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 作者:戏紫
1江春入旧年
张家二少爷出生的那天是那一年里最冷的一天,院子里的红梅树冻死了两株,红艳艳的瓣跟着白雪一飞,好象一腔捺不住的鲜血,猛地喷出来,溅得一院子尽是斑斑点点的血红。张家请来的算命先生是个老实巴焦的外乡人,赶到后连茶水也顾不得喝就气喘吁吁地替二少爷算命,哪知到后半夜雪停,那算命先生早被张家拿腿粗的大棒子抡断了气,死在开满红梅的雪地上。张家老爷亲自点了把火,将算命先生的尸首连同那两株冻死的红梅树一同烧成了碳,隔天早上大风一吹,什么都没留下。
张氏祖上到张家老爷这代不多不少刚好一百零六个当家,张氏老祖宗咽气时都忘不了拽住儿子的手叨念,富六穷七呐,富六穷七呵!第一百零七代正好两个子字辈的男孩儿,张家大奶奶生下大少爷张子清半个月不到就染风寒卒了,张家老爷奈不住寂寞,硬是老牛吃嫩草地娶了年方十六的小姨子――牙月。牙月生得乖巧,性子圆滑也多了分计较,半年一过就怀上二少爷,挑的拣的都是顶好的。子凭母贵,二儿一生,竟把大儿的势头压了下去。张家老爷有意让牙月的儿子做下任当家,便找个借口将大媳妇生的儿送进城读书。
牙月十六岁就做了娘,带那孩儿便是如耍玩偶儿一般,高兴时才逗一逗。这边孩子哭得厉害,那边却悠着一口一个地吃蜜枣儿。婆子们看不下去,只好偷偷地捣些碎米泡着开水给孩子灌下去。那孩子终究太小,挨不住这样的折腾,一连吐了几口血,气也跟着薄了。张家吓得不轻,将喂孩子吃米的婆子投了井,又夜夜在祖宗堂里祭拜着,这才留住二少爷一条小命。二少爷历了这一关,命也跟着硬了,十岁之时已落得剑眉漆黑,眸似秋水,一双唇朱而不红,点绛的梅瓣一般。看得张家老爷好不欢喜,便将之改名曰为:子喜。
转样儿,日子跟流水似地过,这几年年关,一年落得比一年冷。年三十那天,雪下得埋了小半匹墙。牙月和子喜的生辰隔了两天,这倒也巧,正好混着新年一块儿过了。正午雪停,太阳照得四明晃晃的,镇门口围了几辆牛车,一打听,才知是张家大少爷子清从城里回来了。张家老爷待这大儿不亲,可毕竟一年也才只见这么一遭,大户人家,面子里子都得顾全了,这才率着一竿子人到镇门口接去。
张子清生得白白净净,一副读书人模样。头发朝后梳得油光水滑,鼻梁上架了副金灿灿的丝眼镜,袖着手,青盘扣的棉布袄子上彻得全是落雪,像是算准了侯在那里多时。张家老爷神色古怪,只哼哼地冷笑着,不咸不淡地问了两句,他都恭恭敬敬地一一答了。牙月抓着子喜站在一边,瞅着个机会,道:“大少爷真出息了呵,一年到头回趟家也得乘三辆牛车,这么大排场。”
张子清料她会有这么一说般,扶了扶眼镜,笑道:“这不是给奶奶和喜弟做寿来了么,特地从城里请来的戏班子,名角儿。”
牙月一听,脸色登时青了几分,笑容依旧不减道:“大少爷说得真客套,这人还没老呢。做什么寿!”
张子清不露痕迹地看了她一眼,意味长:“奶奶说的哪里话,该有的辈分还是得化清楚的。”
牙月只拿眼睛瞪着他,见那眼镜底下的一对眼珠子像是在笑,仔细一看又像全没那回事儿,是自家看了眼罢了。当下就再没说话,咬了咬牙齿,一双眸子里载的莫不是恨,却比恨更些,倒有些像怨了。
张子清像没事儿的人般扭过头去,与班头说话,那班头满脸黑胡子,耳洞里都渗出漆黑的毛来,平日里像个门神一般,这会儿却是笑的。张家老爷蜷在水貂皮的大袄子里咳嗽得厉害,时不时抬起一双浑浊的眼睛,高莫测地看着。牙月纠着手皱着眉,只恨恨地拉着子喜站在原地呼呼地吹冷风。子喜挣不脱她的手,喉咙动了动,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一个黄鹂似的声音脆生生道:“清先生说什么呢,这般高兴,可能说给我听听?”
