年轻,阿茶吓了一跳。
「你叫我小妹?」利亚失笑。
「他撞到头,脑袋坏掉,所以以为自己有五六十岁。」海渊不停扫着他的地,然后用大袋子将那些危险物品包好,先拿进去里头放,等晚一点再一起丢掉。
「我想可能不行。」利亚笑了笑。「我们这里工作时间是固定的,他那时候来应征就说好的!你带他走吧,走了以后也不用来了,找别间店应征去吧!」利亚带着微笑说完,头也不回地进到办公室中,继续算她未完的帐目。
「唉呦,规定这么严格喔!」阿茶叹了口气。
阿茶转头看了看海渊,瞧他拧了抹布一边擦桌子椅子,一边将桌椅扶正。阿茶想了想,反正自己闲闲的没事做,来都来了,那就帮忙整理吧!
他去吧台找了条抹布,学海渊的动作,慢慢地将大厅整理好。
海渊疑惑地看了阿茶一眼,倒也没有阻止阿茶帮他分担工作分量。
等到所有桌椅都排好,酒柜里碎掉的瓶瓶罐罐也清出来丢掉以后,阿茶将抹布随便一扔,直起弯了很久都快挺不起来的腰,扶着吧台边缘哀哀叫。
「唉呦喂,腰、腰、腰,痛死了!」
海渊走过去,手刀一掌劈到阿茶受创的腰上。
「哦哦--」阿茶飙泪,酸痛得不得了。
「活该。」海渊嘴角微微上扬,笑了一声。
「现在收拾好了,那还要做什么?」阿茶撑着自己的腰,觉得痛得快直不起来了。
「今天没有营业,老板娘说把东西整理好就能走了。」
「真的喔!」阿茶眼睛一亮。「那你就可以回去休息了,这样好、很好很好!」那个老板娘刚刚还很酷的说要让小渊走路,结果原来也不是太坏的一个人嘛!
阿茶跟着朝办公室喊了声。「老板娘,那我带小渊回家!」
里面的人没有回,但阿茶觉得那应该是同意的意思。
「走吧!」阿茶拉着海渊的手臂,就要往外走去。「你真的没有考虑要换工作吗?我觉得你这样要读书又要打工,太辛苦了啦!」阿茶说着。
「没有。」海渊简单回答。这里工资很高,别没得找。
酒吧门口的风铃声突然响起,门被由外而内推开来。
五六个年轻人嘻嘻哈哈地走进来,一群人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年龄差不多十七八岁,其中带头的那个还穿着学校制服。
阿茶觉得那个带头的金发少年有些眼熟,闭着眼睛用力想了想,这才想起来那个人是谁!
「啊啊啊--那个强Jian的--」阿茶惊恐地说着。金发少年就是他搬进宿舍的第一晚,就脱他裤子乱掐他的那个人!
海渊将阿茶拉到他身后,整个神情暗了下来。
「呦,今天还赶来上班啊,昨天没把你打怕是不是?」日清还是挂着那副邪邪的笑容,他的嘴唇往左高高扬起,虽然歪着嘴,壮硕的身形却让那副笑显得很有胁迫感。
听到对方说的这些话,阿茶才恍然大悟,原来海渊这阵子身上的伤都是这群人打的。他回去宿舍的时候,常常不是脸肿就是手肿,看得阿茶心疼得不得了,那个什么清的怎么这么变态啊,不但爱脱人家裤子,还爱打人!实在很超过捏,这个年轻人!
「有够夭寿骨!」阿茶有些生气。
日清手里拿着球棒,其它人则拿着铁条木棒有的没的,跟在这名日清身后。
日清忽然看见海渊身后的阿茶,原本还嘻皮笑脸的,下一秒却震怒了起来。「夏泽方,你在这里做什么!」
阿茶没回答,也不想回答。
「你不但跟着他回家,还搬去他寝室和他住,现在整个学校的人都在笑话我,说我连个马子也管不住!你们两个现在住一起可乐了啊,还不给我过来,否则这回我连你也不会放过!」日清姿态高傲的朝阿茶伸手,似乎笃定人多势众,阿茶肯定会乖乖听他的话回到他身边一般。
「屁!」阿茶小小说了声。他对打伤海渊的这家伙没好感。
「你说什么!?」日清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屁!」既然人家问了,阿茶就再说一让他听。
「你又反抗我!为什么你老是为了叶海渊对我回嘴。」日清怒吼了声,转头又将视线对上海渊。「这几天没让你受够教训吗?我跟你说过离我的人远一点,你却不断和我作对。」
「我也说过,这家伙现在是我在管的!」海渊平淡地说着,根本不将日清的威胁看在眼里。
自从那天阿茶在宿舍里第一遇见日清还踹了他一脚,海渊也打了日清一顿后,本来十天半个月才会叫人来酒吧闹事的日清,最近一三五都会派人来签到。
应该是阿茶的事情将日清惹毛了,因为阿茶那孙子泽方还在的时候和日清算是大家都知道的情侣身份,但是海渊现在却和阿茶走得近。
日清昨天也是叫一堆人来砸店,然而像今天本人亲自出场的,倒还是首。只是这,却如此不凑巧让他碰上阿茶在场。
海渊明白这下子,可不是随便砸个店、打个两三下可以轻松结束的。
「今天如果不打断你的手脚,你这家伙永远不会停止动别人的东西!」日清手一挥,当下那些人立刻围了上来,球棒木棍朝着海渊就打。
海渊没半秒犹豫立即回手,一举打上其中一个人的肚子,跟着空手夺下那个人手中的木棍,在混乱中不断还击,但五六个人围殴一个,他虽然动作迅速强烈反抗,却仍因腹背受敌而被球棒打了好几下。
阿茶见情形不妙,立刻跑去拿了扫帚过来加入混仗,他以前也不是没打过架,现在年轻了,又身手矫捷,扫帚随便一挥,中这里中那里,那些少年郎也不是他的对手,几下功夫而已,就被他跟海渊连手打得满地爬。
「让开!」后头突然有声音响起。
阿茶回过头,只见一张实心铁椅子被搬了起来,朝着他跟海渊砸下来,阿茶心一凛,见海渊顾着跟前面的人木棒对球棒胡乱K也不顾后头,顺手便把他推开,结果那张重量十足的铁椅子就这么砸到他头上。
他听见「嗡--」的一声,世界突然天旋地转了起来,让他连站也站不住。
摇摇晃晃了一会儿,好像有湿湿的东西从额头上流了下来,阿茶伸手一摸,发现竟然是血。
但他被砸到的地方已经麻痹了,只觉得脑袋重重的像黏不住脖子要掉下来而已,剩下的也没其它的感觉了。
阿茶回过头,想问那个人干嘛用椅子「猫」他,但脚才动了一下,膝盖就没力气,整个人往下坠。他眨了眨眼,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在眼角余光瞥见了熟悉的身影。
阿茶看见低下头来想要拉他,但却连碰也碰不到他,着急得快哭出来一般的泽方。泽方大眼睛里泪水滚滚地,嘴一张一合。
「阿公……」阿茶听见泽方叫他的声音。
「阿茶!」海渊转过身去,刚好看见软下来的阿茶。他连忙伸出手将他拉进怀里抱住,就在这个空隙,背后又让球棒打了一记。
「混蛋家伙!」日清怒喊了声,「谁叫你拿椅子打他的!」
日清将手中的球棒往拿着椅子的同伙扔去,气得脸色发青。「我只说要对付叶海渊,有说过连夏泽方也一起打吗?」
「不是……老大……我本来是要扔叶海渊的……哪知道……哪知道他自己跑过来让我砸……」同伴嗫嚅着,放下了椅子,连连往后退。
阿茶皱紧着眉,拉着海渊的黑色小背心,说不出话来。
「阿茶,阿茶,你怎样?」海渊叫着他的名字。
「头……头……」阿茶很费力气才挤出几个字。「晕晕的……」
四周围人的动作都停下来了,日清恨恨地看着亲密地搂在一起的两个人,咬牙切齿地。
「刚刚是谁打的?」海渊整个人火了起来,放下阿茶,抬起身旁的椅子就往那些人扔去,其中一个被砸中,哀叫了一声整个人软了下来。
他拿起地上的球棒走向前,不由分说地就朝那些人猛打,虽然是一群人打一个,但海渊发起怒来谁也挡不了,不到几分钟的时间,那些人都被揍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横躺在地。
原本一直待在办公室里没出来的老板娘,这也慢慢地走了出来。高跟鞋踩在光滑地面的声音十分之响。
她随即拿起吧台前的电话,拨了几个号码,说道:
「喂,警察局吗?我这里又被人砸店了,麻烦你们赶快来抓人,一个星期连砸那么多,纳税人的钱可不是白白交给你们都不用做事的!」
利亚挂上电话,双手环着腰,看着横扫千军撂倒一堆人,最后还踩在那个叫日清的金发少年身上,目露凶光,像疯狗一样的海渊。
「想杀人吗?打成这样还不够,也该住手了吧!」她说。
「还有你们,」她朝倒在地上那些年轻人说道:「三番两来闹场,我是不想这里出人命才每都出来喊停,你们是不是真的要死几个人才肯罢休!」
阿茶在旁边呻吟着,挣扎着要爬起来,却只能无力地滚过来、又滚过去。
海渊侧眼瞧见阿茶的情形,便用力踹了日清腹部一脚,把他踹到一旁,跟着走过去扶起阿茶。
日清从地上站了起来,吐了口都是血的唾液,哼了声,瞥头喊道:「走!」
顿时一群人连滚带爬离开酒吧,跑得不见半个。
「阿茶!」海渊看着怀里的人,胸口激烈起伏,方才的打斗让他汗水不停滴落。「要不要紧?」
「晕晕的……」阿茶说完这三个字,双眼一翻,昏了过去。
「先把他抬进去里面沙发上放好,我叫医生过来。」利亚又拨了通电话,叫来附近诊所的出差医生。
迷迷糊糊地,阿茶发觉自己又来到了那个地方。
远有一盏灯,灯散发着白光,他提起脚想往那走,耳边却传来熟悉的叫喊。
「阿公……不能往那边走啦……」
阿茶回头,身体摇摇晃晃地,看见孙子就站在不远。
「泽方,唉呦,泽方喂--阿公找了你好久--」阿茶往泽方走去,但走了好几步路,和泽方的距离却仍然没有缩短。
「啊你爸跟你阿嬷咧?上来只有看到你妈没有看到他们,他们在哪里,我很想他们两个捏!」阿茶眼眶有些红,鼻子酸酸的。他不懂为什么一家人总是聚不在一起,他好想见老婆跟儿子一面。
「爸爸跟妈妈都已经上去了……」泽方的声音幽幽的,飘忽不定。
「上去哪里?」阿茶问。
「投胎啊……」
「啊你阿嬷咧?」阿茶再问。
「在那里……」泽方往阿茶的身后指去。
阿茶回过头,只见有个女人背对着他,摇晃身旁一张婴儿床,婴孩嘤嘤的声音隐约传来,那是他老婆的背影。
阿茶的步伐不太稳,他觉得自己头重脚轻地,却很努力地想朝那个女人走去。
「玉蝉……玉蝉……」阿茶不停走,不停喊着。就希望能赶快到达老婆身边,再见老婆一面。
他已经好几十年都只能看相片回忆她的模样了,思思念念了那么久,直到今天才有机会能够见到心爱的人。
「玉蝉……」阿茶好不容易来到老婆身后,他将手搭在老婆肩上,眼睛热热的,眼泪跟鼻涕都快掉下来了。
一直背对他摇晃婴儿床的女子缓缓地转过头来,那颗头转呀转地,活生生地转了一百八十度面对阿茶。
然而当她将头完全转过来面对阿茶之时,那张右眼下有一点小痣的女性脸庞,突然地变成了海渊的脸。一样的眼下小痣,一样锐利的眼神,还用种阴森森的平板的声调开口说道:
「谁是你老婆?」
说完后海渊脸忽然又一变,变成带头围殴他们的那个金发少年关日清。
少年邪邪的脸庞漾着诡异笑容,笑着笑着,脸越来越狰狞,跟着少年的嘴巴突然裂裂裂,裂到耳根子后头去,露出森白的牙齿与血红的舌头。
那舌头动啊动,咻地声伸出来,舔了他的脸一下。
「哇啊啊啊啊啊啊--」
阿茶惨叫了一声,由沙发上坐了起来。他全身冒冷汗,脸色苍白得连嘴唇都青笋笋。
在旁边讲话的利亚跟海渊都被他吓了一大跳。
「干什么叫成这样,想吓死人吗?」利亚抚着胸口,张大眼睛看着阿茶。
阿茶看了海渊一眼,头忽然又晕了一下,他跟着又倒回沙发上躺平。「没事没事,做了一个恶梦而已。」
「他醒了,那我带他先回去了。」海渊对利亚说,而后来到沙发前捉着阿茶的手,要将阿茶拉起。
「你啊,」利亚忧心地看了海渊一眼。「稍微克制一下自己的脾气,看人不顺眼就用打的,打架又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站得起来吗?」海渊问着阿茶,也没理会利亚的话。
「头很晕……」阿茶没力地说着。
「起来,我背你出去。」海渊把阿茶拉坐在沙发上,跟着蹲下身让阿茶趴在他背上,吸了口气站起来,和利亚说了声掰后,就往楼上走去。
「医生帮你包扎过了,你的伤口没问题。如果这两天有呕吐或者持续头晕的话,我会送你去医院仔细检查。」他将阿茶放在摩托车上,然后跨上车,把阿茶的手拉过来紧抱住自己的腰,跟着发动车子骑到马路上。
天色已经很晚,夜半时分了。整条马路上只有一两台车偶尔呼啸而过,几乎没有行人。
「今天别回宿舍,先回家吧!」海渊怕回到宿舍,阿茶又会遇到日清。他自己是不怕那家伙,但阿茶对那家伙可还应付不来。
海渊单手催油门,另一手抓着阿茶的手,引导他抱住自己。
阿茶整个人瘫在海渊的背上,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停转着。
他想起刚刚的那个梦,但那么鲜明的感觉,又不像是梦。或许泽方是想告诉他什么,所以才大家都去投胎了,但泽方还留着不肯走。
那个女人的背影,他认得是他老婆玉蝉的,虽然才作夫妻没几年玉蝉就走了,但他对玉蝉一直有种很奇特的感觉,那种感觉从来不曾改变过,即使是方才梦见她的时候也是一样--胸口噗通噗通地,只要一见到她,就有种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的那种亲密熟悉感。
泽方是想告诉他什么呢?
