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觞I》 作者:天籁纸鸢
经典虐文!哭死不负责……偶可怜的弄玉啊!
文案
虽然一直计算着要狠狠虐一场,但故事里的爱情依旧很纯粹,就像每个人的初恋,有过尴尬,有过青涩,有过羞赧。他们对自己的爱情都是持着相同的信念,即使海移山变,石枯松老。就算是江湖上人人称赞不绝的圣人,翩翩公子桓雅文;甚至是人人闻之畏惧的武林至尊邪教魔头,美人弄玉。
事隔多年,令我恍然大悟的却是白公子说的那句话:“付出是我的事,愿不愿意要我是你的事。这分明是两件事,你竟不懂如何分辨。”
恩怨江湖,刀光剑影,肝胆相照,生死情仇。绕了那么大一圈,我们回头再看着彼此,恍如隔世。
而琼觞的故事,也不过是如此简单的两个字而已。

第一章 浴火新生</

第一遇见弄玉,是在那场令我终生难忘的烈火中。
那个夜晚,火光猩红,漫布苍穹。后院碧井前,我蜷缩成一团,只看见无尽火焰,黢黑暗红。尸体焦臭,熏烟四溢。我捂住嘴,拼命抑制住反胃感。视野中的景色,都因高温而不断扭曲――这里不是地狱,是我的家!
火光渐隐,一个身影走过来,颀长秀美,乍眼看去,似自火中而出。浅绿衣裳,粹白轻纱。赤黑发丝轻盈飞扬,如蝶一般连翩起舞,妖媚窈娆,优雅脱俗。我依然无法克制住身体的瑟缩,将头埋入膝盖中,仅留下一双眼睛,惊惶地看着他。
他走到我面前蹲下,一缕清香扑鼻而来。我不禁松开捂住鼻口的手。他抚摸我的脸,轻轻一笑。令我永矢弗谖,如泉水般清澈的笑容。
我不由自主朝后移了移。从未见过这么美的人。一双丹凤眼便似瑜玉,铮明瓦亮,漆黑剔透。左眼下方,一粒精致的朱砂。缀在白皙的皮肤上,似红梅瓣落于白雪,令人心惊。娘右眼下也有一颗痣。她曾告诉我,眼下的痣,皆为泪痣。此人或命途多舛,或爱落泪。
事隔多年,我都无法完整阐述他的美。不似男子那般魁梧奇伟,不似女子那般千娇百媚。他像梅,孤傲出尘。亦像罂粟,令人无法自拔。
“温采,家败亡,父母作古,财产毁敝。知道这一切是谁做的吗?”他的语气平淡,嗓音清脆。这才反应过来,我已经没有家了。鼻子一酸,几乎落泪。只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他轻轻抚摸我的留海:“他叫桓雅文。”我紧紧蹙着眉,用力地点头。我不顾手上是否有污垢,只是胡乱擦了一把眼眶。他微笑道:“为何不哭?”
因为一哭便有人会发现,一哭,便会被人杀。我坚定地咬牙,狠狠地吐出几个字:“我不想死。”他满意道:“你说得对,想不想给你父母报仇?”
怒火几乎将心焚烧,我睁大眼,用力点头。他站起来,向我伸出手:“跟我走,我教你如何报仇。”我把手放在他的手心。他微微一笑,扬起尖尖的下巴,“我无姓,名弄玉,字梅影。以后,我就是你的义父,知道么。”
我又一点头,随他走出熊熊烈火。抛弃过去,离开了生长了九年的地方。
弄玉的外貌看去约莫十五六岁,实际上我应叫他哥哥。他替我安置了一间房子,在他府中的角落里。小屋在一座暗礁上,后方是一望无际的海。
隔了几天,他带了一个姑娘过来,道:“你过惯了少爷生活,有个丫鬟伺候着你,可以免掉许多麻烦。”那个姑娘穿着杏黄布裙,生一双椭圆眼,皮肤略显苍白,却灵巧可爱。
弄玉柔笑道:“她是你的,你可以随意为她起名。”我眨眨眼道:“叫好吗?”弄玉微微皱眉:“?”我灿烂一笑。这是心中的秘密,义父的笑容像一般漂亮,送我的丫头也和一样好看。弄玉面无表情道:“随你。”
几天后,弄玉把我带到海边。正是黄昏时分,海天交际,一道残红铺洒而出,海面如同一块无边琥珀,绛紫红,光彩陆离。几只水鸟缓缓行走,海滩上,朱红爪子印下数个脚印,枝桠一般细长。海浪一冲来,转瞬即逝。沙滩上的影子,一高一矮。
走了一会,弄玉停下来道:“采儿,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我摇头。他冷冷道:“不怕我杀了你?”我眯着眼笑:“义父不会杀采儿。”弄玉道:“那你不怕我叫你去杀人?”
我从未想过杀人是何种情景。即使在我家被焚烧时,也未见过死人的模样。我有些兴奋地笑道:“当杀手吗?像武林里面的杀手一样?”脑海中浮现出如下景象:一个黑衣蒙面人站在萧索秋风中,一挥衣袖,亮晶晶的暗器倏地飞出,眼前一排人应声倒地。
弄玉蹲下身,拾起几片贝壳,食指中指夹住,眼看着我,手往我身后轻轻一挥。我立刻听到东西倒地声。下意识转身看,几只海鸟已经倒在沙滩上,一只被浪潮卷入海中。
弄玉的神情柔和,动作幅度比我想得要小,速度也快得多。我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弄玉瞥了我一眼,不屑笑道:“我留了一只活口,你去把它抓过来。”

我点点头,有些颤栗地走去。每只鸟的咽喉上,都插了一片贝壳。未见血,却已断气。父亲说过,无血封喉乃是内功极的表现。海鸟半张着嘴,眼睛圆瞪,死相诡异。弄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轻衣翻飞,青丝飘舞。
我原想退缩,又不敢回去。与它对峙了许久,才伸出颤抖的手,闭着眼睛,捉住它雪白的翅膀,拎起来,朝弄玉走去。弄玉平淡道:“现在,把它杀了。”他说出“杀”的时候,我的双手一抖,那只有我一半高的海鸟落在地上,发出凄切的哀鸣。
我小声道:“它已残废……不杀了,行么。”弄玉拿着一块银贝壳在,放到我的脖子上,轻轻摩挲:“白白嫩嫩的皮肤里,镶上颗贝壳,一定很美。”
我腿上一软,立刻坐在地上:“不,不,不,我杀……我杀!”我用膝盖行到弄玉脚边,毫不犹豫地抢过贝壳,在那只海鸟的颈项上乱划,可它除了叫得更凄惨以外,却无一丝死亡的征兆。脖子的温度,血脉的跳动,令我恶心得想吐。
一把匕首递到我的面前,锋利尖锐,凛冽如冰。弄玉淡然道:“用这个。”我颤抖地接过匕首,闭上双眼,刺入它的咽喉。温热的液体溅到我的脸上,匕首落上沙滩,无声无息。我大口大口地喘气,几乎要哭出来。弄玉微笑道:“采儿,你没让我失望。”
我依然未睁眼,哆嗦着站起身,避开海鸟,却被它给绊倒。身子接触到余温未退的尸体,头皮立刻开始发麻。我一脚将它踢入海中,疯狂跑回小屋。
远远的,看见站在门口,孤零零的样子,像是一棵小麦穗,在风中独自飘摇。一见了我,她露出惊愕的神色。我伸手想拉她,却看见满手鲜血。看了一眼我的身后,立刻打了个激灵,后退一步:“不要过来……我怕……”
这时,一个悦耳的声音传来:“你看看你,浑身都是血,要人家如何同你讲话?”我转过身,看到了门外的人,星光柔白,海风吹过,他的衣服微微鼓起,发丝轻拂在凝脂般的皮肤上,擦过殷红的泪痣。一时间,我竟失了神。
弄玉道:“你去照照镜子。”我茫然点头,走向铜镜。方见镜中之人,险些瘫软在地:头发被吹得凌乱,嘴唇干裂,浑身都是血。此时,一张雪白的毛巾递到我的手中。回头看了弄玉,却垂下眼不与他说话。
弄玉弯下身子,将下巴枕在我的肩上,双手环住我的腰,柔声道:“莫非我的采儿生他义父的气了?”看着镜中稚气未褪的脸,及旁边瘦削秀美的脸,颈下的血瞬间冲到了脸上。我抓过弄玉递来的毛巾,随便擦一下,慌忙跑到身边道:“有水没有?我把毛巾洗洗。”
欲接毛巾,我却未给她:“我自己洗。”为难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弄玉。弄玉在身后轻声道:“采儿,你把毛巾给她。让我好生看看你。”我只得乖乖走过去。
他把我抱在腿上坐着,明眸晶亮,眼角微扬,颇有一分邪气。他很瘦,坐在他身上相当不舒服。而且我一看到他的眼睛,就会不自在。于是低下头,把玩他的衣带。
弄玉捏了捏我的脸,柔声道:“采儿,你好像长高了。”我先是一愣,立刻兴奋地抱住他的脖子:“真的?真的?好开心,我要和义父一样高!”一激动,什么都抛诸脑后。
“嗯,我也想看采儿长大的样子。”说完,将我抱入怀中,凑过来轻轻吻我的脸。我靠在他的胸前,仰头看了他一下,又闻到他身上的香味。
我捂住自己的脸,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着,脸变得滚烫。心情莫名其妙雀跃到极点,坐直了身子欢呼道:“不,我要长得比义父还要高,等我长大了,我要保护义父,照顾义父,让义父比现在幸福十倍,一百倍!”
话一出口,弄玉却不笑了:“我不需要幸福。”我失望道:“为什么,不是人人都渴望幸福吗?”弄玉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养你么。”我疑惑地摇摇头。弄玉道:“那你知道我为何要叫你杀海鸟么。”我依然摇头。弄玉道:“因为等你十五岁的时候,就要开始杀人。”
我脸上的笑霎时褪去。弄玉平铺直叙道:“明天开始,我会派人来教你武功,等你有了武功底子,我会给你秘籍《玉石俱焚》。十五岁以前,你必须练至顶重,到时你将开始杀人。”
如此说法,再直接不过。我是杀手,并非亲人。我扁扁嘴,眼眶竟有些湿了:“义父,不要这样对采儿。”弄玉扫了我一眼,将我放在凳子上。我抱住他的腰,脸在他的背上直蹭:“义父,采儿不想杀人。”弄玉道:“不要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一哭,就会被人杀。”
弄玉挣脱我,对道:“好生伺候少爷,他想要什么你就给什么,他若羞赧而无法开口说,你也得主动给他,明白我的话么。”浑身上下都在觳觫,眼神却颇是暧昧。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原来从我懂事起看弄玉的眼神,就与此时的一模一样。
我的师父叫做潇矜。剑魔潇矜。不知弄玉在江湖上是何等人物,竟可请得动这等高手。潇矜素喜黼黻杉,灰贴身,舞剑时动作明显有力。
小屋后的院子,缤纷,芳草如茵。潇矜在那里教我武功。弄玉从不动手,只坐在一个石桌旁,带上一壶雕,一只琼觞。
琼觞用田白玉雕成,珍贵稀有,杯口作八棱瓣状,瓣棱线折角分明,杯腹外满饰阴线浮雕卷草云纹,底有椭圆形圈足。造型纹饰秀丽华美,实属绝品。白觞衬着修长的指尖,更显得弄玉五指美丽细腻。
练剑时弄玉时不时看我一眼,我总会背脊紧绷加大力道,在空中挽出漂亮的剑。弄玉给予的只有赞美,于是我越发自信。生活被武学填满,很快,四年过去。
一日,潇矜突然失踪。漆夜无星,月圆如盘。弄玉坐在石桌旁,斟酒递给我。我接过玉杯,轻啜了一口。弄玉道:“潇矜以后不会再来,因为你已经可以练《玉石俱焚》了。”
我点点头,未敢多言。弄玉道:“《玉石俱焚》,顾名思义就是敌我不分,一律摧毁功。适合独来独往的人,杀伤力极强,若身边有别人,首先死亡的定是你的同伴。且此招十分损耗内力,切勿轻易使用。”我又点点头,恐怕以后要独行于江湖。
弄玉微笑道:“暂且不提这个,义父想要送你一个礼物。”我期盼道:“那是什么?”弄玉道:“。”我疑道:“她不早就是我的丫鬟么。”弄玉坏笑道:“采儿,只是你的丫头。现在我是要将她全部送给你。”
最近起床,床上总会留下污浊之物。弄玉的心思我大抵明白,我却禁不住道:“那义父可有过这样的经验?”弄玉并未直接回答:“义父早已成亲。”心脏骤然紧缩,我垂头不语。弄玉指了指我的房间,说:“回去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说罢起身离开。
看着弄玉瘦高优美的背影,心中一阵泄气。我曾暗记,他的身高与我的衣柜差不多,只要我超过那个衣柜,就比他高。可是过了四年,我快比衣柜高,他却又长出一段。就连头发都没他长。心有余悸,却不明白自己作甚如此比较。
弄玉如今已至弱冠,正是男子英气风发的年纪,举止言行,五官身段,皆比当年成熟得多。这样完美的男子,恐怕多少女子都在争着要。若我现在冲过去将他抱住,撕光他的衣服,将他压到在身下……一想到这,背上冷汗直冒。

我抱着头蹲下去,脑袋几乎炸开。猛捶石桌,石块坚硬,手被硌出一条条血痕淤青,可满脑都是淫亵的画面,和弄玉赤身抱在一起,呼吸急促,相互抚摸……
这时,一只小手拍了拍我的肩。我转过身,脸上滚烫,已分辨不清是非。小声道:“少爷,您要回去了吗?”我看着她,眼神半醉地看着他。她或许被我的怪异神情感染,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我转过脸去,指着房门颤声道:“你回去,快点……我睡外面。”幽幽道:“您跟我回去吧,在外面睡觉会着凉的。”我断然道:“我现在不想看到任何人,快回去!”轻按住我的手,竟然开始脱自己的衣服:“是您的人。少爷,只要您喜欢,不怕痛……”
理智瞬间消失,我吻上的唇。娇小柔软的身躯贴着我的胸膛,我恋恋不舍地离开她的唇,横抱起她,快步往屋内走去。可是,将她放在床上后,眼前的人却变成了弄玉。

第二章 道远知骥</

弄玉温柔一笑,明亮双眼蒙上一层雾气,更是万种风情。我勾起他的下巴,将唇凑过去,与他的舌尖缠绵悱恻,他紧紧箍住我的身子,不断回应我。我一手抚摸他的长发,一手开始解他的衣带。他轻微呻吟,却不是弄玉的声音。
我霎时停了动作,看见他正躺在床上,大口喘气,神情妩媚,双颊红润。我用力拍自己的脑袋,闭眼按住自己的太阳穴。隔了好一会,再睁开,眼前的人又变成了。
颤声道:“少,少爷,你怎么了?”方才弄玉给的酒,十有八九放催情药。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冲下床,跑到厨房,一头栽入水缸。身子像是被无数尖刀划过,情欲也随之散去。
翌日,弄玉造访,在门口试探敲门。我一宿未眠,无精打采地走去开门。弄玉倒是皮肤光滑,精神抖擞,轻抚我微乱的额发:“鸳鸯合欢酒的效力果真是厉害。”
我不禁有些恼火,板着脸道:“采儿不懂义父的话。”弄玉微笑道:“如何,是否消魂?”我冷冷道:“那春药一发作见人都肯要,与禽兽又有何区别。”
弄玉轻轻摇首:“一般的春药是加上催欲药剂才会发情,如果极力忍耐,怕还是能控制。而鸳鸯合欢酒则不同,它是名副其实的催情药,令人产生幻觉,会把任何与他接触的人看作自己的心上人。在情欲心欲双重刺激下,怕是禁欲几百年的老和尚都无法抵御。”
我点点头,但是转念一想,惊道:“你在胡说什么。”弄玉微微一笑,别有意地看了我一眼:“采儿,你把当谁看了?”心跳成一团乱,我立即道:“你不是要教我武功吗?”
弄玉并未追问,只走到我的面前,用手心盖住我的头,平移到自己的嘴上:“采儿,你又长高了。”他与我的距离不过数寸,抬头便看见他的精致五官,嫣红泪痣。一时心猿意马,不敢多言。弄玉捏了捏我的手臂,轻声道:“这几年你吃得都还不错,怎么越来越瘦?”
禁不住浮想联翩。我下意识后退一步,他的手指却在我脸上刮了一下,眼神暧昧:“让你这么早开荤,也不知对你是否有好。你这张脸,不大像个普通男子,倒像……”我已紧张得四肢发麻,整个人僵硬。弄玉嗤笑道:“罢了罢了,我那群损友胡说的。”
我小声问道:“他们说什么了?”弄玉轻轻拧了我的脸:“他们嫌女人玩腻了,开始养娈童。娈童的样子,十个里有九个都是十来岁,细皮嫩肉,小巧五官,瘦削身材……就像你这样。不过,你比那些娈童好看得多,性子也要倔得多。”我慌道:“义……义父……”
弄玉轻笑出声:“我的宝贝采儿,你是义父养大的,义父怎么舍得糟蹋你。”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又开始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弄玉走到空地中间道:“今天我教你第一式,珠沉玉陨。”我干笑道:“这是什么名字,为何这武功这么多‘玉’字?”弄玉不以为然:“因为这是我谱的秘籍。”
我拼命忍笑:“你可真是自恋。”弄玉垮下脸道:“这该是和义父说话的态度么。”我吐了吐舌头:“谁叫你取如此女气的名字。”弄玉道:“你可知道武林中最厉害的武功秘籍叫什么?”
曾听先父说过,《莲翼》乃是所有武学家梦寐以求的至高秘籍,江湖上总共有两本,据说内容不同,一本在重火境,名为《莲神九式》。另一本下落不明,名为《芙蓉心经》。我想了想道:“《莲翼》。”弄玉道:“其中一本《芙蓉心经》正在我手上。”
我大惊:“在你手上?”弄玉笑道:“放心,我不会练。你知道《芙蓉心经》开卷第一章写了什么吗?”我摇头。弄玉道:“修炼者需无情无义,心狠手辣,方可到达最高境界。修成之后,汲取高手性命转化为自身的内力,一夜之间天下无敌,永驻青春。”
我愕然道:“天下无敌,永驻青春。居然有这样厉害的内功。”弄玉道:“若真是这么简单,那人人都天下无敌了。何来珍稀之有。那个内功厚的高手,必须是自己至爱之人。心中一旦有牵绾,非但大功不成,还会练至走火入魔,最后武功尽失,筋脉皆断而死。”
我倒抽一口气:“有谁会去杀掉自己最爱的人,这样的武功怎么可能有人会练。”
弄玉道:“恐怕想练的人多了。”我小心翼翼道:“义父……你不会想练吧?”他摇头道:“我早就已经将《芙蓉心经》的内容背得滚瓜烂熟,可惜无法修炼。”
我笑得颇狗腿:“看来义父极重感情。”弄玉轻笑道:“你若愿意这样理解,也可以罢。”后来我才知道,弄玉会无法修炼,不是因为他重感情,而是因为他爱的人,即是他自己。
弄玉道:“不过,只要是个习武之人,在看到这本秘籍后都很难不心动。修炼之后,会使你的所有招式威力提升十成,且每修炼一重,内力都要在原来的基础上翻一倍。”我惊道:“那不是已经突破寻常人的极限了?”
弄玉道:“也可以这么说。但是最令人无法接受的是,这门武功结合两面性质,阴阳互补,刚柔共并,冲破人体原有的阻碍,到达雌雄同体的境界。不过,雌雄同体的动物皆低等,即便修炼成功,不利之还是远多过得利之。男子修炼过后,皆失尽青云之志,扭扭捏捏,成日尽想那些断袖分桃之事,甚至还能生孩子。”
我不由打了个激灵:“生孩子?天啊,男子生孩子?那要女子做甚么?”弄玉道:“采儿,你果然是个孩子,心肠很好。”我疑道:“心肠好?”弄玉道:“你不觉得男人生子很恶心么。”我摇摇头:“不觉得,就是觉得这样对女子不公平。”
弄玉叹道:“江湖上的人可不这么认为。重火宫宫主就修炼过《莲神九式》,他出道时比你还小些。我在英雄大会上见过他,美得惊人是没错,却与寻常男子不同,举止多少带着些媚气,迷倒了全天下男男女女。虽说如此,他还是在短时间内退出江湖。怕就是因为身体上发生了变化,不敢再面对世人罢。”

我问道:“你说的人,是重莲吗?”弄玉笑道:“原来你也知道他。”我埋怨道:“不知道他,还是人么。” 弄玉坐在椅子上,翘着腿,银白短靴,黑梅刺绣。手背撑下颌,柔笑道:“所以,像《芙蓉心经》这样的好宝贝,我怎么舍得毁掉。若想杀你,将它丢给你便成。”
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冷噤。江湖上的事迹,我以往多少了解一些:“剑魔”潇矜,“冠世美人,武霸天下”的重火宫宫主重莲,“蝴蝶公子”遗剑,长安第一首富司徒世寻。
还有就是风流王爷桓宇之,以及他两个优秀儿子。大儿子名字我记不清,只知道他年仅十六岁,便迷倒长安所有女子,后来消失。二儿子满腹珠玑,文武双全,名为雅文。
弄玉逗哏道:“你的脸上好重的戾气,想到什么不好的事了?”太阳升于高空,我忽然看见,弄玉的无名指根部上有一小块刺青。一朵黑梅。与他靴子上的纹恰好一样。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梅影公子。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与两个妻子无恶不作,不断培养新生刽子手,短兵相接,杀人如蒿。梅影公子杀人不见血,擅长使用暗器,手上就有一朵黑梅刺青。这么多年我才反应过来,弄玉字梅影。
我就奇怪为何他从来不用武器,原来他都只使用暗器。我禁不住问他:“义父,你的两个妻子叫什么?”弄玉站起身道:“问这些做什么。练武罢。”
其实我知道他的妻子十分美丽,还有动听的名字:莺歌,燕舞。只不过在那美丽的外表之下,却暗藏着一颗冷血的心。正如她们的丈夫,我的义父。
弄玉教我武功,只告诉我口诀,让我自己去练。我练得相当吃力,几乎用掉了所有时间,却从不敢请他指教。在练第五重“玉走金飞”时,我琢磨了半个月都毫无进展,硬着头皮去问弄玉,弄玉道:“这一招要求疾速,不可使剑,你再下去想想罢。”
我茫然退下,不使剑,那还能叫剑诀么。于是又折腾了半个月,再去问弄玉。弄玉微笑道:“看样子聪明的采儿也有遇到困难的时候。”我尴尬地垂下头。
弄玉放下琼觞,站起来道:“剑是人,人是剑,所到之,无不是剑,剑无不在,但根源就在心中。御剑前,需练心,心到则剑到。”我依旧迷糊。弄玉轻握住我一只手,将之抬起:“现在你闭上眼。”我吸了一口气,将眼睛闭上。
弄玉在我耳边轻声道:“你再想想,你的手臂,其实就是一把剑,再将剑诀使出。”我点点头,努力使自己的精力都集中于手臂,再将气血提升。弄玉道:“好,将内力甩出去。”
我手臂急速一挥,一道强力集于手心,疾驰而出!
面前的桃树仿佛受了重击,疯狂摇摆,桃瓣落了满地。弄玉微笑道:“就是这样,心在则剑在。”我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桃树,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弄玉道:“现在懂了?”我激动地跳起来:“我做到了,太好了,我做到了!”弄玉摇摇头:“傻采儿。”
我冲过去拉住弄玉的手,忘形欢呼:“义父,我很厉害是不是?不不,义父才是最厉的,我们都好厉害!”弄玉噗嗤一笑,轻捋我的发丝:“是,是。采儿最厉害。”
我高兴得眼睛都弯了起来,一个劲叨念。弄玉却忽然垂下头,在我唇上吻了一下。我僵直身体,怔忪看着他。弄玉柔声道:“采儿,你越来越好看了。”我一颗心都提起来,往后退了一步,飞速转过身,跌跌撞撞地逃开。
从那以后,我与弄玉一如以往相,却再不敢请教他问题。他一直让为我侍寝,对我的态度却一日不如一日。我却坚持不肯动,欲发之时,都是自己解决。每高潮幻想的对象总是弄玉。羞耻,或是不甘,都不敢告诉任何人,唯将秘密隐藏于心。
一年以后,我终于将《玉石俱焚》修炼至了顶重。
修炼完成那一天,弄玉对我说:“你该试试它的威力。”我板着脸道:“我不想杀人。”弄玉冷冷道:“不管你想不想,你都得杀。”然后我被他硬扯入一间小屋,漆黑一片。门缝中透入一条细长光线。弄玉在门外道:“你若不杀他,他就会杀了你。”
屋里有了一点动静。我握紧双拳,心脏已跳到自己都承受不住。那人脚步轻移一下,一道强大的内力袭来。我轻身跃起,躲过剑攻。剑声不比刀声,凛冽,却不会招风。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杀气,只听见“唰”的一声,我的衣服应声撕裂,左手一阵剧痛。倘或我不及时闪躲,这一剑就将刺入我的咽喉。我跳起来,一脚踢向那人,他倒退几步。我落在地上,默想着弄玉说的话,人剑合一,精神集中在指尖。
玉倒山颓――《玉石俱焚》的最后一式。“轰”一声巨响!房子瓦砖震落在地。
一片安静。
门被打开,光线透进来。我揉揉眼睛,看见地上躺着的人。未流血,死去也和睡着一样。而那个男子,看上去如此眼熟。我呆了许久,终于反应过来。正是教了我三年武功的师父,潇矜。三年的沉默寡言,三年的恩师厚重。我却在今日,做了禽兽不如之事。
我后退一步,却撞入一个人的怀抱。我猛地转过头,弄玉正对我微笑:“采儿,第一关考验已过。”我咬紧牙,痛苦地闭上眼。弄玉拉着我的手,把我拖到隔壁,指了指园子里的。冷汗涔涔落下,我惊恐地摇头。弄玉平淡道:“杀了她。”
穿着嫩黄布衣,黑色布裤。如今她已是个大姑娘,虽然衣着头式未变,脸蛋却是越发清秀动人。十九岁,正是女子最美的年华。弄玉道:“愿意也得杀,不愿意也得杀。”言下之意,如果我不杀她,那么死的人就是我。可我依然摇头。
漂亮五指捏住我的咽喉,弄玉道:“想死么。”想起躺在地上的潇矜,我宁可寻求一死。弄玉松开手:“想死没那么容易。”我未再看他:“反正我不杀。”反正我个子没他高,力气没他大,武功没他好,连轻功都差他一大截。这下是想打也打不过,想跑也跑不了。
极美凤目中闪过一丝阴骘,弄玉眯着眼道:“你就这么喜欢她?”我理直气壮:“是。”弄玉的声音有些发抖:“你不杀她。好,这是你说的。”我害怕得几乎站不住脚,却铤而走险:“义父,你太残忍了!我和在一起这么多年,你竟要我杀她!”
弄玉怒斥道:“你要几个女人,我找给你就是!去给我杀了她!”我用力摇头道:“不,不可能!要杀就杀我!”弄玉将我推到了墙上:“我不会让你死。只会让你生不如死!”语毕,毫不留情地吻上了我的唇。