却见从泥巴色的罩子里透出一长雪白的脸来。那人生了一双杏仁眼,明明是嗔,又依稀带着笑意。头发松散地落在肩上,映得白的更白,黑的更黑。脸生得尖削,到了腮邦子便有两簇水色的嫣红浮在上面,荡开的荷一般,约约带了点藏青。
“阳生见过张家老爷张家奶奶。”
那人迤迤然地踩下了地,隔着张子清朝张家老爷行了个万福,又冲牙月淡淡地点头,一张薄红的唇上似包着些许笑容,目光瞟过他,子喜心头突地一惊,心尖像被人狠命掐过一遭似地跳,接着就是异样的软。从骨子软到皮子,再从皮子酥回骨子。偏生那人身上的蓝棉布袍子也穿得巧,拖尾的后跟子,犹似把天也跟着拉出一撇蓝来。
“不男不女的东西!”牙月说。
子喜望望他娘。再望了望那张白得跟雪地似的脸蛋,就再没见过比那人更好看的脸了,尖尖小小,就像夏天里荷瓣儿露出的芽儿。心头登时莫名一荡,小腹竟有股热尿般激动哆嗦的错觉,遭风一吹,一个趔趄,棉袄裤竟给湿了一大片。手心里渗出的水冷得凛冽,但又仿佛是捏得太烫,烧冷的。子喜又依稀听见那七个字:不男不女的东西。抬头看去,牙月浓妆艳抹的脸就跟剥了石灰的白墙一般,瞬间苍老了一大片。
戏班子在张家落脚已是下午的事儿了。张子清忙前忙后的筹办策划,子喜躲在后园门口偷偷地瞅着,却再也没见到中午那个漂亮得不男不女的阳生。张子清与班头在暖椅上吃酒,吃到一半,全身黑毛的班头猥琐一笑,对着张子清说了那么一句,便听张子清咳嗽一声,漫不精心道:“男人嘛,屁眼都松了还有得玩儿么?”
那班头声音大了些,却是笑:“就怕张少爷您不满意,这不,下个月明月楼就回来了,他可是个水灵货。”
张子清笑着摆了摆手,拾起一披毛斗篷就要走了。班头也不吃酒,只瞪着他会意地笑。便听张子清说了一句:“再松的货也是喜欢听人哄的。”
多年后,当子喜再不记得家乡门口那棵枯死久已的老树,再不记得家乡挨不住冻死人的鹅毛大雪,再不记得爹娘亲戚的模样时,却到死都一直一直记得张家大少爷张子清这最后的两句话,男人屁眼都松了还有得玩儿么?可再松的货也是喜欢听人哄的。
阳生是个角儿,子喜再见到他时他嘴里正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张子清给他披上的毛斗篷又被他亲自扒下来。
天色阴得厉害,一转眼,又下雪了。
子喜就趴在窗台上瞪大眼睛看着,阳生一身白净,光着屁股坐在张子清身上,唱:任你如美眷……
张子清红得发紫的性器塞进了阳生雪白的屁股里,那后半句就再卡在嘴里不出来了。
阳生是唱戏的,叫得也腔调,被插得一个激灵,就怪调地叫起来:吓姐姐!小生哪一不寻到,却在这里。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
张子清由他唱着,脸上尽是冷笑:“还《牡丹亭》呢!你是张生还是莺莺?”
阳生笑了,转过头去伸手摸他的嘴巴:“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张子清“呸”地吐了一口:“你还能是什么?一个欠干的烂货!”
阳生笑得更好看,扭着细腰去贴他的脸:“烂货你还不是要干?”
雪下得更大,跟着园子里的风晃荡出呜呜的声响。子喜站在窗檐下定定的看着,全身就要燥出火来。阳生白得像蛇,缠住张子清不放,皮肤嫩得跟夏天里吃的豆腐一般。子喜只觉得浑身如被一双手捏着揉着,又酥又麻。那里硬得跟石块似的,墙也能戳得破。又见张子清骑在阳生背上,拿了截红棍子插进阳生的后庭。
“看看还夹得住不。”
阳生的脸色白上加白,子喜见他一张脸上渗的全是豆大的冷水,又听他婉言哀求道:“好哥哥,我受不住了,饶了我吧。”
张子清笑道:“这就受不住了?你跟着我也有一年多了吧?”
阳生痛得脸都变了形,哪里还顾得上答他话。
张子清伸手就抓了桌上一支蜡烛,在那根塞进阳生的红棍子上飘了飘:“快到新年了呵!”