难道他是想说,海渊就是玉蝉吗?
但是另外那个日清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泽方是在暗示他,这两个人其中之一是五蝉投胎回来找他的?
不过,泽方为什么又要让他看到那种嘴巴裂到耳根子后面的恐怖影像呢……
阿茶在想这件事情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是不可能的吧……他的玉蝉怎么会转世变成了泽方的同学呢……
阿茶开始觉得自己刚刚做的,可能只是一场梦。
他笑了笑。对啦,是自己胡乱作梦的。
两个活蹦乱跳、打起架来还一个比一个凶狠的年轻人,怎么可能是他娇滴滴的老婆玉蝉呢?
他哈哈笑了几声。
「干什么?」正骑着车的海渊听见阿茶的笑声。
「没啦,你不要理我。」阿茶说。
到家以后,海渊直接将摩托车骑进自己家里,跟着锁上铁门。
阿茶又累又困地根本不知身在何方,海渊背起了他,他就让海渊背着走。
他们爬上楼梯,来到二楼的房间,海渊拧了条毛巾来帮阿茶把头上的血迹擦掉,然后问着:「现在怎么样?」
阿茶坐在床上没两秒钟,就往后倒去,栽在枕头上。「还是晕晕的,爬不起来。」
「医生有替你打麻醉药,应该是药效还没散。你先睡吧!」海渊将沾着血迹的毛巾扔进洗衣机里。
当他再走回房间时,发觉阿茶已经闭上眼睛睡了。
「阿茶?」他叫了他一声。
「唔……」阿茶无意识地回应,随即传来平稳的打鼾声。
海渊拿了条棉被铺在床下头,坐在上面,用手撑着脸颊,看着睡着了的阿茶。
今天看到阿茶被打的那一下,也让他的心脏,就像被人徒手抓住然后使力捏碎般地疼。
海渊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奇怪,为什么会如此在意阿茶,明明就是个不相干的人罢了,但他睁眼闭眼想的却都是他。
那种感觉强烈到海渊一度以为,自己是不是疯了。如果不是疯了,怎么会对个内心都快六十岁的欧吉桑想念个不停。
从在医院见到的那一眼起,阿茶的神态、走路的姿势就印在海渊脑海里。
之后发现阿茶和泽方躺在自家楼下,脑袋都摔破的时候,他愣在当场许久无法相信自己看到什么。
当阿茶进入泽方身体里面,告诉他他是阿茶而不是泽方时,海渊有些喜悦,喜悦的是这个人没有离开,他又回来了。
海渊将日光灯关掉,让房里只剩下黑暗和阿茶的呼吸声。
他撑着下颚,看着床上阿茶睡死了的脸,望着望着,嘴角便勾扬了起来。
海渊本来不打算跟阿茶接近的,因为这实在太奇怪了。他对阿茶抱着异样的情感,只要阿茶接近他,他就会一下子开心,又一下子不安。
但阿茶就是这样,认定一个人,就拼了命地要对人家好,也不管别人接不接受。
他的母亲是人家的小老婆,带着他离开对方以后,独立养大他这个儿子。海渊向来不愿意给母亲太大负担,他总是能照料自己独立做好,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倒也没想到如今竟被个五十九岁的欧吉桑给闯进了生命里。
阿茶吸了一口气,像在梦中受了惊吓,但平稳后又继续睡。
海渊无聊地捏着阿茶高挺的鼻子,阿茶吸不到空气,转而张开嘴巴大口呼吸。
海渊笑了。
在阿茶身边,他总能有平静的感觉。
「睡吧!」他将薄毯子盖在身上,床让给阿茶,自己睡在床下。
海渊发觉他现在还挺喜欢阿茶的,最近的他,也越来越能容忍另一个人这么堂而皇之地进入他的世界,从早到晚碎碎念,不停骚扰他了。
睡了一个晚上,阿茶隔天醒来时,发觉自己居然在海渊房间的床上而不是在宿舍地板上,真是惊讶得不得了。
后来想起昨天他被人打昏了过去,海渊这才带他回来的吧!
只是这小子不是一直都很讨厌他的吗?怎么这回会让他来这里睡,而且还是睡在他床上呢?
阿茶小心翼翼地跨过床底下打地铺睡得正熟的海渊,蹲下来看了他一会儿。
海渊其实长得也挺帅的,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和电视上的明星都有得比。但不晓得为什么那双眼睛只要睁开就目露凶光,看任何人都不顺眼,连带的也让别人很难靠近。
一定是家庭因素影响吧,阿茶心里觉得海渊好可怜,明明心地不错,好好长应该可以当个善良乖小孩的,如今却变成这副爱逞凶斗狠的模样。
阿茶看着海渊,目光不自主地又飘到海渊眼角那颗小黑痣上面去。他想起泽方让他看见的那个景象,心里也更笃信了玉蝉应该在这个人世间等他,所以他才借着孙子的身体又重新活回来。
阿茶傻傻地笑着,小小声地说:「如果是你就好了,是你的话,我想应该没关系。」
他跟着想到另外一个人,心底怒火也跟着窜起。「最好就不要是那个什么清的,乱摸乱打乱七八糟,绝对不要是他。」
小心翼翼地又摸了一下海渊的脸庞后,阿茶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微笑起来。
在房间待了一会儿,头已经不太晕了,阿茶接着进厕所随便洗了把脸,然后把牙膏挤在手指上乱刷一通。
他这几天肚子都怪怪的,有种沉甸甸的腹胀感。
在洗脸盆前面发了会儿呆,阿茶才想起是哪里怪了。
原来从变成少年阿茶开始,他都没有蹲厕所成功过。每天吃得好睡得好,却只进不出,难怪肚子会越来越胀。
阿茶拉下裤子坐在马桶上,弯下腰,双手抵着膝盖,手掌撑着下巴,视线飘到厕所外头的海渊身上。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阿茶在马桶上坐得脚都麻了,用力再用力,努力得整张脸都涨红,连带昨天头上受伤的地方也再度发起疼来,却还是没有泻到半点东西。
「塞住了出不来……」阿茶最后宣告放弃,冲水以后把裤子拉好就离开厕所。
以前他还是老阿茶的时候,每天都很顺畅很快乐的啊,为什么换了个身体就卡了?阿茶不断想着。
难道是泽方有便秘的问题?
所以他才会怎么大也大不出来?
这可怎么办啊?阿茶抱着肚子滚回床上,胀胀的,越来越难过了。
「泽方啊?」阿茶抬头望着天板,小声地问道:「你有在阿公身边吗?你是不是会常常塞住啊?怎么都出不来咧?」
阿茶静了一下,发觉房间内没动静,泽方没有回答,所以阿茶也不确定泽方到底是不是在自己身旁,而昨晚在怕普看到的影像,又是不是他家泽方。
阿茶想着想着,困了起来,于是又眯眼睡去。
等他再睁开眼时海渊已经醒了,而且还买了阿茶很喜欢的豆浆油条回来要给他吃。
阿茶满脸笑容,开心得嘴都合不拢,边吃着爱心豆浆油条,边发着傻笑。
「做什么笑得这么恶心……」海渊斜眼看着这个家伙。
「你今天对我很好。」阿茶心满意足地说:「这样就算被椅子『猫』到几,也是有值得。」
「神经!」海渊摇头。
吃完了饭,又躺在床上看了一下电视,等到阿茶意识到时间时天色已经很晚,这时间回去宿舍也太迟了。
于是他们又在家里待了一晚,隔天一大早,才由海渊骑摩托车,回到宿舍去。
然而这样无故外宿两夜,宿舍里免不了又多了些新的传闻。
那些住宿的男同学们没闲事聊,纷纷八卦着两人又到哪里共度春宵,而泽方的原配日清已经被抛弃,夜夜孤枕不成眠了。
第七章
阿茶跟海渊回来宿舍也有几天了,他头晕了一阵子后就也没事。海渊本来想带他去看医生的,但看他每天活蹦乱跳,也觉得没必要了。
之后海渊看阿茶已经没事,便又恢复每天晚上打工的惯例,一到晚上就跑得不见人,独留阿茶在宿舍中。
阿茶也是习惯一个人的,海渊没理会他,他其实也不会怎样。
但是,他却对和一起住在这栋宿舍里的学生们相方面,觉得有些棘手。
不知是他太多心还是怎样,总觉得那些学生们一直拿不友善的眼神看他,几阿茶笑嘻嘻地问住宿生饮水机在哪里、或是洗衣机怎么用,却没一个人肯理他。那些住宿生不是快速走开,就是当作没听见,似乎没人想要和他扯上关系。
阿茶纳闷地走进寝室,坐在海渊床上苦思,完全无法理解那些人为什么排挤他。他突然怀念起以前老的时候,成天悠闲和朋友们下棋聊天无所不谈的光景。唉,时光一去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阿茶孤单一人,在心里唱起悲伤的哀歌来。
千岁用完晚餐回寝室开了电脑就继续打电动,阿茶看着千岁的背影,觉得这个小孩子人应该是还不错的,至少跟外头那些不同。他有什么事情问他的话,他应该会好心告诉他才对。阿茶停了半晌,于是开口问千岁:
「那个同鞋,我是做了什么顾人怨的事情吗?宿舍里的人好像不太喜欢我的样子。」阿茶因为这件事情而有些苦恼。
「大概跟你的前室友有关吧……」千岁背对着阿茶继续打电动。
「前室友?为什么?」
「那家伙平常就爱欺负宿舍里的人,你前阵子……又跟他走得很近,大家就不太想靠近你吧!」
「那我也有欺负到他们吗?」阿茶担心地问。
「应该……有一点点吧……」千岁回想起泽方刚来时候的情形。
「同鞋,啊你能不能说详细一点给我听?」阿茶追问着。他一直很想知道泽方在学校是怎样过的,现在遇上了大好的机会。
「……」千岁迟疑了一下,烦恼着该不该告诉这个人那些事情。他听海渊叫他作阿茶,但不明白这个阿茶跟那个泽方有什么关系。
「同鞋,拜托你跟我讲啦!我真的很想知道耶!」阿茶催促着。
「就是……你刚来的时候一直被捉弄,关日清开始罩你以后,把那些欺负过你的人通通揪出来打了一顿,所以你就上了顾人怨排行榜第二名,第一名是关日清。」千岁顿了顿,继续说:
「我是不晓得你跟关日清又怎么了,不过现在你们闹翻了,那些人看你落单也可能会来找你麻烦,海渊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自己得小心点。」
「唉呦,不过是来读书而已,泽方怎么把关系弄得复杂得要命。」阿茶哀哀叫。他今天已经被绊倒一,撞到两,踢到三,当作空气无视他的存在数不清楚多少了。
千岁又说了一些宿舍里的是非给他听,包括哪些是喜欢搞小团体的,哪些是中立派,哪些又专爱找哪些人的麻烦。
阿茶听得是一头雾水,完全有听没有懂。太复杂了。
这天晚上海渊如同阿茶猜测的没有回来,阿茶在海渊的床上等着等着,本来想等他回来再跟他聊一下学校和泽方的事情的,但是一直到了快一点都看不见海渊人影,阿茶最后捱不住,倒在海渊床上呼呼大睡。
木板床虽然没有床垫,但比地板舒服多了,而且也没有地板那么冷。
棉被里有海渊留下的气味,他们用的香皂是同一款牌子的,于是那个味道很容易就被阿茶所接受,没有产生半点排斥的感觉。
海渊打工的酒吧今天重新开门营业,那个爱来砸店的人前几天也才刚被他揍得鼻青脸肿暂时消失,工作的时间很平静,老客人都回来了,他和平常一样上班上到三点半才下班,回到宿舍时都接近四点了。
将外套脱掉随便扔在桌上,他疲惫的双眼就要睁不开来,拉起上衣准备上床睡觉,却发现自己的床铺被个应该睡地板的人给占据了。
「阿茶。」海渊拍拍阿茶的脸。
「嗯……」阿茶刚刚等人等到很晚才睡,现下迷迷糊糊地,还爬不起来。
「你要睡这里吗?」
「嗯……」阿茶翻个身,卷起被子继续睡。
「睡过去一点,留个位子给我。」海渊累得脑袋都停止运转了,他拍了拍阿茶,把他往旁边赶,然后将脱下来的上衣扔到桌上,弯腰进入下铺,跨过阿茶,就往里头躺。
海渊闭上眼,睡魔自动附身,没三秒钟就失去意识。
阿茶翻了个身,手横过海渊的胸膛。
海渊过了一阵子觉得胸口有点重,又醒过来,抓住阿茶的手移往腰际放着。
阿茶睡着睡着,在梦中轻轻叹了口气,扬起微笑,将头往海渊的胸膛靠去。
海渊不久后也翻了个身,隐约感觉到身旁有个暖暖会发热的东西,下意识地便揽进怀里抱住,充当暖炉用起来。
在上铺的千岁突然惊醒,睁着乌黑的眼睛静静巡视漆黑的室内。
小夜灯亮着,一闪一闪,而后熄灭。
春天的晚上不应该这么冷才是,为什么他把被子卷了又卷将自己裹成粽子,却仍然觉得空气里寒气逼人?