第三章 衣冠禽兽</

弄玉常常夸奖我的膂力大。每听他这样赞扬我,心中都会十分得意。可这时我才明白,那时的自己有多无知。被弄玉紧紧箍在怀中,我竟然连挣扎的余地都无。
他将我扔到了床上。头碰在床板上,发出砰的声响。我闷哼一声,在床头缩成一团。一声门响,屋内阒然无声。弄玉走路无声,只有布料的摩擦声。这一瞬,我甚至不敢抬头。
弄玉走到我身边,抓住我的长发,把我的脸扭到他面前:“你杀不杀她?”我只是眯着眼看他,不敢多言。下一刻,双唇又粗暴地压下来。我下意识往后缩,却动弹不得。他的手探入我的衣服里,碰到皮肤的瞬间,我的身体微微一震。
弄玉的手指伸入衣中,捏住我胸前的小珠,时轻时重地揉捏。我咬住牙关,更觉难耐。弄玉离开我的唇,凤眼斜飞,弯出一个讥讽的笑容:“被男子吻你都会如此陶醉?”
我一时心惊,又加恐慌,只细声道:“义父,只有禽兽才会做出这种事。”弄玉的眼中又一露出了杀机:“我确是禽兽。所以我要做禽兽才会做的事。”
我的心中一凛,原想逃跑,可是两只手腕却被他轻易捉住,扣在墙上。“嘶”的一声,衣服变成碎片。我拼命摇头,却不敢叫出声来。我不可以让听到。双脚乱蹬,下身却被他双腿压住。他单手把我的衣裤都除了去,一边还在我身上用力地亲吻,留下了一块块粉色的痕迹。
我看着眼前的弄玉,再不觉得他的脸如何俊美,再是挣扎,都无法逃脱。很快,被脱得一丝不挂,我抱住自己的双臂,瑟缩成一小团,抬头哀求道:“义父,我……”
他就像根本没听到,单手捉住我的双手,拉过头顶。一手拉开我的左腿,一腿压住我的右腿,将我的双腿撇成了令人羞耻的角度。我背上的汗和墙壁黏在一,头发尽湿。弄玉的分身已抬头,正赤裸裸地顶着我的下身,未做任何准备,直接插入我的体内。
瞬间被贯穿。我痛苦得惨叫一声,挺起身子,疼痛从下体一直蔓延到心口。
两人的身体几乎黏合在一块。弄玉每一的挺入都未留半点情面,几乎将我的五脏六腑搅碎。我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喊道:“义父,不……不要,疼……我好疼……”
一说出口就变了味,简直像是享受欢爱的呻吟。弄玉的声音慵懒:“你还要违逆我的话么。”我用力地摇头:“不会,不会了。除了杀,我什么话都听你的……”他原本退出一些,却又一捅入我身体最柔软的地方。
“不要……真的太疼了,求你出去……求你……不要……”我推搡他的胸口,哭道,“我、我用嘴帮你……求你放了我,求你了。”弄玉又埋下头来吻住我。疼痛已快要僭越我的极限,突然眼前一黑,我失去了意识。
迷糊中,身边传来啜泣声。费力睁开眼睛,顿觉眼饧手软。坐在我身边,眼睛红肿,泪涟涟。见我醒了,她用袖子蹭蹭眼,轻声道:“您现在觉得好点了吗?”
我用手肘支起床褥,下半身痛如刀割,脸上瞬间失去温度。慌忙把我按下去躺着,脸红道:“您快睡下,我去帮您拿衣服来。”我垂头一看,衣裤扔了满地,已被撕得粉碎。一张缟素包着我的下半身,皮肤若隐若现露出。
我摸了摸大腿,一片黏稠。倏忽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脑中一阵阵嗡鸣。
窗外毂阳高照,明媚春景。绣帘半卷,杏淡红,攀援枝桠,悬于窗帏。笛声由远及近,感心动耳,回肠荡气。春水无风无浪,春天半雨半晴。门后黄昏,无限伤情。
门外传来一声巨响,聒噪刺耳。一股熟水流入我的房间,白蜃云冒。跪行入房,用抹布在地上擦拭,一边道:“我把盆打翻了,我再去打一盆。”刚说到这,矫首惊道:“怎么您也……不不,您想吃点什么吗?”
我躺在床头摆手,有气无力道:“他……他在吗?”她痴眉钝眼点头,又摇头。我撑着身子下去:“那好,你不用打水了,我自己去洗……”
身下疼得钻心。我吸一口气,奋力站起来,双腿酸软,摔在地上。温热的液体从我股间流出来,白浊涣衍在地。我羞愤地咬住牙关,眼睛火辣辣地疼。
“少爷!”惊呼一声,急忙蹲下,准备扶我起来。这时,另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搀扶住我的胳膊。我抓紧自己的裤子,仰头看着他。
双眼滟秋波,两脸凝春雪。神情温柔,高贵脱俗,若非亲身经历过方才发生的事,我会以为他是来拯救我的嫡臣仙子。我猛地甩开他的手:“你滚!”脑袋充血,集运内力,将右手从左肩往外挥去。俯仰之间,地震山摇。弄玉眼中露出一丝邪恶的笑意。
猛烈的坍塌声过后,尘埃飞扬。我知道做错事。他有机会阻止我,可他袖手旁观。我竟然傻到用这一招去杀他――用他亲自教我的,玉石俱焚。
尘土平定。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我磕跪在地,抱住她的头,颤声道:“,我……我对不起……”声音细若蚊鸣:“少爷,这是我,自愿的……”她伸出手,想摸我的脸,却无力垂下。回头看着弄玉,眼神复杂眷恋。弄玉亦看着她,就像看着一条肮脏的狗。
“我和他是清白的,你明白么……”眼渐模糊,蒙上一层泪雾,“玉,如果还有一机会,我好想听你叫叫我的名字……叫我……莺歌……”弄玉别过头去不看她。
靠在我的怀中,未看我,也未看弄玉,只兀自诵道:“长思途经樱寨,寨前君笑颜绝代。春去春来又生,落飞人不在……”声音渐弱,人已千秋。
弄玉回头看着我,淡然一笑:“温采,我为培养你,连妻子都送来给你杀。你不但不领情,还出手杀我。”抱着的身体,我一瞬间忘记了身上的痛楚,只是傻傻地发呆。
弄玉蹲下身,扳开我抱着的手,柔声道:“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便。”
真是讽刺。我嘴唇抖搐,愤恨地看着他。弄玉轻笑出声:“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弄玉把从我手上轻轻一推,她倒在地上。我正欲抱她起来,却被弄玉抱入怀中:“抖成这样,害怕了?乖采儿,义父今天一定不会对你粗暴。”

正在旁边,眼睛半睁。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形景,也不挣扎。弄玉露出邪艳的笑容,将我横抱起来,放在床上。我哆哆嗦嗦地后退,靠在墙上。弄玉脱去梅靴,不紧不慢地翻上床,又解开了自己的发结,长发顺着肩膀滑落,黑玉一般,焯焯冉冉,光可鉴人。
他揽过我的肩,瞅着我许久:“采儿,当时我的眼睛是瞎了,不知你会出脱得如此好看,还收你作义子。从今以后你不用叫我义父,跟着我,取代莺歌的位置,好不好?”语毕歪着头,冰镜瞳人弯起,凑过来一点一点亲吻我的脸颊。
爹以前常说,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可我竟在不经意间,彻底相信了弄玉。我甚至以为,他能弥补我所缺失的一切。身体在一丝丝僵冷,任凭他除去身上仅有的缟素。
从未与他赤裸相待,我慌忙扯布盖住身体。弄玉拦到我的手,将我抱得更紧些:“你还在发抖,很冷?”顿了顿,轻轻说道:“等你报仇以后,一定要和我同归于尽,是么。”心事被他猜中,我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去。
弄玉挑起我的下巴,玩味地看着我。我双眼一热,突然很想找个人依靠。可是,没有人。他放开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却很快微笑:“采儿,不要哭。”伸手替我擦去眼泪,又将我放倒在床上。我呼吸,闭眼,极力放松自己。
弄玉噗嗤一笑,伸出一只手枕着我的头:“今天你内力损失过大,好好休息几天。”我蓦然睁开眼,他在我旁边睡下。一闻到熟悉的清香,我竟想贴过去,靠在他身上。
我转过脸去,他已经闭上眼睛。可在我看着他那一瞬,他睁开双眼,凝视我许久,手微微一用力,我就贴在了他的身上。弄玉道:“傻瓜,快睡。”
我的脸倏地变得滚烫,紧张地低下头,一不小心,靠在他的胸前。弄玉轻柔抚摸我的头发,委屈瞬间化作依赖,抱住他的腰,大哭起来:“我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义父,求求义父……放过采儿。”弄玉道:“我自然不会杀你,不过,不要再叫我义父。”
我的手顿时僵硬,眼泪浸入弄玉的衣襟。弄玉抱住我的腰,将我向上提了一些。未穿衣服,他身体发生变化立刻便能感受到。弄玉微笑道:“我喜欢你这身子,怎么可能杀你。”
我离离光光看着他,跟着笑了:“说得也是。”

第四章 佳酿琼觞</

几天过后,弄玉又给我找了一个新丫头。那少女和看上去截然不同,约莫二十出头,高挑纤瘦,眉宇沧桑。我忍不住问:“燕舞?”她笑着点头,并不吃惊。
问过弄玉方知她合年,弄玉还画蛇添足补充道:“燕舞的确像二十五岁的姑娘。”燕舞竟无反应。过了一会,弄玉把燕舞打发去做参汤,我笑道:“义父,我是否有兄弟姐妹?”弄玉正喝雕酒,一听这话,杯口靠在嘴前,又放回桌上:“我无子嗣。”
莫非弄玉他不举?我禁不住莞尔。弄玉拉住我的手,拽到他身边:“采儿,不要叫我义父,不然我只有用身体来提醒你。”我歪着头看他,脸上的血一瞬间跑到身下。
弄玉撩起我胸前的几缕发丝,笑得异常鬼魅:“我的控制力很好,不可能在她们身上留下我的种。她们若生了我的孩子,以后会变成没爹没娘的孤儿。”
我的浑身不由打了个抖:“为何孩子会没有爹?”弄玉道:“我不可能照顾小孩。”我踢了踢地面,抬头笑道:“我也是个孩子。”弄玉邪恶一笑:“对,你也是孩子。”靠在我耳边吐一口气:“一个被开发过的孩子。”我恼羞成怒,甩开他的手,往门外冲去。
刚走到门口,弄玉便跃过来,挡住去路:“温少爷,好大的脾气。”我一时血冲,大吼:“给我让开,你这个见了人就要的!”弄玉笑道:“好酸,采儿在吃醋?”
我胀热了脸,气鼓鼓地瞪着弄玉。对峙一会,他突然揽过我的肩:“采儿,再怎么说,我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有时冲动会做出一些事,也是在所难免。”
热吻又重重地落在我的唇上,我大惊,猛地推开他,大口大口呼吸:“你,你真的是疯子!你变态,你想学女子被男子宠!”弄玉倒是从容自若:“采儿,我们两在交好的时候,被上的人不是我。”我扯脖子吼道:“那不是我自愿的!”
弄玉微笑道:“可是你的脸好红。是不是觉得很舒服?过来,给我抱抱。”
可恶,竟然把我当女的玩!越想越气,当机立断,往前走了一步。他立刻伸手出来想抱着我。我对准他的那里,打算一脚踹去,然后风一般卷席出门。
随即照做。结果我的膝盖刚刚抬起来,则为他抓住。脚下不稳,我往后仰去。邦!一声巨响,我的头及后背都砸上大理石桌。头中蜜蜂飞舞,嗡嗡响个不停。
弄玉忙跑过来,勾着我的颈项和膝弯,把我抱起来,故作心疼道:“你怎么这么笨,都这么大人,还不懂保护自己,走路也不会。若我不是我拉住你,你已经摔到地上了。”我眼冒金星,气到快要吐血:“明明是你故意拉着我,害我摔了!”
弄玉微微一笑:“采儿说得对极了,可踢坏了我,憋坏的是你。”将我的头按在肩上,还拿起我的手,放在自己腰间,摆了个他喜欢的姿势。又抚顺我的乱发,自顾自地在我身上左摸摸,右摸摸。忍无可忍,我一拳朝他脸上打去。
非常巧合,弄玉突然歪过脸,往桌上看去,一边啧啧叹道:“你看看你,都把桌子给撞裂缝了,你的头好硬。”语毕还在我脑袋上敲了两下:“你的脸也受伤了,疼么。”脸?撞上桌的分明是后脑勺。我正伸手去摸,弄玉低下头,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我呆若木鸡地看着房顶。
那天以后,每见弄玉,我的首要反应,则是撒腿逃跑。这样也好,我不用练功,也不用看到那张丑恶的嘴脸,更不用听到下流的话。弄玉与我捉迷藏数日,估计也累了。一时心情要好了很多。最后他答应不再折磨我,我才半信半疑不躲他。
某日下午,小院中,石桌旁,弄玉独酌美酒。梅子留酸,笆蕉分绿。杏凋零,瓣打转,纷纷落下。乍看之下,还道是粉蝶,翩翩起舞。阳光照临,弄玉的长发乌亮。

倾国美人,自古皆有。弄玉却不止美在脸上,而是酥骨风情,及孤雁出群的气质。脸像嫡尘仙子,言行却似妖佞修罗。凤眼顾盼间,已迷煞旁人。我悄悄走去,想替他把肩上的瓣取下来。可是伸到一半的手,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弄玉转过脸,笑容落寞,握住我收回的手。已是初夏,他的手指却冰凉刺骨。我如骡子上了羁绊,紧张道:“你找我有事?”弄玉端起酒杯道:“采儿,这个杯子好看么。”我点头。弄玉拿杯子在我鼻下轻轻一晃,酒香清淡。弄玉又问:“香吗?”
我抿唇道:“酒香,可是我不爱喝,闻着不错罢了。”弄玉道:“这是古代宫廷酒杯,极其昂贵。现在我往里面掺一些酒,无论这酒如何,远望之,是否会觉得其中盛了佳酿?”我点头。
弄玉端起玉壶道:“现在我往里面加了上好的碧芳酒。此酒用莲捣碎浸制,若是酿酒时稍不注意,美酒则会变为苦汁。觞极品,酒极品。若我只在杯中装一点酒,若你是嗜酒成性之人,拿着这杯酒,会有什么感觉?”我想了想道:“那我会觉得遗憾。”
弄玉放下酒杯道:“正是。倘若你一口气将之饮尽,说不定还会后悔。”我依然点头,但越来越迷糊。弄玉轻笑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现在你记得,或许几年后你就会忘记。但是这个道理你要明白的。只要将之记住,你甚至可以想到别的地方去。”
我正欲再问,弄玉却破天荒地拍我的肩,柔声道:“回去歇着吧,今天就不练武了。”我带着这个莫名其妙的疑问,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躺在床上,我反复思索弄玉的话。他一告诉我,可以想歪,我则真乱想了。内心,大胆的想法蹿出来:或许,或许,弄玉他……我可以这么期待吗?
一想到这,分外尴尬,猛地把头埋到被子里。
在那以后,弄玉未再碰我。松气之余,更多的是失落。每一日努力习武,偷看他。在他赞扬我时,贪恋他的笑容,偶尔与他对视,会心跳得像作贼。晚上则会在被窝里温习他说的话,对星空许愿,希望弄玉能喜欢上我,希望我们能一辈子在一起。
三年后,我十八岁。
弄玉首提出习武外的话题。他说我年纪也不小了,他该带我出去走走,顺便,让我报仇。报仇。这两字真如晴天霹雳,顿时被砸了雹子似的,头皮发麻。我对不起爹娘。生活完全被弄玉填满,已将复仇的事忘记。
寅时二刻,夕阳西下,弄玉站在沙滩上,长发飞舞,衣角飘逸。回首时,手拂过发梢,美得一塌糊涂。我想问他是否要出远门,他已转身,任碎发擦过瘦削脸庞:“等你报了仇,想回来玩,毫无问题。只怕那时采儿玩野了,嫌这里太安静,不肯回来。”
我扑哧一笑,却对上他的视线,慌忙回避,转身逃掉。
沙滩上,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高一矮。矮的跑开,双腿不断交叠,脚步声被海啸声淹没。高的站在原地,发如云,衣如蝶,面对离去的人,良久未动。
其实在两年后,我又一眺望这座小房屋,总觉得,我和弄玉一直未曾离开。
燕舞未同我们一起走。我本想潇洒挥袖离开,但看着房门前两匹白马,猛然发现一件事:我不会骑马。真是西湖边搭草棚。我咽了口唾沫,瞅着弄玉,他竟在玩一只画眉。
弄玉伸出细长食指,在鸟儿身上轻轻摩挲,而那画眉不但未躲,反倒舒适地仰起脖子,任他抚摩。弄玉抬头看着我,眨了眨眼。我躲开他的视线,故作不满道:“哼,连鸟都以貌取人。”弄玉笑道:“采儿好大的脾气。倘或这鸟不理你,也好理解。因为它是雌的。”
我点点头,怔了怔,恼道:“你说什么?”弄玉轻笑:“既然你不喜欢它,那我……”手指一捏,画眉未鸣,骨头破碎,像被抽去骨头,身体瘫软,瞳孔放大。弄玉的手一歪,画眉垂直落在地上,扬起灰尘。我吸气,久久无法吐气。
弄玉刚收我当义子时,性嗜血,好杀戮,像一头疯狂的野兽,令人不敢接近。三年以来,他未伤害一草一木,我以为他已改变。却未料到,他会又一发作。
弄玉找燕舞取水洗手,我走近那两匹白马,发现它们模样毕肖。皆是红帛金边马鞍,纯白色泽毛发,眼睛明亮,晶莹剔透。不断摇尾,细碎声回荡在庭院。
我抚摸着马儿的毛发,心痒难耐,想为它们取一对好听的名字。可是这一我不会再这样。突然想起以前父亲说,若给某个动物取了名字,则会对其产生感情。

第五章 初出江湖</

弄玉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在我身后轻声问道:“喜欢吗?”虽然声音很小,突如其来却把我给吓着了。可我还是镇定了自己的情绪,努力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不懂马,不知是好是坏。”
他抚摸着那匹白马的鬃毛,说道:“古有名马十种:一曰腾霜白、二曰皎雪骢、三曰凝骢、四曰悬光骢,五曰决波e,六曰飞霞骠,七曰发电赤,八曰流金瓜,九曰翱麟紫,十曰奔虹赤。这两匹马就是腾霜白和皎雪骢的后代了。”
真不知道他背这些玩意来做什么。八年了,我也明白在弄玉身边应该怎样做。对于我自己喜欢的东西,一定要隐瞒着,不能表现出来。弄玉道:“你可会骑马?”反正这马看上去是十分温顺的,马鞍装得也十分牢固,应该是有训练过的,说自己会应该没什么吧。
我朝他点点头,然后走到了其中一匹的旁边。弄玉没有上马,而是一直留意着我的动作。我努力回忆小时候爹爹上马时的模样,一只手抓住缰绳,一只脚踩住马镫,往上翻过去,弄玉却硬生生地把我从马镫上拖了下来“上马的时候,左手带缰绳扶住马鞍的前部,左脚先踩入马镫,然后右手按在马背上跨上去。”我脸上微微一红,有些尴尬地伸手去拉缰绳。结果还没碰到绳子就又一被他拉了回来。
“我听到了,你到底准不准备走?”恼羞成怒。他没有理我,朝房里喊了一声:“燕舞,这匹马放这,你把它带回马厩。”燕舞在里面应了一声。我懊恼地看着他,不过一错误而已,有必要这样么。突然腋下一紧,整个人被腾空提了起来。弄玉坐在马鞍上,一把将我抱起,坐在了他前面。我茫然地转过头去看他,才发现身下的马儿就开始奔跑了。
身下颠簸得难受,我扭了扭身子,道:“你让我下去,我自己会骑。”这一转身才发现自己居然和他坐得这么近,近到可以听到他轻微的呼吸声,心里又是一阵慌乱。背贴在他的身上,他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动。弄玉有些不屑地说:“不懂不要装懂,笨采儿。”

策马跑上一道山梁,云朵如身披洁白轻纱的少女漫步在宝蓝色的苍穹,远,一座座高山如利剑般刺破天空。鸟瞰山脚,又是一片辽阔的海洋。柔蓝的水面微波荡漾,雪白的浪潮绽放开来,在风中绽放着幽蓝的光辉。
海边夜空清朗,橐橐马蹄声轻踏过山间的小道,星光月光如洒在林间,夜静更,仿佛沐浴着一片柔和的白。
我靠在弄玉的肩上,有些疲倦地半睁着眼睛。他一直耐着性子听我吵吵嚷嚷,可是闹到后来,我也没力气再乱动了。我们骑的虽是良品,在山上也是无法跑太快的,所以走了一赶了一整天,也不过翻到了半山腰。
困到不行,说话提提神:“喂,你不累吗?”弄玉伸手在我的腰上摸了一把:“你看看你瘦成什么样,我要有儿子,都比你重了。”我拉长了脸说:“我不高兴。”随后我就听到了他嗤笑的声音。我的怒气更重了:“你笑甚么。你也是个竹竿,好意思说我。”他从后面摸了摸我的头:“我还以为你是听说我有儿子不高兴呢。”我把他手打开:“不要乱摸我的头。男人的头女人的腰都摸不得,你没听过?”
他没有回答,接着就来摸我的腰。我说:“我不是说了吗,男人头女人腰……”说到这里,自己也察觉说错话了,一下尴尬得没法再说下去。他轻轻地笑了:“原来采儿是姑娘,我有眼无珠。”
林间是漆黑一团,偶尔传来一些虫鸣或是风吹草动的声音。我的眼睛十分不走运地对上了他的视线。那双漂亮又邪气的丹凤眼在黑暗中显得极其明亮。我有些心慌了:“你在看哪里,一会走错路了怎么办?”这时我才发现他是一只手牵着缰绳,另一只手已经圈住了我的腰。
他的脸离我又近了一些,柔声道:“没有关系,反正怎么走都可以翻得过去。你冷么。”我的心跳飞速,胸腔中的血汹涌澎湃。我低下头,又摇了摇头:“不,不,不冷。你,你的手拿开。”
马蹄声依然在响着,他却放开了缰绳。我吓得大叫:“你干嘛放开!一会它乱跑把我们甩开怎么办!”我们与道旁伸出来的毵毵枝桠擦身而过,与衣服摩出簌簌的声响。身后的弄玉没有说话。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这么激动,急忙伸手抓住了那弄玉放掉的缰绳道:“呼……你吓死我了。”
弄玉却在身后轻轻笑了一下:“你怕我?”我用手肘撞了他一下:“谁会怕你。”他的口气带着更加明显的不屑,另一只手也饶过我的手臂,将我抱住。我立刻倒吸了一口气。他搂着我的力道越来越大,头埋在了我的肩上:“你还说你不怕?”我浑身僵硬,纹丝不动地让他抱着,呆掉了。
隔了许久,他终于说了一句话:“采儿,让我抱,好不好?”我原本就十分紧张的心现在更是狂跳起来,还很丢面子地答应了他。殊不知弄玉所谓的“抱”不是我想得那么简单。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突然将我的脸扭过去,抬起了我的下巴,纵情吻了下来。
我惊讶得忘记了思考,可是在触碰到弄玉灼热的双唇时,全身却忽然像是被烈火燃烧着一般,一瞬间焚烧殆尽,失去了力气。我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完全不受思想控制了,甚至将身体转过去,紧紧靠在了他的身上。
他将舌头伸出来,轻轻碰着了我的双唇,舔了以后又收了回去。我的背脊上的神经一下变得酥酥麻麻,脑袋里的混乱早已将心跳给覆盖。下一刻他又一探了过来,疯狂撬开了我原本没有防备的双唇,吸吮着我口中的汁液,将我的神智也搅成一团烂泥。弄玉的头发一般倾泻而下,散落在我的身上。我抱着他的脖子,生涩地回应着他。
整个林中宁静得接近诡异。马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前进的步伐。我只听见了我们两人粗重的呼吸声。还有我自己的心跳声。
我竟然会饥渴到这种程度。脑中装的居然全是以前发生在我们之间的不该发生的事。可这时我也没有时间去感到羞耻或是惭愧,只是觉得,喜欢,很喜欢……
弄玉顺着我的唇,蜻蜓点水般地吻着我的下颌、颈项。拉下了我的衣带,外面披着的衣裳很轻易地就顺着肩膀落了下来。他用力地勒着我的腰,贴在他的身上。
我就穿了两件单衣,此时只剩下一件很薄的白色亵服。一阵凉风吹过,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弄玉的全微微一颤,抬起头,眼中的欲望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有些尴尬地看着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正搭在他的脖子上,一时不知该收回来还是继续这么僵硬地抱着。
弄玉立刻将我的衣裳穿了起来,拉下我的双手,把自己的披风脱下来,将我裹在里面。我更是感到窘迫到了极点。我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像是我在主动求欢一样。弄玉在我耳边轻声道:“采,你忍忍,我也很难受,只是晚上很冷,我怕你中风寒……等我们到了能够歇脚的地方再说,好不好?”
一听这话,我更是觉得又羞又恼的,换作是平时,我一定会不满意地抗议,可是这时,我能说什么呢?难道要像个黄大闺女一样撒娇说“讨厌,人家不依啦”,或者是像被丈夫宠腻着的少妇一样红着脸点点头,说“奴家一切都听从相公您的”?我郁闷了一个晚上,一直没有同弄玉说话。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只是弄玉在叫我的时候,东方已经露出了一丝微弱的曙光。清醒过来是因为一个男人的哭声:“呜呜――我的爷爷我的祖宗,大爷您就饶了小的吧!小的家里还有四口人,都靠小的开这个小客栈生活啊,您饶了我吧,呜呜呜……”
我偷偷睁开眼睛,只见一个穿着掌柜衣服的男人正跪在前面,一个劲地磕头,撞在木制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响声。他话还没说完,我的上方就传来了冷冷的声音:“闭嘴。我只问你,你这儿还有没有空房?”
那掌柜忙不迭地答道:“有有有,大爷您要住哪间都可以!”看着情形,又瞥了一眼弄玉,我就知道他又在做坏事了。没一会儿,弄玉就将我抱上了楼,进了一间屋子,轻轻地把我放下,躺在床上。不大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只是,心窝里很暖。
身旁许久都没有动静。但是弄玉走路从来都是没有声音的。实在是忍不住,我偷偷虚着眼睛,却看到了他就坐在床沿不足咫尺之,一双眸子清远如幽泉,沉如碧潭,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我。
他靠过来轻声道:“你醒了。要不要再睡一会,现在还早。”我摇摇头:“我们现在是在哪?”他说:“客栈。已经天亮了,你多睡一会儿吧。”我看着弄玉白皙的眼睑下微微渗出了一抹淡青色,顿时只觉得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斟酌了一会,还是只问出一句话:“那你呢?”他说:“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我突然觉得不大开心了。同时又生自己的气,我凭什么不开心。难道要他留下来陪我么。翻了个身,面朝着墙说:“那你去吧,我睡了。”
弄玉拍拍我的肩,试探问道:“你怎么了?”我又摇头:“没事。困了。”他说:“你生气了?”我有些不耐烦了:“没有,你不要吵我。”他说:“那你转过来。”我大吐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些,转了过去。
他仔细端详了我一会,眼中渐渐露出了笑意。然后俯下身,吻了我一下:“你没生气就好。我出去了,你好好休息。”他说完这句,又在我耳边轻声说道,“我晚上再回来陪你……”他在说“陪你”这两个字的时候,特意拖长了音调,又别有意地看了我一眼,才站起身走了出去。我的脸肯定又红了。
醒来时已是午时二刻。这几日天气比较暖和,明媚阳光从蓝色的窗幔的边沿微微透了进来,在地面洒上了一条金色的光斑。
我站起身,发现自己的外衣已经被脱去了,只得走下床,拿起放在桌上叠好的衣服穿上,往门外走去。客栈中人不多,来来往往的也就那么几个。下楼时木制的阶梯走上去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似乎随时都会坍塌一样。我提心吊胆地走到了一楼,清晨的那个掌柜不在了。我心中一懔,莫非他已经惨遭毒手?
此时,身后却有人颤声叫道:“客官……”转身一看,一个在肩头搭着白布的年轻男子。我问道:“小二,你们掌柜的呢?”小二应道:“掌柜的身体不大舒服,已经回家歇着了。”我顿时才松了一口气。还好,只是被吓着了。
小二低着头,眼睛不断往我这里瞄,哆哆嗦嗦着说道:“同您一块儿来的那位公子说叫您先在这里歇着等他,哪都甭去……否则……否则……”我心里一阵毛躁,弄玉管得未免太宽了些。我不耐烦地打断他:“否则什么?”他的声音是越来越小:“否则他晚上回来……要、要、要你痛死……”