子喜心中一悚,刚才的情欲早已飞过了十万八千里,下面那儿还是硬的,冰柱一般,胀得生疼。虽看不真切,却生生然打了个寒颤。
又听张子清叹息一般道:“新年呵。”
然后“噼呖啪啦”地一声,子喜脸上一热,嘴巴鼻子里全是又锈又涩的气息。那儿也跟着软了,被风吹得全身发抖。子喜慌忙地伸手去擦,擦得狠了也顾不得去看,便听张家院子里前前后后此起彼伏的“噼呖啪啦”声。
新年到了。
子喜低头一看,双手竟是溅满了墨汁般的鲜红。
2玉树后庭
阳生死了。肠肠肚肚的,鳝鱼一样钻出来流了一地。
班头连夜操劳,又怕冲煞,天还没亮就将阳生剜了一双眼睛埋在镇门口那棵枯死久已的老树下。一开门,屋外候了一夜的黑鸦一哄而上,将掉在地上的几根肠子叼起就飞。一转眼,地上便只余一滩山茶般夺目耀眼的鲜红,烧得如火如荼。
一身黑毛的班头苍老趔趄。两排凹陷的脚印在惨白的雪地里格外醒目。子喜看见他背着身,边埋边哭。那哭声就像给人掐住了脖子,与东边微红的黯蓝星子叠在一块儿,显得分外落魄凄凉。班头道:阳生,你也别怪老哥哥心眼儿狠,死都不给你留个全尸。剜去你的双眼,是让你做一个安分守己的鬼。眼不见,心不乱。省得你到了阴曹地府心里还怨着,闹折腾。阳间容不得折腾,阴间也容不得折腾,无论在哪里,折腾都是不允许的。这就是咱们的命。
阳生尸首残破,唯有那对纤长莹玉的腿大大敞开,死都没能合上。他上半身已被班头埋进土里,裸露的下身呈现出一种色情的牙白。那抹白似冻玉又似釉器,白中勾出隐隐浅红,像敷了一层薄薄水粉,嫩得一碰就裂。子喜远远地看见阳生头上的黑发宛如一匹刚从染缸里提出来的黑布,跟着班头狠力地动作在雪地上一寸一寸地扫。一身黑毛的班头哭得咽了声粗气,被开水烫了似地,将俨然入土的阳生使劲儿朝外一扯,未干的浊泪与沟壑纵横的黑脸一道,嗷嗷嚎得响彻雪地:阳生,阳生,阳生,你这个淫荡的小贱货。你就是死了,老子还是照样要干你!
这夜,雪地里冰寒的光线冷薄得像刀片一样削进人心里。一身黑毛的班头用力掰开阳生早已变成暗青色的唇,火热硕大的男根顶得死去久已的阳生还魂般妖异剧烈地摆动。子喜浑身冰寒彻骨,心子捏在嗓子眼上混着呼气一齐震得铺天盖地。恐惧就如同喝汤时咽下的头发丝,半截在舌上,半截在喉里,吞不进吐不出,只能生生挨着无可奈何。雪地里诡异的交合能勾起人心底最最原始的惊悚。子喜听见班头边干边大声含糊地嚷道:阳生你生来就是让人操的你个不识人的贱货!膨胀的性器在阳生锋利僵硬的牙齿下早已戳得血肉模糊。子喜看见阳生的尸首如同纸扎的人儿一般,由着班头不要命地干。阳生那张好看的脸上一簇水色如同夏天里荷瓣儿吐出的芽儿,浅浅荡开,淡淡地浮上腮邦,形成一个妖艳且柔情的笑容。
子喜心中悚然窒息,连连挣扎着朝后爬去。这夜的月亮弯得像把刀子,月光打在脸上身上是割肉似的痛。子喜一双手沾在雪地里,每扒一下就掉一块皮。抬眼看去,死去久已的阳生双眼半眯,缱绻多情。被血溅红的嘴角微微上咧,绽露出一抹更大的笑容。
子喜再忍不住,终于“啊”地厉吼一声。胸腔里撕出的腥红汁液溺死在阳生那抹绝色的笑靥里。他便是拼了命地跑,风扑在脸上滴成又冷又硬的水,顺着狗皮袄子浸入衣领,烙得心头永远都空着这么一块印子的肉。张家镇黝黑迷茫的晨曦在他身后渐行渐远。前方是浅浅的一片乌黑,一跌进去就再熬不出头。子喜不要命地拦住山下出镇的迟缓马车。车上,张子清金丝眼镜下的一对眼珠子明明暗暗。仿佛一切皆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便见一地寂静的冰雪里,牙月踉跄的身影跟着马车跌跌撞撞扑扑腾腾地撵,摔了再爬起来,爬起来再摔。马车徐徐,将牙月越抛越远,牙月不依不饶地跟着车子撵了一段,厉鬼似地尖声叫道:滚!通通都他娘的滚蛋!!有多远就滚多远!老娘才不稀罕!离了你们老娘一个人还不是照样过!
子喜蜷缩在马车濡湿发霉的布帘里,远远看见张家冷冷清清的院落,各房都合着门,自怀心事,和着白雪一化,砌得一地寂静。便听冻硬的雪地里,一个声音倏而钻进云霄,又尖又亮,久久不绝。那声音荡得远了,竟有一抹怅然若失的意味。唱:
四更鼓
满江中啊人声寂静
形吊影影吊形我加倍伤情
细思量
真是个红颜薄命的
可怜我数年来含羞忍泪
在落个娼妓之名
到如今退难退我进又难进
倒不如葬鱼腹了此残生
杜十娘啊拼一个香消玉殒
纵要死也死一个朗朗清清!
刚还撵着车的牙月仿佛瞬间支空了力气,一屁股跌坐在原地,愣愣地咬着嘴唇。半晌,大颗大颗的眼泪烫化了身上紧黏的薄冰。她呆呆看去,那马车早已与天边封冻的冰蓝一重一合,细成一粒黑点后,再无踪影。
牙月依稀记得,十五年前被打死的算命先生说,张氏此支,镜富贵,浅薄根基,命中绝后。
262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