千岁微微发起抖来,拉起棉被盖住头,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想这个房间内究竟还有什么东西存在,才让室温回升不上来。
「妈呀……」千岁小声地喊着,怕得要死。
当宿舍里的闹钟开始一个接一个不停响起,阿茶也被吵醒了。
他睡得舒服极了,举起手伸了伸懒腰,拳头却撞到某个东西,他往旁边一看,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会在这里?」阿茶叫了出来。
海渊就在他身旁睡得很热,双手还搁在他身上,抱着他的腰,而阿茶刚刚撞到的是海渊的额头。
阿茶用力将海渊的手扳开,跟着迅速跳下床。
「喂、喂!」阿茶隔着距离叫海渊。「你昨天一直抱着我睡吗?你干嘛抱着我睡啊!」他神色惊恐。
阿茶对于泽方那个同学在他身上施加的强Jian事件,记忆犹新而且恐惧还在。
如果是普通时候他们这样抱、这样睡,阿茶可能还不会觉得有什么。
但是自从进到这间可怕而且奇怪,人际关系一点也让人搞不仅,分别不出来男人该爱女人还是男人的学校,再加上想起海渊又只喜欢男人的时候,阿茶就非常紧张了。
「喂、喂!」阿茶不停朝海渊喊着。
海渊被吵得受不了,皱着眉头张开眼睛。「你再喊一声,我就把你衣服脱光,强Jian你!」
阿茶瞪大眼睛,赶紧闭起嘴巴。
「吵死人了你这家伙,被抓去宰的火鸡都没你吵。」海渊翻了个身,被子只盖在腰际,整片背赤裸地露出来,显现出结实的肌肉线条。
阿茶瘪着嘴,看海渊继续睡觉不理他,拿着刷牙洗脸用的铁制脸盆就去梳洗。梳洗完毕回来后海渊还是一直睡,于是他抓了一包卫生纸再进去厕所蹲,不过这依然和以前一样,蹲半天蹲不出来。
阿茶闷得几乎想打卫生纸出气了。
离上课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他抱着那包卫生纸在走廊上慢慢走着。
走廊上有几个学生在讲话,走廊正中央地板上铺着张新闻报纸,报纸周围用胶带黏起来,旁边用个小立牌写着「地板破洞请小心」。
一个男学生看见阿茶走过来,伸手就将那个小立牌给拿起来折了折,丢到旁边去。
当阿茶看到走廊上铺的那张报纸,心里头有点疑惑是谁把报纸摊开扔在这里。
「同鞋,是谁把报纸丢在这里啊,要不要拿去丢掉啊?」阿茶觉得那份报纸应该是别人不慎掉下来的,为了维护环境整洁,拿去丢一丢比较好。
那几个人看到阿茶呆呆的一脸像没睡醒一样,只是低头猛笑,心想着阿茶只要继续朝这方向走过来,绝对会踏进地板的破洞里。
阿茶抱着卫生纸,缓缓地在走廊上慢慢走着。他的脚拖着地,没有力气抬起来,边打着呵欠,塑料拖鞋边发出啪哒啪哒的声音。
就在到了那片报纸前方,阿茶抬头往旁边看了一下,写着「二O一」号码的寝室里头突然传来声响,门随之被用力打开来。
在「二O一」外头窃窃私语着的同学见到里头走出来的人,脸色一变,跟着也停止讲话,个个屏气凝神地,等待里头的人出来。
日清肿着一张脸,两个眼睛都挂黑轮像熊猫一样,原本笑起来会歪一边的嘴现在两片嘴唇肿得像香肠,下颚还乌青一大片。
日清眯着眼,没睡饱的模样,视线模糊地也看不清楚前方的路,肚子饿了的他打算出外去吃早餐,手里还拿着机车钥匙。
阿茶一见到这个大魔王,心里大惊,就要踏上报纸的那只脚连忙踩煞车,立即转身向后,没命地往厕所方向跑,跟着把自己锁进厕所里,与外界隔绝以策安全。
日清听见后头有些声响,转过头去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他动了动发疼的身体,便往二楼下去。
阿茶在厕所里面待了好几分钟,直到听见走廊上又有人开始讲话和走动的声音,确定日清已经离得很远了,这才抱着卫生纸冲出来,笔直地往自己的寝室跑回去。
他这几天没见到日清,日子过得平平安安,结果居然给忘了日清也是住宿生这回事。刚刚见到日清出现,阿茶简直三魂七魄全飞了。
他不喜欢日清这个人,也不喜欢他笑起来嘴歪眼斜的模样。一想到他的爱妻玉蝉很可能投胎转世成为这个男的,阿茶就好想去撞墙死一死。
阿茶在走廊上狂奔着,结果却在「二O一」寝室前面,踩着那张用胶带黏着边边的报纸。
这时地板突然往上反弹了一下,阿茶惊觉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煞车,他的另只脚又跨上去,身体重量全都落在同一个位置上。
顿时只听见哔哔啵啵的巨大声响,脚底瞬间空掉,木质地板和阿茶整个人一起往下陷,瞬间灰尘飞扬,他全身出冷汗吓得惨叫一声,以为自己铁定要给摔死了。
然而等定下神来,阿茶却发觉他自己被卡在地板中央,腰部以下到一楼去了,只有上半身还留在二楼。
几个恶作剧原先就待在旁边等着看好戏的男学生,指着阿茶哈哈哈地笑个不停,他们看见他出糗的模样竟然乐不可支地捧腹大笑。
「你们知道这里坏掉了对吧!一点都不觉得危险吗?还笑!」阿茶很生气,他觉得这些人太过分了,地板破洞了也不讲一下,如果摔死了怎么办?
好几个房间里的人纷纷打开房门探视外头发生的轰然巨响是什么,当他们看到阿茶卡在那里动弹不得的时候,也是暴笑如雷。
所有的人看着阿茶的惨状,但是没人愿意伸出援手,他们只是隔岸观火,乐不可遏。
阿茶双脚悬在半空中踩不到施力点,只能靠双手撑住二楼走廊地板,拼命用力想把自己从这个洞里拉出来。
但他越努力,却只换得旁边人更大的耻笑声。
「恁阿嬷勒!」阿茶边骂着边使力,但无论再怎么挣扎,都只是徒劳无功。
十几分钟被观赏完毕过后,那些看戏的走的走、散的散,上学时间快到了,大家都忙着准备换衣服去上课,只有阿茶一个被留在走廊上,继续和地板那个坑洞对抗。
阿茶觉得腰部卡住的地方疼痛隐隐传来,下半身因为血液流不过去,都几乎麻痹了,明明知道没人帮忙他肯定无法从这个把自己卡死的洞里爬起来,但他就是不想开口求救,他一口气闷在心里,不信光靠自己的力量没办法脱困。
就算是卡在这里卡到死,变成干掉的木乃伊,阿茶发誓自己也绝对不会对这些没血没眼泪对他见死不救的人低头!
时间,就这样滴滴答答地,一分一秒流走。
所有的学生都去上课了,宿舍里头安安静静地,一个人也没有。
太阳缓缓地露出光芒,从外头的木制窗户点点洒入。窗外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摇晃,光和影在地板上交错交织,麻雀叽叽喳喳地在电线杆上跳动吵闹着。
阿茶觉得自己很衰。大家都去上课了,却只剩自己一个人卡在这里没办法到学校去。他只是想来读书而已说,却没想到会碰上这些事情。
走廊上偶尔会有人走动的声音,但那应该是舍监在打扫吧!
阿茶又在洞里挣扎了两下,跟着叹了口气。
突然间他听见有脚步声往自己走来,他泄气地低着头不想看那是谁。
之后,一双手伸入他腋下,接着用力往上一拔,像拔萝卜一样将他从下陷的木板洞中拔了出来。
「我就在想怎么睡到一半你人不见了,原来是跑到这里来。」海渊的声音窜入阿茶耳朵里。
阿茶低着头,对海渊说了一声谢谢以后,默默地走回去寝室。
被卡在那里半天,最后还得靠海渊来他才得救,阿茶心情低落到极点,连头都抬不起来,走路变驼背了。
海渊看着阿茶的背影,觉得他太安静了。
阿茶觉得背和腰的部分有些刺痛还有些痒,他打开衣橱脱掉上衣,转身察看状况,这才发觉有些大小不一的木刺扎在他皮肤上,一些地方甚至都流出血来,又红又紫地满是伤痕。
阿茶伸手拔了几根木刺,姿势实在很难挪到好,手又不够长,背上的木刺让他越推越进去,越扎入肉里。
海渊进寝室后本来倒头就想睡,但看阿茶怎么弄也弄不好的情况,眉头一皱就把阿茶往他的床上拖。
「干嘛啦,没心情跟你玩。」阿茶扭了一下手臂。
「趴好。」海渊跟着又离开寝室。
阿茶趴着,将脸埋进枕头里,泄气得连动也懒得动了。
当海渊再度回来时,手里多了个急救箱。他一边将阿茶背上腰上的木刺拔除,一边用碘酒替阿茶上药。
跟着又动作熟练地拉下阿茶的睡衣裤子。
「屁股有没有事?」海渊问。
阿茶连忙拉住自己的裤子。「没有啦,你不要脱我裤子。」
「手放开!」海渊打了阿茶的手一下,把他的手打开,然后动作迅速地把阿茶屁股上的一根木屑拔掉。
这根木屑刺得比较,拔出来时还喷了点血,海渊心情很好地哼着歌,帮阿茶贴上止血OK绷。
阿茶现在心情是沮丧得不得了,但海渊见到阿茶这副模样却不以为意。
海渊难得有机会当小护士替病人上药,他仔细且愉悦地做着,背后全理完毕后,他跟着又把阿茶翻了过来,开始理阿茶肚脐正前方那些伤口。
「前面不可以拉了!」突然被翻过来正面相对,原本打算随便海渊的阿茶赶紧抓紧裤头,拼命抵抗。
「你以为你说不行,我就会听你的吗?」海渊抓起阿茶的手,将它们固定在枕头上方的位置,另一只空着的手就拉下阿茶的睡裤。
海渊那只手慢慢地摸着阿茶腰部以下的皮肤,感觉接触到异物时就停下来,将那部分的木刺挑出。
「唉呦,你别再摸了。」阿茶被摸得浑身不对劲,拼命地挣扎蠕动,却让海渊给压得死死的,连翻身都做不到。
睡裤被脱掉了,里头只剩下一条四角内裤。有一种很怪的感觉从阿茶心底漾起,他的腰被搔得好痒,那阵痒带着点令人战栗的痛,不停窜窜窜,从腰部窜上胸口窜入心脏,从腰际窜至下半身窜到脚指。
阿茶的身体麻麻的,手指也麻麻的,脸热了起来,海渊在他身上游移的动作虽然只是单纯地替他挑刺擦药,但他所感受到的,却是比这些东西还要多上更多的奇异感觉。
「这条内裤真碍事,也一起脱了。」
正当海渊这么说,阿茶突然大叫起来。
「不行、不行,内裤不可以脱。」阿茶惊恐地说,更加拼命挣扎。
但即便是体格和海渊差不多,力气却输人家一大截。
阿茶手腕挣扎得都发红疼痛,却还是没能耐从海渊身下挣脱爬起来。
「又没关系,都是男的,看一下不会少块肉。」海渊说。
「什么没关系,都是男的才有关系。你不是喜欢男的吗?所以你不可以看我,我也不要给你看。那里我会自己弄啦,不要麻烦你,你放开啦,我自己来就好了,唉呦喂啊,不要给偶看光光啦!」阿茶几乎崩溃地说着。
「大爷好心帮你,不可以拒绝。」海渊觉得阿茶的表情很好玩,他快乐地看着阿茶,跟着在阿茶的哀叫声中慢慢地将他的内裤剥下来,然后慢条斯理地去刺,上药。
过程之久,久到足够让阿茶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会和海渊他妈当邻居,进而认识她这个恶魔般的儿子。
海渊仔细地帮阿茶上好药之后才松开阿茶的手。
阿茶一得到自由以后,立刻就仓惶地把内裤和裤子穿上,阴暗地躲在床角面对墙壁,什么话也不想讲,什么人也不想见。
他这世人还没遇过这样的事情,先是被人家脱裤,跟着又被看光光。
海渊倒是心情很好,收了急救箱以后,再回到床上来。
「你不是也看过我的屁股,现在看回来,算是打平。」海渊说着。
「那不一样,屁股是你自己要给我看的。」阿茶面对着墙壁阴沉地说着。
「都一样。」海渊哼着歌,靠近阿茶,摸了摸他的头。
「我要去死……」阿茶阴暗不已。
结果阿茶也没去死,他只是一直面对着墙壁,直到大家放学一一归来为止。
因为开始的便秘,之前的被漠视、被欺负,中午又给海渊看光光去,阿茶的心情实在好不起来。
阿茶的心情沮丧到极点,他觉得世界再也没有光明,从此陷入黑暗当中。
晚上,难得今天没有打工的海渊提了个排骨便当回来,放在阿茶面前,阿茶眼神黯淡地看了自己最爱的台式便当一眼,「哼!」了一声就别过头去。
「怎么?」千岁看他们两个今天好像挺不对盘,顺口问了句。
「我哪知?」海渊见阿茶不肯接受,就拿了把椅子对着阿茶的面把便当打开,吃给他看。
「什么你哪知?明明就是你脱我裤子,还你哪知!」阿茶拿起床上的枕头,往海渊脸上扔去。
枕头打中便当,便当打中海渊的脸,免洗筷还戳中海渊的眼睛。
正坐在椅子上吃便当的海渊没料到阿茶会反攻,连防守也来不及,就这么被打翻的便当里的菜浇得一身,什么小黄瓜、炒青菜、小黑轮、炸排骨,全都往他身上倒。
海渊摔了空便当盒来到阿茶面前,眯着眼,一把怒火烧得极旺,举起拳头就想一拳打下去。
阿茶回瞪住他,咬着牙,不甘示弱。
两个人僵了几秒钟,最后海渊压住脾气用力踹了床铺一下,跟着转身拿了衣服就往浴室走去。
走廊原本就不牢靠的木板被海渊踏得砰砰响,当他来到今天中午拔起阿茶的那个洞前头时,刚好听见几个学生在讲话。