要我痛死。我仔细想了想,弄玉收养我这么多年,还从未对我动过粗,除了那一……那一?!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血一瞬间冲到了脸上,脸立刻变得滚烫滚烫的。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竟然让小二来转告这种话!小二见情况不对,脚底抹油跑了。
走出门去,方见着了一片浅灰色和暗红色的砖瓦房,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放着一张巨大的麻袋,胀鼓鼓的不知放了些什么。几个挑者荷蒉的男子赤着沾着泥土的粗糙的脚,在干燥的土地上走着,一边走还一边发出“嘿咻嘿咻”的有节奏的喘气声。
妇女们将头发绾成了髻,坐在房门前闲话家常。几个衣服有些污迹的孩子正围在一起,口中念着一些从他们长辈的口中流传下来的童谣:“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 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孩子的声音天真无邪,又是脆脆嫩嫩的,笑声更是无忧无虑,听着他们口中念着的调儿,我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我在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只剩下弄玉一个亲人了。
右方突然传来了巨大的鼓掌声。闻声看去,一堆人正围在一起,似乎在讨论着什么。我原本没想过去看,却听见了人群中传出了喝彩声。顿时心中好奇,便朝人群走去。

第六章 巫山云雨</

站在人群中间的是个穿着破旧衣裳的老叟,半白头发,满脸皴皱,手中拿着一根有些班驳铁锈的烟杆,正笑咪咪地看着大家,一笑,就露出了一口黑牙。老叟笑呵呵地将手里的铁碗儿举了起来,人们纷纷朝里面丢铜钱。
正觉奇怪,却听见那老叟清了清嗓门,人群又安静了下来。他大声说道:“下面我给各位说一个故事,没有名儿,却是真实的。”原来是个说书人。
那老叟用烟杆敲了敲手中的破碗,又继续说道:“俗话说得好:父母去世,儿女守孝。尧死之后,舜守孝三年;舜死之后,禹守孝三年。禹死之后,益也守孝三年。咱认识一个男子,年纪轻轻,相貌平平,为人老实厚道,每日定时给父母请安三,端茶砌水,无微不至,其父母于去年三月、五月先后去了,这男子痛哭三天三夜,口吐血,人晕厥。只是就在去年冬季,他认识了个一脸狐媚相的外来姑娘,那男子守孝期年未满,便取了她当媳妇。”
说到这里,所有人都是一脸的义愤填膺,大骂这男子的不是。只是角落里有个人的脸色十分难看,一直没有讲话。那说书老叟接着说道:“倘若娶了妻,他依然能够做到睡草苫食素菜,每日多多悼念自己的父母,也就算了。只是他娶了那女人,德行是一日不如一日,渐渐地与人说话带着傲气,也开始骂粗口了。”
话音刚落,所有的人都开始谩骂那个人的不是,说“这样的畜生还要来做什么”、“留在世界上也只是个祸害而已”、“有了媳妇忘了爹娘,该死”“重色忘义,没有教养”……众说纷纭,却都没有一句好话。
就在大家正骂得激烈的时候,那个一直没有吭声的男子终于忍不住大声说道:“你们这简直就是在指桑骂槐,不好意思,这是我们家务事,不用各位操心!”那说书人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所有人顿时噤若寒蝉。
过了一会,方有人说道:“杨源才,杨大爷和杨大娘生前对你这么好,你现在又是如何回报他们的?若不是杀人要偿命,我们早就把你乱刀砍死了!赶紧带着你的女人,滚得远远的吧!”那杨源才的脸唰地变成了苍白色,连说话时都有些口齿不清了:“我爱生活在哪就生活在哪,你们管得着吗?”这话引起了公愤,所有人都大声朝他骂去。那个杨源才自然是气得脸色铁青,又吵不过这么多张嘴,索性不讲话了。
我虽然不是这个村里的人,但是也是看不惯他这样的行为,一个孩子出生到三岁才能离开父母的怀抱,之后的日子依然是靠父母养着的。父母亲去世了,他贪恋美色不说,还整天逍遥自在地过着日子,真想冲过去教训他一下。
这时,一只手从我伸后抱住了我的腰。我惊得转过身去,弄玉妩媚地笑了笑:“看热闹呢?”我不自在地点点头:“我真想打他。”弄玉柔声道:“想家了?”原本他不问还没什么,这么一问,鼻子就酸了。弄玉放开我,突然对前面的人说:“各位请听我一言。”
所有人转过身来看着他,呆了许久,似乎都被他的惊人美貌怔住了。我有些骄傲地扬起了头,但很快晃晃脑袋,暗骂自己没用。
“见大家在这里争执,在下也忍不住发表一点意见:其实这的确是那个男子的家务事,旁人是没有必要插手的。”弄玉转身对杨源才说道,“你觉得这样做可会感到心安?”杨源才愣了愣,底气不足地吼道:“当然心安!”弄玉微微一笑,说:“那就好。阁下可以回家好好休息了,以后没人会管你家里的闲事了。”
杨源才傻眼了,村民们也傻眼了,连我也傻眼了。很快又有人说道:“公子,我不知你是哪的人,但是我想告诉你,我们村就是一个家,谁来了这里都是我们的家人,如果你只是路过此地,那我想告诉你,多管闲事的人,是你!你――”话还没说完,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他就住了口。
那人是靠墙站着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他的头左右两边的墙上分别多出了一排圆形小孔。那人大概也被吓懵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眨。我亦是松了一大口气,还好没见血。
弄玉面不改色地说:“相信在下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他又朝杨源才说:“你放心,父母养你,是他们自愿的,你完全不必孝敬他们,什么守孝,什么禁忌,都没必要去顾虑的。”然后又迷人地笑了一下,朝我走过来。
他突然拉着我的手,转身就往客栈走去。我大叫:“你干什么啊,放开,放开。”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说:“我说了叫你别出来的,你难道没听到么?”我很想说没听到,但是为了小二的命,只得转移话题:“那人这么过分,你还帮他!”他嗤笑了一下:“等着看结果罢。”
我又没话可说了,只得让他拖着往回走。并不是我害怕了,只是想回去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只知道走了好久,身后都是一片诡异的寂静。弄玉真的把这些朴实善良的好村民给吓坏了。
回到客栈的房间以后,我刚进门就走到桌旁去坐着,提起桌上的茶壶倒茶喝。只是倒出来的茶颜色极是难看,原来是低级的棍儿茶。
一时口干舌燥,心情又不大顺畅,就不禁抱怨道:“烦,连茶水都和我过不去。”话刚说完,却听到了“吱嘎”一声,我抬头一看,弄玉把房门关上了,正背靠着房门看着我。我怔了怔,问道:“你关门做什么?”他不说话,径直走到我身边。我宁可他恶毒些都不愿意看他沉默,一沉默我就真慌了。
他伸手抚摸着我的脸颊,手指冰凉。我的手不由得一抖,茶杯中溅出了水,泼落在了我的裤子上。弄玉笑道:“傻瓜。”就拿起旁边架子上的方巾,替我擦拭去。哪知他擦着擦着,就在往我大腿内侧乱摸。一股热流冲到了我的身下,我羞耻地咬紧了牙。
弄玉笑吟吟地看着我:“小二有说过叫你不要离开么。”我心中一懔,原想撒谎,又怕连累小二,只好沉默。他朝我靠近了些,我下意识地往后倒,椅子也朝下仰了去。他轻巧地伸出手来接住我。在我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的情况下,另一只手又从下勾住了我的腿,将我横抱了起来。
我顿时乱了手脚,叫道:“你你你,你别,你要是,要是,我就咬舌自尽。”他直接把我抛在了床上。我用极大的声音来掩饰自己的心惊:“我告诉你,这儿是客栈,我要喊救命是有人会听到的!”
弄玉笑:“嗯,人家都知道我在对你做那种事,倒合了我的心意,免得哪见姑娘见你生得这么好看,还想打你的主意。不过你放心,没人会来打扰我们,你尽管叫大声一点好了。”然后又靠到我的耳边轻声说道:“我喜欢听你叫。”说罢伸出舌来舔了舔我的耳垂。

我倒吸了一口气,脸红到了脖子根。他将我的头发拨开,就开始脱我的衣裳。我极力反抗,他却将我扑倒在了枕头上,以一种极其暧昧的姿势坐在了我的身上。一只手抓住我的手,另一只手继续朝我的衣带拉去。害怕到了极点,只得软下口气哀求道:“不要,我求求你,不要再做那种事……”
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来,脸上挂着戏谑的表情:“昨晚你不是主动得很么,怎么现在又怕了。”我疯狂摇着头道:“不不不,昨天是我错了,你就把这事忘了吧,我再也不这样了。”我这一句话说完,衣服也被扒得干干净净。
他坐起身,玩味地打量着我的身体。我吓得赶忙从旁边扯过被子盖住自己,却被他又扯开来。他把厚厚的床帐拉了下来,顿时里面就是一片黑暗。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下,我更是感到的恐惧。三年前的那个夜晚仿佛又一在我眼前重演了。时间仿佛凝滞在这一刻,我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两片酥软却火热的唇贴到了我的唇上,我伸手去推,却触碰到了一个赤裸的胸膛。他把我的手抓住,按在了枕头上,极其粗暴,但是落在我唇上的吻却又是轻柔的,湿濡的舌在我口中翻搅着,每触及过的地方,都让我一阵心悸。
弄玉压在我的身上,全身紧紧地和我贴合在一起,手在我的身上背上、腿上抚摸着,从我的下巴一直吻到了颈项、锁骨……他轻轻啮咬着我的皮肤,有些疼,却极是舒服。我试着收起小腿,大腿上却又贴上了那个又热又硬的东西。
弄玉闷哼一声,胡乱亲了我前胸两下把我整个人翻转过来,我全身都紧绷起来。弄玉拍了拍我的臀部,抬起我的腰,让我拱起来对着他,接着在我的背上爱抚,叫我不要害怕。我努力往前爬,却被他撇开了臀瓣,慢慢进入我的身体……
我疼得叫了出来,开始的意乱情迷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俯下身来抱着我,滑亮的长发落在了我滚烫的胸口。趴在我的背上,不断玩弄着我的乳尖,身体两敏感的地方同时被刺激着,又坚持咬住嘴不肯发出声音,沉闷的哼气声随着他的撞击有节奏地从我口中传出。痛苦似乎没有第一那么难耐,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在身体蔓延……
我正要勉强说话,却被他扭过头,疯狂一般的掠去了嘴唇吻了起来,直吻的头脑中混沌一片,连原本的剧痛都暂时抛到了一边,感觉不到了。他含着我唇,模模糊糊地唤着我的名字。我的手紧紧拽着床单,身下却是一波接一波的律动,猛烈如海上的浪潮,翻覆卷席着我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低级的梦。我一定是正于发育期间,才会梦到这样淫靡的画面。而且对象还是……弄玉。我的脑袋一定是坏掉了,才会梦到和他……
我睁开眼睛,屋内已是亮晃晃的一片,大概已经到晌午了。屋内的小台上放着燃烧残剩的烛拢涂蜡的灯芯早已在余烬中变得黢黑。床帐不知什么时候就挂了起来,阳光从窗棂中沁透进来,在地上落出了密密疏疏的方斑。只是我觉得有些不大对劲。挡在我面前的是什么。
抬起头看清以后我几乎惨叫出来――弄玉的脸。我吓得动都不敢动,才发现自己的头靠在他的胸前,一只手正勾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正放在他的手臂上。而他竟然是双手环着我的腰,两人紧紧地缠在一块……更可怕的是,我们都没穿衣服。
难道那不是梦?我顿时只想使劲捏一下自己的脸,看看自己究竟是不是还在梦中。轻轻地回自己的手,弄玉的眉微皱了一下。我立刻停止了动作。
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他。这时看上去才发现他的脸上除了左眼下的泪痣外就没有别的瑕疵了。那颗痣反倒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显得整个人又多了几丝妖韶之气。闭上眼睛的弄玉没有平时那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感觉,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了一片浅浅的阴影,掩隐着一双清莹秀澈的瞳人。
痴痴地看了片晌,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弄玉迷得失了魂。此时头靠在他赤裸的胸膛上,还可以听到他砰砰搐动着的心跳声。我微微眯着眼,偷偷摸摸地将唇往他的唇上贴……突然敲门声响起,我吓得闭上了眼睛。
弄玉睡得很轻,立刻翻起身来开始穿衣服。我偷偷睁开一只眼睛,发现他竟然已经穿好了外衫正站在门口,然后就传来了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我娘子说请你去我们家作客,也可以把您的朋友带着……”弄玉打断道:“不去。”
那人又说:“大哥,别这样啊,说不定你朋友会想去,他在这吗?”弄玉挡着他,说:“我问问他好了,你家在哪?”那人道:“村口的第四家就是了。”弄玉点点头,应卯他出去了,然后又转身朝我走过来。我赶紧闭上眼睛,心跳得极快。
没想到身旁一暖,他又钻进了被子,靠过来说:“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从来不知道你居然喜欢赖床。”我猛然睁开眼睛。难道他早就知道我醒了?一看到那张笑得别有意的脸,我一时羞赧得把被子扯上盖住自己的头。
他也没有来拉我的被子,我却觉得身上有什么东西压了过来,似乎是弄玉隔着被子抱着我。我隐隐约约听到他在说:“你看我这么久,都不觉得腻味么。想亲又不敢亲,采儿,你太可爱了。”我一时更是血冲,简直希望床上有个洞,好让我掉下去算了。
我几乎要窒息在里面了。本来可以开个小缝呼吸一下的,谁知弄玉把我的被子抱得严严实实的,像是故意要让我憋死在里面一样。隔了一会,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只得努力挣扎,他立刻就放开,趁我露出一个小口的空隙钻了进来。我惊呼一声,急忙往里面靠。
弄玉一把抱住我,身上凉凉的,难道他起来就只穿了外套?我心里暗笑,又不好说出来,只是一个劲地把头往被子里埋。他紧紧搂住我,轻声耳语道:“不要害羞,又不是你一个人在害怕。”我疑惑地抬起头看着他,却见他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红晕,那双分外明亮的双眼碰上了我的视线。我低头靠在他的胸口,几乎承受不住自己的心跳了。
他也没再提到让我惴惴不安的话,转而道:“昨天那个不守孝道的小厮问你要不要去他家吃饭。”我叹道:“你又培养出一个坏蛋,那杨源才原是个好汉子,都给你几句话给腐蚀了。”弄玉却是不以为然地说:“你又如何知道那厮是被‘又’被我带坏了?那前一个人是谁?你吗?”
我想起身,但是又被他箍在怀中,又气又羞,只得皱着眉,尽量拉开和他的距离。弄玉突然笑了,柔声喊道:“采儿采儿。”我抬起头,翻着眼皮看他。他极快靠过来,很轻易地就在我唇上啄了一下。
“你……”我惨叫一声,立刻用手捂着嘴,嘴唇微微颤抖,“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在生气么。”他笑,理所当然地说:“看到了,所以才想亲你。”和他沟通果然是不能用世间的行为标准来当尺码的。他又补充了一句:“你昨晚好热情,真的和平时一板一眼的性子不搭调呢。今天晚上我们继续,嗯?”
我一时间可以说是百感交集,一脚朝他踹去。结果又一失败。还没等我说话就自顾自地说道:“好了,起来了,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对了,今天晚上记得要叫出声来,我喜欢听你叫。”我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开始穿衣服,气得差点晕过去。

第七章 蜚蠊血母</

我还是拖了弄玉去了杨源才的家里。一是想看看杨源才叫弄玉去那里究竟是想做什么,另一个就是想见见杨源才的媳妇长什么样。
在客栈听好几个人说杨源才的妻子是个美人胚子,我看倒是想见见她是怎么个美法,然后偷偷瞄了一眼弄玉,心想那杨夫人可有他生得标致?弄玉乜斜着看我,轻轻敲了一下我的脑袋:“又乱想什么。”我吐了吐舌头,傻笑。
杨源才进屋子给我们备饭去了,我们坐在客厅里。屋子不大,画案上放置着数个碧c杯,里面飘出了发酵的醪酒味。门上贴了一副有些破旧的挽联,曰:灵前香烛祭双亲,枢畔哭声动世情。横批:哭奠高尊。上面隐约可以看得到许多圆形水印。

此时,一个尖锐的女人声音从房中传了出来:“哎呀呀,我就说这死鬼真不是个东西,这酒杯放这儿都馊了,人家客人瞧着了,多不好。”话音刚落,一个穿着粉色茶布袍的少妇走了过来。
她的手中端着一个陶瓷圆盘,盘中放了一个金壶和两个瘿杯。少妇头上戴着宝凤银簪,双眉未描如柳,身段婀娜娉婷,倒有几分富家少奶奶的气质。虽然她长得确实不错,但仍不及莺歌一成,论气质更是与燕舞相差甚远。
我瞅着弄玉,咂了咂嘴,怎么她们都会嫁给他的?弄玉转过头,撑着下巴看着我:“因为她们蠢。”我想了半天,脸上突然开始发烧:“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弄玉邪气一笑,伸手想摸我的脸,却又突然收了回去。
杨夫人清了清嗓子,扭着腰肢走了过来,协肩谄笑道:“我瞧这位就是他那位一句话道破真谛的‘大恩师’了。”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弄玉的只是象征性地点点头。我禁不住问道:“敢问夫人是何事?”
杨夫人轻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位与大恩人一同前行的俊俏少年郎了。”我一时不大习惯她这种说话方式,正想着怎么回答,她却继续接道:“那死鬼听公子说了一番话,回去以后恍然大悟,明白了自己这一年做了许多错事,决定重新开始守孝了。”
弄玉说的是叫他不必再尊敬长辈,怎么一到她口中就变成帮助他们了。但是转念一想,弄玉似乎是欲擒故纵,好在姓杨的良心未泯,若是没成功,说不定会适得其反。
我歪头看着弄玉,许久才得出一个结论:“你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人。”他笑了一下,没接话。我说:“难道你从来都不会否认自己做的事不是坏事吗?”他又笑了一下,还有没有回答,兀自端了杨夫人送来的茶杯,用盖子拨着杯中的茉莉茶。却又将茶放了回去。
我正打算说话,弄玉就晃了晃食指:“茶太淡,不够浓烈。还是酒好。”我又语塞了。要说什么他都知道了,真没意思。不时精神恍惚,看着他颈的g纹领口。一时又是一阵心猿意马,满脑子都是前一夜发生的事,晃了晃脑袋。
没隔一会儿,杨源才就端着几道菜来了,菜香飘逸,我吸了一口气,肚子有些恶劣。他将菜放到了桌子上。杨夫人则是理所当然地坐在桌旁,拿着筷子等自己相公端菜。杨源才端了几道菜,又笑得十分殷勤:“两位公子,我想请你们来这里吃饭的原因,她大概都告诉你们了吧?”
弄玉点点头,眉头却是紧锁着的,似乎已经不想待在这里了。杨源才又继续说:“那我再给你们做几道菜,你们等等啊。”杨夫人责备道:“要做赶快做,怎么这么多废话的。”我实在是看不过去了,干笑道:“我进去帮帮杨兄。”然后站起身。杨夫人的眼中立刻露出了一丝诧异的神色,弄玉没怎么在意,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顿时有些懊恼,急冲冲地跑到了厨房。杨源才正蹲在柴灶旁,拿着一个麻扇朝火煽风,豆大的汗珠落了下来,更觉得有那样的夫人他还真是倒霉了。我走到他身边,轻声唤了他的名字。结果他还是被吓着了,反应过来以后才呵呵笑道:“公子,你在外面歇着,我马上就做好了。”
我跟着蹲了下来:“我来帮你好了。”他立刻就摇摇手,笑得很憨厚:“没有关系,小兰她不喜欢做饭,我给她做就好。”我无奈道:“难道你就没想到要和她换换的?夫妻间不应该是互相勉励的么。”
他挂着一脸甘之如饴的表情说:“不会,帮她干活,我乐意。”见他似乎已经养成了习惯,我只得替他拿出盘子和碗。突然想起以前做饭时我也帮过她,可是每她都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拼命叫我住手,还说什么丫头服侍少爷,天经地义。直到知道她是弄玉的妻子以后,更是感到心寒。
“哎,你或许会认为我很傻,但是你不知道,我从小就会在梦中看见一个女孩……”他有些尴尬地笑笑,又继续说道,“她一直都像是活着一般,我一直都认为那只是梦而已,可是在我看到小兰第一眼的时候,我才知道,她只是一直没有来找我而已……但她一直存在。”
他说着说着,眼中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泪雾。我忍不住笑了笑,这男人竟把爱情看这么重要,还相信命中注定这么一回事。不过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杨源才的傻,和我比起来,和弄玉比起来,真的算不了什么。
杨源才似乎发现了自己的失态,抹了抹眼泪,继续煽火。我帮他将菜盛入了盘中,却猛地听到旁边传了“砰”的响声。我转过头去,却看到杨源才晕倒在了地上。我原本以为他是蹲久了头昏才会这样,但是当我翻过他身子来的时候,吓得手都抖了。
他的脸上突然多了许多暗红色的疽疮,看上去像是中了奇毒,若不是他还有微弱的呼吸,我会以为自己搀扶着的是一具尸体。这张脸让人恶心到想吐,但是倘若现在不救他,他大概真会变成尸体。我吃力地背起他,尽量避免碰到他的脸,朝门外跑去。
结果还没走到大厅,就听到了那儿传来了杨夫人说话的声音:“公子生得可真是逗人喜欢,不如今晚来我房里,我们好谈谈心,赏赏月什么的……”一股火气直冲到了我的脑海中。背着杨源才的双手紧紧地握着,身体似乎都要燃烧起来。我现在很想做一件事,就是把这不要脸的贱女人拖出去宰了!
我往门口移了一步,弄玉有些清冷却极其诱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夫人真是太客气了,为何要等那么一会呢?不如现在我们就……”
怒气在听到弄玉的话以后,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否有考虑过我的想法?呵,我简直是自欺欺人。他不曾给过我承诺。他不曾属于我。我站在那珍珠帘子面前,看着大厅里面模模糊糊的两人的身影,泪水竟就这么释无忌惮地流了下来。
“躲在帘子后面的小相公,你一直背个大男人不嫌重么?”我的脚步极轻,寻常人是无法发现的,可是这杨夫人却发现我的存在了。一切没那么简单。我有些困窘地抽出一只手胡乱擦了擦脸,走了出去。
弄玉冷漠地看着我,又看了看我背上的杨源才,先是朝我走了一步,又立刻停住了。迎上了他的目光,我咬咬牙,用同样的目光与他对峙着。
杨夫人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小相公可是救了奴家一命呢,你若是不出来,奴家就要被梅影公子给送上西天了。”她无畏地说完这句话,还露出了一个极其妩媚的笑容。
弄玉愕然道:“你为何会知道……”杨夫人笑道:“整个武林谁不未听过梅影公子的大名?为夺《莲翼》,弑父母,杀弟兄,收养了一名娈童,隐居若干年,成日沉迷于分桃断袖之美色中,狂且恣行,荒淫无耻……就连奴家都对您景仰得紧呢。”她一边说还一边抚摸着自己的云鬓,似乎一点都不害怕。
我原本就很糟的心情这会儿更加难以言喻了。想来那名“娈童”指的就是我吧。但是更让我没法接受的,是弄玉居然会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
弄玉连眉都未蹙一下,还淡淡地笑了一下,优雅从容:“夫人还真是了解在下了,不过在下就算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会知道,名威天下的‘蜚蠊血母’竟然会是这样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血王大人还真是羡煞我辈了。”这下我更是错愕到说不出话来。
蜚蠊血母,蜚蠊教教主即蜚蠊血王的夫人。
这对夫妇擅长用毒。只要中了他们的毒,不久就会死亡,死状不堪入目,且尸体就会被蜚蠊爬满,最后腐烂至发臭。闻者折寿,触者立弊。而且这对夫妻极爱嗜血,遂人们就称他们为“蜚蠊血母”,“蜚蠊血王”。
可此时弄玉却对这蜚蠊血母如此礼遇,一个明责,一个暗讽,我也听不大出他们究竟在较个什么劲。但是一想到这我就不由自主地僵硬了身体,如果这杨夫人真是蜚蠊血母,那我背上的杨源才肯定早就死了。我赶紧将他抛下。他连脸上的颜色都变成了绛紫色。
杨夫人突然笑得枝乱颤:“哈哈哈哈。小相公反应还真是快。你要再背上这死人半柱香的时间,那不止是他会变成个大番茄,连你也……”故意停下,玩味地看着我脸上的反应。心寒到了极点。不是因为她的话,而是因为弄玉。

