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枯草

[这条叫泡泡的鱼]

我想我永远不会失眠。就算失眠,也只是我做梦梦见我在失眠。我吃得下,睡得着。至多数到第五百只羊就沉沉入睡。弹指催眠一般灵验。但精神上,我是绝对兴奋的。兴奋的就像泡泡。

蓝色的神仙鱼,泡泡,拖曳着它绮丽的鱼尾在浴缸里流浪。它可能会靠在木刷旁小歇。可能真的累了。但我一开灯,它便忙不迭在水里游开来,躲避我捞它的手掌。这是第三十一条泡泡,我负担不起的宠物。它们接二连三的死去。我知道我想要,也知道我要不起。我喂它五颜六色球状的鱼食,浴缸庞大的像整个世界,它风情万种的流浪着。我看得出它辛苦。辛苦到死亡。死亡前也极其兴奋。兴奋的扑腾完最后一下。泛起一朵水,在昏黄的灯光下绽开来。一个寂寞的声音。相关于死亡。

第三十一条泡泡终于死掉的那天清晨。我正将五颜六色的谷物早餐倒在牛奶盘里。这种膨化食品嚼起来,颗粒很分明,可以很实质的感觉到牙齿在同物质接触,不像稀稀软软的饭粒,囫囵吞下去,毫无感情。顾青从浴室里走出来,手里提着泡泡,面无表情的说:你的鱼死了。然后随手扔在一个磨砂的蓝色塑料废纸篓里。当初我缠着顾青买它时,说:你看,这东西多时尚。现在它时尚的成了一具圆柱型棺材。里头安息着泡泡。同样是蓝色,很相配。我站起身,含着勺子。走到顾青的身边,从他的裤袋里掏出一元五角钱。

“不准再买了。你根本养不活。”顾青打他那条最精致的GUCCI领带。银色的丝错落有致的穿越一条狭长的布。像鱼群追随温暖的洋流。他的喉结随语音颤动得如此漂亮。漂亮地牵动我理解这句话的语气,也丧失了它原有粗暴的情绪。

“哦。”我回答他。哦代表知道了。但不代表答应。更不可能代表某种承诺。我穿着碎布格子的睡裙,面上缝着绒线熊的拖鞋,头发披散,睡眼惺忪。然而没人介意一个孩子的穿着,我可以带着睡帽递给鱼贩一元五角钱。然后,他给我一条蓝色的神仙鱼。我叫它泡泡。

第三十二条泡泡。一个月结束后。新的一天。

顾青上班去了。重重的合上门。我盘腿坐在床上用塔罗牌替他算命。精准到下午1:整,他会抽完烟盒里最后一支Cartier香烟。

也正在此时。我问鱼贩:小乌龟怎么卖?
“最便宜的十元。”
“好贵啊。”
“你有多少钱。”
“一元五角。”我摊开手里的分币。
“买条神仙鱼正好。”
“可我养不活。”
……
老板转过身去,懒得搭理我这个衣冠不整,邋遢的孩子。
“我真的养不活。”我对自己重复了一遍。
“养不活。”又是一遍。
自言自语。

21:。他在浴缸里找到我。这个九岁的孩子蜷缩在浴缸里,伸展开双手做出游泳的动作。

我说:青,你看,我在水里流浪。

[谁叫我违反吃了安眠药就不该醒着的常规]

夏祀和尘埃一度住在一间只有十平米的房子里,门后除了毛巾,杆秤,脸盆架,米袋,扫帚,还有几挂风干的猪舌。所以整间房屋中原本幽幽木板香和纸香最后被那几挂风味抢夺得干干净净。那味道一霸就是一整年,开了门便觉得一派腐败,再看见拥挤的行军床,桌椅,樟木箱就更觉得压抑。两座楼房也靠得很近,只消两扇窗就能让对面人将彼此家底看个分分明明。

所以夏天,尘埃常责骂夏祀。她就那样脱光自己,像刚被剔完毛的小羊羔赤条条的趴在席上翻看几本旧连环画。虽然她看起来只有九岁,但对面四楼那个百无聊赖的中年男人会站在窗口,光着白胖的膀子死死地盯着她。他去拉上竹帘时,夏祀翻了个身看尘埃。

“别拉起来呀,挡着风了。”她说。

他把裙子扔给她,然后走出房间,老式公房里三户人家共用一个煤卫,三家的煤炉将厨房三面墙熏得油黑油黑,三盏灯的电线都已失去本来的颜色,油腻腻仿佛滴得下来。尘埃在厨房外的阳台上站着,四楼那个男人忽然不在了,夏祀穿过他身边,站上水斗前的砖块,然后拧开水笼头,用冷水洗着头。他用手指掸开阳台水泥沿上几粒黑乎乎的小东西,说,这奇奇怪怪地都是些什么啊。

她回头看看,然后继续洗头。我才买的蝌蚪,已经晒干了。

尘埃的手于是一颤。

夏祀洗完后,走进厕所,把靠墙搁着的乌黑大木盆放在地上,提着小桶出来打水,他知道她要洗澡,厕所简陋到连马桶都要依靠在厨房间来回运水才能冲洗干净。他想帮她,然而她推开他的手。尘埃知道她早已开始躲避自己,但她了不起的躲避方式便是能反过来让人自知的对她敬而远之,甚至尘埃清楚夏祀最终要的结果就是让他自觉的离开她,而不是等着她离开或者动用什么手段。他只能往大门退,一直退到楼梯口,却发现早已无可去。

尘埃此时终于明白。这段生活的致命在于,当他彻底地习惯她时,她却已经厌倦了。在当夜那一场彻头彻尾的狂风暴雨后,夏祀果然离开了小屋,直到第二天一早才回来,他不知道她做过了什么。她一言不发,悲哀地是尘埃也不敢去问,曾经他对她那些极无所谓的态度,已经一去不返。
一年后。以上这个叫尘埃的人死了。