「对啊,也不晓得他怎么那么蠢,谁都知道舍监铺报纸铁定是地板出问题吧,他还真的一脚踩进去,结果卡住出不来。」
「实在很像打地鼠游戏里头的地鼠,笑死我了。」
海渊停在那些人前面,缓缓道:「原来是你们干的……」
那几个学生一抬起头,看到满脸阴沉色彩的海渊,吓得脚都软了。
「叶海渊……」
走廊上乒乒乓乓地上演起全武行,那几个学生被打得七零八落,没胆子偷偷逃走被海渊抓回来的,则被他塞入地板那个洞里面。
晚上的宿舍因此热闹起来,地板上下震动得厉害,心情被阿茶弄得极度不好的海渊,在走廊上打趴了一堆只会惹闲事的人。
当海渊离开寝室以后,原本一直装着在打电动的千岁连忙回过头来。
「你还当真跟他吵,你不知道他那个人怎样的吗?」千岁摇了摇头说。
「就是因为他不对,所以才要跟他吵。」阿茶开口。「那个小孩子真是太糟糕了,每说也说不听,捉弄老人家有这么快乐吗?」
阿茶说着说着,自己也火大起来,他激动地站了起来,指着海渊离开的门口喊着:「叶海渊,你别以为欧吉桑是好惹的,我告诉你,我可是握着你的小辫子,你要是敢对我怎样你就死了,我绝对会去跟惠美说你的事情!」
「你要不要面对面跟他说比较快……现在说给他听,他也听不到……」千岁提醒阿茶。
阿茶回想了一下海渊刚刚那个想杀人的恐怖表情,还有握着差点挥下来的拳头,打了个寒颤,摇了摇头。
「他脾气挺不好的,你这样跟他顶嘴已经算了不起的了。」千岁说。
「你和他住在一起也是很了不起。」
「那是因为没人要和他一间,后来舍监知道我跟他是表兄弟,就把我们排在一起了。」千岁自己也是千百个不愿意。「如果可以,我也想调房。」
「啊那惠美不就是你……」
「惠美阿姨是我妈妈最小的妹妹。」
「那惠美家还有人嘛!为什么都没有听她提起过勒?」阿茶觉得疑惑。惠美自己一个人带大海渊,生孩子的时候也没人照顾,照理来讲应该还有娘家可以回的啊,怎么那时候都没见有人来探望过惠美?
「那是因为发生过很多事情,这我也不方便对你说。」关于家族里的情况,千岁不想多提。
「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又不会讲出去。」阿茶睁大着眼,单纯地看着千岁。
看着那有如小狗般的眼神,千岁忍不住别开眼睛。「不是啦,这真的很复杂,而且我也知道的不多,只晓得当初惠美阿姨本来已经有订婚对象了,可是突然跑去当海渊他爸爸的小老婆,我妈他们家又是当地很有名望的家族,一时不能接受这样的事情,所以就跟惠美阿姨断绝关系。我只知道这样而已。」
「唉呦,动不动就断绝关系,这真的很像那些有钱人会做的事情。」阿茶突然想起他的老婆玉蝉。
玉蝉当年倒追他说要和他结婚的时候,家里的人也是从阿公到阿嬷反对光光,后来还搞什么断绝关系的,但到最后玉蝉有了望来,他们两家就又慢慢和好了。
他还记得玉蝉走的时候,他哭得全身都软了,还是岳丈大人跟岳母大人过来陪他办玉蝉的后事的。
他记得岳丈大人说过的话:早知道孩子会这么突然离开人世,当初她要嫁给谁,他都会答应,只求她在世时不用受一点苦,开开心心地来,开开心心地走就好了。
「算了算了,别再说了。再说下去我都要哭了。」阿茶叹了口气,眼眶红红的。
他跟着如同往常日课一般,抱起那包舒洁卫生纸,抽着鼻涕,往厕所努力蹲去。
以前的事情啊,想起来就让人鼻酸。
如果每个人都能知道自己的亲人会在什么时候离开,知道自己的期限在什么时候,那样一来,就会更加珍惜自己和亲人相的时刻吧!
毕竟这辈子能在一起,当个有血缘关系互相依赖的家人,也是很不容易才能修得到的缘分啊!
应该要珍惜才是的吧!
等到像他这样,身边的人走得一个都不剩才来后悔,那就太晚了。
阿茶走进厕所里,锁上门,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
「老婆……望来……媳妇……泽方……我真的好想你们啊……」阿茶拿起卫生纸擦眼泪。
他已经没有亲人了。
第八章
实在是太不顺了。
阿茶从厕所回来,垂头丧气地半点笑容也没有。
还是出不来。肚子里面明明满满的都是东西,还会咕噜咕噜地叫,但不管阿茶怎么努力,就是没办法成功。
阿茶打开衣柜,将卫生纸用力扔进去。跟着默默地将床底下的棉被拉出来铺好,躺上去准备睡觉。
海渊拿着笔记本型电脑在床上和千岁一起玩线上游戏,他看阿茶回来连理也没理他一下,心里觉得有点奇怪。
「喂!」海渊用脚踢了踢阿茶。
「我现在很痛苦,你不要跟我讲话。」阿茶抱着肚子,把身体卷了起来。
「别睡地上。」海渊说。
「不睡地上要睡哪里?」
「睡床上。」
「我才不要!」阿茶把头闷在棉被里,低声吼着说:「等一下你又给我抱着睡那怎么办?」
「抱着睡好啊!」海渊觉得和床底下这家伙一起睡,手臂能圈着东西,那东西又软软热热的,有种让人很安心的感觉。这样他会睡得很熟很舒服。
「都几岁了还要抱着睡……」阿茶在棉被里碎碎念着。
「你一定是小时候不常给人家抱,所以长大了才那么喜欢抱人。那么爱抱,不会去抱你妈妈吗?我不是在给人抱的捏,而且我还是男的耶,我不喜欢和男的抱在一起睡啦!」
「居然还敢嫌弃我。」海渊关上笔记型电脑,把它往上头千岁的床铺丢去,跟着弯下了腰就把睡在地上的阿茶连人带棉被抱进自己的床铺内。
「啊啊啊――」阿茶叫了出来。
阿茶横躺在床上,背部被放在海渊大腿上。海渊在棉被里头找到了阿茶的那颗头,双手用力阿茶脸颊上,一双黑色细长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茶,神情十分不悦地说道:「分一半的床给你,很委屈你吗?」
阿茶觉得海渊的神情有点恐怖,说不定他刚刚被便当扔到、被竹筷子戳到的气还没消,现在要报复回来。
「可是两个男的一起睡很不正常啊!」阿茶拼命蠕动,想挣脱。
「哪里不正常?有什么不正常的!」海渊根本不理会阿茶抗议的举动,他把阿茶的被子拉开,钻进棉被底下,张开双臂由后面紧紧将阿茶抱住,而后双手停入在阿茶腰间,扣了起来。
「啊啊啊――你不要抱我啦――你去抱千岁啦――」阿茶脑袋里面冒起这个海渊喜欢的是男的,这栋宿舍里的人都喜欢男的,两个男的可以抱在一起就像一个男的跟一个女的那样亲来亲去,他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完全无法接受啊!
「抱你比较好。」海渊在阿茶背后笑着。阿茶挣扎的动作之大,整张床都被他弄得嘎嘎作响。
阿茶反应总是这么好玩。海渊抱着好不容易得手的玩具,现在才叫他放开,那是很困难的。
背对着海渊跟阿茶的千岁从抽屉里拿起耳机戴好,接上电脑主机上的耳机孔,他让自己努力平心静气,别去想他们小俩口在床上做些什么激烈运动。
「千岁啊,救人啦!」阿茶喊着。
「千岁很忙,他在打工,你别吵他。」海渊在阿茶颈子「啾」了一下,阿茶整个人就此僵住。
「啊啊啊――」阿茶惊慌地大叫。「刚刚『啾』那声是什么啊――」
「难得我今天不用打工,就一起睡吧!」海渊说着,拉来枕头,用力抱着阿茶也不肯分开。
挣扎到最后海渊连动摇一下也没有,还是把他抱紧不放开。
「我怎么这么衰。五十几年都自己睡习惯了,除了老婆以外,也没跟别人睡过。现在到老了才要跟别人睡……」阿茶放弃地说着。
那个关日清是这样,这个海渊也是这样,为什么喜欢男人的人都会这么奇怪呢?不是脱人家裤子摸人家那里,就是抱人家一起睡……
阿茶挣扎到最后,所有力气都用尽了,只能隔一段时间就往旁边翻一下跳一下,希望海渊能够好心放他滚下床睡原来的位置。
当阿茶安静了下来,寝室也变得宁静。
阿茶肚子里的交响乐团咕噜咕噜地不断演奏着,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想放屁,不过如果放在棉被里,自己肯定会遭受到海渊不人道的对待。
于是想了想,用力忍耐,那个屁很神奇地就又回去。
然而,肚子里的响声还是不停吵闹着。
「什么声音?」海渊听见了。
阿茶一点都不想回答。
海渊按了按阿茶的肚子,确定声音从这里出来。
「唉呦,我已经很忍耐了你还按,等一下放臭屁熏死你。」阿茶很不高兴地说道:「我都不想说你了,看我现在这么痛苦,你不帮忙就算了,还这样戏弄老人家,我平常对你也没有说坏到哪里去啊,可是现在你却这样对待我,真的是一点良心也没有。」
「你肚子痛?」海渊问。
「不是啦!」
「盲肠炎?」
「也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海渊完全不晓得阿茶到底怎么了,他只隐约感觉到阿茶住进宿舍以后,不像往常那么开心。他以为是适应不良的问题。
「你问那么多干嘛啦!」阿茶就是不想告诉海渊。
「不说?」海渊脸色暗了一下,原本圈在阿茶肚子上的手臂用力压紧,慢慢往里面缩。
阿茶整个背、整个人埋进了海渊怀里面,而且海渊一只腿还插入他双腿之间,用力往上顶,顶到他屁股那里。
阿茶受了惊吓,屁股肉一松,「噗――」的一声长长地由棉被里发出来,海渊掀开棉被,顿时空气中弥漫起浓厚的瓦斯臭气,大家都皱起了眉头。
海渊慢慢地从床上下来,到窗口将窗户打开到最大,然后把头探到外头去,大口大口地吸,汲取窗外新鲜干净的空气。
千岁连忙拿下耳机,也不管线上游戏进行到哪里、自己的人物正于极度危险的状况,拔腿就赶快跑,离开这间充满异味的寝室。
阿茶默默地坐在床上,一脸死灰。
「啊就『棒宝棒抹出来』(便秘)……这有什么好讲的……」阿茶缓缓地说:「虽然我已经痛苦好几天了,但是我也不想跟你们讲这个。可是你还给我乱弄,所以才会变成这样。」
阿茶把自己充满异味的棉被扔到床底下,拉来海渊的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盖了起来,沮丧得不得了。
「我要睡觉了,晚安。你也早点睡,不要再跑出去外面乱乱蛇,也不要再来抱我睡,不然我再放一个屁给你闻。」他的声音从棉被里幽幽透出来。
阿茶的习惯是九点,最晚十点,一定会上床躺平睡觉。
以前他老的时候,总是睡得不好,他那一票朋友都跟他差不多,每躺下去总是一下子就醒来了,而且屋外只要一有什么动静就会被惊醒。那是一种老人病,老人才会有的。
人呢,当小婴儿的时候睡整天,年轻的时候也是能睡就睡,一世人该睡的份在少年时候睡光光了,所以到老的时候才怎么也睡不着。
阿茶觉得一定是这样子的。
他半梦半醒意识模糊地,想着要不要把别人睡太多这件事情告诉海渊,因为阿茶觉得海渊学校八堂课可以睡七堂,偶尔醒来的那堂是在发呆。他觉得海渊这么爱睡觉的人如果继续如此睡下去,以后到老了一定会很惨,因为会怎么都睡不好。
但是恍惚间记得海渊老是捉弄自己,阿茶就又不想理他了。
寝室门口传来敲门声,室内的日光灯被打开来,原本黑暗很好睡觉的房间突然变得一片光明。
阿茶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发现原来是舍监前来晚点名。
「我的天啊,你们这间房间怎么这么冷?」站在门口穿着短袖短裤的舍监欧吉桑打了个寒颤。
「顺千岁、夏泽方、叶海渊,三个都到了。对了,谁是夏茶,有人寄了个包裹给他,写二O九室,是你们的包裹吗?」舍监在门口点了点人数,而后当他看见那个叫作夏泽方的学生从另一个叫叶海渊的学生的怀里慢条斯理地爬起来时,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来。
「我的包裹。」阿茶睡眼惺松地打了个呵欠。
床上睡得正熟的海渊似乎也注意到怀里的暖暖包跑掉了,他不满地皱着眉,又想把阿茶拉回床上去。
阿茶低下头去,发觉海渊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居然跑上床和他抱在一起睡。
「,你怎么那么黏人啦!不是跟你说自己睡就好,不要来抱我的吗?」阿茶低头看着海渊,顺势把他的手打开。
「黏紧紧、黏紧紧,自己睡啦!」阿茶抱怨地说着。
舍监呆了呆,看到这样的景象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原来那时候叶海渊跟他讲要把夏泽方换到他房间来,是为了让两个人能够睡在一起吗?