他一定知道我背着他会有什么后果的,可他没有叫我放开。我不明白他的转变为何这样大,只是感到很冷,全身都很冷。正如蜚蠊血母所说,我温采只是他的一个娈童。可我发现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心很疼,疼得无法呼吸。
我看着地面,眼泪早已将视线模糊,很痛苦地憋出了一句话:“温采自小就是个孤儿,早就没什么好牵挂的了。”弄玉猛然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神冰冷,却异常落寞。
杨夫人微微一怔,又笑了:“真不愧是梅影公子的人,连优童都是那么有骨气的人。”弄玉漠然道:“夫人,您的话说完了吗?”杨夫人脸色微微一变,转眼却又笑得极是坦荡:“说完了,公子可以动手了。”弄玉面无表情地说:“夫人,下辈子挑男人要慎重,别再寻血王这样带毒的男人了。”
杨夫人的眼眶却是微微一红,悲凉地笑道:“错不在我,亦不在他,我自愿被他利用,他心安理得地利用我,我们互不相欠,旁人凭什么来评论我两之间的事。再说,何谓带毒?普天之下,还有什么――会比人心更毒。”
弄玉一脸平静,从桌上抽出一支竹筷,倏然朝杨夫人扔去――杨夫人眼中的神采立刻就像烟灰般散飞去了。我看着地上躺着的杨源才,再看了看同样是没了呼吸的杨夫人。他们虽然没有感情,却都是一样的傻――为了自己喜欢的人放弃了自我,到头来却被人一脚蹬开。
我小心翼翼地看着弄玉。他看着那个已经僵硬的蜚蠊血母,默默不语。说不定哪一天他心情不好了,随手就会把我杀掉。我害怕死亡,可是如果是死在弄玉的手上,或许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幸福。
我不知道弄玉为什么要杀掉蜚蠊血母,更不清楚“杨夫人”为什么要杀掉自己的丈夫。只知道隔了许久,弄玉突然说:“我们今天晚上就走吧。”我点点头,他却没有看到――因为他说完这句话,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径直走出去了。
又是一通宵的赶路,这几天连续熬夜让我的精神变得萎靡起来。弄玉没有告诉我要去哪里,只是牵着马徒步在前方走着。跟在他的身后又走了好长一段路,他一直没有回头。以他的功力,就算我在几里外都感应得到我的存在,我知道。只是看着他的背影,越发觉得身上很冷。想起前两天发生的事,觉得自己好丢人。或许……我真的什么都不是。

第八章 墩圩歌节</

从上一个村子走出来一直都是小树林。也不知走了多久,我只知道地平线的曙光又隐隐透了出来,如一片无边无际的淡黄轻纱,一直渲染到山的另一端去。
越过一片丛林,终于看到一个小村落,带着浓浓的民族气息。依山傍水的吊脚斑斑驳驳的木板墙和失去光泽的门扉,以及被挑担子的小贩踩踏得光溜溜的石板路,都告诉人们它们年代的久远。楼其间一条用青石板铺成的狭长而弯曲的老街。初升的朝阳中,吊脚楼的灯光便留住了沱江上过往的船只。桨声灯影里的溪水边,站着许多少数民族的姑娘。
我突然想起爹和娘曾一起出去游山玩水,回来以后娘穿着她们这样的衣裳,坐在樱飞舞的园里,拨动着她的玉琴,神似仙子。爹当时就告诉我,采儿,以后你娶妻了,一定要找和你娘一样美的女子。娘总会有些羞赧地骂爹爹不正经。
记忆中爹和娘的印象已经越来越模糊了,能记住的事,寥寥无几。跟在弄玉的身后,突然发现,我的人生不知何时早就被他填满了,似乎,只剩下了他。
弄玉朝着那几个姑娘走了过去,拱手问道:“在下正欲前往零陵,想请问姑娘这里离那儿还有多远?”那几个壮族姑娘的脸倏地红了。弄玉只大方地微笑着,等着她们回答。没一会,一个姑娘走了出来,笑吟吟地说道:“咱们这儿叫冯乘,也是属于零陵管辖的,您若是要去零陵,朝北边去,几个时辰就到了。”
那姑娘头发偏右挽鬏,插以小梳。颈项戴一个银项圈,另挂一条银链垂及胸前。扎着刺绣素腰带外穿窄袖大襟衣,穿百褶裙,前面搭缟素围腰,刹是好看。
弄玉回之一笑,朝着那姑娘指着的地方走去。那姑娘唤道:“公子,看你们也是连夜赶路的吧?若无甚急事,还是在这里住上一宿,否则身子承受不住。”弄玉转过身来,问道:“你可想在这里休息一下?”我一时有些手忙脚乱:“我怎样都可以。住也可以,不住也可以。反正我不累,休息不休息无所谓。”说完以后真想砸死自己,净说废话。
弄玉盯着我的脸瞅了半天,又对那姑娘说道:“唔……你们这里可有客栈?”她却是笑得更加灿烂了,看着我说道:“我看您和这位公子是兄弟吧?我们家里有个别苑,原本有两间房,但现在住了一个零陵的客人,所以只剩了一间,倘若二位若是不嫌弃,就住在那吧。”
弄玉点点头:“谢谢姑娘,还未请教姑娘芳名?”那姑娘脸上微微一红:“我叫零罗,攒零合整的零。”弄玉笑道:“原来是罗姑娘,在下弄玉,字梅影。”我问:“她不是姓零么?”弄玉说:“有些壮族的人名是把姓放后面的,我还未听过‘零’这个姓氏,所以猜姑娘应该是属于名置于前了。”
零罗和那几个姑娘都着实吃了一惊。零罗道:“我还真未听过哪个汉人知道我们的习俗呢,公子当真是博学多才。”弄玉但笑不语。零罗对那几个姑娘说道:“姑娘们,叫小薛去给他们备几件换洗的衣物。”那几个姑娘应了一声,退了下去。她对我们说:“二位公子请随我来。”然后就朝着一栋比较大的吊脚楼走去。
我们随着她走了进去,那吊脚楼周围生着许多郁郁葱葱的韬树,后面是一条比较宽的浅溪。桃流水,清流激湍。
进了大厅,从右边的小门进入,卧室豁然开朗,竟比客厅要大上许多。零罗的家人还真是朴实而善良的人。没一会,几个丫头就把新的被褥和衣物放到了床铺上。
零罗道:“今天是‘三月三’,也是‘墩圩’,我们叫它‘窝墩’,是咱们壮族人民的传统节日,方圆几百里的人家都来参加了这个活动,你们隔壁的公子就是专程从零陵赶来参加宴会的。宴会从戌时正刻开始举行,你们也来参加吧。”
弄玉点点头,谢过了零罗。零罗见他答应了,又笑了笑:“我叫丫头们给你们准备沐浴,到时候一定要来哦。”见弄玉又耐心地点了头,她才出去。顿时屋里只剩我们两人,气氛又变得有些怪异。我躺到床上去假寐,弄玉一直没说话。
过了一会,门外传来一个丫头的声音:“二位公子,水和衣服已经备好了,你们从正厅的侧门进去就是了。”我假装没听到,继续睡觉。随着我就听到了关门的声音。看样子是弄玉沐浴去了,他也没有叫我。
一时间觉得有些气馁,辗转反侧翻来覆去是怎么也睡不着,只得直接坐起身子,对着竹地板发呆。后来想想也该洗洗身上了,翻下床跑了出去。
刚推开浴室的门,我就傻愣住了。
整个浴室里都飘着淡淡的徘徊香,还有熟悉的体香。迷漫的氤氲,雾气缭绕。弄玉正坐在浴池中,修长的手搭在浴池边缘,仰着头,侧脸勾出一条漂亮的弧线。几片殷红色的徘徊瓣贴在他的身上,其余的漂浮在水面,上下摆动。长发漂在水面,就像一片轻柔的黑亮丝绸,与瓣缠绕着,极是妖媚。
“站在门口做什么?要洗就赶快进来,把门关上。”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动了动嘴。我走进去关上门,颇不自然地朝他走了几步,就站住不动了。

弄玉抬起头,双眼有些模糊地看着我:“难不成你想穿着衣服洗?” 早知道会这样,我宁可全身发臭都不来这里洗了。我尽量不去看他,开始脱自己的衣裳。每脱下一件,我的心跳就会更加剧烈地跳动。
把衣服脱完了以后,我遮掩着身子,慌忙地跳进了浴池,倒吸一口气,忍住热气游到了池子的另一端,小心地蜷缩在边缘,动也不敢动。弄玉玩味地看着我,朝我这边移了过来。我更是手足无措地坐着,头几乎要埋到水中去了。
很快我就感受到了身旁有些急促的呼吸轻拂在我的脸上。我朝那边看去,却看到了弄玉近在咫尺的脸。我的心中一跳,想往角落靠去,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他把手肘搁在浴池边缘,手背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采儿……你明明是个男孩,还是个小男孩。”我不解地看着他,结果一看到他的脸,又把头埋了下去。
他拉住我的手,将我拖了过去。水流激荡,冲在我们俩人之间。我的身体开始发热,连连往后退。弄玉在我耳边低声说道:“采儿,这两天都没碰你,你难受吗?”那声音挠得我心眼儿直发痒,赶紧摇头,脸上像是被火烧着一般。他轻轻捧起了我的脸:“又撒谎。”接着一只手就在我的胸前用力拧了一下。我不由自主呻吟了一声,又立刻捂住了嘴巴。
“采儿,说你想要。”弄玉将我揽得更近了些,两个人的身体几乎要贴在了一起。我的身体开始瑟瑟发抖,急得简直要哭出来,想钻到水底去淹死算了。他这两天对我这么冷淡,现在稍微温柔一些,我竟然就不生气了。我没用,孬种一个!
弄玉没再逼问,俯下头细细吻了吻我的唇,然后把我转了过去,背对着他。有些慵懒的声音轻擦着我的耳膜:“晚上的宴会想去么。”我说:“想。”刚说完就有些后悔了。照弄玉的性格来看,他不会喜欢这些人多的场合。可他却反常地说:“好,那洗快一点,一会回去睡个觉,否则可没有精力去玩。”
背上似乎有一只手轻轻抚过。我的心中一懔,慌忙问道:“你……你做什么?”他扑哧轻笑一声,说:“给你擦背呢,笨。”我翻了个白眼,自言自语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弄玉却假装疑惑地琢磨着:“非‘奸’即盗?那我们开始吧。”
我吓得全身都绷紧了,远离他好一段距离:“你别……我不说话了总行吧。”他靠过来,用湿润白皙的手摸着我的脸颊,叹了一口气,说:“我只是问问而已,你紧张个什么劲儿?不要就不要,转过去,我给你擦背。” 然后,他的手就一直在我身上摸来摸去,这个背擦得很痛苦。
从浴室出来时已是酉时二刻。再一会儿墩圩就要开始了。弄玉换上了零罗叫送来的衣服,才发现那是壮族的服装。黑布对襟衣,上刺绣云雷纹和蝴蝶纹,圆领阔袖,两襟扣子用黑布织成,裤子也是黑布,裤口宽大,因为是过节,所以配上了一双龙凤鞋,身上也有许多透雕打成鸟兽卉的小链穗。
壮族的衣裳女子的要好看很多,可这一套壮族男装穿在弄玉身上,却显得光彩照人。他的皮肤偏白,配上银制的饰品更是显得风度非凡。弄玉微笑道:“怎么,不好看?”我板着脸道:“本来长得就不怎么样,还穿这么丑的衣服,简直就是个丑八怪。”弄玉却没有生气,轻笑道:“可惜有人就是喜欢丑八怪。”
我的脸上又是一阵滚烫,怒道:“你说什么呢。谁喜欢你了?”弄玉露出了类似无赖的笑容:“谁应我就是谁了。”我懒得和他再说,自己换上了和弄玉那套极其相似的衣裳。弄玉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不错,采和我就是不一样,穿上这套衣服可是好看极了。”
门外,盛装打扮的族人们接踵而至。姑娘们相约到“墩圩点”搭歌棚,用自织自染的各色土布围棚,比赛哪个歌棚搭得宽敞,哪个歌棚的布织得工艺精美。歌棚内设座备茶,款待前来对歌的小伙子们。四周邻近的村寨,民众蒸五色糯饭以接待远方来客。弄玉说一会还有一些比较有意思的活动,一个是抛绣球,一个是碰彩蛋。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只想赶快参加宴会。
戌时正刻。来参加的人却依然在增加,顿时整个小村落人山人海,小伙子在歌师的指点下与中意的姑娘对歌。男青年先主动唱“游览歌”,遇到合适的对象,便唱起邀请歌。女方若有意就答应。男青年再唱询问歌,彼此有了情谊,唱爱慕歌,交情歌。
若姑娘觉得哪家小伙子人才歌才都满意,便趁旁人不注意,悄悄将怀中的绣球赠与意中人,他则报之以毛巾之类的物品,然后歌声更加甜蜜,遂订秦晋之好。
我还从来没听过这种习俗,现在看到了,觉得挺好玩。正想和弄玉说话,转头就不见他踪影了。四寻找,怎么也看不到个相似的人影。身后一挤,我就往前扑了过去。也没看清前面有什么人,就栽倒在了一个人的怀中。
抬头一看,却看见一张俊美的面庞,看上去略显稚气,年纪似乎比我小,双哞清澈明亮。我赶忙站直了身子:“真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那少年笑着摆摆手。他身边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咦?这不是方才那位公子吗?”站在他身旁的人竟是零罗。她手中正拿着绣球,似乎正准备拿给这位少年。
她被我这么一看,脸立刻就变得粉红,正欲递绣球的手也收了回去。我知道这下自己是棒打鸳鸯了,内疚不已。那少年干咳两声:“听公子说话口音不像本地人,可是外来的?”我点点头:“我们只是路过这里,认识了零罗姑娘,她邀请我们参加‘墩圩’的。”
少年看了看零罗,与她会心一笑,又从零罗那里拿了一个东西放在我手中――一个染成五颜六色的熟鸡蛋。我疑惑地看看那少年。他说:“你留着,一会有用的。我们还有事,一会见。”我原本想问问这有什么用,听他这么一说,也只好住口。
待抛绣球的活动结束以后,人们又开始了“碰彩蛋”。我也终于在一堆人群中找到了弄玉。许多姑娘都待在她身边,不时往他手上看去。我赶忙跑过去,却看到他手中也拿着一个彩蛋。他见我来了,微笑道:“怎么,你的彩蛋也没有吃吗。”
我指着手中的彩蛋:“原来这个蛋是用来吃的呀?”我看看自己的,又看了看弄玉的。然后把彩蛋靠到了他的彩蛋旁对比了一下,喃喃道:“我这个的颜色好像没你那个好看……不过都是要吃的……”然后就开始剥鸡蛋壳。
剥好了以后我一口咬了下去,味道还挺不错。可是为何周围的姑娘都在看着我们?眼睛瞪那么大做什么?就连弄玉都是睁大了眼看着我。我慢慢咀嚼着口中的鸡蛋,小声问道:“你不是说这蛋可以吃的吗?”弄玉点点头:“是可以吃的。”我含糊地说:“那她们为何这样惊讶?”弄玉指了指我的蛋,又指了指他的蛋,叹道:“你不懂么。”我歪着头想了半天,还是不明白:“难道我不能在你面前吃?”
“不是不能吃,只是你的彩蛋碰着了那位公子的彩蛋了。”闻声望去,才发现是刚才那位少年。我问:“难道碰着蛋是忌讳?”他极力忍笑:“当壮族的某位男子看上了一个姑娘, 就会拿自己的彩蛋去碰那个姑娘的,如果那位姑娘对他也有意思,就会让他碰,然后两人一起吃那个彩蛋,这就是‘碰彩蛋’。”
我心虚地看了看弄玉,他的眼睛弯了起来,笑得好生惬意。隔了半晌,周围的人终于哄堂大笑起来。我窘迫得想挖个地洞钻进去:“我又不知道……反正我不是有意的……而且我不是壮族人,这个不算。”那少年调笑道:“入乡随俗嘛。干脆你们今天就在这里洞房了。”我扔掉了蛋壳,抱头大叫:“和他?!不要――!”
说完拔腿就跑。跑出好几十米以外了,都还听见后面惊天动地的狂笑声。停下来以后才发现自己是在一个树林里,觉得自己是激动过头了。现在见谁我都不怕,只要不见弄玉就好。可是现实总是事与愿违,弄玉的声音立刻在我身后飘忽响起:“你跑这么快做什么。心虚了?”
我的心上一跳,转过头,发现他正抱着胳膊,脸上挂着一抹意的笑容。连忙又退了一步,他却立刻走到我的面前,将我推在了树上:“采儿,告诉我,如果真要你和我洞房,你会不会答应?”我的声音都在发抖了:“开……开什么玩笑。”
弄玉没再问我,两片唇慢慢靠了过来。
这时,一人的声音忽然响起:“我真不知道会把这位兄台给吓跑,算是我错了,在这里给您陪个不是。”我立刻推开弄玉,按住自己的胸口连连喘气。那少年真是救了我一条命!我笑了一下:“不,不,是我自己太急了,不关你的事。”那少年笑道:“兄台不生我的气就好,还想请教尊驾如何称呼?”我说:“温采。”
那少年笑道:“在下姓秦,名印月,无字。”秦印月道:“我见你们是外地的,是出来游玩的吗?”我想了一会,道:“我和……嗯,这位兄弟打算去零陵。”弄玉轻笑出声,这个混帐东西。秦印月喜道:“原来如此,我就是住在零陵的,不如二位随我一起回去,路上也有个伴。”
“好啊。”“不用了。”前面那句是我说的,后面那句自然是弄玉说的。我赶忙抢先道:“秦兄就跟我们去吧,他和你逗哏呢。”我估计弄玉的脸色现在一定难看得紧,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或许是太久没有受到这样的礼遇,有人对我热情一点,我就会受宠若惊。

三人就一同朝零陵走去,没隔多久就到了边境。突然想起了秦印月和零罗的事,于是问道:“秦兄和零罗姑娘可是许了婚配?”秦印月道:“方才若不是你扑倒了我,可能我们就真这么成了……只是习武之人居无定所,不可能一辈子待在那个小村落里,所以,我还得谢谢你没让我失去理智。”我说:“那你的志向是什么呢?”秦印月有些腼腆地笑了:“行侠仗义,惩恶除奸,做一个义薄云天、生死之交散遍五湖四海的大侠。”
身旁的弄玉又低笑了一声。如果秦印月真要除奸,那第一个除的人大概就是他弄玉。可我偏偏和秦印月是同一条道上的:“你年纪不大却有这样的志向,温采真是佩服极了。”秦印月笑道:“我第一眼见温采兄就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我有些激动地说:“温采亦是有如此想法!”他微微一笑:“那我们何不八拜为交,义结金兰。”我大声说道:“好,我今年十八岁,你呢?”秦印月说:“那刚好比仁兄小一岁,一会我们就进城去歃血为盟,可好?”我用力点头。
此时我的心情是从来都没有过的热血沸腾,我竟然有了一个义弟,他的名字叫秦印月。在我全家都被杀害之后,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感受到亲情。零陵城墙周围,月光从树缝中洒落,秦印月的瞳孔却显得比月光还要明亮。
任何事都是这样――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即便付出了感情,也要看人家愿意践踏,还是愿意珍惜。或许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愿意无条件付出。但仅有一个,倘若错过了,便不会再回来。而我怎么都不会想到,那愿意为我付出一切的人,竟是最无可能的那一个。

第九章 酒惠圣人</

我们刚才进城,就看到一个孱弱的中年男人正被一群人殴打。
那中年男人一见着我们,就像发狂一样跑到我们面前,扯着嗓子大叫:“酒惠圣人,求求您救救我,我就要被他们给打死了,求求你救救我……”他跪倒在弄玉面前,一个劲地磕头,泪如泉涌:“酒惠圣人,我求求您救救我吧。我给您磕头了,我给您磕头了!”弄玉淡然道:“你认错人了。”
后面那几个人见着有人来了,有些忌讳,停了下来听他说什么。那个中年男人又继续哭道:“我知道是您,我见过您的!您现在要不救我,我就要给他们打死了!”他努力摇着弄玉的裤脚,可是弄玉依然不为所动。
我轻运内力,倏地跃到了那几个人面前:“你们干什么欺负他。”为首的那人啜了一口唾沫,骂道:“你个小毛孩,管老子们什么闲事?我们爱打不打,是我们的事,用得着你来插手么――呜!!”他还没说完,我就用脚挑起了地上的不明物体抛到了他嘴中。
其他几个人看着老大被欺负了,全都蜂拥而上。看他们的武功路数如此紊乱,就知道肯定都是一群无用之徒,我轻身一跃,就飞到了半空中,从衣袋中迅速抽出了一些在村庄里捡的绿豆,往他们脸上洒去。
“啊――!”整齐的惨叫声。我跃回地上,看见他们纷纷倒地,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后悔――我居然动手把他们杀了。身子一震,往后退了一步。身后传来了响亮的鼓掌声。弄玉极动人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真不愧是我亲手培养出来的孩子,厉害,你的武功看样子是越来越好了,就快超过我了。”
可是他说的每句话都像利刃一般狠狠扎着我的心。我……我竟然杀人了!
那个求救的中年男人早不知道跑哪去了,秦印月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想他大概还没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吧。而弄玉只是一直含笑看着我。
这时候天已全黑,以前一直不知道这座以“锦绣潇湘”驰名各地的城看上去会如此雄伟。高高矗立的雕梁画栋,鳞栉比地排列在拱形的城门上。夜色中无法看清城里的景象,只觑见几辆黑N停在门前的道路旁。
秦印月邀请我们去他家过夜,弄玉拒绝了。我本想和这个义弟多聊聊的,但想到我们的确不好打搅别人,也就没有再说什么。秦印月似乎很失望的样子,告诉了我们他家在九嶷山下,然后自己离开了。
此时就连客栈都差不多打烊了,我原想问弄玉我们住哪儿,但一想到他刚才讽刺人的话,我更是不想再理睬他。只是跟着他走。
城中贯穿着一条碧绿水带,蜿蜒曲折,绕山丘,穿田涧,潇水泫泫流淌,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也不知沿岸走了多久,方见着一片十里红楼,从外面便可看到里面极是奢华的碧阁,弄玉走到了一座府邸面前,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
此时我还是禁不住在后面问道:“你这是去哪,不要私闯民宅。”弄玉转过身来,莫名地看着我:“我回家都有错么。”我顿时目瞪口呆:“你到底有几个家?那之前你住的地方又算什么。”弄玉思索了一下,道:“那个小破宅子,随便买来住的。”
小破宅子。如果我没记错,我住的那小屋外面,貌似一个豪宅的后院。我又问:“你哪来这么多钱去买这些房子。”弄玉更是答得理所当然:“有钱又怕死的人这么多,你说我哪来的钱。”我怒道:“你竟然威逼别人给你钱!”弄玉摆摆手:“我可没有这么做。”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靠在门上,一脸慵懒闲散地看着我:“你都知道一把绿豆就能解决的事,何必用‘逼’的呢?”我立即想到了刚才杀掉的几个人,正是用绿豆……弄玉竟然是直接把那些有钱的人宰了,再去别人家里取劫钱财。我指着一脸柔笑的弄玉,手和声音都在颤抖,痛斥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天理难容!”
谁知我刚说完这句话,弄玉却是笑得枝乱颤,明月投落下光芒,将他的脸也倒映成了浅浅的月白色。我不知道他最近是在玩什么名堂,动不动就嘲笑我。他做过的坏事太多,我也不想去问了,我抢在他前面,冲到了他家里面,随后便听到了弄玉关门的声音。
若不是我认识弄玉,我光看着这里面的景色,定会以为是一个文雅书生住的地方。庭院中种着各种各样的牡丹,似荷莲、瑞兰、黑葵、冠世墨玉、璎珞宝珠……种类数不胜数,让人看了眼缭乱。
从大门就可以看到正堂中央挂着一幅美人弄月图,篇幅颇大,画中之人是一个少年,身着一席白如迭雪的衣裳,独立于月光下,木桂前,顾盼生姿,淡雅媚人。清冷,却又带着几分邪佞之气。
我看了看那画上的少年,又看了看弄玉,半晌才勉强问出口:“那人是你?”弄玉的神色似乎顿时就黯淡了许多,点点头。我说:“那作画之人不会是你自己吧?”他摇摇头,依然不发话。
画中的弄玉虽和现在相貌差异不大,却像一个未谙世俗的孩子,无忧无虑,稚气未褪。对于弄玉的过去,我是完全不知道,但光听蜚蠊血母说过的那几句话,大概就能猜到他在江湖上恶名昭著一定有什么原由。不过与我无关。倘若知道这些消息就能躲掉那些奇怪的脸红心跳,我还求之不得呢。
这一晚弄玉依然与我同眠,没有碰我,只是将我紧紧地抱在怀中,睡得十分沉稳。我从来没觉得弄玉这样需要被人保护过,原本纤瘦的身子更让我觉得他像是一个不堪一击的孩子。或许对他来说,我不算什么。我只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没什么优点,所以也不敢多想。待在他身边,能偶尔给他一些安慰,就够了。
日清晨弄玉已经没在身边了,每与他同床都是这样,起来的时候,人早就离开了。我经常想,会不会有一天醒来,发现他已经走得很远,再也不回来了。