而夏祀,这个九岁的孩子。还活着。依然还是九岁。一年里她养过三十一条叫泡泡的鱼。后来也全都死了。

[我自己都唾弃我这个毁了容的傀儡]

一个孩子。红酥酥的脸庞。乌黑的瞳撑圆着。脆嫩稚气。瓷娃娃,想着怎样能够让她不长大呢?小小的,永远是我怀里撒娇的这一个。时光呵,我的孩子舍不得给你了。

妃勰用这样万般宠爱的眼神看着夏祀沉沉睡去,她手里扣着红颅。翻了个身,身子侧拱成一圈,素白的衣裙将鲜红色的头颅围住,像朵儿雏菊。

大殿里不时有人泼撒掺入竹叶的井水。可风一钻,暑气便进来。宫侍浇水的手酸了也不敢停,三天前有个小宫女只是陪着夏祀玩时没仔细,让她自己绊了一跤。于是小宫女的头颅便被砍下,用红蜥蜴辗碎成的朱砂染成红色。成了妃勰送给夏祀的玩具。妃勰的心恐怕只对女儿一人是无尽慈爱的。关于夏桀,已经四年未进过铜殇宫一步。他在四争战,屠杀,屠杀,屠杀,拥有更多被玩弄的骷髅。

夏桀疼爱过诸多的子嗣吗?他以人为坐骑悠哉地来到刚出世的夏祀面前,那粉嫩的一小团物体忽然在他心里绽放起的温情刹那间变成冰凉的杀气。他憎恶这孩子。然后的四年,妃勰失宠了。她生养的孩子看见夏桀那张充满暴戾的脸竟然露出甜美的微笑。这就是种不恭敬的罪孽。

四年里,夏祀转眼间能绕膝唤娘了。但对一个黛眉红唇的少妇来说,时光仍悠长的无打发。她绞下自己一股青丝来,辫入珠玉,做成一串手链,夏祀带着在空殿里来回奔跑,叮叮响成一条两头虚空的线。妃勰有时会猛地将夏祀扯到身边,蹙紧双眉,恶狠狠地告诉她:你只是我一人的孩子。是我将你带来这人世。给你一切。这般表情,旁人从不知道她也曾对夏祀用过。旁的人想,妃勰是失心疯了。在奴隶相似猪狗的时代,妃勰如同后宫中的夏桀。

七岁时。夏祀提着红颅。一个人穿过长廊,翻过假山,走到竹林最底。对着一隅阴暗哭。她颈上挂着一支银管。妃勰让一排宫人们站在她面前,叫夏祀拿着银管,看谁不喜欢便对着他吹。银管内机关果然精巧,凭她这样小小的力气,只是轻轻的,那宫人就送了性命。银管里头原来藏着夺命的银针。那人在一旁惊悚中无声无息的倒下。她走上前去蹲下,拍了拍他的脸庞。眼还睁着,死因却毫无痕迹。

然后。夏祀这孩子装模作样或乐此不疲得活到九岁。被人纵容的杀戮。

[来时糊涂。去时容易。这就是一生。可怎么了?究竟怎么了?我看见的岁月像无边无尽的苍穹……]

长生不老――秦始皇最早做实践的一种理论。不过他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追求者。发展到世界末日,其特征是:长生不老者认为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决定生活在思考和纯理论研究阶段。他们曾建立了城市,又把它抛在脑后;他们冥思苦想,几乎不理会物质世界的存在。

四季越来越不明显,有时的更替让我都觉得疲惫无力,我看着世界苍老下去,直到负载不动任何生命。用水笔描出掌心的生命线,其实明显的那根很短就断了,从旁边斜插进一根细长的纹路,绵延至手腕,我可以感觉到它仍在继续延生着。 千年为一生,而且量词前可填无限的数字。于是我就注定找寻,我爱的人注定与我离别,看着他们先与我死去。心里有一张网,笼络住我的心神,当勇气成了泊来品,信心就早已灭亡了,奇怪的,我爱着的人,注定与我分离。

上课时,同桌煞有其事的告诉我,你看这支笔放在这里,三维空间中,以点线面存在,我们称其为笔,现在我移开它,从时间的变化上,我可以说,这只笔已经不存在了!所以当拿着这只笔,默念,弯过来,在你看来它或许没有变化,但在我的意识中它已经弯曲了。你来试试看,用意念去想……

我也煞有其事的听着,但很想告诉她,我看着这支笔时会希望自己不要变成疯子,然后打瞌睡。

但然后,她说地球其实是一个庞大的生命体,在其中心有巨大的记忆核,存储了地球上万物的命运,这一点我稍微感点兴趣,但不可能挖开地球,让它告诉我,为何恩赐我以永生?

是的,我吃饭,我上课,我回家,我永生。

面对无数被称为父亲的爱人。

我难免会想到我真正的父亲,那是三千六百多年前,愚昧愤怒的人民闯进了宫殿,他们口中高喊着:“你这个可恨的太阳啊,我宁愿和你同归于尽。”谁也没有想到,他的统治本来就能够像太阳一样永生长存,连他自己都白白葬送了那些丹药和为他试药的我一起。在熊熊燃烧的宫殿中,我浴火重生了,混在人群中,看着被放逐的父王――夏桀。

[隐约闻到你胡须的气味]

瓢泼大雨,他在透湿的口袋里找了很久,发现遗失了钥匙。大雨让他觉得自己迟钝。房门却忽然开了,闪电刹那的光影在房间内一晃而过,他走了进去,音响忽然被打开,水一样的音乐与窗外的天气诡异地遥相呼应。一切的突然让他犹豫了片刻,却依然平静地开了灯。房内空无一人,又是水声,他走向浴室,略显透明的绿色玻璃看得见一个幼小的躯体正自在地沐浴。他退回沙发上,有一条浅绿色的旧裙很整齐地叠放在上面,茶几旁是一双小巧的白色凉鞋。他去卧室换了套衣服,然后回到沙发坐下,开始抽烟。

直到她赤裸地出来,因为没有擦拭的习惯,踏了湿漉漉地一地痕迹径直来到他面前,旁若无人地穿那条裙子。然后往他身边一蜷,毫无顾忌地用手围住他的腰,像一个向父亲索取呵护的孩子。

青。她叫他的名字,用羡慕的声音。你总是能把自己照料得这样好。

再怎样好也只是我自己的事,我们彼此有约定,不是吗?他将身子向后悠闲地靠去,手指随着那首曲子在沙发上打起拍子。轻松的样子满是对她不屑的腔调。然而她并不在意。她只是微笑着继续。

你看这是我第二见你,也是我第二看见你将自己生活成一个优秀的常人。如是你是我,你还会遵守那个可笑的约定吗?