「舍监老师我跟你去拿包裹,要带印章吗?」阿茶慢慢地下床穿拖鞋。
「嗯……不用……签名就好了……」舍监说。
阿茶跟着舍监走出寝室,在走过二楼地板那个大洞时,舍监还叮咛了阿茶一下。「小心那个洞,今天有很多学生不小心掉下去,卡在那里。我明天会请人来补,这段期间你们自己要注意一下别跌下去。」
「好。」阿茶干笑了一声。舍监好像不知道那个洞是他踩的。
回到一楼舍监的房间拿了一个牛皮纸包起来的包裹后,阿茶看着那包东西,慢慢地往二楼走去。
住址上头写的是「二O九」室没错,但是怎么会有人知道他是夏茶,还住在这里咧?
阿茶觉得怪怪的,猜想会不会是老王寄的。但包裹上面偏偏又没有写寄件人的姓名跟地址。他掂了掂重量,大概一斤左右吧,包得还挺扎实的,让人猜不透是什么东西。
正当他在楼梯口沉思的时候,突然颈子一紧,被人从后头给抓住。
阿茶吓了一跳,手里头的包裹差点拿不住。
「这么晚了,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游荡,你不怕出事吗?」日清的声音从阿茶背后传来。
阿茶吸了一口气。「衰神附身,所有最倒楣的事情都跑到我这里来了。」他往上踏了一步阶梯,跟着手伸到后头握住日清的手腕用力一拧,把对方的手转开,但衣领同时也传来噗哧一声,应声裂开。
阿茶连踏了好几步跑上楼,然后才回头看那个人究竟是要干嘛。
日清一双眼愤怒地盯着阿茶看。「我不会放你走的。」他开口:「我喜欢你绝对比那个家伙久,你说走就想走,这世上没那么容易的事情。」
阿茶瞪大了双眼。这个人爱到了泽方?现在是怎样?为什么泽方都没有跟他说自己在学校有这么多事情?
「你最好赶快回心转意。你是我的人,这辈子都是我的人。」日清阴沉的神情,仿佛在说如果得不到,别人也别想得到。
阿茶摇了摇头,「我不是泽方啦,我是泽方他阿公!你找错人了,而且泽方现在也不在了,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讲,可是泽方真的已经不在了,他跳楼的时候死掉了,现在这个壳里面装的是我的魂,我叫阿茶啦!我是泽方的阿公啦!所以你不要再给我乱来啦,我不喜欢像你们那样男的跟男的抱在一起啦!」
阿茶说了一大串话后,就快速地往后退,想马上逃离现场。
他知道自己顶替泽方来读书,必定会遇到泽方的同学,接下泽方的事情。但他没想到居然也有一个男的在爱泽方,这真的是要让他头爆炸了。
日清并没有轻易地就放他离开的打算,阿茶脚步一动,日清也立刻追上前去。
日清心里只想着怎么让泽方再度回到他身边,为了得到眼前这个人,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当初明明是海渊不要泽方,他才和泽方在一起。他虽然知道泽方的心不在他身上,但只要人还留在他身旁,他相信总有一天泽方会忘记海渊。
但当那天他不在宿舍,泽方跟海渊一起回了一趟家以后,一切就都变了。
他无法接受这样的改变,他的人,谁都不能抢走,尤其是那个海渊,他一直视若眼中钉的死对头。
「啊你追上来干什么啦!」阿茶回头看到逼近的日清,惊恐得不得了。
他立刻加快速度没命狂奔,但偏偏却敌不过日清的动作,长廊才跑到一半,就被硬生生抓住手臂,接着整个人让日清拉入了怀里紧紧抱住,撞击力道之强,让两个人都站不稳差一点摔倒在地。
「你就这么想从我身边逃开吗?」日清的嘴就靠在阿茶耳朵旁,低沉的嗓间有着伤痛。
阿茶愣了愣。为什么这个人说这句话说得好像要哭出来一样,突然阿茶有种罪恶感,如果现在泽方还在,事情一定不会是这样的吧!如果这孩子真的跟泽方是一对,那泽方肯定不会伤到这孩子的心。
但是阿茶又想,现在他不是泽方啊!于是阿茶又开始挣扎起来。
日清搂着阿茶,没有放手的打算,他不理会阿茶的抗拒,打开自己寝室的门,将阿茶带进去里头,而后反手就将门锁锁起来。
「你不要再锁门了啦……」阿茶很害怕又会像上那样被脱衣服,他哀怨得都快要哭出来。「救人喔……」
日清抱着阿茶,两个人站在房间里。房间的灯没有打开,只有窗外的月光渗透入屋内,稍微可以看到一些朦胧的景象。
「你告诉我,我是哪里对你不够好?」日清问着:「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了,你却还是不满足,老是背着我去找海渊。」
「唉呦喂啊,你不要跟我讲这些,我没有办法跟你回答啦!」阿茶现在又不是自己的孙子泽方,他哪知道泽方为什么要背着这小孩去找海渊。
「我们在一起明明很快乐,但为什么还是不行?你眼里就只有叶海渊。他哪里好了?之前对你不理不睬让你伤透心,这些你都忘记了吗?」日清说着。
这回日清言语里少了些许威胁,多了片片柔情,阿茶觉得日清有点可怜,也发现日清好像真的很喜欢他家泽方的样子。
「不要这样子啦,我就说我不是泽方了啊!」阿茶还是不停挣扎着。「我跟小渊好是因为他很得我的缘啊!小渊虽然看起来脸臭臭的,但是其实心地很好,也很会照顾人的说!」
「别在我面前说别的男人的好!」日清语气突然一百八十度转变,在阿茶提及海渊的名字后,使劲地搂住阿茶,在他耳边低声怒吼着。
「是你自己问他哪里好的啊!」阿茶吓了一跳。
「你跟他上过床了?」日清扳过阿茶的身子,面对着他恶狠狠地问。
「上床?」阿茶用力地想了一下日清言语里的意思。「他最近是有点爱撒娇啦,像个小孩子一样喜欢抱东西睡觉。不过我也只让他抱过一而已,我们没什么啦!」阿茶讪讪笑了声。
「你和他上床了……」日清的眼神暗了下来,面目狰狞起来。「你终于如愿以偿打动了他,有了他就不需要我了是不是?那我们这一年来的感情算什么?」
阿茶被日清越来越恐怖的眼神惊到,他拼命打量四周环境思考逃走的路线,却碍于日清抓得紧,不敢轻会妄动,怕没一就逃成功的话下场会很凄惨。
阿茶先将睡裤裤头拉开,将人家寄给了的包裹塞在里面,用松紧带夹紧。这样作好万全措施了,等一下要跑才比较快。
「说话啊,怎么都不说话。」日清猛力摇晃着阿茶。
阿茶被摇得都头昏眼了。
「我不知道啦!」阿茶终于忍不住大喊。「你跟泽方到底怎样我也不晓得,但是你老是找人去打小渊就是你不对啦!能够在同一所学校当同学都是缘份捏,这样打过来又打过去,还头破血流每天眼睛挂黑轮,这真的是太过分了啦!」
「那是因为他抢走你。」日清说。
「人一个好好的在这里,没有什么抢不抢的啦!你对泽方好,泽方当然会知道,但是现在我不是泽方,而且我还被你那些人用椅子『猫』过,我只觉得你很恐怖啦!」阿茶一股脑将心里的恐怖说出来。
「那是……」想起这件事,日清抓着阿茶的力道突然松了,他有些懊悔地说着:「那是意外,我并没有存心要伤你。」
箝制力道缩小以后,阿茶抓备时机用力踩了日清的脚趾一下,日清痛得皱起了眉,阿茶趁势连忙挣脱开日清的手,往门口奔去。
但就在碰到寝室门的喇叭锁,将门锁给转开时,日清立刻冲了过来一把抓住阿茶的手腕。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阿茶惶恐地一连说了三个干什么。「现在很晚,我要回去睡觉了,你不要阻止我喔,不然……不然……不然我也要像小渊那样把你打趴下!」他很没气势地出言恐吓日清。
「你敢!」日清眯了眯眼。
「快点放手。」阿茶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他觉得日清这小孩真的没他的缘,他可能一辈子也无法好好跟他说上一句话。
日清硬是要将阿茶再度拉回房里,他要这个人留在自己身边,就算心不在了也不要紧,他不会让他回去海渊身旁,便宜那个人的。
阿茶死命抓着门锁以免自己被拉回去,两个人就这么在门口僵持着。
日清走向前一步扳开阿茶紧握门把的手,阿茶手松脱了,握紧拳头用力一挥,就打上日清的下颚。
日清的头被打得偏了一边,阿茶的力道着实不小。
「啊!」打了人以后,阿茶立刻后悔起来。「你有没有怎样?」
「夏泽方――」日清眼睛简直快喷出火来。
阿茶见况立刻拔腿就跑,他冲出走廊,却发觉有些住宿生因为他们两人争吵的声音而驻足在旁围观着,当日清跟着他来到走廊上,从房门口凑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
跟着眼睛只顾着看后头日清追上来没有的阿茶撞上前方一堵肉墙,他抬起头来,发现那是还睡眼惺松的海渊。
「你怎么来了,不是在睡觉?」阿茶心想糟了,海渊跟日清碰在一起,又要打得昏天暗地了。
「你跟他这么吵法,全世界的人都清醒了,谁还睡得着。」海渊打了个呵欠,同时脖子转了转,拳头握了放、放了握,做起暖身操来。
「唉呦喂,你们可别再打架!」
阿茶话才说完,日清就冲了上来。
海渊将阿茶推到旁边去,向前一步,正面迎向日清,两个人就这么在走廊上左勾拳、右勾耐拳、直拳、旋转拳,打得连整个宿舍墙壁都砰砰作响。
阿茶就是怕这两个人又打架,刚刚被日清抓住的时候才没有放声大喊大叫海渊来支援,他看着他们打过来打过去,旁边又有住宿生,着急得不得了,唯恐这两个小孩子不仅自己受伤,连身旁的人也一起被波及下去。
「不要打了!」当日清一拳没打到海渊,海渊反身躲开,跟着追上前去的日清反而K着从寝室内探头观望的男学生时,阿茶大叫了出来。
日清跟着又给海渊一拳,海渊举起手,立刻还以颜色。
阿茶抓住海渊的拳头想制止海渊继续发疯下去,哪知海渊打的眼睛都红了也没管是谁靠近,手被抓住之后想也没想就振臂一挥,挥中对方的脸,也挥掉了对方的箝制。
「唉呦!」阿茶闷叫一声,捣住鼻子,眼睛都痛得眯起来,脸也皱了。
海渊听见阿茶的惨叫,这才回过神来。
他转头看见站在他身边的阿茶双手遮着鼻子,鼻血不停地流下来,整张脸疼得都要歪了,这也才发现自己刚刚打到的人原来是他。
海渊和日清两个人的混战,因为阿茶无辜中镖而缓和了下来。
「你有没有事?」海渊探头过来问。
「叫你们不要打还打,是不是要把整栋宿舍都拆了才高兴啊!」阿茶痛得整个火气都上来。「谁靠近你们就打谁,看看同学都被你们打到好几下,你们怎么就不会停下来好好用讲的,一定要拳头挥来挥去才可以咧!」
「那是他们爱凑热闹。」海渊看了看周围的人,的确是有好几个住宿生都挂彩,其中还有人被门板夹到脖子。
海渊跟着对住宿生咆哮。「看什么看,全都回去睡觉。」
住宿生们在遭受恐吓后纷纷躲避,大家全都退回房间里,门也跟着锁起来。
海渊又看了日清一眼,冷冷地对他说:「没心情跟你打了。」
他留下日清,跟着推了推阿茶,把阿茶从走廊上慢慢往寝室推回去。
日清愤恨地看着这两人亲昵地离去,本想追上前继续刚才未完的架,但低头看地上的一滩血迹却也心疼起泽方的伤来。
泽方伤成这样全都要怪叶海渊!