家里只有几个丫鬟在打扫房间,突然想到了燕舞。或许她还没有回来。无聊至极,只得出门去逛逛。零陵是我憧憬了很久的地方,听说这里的景色比仙境还要漂亮。白天的零陵比晚上要华得多,人们的生活也挺好,穿着上等布料的老百姓随可见。
一路上买了一些小吃,一直都听到有人在说“酒惠圣人”的事。我突然想起那个给弄玉下跪求他救命的中年男人,似乎就是一直在提着个“酒惠圣人”。看样子他是认错人了,毕竟那是晚上。我拉了一个小贩,问了他有关这个人的事。
酒惠圣人姓桓,酒惠是他的字,六王爷的小儿子,是一个富商,住宅在京师长安。每一年,他都会游遍全国各地,赈灾,分发银两。人们为了表达自己对他的崇敬之情,就在他的字后面加了“圣人”二字。据说他曾经有一个哥哥,多年前是全长安公认最美的人,却没人愿意提起他的名字。
其实这些都只是小菜。重点是,这给人感觉很像年过半百老头的“圣人”,竟是一个年轻俊美的翩翩公子,全城的姑娘都想嫁给他。就连许多已经成了亲的妇女都对他想入非非。据我所知,这类人或许长得不怎么样,只是因为品德高尚,人们越看越顺眼罢了。
逛了大约一个时辰,打道回府。走过一条小街,再穿过一个小巷,有一间茶楼,走到茶楼后,再绕回去。确认自己是迷路了。想起了秦印月告诉我他家住在九嶷山下。正准备问别人九嶷山在哪,却见着前方有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个人站在人群中十分翘楚。周围无论多么嘈杂多么混乱,他依旧是淡雅而出脱的。身着淡紫色缀水墨锦衣,举止优雅高贵,长长的头发如黑玉般倾泻下来,直至腰际,在阳光下反射出铮亮的光。我嘴边竟不由自主挂上一丝自豪的微笑,果真他走到哪里都是最显眼的。
我激动地跑过去,却发现他身边围了很多人,也不知在做什么。本想喊他,但是我才发现这么多年了我竟从未叫过他名字,只得拉住他的手问道:“你怎么会在这的。”
他转过头,神色略显诧异。可是更诧异的人是我。这名上去虽然雍容闲雅,却不是弄玉。这世界上竟有背影如此相似的人。仔细一看,才发现其实他的面容和弄玉亦是有几分相似之的。只是这名公子比弄玉多了几分温柔和文雅,却没有弄玉的邪佞和妖媚。
那人微微一笑,柔声问道:“这位公子,请问有事么。”我顿时心中一跳,又想拍自己两巴掌。我跟着弄玉待在一块太久,已经变成怪人了。竟会对男色无法抗拒。他就轻轻笑一下而已,竟然紧张成这样。
我恍然说道:“没事,没事。”但眼睛是怎么都无法从他脸上移下来。他有些尴尬地说:“那……公子的手……”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我一直抓着他的手不放。我真是丢脸丢大了――众目睽睽之下,竟拉住一个男人的手不放,还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人家肯定把我当变态了。
我像甩掉一个烫手山芋一样放掉他的手,然后迅速转身。就在我正准备一溜烟冲出人群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阵清脆的笑声。我闻声望去,看到了站在那公子身边的一个少女,约莫十七八岁,眉清目秀,双瞳剪水,水灵灵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个机灵的丫头,可我此时看去就觉得她令人生厌。就冲着她那笑声,都知道她在嘲笑我。
果真她验证了我的想法,娇笑道:“看来我家公子还真是厉害,竟然会让男子都看得神魂颠倒,还抓着他的手不放呢。”我原是想逃跑的,此时听她这么一说,倒是来气了:“我只是看错人了,若有得罪,还望见谅。”那丫头却似没听到我说的话一般,继续找茬:“最好玩的是,公子脸上似乎没长什么东西嘛……”
那紫衣公子打断她说:“九灵,不得无礼。”然后转而对我说道:“九灵说话是这个样子,还望阁下大人有大量,不与她计较。”那死丫头站在旁边用一种不可一世的眼神看着我。我拼命忍住气,摆摆手,正欲离开,却又一听到她讽刺道:“哎呀呀,某位大少爷就甭装大度了,其实气得要命,还充什么君子。”
“你……”我瞪了她一眼,心想好男不跟女斗,算了算了。她却依然咄咄逼人:“九灵今儿个算是见识到龙阳安陵之美了,公子您快看,那个男的生气起来比个姑娘还要忸怩,您说他是不是断袖之宠?”那紫衣公子没有怒容,说话却明显带着责备语气:“九灵,你又背着我去看那些杂书了。”
九灵吓得倒抽一口气,连忙闭了嘴。她居然说我是断袖之宠!原本有气,但仔细想来,我的确是喜欢男子,她也没说错。心里莫名其妙地竟有些气馁,我与弄玉虽然没有谈情说爱,却也有了不正当的关系,在别人眼里这是变态的行为。只是一想着弄玉,整颗心不由得又开始扑通乱跳。
此时,那个极是温柔的声音又在我背后响起:“这位公子,我见你一直在四张望,敢问您可是迷路了。”我一听那声音,不由心神一荡。丫头说话尖锐又无礼,主子却又有如此轻柔的声音。我转身,尽量看着他说:“是。”他微微一笑,道:“公子想去何?兴许在下可以尽微薄之力。”
我一听他说话那么文绉绉的,一时还有些不习惯,还是弄玉那样好一点,虽然开口都没什么好话,但是让我听着没这么别扭。我只得说:“你可知道弄玉住哪。”那紫衣男子微微一怔,转而叹惋道:“弄玉么……还真是故人了。公子请随我来。”这人竟然认识弄玉。只是见他好像不大高兴,就没再问他。
他比了个手势,示意我跟着他去,我看了看前方的路,却瞧见九灵对我做了一个鬼脸,然后仰头朝前面走去了。这死丫头!
我随着那紫衣公子一同走着,一时心里不免有些担心,怎么会有人待人这么好的?我不过第一见他,他居然肯亲自带路。有些放不下心,问道:“你叫什么名?”那公子说:“名字不过是个代号罢了。公子今日认识在下,已是在下的荣幸。”我笑:“我总不能一直你啊你的叫吧。”突然想起我一直没叫过弄玉的名字,这么多年还不是过来了。他说:“那倒也是,阁下可以叫我酒惠。”
我大惊,原来这男子就是人们所说的那位“酒惠圣人”,不禁感慨道:“看来传言是真的了,‘酒惠圣人’还真是一位翩翩公子。”酒惠微微一笑,却也没在意。他身边的九灵倒是来劲了:“公子,我都说了他对你有……”看了一眼酒惠板着的脸,又把剩下的话吞了下去。
酒惠转头问我:“还想请教公子大名。”我说:“温采。”酒惠说:“温公子是从外地来的吗?”我点头。他的神色有些恍惚,亦没再说什么。也不知是为什么,总觉得这个酒惠给人的感觉很熟悉,难道是因为他的背影像弄玉?
没一会,我们就到了弄玉的住宅。大门是关着的,我上前几步,正待敲门,门却自动开了。开门的人竟是弄玉。
他冷眼看着我,又看了看酒惠。我不大明白他怎么看上去这么不高兴,只得说道:“今天我出去迷路了,遇上了酒惠圣人,还是他带我来的。”弄玉嘴角微微扬了一下,眼中却不见笑意:“‘酒惠’、‘久悔’,你取这个名字还真取得妙极了。”
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问道:“怎么……你们当真认识?”弄玉依然是皮笑肉不笑:“何止是认识呢?简直是‘交’了,你说是吧,‘久悔’公子?哦不,或许我应该叫你桓雅文,是不是啊,桓公子。”
桓……雅……文?
我先是一愣,随即渐渐明白了――那个杀害我所有亲人、一把火烧光我家、令我不到十岁就变成孤儿的仇人桓雅文?!我的胸腔竟是遏制不住的剧烈起伏起来!
我又是惊愕又是愤然地看着那个正低着头的人,心中的怒火一瞬间开始疯狂燃烧。八年了,我一直在日夜不停地练武,全然是为了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我紧紧握住双拳――
爹,娘!现在,我就在这里替你们报仇!我要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第十章 离别在即</

一直沉默的桓雅文抬起了头,用一双清澈的眸子看着弄玉。弄玉回望着他,眼中却是无尽的恨意和冰冷。看到桓雅文那样的眼神,我竟然全身都像僵硬了一般无法动弹。他启唇也只说了一句话:“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已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怎么听都觉得他说话竟有些低声下气。我看了看弄玉,他戏谑地看着桓雅文,一字一句道:“桓公子今天居然有心情开玩笑了。”桓雅文咬了咬唇,双眼有些模糊,不敢再看弄玉:“你还是不肯听我解释么。”弄玉嗤笑了一下,抓着我的胳膊就往家里面走,顺手关上了大门。
手被他勒得生疼,可是满脑子都只有桓雅文喊出的那个字――哥。弄玉把我拖着进了屋子,狠狠地将我摔在了床上,自己坐到了椅子上,低头不语。午时的阳光从窗棂洒落,像一层金粉铺在他的面孔上,我不敢说话,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你跟着我这么多年,好像还一直不知道我的全名是什么。”我小心地说:“你不是说你没姓么。”弄玉苦笑了一下:“我姓桓。”我干笑道:“哈,原来你真的姓桓……”弄玉用手背轻轻撑着下巴:“方才那位桓公子,是我八年未见的弟弟。”
手心渐渐冒出了冷汗。告诉我桓雅文杀死我父母的人是他,叫我练功报复桓雅文的人也是他。可是这种时候,他却告诉我,桓雅文是他的弟弟!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还能报仇吗?难道我要持着他给我的剑,用他教我的武功,去杀和他流着相同血液的人?
我吸了一口气,努力平静道:“为什么。”弄玉上挑的眼朝我这里一瞥,轻笑道:“放心,我不会阻止你。否则我也不会告诉你是他杀了你家人。”我一下坐直了身子:“为什么?他不是你弟弟吗?”弄玉翘着腿,柔笑道:“你没听蜚蠊血母说么,梅影公子弑父母杀弟兄,父母死了,弟兄还没死呢,现在他要回去杀弟弟了。”
“我不听你胡扯。他做了什么事?”看见弄玉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觉得心里凉得彻底。弄玉道:“与你无关。”我也不知是哪来的力量,竟不由自主下床走到了他身边。他回过头淡淡地看着我,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我蹲下身来,仰头看着他尖尖的下巴,以及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
我摸了摸他的头发,凉凉的,就像他那颗早已冰封了的心。他有些嫌恶地避开了我的手,把脸别到了另一边,眼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我一直盯着他:“你真的想杀了他?”他犹疑了一下,点点头。我又问:“真的?”他怔了怔,随即皱眉道:“你烦不烦。”
我一咬牙,双手勾下了他的脖子,他眼中略微闪过一丝惊愕的神色,还未来得及反应,我已吻上了他的唇。但也只是碰了碰松开了。这是我第一主动吻别人,紧张得手指都在发抖,立刻抱住他的身子,头埋在了他的怀中:“我不问你就是了。但你不要这样,我看了难受。”
他的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心里一跳,浑身紧绷。他却又挪开了手,沉默着一直没有说话。我鼻子一酸,眼泪流出,浸湿了他的衣裳。他身体微微一震,忽然将我紧紧抱住。霎时心慌意乱,我的脸开始微微发烫。
“采儿,我还差许多事没有办完,等理完了这些事,等你报了仇……我就带着你回我们以前住的那个小屋,永远住在那里,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再也不出来了,好不好。”那声音轻得就像缥缈的云烟。
怎么都不敢相信是他说的话。我抬起头,却觑见了一双温柔的眸子。只知道自己越陷越,再也无法从他的视线中抽离出来。或许,在那个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夜晚,在初见这个眼角缀泪痣的男子的夜晚,在我打算抛弃自己过去一切的那个夜晚……我就已经无法再从他的世界中离开了。
弄玉这几日都很忙,也没顾着和我说话。我一无聊,就只一个人坐在后院的水池旁发呆。水池很大,周围的假山倒映水面,不时几只红色的蜻蜓点水拂过,在上面划过一道道如碧链一般的涟漪。看着水面上蜉蝣跳跃,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
那天晚上月光素白如纱。水面上泛起了一道明光铮亮的星斑,中央竖立着的仕女雕像顿时变得斑驳陆离,几片翠色的荷叶漂在水面上,明明暗暗。我一个人待在庭院中,不知不觉又进入了走神状态。我已经决意要做一件事。
一个人在我身旁坐下。回头一看,是弄玉。他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疲惫之色,总觉得他没以前看去那么好看,尤其是眼睛。或许是我眼。我对着他笑了笑:“你的事忙完了?”弄玉轻轻摇头:“估计是没法了,我做事太不谨慎,原来父亲告诉我的世之道我是一点都没打算去用,现在好了,遇到了麻烦,也得我自己扛。”
询问原因,弄玉慢慢说:“江湖上的人都已经认识我了,我这人没做过几件好事,谣言是越传越厉害,人家一听到我的名字就杀上来了。现在想办一点事都没法。”说完还痞痞地笑了笑。我说:“你想做什么事?”他喟叹道:“杀两个人。”我点点头,还是有些不大习惯他这样草菅人命。
弄玉道:“一个是蜚蠊血母的丈夫。”我不解:“蜚蠊血母与你有仇?还是她的丈夫与你有仇?”他摇头:“江湖上的仇哪一个不是结出来的。他妨碍了我,就得死。”我问:“你打算做什么。”他随意一笑:“不过是得到‘天下第一’的称号罢了。”从来不知道貌似淡薄名利的弄玉竟会有这等野心。弄玉继续道:“另一个人就是传闻中的‘武霸天下’重火宫宫主,重莲。”
弄玉的武功奇高,在江湖上已经鲜有敌手,但是想与重莲抗衡,或许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他不以为然地笑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的确打不过他。况且重莲已经销声匿迹许多年了,只怕是寻到他都很难。”我问:“他既然已经不打算再重出江湖,你为何又要杀他?”他说:“如果一个很值钱的宝贝落到了你手里,你很珍惜它,可你会天天看着它么。”
我说:“不管再值钱,都会腻的。”弄玉道:“那就是了。你把它丢在一边,遗忘了很久。但是如果有一天,有一个人把你的宝贝给偷了,并且宣告所有人那个东西归他所有,你会把它抢回来么?”我用力点头:“肯定会啊。”他抿嘴一笑,不说话了。我想了想,道:“是不是你的名声传遍了整个江湖,所以不好行动?”
弄玉的脸色阴沉:“哪里叫做‘名声’?明明是‘臭名’罢了。”我怔怔地看了他许久,终于说道:“我帮你去解决这两个人。”即使我的力量何其幽微,即使我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我依然想试试。弄玉叹道:“这不是小孩子玩家家酒,会丢性命的。”我笑:“你养我不就是为了让我帮你杀人么。”
弄玉沉默了。我说:“让我去,江湖上没人认识我。人家只知道你身边有一个娈童,却不知到他是谁,不是么?”弄玉先是有些错愕地看着我,然后微笑说道:“即便你是我的娈童,我也舍不得让你去送死。”
虽然我一直心知肚明他没有认真待我,可听他承认了,心里还是有个疙瘩。我勉强笑道:“我不怕。”弄玉并没有说别的,只是依然坚定地摇头。我一时脑袋糊涂,竟问道:“你在担心我么。”开始料想会矢口否认,没想到他竟摸了摸我的脸,柔声道:“你明白就好。”
弄玉鲜少有这么温柔过,我的脸一瞬间像是被火烧了一般,要是继续看着他的眼睛,估计又要被他给蒙骗过去。转过脸去,道:“我知道了。我会去的。”我和莺歌燕舞大概已经没区别了,弄玉叫我杀人,我就杀;他愿意利用我,我就甘心被利用。
弄玉微笑着点点头,离开了。听脚步声似乎是去了大厅,我只是依然坐在水池旁发呆。突然发现在他的面前我从来都只是一张白纸,一眼就看透,淡而无味。那份有些寂寞的心情也只有努力掩藏,不想被他发现……或许,他早就已经知道了。
我看着水池中自己的倒影,一张清癯的面孔,两条柳叶细眉。突然觉得自己和以前似乎是不大一样了。想起九灵说的话,心情一烦,伸手在水里胡搅,把倒影打散。
我站起身,看了看装修最为华贵的楼宇。明明知道弄玉没在自己的房间,还是脚不听使唤地朝那儿走去。楼中,弄玉房间在中间,莺歌在右,燕舞在左。莺歌死后,右房住进了一个丫鬟。弄玉会把丫鬟安放在自己的隔壁,十有八九是准备收了她。
我反复告诉自己,弄玉的事少管。他是个年华正茂的男子,纵欲也正常。但是他可以找人发泄欲望,我却只能每天想着他自慰。一想到这个,窘迫地拍了拍自己的脸,刚想退回自己的房间,却发现弄玉已经睡下了。
他躺在床上,蜷缩着身子,眉头轻蹙,额上涔出了点点汗珠,似乎在做噩梦。很想叫醒他。可是我从来都没有这样释无忌惮地看过他,我轻手轻脚地坐在他的身边,仔细地看着他的每一寸肌肤,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就像他说的,不嫌腻。

过了一会,他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似乎已经从噩梦中解脱出来了。我微微一笑,拨开了他脸颊上的几缕发丝,抚过他的修长的眉,上挑的眼角,黑而密的睫毛,瘦削的脸,松软的唇……
弄玉。弄玉。
满心的感情就像是积蓄了很久的洪水,随时都可以汹涌而出。我小心地低下头,将自己的唇一点一点压在了他的唇上。伸出舌头细细地在他唇上来回舔弄。一簇小小的火苗在心里燃烧着,随着蔓延到了全身。觉得自己就像个神经失常的人,竟喜欢趁他没防备的时候偷吻他。可是我不但忘记了廉耻,反而陶醉在这种怪异的乐趣中。
拂在我脸上的呼吸渐渐变得滚烫。我心中一凛,还未来得及坐起来,弄玉的嘴巴就已经张开,将我的舌头卷了进去。神志几乎被他搅乱,视线却碰上了一双明亮的眸子。我愣了一下,立刻离开他的唇,坐了起来。
这是一个什么状况――我趁弄玉睡着的时候跑到他的屋子,吻了他,还把他弄醒了!
弄玉眨了眨大大的眼睛,又眨了眨。无辜得让我觉得自己像强奸了良家妇女的大坏蛋。我正待解释,他却露出了柔和的笑容:“没有关系。”我完全不明所以。弄玉坏笑道:“你趁我睡着的时候跑来偷看我,还忍不住对我施暴了。”我的下巴差点落到地上:“施、施暴?!”我当下最想做的事就是点了他的哑穴,然后跑掉。弄玉又道:“你应该把我全身的大穴都点了,这样你就可以对我为所欲为了。”
我只觉得自己的精神已经接近崩溃边缘。本想立即就跑,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一个踉跄,扑倒在了他的身上。他把我的头按在他的怀里,柔声道:“采儿,我好久没抱你了。”原本已全身失力,一听到他的声音,更像是被抽了骨头一般,彻底软了。
“你……你……”我想找点话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抚摸着我的脸,用极是诱惑的声音说道:“叫我玉。”我简直像是被人施了法,行为完全不听大脑使唤:“玉……”突然发现这是我第一叫他名字,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手微微一用力,我们两个的位置立刻颠倒了过来。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近,我有些羞赧地别过头去。他把我的脸扳回来,一个吻粗暴地落在了我的唇上。我往后缩了一缩,却被他抓住了双手,扯开了衣服。他的手探入了我的裤子,一下握住。我身体不由一颤,口中飘出一丝细微的呻吟声,很快就被他重重落下的吻给掩盖。
弄玉脱下了我的裤子,还只褪到一半就挺入了我的身体。我痛苦地咬住了他的肩,将他紧紧裹住。他几乎没有丝毫停顿,在我体内疯狂索取,烈火燎原般的疼痛和快感卷席着我的全身,我用力抱住他半裸的身体,只觉得自己就快被那团火焰熔掉,融合进他的身体,成为他的一部分。
“玉,玉……呜……”我不断叫着他的名字,每一的撞击都让我几乎晕眩过去,所有的言语都化作没有规则的呻吟声,回荡在密闭飘香的房间里。弄玉,弄玉……我已经快要疯了。
不,我已经疯了。

第十一章 嵩山之行</

第二天睁开双眼,翻身,发现自己睡在弄玉的手臂上,身体倏然僵硬。我只觉得自己还活着真是一种奇迹。每做这种事,弄玉简直和野兽没什么区别。
轻手轻脚掰开他的手,弄玉长长的睫毛却突然轻颤一下,形状完美的凤眼慢慢睁开,弯了起来。血唰地冲上脸,害怕又期待地看着他,声音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采儿。”弄玉一下翻过身,将我压在身下,“再来一。”我用力推了他一下:“不要!我……我的腰很痛。”弄玉将我抱住,翻了个身躺下,两个人的位置颠倒过来。赤裸贴在一块,身体渐渐发热,要不了多久准出事。我挣扎着要下来,弄玉却将我抱紧:“要下去?”我低吼道:“放开我了!”
弄玉拨开自己额前的碎发,露出完美的侧脸,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唇:“香一个我就让你下去。”我咬牙推他,挣扎着要下来。弄玉抱住我的头,硬往自己的唇上摁去,然后放开我。我连滚带爬坐到一旁,双脚并得紧紧的,将衣服披在身上。身后传来弄玉挑衅的声音:“采儿,憋着不难受么。”
我倒抽一口气。他……他看出来了。我从床上蹦下来,背对着他把裤子穿好,结果还穿反了。弄玉坐在床上,掀开被子,不知廉耻地露出自己的身体:“我不碰你了,过来睡,我还没睡好。”我连忙转过头,脸上的温度越来越高:“我不睡了,要睡你自己睡。”
弄玉侧了身子,半阖着眼看着我:“你真好看,采儿……”我怔住,转过头去看他,他慢慢闭上了双眼。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轻轻唤道:“睡着了?”弄玉没反应。我惟恐他是装的,又试探地唤道:“玉,再来一好了。”
还是没反应。但是,但是……我说了什么?!一下捂住自己的嘴,冲出门外。弄玉一直把我当男宠,这我知道,虽然愿意守在他身边,可我从来都没想到自己会心甘情愿地让他妄为。果然是被情欲冲昏头了。脱了衣服,冲到后院去打了一桶水浇下,彻底凉快。
因为双腿无法合拢,走路都是拐子似的。这时,后院门口露出一张熟稔的笑脸。我立刻披上衣服,盖住身上的红印,有些尴尬地说:“印月?”
秦印月笑吟吟地看着我:“听说温兄准备出远门,可愿意带上小弟?”我有些不明,他为何会知道?他大概明白了我的意思,又笑道:“弄玉公子已经告诉我了,他还问我可愿意同你一块走否。”弄玉还真是个奇怪的人,给秦印月说也不告诉我。我说:“我此前行是很危险的,你陪着我,只怕会招来杀身之祸。”
秦印月决然道:“兄长有难,作弟弟的如何能袖手旁观呢。我知道你的行动是比较隐秘的,所以一旦我会妨碍你的时候,你说一声就好。”见他如此坚持,我也不大好拒绝,也就应了他。
秦印月笑道:“那我们现在走可好?”我回头看了看弄玉的房门:“等等,我想回去给他说一下。”秦印月拉住我的手腕:“弄玉公子还在睡罢,别去吵他了。”我突然想起了这出去我是要做什么事。
重莲,自十五岁出道江湖,不及一年博得两个人人梦寐以求的称号――冠世美人,武霸天下。重甄的独子,重火宫的宫主,《莲神九式》的拥有者,权集天下的霸者。可是在人们惊叹这个人生只有高潮没有发展的传奇人物时,他消失了。近十年时间,依然杳无音讯。
传说无数少女因为他的启唇轻笑发誓终生不嫁;又有人说他练成了武籍圣典《莲神九式》后天下无敌,对世事失去了兴趣,遂引退江湖;还有人说他是爱上了一位绝世美女,并与其住在重火宫的瑶雪池,两人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更有人说自从他练成《莲神九式》以后突破极限,练成了“莲翼”,自此容貌全毁,于是不敢再踏出嵩山一步……
除掉重莲的可能性有多小,我心知肚明。我更明白,我这去了,必定九死一生。我不是英雄好汉,我贪生怕死。若我进去再看到弄玉,我还会想走吗?
看着秦印月,又看了看宅子,随他走出门去。