无人应答。

夏祀玩了一阵他的烟盒,然后走到音响旁翻动几张黑胶碟,除了Jazz还是Jazz。

你放弃古筝了,你曾经将一曲《汉宫秋月》弹得如此淋漓尽致,完美无暇。

没有放弃,只是在每个不同的时代里换一种不同的爱好,一尘不变怎么成得了你所形容的优秀。他用优雅的姿势掸着烟灰,一直都没有看她。

由着她翻看他的书架,衣橱,酒柜,甚至在空气里挥霍他的香水。

你什么时候玩完了,就自己离开。把钥匙搁在桌上。他起身准备去洗澡。

但他的不友好始终没有激怒夏祀,她在席梦思上弹跳,很是开心。然后开始那个她百玩不厌的把戏,她拿着剪子一刀一刀铰下自己的头发,看着它们在空中散乱,洋洋洒洒的飘落到床上,地上。她大声喊着:顾青,顾青,来看看我,来看我啊。

他终于按捺不住自己,上前一把夺下她的剪子,他吼道:给我滚,滚出去你这个怪物。

怪物?她忽然模仿起一个完全不属于她的声音,并用非常无辜的眼神注视着他,表情里甚至有委屈的泪水。你是在说你自己吗?然后用双手将他的颈项一环,在他耳边小声哭泣,身体恰如其分的颤抖。他被她拿捏随意的大喜大悲弄得筋疲力尽,这确实是他们的第二遭遇,然而每一都是她轻而易举地与他抢夺着并羸得最终胜利。第一羸走了比他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第二羸走了他的镇定。

她给他的最后一击,伴随着她的小手小心翼翼地缠绕起他的头发,然后继续用那声音轻声唱到,翠香零落红衣老,暮愁锁,残柳眉梢,念瘦腰,沈郎旧日,曾系兰桡……

你,你竟然学会了?他痛不堪言。

学会了拿来还你。她紧接着他的话音。

还得了吗?他又怒从心起,推开了她的手臂。

怎么还不了。事态开始变换成了她的漫不经心,她用手捋他的头发。只是那么久以来我一直被别的事情困住,没有用心来找你,否则这首曲子我会在很久以前就替她唱给你听了不是吗?

如果我说我已经不需要了呢?他冷酷起一双眸子。在他转身的片刻,夏祀举起挂在颈上的银筒对着他只是一吹,他竟毫无防备的应声倒地。她于是慢慢来到他身旁,和他一起躺着,她细碎地笑。

你需要的,我明白你依然需要。

[当我把让你模仿的影子统统都收回]

长久以来,尘埃的一无所长在当时就成了被人挑剔的一无是,他找到的第二份工作是在工地上监管那些来自各地的民工。监管他们是不是勤勤恳恳,是不是兢兢业业,是不是任劳任怨。短暂的高高在上到了中午便与他们毫不相差的伙食里被咀嚼地荡然无存。他无权计较那些煮得干涩无味,看不见油光的菜肴,无权计较上司对他的横挑竖选,下属背地里对他的冷嘲热讽。忽然间他想起曾几何时,曾把持着一身皓荡在天地间的操守,对那些狗一般媚世的人凛然以对。而现在全然颠倒了位置,不知自己正被谁凛然以对。忽然间便忘了,他那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珍贵’的时间第一件磨逝他的,便是热情。没有它,便紧接着一件件失去全部。

所以他依赖夏祀。他更加坚定。想着再有四个小时后,拿到工资是否应该给她买一条新的裙子。她的长发如果有一对发夹应该更显得俏皮和美丽。发夹的颜色不应该太幼稚,她从心底里憎恨这个词语。

他想着想着然后瘫软在工地上,心脏像插进了一根令一切麻痹的针。铆钉机从高坠下,地心引力引导它砸穿他的头颅。那颗头颅在地上滚动,陷入一堆黄沙。

夏祀无声无息离开工地时,身后有团团围着的人群。围住一具尸体。那尸体曾经因为拥有她的血液得已永生,但现在也因为失去头颅再也不会醒来。她都记不清三千六百年来对第几个人使用第几这样的手段告别。

她想念煜安,她想念珞阳,她想念许许多多人,她或许真的想念。

二十四小时后。夏祀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她决定执着的跟随一个人。不离不弃。执着的在他身边精神流浪。养一只又一只叫做泡泡的鱼。好过送别一个又一个迷失的人。

[突然想喝一杯,感觉已经疏离的咖啡]

他为什么如此针锋相对。他以前不这样。顾青冰凉的手指上套着一个银的指环,那环金属总在夜晚泛起冷冷的光泽。仿佛他自己的体温只能达到这个程度,仿佛所有和温暖相关的东西都达不到。就算是我也如此。
但我会执着的存在。躺在铺着蓝色床单的地铺上大声数到第五百只羊。然后弹指催眠般沉沉的睡去。随意舒展着我幼小的身体,银管在月色下泛着同他那枚指环一样的光泽。我们从不肯摘下它们,哪怕彼此交换着看一眼都不愿意。好像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安全距离。谈不上信任,只是终于都懒得防备。懒得妥协,懒得在互相伤害后说报歉。

这个男人究竟在和一个九岁的女孩子执拗些什么呢?