日清将这个仇记下了,他总有一天要海渊将欠他的全数还回来。
他不会放过他的!
今日只是先忍着。
第九章
阿茶的鼻血一路滴回寝室。
寝室内千岁还是和以前一样带着全罩式耳机打电动,隔绝了方才走廊上的吵闹声,沉溺在线上电玩世界里。
阿茶把夹在裤子松紧带上的包裹抽起来放到桌上,然后拿出他的大包卫生纸,抓了一堆来擦脸上手上还有地上的鲜血。只是血迹没那么容易擦得干净,卫生纸拭过以后仍然留下黏腻的痕迹。
海渊看不过阿茶笨拙的模样,便拿着毛巾去饮水机那里用热水弄湿,然后热呼呼地拿来,替阿茶慢慢擦拭。
阿茶仰着头坐在海渊床上,鼻孔里头塞着两团卫生纸。
海渊擦擦阿茶的手,跟着又擦擦阿茶的脸,他偶尔看一下阿茶,但阿茶却一句话也不肯对他说。
海渊最后又拔了下阿茶鼻孔里的卫生纸。
「干嘛啦!」阿茶一激动,鼻血又流了出来。
「先把鼻子擦干净。」海渊仔细地将阿茶整张脸都擦过,然后看了看他的伤势。鼻子还是直挺挺的只是有些肿,应该没有断掉才对。
海渊这才松了口气,又卷了卷新的卫生纸,帮阿茶塞好。
他跟着把满是血迹的毛巾扔进垃圾桶里。
阿茶看着海渊的动作,「」了一声。嘴里念着真是浪费,把毛巾从垃圾桶里拿出来,自己跑去厕所将毛巾洗干净,然后拿回来放在海渊的柜子里晾干。
阿茶本来想把柜子关起来,但想想关起来毛巾就不透风,这样很容易发臭,所以后来还是决定把柜子打开。
海渊只是看着阿茶,也没介意阿茶把他柜子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的动作。
阿茶回来后还是不理会海渊,他铺好被子打了打枕头闭起双眼就睡在地上,还背对着海渊。他的鼻子不断地抽痛还热得不得了,也没办法呼吸,只能张着嘴努力吸空气。
阿茶生着闷气。不只是对海渊,也对日清,更对自己。
他本来不想给大家惹麻烦的,只想好好读书而已,但没想到却弄得宿舍不得安宁,还吵到了正在睡觉的住宿生们。
如果他至少可以把海渊这孩子管好,那日清那家伙怎么也不可能和海渊打起来。因为这样,阿茶对所有人都觉得很不好意思,而且很懊恼。
「阿茶,上来睡。」床上的海渊侧着身体,手撑着头,看着地板上阿茶瘪嘴气呼呼的模样。
「你自己睡啦!」阿茶低声地说。宿舍内已经安静了下来,他怕吵着隔壁的人,说话不敢太大声。
海渊见阿茶不肯上来,爬下床来走到他背后,一把就把他掳到床上去。
「,你都说不听捏!」阿茶气呼呼地像只虾子落到滚水里,不停跳动,就是不肯在海渊怀里安分下来。
「睡觉了。」海渊抱住阿茶,摸了摸阿茶松软的头发,然后把下巴靠在阿茶头顶上,也不理会阿茶的抗议,迳自闭上了眼。
阿茶见挣脱无望,最后也泄了气,动也不动地瘫在海渊环抱的手臂之下,像滩烂泥般无力凝视灰黑色的天板。
海渊用下巴蹭了蹭阿茶,就像小狗用头顶人一样,在对阿茶示好着。
阿茶当然也明白这个小孩子是用这种方式在表达什么。
海渊就是这样,做错了事情也不会讲对不起的。就算是一拳打中他的鼻子,心里头有歉意,嘴巴仍然说不出来。
阿茶又想了想,这和海渊的性格也是有关系的吧!既然知道海渊在跟他撒娇了,那阿茶满肚子的怒火顿时也就消了一半。
「你啊,以后别老是跟人打架。打架不好的知不知道。」阿茶嘴里喃喃念着。
海渊也不回话,只是又蹭了蹭阿茶。
「唉,还有,我不喜欢被人家抱着睡。」阿茶说。
海渊连理都没理他。
阿茶叹了口气,看样子海渊没有松手的打算。
他内心挣好一阵子,心想反正只是陪睡,海渊倒也不会对他做些什么,于是在天人交战一番之后,也就随便他了。
要搂着也好、抱着也罢,只要不把手伸进衣服里乱摸乱摸的,他都可以接受的。反正年纪都这么大了,让人抱着睡也不会少一块肉。就当是和孙子一起睡吧,海渊的年纪也和泽方差不多。
阿茶看着海渊的睡脸,拍了一拍他的脸颊。
「真是麻烦的小孩。」阿茶闭起了眼睛,陪他一起睡。
顺道也原谅了方才海渊一拳打到他流鼻血的事情。
这个晚上「二O九」寝室的温度还是比其他房间来得低,冷空气也不是从窗口或走廊灌进来,只是室内突然会刮起一阵莫名其妙的风,吹得人起鸡皮疙瘩。
仍在电玩线上奋战的千岁,缩了缩脖子。
隔天早上,阿茶还是很早就起来。
因为海渊睡得很甜,所以阿茶又让自己陪他睡了一会儿,直到六点多的时候才爬下床去。
这时候他拉开卫生纸发觉鼻血已经停了,便很高兴地将沾着血迹的纸团扔进垃圾桶里。跟着刷完牙洗好脸后回到寝室内,把盥洗用具放进海渊的衣橱。接着擦了擦手,拿起昨晚收到的包裹,慢慢地将外面的包装拆开。
是一包红褐色的茶叶。阿茶打开茶叶包,鼻子凑近闻了闻,熟悉的清甜香味让他眼睛都亮了起来。
「这不是山羊胡子师博做的高山茶吗?」阿茶又惊又喜。「唉呦喂啊,到底是谁那么有心,知道我哈这款茶哈了好久,特地寄来要给我喝?」
阿茶突然想起上个月第一在下头见到媳妇的时候,就是闻到这种茶香差点要跟着去,后来是媳妇叫住他,才没让他一去不回头。
阿茶恍然大悟,这一定是媳妇特地找来给他的。所以才没写寄件人的地址跟姓名,而且还写上他的本名。
「――」阿茶笑得开心。
他赶紧把房间角落那两个装他和泽方杂物的纸箱打开,跟着把泡茶组拿出来,他翻了翻,发现一包泽方留下来的粉红色罐子,上面写着「玫瑰茶」四个字。
「玫瑰茶?这是什么茶?」阿茶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听过这种茶的名字。
他将玫瑰茶和媳妇寄来的茶包一起放在桌上,跟着将桌上小型瓦斯炉装上瓦斯罐,再去装了一壶开水回来,放在上头烧开。
茶叶下洒,阿茶慢条斯理地做足泡茶的步骤,冲好了茶,先闻茶香,吸了一口气,将茶叶散发出来的甘甜气味吸进五脏六腑里,然后缓缓地呼出来。
再喝一口茶,茶水含入嘴中停留一下,跟着吞入喉,彻底感受这泡失传已久的高山茶香。
喝完一壶,阿茶觉得整个人好像活过来了一样。他满足地瘫在椅背上,脸上漾着淡淡的微笑。
人生最快乐的,莫过泡一壶好茶,悠闲地作沏茶功夫,然后慢慢品味茶香了。
阿茶停了一会儿之后,跟着又冲了第二壶。
放茶叶的时候,阿茶瞥到泽方的「玫瑰茶」。他有些好奇那是什么茶,于是将茶罐子打开,闻了闻里的味道,然后再拿出里头的茶叶来。
「咦?原来是一整颗的啊?」阿茶看着手里泛着淡淡紫红色泽的玫瑰,觉得好稀奇。「这是要怎么泡啊?泽方有这个怎么没跟我讲,明知道阿公最爱泡茶,也不会拿一包来给阿公泡。」
阿茶不知道该怎么拿捏量,于是抓了一把玫瑰和一点茶叶放在一起,将热水冲下去。
原本方才单只茶叶冲水时香味是袅袅清香,但很稀奇地,才加入一把玫瑰,味道竟出奇地合,芬芳的香味浓郁但不呛人,还慢慢地散发出来。
千岁和海渊几乎是在同时间醒过来,他们看着正在泡茶的阿茶,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寝室里突然有一阵茶香味。
「臭死了!」海渊眉头皱得死紧,睡得正好却被臭醒,他实在受不了。「你又在搞什么?把它拿出去外面弄。」
「啊……」阿茶没想到上下铺的两个人都醒了,他说了声拍写,端着那组茶具,连忙转移阵地到走廊上。
但走廊也没桌子椅子可以好好品茗,阿茶灵机一动,想到舍监的房间。舍监平常时候习惯早起,昨天他到舍监房里时也看到有几罐茶叶。他觉得那个人应该是同道中人,于是茶盘端着,瓦斯炉跟茶壶扛着,就往楼下跑去。
阿茶那泡玫瑰茶行经的路线,引起了不少注意,从阿茶身边经过的住宿生睡眼惺松地嗅了嗅,纷纷被香味给吸引了。
「舍监老师!」阿茶在一楼玄关前看到正在扫地的五十岁圆肚子头秃秃舍监。「昨天那个包裹是我家里人送来的茶,实在是香得不得了,你有没有兴趣也来一泡。」阿茶冲到舍监面前,说道。
「哇,好香的味道。」舍监也闻到了。
「借你房间泡茶。」
「你年纪这么小,也懂泡老人茶吗?」舍监有些讶异。
「我泡几十年了。」阿茶笑了笑,两个人走进舍监位于一楼的寝室之内。
他们一连喝了好几壶玫瑰茶加高山茶,从来也就没有喝过这么好味道,又甘醇润喉的茶水了。
阿茶和舍监在房里边品茶边聊天,舍监还拿出棋盘,摆了一局棋,两个人厮杀得不亦乐乎。他们两个人一步棋就要走很久,棋局下到最后,原先冲泡的那壶茶也只喝了半杯。但似乎光闻茶香就够了,两个人都将注意力放在棋子上。
舍监房间外头有几名学生探头往里面看,阿茶眼角余光见到了,有些惊讶地转过头看着那三个同学。
「早安!」他对那些同学点头说。
那三个人互相看了一下,慢慢地从门口走了进来。
「我们……我们只是想来看看你有没有事情……」同学们嗫嚅着,声音小小的,挺不好意思。
他们原本也是看不顺眼夏泽方为人的人,但昨天他挺身阻止两个大魔王继续打架的事情,却让他们开始对他改观。
「噢!」阿茶摸了摸鼻子。「没事啦,早上起来鼻血就停了。」他鼻子上乌青一块,还肿肿的。
其中一个人站了出来,对阿茶说了声:「谢谢!」
「蛤?」阿茶不懂为什么这个同鞋要跟他说谢谢。
「我那时候差点被关日清打到,如果你没有出来,我就完了。」那同学脸有些红,但还是很努力地将话说完。
「唉呦,没事就好了啦。」阿茶其实对同学口中说的事情没有太印象,他喝了两口茶笑笑地说着。
茶香味在舍监房里缭绕着,同学们看了正在滚的热水一眼,然后看了看他们正在喝茶的杯子。
阿茶立刻说:「啊,这茶很香喔,家里人寄给我的,你们要不要也喝喝看?」
「咦,不用了!」他们立刻摇了摇手。
「来啦来啦,不要害羞啦!」阿茶倒了三杯茶给他们。
舍监也拿了椅子过来,笑呵呵地招待他们坐下。
结果,这三个学生就待了下来,边喝着茶,边看着阿茶和舍监两个人下象棋。
早上时间悠闲地度过,偶尔他们两人还会和阿茶说些话,同学们开始有友善的表示让阿茶开心得不得了。
一直到七点半,阿茶才想起还要上课,他连忙从椅子上爬起来和他们说再见,要回去叫海渊起床。
「咦?你要走啦?」舍监阿伯依依不舍地说。
「要上课啊!」阿茶说:「这些先放在你这里啦,你想喝就喝,有剩下的等我晚上回来再继续。」