重火境一共有五大据点,四分一总。总部是在中岳嵩山上,其他几个分别在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北岳恒山、南岳衡山的附近。据说是当初建教的时候,教主为了提防五岳几个大门派攻击他们设的眼线。
我的目标是杀掉隐匿了多年的重火境宫主,而他待的地方是何种说法都有,不过弄玉说,他九成是待在嵩山上没有离开。嵩山离零陵很远,就是加快脚劲起码也要两三个月才能抵达。
我买了一套淡灰色的衣服,一个牛皮水壶。秦印月已经将所有东西收拾好了:“秦某从小就期望能有个兄长能够带着自己云游四海,闯荡江湖,如今梦想也算是实现了大半部分了。”我问道:“为何说是大半部分?”
秦印月叹惋道:“温兄有要事在身,恐怕不能玩得尽兴。”我拍拍他的肩:“来日方长,以后咱们俩必定可以游遍大江南北。”秦印月但笑不语。
几日后。
穿过一个森林,两个人都有些累了。口干舌燥,前方碰巧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我冲到水旁蹲下,将水壶浸入了溪流中。
看着潺潺溪水流入壶口,我正准备将水壶提起,却发现流水颜色渐渐变成红色。我抬头一看,吓得水壶差点落地――不远,一个人正趴在巨大的石头上,头朝下,鲜血顺着石头汩汩流淌,混入水中,生死未卜。
秦印月跑到了我的身边,连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那个人……怎么了?”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有许多叫嚣声传了过来。闻声望去,只见一个人跑在前面,后面一群人正追着他打骂。我从路边拾起一把小石子,掂量好了准备甩出去。
可秦印月的侠义心顿时大起,不知从哪抽出了一把钩镰刀,朝他们挥去。刀光凛冽,招招狠辣无情,式式逼人性命,一眼看去就知道不是名门正派的调调,这倒令我有几分错愕。
我走到大石旁,翻过那人的身子,发现那人早已断气。秦印月把那群人给收拾完了,扶起已经不省人事的男子,问我:“他该怎么办?”我说:“把他带到客栈去吧。”
吉祥客栈。小二颤抖地替那男子擦拭了脸上的血珠,我们再进入房间的时候,那人已经醒了。衣服没有换,脸上却挂了一层淡青色的面纱,仅是坐在那里,就显得清远且淡定,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可他的面色偏黄,额上还有一些坑坑洼洼的斑纹,与那双美眸可谓天壤之别,且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他的下巴有青色的胡茬,想来应该年纪不小。我琢磨了许久才说:“这位大哥,你可觉得舒服了些?”那男子先是一愣,接着轻声道:“舒服多了,谢谢两位仁兄救命之恩。”温柔清软的声音让人听了心中不由一阵神摇魂荡。
这人真是好生古怪。一张脸像个壮汉,可是眼睛、身材、嗓音都像个无可挑剔的翩翩公子。眼神孤傲,态度又十分平易近人。我试探道:“大哥,不知为何那些人要出手打你?”那男子微微一怔,低声道:“不提也罢。或许是我的不好。”
秦印月皱眉道:“大哥,你为何要把脸给遮着?”我看了他一眼,暗示他不要再说下去了,哪知他好似没看到,把手抱在胸口,死盯着那男子看。那男子道:“还望两位见谅。”我点头:“我明白大哥的意思,我们不会多问。我见大哥气宇非凡,想来不是本地人士。”
那男子摆摆手,答非所问:“我姓张,我朋友叫我老张。”我笑道:“张大哥可会武功?”老张一滞,低声道:“只懂皮毛。”
和他交谈了一会,才发现秦印月早已不在了。出门寻人,发现他就站门前,一脸不悦:“温兄,我见那什么老张不像是好人,早知道不该救他了。”我问:“为何有此说法?”秦印月冷笑道:“一个普通人会没事把脸遮着,人家问他什么都含糊应付的吗?”
我说:“他没有含糊,他很明确地说明了不能告诉我们。他不愿说,我们也不好多问。而且,出手救他的人又不是我。”秦印月提了一口气,许久才憋出一句话:“我不理你了。”
当晚我们住在客栈里,打算第二天再出发。我却久久不能入睡。看着窗外笼罩在夜色中的村落,突然心情很浮躁。离开弄玉以后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睡在床上,会觉得床很空。要让他知道了,一定会笑我。我想,他一定很早就知道我对他的感情了,但他不愿挑明。因为我和他的关系在别人眼里,很脏。
我从未如此希望自己是个女人过。如果我是个女人,就不会拖他的后腿了。总有一天他会遇到真正喜欢的人,我想我是没有那么大的肚量去恭喜他的。那时,我能做的只有离开。
弄玉的生命如同流水,而我只是一粒石子。石子抛入水中,流下了印记,也不过须臾。最后石落水底,天依旧是那片天,我依旧是那个我,流水依旧潇洒前行。大雁飞过,又能带走谁的思念。
夜寂然,晚香玉芬芳。
这时,隔壁传来了东西摔破的响声。我急忙站起身走到隔壁房门前,却听到里面传来了老张轻软的声音:“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你为何要加害于我?”
“你说话给我小声点――怕温采听不到么?你知道我的目的,好像先犯我人是你吧?”我想了许久才确定这是印月的声音,冷冰冰的,与平时的声音完全是两个样。
老张微怒道:“我何时犯你了?你既然清楚不能让温采知道你的身份,为何还要打草惊蛇?”秦印月低骂道:“没错,我武功是没你高,可是如果加上温采,你还能笑得出来么。就这么说,你妨碍我了,所以你就得死!”
我用手在门纸上戳了一个洞,朝里面看去。秦印月手中正拿着一条金鞭,如蛇般盘旋、缠绕、挥舞、扭动,仿佛金蛇吐着细长的毒信子,朝老张游去!金蛇鞭――秦印月竟有这等宝贝!
老张不紧不慢地躲开了他的攻击,轻盈地腾空飞起,推开窗户跑了出去。秦印月随之跃起,却在到窗口的时候硬生生地弹了回来,立刻栽倒在了地上。捂着大腿,躺在地上滚来滚去,我推开门就跑到他身边蹲了下来。他一见到我,眼中略显诧异:“温采?”
我故作平静道:“方才我正睡觉,听见你这里有声响,就来了,你怎么受伤了?”他紧绷的脸立刻放松了:“我被一个贼子丢了暗器,也不知道那些东西上有没有喂毒。现在我身下已经没感觉了。”
我把他捂着腿的手扳开,卷起他的裤子,只见上面有几粒红点,未见暗器,大概是已经种入了体内。我说:“我看这贼子不简单,他用的暗器根本无法看到,只能找大夫看了。”秦印月摆摆手:“现在药铺都关门了,我先封住内息,无论是什么毒都可以撑到明早。”
我垂头道:“那你要小心,也不知是不是我们的行动被人发现了,很对不起。”秦印月的脸上挂着一丝憔悴的笑容:“温兄,别这么说,我们是好兄弟。”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搀扶着他坐在了床上。没一会,印月就酣睡过去了,我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想着方才发生的事,我又失眠了。或许,是他有难言之隐罢。

日,秦印月的腿竟然就没问题了。看样子老张丢的只是麻药。我装作很奇怪的样子,还问印月老张怎么不见了。他亦是反问我。
一个月以后,我们终于走到了嵩山。已入秋,天气转凉,秋风染了枫红。山顶云雾迷蒙,素白如蹙雪。山脚坐落着几户人家,炊烟缭绕,平和如同一片与世无争的仙境。
我们走到一个紫藤林前,林中一片雾绡烟e。我问秦印月:“你看这里该怎样进去?”秦印月说:“踩着树走,或许可以看得见路。”我点点头,脚下用力一蹬,飞上了枝头。秦印月随后上了树。
果真踩在树上就可以鸟瞰整片树林,隐约可以看到几百米远的路口。跳过一棵又一棵的树,没一会就跃到了那里。面前一个碎石小阶梯,一块石碑,石碑上面刻着三个赤色大字:重火宫。
三个简单的字,却让我踟躇不前。这是重火宫,天下第一邪教。我吸了一口气,走上台阶,脑中只剩下一双妖娆妩媚的眼。
弄玉,你睁开眼看清楚,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你。

第十二章 凋无情</

秦印月把我拉回去:“温兄,我觉得有诈。”谁知他的话音刚落,一个有些低沉的女声就从我们后方传了过来:“这里当然不是重火境入口,这里是你们前往黄泉路的入口。”
我们俩都吃了一惊。回过头,一个女子亭亭立于我们后方,约莫二十出头,身穿紫棠色丝绒衫,上绣有浩淼烟波图纹,眼睛细长,眉宇间一股巾帼须眉之气,手中握着两把修长冗重的钢刀,一看便知绝非等闲之辈。
我尽量使自己表现得平静些:“姑娘何出此言?”那女子道:“重火境是什么地方你总知道?几百年来,外来人士从不敢靠近境内半步,违者格杀勿论。”
有人说,女儿是水做的。我突然发现,我认识的女人没一个是水做的:我娘,十四岁练成上乘玉女功,武功强于大部分男子;,外表是个脆弱的小丫头,实际杀人无数;燕舞,和一样,杀手不说,还冷血……如今看到这个重火弟子,依然是威风凛凛,气势丝毫不输于男人。我拱手道:“既然要打赢姑娘才能进去,那我等也只有得罪了。”
言犹未毕,那女子就已高举双刀,朝我劈了过来。从未料到使双刀的人竟可以如此疾速,若不是我反应及时,定会被劈成三截!还没来得及出手的时候,那女子又挥舞着双刀,朝我横砍了过来――眼看那刀就要砍到我的脖子了,“哐”一声刺耳的巨响!
秦印月拿自己的刀挡住了她的。但是这一招接得也极是勉强,秦印月支撑了不到一会儿就被她挑开刀刃,又一刀落下――这时,铿铿两声巨响!双刀应声断成了几截。
我抬头一看,一个穿着浅灰布衣的男子轻盈地落下。我又惊又喜地看着他:“张大哥!”老张看我一眼,俨然道:“你等等,我来对付她。”他刚说完,那女子就接道:“不必了。技不如人,要杀要刮,悉听尊便。”老张温言道:“在下救人心切,忘了那是水镜姑娘最宝贝的刀,实在抱歉。”原来这名女子就是重火宫的大弟子水镜,难怪这么强。
水镜摇头道:“无妨。水镜丢了刀,回去也只有领死。”我惊道:“领死?不过是两把刀。”水镜道:“宫中规矩,不可违抗。”秦印月恨得咬牙切齿:“没有办成任务就要杀人,重莲真是卑鄙无耻。杀了他!”
此时,一道蓝影不知从哪窜了出来,还未看清人,就已先听到了脆嫩的声音:“大师姐的武功不及宫主的十分之一。你们连师姐都打不过,还想杀宫主?别说笑了!”
一个穿着素蓝衣裳的少女落下,眼圆嘴红,玲珑娇小,听了她的话,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可是在场的除了我以外,似乎没人感到惊讶。那少女赖到水镜身边,撒娇道:“师姐……告诉我吧,宫主去了哪里?”水镜呵斥道:“有人在没看到么!”少女扁扁嘴,翻了个白眼,扫了我们一眼,最后目光停在老张的脸上,挥了一下手,老张的面纱瞬间掉落。
大鼻子,塌鼻梁,脸宽唇厚,皮肤凹凸不平,整个脸上除了那一对漂亮的眼睛外,皆不堪入目。也是因为那一对眼睛,他看上去不会很丑。张大哥错愕地看着那少女:“这位姑娘,你……在下并没有做什么得罪你的事,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那蓝衣少女一脸不屑:“哼,我看你身材这样好,又蒙着面,还以为你会是个英俊的少年郎呢,没想到是这么一个丑汉子。”老张只是平淡地说:“侮了姑娘的眼,是在下的不是,可姑娘的行为又该如何解释呢?”那少女压根没准备答理他,也不顾大师姐责备的神情,只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
我正准备往前走,却水镜给拦住了:“这位公子,请回吧。”我冷冷道:“对不起,我一定要进去。”水镜道:“宫主现在不在宫内,公子请回吧。”我问:“重莲去了何?”水镜道:“无可奉告。如果阁下要硬闯,那就别怪我了。”
老张道:“重火宫虽不是名门正派,但凭实力是没必要撒谎的。既然她说不在,莲宫主一定是不在了。我们还是离开吧。”那少女急道:“师姐,宫主究竟去了何?”水镜面有难色,想了许久才说:“宫主不让我说,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那少女更急了:“师姐……”
这个时候,又有一个人从我们来的那条路走了过来。仔细一看,竟是燕舞。遂唤道:“燕舞?为何你会出现在此?”燕舞从树上跳下来,将头埋得很低,又往我的手中塞了一张字条,就又跳上树,离开了。我喊了她好几声她都没有回答,只有打开字条。上面用蝇头小篆写了字:刺杀重莲和蜚蠊血王的任务取消,速回零陵。
落款是弄玉,右下角还画着一朵墨黑色的梅。既然如此,我不得不离开了。一想到弄玉,不由热血沸腾,正欲同老张以及水镜道别,那少女突然道:“你竟然会认识梅影公子的妻子?你是他的什么人?”我默然道:“养我长大的人。”
那少女道:“哈哈,养你长大的人?哈哈哈哈,你不要再逗我们笑了!”我当下就有一丝不好的预感。果然,她又继续嘲弄道:“我倒想知道梅影公子是用什么来养你?你和他不是天天都会行床第之事么?我还很想知道,男人和男人……怎么做那种事呢?”
她居然说得如此直白!我气得火冒三丈,脑中却不加控制地浮现出弄玉抬起我的腰,进入我身体的画面,脸上直发烫:“你……你别欺人太甚……”
那少女盯着我的脸半天,笑得更加猖獗:“原来传说中的男宠就是这个样子的?长着一张女人脸,和大姑娘一样动不动就脸红?梅影公子还真是男女通吃啊,你和莺歌燕舞相可还融洽?呃,真不好意思,我有点想吐了。”说到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干呕几声。
就连老张都惊讶道:“温公子,你和梅影公子……”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地上,脸红得无以复加,怒吼道:“他是我的义父,仅此而已!”
水镜道:“微兰,不要再说了。得罪你的人是弄玉,不是这位公子。他和弄玉是什么关系,与我们无关。”然后又转身对我说:“你回去告诉弄玉,杀人偿命,血债血还,我水镜和楚微兰总有一日会替父亲和兄长报仇雪恨。”

我咬咬牙,没有说话。弄玉杀人无数也好,没良心也好,他负天下人也好,我都不在意!但是谁要骂他,谁就和我有仇!我四寻了一下,都未见秦印月的身影。这时又看到她们的眼神,气愤至极,未等印月便跳上树梢,往嵩山外沿飞去。
弄玉寂寞,弄玉一直很寂寞。别人都只能看得到他冷血无情的一面,只有我一个人看得到他落寞的表情,只有我!我现在什么也不剩,只剩下弄玉。
只要有弄玉,就够了……
我跑到自己的内力都耗尽了才停下来。这时候已是黄昏,前方有一家小茶馆,门口就放着三三两两的旧木桌椅,写着“茶”字的布幔在夕阳染红的房前轻轻飘摇。我正准备朝那走去,就有人拍了拍我的肩。
我回头一看,那人竟是老张。他已经没有再蒙面纱了,五官实在不好看。我淡然道:“你为何要跟着我?”老张笑笑:“人生总有不如意的事,你若是遇到挫折就如此难过,怕总有一日会垮台的。”我笑了一下,比哭还难看。
“到前面的铺子去坐坐?”他问道。我无力地点点头,随他坐在了一个桌子旁。老张跟小二要了一壶酽茶,几个果馅饼。老张叫了小二,小二却朝着另一个客人跑去,一脸媚笑道:“杨舵主,好久没见着您来了,您最近一定很忙是吧?”
那被称作杨舵主的人穿着虎皮背心,豹纹靴。生着铜铃眼,招风耳,却留着两撇小八字胡,看上去十分滑稽,还一脸春风得意:“我就是看着你这张嘴甜才来这里,否则你们这家小店啊,早该关门!”
那小二听了,头点得跟敲鼓似的:“是是是,杨舵主光临小店,可是咱们三生都修不来的福气呢。舵主这回来是想打听什么消息呢?杨舵主呵道:“这回我专程来,是奉了咱们蜚蠊大王的命令,来打听弄玉那厮的消息的。”
那小二道:“哈,杨舵主啊,最近打听梅影公……梅影那厮的消息的人还真是够多的,您已经是今天的第四个了。可是最近他的行踪不定,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嘿嘿,除了一个人……”杨舵主迫不及待道:“是谁?”小二笑眯眯地说:“温采。”一听到自己的名字,顿时头皮发麻。老张扫了我一眼,继续听他们说话。
杨舵主又问道:“温采是个什么东西?”小二笑得不伦不类:“舵主啊,温采是弄玉的老相好,现在知道弄玉的人就一定知道温采。”杨舵主摸了摸下巴:“弄玉那厮好像不大喜欢女人啊,莺歌燕舞两个倾城美女到他手里都变成了杀人利器。那个叫温采的女人有多美啊,竟然可以把那欲比和尚的弄玉都给迷着。”
小二阴笑道:“您这话就只能说是对了一半。传闻温采是个美人,却不是个女人。”杨舵主先是怔忪地看着他,接着“砰”地一声拍了桌子,狂笑道:“哈哈哈哈……弄玉这女人一样的东西果然是异类,竟然会喜欢男色,真是笑死我也!”
小二乐呵呵地说:“听说那个叫温采的少年生得可是比女人还漂亮,梅影公子迷他迷得紧,成日带在身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甚至还有人说他为了温采把莺歌燕舞都给杀了呢。”
杨舵主挥了挥长满了黑毛的手:“我还以为弄玉没有男人的东西呢,看样子他还勇猛得很嘛,女的干过了,现在开始干男人了。两个男女不分的人待一块,刚好凑成对了。那个叫温采的娈童在哪?”小二道:“这……小的就不知道了。”杨舵主立刻怒道:“行行,不知道就滚。”小二欠身退了下去。
杨舵主吃着他桌上的五香牛肉,小二忙他的事去了。我面无表情地看着桌上的空碗。老张拍了拍我的肩,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后来老张陪我走了一段路就离开了。一直没有遇到秦印月,我很想去找他,却不知从何开始,只得自己赶路回零陵。
抵达零陵时已至腊月,天气转凉,下起了漫天大雪。仰头往上看去,无数白色的银粒从上落下,盘旋在无边无际的雪色苍穹。河流贯穿了整个零陵,平静无波,雪落在上面,不曾融化,随着波纹一直飘向远方。而我站在这里,如此渺小。
弄玉的府邸前,一把铜锁挂在了门闩上,却没有锁。我取下了锁,带着有些胆怯有些紧张的心情推开了门。
园里没有人,满园的牡丹早已凋零,枯萎的茎垂头而立。正厅中的画依然挂在原,画中男子的美,依然是风华绝代,倾国倾城。
我走到了后院。竹凳上坐着一个身穿青色单薄衣裳的男子,披着头发,白皙的手撑着下颌,神色自若地品着杯中的浓茶。我记得他说过他只喝酒,不知何时养成了品茶的习惯。心情雀跃地站在站在回廊的一端看着他,饮鸠止渴般。
没一会,他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轻声道:“你打算躲到什么时候才出来?”我知道自己是又被他发现了,想了一会,还是打算出去见他。可是在我迈出脚步的时候,却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身穿绫罗裙缎的女子走过来。头上一支玳瑁簪,耳挂金凤镶玉坠子,略施粉黛,面容冷若冰霜――竟是那个从不穿金戴银的燕舞。原来女子打扮过以后会如此俊俏。
燕舞眼神飘忽,欲言又止。弄玉也不急着问他,直等了许久她才问道:“你终于回来了。”弄道一脸坏笑:“才出去几天,你就想我了?”他的嗓子与以前不大一样,有些沙哑,看样子是中风寒了。他一定很难受,我……我要去给他抓药。
为什么我的脚偏偏不听使唤……
燕舞咬咬唇,道:“何止是几天。我听说你叫温采去帮你杀蜚蠊血王和重火宫主。”弄玉说:“是又怎样?”燕舞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弄玉冷笑道:“正派那几个老头对我来说根本造成不了什么威胁,这两人才该是先除而后快。”燕舞说:“你不是从来对这些虚名都没什么兴趣的么?而且……你为什么要叫温采去?”
弄玉把玩着手中的杯子:“蜚蠊血王利用蜚蠊血母来杀潜伏在他手下的奸细,结果没想到那个奸细早就跑到一个破村庄去当说书人去了,血母像个傻子,居然连个糟老头都解决不了,最后还是死在我手上了。”
燕舞有些急了:“你说这么多都没说到重点上。你明知道温采喜欢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重莲是何等可怕的人物,杀人根本不用脑子想的,你居然叫温采去接近他……这不是明摆着要温采去送命吗?”
弄玉怒道:“重莲可怕?我所练的武功与他是一脉相承,他可以练《莲神九式》,我就不可以练《芙蓉心经》了么。待我大功练成,谁强谁弱就未毕分得出来了。”燕舞错愕地后退两步,声音变得十分尖锐:“温采为了你差点丢了性命,可你……你重头到尾都在利用他?”
我站在廊柱后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原本玉润的皮肤此时布满了紫色的血管,看上去就像中了奇毒一般。我想我一定是太冷了。
弄玉调笑道:“燕舞,我对温采有没有感情莫非你不知道?他是个男人,我弄玉再坏再冷血,也不可能变态到去喜欢上一个男人。”燕舞颤声道:“不,不……你和温采相了近十年,难道一点感情都没有么。他的生活目标就是你,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
弄玉又笑了:“你今天的话特别多呢。难不成……你喜欢上温采了?”燕舞声音中带着更加明显的惶遽:“我怎么可能喜欢上他?他只是我的弟弟而已。”弄玉站起身,朝她走过去,脸上的笑意是更加明显了:“那你帮他说什么话?哦,我知道了,你是在抱怨我好久没碰你了,对么。”燕舞吓得连连后退,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秀美的男子倏地抱住了清丽的女子,然后疯狂亲吻着她,吻到她的全身酥软,无力靠在他的怀中。纷飞的细雪中,布帛纠葛,青丝交缠。弄玉满意将她横抱起来,朝自己的屋内走去。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温采,你看到了么,这才是真正的鸳鸯眷侣。
可是,那个男人是弄玉。
那个男人是我为之倾尽所有生命和感情去爱着的弄玉。
我看着连绵不绝的霰雪从天上飘落,零零散散,仿佛永远不会停止。弄玉家的园里只剩我一个人,安静得如同世外桃源。一阵风吹来,穿透了我的单衣,刺伤了我的皮肤。
衣袂在风中轻轻震颤着,我的身体僵硬如同塑像。
房间里原本点亮的烛火此时已经熄灭了,可火盆的亮光却依然灼灼闪烁。我眨了眨眼,握紧自己冻僵的手心,心想,那里面一定很温暖。
园内,不知什么时候种上了一些梅树,几枝红梅越过墙围,枝招展,开得极是艳丽。潇水延漫无沓浪,湘江荡漾永流长。霏雪飘零未自伤,绛梅落皆断肠。
在这样宁静的时刻,我听见了风声,水声,开声……还有心碎的声音。我自嘲地笑了一下。如今看来,我是什么都没有了呢。
什么都没有了。

第十三章 鲽离鹣背</

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弄玉。
秦印月也回到了零陵,还专程来给我报了平安。我一直待在零陵,一天无所事事地坐着,或是上街漫无目的地行走。
我果然还是高估自己了。说什么只要留在弄玉身边,就算他有妻室,就算他是利用我的,我也无所谓……可真正当这些变成事实的时候,我还是无法承受,再没有颜面再待在他的身边。
我恨他的无情,恨他把我当作工具甚至玩具,恨他不把我放在心里,恨他一心一意只想着自己。可我更恨我自己,恨自己的窝囊,恨自己的没用,恨自己的死心塌地。我决定再见他一面。然后我一定会把他从我的心中,连根拔起。
大雪连绵飘絮了接近半个月,雪未停,而人去楼空。
燕舞天天站在住宅门口张望,她等的人也是我要等的。那人回来以后,她可以欢喜地扑到他的怀中向他撒娇,而我,却只能静静地站在后面,拼命压抑住自己汹涌而出的感情,压抑住已经快要掩盖不住的妒火,看着他们。
他们是夫妻,我只是男宠。
每天潜入弄玉的住宅,却未见他回来。他就像是莫名消失了一般。有的时候,我甚至期望他不要回来。因为他回来的时候,也就是我离开他的时候。
我在零陵遇到了老张。他说他是专程来看我的。他带我去城里的茶楼里品茶,在看见他和别人打招呼的时候,我才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四海为家的侠客。
老张告诉我,他的亲人都在他很小的时候被人杀了,仅剩的一个也是下落不明。他活了二十来岁依旧没有成亲,不是因为他没有心上人,而是因为他害怕再失去。他以前就做了许多让自己后悔的事,所以他要重新开始人生,行侠仗义,为别人的幸福而感到幸福。
在听了他的话以后,我才明白,原来这世界上孤单的人很多,要适应孤单,只有自己调整自己。和老张促膝长谈了一宿,我告诉他,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就有两个兄弟,一个是他,一个是秦印月。
老张听了我的话,摇摇头,叹息着摸了摸我的头,像极了我的父亲。
春节将至,整个零陵都被酝酿在新年欢天喜地的气氛中。街上时时传来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回荡在宽敞的大街小巷,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
这样的景象我已经有多少年没看到,我已记不清楚。我只知道上一看见别人放鞭炮的时候,爹和娘在我的身边,两只大手牵着我的小手,我们一起在这样喧嚣热闹的街上悠闲地漫步。
大雪依然在下着,却不能熄灭漫城的烟火。火光在白昼中闪烁着白皑皑的光,绮丽,却刺眼。我穿着那件已经有些破旧的单衣,努力移动着冻僵的脚,穿越过了一条条街道,一栋栋红楼。与我擦肩而过的,是弥漫的琼楼和蹉跎的岁月。
潇水的表面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片,我蹲在河岸边,看着那些浮冰,又一失神了。远远传来了辘辘的马蹄声,人群的喧哗让我不由自主转过了脸。
纯白的雪,纯白的骏马,纯白的披风。
那个人高高地坐在那匹能日行千里的良驹上,眼中的倨傲散漫在寒冷的空气中,绝代的风华凝结了所有人的眼。

他原本涣散的目光突然有了焦点,冰冷的视线刹那间投落在我的身上。我不禁后退一步,控制住自己想要拥抱他的欲望。
他扬手挥鞭,马儿啼叫一声,飞也般地疾驰过来。而他的视线,却一直未从我的身上离开过。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却似过了亿万斯年。
弄玉下了马,走到了我的身边。我本能地避开了他的双眼。他抬起了手――我以为他要给我两个响亮的耳光,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可他没有。迅速脱下了自己的白狐披风,套在了我的身上。皑白的披风在空中划出了一条美丽的弧线,如同潇湘流水永不消退的涟漪。
弄玉身上的余温依旧未散去,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搭在了白狐毛上。
弄玉俨然道:“你怎么还是这么笨?冬天不穿棉袄,想冻死不成?”我听了以后心里一阵酸涩。吸了一口气,任由那尖冷的寒风侵袭着我的咽喉。
弄玉的头上,肩上沾满了霏细的雪粒,就连睫毛上都挂着晶莹的小雪,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是精致完美的。我拼命抑制住自己对那件披风的依恋,将它从身上硬生生地扯了下来,还回了弄玉的手里。
弄玉拿着披风,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披在肩上:“你不冷么?”我看着他里面单薄的衣裳,摇摇头:“衣服大,穿着太麻烦。”我的鼻子被冻得通红。终于忍不住抬头看着他。
我已经中风寒了,喉咙很疼。我不想你也和我一样。
一碰上他的视线,我又飞速低下头,看着幽微的小雪无声无息地落下。然后弄玉轻笑出声:“傻采儿。”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拥入怀中。
熟悉清幽的香味一下飘泛而来,弄玉暖热的呼吸轻拂过我的脸,我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他严严实实地裹在了披风中。
我紧张得动都不敢动。他在我耳边柔声说道:“你明明已经冷得发抖了,还撒谎。我要罚你。”我紧握自己想要搂住他的手,已经快要管不住自己了,喃喃问道:“罚什么。”弄玉坏笑道:“陪我睡。”我用力挣脱他:“这里人好多……你放开我。”
弄玉一下抓住我的手腕,冷冷道:“你还没告诉我,这段时间你去哪了?”
“放开我!你想让别人都看到是不是?!”我几乎是惊叫出来的。我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忘记了,可是那些话却是在我脑海里久久回荡,挥之不去――温采是个男人,他弄玉再坏再冷血,也不可能变态到去喜欢上一个男人。
弄玉死死扣着我,恼怒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去哪了。”我皱眉道:“与你无关。”弄玉滞了一下,猛然用力箍住我的腰,将我贴在他的身上。我不满地往后退,他又用力扣住我的脖子,迫使我抬头对上他有些阴森的目光:“与我无关?温采,你知不知道你是我的人?你再说一遍与我无关看看?”
我的嘴唇微微发颤,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的事,与你无……唔唔……”弄玉用力摁住我的脖子,垂下头,双唇倏然堵住了我的嘴。我挣扎不了,惟有拼命摆动肩膀。
最后他放开我。我再也忍不住委屈,一边使劲擦拭嘴唇,一边扯着嗓子吼道:“你……不要用你那张脏嘴亲我!我不是你的工具甚至玩具!你没资格管我!滚开!!”
弄玉呆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他大概不会想到小小的温采也敢对他大吼大叫吧。可是他的瞠愕瞬间就消失了,骄傲似乎也在慢慢消退:“我找了你好久,都没你的消息。我……我只是想你了。”
我只是想你了。
听到这句话,我真不知该说那是有种什么感受。如果这句话是真的,那该多好。我不再反抗了,任由弄玉静静地抱着。
“玉,你说,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
“没有。”
我笑了笑,没再说话。弄玉在众目睽睽的情况下,将我抱上马,继续用披风裹着我,快马加鞭赶回家。
回去以后,弄玉与我欢好了数回,过度疲惫,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弄玉不在房内。拨开窗牖,梅瓣在空中盘旋回转,碧池的水平静得似一块无暇美玉。弄玉脱去了白狐披风,在池水上赤手飞舞。
我从小就很羡慕他的轻功,见他轻踏过一池被风吹落于水面的瓣,像荡在水天一色里的嫡尘仙子。飘洒的细雪中,他的身影很淡,很淡……淡到我琢磨不出哪里是他,哪里是梅……哪儿又是天边。
淡到我总以为在下一刻,他就会随风逝去,化作漫天的雪梅雨……
然后他的手在空中迅速一挥,快到我以为他只是一只蹁跹飞舞的蝴蝶,动作快到我都来不及看清他是如何震落了满园赤梅,却不在水面上流下一丝涟漪。
他站在园中,站在纷纷落下的梅和雪霰中,脸上荡漾着自信邪佞的微笑。
玉,恭喜你……终于练成了《芙蓉心经》。