他说:你再敢养一只宠物。我就把你从这屋子扔出去。

话说完。TEA从露台上窜出来。16层。它的光临像个奇迹。它在青脚边踱步,然后漫不经心的偎在火红色的沙发上。我听见青倒吸一口气的声音。我知道他肯定又在想。又是一个怪物。但结果不是。TEA是他一年前遗失的猫。突然的,迷途知返。

TEA。茶。小学课本上有这个单词。它是一只毛色苍白的猫。趴在沙发上时则像一团棉。茶是褐色,泡开来肢体很是无赖的浮游物。TEA只有秉性如此。懒得完全不像是顾青所养的猫。他养的猫至少在尼古丁的强烈刺激下,应该是兴奋的。像我,像泡泡。像顾青自己。结果它极特立独行的吃了睡,睡了吃。连撒娇都不会。挠它,舒服了,翻转给你另一半躯体。KENZO的香水瓶放在它身边,转眼给按住,挥散完。

“你怎么会养过这样一只猫?”

“因为我现在要开始养你。”

我们相视而笑。然后各自转过身。他重重合上门去上班。我散落了一地的塔罗牌,看见TEA还没睡醒。我举起银针管对着它。反复几。它忽然抬起头,绿色的眸子里擦过银白色的光芒。它昂着头紧盯着我。瞳孔在眼眶里细微的晃动。

TEA?你真的是只猫吗?

在我影子中那宏大的光阴与它的影子揉合在一起。岁月被苍白色中合了。我想青做什么都会有他的道理。就像我的道理只有生存下去一样。我是一株野菰。是寄生植物。

可惜。九岁的孩子和猫一样。无人收养也能活。但活得不好。

17:2。我的泡泡。要是还在。会不会被TEA捞走。顾青。下班了。快回来……

[打开褐色木柜,只有名叫可乐的汽水]

用一个爱情速死,用一个爱情复活。周而复始,直到悲哀是真的,但眼眶却干涸。

溯古。

顾青还用方术将人变成牲畜拐卖换钱时。我遇见他,他含口水喷在谁身上,一声咒语后,谁变成一种动物。他永生前没有永生后活得好。因为他有死亡的顾虑,为生存疲于奔命的同时,还要担心是否因为罪孽丧命。他穿行于人群中,搜寻猎物,我则在人群中搜寻他的足迹。
没有意外的话,他会遁入山野修道。他一度喜好的嘈杂市井只能让他更孤独。接着意外也发生了。他遇见了韶华。

韶华有一面能预知未来的镜子。千金一掷能见一韶华。风华绝代的她款款而来奉一杯香茶,然后款款离去,连抹笑容都难得一见。万金一掷能见一宝奁。镜子一瞬间闪现出所照之人未来的样子,极光溢彩,情景短促、快速的闪现。但不是谁都能见韶华。金子只是叩门石。也不是谁都能照到镜子,韶华会将不入眼的人逐出门。

顾青从一座地下隐秘的皇陵中盗得倾城的财富和一粒长生的丹药。当他站立在韶华的那面铜镜前,铜镜被无穷无尽地岁月猛烈冲击直至扭曲破裂,轰然一声,电光石火。

韶华看着他说:一直陪伴着我的镜子被你弄裂了。所以我愿意跟着你到天涯去。让你代替它来陪伴我。

她吟唱着:翠香零落红衣老,暮愁锁,残柳眉梢,念瘦腰,沈郎旧日,曾系兰桡……可当时,顾青并没意识到,这个柔弱的女郎对他而言代表着什么。那面破裂的镜子像碎在他的心里。吞下丹药后的巨变,他在某日清晨时才发现。一把破了口的茶碗将他的手指割开,血才刚要涌出来,那伤口突然消失了,就像根本没被割破过。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爱的试验着,刀伤,烫伤,瞬间没了。最后一,他将匕首狠狠插入自己的心脏,拔出时,鲜血飞溅的弧度优雅绝伦。韶华在一旁落着眼泪偷偷地看着。结果第二天他醒来,除了四周的血污,他的胸口只有个浅粉红色的印子,并且不需要多久,连这条粉红的印记也会消失。那场模拟的死亡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夜睡眠。

韶华,从此你将意味着什么?不亡人注定看着所爱的人苍老,死去。这种痛,他负担不起。韶华将铜镜沉入江底后离去。
作别的时候,她说了四个请字,请,不要靠近我,请,不要忘记我,请,不要迷恋我,请,不要记住我。他一怔忡。眼前一切隐没,随即定格。瞬时他弄丢了关于她的脸的记忆。瞬间空白。

韶华已离开许多年了,但她哪里都没有去。她死在前往异乡的路上,死在一枚银针上。

[铁罐沾满你的指印]

请给我一个机会来爱你,我没有给过机会来爱自己。

他记得她的头发,一把一把蓬松的,遮住了她大半的脸庞。她的瞳孔在其下左右阴晴不定。除此之外,他记不得其他。倘若在只有阳光的残酷日子里,他记起了夏祀那张脸庞,五官轮廓,他在人间的一切便可以结束。
他彻头彻尾憎恶她时。那个九岁的孩子。还趿着拖鞋把夜晚来回跑得冷暖不匀。TEA弄翻了纸篓,在里面翻找到已经腐烂的泡泡的尸体。它用爪子拨动着泡泡。最后TEA被夏祀一把拎起,她用尽全力将它向窗口扔了出去。16楼。没有人在思考。

那只苍白的像朵棉的猫在空中高速悬转着,还在抽搐,战栗着呼吸。它坠地后只有一个结果。猫的思维意识不到。只是最后它真的很漂亮。甚至无法仅用漂亮来形容。鲜红迸裂的华光,在地面上碎成十六片后再几何倍的碎裂。

最重要的。TEA落下后。躺在地面上的并不是只猫。而是个绝色的女人。这个都市里不再会有的仙态清骨的女人。围观的人群将她重重围住。夏祀站在阳台上俯视下去,1分钟后,人群里有张涩楚的脸仰头与她的目光相对。那目光在16层的高空将气体凝结成冰。