「那我们也要走了。」那三个同学说。
「一起回去吧!」阿茶说。
「好。」
阿茶朝他新交的朋友笑了笑,很开心地同他们并肩走着,直至回到二楼的寝室。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上课上到一半,阿茶的肚子肠子就一路翻搅咕咕叫个不停。他本来以为忍一下应该可以过去,所以也没去在意。
哪知到第七节上音乐课之前的那段下课时间屁股已经有点紧了,他想去厕所蹲蹲看是不是有出来的可能,却被同学叫了回来。
「夏泽方你要去哪里,不赶快到音乐教室,会被记迟到喔!」那是座位在他前面的苏姓同学。
「好,我来了。」阿茶觉得应该可以再忍一下,而且上课也比较重要。
但音乐课开始以后,肚子里翻腾的迹象越来越厉害,好像有千军万马一起在里头往肠子壁猛冲猛撞一般,痛得他鸡皮疙瘩起完一阵又一阵,都快抽筋了。
最后阿茶终于忍不住了,上课中就向音乐老师举手。
音乐教室内钢琴声停了下来,女老师抬头问着:「有什么事?」
「老师我肚子痛要上厕所。」阿茶抱着肚子,忍得冷汗直流。
「快去快去。」
得到老师恩准以后,阿茶飞快地离开教室,四寻觅厕所。海渊在音乐教室里面睡得很熟,如果他赶不回来的话,阿茶希望会有好心的同学把海渊叫醒。
因为他们音乐教室是在另一栋行政大楼里,阿茶奔出教室以后,搞不清楚方向得从哪边出去,他抱着肚子跑过来又跑过去,却始终找不到厕所在哪里。
最后没有办法,阿茶只好用力夹紧屁股往教室冲回去。而后冲进教室旁边的厕所间,砰地声将门反锁,跟着裤子拉下,就蹲了下去。
卡了将近一个月,并非那么简单说出来就可以出来的。
阿茶才膝盖开开臀部往下蹲好位置,就立刻来了好几个又臭又响的屁,熏得他简直要昏倒。
然后屁股那个洞也太小了一点,前头怎么嗯也嗯不出来。
阿茶咬紧牙关拼命使力,在厕所里一边呼吸、一边吐气,接着嗯~地,声音因为太过出力而由喉头发出。
他觉得自己好快要断脑筋了,努力的同时不禁也想起以前看过的几则电视新闻,「大楼管理员上班时跑厕所,用力过猛脑血管爆裂,陈屁冰冷马桶上。」
阿茶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也像电视新闻说的那样。
而后就在一边烦恼一边用力的情况下,终于,「噗通」地一声,开始有东西朝蹲式马桶那个凹槽里掉落。
接着,又噗通了一声。
先是缓缓的「噗通、噗通~~」掉下水,紧跟着气势磅礴犹如万马奔腾「噗哧、噗哧哧哧哧~~」地,肚子里累积了几十天的东西一下子倾泄而出,争先恐后压夺门出走。
阿茶长长吐了一口气,微笑地从裤子后头拿出平版卫生纸,做最后的清洁工作。
他冲完水以后走到外头,在厕所外面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感觉自己好像又活过来了,轻轻松松。
还是在上课时分,右方教室里突然冲出了一个人,那个人飞快地跑进厕所里面,跟着大喊了声:「,怎么这么臭!」
阿茶回说:「偶刚刚落宝(拉肚子)啦!」
里面的人跟着也噗啦啦啦地狂拉了一阵子,然后抱着肚子虚弱地从厕所里面出来。跟着另外一间教室里又冲出了两个人,情形相同跟前面这个一样。
那个同学抬头看了阿茶一眼,脸色苍白。「夏泽方……」
「你们也拉肚子喔――」阿茶好惊讶。
「我们三个从中午拉到现在。」同学没力气地说。「再拉下去,恐怕就要请假去给医生看。」
「唉呦喂,怎么会这样啦,我拉你们也拉。」不过阿茶拉完是神清气爽,同学们却是脸色菜菜。
「玫瑰茶啦――」厕所内传来另一个同学的闷吼声:「我们班女生说玫瑰茶会让人拉肚子,你让我们拉惨了夏泽方!」
「真的噢,我不知道那个会拉肚子!」阿茶眼睛瞪得好大。
厕所外头的同学狐疑地看着他,他本来想那应该是夏泽方故意整他们才让他们喝玫瑰茶,但是看起来又不像。夏泽方的神情一点也没有心虚的模样,而且他看来也是刚从厕所里面出来。
「拉成这样真的很严重捏!」阿茶担心地说着:「你们等我一下,我回去宿舍拿药给你们吃,那个药很有效的,吃了以后马上就不会拉了。」
阿茶说完话以后,立刻用跑的回去宿舍,在装着自己和泽方东西的箱子里翻了翻,拿了一罐褐色玻璃瓶出来。
「就是你了!」阿茶大笑了声。「喇叭标志正露丸!」
这款泻肚子专用良药是他从小吃到大的,每肚子有什么状况,只要三料就可以摆平。
气喘吁吁地回到厕所前头,三个同学都抱着肚子坐在旁边的楼梯间,脸色惨白地看着阿茶。
「来来来,一个人六颗。」阿茶见他们拉得满严重的,于是加重了药量。
那几个人本来不敢吃阿茶手中的药,但看阿茶跑得又急又喘还满身是汗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们,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后,决定再信任阿茶一,接过阿茶手中散发着异味的黑色药丸。
阿茶立刻跑去饮水机旁边装来热水,一个一个喂。
「这是什么东西?」其中一个同学拿起药瓶看。
「臭药丸啦!」阿茶说,这是正露丸的另一个俗名。
后来他把那罐药留给他们,叮咛晚上再吃一以后,又匆匆忙忙地赶回去上音乐课了。
厕所外的那三个人拿着那瓶药面面相觑。
「你们猜,他是故意让我们拉肚子的吗?」
有一个人犹豫了许久以后,摇了摇头。「不太像。」
「我觉得夏泽方最近好像变得怪怪的……」另一个人说。
「是吗?」
「他好像变得比较开朗了,而且不像以前那样老是看不起人,讲话还带刺。」
「我也是这么觉得。」
「我跟隔壁班导问来的,听说夏泽方前阵子没来上学其实是从顶楼摔下来被送进医院,而且好像还濒临死亡,家里都帮他搭好灵堂了。」
「是不是因为死过一,所以活过来以后就性情大变?」他们讨论着泽方个性转变的可能,而且现在这个泽方,性格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好,跟以前简直判若两人。
「大概是吧……」
「不过他给我们吃的药真的很臭。」有人笑了出来。「真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居然拿得出这么臭的药来,我嘴巴里现在全是臭味。」
「我的也是。」另外两人附和着。
昨天的劝架反被打伤的事件和今天的玫瑰茶事件,这几个人也清楚以前那位夏泽方同学的傲慢性格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看起来不错,也挺好相的人来。
三步并作两步快乐地跳回到音乐教室去的阿茶只觉得浑身轻盈得像要飞起来一样,并不知道厕所外的那三个住宿生对他的观感和以前比起来,已经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阿茶愉快地和同学们唱起优雅但他根本有听没有懂的国语歌,而座位旁的海渊睁开眼看他回来了,便又继续睡下去。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大家摇摆着头,轻声合唱着,阿茶也跟着唱合。「我轻轻地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心头荡漾。软泥上的青苔,油油地在水底招摇~」
唉,塞了那么久的东西全都出来,真是好轻松啊!
第十章
阿茶的晚餐习惯在学生餐厅解决,因为这间学校的餐厅有够豪华的,再加上学校的政策就是要让学生吃得饱,头好壮壮,所以餐厅的欧巴桑每都会放一大碗饭,配菜也一大堆。
但最主要的还是,餐厅里的清蒸比目鱼头好吃到不行,阿茶几乎天天都来报到,早餐、午餐、晚餐,每餐都是比目鱼头淋酱油配白饭。
阿茶端着托盘,在几乎客满的餐厅里找到了个位置坐下来,他发现那几个会伸出脚来绊他的住宿生不见了,没有人找碴,加上今天又很顺畅地出来,阿茶眉开眼笑地吃他的鱼头、挖他的鱼眼睛,嘴巴吸鱼脸颊吸得瓜瓜叫。
海渊端着一盘烧肉饭来到阿茶旁边,坐下来就大口大口吃。
阿茶看了烤肉一眼,红红焦焦的肉片,又甜又咸的小孩子口味,他不明白海渊为什么喜欢吃这个。
「你不要吃太多肉,老了容易痛风。」阿茶说。
「这个好吃。」海渊不理会阿茶的忠告,咬着他的肉片。
「要不要吃鱼,我一颗鱼头给你。」阿茶夹起他的清蒸比目鱼头,放到海渊的餐盘上,顺便帮他淋了点酱油。「今天不用打工吗?你昨天不是也没去。」
「老板娘这两天有事情,今天九点以后才要开店。我吃完饭去。」海渊两三下就把烧肉饭全部吞光光,跟着看了看阿茶的甜点烤布丁。
「啊,夏泽方。」一个端着餐盘走过来的学生看到阿茶,朝着他叫了一声。
阿茶抬起头来,发现是下午那个拉肚子同学。「你也来吃饭喔!」阿茶对那同学说。「啊肚子有妹好一点,还会不会落宝?」
「好很多了。」落宝同学苦笑了一下,四周围大家都在吃饭,但阿茶似乎没想到这个话题不适宜在食堂内讲。
「好了就好。」阿茶说。
「你的药我顺便还给你。」那同学从书包里面把正露丸的罐子拿出来,放到阿茶桌上。
「你要不要多倒几颗回去啊,不然晚上如果又落宝就糟糕了。」阿茶很认真地讲着。
「不用啦!」那同学苦笑了一下。
海渊饭吃到一半发觉阿茶和住宿生讲话还讲得挺高兴地,自己却被冷落了,心里头有些不高兴。
端着餐备用的同学放下正露丸以后起步要离开,但想了一想却又止步,转过头来对阿茶笑了一笑。「对了,我的名字叫蔡正楠,从住宿以来,我们好像没有正式自我介绍过。」
「喔喔喔,蔡同鞋你好。我的名字叫作夏茶,你可以叫我阿茶就好!」居然有人对他自我介绍了,阿茶高兴得眼眶含泪,他连忙伸出手和蔡同学握了握,觉得今天真的是美好的一天啊!
蔡同学也伸出手来和阿茶握了握,不过有些疑惑的是他的名字什么时候从夏泽方改成夏茶了?