我突然想起,明天就是大年三十。我隐约听到窗外传来毕毕剥剥的鞭炮声,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拥抱了整个零陵城。
我披上褂子,下了床,朝马厩走去。
曾听弄玉说过,他给那匹白马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他却从来不愿告诉我。那马儿似乎也像通了人性一般,在我握着马鞭朝它挥策过去的刹那,便洋洋洒洒地飞奔出去,溅起了一地残雪。
其实我很想告诉弄玉,这个世界上是有永恒的。
比如说,他给我说过的许多故事和过往,以及我们第一见面的烈火燃烧的夜晚。
比如说,我们在一起近十载的回忆。
比如说,我对他无止尽的感情。
它们都如此鲜活地存在于我的记忆中,我的生命中。永不散去。
我紧紧地抓住马,整个人都伏在了马背上,脚用力地蹬着马镫,身下却依旧剧烈颠簸。整个世界都在晃动,我的身子几乎要被马给甩出去,可我还是不断抽打着它,让它跑得快一点、更快一点……就像是一场逃亡一样容不得半点拖沓。
寒冷的雪风卷席着我的身体,全身几乎都像是被无数钉子插着,血流不出来,却挠搅得皮肤生疼。我冲出了零陵城,将那些华的凤楼龙阙朱阁碧瓦都甩在了身后。
刚奔出城郭数里,身下的马儿突然啼叫一声,便整个儿朝后仰去――我连惊呼都还未来得及就被甩了下来,整个人扑倒在雪地里。
冰冷的雪在我的体温下融化,一点点将寒冷种进我的四肢。我勉强支起身子,却看见了前方女子。浅紫色轻纱,貂皮围领,微抹淡妆,阗黑亮丽的秀发用灵鲛珍珠挽着,倾城容颜中带着不可一世的骄傲。潇湘一带的江水因她有了桃李的颜色和杜若的芳香。
她一步一步走近我,我仰头不卑不亢地看着她。
“你为何要离开?”她的唇角露出了一丝骄傲的笑容:“你不会是以为弄玉对你动真情了吧?那天弄玉和我说的话,还有,咳咳,你也看到了。”
又是一个两面三刀的人。我讥笑道:“温采如今已经选择离开,请桓夫人莫要再落井下石。”想起了重火境的那个蓝衣小丫头说的话,身体竟不寒而栗。燕舞轻藐地看着我,笑容颇为刺眼:“被他当成女子养,你就真以为自己是女的了?你还记得自己是男的吗?”
我垂下头,轻声道:“我知道,我们是不正常的。”燕舞恼怒道:“你别说是‘你们’,不正常的,只有你。弄玉从来不喜欢男人,尤其是你这种,天天梨带雨故作娇羞的小宦狗!”
我的脸霎时失去了温度。我将双手插在雪地里,用我自己都快听不到的声音说道:“你是想我死,对吗?可我不想。死了,我就没法替我父母报仇。死了,这世界上就没人会真心对待他。死了,就不能在老了以后回味和他一起经历过的事。”
话音刚落,手上一阵剧痛,手背上多了一只刺绣着鸢尾的粉色绣鞋。燕舞已不顾自己的形象,尖叫道:“你少在那里恶心了!我告诉你,我喜欢他超过任何人,任何人都不可以跟我抢他!我要看着他成功,看着他坐上武林盟主的位置!陪着他度过一生,享受荣华富贵的人是我,不是你!温采!”
燕舞是练武的人,脚力自然远甚于寻常女子,这下我的手骨差不多也该断了。我痛到流出了冷汗,可依旧不服输地抬起头微笑:“嗯,我知道你喜欢弄玉,喜欢成功的弄玉,喜欢当上武林盟主的弄玉,喜欢能够赐予你荣华富贵的弄玉。”
燕舞的眼中露出凶光。她的手慢慢抚上了发鬓,触碰到了精致的翠玉金钗。果然是弄玉教出来的武功。可是她还未抽出金钗,手就震了一下,鲜血顺着手背流了下来。
燕舞捂住自己的手,惊惶地朝着四周大叫:“谁?!竟然敢冒充梅影公子?”
苍茫大雪中,一个轻盈的身影如蝶舞落,淡青轻纨如同飘忽的蝶翼,缓缓垂下。雪沾在他的衣衫上,顺势滑落。若不是他生着一张丑陋的脸,我还真会以为他是一个误落人间的仙子。这种时刻救我性命的人,竟是老张。
“姑娘,在下可从来没冒充过弄玉,只是你思念成狂,一见着暗器就会想到他罢了。”扫了一眼瞠目结舌的燕舞,老张又微笑着补充了一句,“看你心里还是很清楚的,如果是弄玉本人,那颗石头击中的就不是姑娘的手,而是脑袋了。”

第十四章 辱身败名</

燕舞握紧了双拳,勃然大怒:“弄玉不可能杀我!”老张神态自若道:“未必。”燕舞愤怒,但很快就冷漠却不失礼数地说:“江湖上人人知晓,我与弄玉同患难,共生死,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波折,我们的关系,怕是足下如何都挑拨不来的。”
老张安然一笑:“早就听闻梅影公子有两位美艳娇妻,莺歌温柔贤淑,持家有道;燕舞面若桃李,高贵出尘。那阁下一定就是燕舞姑娘了。”燕舞颇为骄傲地说:“小女子很想莺歌,可她已经被这个叫温采的人给杀了。”
老张道:“那真是失敬。燕舞姑娘既然已经贵为正室,又何必和一个小小的娈童计较呢?”我猛地抬头看着老张,突然觉得心寒。燕舞道:“小女子只想替莺歌报仇。”
老张转头瞥了我一眼,道:“不过姑娘的心情在下倒也可以理解。若张某是一个女子,自己的丈夫一天和一个娈童缠绵悱恻,完全无视自己,张某也会想把这个男宠给杀了。”燕舞的脸变成了猪肝色:“再怎么也比你这丑八怪好!”说罢抽出金钗,朝老张扔过去。

老张急速侧身,金钗栽到了他身后的枯树上,插入树干,树干无声折为两截。老张漠然道:“燕舞姑娘美貌无双,天姿聪颖,可是不代表可以为所欲为。姑娘若再咄咄逼人,休怪在下出手。”燕舞冷笑道:“你对这贱人倒是挺好啊,也想和他亲热一下,是么。”
老张说话已显带着怒气:“姑娘,请动手吧。”
燕舞赤手空拳朝老张搏去。老张轻轻一跃,也未将腰间的佩剑取出。此时还卖弄君子风度,他不知道燕舞杀人手腕比弄玉还毒辣,空手攻击的时候比持剑时都要强上几成,见她不用武器就掉以轻心的人通常都会死得很惨。
老张的武功似乎是出自名师之手,却不像一般的名门子弟那样墨守成规,也不像弄玉那样驰骋疾速,狂狷邪艳,自身飘逸空灵,颇有风流贵公子的气派。数招下来,他都只守不攻,动作却十分镇定。我正松一口气,却见他突然抓住了燕舞的手腕。
燕舞的手中拿着一张白色小纸片。老张立即点了燕舞的穴道,微恼道:“你撒了什么药?”燕舞不以为然道:“焚散。”老张颤声道:“梅影公子虽杀人无数,却从来都不使这等卑鄙的手段,他的颜面都给你丢尽了!”燕舞冷笑道:“这是我们的家务事,无须旁人插手。”
老张哑然。燕舞又道:“你不是喜欢那贱人吗,那好,你看看他会不会为你――”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张点了哑穴。再说不出话,只有翻白眼。老张转身扶我起来,道:“你先去西边的小镇等我,我回零陵取解药,待会过来找你。”
我点点头,骑上马,朝西边驰去。
半个时辰过后,我终于看到了一个小村落,加快速度往前冲,后脑勺却被人击中,霎时天旋地转,失去了意识。
……
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一个巨石上,往四周看去,发现自己蹑足于一个石窟里,周围有许多黑衣守卫,每个人的皮肤都呈现出病态的浅灰色。
我坐起来,立刻看到身边两个老头。一人矮胖,鹤发童颜,一人高瘦,白须三尺。见我醒来了,高瘦老者靠过来:“公子,你可醒了。”我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那老者微笑道:“你不必害怕,你现在正在武当的地窖中,我是武当的掌门须眉。”指了指身边较矮的老头:“这位是金门岛岛主卫鸿连,我们在路上看到有土匪将你击晕,就把你救了下来。请问公子,你可认识一个叫做温恒誉的人?”
温恒誉。自从那场大火过后,这个名字渐渐被人遗忘,埋葬了十载之久。突然提起,竟有些不大习惯:“温恒誉是晚辈的先父。”
那两个老头眼中的疑虑立刻变成了惊喜。须眉笑得满脸皱纹开了,抓住我的肩膀,激动地说:“温采……你是温采?你还活着?你竟然还活着!”
须眉笑道:“温采,你爹与我们曾是挚友。或许你不记得了,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这时间真是过得太快了,一眨眼,当年那个小胖娃娃现在就已经变成这么一个英英玉立的俊小伙子了。”
我笑了笑,突然觉得十分沮丧。他们又让我想起了我的父母。
直须慧剑断邪思,百灵闻琴苦悲泣。前者指的是孤剑大侠温恒誉,后者指的是银湘琴师上官雅玉。温恒誉一剑斩杀江湖蟊贼,雅玉一笑倾倒天下男子。他们是名满天下的金童玉女,亦是我的父母。
有人说,我的容貌像母亲,动作神态像父亲。从小到大不知有多少人赞美我生得好看,还打诨说我长大会迷死一片姑娘,叫我娘不要轻易让我出门,免得惹来一身桃。如今我的容貌已经定型,可是我依然未觉得自己好看。
只要一看到弄玉,我就会想起我那已离世已久的母亲。那才是真正的倾国倾城。
“那二位前辈可知道我父母的死因?”我坐起来,浑身无力。卫鸿连和须眉对视了一眼,大致交代了事情的经过。
十年前,重火宫少宫主重莲修成失传已久的武籍圣典《莲神九式》,一年内名满江湖,独步武林。不少人蠢蠢欲动,想要颠覆历史。于是有闲人放话说,“莲翼”的另一本秘籍《芙蓉心经》在六王爷桓宇之手中。我爹信以为真,为了夺取秘籍,杀掉了桓宇之及其爱妻林芸。其子桓雅文纵火烧了温府,以报杀父之仇。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如何都不敢相信,我爹那样清心寡欲的人,竟会为了邪功滥杀无辜。错愕之余,更多的是失望。可是,为何江湖上都传言杀掉桓王爷的人是弄玉?很想把这些事整理清楚,却越想头越痛,最后干脆捂着脑袋,蜷成一团。
“温采,温采?”须眉苍老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如今你爹已经去世了,《芙蓉心经》亦下落不明,你可知道它在哪里吗?”我飞速抬起头,狐疑道:“为何要问这个?”须眉笑道:“我们想把它毁了,那是不详之物。若在你那儿,请交出来。”
说到底还是为了《芙蓉心经》。我冷冷道:“二位不用担心,我自己知道怎么理。”卫鸿连怒道:“温采,你爹爹是被那邪功害死的,现在你还小,我们不能让你落得和那些邪门歪道一样的下场。”我漠然道:“前辈请放心,温采不会修炼的。”
须眉拉了拉卫鸿连的袖子,慈祥地笑道:“采儿,你要相信须眉伯伯和卫伯伯都是在为你好,那邪功会带来血光之灾。它若重出江湖,武林将伏尸百万,血流漂橹。这样的东西,是万万不可留在世上的。”
我嗤笑道:“血光之灾?分明是人们的贪念引起的杀戮罢了。”他皱眉道:“也可以这么说。《莲神九式》在重莲手上,暂无人争夺,但是《芙蓉心经》就不一样了,你守不住它,还是把它交出来罢。”
我跳下巨石,拱手道:“谢谢前辈提醒,我一定会理它的。只是我还有要事在身,现在我该走了,告辞。” 我正准备朝一条小路走去,须眉冰冷的声音就从我身后传了过来:“看样子,温公子是不准备将交出来了?”
我哭笑不得道:“二位前辈,你们只要动脑筋想想就会明白了,晚辈才问过你们自己父母的死因,怎么会知道《芙蓉心经》在哪里?”须眉怒道:“休得愚弄老夫,你今天若是不将《莲翼》交出来,就不要怪我们对你不客气。”
我冷笑道:“须眉前辈,您不是我父亲的挚友么?”须眉啜了唾沫:“老夫怎么会知道,温恒誉竟会生出这样一个混帐东西?今天我就替他教训你这个小畜生――来人啊,给我把他拖到刑房去!”

我刚想逃跑,才发现自己浑身失力,不知他们给我下了什么药。须眉话音刚落,那几个像雕像一般立着的守卫全都围了过来,架住我的胳膊,就朝那无尽的黑暗甬道中拖去。
原来方才我睡的那个石窟是一个刑房的外围。底部是一个比外面要宽阔数倍的石厅,正中央放着一个方形石床,手铐和脚链。几支火把在厅堂边缘燃烧,辉映着满堂的刑具,更显得诡异阴森。
我提起了好几内力,却总是在内息冲到手肘的时候就倒流了回去。须眉在身后嘲讽道:“老夫早就用银针把你穴位给封了,你现在动一,银针就会多往里游走一些,一旦入骨髓,便只可刮骨取针,就是取了,你都是废人一个。”
几个黑衣弟子走到我的面前,每个人的手中都拿着一副刑具。其中一人拿出一根木头,将指夹架在上面,用力一拉指夹,那木头立刻就断成了两块。须眉阴森森地看着我:“温采,你看清了,你若是不说,你的手就跟着木头一样。”我的背心又是一阵毛骨悚然,一时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须眉又拿出了木制假人,指了指那个假人的腿:“这是你的腿。”身旁的弟子拿出一个类似凿土似的钻子,在上面狠狠一刺,那假人的腿立刻就裂了一个巨大的缝。我本能地往后退,却被人拽住手腕,摔在了石床上。我急道:“我真的不知道!”
须眉冷冷道:“笞刑。”
我不安地绷紧身子,下一刻的剧痛却依然从背心一直传到了尾椎。我痛得大叫一声,捂住自己的嘴。须眉道:“你交不交出来?”我吼道:“我说了,《芙蓉心经》不在我身上!”他又大吼道:“给我打!”
背上如燃烧木炭一般的劈啪声陆续响起,荆条的鞭痕就像嵌入了我的体内。我咬住牙,只觉得背脊几乎四分五裂,疼痛难当。
急促的踱步声噔噔作响,须眉又道:“你想清楚了吗?刚才那点痛苦不过皮毛而已,识相的就赶快回答!”我把头别过去,一双眼睛木然地看着冰冷的石壁:“我不知道。”
下一刻,我的双手被人抓起来,拳头被人用力掰开。一个冰凉尖锐的,像是钉子一样的东西靠在了我的食指尖上,轻轻碰了碰。我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接下来的剥肤之痛是我这一生都没经历过的。从我的指尖,一直传到了我的心脏。
我立刻就晕过去了。
我看到了弄玉。他穿着浅绿衣裳,从遥远的火光中走出来。一边走,腰间的轻纱就随风轻飘,仿佛毵毵的飞舞的柳絮。弄玉温柔的笑靥在我的面前闪烁,一双极美的凤眼弯得好看极了。他用细长的手指覆住了我的唇,柔情如蜜。
可是他却扬起手,狠狠地甩了我一个耳光!
周围的景色在变换,弄玉完美的脸竟变成了一张丑陋至极的脸。原来只是梦。想起了弄玉说的话,还有他自信的笑容,倾倒众生的容姿。早知道我不走了,弄玉不会打我,即便我不能得到他的心,至少我还能得到他的身体。是我太过贪心。
我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被打散开了,流淌着的盐水洒落在了我的身上,顺着我的手臂,流到了我的手指。钻心的疼又开始侵蚀着我。我看看自己的食指,早已血肉模糊。指尖露出了一个钉头,鲜血顺着手指流了下来,指甲盖完全与肉分离。
我的胃里一阵翻腾。自己不看还好,一看就会觉得恶心想吐。疼痛却又让我无法分心,只有紧紧咬住牙关,等待疼痛过去。再看着眼前的须眉,我抬起头,一口唾沫朝他脸上吐去。
啪!又一个响亮的巴掌甩到了我的脸上,须眉擦擦自己的脸,扯着嗓子大吼道:“再给我钉!!”我努力抽回自己的手,我不想再经历一这样难耐的疼痛!!但挣扎无用,他们拉过我的手指,又一将那粗重的铁钉扎入了我的指中――
我晕了不下十,都被冰冷的盐水浇醒。须眉在我身上施加了无数种刑罚:磔刑,杖刑,针扎,夹指,焊刑……到最后我的肉体已经失去知觉了。
须眉当真是无计可施了,最后决定用刑来折腾我。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痛苦我已经不再害怕了,可是丢掉一条腿……我根本无法承受!
黑衣弟子举起大刀,准备砍去我的左腿。这时,一个尖锐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了过来:“掌门,众武林豪杰都已经抵达大殿,正等着你过去呢!”
“慢着。”须眉蹙眉看着我,又对那黑衣弟子小声说了几句话。那弟子立刻放下刀,解开了我身上的铁索。几个小童就迎上来,搀扶着我往外走。看着自己残破不堪的身体,我已经无力再去庆幸自己获救。以后大抵不能再练武了……不,能正常走路就够了。
绕过了几座假山,一个小楼阁,就来到了武当正厅。厅堂极是宽敞,里面密密麻麻坐满了人,人人神采飞扬,浩然正气,想来都是名门正派的大弟子或是掌门人。须眉站在厅堂中央,一脸笑傲风月:“欢迎各位的到来,现在武当可以说是济济一堂,老夫万般喜悦,难以言喻。”
我鄙夷轻笑。别人没看到,却被须眉看到了。他立刻回避了我的视线,道:“现今武林有两大祸害,人人得而诛之。一是重火宫宫主重莲,此人冷血无情,杀人无数,重火宫更是一大邪教,此人不杀不行。”言犹未毕,许多人都大表赞同,高声呼喊。
须眉继续道:“二是‘梅影公子’桓弄玉,虽然此人的父亲曾是赫赫有名的王爷,他却杀了父母,带着自己的两个妻子以杀人为乐,过着糜烂奢侈的生活。隐居多年,最近复出江湖,又引起了不少腥风血雨,实是罪不可赦!”
一个大汉站起身来,大声道:“桓弄玉并没有隐居,他早已经杀了自己的两个妻子,开始喜好男色,还带了一个名叫温采的少年行走江湖,和以前一样荒淫无度,草菅人命。据说这二人的关系与寻常夫妇无甚区别,白日如胶似漆亲昵缠绵,晚上通宵达旦巫山云雨。”
话音刚落,众人唏嘘。
“早就知道桓弄玉不正常,我看他两个妻子或许都是男人呢!”
“真是肮脏!该杀!”
须眉叹气道:“各位安静一下――这位叫做温采的少年就是大侠温恒誉的儿子,现在正在这个大厅里。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遍体鳞伤,嗓子也哑了,不知是被谁弄的。”我惊愕地看着他,难道……难道他想……
他没再说下去,可是所有人都朝我看了过来。我狼狈地迎着众人的眼光,不自然地将头低了下去。脑袋就像被人搬了石头狠狠砸下,只觉得无比羞辱。

“就是他?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哦,看样子是桓弄玉干的好事。玩腻了,就被抛弃了!”
“跟个女人一样弱不禁风,果然是娈童。”
“温恒誉不是名满天下的大侠吗?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哎,不如不要。”
“你们能不能不要说了。两个男人,我的天,我的天!”
我看着自己破烂的衣裳,血肉模糊的四肢,头埋得越来越低,身体不断瑟缩。此时此刻,只希望自己能小到不让任何人看到。
对不起,爹。对不起,娘。
对不起,弄玉。
身后不知是谁用力一推,我立刻脱离了两个童子的搀扶,扑到在了地上。鲜红色的毛毯,粉色荷刺绣,以金线镶边,渐渐开始模糊。
我不能哭。
我想站起来,可我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我想替自己辩解几句,可是我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我想自己变得更强,我想杀了这里所有的人!
可是我是个废物。我已经是个废物了。
我紧紧抓住地毯,浑身发抖。手上的伤口裂开,鲜血落在地毯上,洇出一块猩红色的水迹,就像一朵盛开的红牡丹。
弄玉,弄玉。如果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你会不会觉得难受?
弄玉,你知道我现在很想见到你吗。
弄玉,我想你。
弄玉,弄玉,弄玉……
我不能哭。
一双雪白的精工绒靴出现在我的眼前。
同色的轻纱下摆在我面前忽悠飘絮,淡雅如同一场华丽雍容的梦。我把手往后移了一点,生怕碰脏了眼前这双精美的白靴。
身后,须眉谄媚的声音又一响起:“桓公子,你终于到了。”

第十五章 君子之交</

面前一双削长的手,我本能地向后移。须眉紧张道:“桓公子,莫碰,他不干净。”那双手轻柔却固执地扶住我的手臂。我垂着头,长发流乱,将脸盖住,从发缝中依稀可见面前人的脸,清秀脱俗,明眸温柔,竟又是他。桓雅文。
他毁掉我的家,无论过错是否该归结于我的父母,我都无法原宥。只是此时无能为力,身体千疮百孔,满脸鞭痕累累,且有功力尽失的可能。这种时刻谈复仇,未免可笑。
桓雅文一松手,我的身子便像抽了骨头般,直往下坠。他连忙扶住我:“这位公子,你为何会伤成这样。”眼前星目如画,柔肠百结,凄入肝脾,神似弄玉,却装载弄玉未有过的温柔。但是,弄玉目空一切,桓雅文高高在上,他们毕竟是兄弟。
一个童子搬来椅子,扶我坐下。须眉走近道:“桓公子真是菩萨心肠,待任何人都如此大仁大义,‘圣人’一词用在桓公子身上,不足为过。”这,无人鼓掌。
桓雅文含笑道:“道长救困扶危,善气迎人,在下更是感佩服。”简单一句话,我便认定此人与弄玉相差甚远。弄玉再作恶事,亦不会惺惺作态。
须眉奉承一阵方停下,桓雅文道:“原未欲打搅各位商讨大事,只是在下于山脚见武当弟子牵一白马,乃是名马皎雪腾霜交配而出,世上仅此一匹,为家兄坐骑,名曰倾采。马匹不足挂齿,只想向道长打听家兄下落。” 我摇摇头,拼命暗示自己不可多想。
周遭之人开始唏嘘议论。须眉愣了片刻道:“实不相瞒,诸位英雄豪杰会聚于此,正是商榷歼灭江湖两大魔头一事。”桓雅文不动声色道:“既然如此,还望道长能告知在下。”