顾青你骗我。韶华从不曾死过。你早就把她变成了一只猫,你喂她长生丹药的屑末因为太少,所以她失去做人的记忆。而原来的猫变成了背景离乡的韶华。青,你骗我。你在地下陵墓里答应我,只要我替你解开墓室机关,你就会为了财宝与永生,舍弃韶华,陪伴于我。

原来你带着韶华躲避我几个世纪。而不是因为我杀了她。

我不哭。我面颊上的液体不过是苍老的结晶。

他的脚步声在逼近。我想终于我们之间要坦白了。

[原来我套上你生活的模型,灵魂就会注定出轨]

他开门时,我拿起一根火柴。他手里夹着未点燃的MALLBORO香烟。门内外,令人窒息的两个世界。我只是在他眼神里溜冰,刀子划到哪里都是块寒凉的冰面。他用手指把烟弹开,一条白色的抛物线。我将火柴用52胶住,粘上另一根火柴。竟然,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沉默的战局一开始。就持续了整整17天。两周又72个小时。他去上班。我则挎着惨绿色的帆布军包在整个城市里疯狂的游走。我拿着一张新地图四比对,在记忆里搜索一张张这城市千百年来的板块与细节。绕了无数圈后,我回到起点。发现自己被这城市欺骗了。它根本不华也不时尚。它其实冰冷的像具蓝色的棺材,像那个废纸篓。

我凿开下水道,从泥污里翻找出红颅,它在我的手里碎成一块一块。我将碎片装进帆布军包。我想从此我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珍惜了。因为从来没有什么东西能真正属于我。

当我将火柴搭起那个半人高的城堡时。我用最后一根火柴做了一面旗帜递给他。我想我的声音快被他遗忘了。顾青。你在听吗?我不是个心平气和的人。我认真的程度甚至洞悉你语句里的每一个标点符号,每一个字的声音起伏。我举着那面小小的橙色旗帜在他眼前晃。旗帜是用塑料糖纸和火柴做成的。我的手举着它用极慢的速度在他眼前摇摆。他接过去并且终于开口说话。

“你能不能好好的。”

接着,他划亮火柴,点燃一支香烟。火柴烧到塑料糖纸时,变成一团火,并且散发出焦灼的气息和烟味融在一起,他漫不经心的将这团火轻轻放在我做的城堡上,臆想中,我听见轰的一声。它们很单纯的灼烧着,担负作为火柴的使命。它们本来就不是什么城堡,只是火柴。火柴天生用来燃烧。他做的没有错。它们也没有错。错的人只有一个。一个妄想用时间来改变一切的人。

整层楼面的邻居冲入我们的房间,熄灭大火时。他还在悠闲的抽烟。我只是看着火光,忽然有纵声大笑的冲动。邻居中有人将我抱在怀里。她高声斥责着顾青:你疯了。想自杀也不要捎带着孩子。

孩子。我。我应该委屈的哭是不是?我困在一个陌生的女人怀抱里。她搂得我好紧。就像用力才能安慰我这个看起来像是被父亲虐待的孩子。

他继续抽烟,随手拿起一件外套,在众人的怒视下优雅离去。人们准备报警。

“顾青。”一个九岁的孩子在众目睽睽下直呼他的名字。

只要他愿意回头看我一眼,我就会心甘情愿地让他走。允许他再背弃我。他或许还能够停下脚步,凝视我。或许还可以平静的要求:看着我的眼睛。如果他不辜负。其实我都愿意,包括我的无能为力也可以完全妥协。

可我究竟在奢望些什么?他最后一线背影消失在我眼底。一刹那间,我忽然清楚的意识到。原来第32条泡泡。它早已经死了。
[天堂在左。我在右。]

路边摊炒的螺蛳加了重辣与酱油,葱蒜一爆,螺丝本来没洗净的泥味与个别的腐坏味就全盖住了。我叫了一盘香爆螺蛳,一盘小龙虾,一韭黄炒蛋,外带一瓶可乐。我说我爸爸等一下会过来付帐。其实等我吃完,也不可能有人来付帐。我口袋里没有一分钱。青他毫无顾及的走了,完全不担心我会否活不下去。

那女人走向我时,一头长发在风里飘扬的像水墨画卷。这个美人想拐带我,送到遥远的山野里去,做谁家的孩子。我想我的价钱在这个时代能在一千元左右。她走近我,嘘寒问暖,付了小食摊的饭钱。我牵着她的手,圆润且温暖。和顾青那双不一样,修长的冷过指环的手指。总是不知轻重的拉着我。而且她没有烟味。不像青那样一支接着一支,躲藏我在烟雾里。也不带眼镜,不会在反光中,我猜不出他的神情。我喜欢这个女人,她叫洁。干净的名字。

我要是愿意离开这个城市。我就跟她走。她残酷的心情和温柔的外貌像极了我的母亲。可是我还想留在这个城市里。那些我曾经一步一步踏过的每条大街小巷。我多想他还没有离开过。即使心已经完全游离于斯。

洁给我买了只猫。我想她从未对她所拐带的孩子这样好过。我叫它TEA,但它永远不可能是韶华。就像顾青心里永远只有韶华,而不是我这个孩子。洁替我洗脸,替我掖被角。她照顾我无微不至。或许因为是我真的很乖吧。也是在她所拐带的孩子中从未有过的。

洁。如果她不带走我多好。至少我还可以在那幻想还有他的城市里生活。但她太现实了。现实的警告我,在某种游戏规则中,不,不是,而是整个游戏中从来都不该有我的介入。
我想如果我叛逃一下。她或许会给我带上镣铐。我这个九岁的孩子。半夜笑起来不止。所以笑,可能是我真的没有眼泪了吧。

她给我看车票。一天后。我们将坐火车离开。我手中捏着银管,最终没有下手。我喜欢她的长发。喜欢她给我说故事的样子。喜欢在她身上找不到一点他的影子。

青。我要离开你了。就像……我从没有靠近过你。

[一个人静静发呆。两个人却有不同无奈]