一直被晾在旁边的海渊不悦地将手搭在阿茶肩上,然后整个人靠过来,巴住阿茶。他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蔡同学看,凶狠的眼神似乎不停地在说:
「闪到一边去,这家伙是我的,我不打算让给任何人!」
蔡同学被海渊恐怖的眼神一瞪,吓得缩回手连忙就走了。海渊刚刚很安分地在吃饭,连话都没多说一句,害他都忘了这个人的存在,也忘了这个人有多么可怕。
阿茶不晓得海渊为什么靠在他身上,当他转过头去,海渊的臭脸已经恢复得像平常一样。
他发现海渊看着他餐盘里的甜点烤布丁。
「你要吃啊,给你。」阿茶把布丁拿给海渊。
海渊眼神露出愉悦的光芒,迅速地打开布丁上方的塑料膜,用汤匙挖着吃。
其实有时候阿茶觉得海渊还是个小孩子,才十七岁而已,从某些地方可以看得出来他很单纯。
阿茶笑着看海渊吃布丁时候的模样,觉得自己就像多了个孙子的感觉。
「一个够不够?不够我再买一个。」阿茶说。
海渊点了点头,把布丁吃光。
最后他们在愉快的气氛下吃好晚餐并准备回宿舍,才来到餐厅门口,就见到了那个并不想见的人。
日清见到海渊一只手搭在阿茶身上,两个人靠得紧紧地由餐厅出来,他抬头刚好见着这一幕,一把无名火又由腹中窜烧出来,两颗眼睛瞪得大大的,盯住他们俩身体互相碰触的地方看。
「这么多人的地方搂搂抱抱,真是碍眼。」日清愤恨地说。
日清的声音有些大,引来门口那几桌用餐学生和煮饭欧巴桑的注意。
海渊感受到日清的敌意,但是他听完日清的话以后不但没有和阿茶分开,反而两手绕在阿茶的颈子上,故作亲昵地从后头揽住阿茶,然后在阿茶脸颊上轻轻「啾」了一下,宣示主权。
当下僵掉餐厅里一堆人,吃饭的学生惊讶到筷子掉进汤里,煮菜的阿婆吓到嘴巴合不起来,但门口的三个当事人好像没发现一样,继续僵持着。
「啊――你干什么又『啾』我?」阿茶大叫。
「我喜欢。」海渊说。
「叶海渊,别以为这里人多,我就不敢对你怎样。」日清握紧拳头。
「只有没实力的人才会恐吓别人。」海渊说。
海渊这番说词 像铁锤锤中日清的心窝,让日清重重地痛了一下。从以前到现在,他不知挑衅过叶海渊几,但每受重伤的人都是自己,叶海渊像个疯子一样,就算脚断手断,也要把对方打到趴下为止。
「走吧,我们回房间去相亲相爱。」海渊搂着阿茶,推开站在他们面前脸色铁青的日清,回头往宿舍走去。
日清拳头握得死紧,他低头看餐厅的地面,脸色阴暗而愤怒。「叶海渊,你给我等着!我很快就会让你知道,抢我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日清压着愤怒得快要爆发的脾气,告诉自己再忍耐一下。他一个人绝对敌不过海渊,但是一群人、他就不相信招来一群人也摞不倒叶海渊。
他这回、绝对不会放叶海渊好过。
海渊晚上玩完阿茶,才放他去睡觉。
九点多的时候他走出宿舍骑摩托车前往打工的地点,虽然因为是大学与高中相交的学区,路上车子一直不少,但海渊仍是骑得飞快,一辆重型摩托车在马路上滑过来滑过去,不断超车。
突然他发现后头有同样重车的引擎声传来,而且一听就是三四辆同时间接近,在那刹那,一根铝制球棒狠狠打中他的腰,一台摩托车从他旁边扬长而去,又一根球棒猛力击上他的背,他整个人重心不稳,连人带车摔倒在大马路上。
「砰」地声摩托车应声滑了出去,过大的冲力让海渊在车道上滚了好几圈,头上的安全帽也掉落下来,被旁边的车辆压了过去。
马路上行驶中的汽车驾驶人看见跌落路中央的海渊,焦急得连忙鸣喇叭,煞车声刺耳地传来。
海渊举起手遮挡刺眼的汽车大灯光芒。
一辆又一辆汽车追撞成一团,原本车水马笼的路上,顿时塞成一大块,焦味与白烟四起,夹杂着撞坏了停不下来的吵杂喇叭声。
阿茶吸了一口气,从梦中惊醒。
他浑身被冷汗湿透,心脏怦怦地狂跳停不下来。
安静的寝室内只有千岁打电玩时发出的一点声响,阿茶往左边看,发觉海渊还没回来。
他急忙爬起身,抓了闹钟过来。
「十点半……才十点半而已啊……」
「怎么了?」千岁回过头来,看到阿茶一脸惶恐而茫然的模样。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小渊出车祸……」阿茶慢慢地说着,意识还没有从恐怖的梦境中抽离。「不行,我要去打个电话问小渊到怕普了没有。他骑车就像在开飞机一样,骑到两百都不会脚软的。我要去问一问他有没有平安到怕普,不然我今晚绝对会睡不着。」
阿茶打开海渊书桌的抽屉,把自己放在里头的大钞拨一边,捡出几个十块钱,和海渊留给他的怕普名片出来。
他穿着那件领子被拉坏但舍不得换的粉红色睡衣,急忙跑到走廊外头去,拿起投币式电话把全部的钱投进去,跟着照着名片上面的电话,按下电话号码。
电话嘟嘟了几声以后,对方接了起来。
「喂……」
对方都还没说完那个喂字,阿茶就赶紧开口问:「喂,我家小渊在不在,他有去上班吗?他……」
但当阿茶要问海渊是否安全时,走廊旁突然走来一个人影,慢慢靠近他身边。
阿茶眨了眨眼,发觉竟是日清。
日清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跟着把阿茶的话筒抢过来挂掉。
「啊啊啊――你干嘛啊,这个电话不会退币的耶,这样我的钱全部被吃掉了!」阿茶真想抬起公用电话往这个人身上扔去。
「我来接你走的。」日清轻声地说。
「什么?走去哪里?我没有要走啦,打守电话就要回去睡觉了。」阿茶对着被挂上的电话叹了口气,转身要回寝室。
「我现在回去拿零钱,你不要再挂我电话了喔!」阿茶用力地说着。
但却在阿茶往回走的时候,日清踏出了一步来到阿茶身后,举起手猛力朝阿茶后脑勺劈去,阿茶顿时浑身发麻、痛得眼前发白,双脚都软了下来。
日清见阿茶摇摇欲坠,又补了一记在阿茶脖子上,阿茶闷闷地叫了一声冯有,跟着倒在地上翻白眼,完全昏死过去。
「全是你自找的。」日清阴阴地说着,抱起阿茶扛在肩上,慢慢地走出宿舍,带着这个人离开不属于他的地方。
阿茶一直昏昏沉沉的,耳边似乎听见小猫在叫的声音,「夭夭夭――」地,像没人给它饭吃一样,肚子饿而不停哀。
阿茶觉得有人在舔他的脸,缓缓转醒过来,脑袋传来阵阵疼痛,他茫茫然地看着前方,发现自己倒在地板上,地板有些冰凉,而地板上有一只好小好小,似乎才刚出生没多久的灰毛小猫。
「夭~」小猫舔了舔阿茶的脸颊,圆滚滚的眼睛看着阿茶,然后叫了一声。
「这里是哪里啊?」阿茶想站起来,但却发现自己的手和脚都被麻绳紧紧捆住,令他动弹不得。
阿茶努力让自己从地板上坐起,然后看了看四周的环境。窗户外头天还是黑的,他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也许才几个小时,也许可能一天了。
这个地方不知道是谁的家、紧邻着窗户的围墙外偶尔还有摩托车骑过的声音,他被扔在房间木头地板上,地板有松木香味,是很高级的材质。
靠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线,阿茶隐约能见到漆黑屋里的格局。
这里十分宽敞,除了几个衣柜,还摆了张床。但室内所有摆设与地板都布满灰尘,空气里有着长期密闭所导致的霉味,这栋屋子应该很久没人住过了。
就在阿茶醒过来不久以后,房间的门被打开,日清拿着几根蜡烛走进来,将蜡烛一一点燃,让黑暗的房间得到些许光明。
「你把我抓来这里干什么?」阿茶觉得这一切真是莫名其妙。「我睡了多久,有没有超过一天?你如果害我没去上到课你就惨了我跟你说!」
阿茶始终觉得学生的本分就是把书读好,但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却一个也不这么想。日清现在又搞了绑架这招出来,真是气死人了。
「你身上这件睡衣,是你拖着我逛街时买的。」日清笑了笑,但笑容和那对三白眼在烛光摇曳下恐怖得像鬼一样。
阿茶打了个冷颤。
「我以前从来没想过会和个男人挽着手,一起逛街买东西。」日清说着:「我这么疼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为什么你还要背叛我,去和叶海渊在一起?」日清提及海渊的名字,探到阿茶身前的那副眉目,突然狰狞了起来。
「唉呦,我没有背叛你啦!」阿茶冷汗流了一两滴,这个小孩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小孩子,而是像流氓、像高利贷的,不还钱给他就会被他打个半死的那一种。
「你都明目张胆和他搂来抱去睡同张床了,还说没背叛我?」日清拳头握得紧,如果没有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愤怒,他的拳头早就挥出去了。
「这张脸明明长得这么单纯,却老是说谎骗人。」他捏着阿茶的下巴,盯着阿茶的面容看。「从以前现现在,每一回只要我不在你身边,你的心就会飞奔到叶海渊那里。我不断地容忍你,为了你做那么多事,都这么久了,你却还是不肯拿出你的真心来对我。」
日清不断地说着:「我是哪点比不上他?就是因为我先喜欢上你,所以你觉得送上门的比吃不到的贱?」
「唉哟喂啊――你说这么多偶都听不懂啦!」阿茶焦急得拼命摇晃身体,他的下颚被日清捏紧,说话的时候口齿不清。「偶跟你说偶不是泽荒了啊!」
「我不懂你在玩什么把戏,也不晓得你是怎么让叶海渊回心转意喜欢上你,但你想就这么把我甩掉,未免也太看起你自己了。你不知道你并没有这个能耐可以轻易从我手里溜开吗?」日清扣在阿茶脸上的手指越来越用力,指甲陷入了阿茶脸部肌肉里。
阿茶痛得拼命想甩开他,但却只听到自己骨头嘎嘎作响的声音。这个人恨他入骨而且恨到抓狂了,现在好像要把他骨头捏碎了才开心。
日清的手缓缓往下移,握住了阿茶稍嫌纤细了点的脖子。
他双手掐在阿茶的颈子上头,慢慢地将其缩紧。
「告诉我你已经回心转意。」日清说:「只要说出这句话,回到我身边,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再让你回来。」
「咳。」阿茶闷哼了声。「泽方已经死了……咳……」他努力想告诉日清真相,但无论说多少,听不进去的还是听不进去。
「不,现在还没,但我将很快结束你这条命。」日清递加力道在阿茶的脖子上,他高傲却残忍地将目光投注在阿茶痛苦的脸上,其中有着百般爱恋,却也有着无限恨意。
他之前曾经低声恳求泽方回来,但泽方始终不肯。现在他宁愿泽方死,也不愿意把他交给叶海渊。泽方是他的,永远都会是他的。
「你明知道只要有他就不会有我,明知道我最讨厌他,却还背叛我去当他的人,你这么做真是让我伤透了心。」日清说着:「我不会让你们在一起的,我派去的那些人现在大概也解决叶海渊了,不过只要你点头,我还是可以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没了他碍事,我们会过得很好的。」
「咳。」阿茶听见日清说到海渊的名字。他在心里头不停念着海渊的名字,心想这家伙不知道又要怎样对付海渊了。
空气无法流进气管里面,阿茶耳朵开始嗡嗡作响,脑袋也胀得像快爆炸开来一样。阿茶焦急而慌乱,却又因为脖子被掐着而说不出话来。
「夭~夭~」小猫在旁边用爪子不断抓着阿茶大腿上的布料,可怜兮兮地叫着。
「这只猫,因为你说过想养只猫,所以我为你买了下来。但是我却没机会亲手交给你,因为你总是在叶海渊身边。」日清说。
只开了一个小缝的窗户边,屋外的风缓缓拂入,白色蕾丝窗帘被风吹得呼呼飘起,扫过亮着火光的蜡烛上方,优雅地飞舞翻动起来。
「我不是泽方啦……我是他阿公……」阿茶拼了命地挣扎,却因为手脚都被绑住了而徒劳无功。
「泽方……泽方……跳楼死掉了……我的魂乱七八糟跑到他这个身体里面……泽方已经死掉了……死掉了……你不要乱来……不要伤害小渊啦……」阿茶不停解释着,但无论解释多少遍,日清还是不肯听。
「为什么到现在你心里想的嘴里念的还是叶海渊?」日清吼着。
渐渐地,阿茶开始觉得眼前发黑,脑袋停止运转。他张大着嘴想吸新鲜空气,却被脖子上那双手限制住了。
「说,只要跟我说你会回心转意,只要这样,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在许上承诺时,日清贴近阿茶的耳朵,放低了音量,以吹气般的声音轻声说着:「回到我身边,我绝对会好好对你。别再理会叶海渊,他就要从这世界上消失,不会再纠缠你了。」
白窗帘被灌入屋内的风一吹,布质表面啪地发出响声,风吹袭下原本应该熄灭的蜡烛不但没有熄灭,还烧成橘红色,诡谲摇曳着。
阿茶盯着那抹烛火,看着窗帘飘过来又飘过去,好几都差一点就被蜡烛的火烧到。窗帘边边都焦了一片了,这样很容易引起火灾。
阿茶意识开始游离,觉得自己真的不行了。脑袋耳朵像被塞进寺庙的大钟底下让锤子撞过来又撞过去般,「嗡嗡嗡嗡」地响个不停。
但他心里一直惦记着海渊,不知道海渊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又受伤,是不是又被人拿棒球棍打了。
意识模糊中,阿茶忘了自己身险境,只挂念着海渊的安危。
日清紧掐着眼前这个人的脖子时,脑海里浮现一幕幕过去他们两个一起度过的时光。
他和泽方其实是经由另外一个人――叶海渊认识的。
高二这年上学期的时候,他听自己的父亲说,叶海渊转学到他们的学校,父亲要他照顾刚来学校的叶海渊,要他们两人和平相。
但从他有记忆起,就是和叶海渊打架打到大的,叶海渊的个性不轻易认输,他的也是。
当他带了几个兄弟拿着家伙要好好去照顾隔壁班的叶海渊时,就看见在叶海渊旁绕来绕去,笑得灿烂的夏泽方。
他以为泽方和海渊是一对情侣,从一开始对同性相爱的嗤之以鼻,到最后慢慢接近泽方时,却被这个人缜密的心思与甜美的迷人笑容所蛊惑。
泽方是爱着叶海渊的,但因为求爱屡被拒绝、屡被践踏,泽方身旁那些人连带地也看轻起他来,那些人以为他们能够像叶海渊一样,将泽方踩在脚下呼来唤去百般嘲笑,如同对待一个卑微的奴隶。
是他将泽方从渊里拉出来,是他把泽方放在自己身边,只要有人敢说泽方一句话,他饶不了那个人,只要有人敢碰泽方一根汗毛,他定叫那个人横着出宿舍。
他只是不明白,明明都做这么多了,为什么叶海渊才一个回心转意,泽方就像得到甜头的小孩,忘记他曾经做过的一切,飞奔到叶海渊身边。
而且可恨的是他们两人竟然还相得那么愉快,笑得那么开心。
日清望向手里被他勒住颈子的这个人,这个人脸色惨白不再挣扎,几乎也要没有了呼吸。
他猛然回过神,立刻将手从这个人颈上抽回来。
看着自己强烈发着抖的手,日清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他被恨意蒙蔽了理智,上一刻的脑海里居然想着,如果泽方不回到他身边,他也不会让泽方回到叶海渊身边。
阿茶的头撞上地板,嘴唇发白昏迷过去。
日清抱起了他,用颤抖的双手,紧紧将他搂入怀里。
「你明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你明知道的……」日清眼眶泛红。「我比他还要喜欢你……还要……还要喜欢你……」
虽然“曾经”是夏泽方、“现在”自称夏茶的同学讲的故事很扯,不过海渊就是相信他,因为这个夏泽方和以前的夏茶都让他有“被雷劈到”的感觉。
可是就在他习惯了阿茶的关心、认定了自己的感情后,阿茶居然“想要”和别人在一起?!
不公平!不公平,这样绝对不公平!
和阿茶生活在一起的人是他,拚死拚活把阿茶救出火场的也是他,
为什么只因为一条看不见的红线、只因为那个姓关的可能是玉蝉的转世,阿茶的心就该向著别人?
不管玉蝉的转世是什么人,他都不会让那家伙抢走阿茶心中“最重要的人”的位置,那个地方是他的,就像一直挂念在阿茶心上的那只大黑蝉,
永远,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