城市公园里连续发生敲头案。我在晨报上读到这则新闻时,笑着想哪个可爱的人又想不开这样折腾呢?于是半夜里从洁的身边溜走。公园里死的都是年青人,大多是拥吻的情侣,连羞涩都顾念不到了,谁还会在意背后有人高举起锤子狠狠砸下去。一锤要了命。地狱有张会微笑的脸。在最幸福时猛然死去,惊悚地看见地狱笑容后的恐怖表情。

那孩子穿着“顺云游艺房”的工作服,宽大松垮。举着的锤子是用游戏钱币铸成的,银光闪闪真漂亮。她在黑暗里行凶,我也在黑暗里窥视。看着她用那夸张笑容的表情杀人,我笑的几乎伏在地面上。她杀了两个人后,发现我。然后慢慢走近。我却连捏住银管自卫的意识都没有。她走近我。锤子上还在滴血。然而她还在笑。
我带着她离开公园,走到闹市。给她买冰淇淋,我们坐在华的街道上看身边川流不息的人群。我们就在人声鼎沸里堂而皇之的交谈。她说:如果不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不慎跌倒,磕死在游艺机上,她不会有机会从游艺机里出来,用这个失去灵魂的躯体在世界上以人的身份生存。离开游艺机和杀人,都是很无奈的事情。因为她回不去。只能终日在游艺房里游荡,看见人们大笑着用锤子砸她所存在的游艺机,玩偶们一个一个陆续露出头来,被人类恶狠狠的砸回去,海绵扎成的锤子不够有力。人们三五成群用手砸,用拳头,用手中的硬物。满面笑容,高举着手,恶狠狠地砸下去。她就躲在一个暗角里冷冷注视着,流着眼泪,模仿人们那笑与恶错综复杂的表情。

所以我白天一直在哭。但一到夜里我就非常快乐。因为我知道,现在该是轮到我玩游戏的时刻。

我想像得出她哭的样子。关于由怨恨凝积成灵魂向人类复仇的事情。我从来是了解的。我看着她吃冰淇淋,其实她根本吃不出任何味道,这具身体不属于她。再不用过多久就会腐坏,她不能继续支配它。有地狱就有天堂。地狱所能怂恿的罪恶,天堂在忍无可忍时也会出面阻止。任何事物的正反两面互相牵制。我看着她,然后落下第一滴眼泪。这也是她第一看见人类对她的同情。

有人为我哭?她喃喃自语站起来。这是你的眼泪吗?你在为我哭吗?

我不置可否。天知道那眼泪算是什么。结果她突然倒下,那躯体像失去了操纵。我知道它的灵魂已走远并消失。一旦失去复仇的心情。哪怕是瞬间,仇恨也会在幸福中崩溃瓦解。那短暂的幸福究竟真实吗?她离去的值得吗?我还追究这些做什么?
我回到洁的身边时。我以为她还在酣睡。我躺下时,她突然睁开眼看着我。我知道她在想。我为什么还会回到她身边。其实理由只有一个。

我还没找到顾青。

[饕餮的苹果]

美人的火车载着我向四川,我想不久后我能看见熊猫。如果不是,我也会请求她将我卖到靠近熊猫的地方。因为那种毛绒绒的生物让人觉得温暖且憨厚,是可以蛮横的抱住也不会恼火的家伙。四川农家自制的腊肠,我也想念许久,带我毫不迟疑奔赴四川的洁,真像我失散多年的友人,如此善解人意。

然而我从头到尾估计错了。以上全是错的。

洁不是人贩子。从来不是。她四寻找我是为了她的宠物。那宠物惊世骇俗至极,罕见的不是现代人心里能承受的东西――饕餮。她竟然独自拥有两只,无怪乎她是条人鱼了,可惜,我看穿的很晚。直到我的猫被饕餮撕裂,吞食后,我才恍然醒悟。她找到长生的我,是希望饕餮可以吃掉我后,延长神兽败落的命运。

那两只饕餮,一只叫梁,一只叫缪。分别有自己的名字,是因为他们在生物链的地位其实凌驾于人类。只有名字其实已经算是种辱没。曾经他们的祖先拥有相当的智慧,而到了今天,这个灵异的家族退化了。

那梁。我见过。千百年前,他被人类追杀驱逐到山里时,我偷过一个村庄里的婴儿喂食他。我不想看着他活活饿死。梁幻化成人类的样子俊美异常。像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我或许永远只懂靠容貌识别自己喜欢或不喜欢的人。以饕餮的年龄概念来记算,他现在正是青年。缪是他的伴侣。她化成人形时,清秀的像一汪水出现在你的心里。青丝红唇,脸色很苍白。他们被一双脚镣铐着,像一对失去力量拥抱的恋人。

洁说:你太迟钝了。不像个能永生至今的人。你这种怪物一旦变迟钝,就离毁灭不远了。看来,需要我给你一个合适的机会。既解脱了自己,也让别人受益。

她褪下自己的衣服,跳入室内的泳池。我看她身上的伤痕,触目惊心。人类为了永生,捕猎过可以促使永生的人鱼,为了达到目的不择生段相当残忍。她某的肌肤是整块被剜去的,我从没见过洁的身体,无法想象她绝美的外貌会是这样的身体上。遭到种种的创伤,如果还活着,不知道她的内心更会被重创到怎样。

一个人决心做一件事。总会给自己一个理由的。事情有多大,理由就会有多大。就像梁甘愿被囚是为了保护缪一样。梁用垂死般的眼神看着我。我第二看见他的无能为力。我无法相信他们逃走时只靠一只苹果维持了三天三夜在荒野上的路程。缪失去灵性,她身上作为饕餮的印迹在逐一消失。梁眼睁睁地看着她蜕变。要知道饕餮对人有着不可抑止的食欲,他就那样忍耐着,带着巨大的痛苦陪伴在她左右。

我们在同一个牢笼中对峙。我说:梁,如果为生存而选择。你宁肯吃掉我也不会伤害缪对吗?哪怕我曾经救过你。

他没有回答。我知道那个答案。我胸前的银管被洁夺走了。那毒针对他们也都没有作用。怪物死在怪物的手里,这事情听起来至少让我觉得安慰。否则我是不会甘心的。到了四川,我还没有看见熊猫。也没有吃到腊肠。

我只是陪在一双被困的恋侣和一尾受伤的人鱼的身边。哪怕他们的目的只是要吃了我。

[没有极限也没有缺陷]

顾青银色的指环其实有一双。我早该发现。我趴在某个古董行的木柜台上,看见另一只。银色雅致的光环,不知道谁将它寄当在这里?她怎么舍得?半夜里潜进古董行,在托售客户的名单上找到她的名字。雁。

是注定为了追随温暖飞离故土的雁吗?她怎么舍得?

我想要那枚指环。我不能拥有,但我至少可以把它交还给他。我总是最后才看清内幕真相的人,原来韶华也不过是种替代品。他沉默得近似残酷。交还他,然后问清真相。或许才不枉废我在血海中逃离人鱼。

我用手砸开玻璃取出指环时,血液在迅速的凝固,收紧。我的心抽搐得像搁置在盐水里的器官。没有极限也没有缺陷。我所有的伤都会愈合。只有他给我的,已经支离破碎得像粉末。

火烧不尽,风吹又生[夏枯草终]

这年夏。我捧着一瓣西瓜在城市的街道上笨拙的行走。百事易拉罐结成的响动跟着我的旧军包一路折腾个不停。我脚步缓慢,但我得意极了。我捧着盛夏的果实便忘乎所以。越来越贪吃,馋,懒。且在半夜醒来时发现自己身边空无一物。我生存的每天都如此呆滞,重复的,我一个人。有块西瓜就快乐。同我一样大的孩子踏着滑板从我身边而过,他们挥动手里的玩具水枪,欢叫得像逃离牢狱的疯子。每个人都有张汗湿的脸。水淋淋。我偶尔抬眼望去,整个城市像在急速扭曲的烟里,光影迷离。红的,黄的,绿的,糊在一起。
燕也在吃西瓜,她躲在墙角,瘦小的身躯蜷缩成一团。西瓜是脏的,看来像谁砸碎在地上不要被她拣到。在我靠近她之前,有几个小孩子围住她,指着她骂偷瓜贼。她说,我没偷,是拣的。孩子们当然不相信,摆明欺侮她去的,他们扯她的衣服,撕打她,她则将自己蜷得更紧。真不知道哪个混蛋描述孩子是天生最单纯的生物,有的孩子生来就是魔鬼,分明是无赖,正负两面抵触直到老。于是我拣起砖砸过去,我以九岁的身体同他们对峙相当公平。我牵着燕的手疯狂地逃跑,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奔跑的感觉。大汗淋漓,有种说不清的极乐。然而最后,她愣怔且带点怨恨的对我说:我讨来的钱都散在逃跑的路上呢!
那种无可救药的眼神。一时间我自己也没弄明白,究竟是救了她还是害了她。她十一岁,我九岁。我却感觉我亏欠了她。傍晚时,我在暗角用银针筒射杀了一个路人。8:我请燕在麦当劳吃汉堡。然后一起垂涎欲滴地逛商场的玩具部。一起被时装部的营业员赶出柜台,因为我们手太脏不可以触摸衣服。最关键的一点。我们是绝对不会有钱去购买。好在我们也无所谓受到歧视。我们都还是孩子。孩子只关心吃没吃饱。
我们一直嬉闹到午夜,在有白色天顶的天桥上相拥而眠,燕与我算是有友谊了吧?她十一岁,我不知道几岁。呵呵。她搂着我问,冷不冷?燕,用血唾做的窝被人摘去卖钱。燕是有梦想的,只是她抵不过现实。人要随波逐流。我第一尝试举起双手跟着她向街上的路人乞讨。那些漂亮的小姐,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太太,时髦的先生牵着时髦的斑点狗。我试图扯过他们的衣服,希望他们停下脚步,扔一枚钱币,结果他们不是逃避,就是挡开我的手,甚至有的怒目相向,挥动的手用尽不该对孩子的力量。燕,我本来以为这只是个游戏。我有点输红了双眼。燕却在那里数着角币,攒足一元钱脸上就有了笑容。她给我买煎饼吃,我举着那油晃晃的圆饼,那天太阳还挣扎着没有下山,红的像咸蛋黄,同样油腻腻。燕吃煎饼时,从表情到声音都只能用两个字形容。满足。我咬第一口时,觉得滋味咸如泪水。
燕,你知道吗?我也从来不是一个有大志向的人。我其实只想平平静静地守在一个人身边。可是从来每有人能够在我身边与我相守。我像容纳沙粒的旷野,风一吹,就将我所拥有的一切全刮走。因为它们从未植根于这片旷野。它们多自由……燕酣睡如醉。她听不到我这番话。我猜她正在梦里惦念季诺的虎皮奶昔包。我们还没攒够六元钱。连五点后的折扣价也不够。
夏祀。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对不对?
呵呵。
7月7这天,云白得快勾引得人架梯跃上去了。人心见到纯洁的东西总想嘈蹋。还好云既高且空。否则被喷漆上广告也有可能。我还在坛旁考虑这些呢。燕递给我半只虎皮奶昔包。我们用力张大嘴咬着吃。人间美味。我说:我们终于攒够钱买了吗?
是你的银筒项链啊,我拿了玩,有人问我买,就卖了。这些天,我们都不用辛苦讨钱了呢!

天撕裂开一道口子。独我一人看见。燕,我不杀你。

只是。我真的快空无一物了。挎包破旧,红颅碎了,银针筒被……卖了。我不孤独,我不孤独,我不孤独。我还活着!!!你们说的全没有错!但我不会撕心裂肺的喊,和香烟不卖给未成年人同一个道理。

我们在最宽阔的大马路上跳房子,跨大步,跳皮筋。我们拿模拿样的唱着歌。我还要给燕扎小辫子。整整四十七天,三千六百年里的四十七天。我旷古烁今的日子。直到他来找我。那人举着我的银筒说给我听。好大的谜团。

他说:这样的宝贝。你竟然不再找回。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想试试银筒的机关,然后一根银针刺穿燕的心包。她悄无声息的瘫倒在我脚边。她十一岁。果然是我亏欠了她。

雁唱:翠香零落红衣老,暮愁锁,残柳眉梢,念瘦腰,沈郎旧日,曾系兰桡……

他说:没想到吧,这是我的曲子。夏祀啊,你不及我的一根手指。

九岁的孩子。他念叨着,笑声结起冰凌。沈郎沈郎,一半是顾青,一半是沈雁。这个自恋的男子将自己血淋淋剖成两半。顾青的脸庞,雁的神情。如同一双手上的两枚指环。
交换吧。他向我伸出手。我只要指环而已。

你自己亲手当了它。

这与你无关!

我有权拥有别人不要的东西。

我说了,这与你无关。他吼声如雷。

有沈雁就没有顾青。有顾青就没有沈雁。但沈雁和顾青永远在一起。他们其实根本都不稀罕我的银筒。他们只在意那两枚指环。他们偶尔迷失,也是因为找不到彼此。

这本来就是个谜团是不是?我是如此希望能有个解释。但指环被他硬生生抢夺走了,他将银筒掷给我。我可以立刻杀了他。但我知道,那同时也杀了青。

永生的人敌不过失去头颅。头颅或许比心更重要。心主管生命。头颅主管着生存的理由。沈雁是顾青的理由,顾青是我的理由,我不杀沈雁。我不毁灭我自己继续生存的理由。

[我不敢看你。怕那张脸烙在我心里无法磨逝。我没有看你。便在一转眼忘记了你的容颜。]

唐皇有两个鸾童,虽然他们都面如冠玉,但他并不宠爱他们。唐皇更倾向于女色。即使他们胜过当时一切绝色的女子。蓄养鸾童不过是种风潮,天子当然赶着风潮的顶端。他们锦衣玉食,琼杯银盏,整日在熏香里奢靡度日。好似醉生梦死,日日如昨。但,是人便能有感情。两张羞煞青春的容颜更怎能在时光里蹉跎。

谁更爱谁多些?一个去死,一个予我试药。人总是对背叛恶痛绝。天子更如此。

原来顾青在我给他长生药之前,早已长生。究竟是单独的身子里有两个灵魂,还是他早已将自己的人格分裂成两人。

青,我好累啊。我看不透你。

[我们天空,何时才能成一片]

我偷到一包三五的香烟。我躲在江边的公园里抽。有情侣经过,但没有人注意到我。我的银管上有青的指纹。我握紧它,不曾感到温暖。我幻想它是温暖的。但这么热的夏夜,我其实不需要什么多余的热量。

九岁的女孩子抽烟。被人发现会不会挨耳光。拍成照片放上网站。让众人浏览,每个人都在看,没人知道她痛苦,没人会问她痛苦。每个人还可以借此骂她疯子,无人教养,世风沦丧。没人知道她三千六百年来扭曲的历史。

我想燕突然跑来递给我一只虎皮奶昔包。哪怕是用我的银管去做交换。结果燕不在。我想洁替我掖被角讲故事,然而洁也不在。我视谁如生命过?我有没有珍惜过我自己?不知道。

三五的香烟并不适合我。我更喜欢七星。水一样融在嘴里的感觉。遥远的有人在唱歌,她唱的如此动听,因为身边是情郎。她格外用心,声音起伏,他也唱来相和。7月7已过。喜鹊没力量再飞过银河,它们架起牛郎织女后死了,一只只落下,如同暴雨但没人看见。

我忽然好想要一条皱纹,如果一条皱纹代表我一岁的年龄。我已被那沟壑累积的体无完肤。所以我只想一条皱纹,笑时也能被人看出我其实心里难过。

愈夜,呼吸愈紧。我想朝一个人狂奔而去。即使面前江水宽阔。有人一步一步走近我。他紧紧将我揽在怀中。那气息,死去活来在我心里。

你怎么不问我当年究竟是沈雁死了?还是顾青死了?

我脑中一片空白。忽然的,我知道结果。

其实你一直跟随的是沈雁呵,我才是真正将自己分裂成两体的人。你其实从没有见过顾青。那只是我臆想中未死的青。你跟着一个错乱的不亡人迷失掉自己。夏祀,三千六百年了,你还能如此单纯的只凭表面去相信一个人,你怎么傻成这样?

夏祀。从来都没有顾青这个人。你醒一醒。你怎么能比我更爱他?!

雁。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就得死。我从不甘心承认被欺骗。我更不甘心,我从来……没有过青……

我知道。所以我来找你。因为我和你一样,再也不会有青。

一时间。我们想得很清楚。在可以逼疯任何人的事实面前。对白如此冷静。

江水宽阔。雁慢慢沉入进去,带着我的银针与双手上两枚指环。他终于可以安心闭上眼睛,将撕裂的两体合二为一。好像密封住再压缩就漏不出任何东西。封存住记忆,封存住自己,他不想再醒来。醒来也分不清黑夜或白天。分不清自己还是爱人。
愈夜,呼吸愈紧。

我踏碎脚下的烟盒。四环顾。公园里人都散尽。管理员不曾找到我,我太小窝在草丛中便不见踪影。法式小凉亭像个童话,但我不乐意将今夜全用尽在这里。转个身,江水在后呜咽。我背起挎包离开公园。

这一年。重夏。有面墙。贴满A的纸张。全是素描,画的是顾青的脸庞。我的字只写一遍。有风吹过,我没留下我的影子。

[写完就会有好结果]

你说的。我等着看。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