须眉略微惊讶:“桓公子对此无看法么?”桓雅文微微一笑:“在下不会插手此事,不过想与他叙旧。”须眉犹疑看桓雅文一眼,又看众人,指着我叹气道:“这位公子昏倒在那马背上,被老夫救回。”口口声声说有人将我击晕,现在又变了个调。
我愤懑地掐住手心,压低头不看他们,生怕自己激动起来口不择言。桓雅文眼望向我,一双眼澄澈如流,神色略显错愕:“道长,可否让在下将这公子带走?”须眉嘴角一撇,不冷不热道:“桓公子可知此人是什么来头?姓温名采,名满江湖的美少年。”
此话未完,江湖上的传言应是:姓温名采,名满江湖的美少年,以色侍主,梅影公子的禁脔。两人成日沉迷于淫言狎语,烟风月,奸回不轨,祸倍于下民。
我微抬下颚,冷眼静看须眉。桓雅文笑道:“正因如此,在下才要加倍照顾他,以免日后家兄问罪。”须眉恍然道:“桓公子这是李代桃僵么”桓雅文迟疑道:“这位公子可是道长的人质?”须眉道:“自然不是。”
桓雅文转过身,拱手欠身,微微一笑:“在下邀请温公子去寒舍住上几日,不知公子可否赏脸?”我抬头恍惚地看着他,哑口无言。
桓雅文也不急,站直身子,姿貌端华。秋水如烟波,长眉似远山。数缕青丝落于胸前,云发丰艳,衬着衣衫,黑白分明。孑然儒雅,一身风流。无弄玉的惊艳妩媚,狂放张扬,却比弄玉多了十分的娴静温柔,浩然正气。
不由感慨此人当真天人眉目,却又心有不甘。想必要拒绝这样美好的人,想必很难。若未有私人恩怨,我定会为他折服。只是,日后他定会后悔今日所作所为。我吃力地点点头,他立刻于众目睽睽之下,解开我的穴道,朝门外挥手,几个随从进来,搀扶我出去。
桓雅文方出殿门,我被抬进轿暖轿,里面便喧哗声四起,却无人阻拦。身上伤已结痂,疼痛却蔓延开,一丝一存腐蚀血肉。帘上流苏起舞,帷幔轻勾,桓雅文走过来,在我左颈天鼎巨骨两穴上一拍,我的手脚关节倏然飞出几根银针。桓雅文并未多言,转身跨上马匹。
起轿后,轿身摇晃,吱嘎作响,震得身上伤口撕痛,身体几乎散架。不时有人送上桂圆西米粥,替我擦拭面颊,外面天黑日明,人却浑浑噩噩,任由它去了。
不知过了几日,一熟睡中轿子停下,我半眯着眼往帘外看去。随从于马匹上搬卸重物。隔着轻纱,忽见一个人影骑在翩翩白马上。二月青草,白色轻衣正衬得他面如满月,眼如明星。一柄折扇挑起轿帘,探来一张清秀的脸,剑眉轻扬,唇角抿成一个半月。
我竟将眼前人看作弄玉,失神抓住他的手。他微微一怔,欲将手抽出却停住,抬眼看着我,柔声道:“温公子,你可觉得身子好了些?”嗓音轻飘淡定,熟稔,却记不清了。眼神若一汪春水,却与弄玉相差甚远。我倏然收回手,面无表情地点头。
桓雅文微笑道:“现在我们已至京师,在下联系了最好的大夫,定会替你把身子治好。”他与弄玉的关系早已决裂,何必对我如此殷勤。不过无论他是真心诚意,或是居心叵测,想杀我都轻而易举,我不必反抗。一切且顺其自然。
已入黄昏。下轿后,正对一座住宅,装修雅致,竹秀香。门上挂一牌匾,上用金粉雕刻三个隶体大字:碧华宅。大门两侧燃起纸灯笼,数名丫鬟在门前守望。桓雅文方一靠近,丫鬟整齐道:“恭候公子回府。”
步入行廊,道旁红柱上,菊鸢尾纹交错,堂皇又不失文雅;赤色屋脊上,蟠龙攀爬旋绕,栩栩如生。行廊左右,潢池大小不一,红黑鲤鱼徐徐游动,勾起水面粼粼波纹。鲤篓笼置于池边,整齐堆叠。
桓雅文在前带路,身边丫鬟点着柳黄纸灯笼,灯心在风中微晃,模糊蒙胧,若隐若现。晕黄四散荡,落于桓雅文的雪白衣摆,将衣裳染成同样颜色。桓雅文脚步沉稳,靴底与地面摩擦,簌簌作响。顿时想起那个走路不声不响的人,攥紧衣角,加快脚步。
桓雅文将我带到一间客房便离开。客房面积不大,却舒适幽静。我蹒跚走到衣柜旁,弯身去照镜子,却大惊失色:双眼凹陷,面色惨白,唇无血色。头发虽已梳理整齐,脸上却有几道口子,极长极,估计会留疤。
我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镜中的人亦是如此。只是那双手不再秀美可爱,不再修长白皙。粗糙可怖,无法入眼。以前弄玉就对我不屑一顾,更别提变成这般模样。恐怕再难留住他。我环顾四周片刻,叹了一口气,走出房门。
顺着小池走了几步,便看见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正是桓雅文。另一个则是以前在零陵见过的丫鬟,九灵。九灵的声音依然清脆悦耳,口气却在抱怨:“公子,我听说您救了那个娘娘腔。”桓雅文道:“九灵,你动辄说别人这不好,那不好,我不记得有这么教过你。”
九灵急躁道:“您不知道,那温采和大公子……反正,您可别忘了霓裳公主。”桓雅文道:“何出此言?”九灵道:“我听人家说,兄弟之间感情最,两人的嗜好也是最像的。既然公子与大公子是兄弟,那……”到此便心照不宣,在地上乱踢小石子,咕噜滚入池中,波光荡漾,涟漪四起。
桓雅文打开折扇,轻轻摇晃:“不过是个性别问题,何必计较太多。不过,我喜欢的是女子,你这么说,是发高烧不出汗。”九灵喜道:“九灵就知道公子喜欢公主,您以前还不承认呢!公主那么漂亮,比那个温采好多了。”
桓雅文喟叹道:“温公子何尝不是倾国之色。”九灵发嗲道:“他生得好看又如何?人家就是不喜欢他,公子要是和温采在一起,人家第一个不理你!”
桓雅文尚未回答,我已走出去,淡漠扫过他们微愕的脸,冷言冷语道:“九灵姑娘,弄玉是男子无错,但不代表温采看到街边的男乞丐都会动心,没人会与你,不,与那公主抢丈夫,你且放心。” 九灵俏丽的小脸扭成了一团:“你……!”
桓雅文温言道:“温公子,你别与她计较,她年纪小。”我不搭理九灵,回头冷冷地看着桓雅文:“桓大圣人,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么,或许你救的就是一条毒蛇。”
桓雅文抬头,双鬓碎发微微飘扬,清雅俊逸:“初见面时,在下便认为温公子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冷笑道:“你眼拙罢。”桓雅文收起折扇,于手心轻轻一敲,自信笑道:“在下看人一向很准。”我鄙夷道:“少吃咸鱼少口干。”
我径直沿路走去,桓雅文在身后说道:“天凉,温公子要注意身子。”我当没听见。
往后几日,我都坐在床上修养,不时有几个大夫替我把脉,然后摇头离开。是否能痊愈我已不在意,只伺机放火,烧了这碧华宅。
某日早上,我正在床上调理内息,九灵替我端来汤药,走过来道:“温采,你别老窝在床上,偶尔也出去走走。”我不睁眼,仅唇动了一下:“有劳九灵姑娘费心。”九灵恼怒道:“我认真说的,谁和你开玩笑?”我面不改色:“同认真。”
九灵把药碗往桌上一砸,冲出门去,在外面抱怨道:“真受不了那个娇少爷!也不知道公子留他在这里做甚么!”随即声音渐小,开始支吾。我打开窗户,端起汤药准备往外泼。
这时,桓雅文进来,轻素云衣,神采奕奕,眉眼美丽,见了我的动作,亦不惊诧。我倒的动作悬在半空,屋内阒然无声。桓雅文道:“那参汤里加了何首乌,雪莲子及千年灵芝,乃治伤圣药。”我把参汤放回桌上,手撑着下巴往窗外看去:“以前送的我也倒了。”桓雅文无喜无怒道:“我知道。否则你的身子不会好得这么慢。”我沉默一阵,又坐回床头。
桓雅文端起参汤,坐于床沿,用汤匙舀一小勺药,轻声道:“药味是苦,忍忍便过去了。”把汤匙靠到我的唇边,作势要喂我。我嫌恶打开他的手,汤匙中的药溅了出来。他左手一伸,药落在碗中。我心里不由赞叹好快的身法,却抱着腿别过脸,不语一言。

桓雅文并未生气,站起身将药放回桌上:“可能有些烫,你要身子不舒服就喝了它,我出去了。”汤药热腾,氤氲Αv时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失礼,但转念一想他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咬牙不去多想,目光却停在窗旁的字画上。
那是一幅早春桃题字图。颜色清淡,反璞归真。画上影缤纷,连枝分叶,几片瓣落下,飘忽于空中,活形活现,见之则欲伸手接住。画面颇为陈旧,有些掉色,画的四周却表上银边刺绣,仿佛是不久前加上的。
以前父亲告诉过我,题字看人。若题字于左上角,表示此人好虚荣。若题字于左下角,则表示此人疑心病重,却极重感情。此画上的题词于左下角,定属于后者。端详字体,跋扈飞扬,气吞虹U,与风格内敛柔和的画截然不同,词风也与画风相悖,曰:
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古来三五个英雄。雨打风吹何是,汉殿秦宫。梦入少年丛。歌舞匆匆。老僧夜半误鸣钟。惊起西窗眠不得,卷地西风。
我自失去家人后便未再读书,见这首词,也就只识得字。却不知为何,只看着这几行字便倍感凄恻,快复原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反复读了数,发现自己已可以将之背诵。
后来发现,题词下一段空白后,又写了一行小字:初春桃李争艳图,雅文作。那字与画风相似,若柔风甘雨,朝露溪流。这一行下又有几字,虽小,却遒劲飞扬:弄玉题字。
弄玉。简单的两个字,却令我闷到抓紧衣襟。一时也忘记思考别的东西,例如在嵩山燕舞给我的小字条,与这里写的字判然不同。食指覆上那几个小字,又重读了一遍上面的词,忽然觉得呼吸困难,胸口痛到直不起身,背弓了下去。

第十六章 故人来访</

在碧华宅待了数日,我一直未喝下人送的药。桓雅文来过几,我皆冷眼相待,斥逐之。明知身子日渐残败,却依固执。这一日桓雅文又来看我,我正瞅着那张字画。
我无一丝反应,桓雅文倒先说:“你喜欢便拿去罢。”我回头乜斜他一眼。他指那幅画,对我微笑。我冷冷道:“画和字都不好看,我要来做甚么。”
桓雅文在桌上放下盘子和勺子,拿出一个石榴,开始剥皮:“知你不想吃药,也不勉强你。在下几个朋友从暹罗带了水果,你应该会喜欢。”石榴子晶莹透亮,莹红圆润,一颗颗珍珠似的,倒入盘中。桓雅文指尖修长,竟比那石榴子还美丽。
我吞了口唾液,几日未进食,此时食欲大增,却不敢动。桓雅文道:“你手伤未好,要不,我代你……”舀来石榴欲喂我。我连连摆手道:“我自己来。”抢过他手中的勺,狼吞虎咽,毫无形象可言。
最后一吃别人剥的东西,大概是五六岁,是娘剥的葡萄。娘还嫌累,剥了几个,就叫我自己动手。见桓雅文正剥得起劲,手法熟练。当真天性使然,母爱作祟。
桓雅文忽然抬头看着我:“怎么,不好吃么。”我手上一僵,放下勺子道:“我有点困,想睡觉。”桓雅文柔声道:“春寒难防。你以后下床,不要只穿一件衣服。”我漠然道:“我知道。”一骨碌爬上床,钻到被子里,背对着他。
躺了一会,我翻回身,发现桓雅文还在剥石榴。不过多时,盘中便堆起一座小山。他在盘上罩一大碗,拭手起身,看向我。我连忙别过脑袋,若无其事地看着床幔发呆。
桓雅文走过来,掖了掖被子,用被子把我的脚裹严实:“你若饿了,就起来吃。”往门外走去。我不禁问道:“为什么……”桓雅文原在开门,回首一笑:“你是哥哥的情人,我自然会照顾你。”
桓雅文的笑很美。风华浊世,清雅绝尘。我有些尴尬。这样高贵的君子,如何会因想与我成为朋友而对我好?若无他完美的兄长,我这样犯倔,恐怕早被他赶出家门。还是莫想太多,对他好一些,杀了他我也不会愧疚。
夜晚。我正欲入寝,却听到门外传来碰撞声。我出去查看,便被捂住嘴。我努力挣扎,想起武功几近全废,无法躲避。他把我拖到一个角落,低声道:“小声点。”声音是桓雅文的。我定神看清楚那人。竟是老张。
桓雅文的声音十分熟悉,原是与老张相似。夜幕笼罩,老张身段颀长,容貌模糊,只留下一双眼眸,明如星,竟有些媚气俊美。
我压低声惊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老张道:“离开峨眉,我一直跟着你。”我禁不住抱怨道:“你知道?为何现在才来看我?”说完又觉得不妥,他与我并不熟稔。老张道:“我还知道你不肯吃药,甚至连饭都不大吃。”
我心中酸涩,泄气道:“不过没有胃口。”老张道:“我知你对弄玉的感情极,可自暴自弃他也看不到,又有何用?”漆夜无月,垂首一片黑暗。我失神道:“即便他知道,也不会管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撒娇,实在无法忍受自己,干脆闭嘴。
老张轻声道:“纵使在江湖混得如鱼得水,那些老江湖也会有思乡之时,更别说一个尚未成年的少年。我能理解你,切勿难过。”我沉声道:“我早就没有家了。”老张道:“人在江湖,若逢知己,则需相濡以沫。张某虽只会点三角功夫,却愿为友鞠躬尽瘁。”
我顿觉万分欣慰,抱住他颤声道:“能认识张大哥,真是温采最大的福气。”老张身体微微一颤,急道:“我,我得走了,张某也觉得和温公子待在一块,很开心。”说罢挣脱我,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我终于知道,我并非一无所有。我有了义弟和兄长。忽然想起印月,真是太久未见。很想见他,给他报个平安。想来想去,总是会想到弄玉身上,又是百感交集。
日清晨,九灵把药端到我面前,不满道:“我知道你不想喝。无法,主子的命令,当奴婢的不得不听。”她自顾自韶刀,未注意到我正往嘴里灌药。
当她再看我时,药碗已空。她结巴道:“你,你怎么喝了?”我挑眉:“你送来不就是为了让我喝么。”她摇头道:“今天这么听话?”我微笑道:“我看你们主仆两人,好像你还比较彪悍呢。居然会说出‘主子说的话,奴婢不得不听’这样的话?”
九灵双颊浮上一层红晕:“臭温采,你竟然说一个姑娘彪悍!”我恍然大悟貌:“原来你是姑娘。”九灵跺脚以表其怨怼之情:“我不理你了!”我笑道:“你不是一直都不理我么。”
九灵翻白眼道:“你是笨蛋,我不和笨蛋说话。”抢过我手中的空碗朝门外跑。我叫住他。她凶巴巴地说:“什么啦。”我微笑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横蛮丫头。没想到你是个热血心肠的好女孩。”九灵故作不耐烦状:“才发现我好,你有眼无珠。”

我推开窗户,几片桃瓣飘进来,纷纷扬扬,因着春风,落了满地。阳光柔和,如同一层帷幔,淡金单薄,铺陈屋内。此时才发现,眼前的景色,与那初春桃李争艳图一模一样。我站在这里,大抵能感受到当年两人作画时的心情。
清晨,碧华宅前院。红木桌旁,桓雅文端正而坐,饮茶赏景。陶瓷杯盖斜插于座,氤氲环绕,名茶龙井,清香四溢。见我来了,桓雅文从容笑道:“听九灵说你喝药,在下都不大敢相信,看样子温公子心情大好。”我漠然道:“我要出去了。”
桓雅文道:“长安的路你不熟,叫九灵同你一起可好?”我点点头。桓雅文想了想,又道:“晚上还回来吃饭么。”我扁扁嘴:“看情况。”桓雅文叫管家唤九灵。
九灵来了,立刻惊道:“你要出去,真的假的?”桓雅文道:“你带温公子在城里转转。记得给他买点吃的,他的病还没痊愈,选清淡的食物就好。”我不耐烦道:“狗撵耗子。”九灵咬牙切齿道:“温采,哪有你这么和人说话的?”
桓雅文好整以暇道:“九灵性子比较大条。”九灵调侃道:“公子这么担心,自己陪他去好了。反正九灵粗枝大叶。”桓雅文笑道:“我是这么想,不过温公子嫌我烦。”
出了大门,九灵立即道:“你这人真怪,不是喜欢大公子么?公子和他长得像,可你好像很讨厌他。”我横她一眼:“我不觉得他们像。”九灵道:“即便如此,公子对你这么好,你也不该凶他。”我淡然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九灵道:“你啊你,念完了经打和尚!真不知道公子怎么会喜欢你。”我惊道:“桓雅文喜欢我?”她急忙解释:“不不,我说不是那种喜欢,他有未婚妻。”
我无奈道:“我也没指那种喜欢。他对我好,不过是因为弄玉。”九灵道:“这我可不清楚。但是公子是个大好人,别人给他取的称号绝对没有夸张,他真的像圣人一样。”
圣人。哼,圣人。打一巴掌揉三揉,还弄得自己多无辜,多无奈,多后悔。他若真是圣人,就该让别人知道自己做的事。吃了枯炭,烂鱼开膛,莲藕生疮,泥捏佛像。
九灵贼眉鼠眼看着我:“你又在嫉恨谁呢?一走神就满脸仇恨,一副天下人都辜负你的样子。可惜长了一张好看的脸……”我瞥她一眼:“你说什么?”她慌忙摇头:“没事没事。”
我们走入一个池亭,几个少女嫩妇围在一起,约莫笄年。其中一姑娘脸微红,身材出挑,周围姑娘粲然皆笑。一红衣姑娘道:“颦儿姐姐,是不是想去碧华宅门口转转呢?”
颦儿双眉如柳,微微一蹙,正如其名,忧柔可人:“可是,我听说……桓公子已有了心上人。”另一少女头绾O髻,声音甜美:“以颦儿的美貌,横刀夺爱就是。”颦儿急忙捂住她的嘴,怨道:“没教养,这事儿若传出去,那可是卖木脑壳被贼抢。”
那少女挣脱颦儿,笑道:“我哥说,江湖有四大齐名美男子,冷,柔,毅,雅。冷是毒公子天涯,柔是灵剑山庄林轩凤,毅是蝴蝶公子遗剑,雅即是桓公子。桓公子是富商,跟了他,什么福享不到?”九灵不屑道:“一群庸脂俗粉!就凭她们,也想跟我们公子。”
我自言自语道:“这几个姑娘还算有几分姿色。再平庸的配桓雅文,都绰绰有余。”九灵不满道:“温采,你何故总与公子作对?”我抿着嘴嗤笑。
此时,颦儿叹惋道:“我不计较这些。就算他一贫如洗,我……”转而道:“罢了,罢了。冠世美人不是重火宫宫主么,为何他没算进去?”那少女道:“重莲隐退太久,故不算之。传闻冥神教教主比他们都好看。”
颦儿疑道:“冥神教?就是那个在一个月内挑了数个门派的邪教?”红衣少女道:“没听过,不说。咱们来说桓公子与颦儿在飞虹桥旁的相遇。”
此时,池亭角落,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正亦正,邪亦邪。人非正,亦非邪。人皆欲正,皆欲除邪。扶正黜邪,谁焉为之?”
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席地而坐,身边草毡上,几盏青铜簋装黍稷,热气腾腾的陶[。面前摆一棋盘,两碗棋子。男子冥思苦想,取出一粒黑子,放于棋盘,又陷入沉思。顿觉此人话中有话,便拱手道:“还望前辈指教。”
那男子道:“我可不是前辈,不过是个糟老头。少年人,这个世界上的事绝无正义之分。正如我手里这颗棋子。我现在往这里放一粒白子,黑方便会全军覆没。控制白子的我赢了,可是,被吃掉的黑子,也是我所控制。如此一来,我该开心还是难过呢?”
我迟疑道:“晚辈愚昧。”那男子道:“同样的,人人都想当大侠,人人都想为民除害。可是,谁又愿意当那个被大侠除去的坏人呢。”

第十七章 针锋相对</

蓝苍穹,星点点。夜若流沙,靛青沉,包围了整个长安。回碧华宅的途中,买了一个里脊烧饼,一边吃,口中一边冒出热气。
离碧华宅尚有一段距离,便看到宅门前站了六个人,五男一女。其中一名公子身着白衣,正转身离去,举止优雅,身形极美,一头黑发垂落于腰际,却未见其容貌。身后的少年一直盯着他的背影,亦不知是否我眼拙,竟觉得那少年有两绺红发。
少年大约比我小一些,容貌秀美,顽皮可爱。此时正轻轻按着胸口,脸上有些发红。他身后的两人却真是天人容貌。一着绛红轻衣,眼角一只冰蓝蝴蝶,轮廓分明,身形清瘦。另一名额心一粒美人痣,长发歪系于肩,桃美目,流转柔情,口气却分外怨怼:“如何,喜欢上了?”
那少年连忙道:“不是,你想多了。”那柔美少年声音冰冷:“不喜欢,脸会红成这样?”闻言,少年的眼睛一横,楚楚神态立刻变得凶煞之极,伸出中指。虽不明是什么意思,却像极了流氓地痞。他身后又一名黝黑少年,五官却十分耐看,正一脸崇拜地看着那中指。
我啃下馅饼,嚼得牙关酸涩。九灵在旁边感慨:“不知公子用膳没有……哎,别只顾着吃!我在和你说话呢。”我摆摆手道:“他是大少爷,不会憋这么久的,放心。”于是呼哧呼哧咬下几口,假装未看到那几人。
进入碧华宅以后,九灵立刻惊道:“刚才那两个人我认得,红衣的是遗剑,长了美人痣的是林轩凤!”我愕然道:“四大美男子?那个最小的会不会就是天涯?”九灵道:“天涯二十来岁。那少年看去比你还小,估计是林公子经常提到的兄弟,林宇凰。”
我点点头:“哦,林宇凰和林轩凤是一对。”九灵道:“胡扯!你以为全天下人都跟你一样,嗜好男色?”我耸肩,不再辩言。方才林轩凤那个表情酸成那样,说不暧昧我都不信。恐怕林宇凰喜欢的是走掉的公子。既然嗜男色,为何又不肯选林轩凤这等绝色?

他人之事,且不多管。不过,这些人都赶到长安,最近江湖上定有风波。
桓雅文坐在里间,面前一桌菜,菜上已经无白雾。汤的表面,一层凝固油脂。桓雅文神情清远,眉宇淡定。见我来了,站起身道:“还以为你们出事了,还好。饭菜凉了,我叫人给你们热一下。”我皱眉道:“不用备我的份,我在外面吃过。”
桓雅文道:“那喝点汤,暖暖身子。”我原想拒绝的,却转口道:“随便。”桓雅文温柔一笑,吩咐身边的人去热菜。突然想起与他初见面,也是陶醉于他的笑容与声音。
只是他与弄玉不同。弄玉似一支红梅,独生于冰天雪地之中,孤傲不羁,令人惶遽而不敢接近。桓雅文却似一朵芙蕖,出淤泥而不染,高贵优雅。旁人不敢接近,却是因为自惭形秽。
九灵忿忿不平道:“公子,您一直都没有吃饭?”桓雅文云淡风清道:“尚不觉得饿。”九灵怒道:“每天酉时正刻,您准时吃晚饭,您想骗谁?九灵答应要带温采吃东西,您怎么还是不放心!”桓雅文道:“九灵,别胡思乱想。”
九灵喃喃道:“从这混小子来了以后,公子变得一点都不像自己了。”我怒视九灵。桓雅文微笑道:“温公子身上有伤,应该对他多加照顾。”我讥笑道:“真是有劳阁下费心了。”桓雅文谦逊道:“温公不必客气。”
我翻了一个白眼,赌气似地坐到餐桌旁。九灵走进了厨房,桓雅文气定神闲地坐下。不过多时,菜上齐了。虽吃了烧饼,却仍觉得饿,心里一急,恼怒道:“说了不想吃菜!”猛然想桓雅文还未吃,这么说未免有些一厢情愿。
桓雅文道:“放这里,实在吃不下就算了。”一边说,还一边将鲜鸡汤盛入了碗中。我接过他递来的碗,一骨碌就将汤喝了下去。桓雅文道:“别喝,还烫着……”已经晚了。汤含在口中,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勉强吞下去,心窝似燃了火,滚烫难受。
桓雅文将凉茶递给我:“小心点,别太急了。”我更觉得火大,接过凉茶吼道:“还不都是你的错!”桓雅文无一丝火气,温言道:“是我的错。”看到他那副模样,我心里满不是滋味,垂下头去喝茶。再抬头,猛然发现碗里放了数只虾。
桓雅文正默默剥虾,放进我的碗里:“我洗过手。”我再无言。弄玉骨子里是标准男子,一张脸却比女子还妩媚。桓雅文外貌秀气,仍是十足的男子,性格却比女子还妩媚。端药送水,整一个三从四德小媳妇。他既然要故作体贴,我就让他体贴个够。
一口气将虾倒入了口中,囫囵吞枣,一个不剩。桓雅文吃惊地看着我,非但未生气,还满脸笑意,继续剥虾。反正我喜欢吃,他若不嫌累,就一直吃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总算吃撑了,桓雅文却不觉疲惫:“这段时间你胃口好了很多,可能是在长个子。多吃一点,男子还是魁梧点好看。”
我上下打量他:“魁梧?你有资格说这种话么。”桓雅文微笑道:“所以希望你能强壮些,你比我还瘦。”拉住我的手,用食指和拇指握住我的手腕,柔声道:“你看,太瘦了。”
我呆呆地由他握着,抬头看他一眼,刚好碰上春水般的目光,心里一跳,慌忙往别看去。隔了好一会,又忍不住瞅了瞅他,他还在看着我微笑。我甩开他的手,冲出门外。
刚走出去,就听到细碎脚步声,以及温柔嗓音:“温公子,身子不舒服吗?”我甩了甩手,怒道:“你脑子坏了是不是?一直盯着别人看,不觉得很无礼么?”桓雅文微微一怔,黯然道:“对不起,实是情不能自己。”
我回头看他一眼,他的脸竟有些发红。我忍不住逗哏道:“莫非桓公子也有断袖之癖?”桓雅文嗫嚅道:“温公子,家兄对男女情爱无甚兴趣,男子就更勿提。他与你一起,定不会是一时起兴。” 弄玉确实不喜欢男色,也不喜欢女色。他爱的人是自己。
我冷冷道:“桓雅文,既然你如此了解弄玉,那你对自己又了解几分?”桓雅文苦笑道:“他说的没错,酒惠即久悔。我有所有人都不知道的过去。害了很多人,也包括哥。”我心下一动,未料到他会承认,勉强挤出笑容:“无妨。你现在不是过得很好么?”
桓雅文道:“我做不到。”我笑道:“你现在事业有成,年少有为,还即将迎娶金枝玉叶,这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我都恨不得自己能变成你,飞黄腾达,光宗耀祖。”
桓雅文道:“温公子所说的金枝玉叶,是指霓裳么?”我还是一口嘲讽:“当然。莫非对于公主,你还有不满意的地方?”桓雅文道:“我与她从小便认识,成亲是理所当然的事。”我蹙眉道:“从小认识和成亲有何关系?”桓雅文道:“青梅竹马不都该成亲吗?”
完全不明所以。桓雅文补充道:“何况霓裳兰质蕙心,冰魂雪魄,我与她心平气和相,很适合作夫妻。”我狐疑道:“平静?你看到她会紧张吗?”桓雅文摇头。
我微微一怔,道:“那你有没有不见到她就着急?”桓雅文又摇头。我渐渐醒悟,又道:“你想不想与她亲吻,拥抱?”再一摇头。
一直以为桓雅文是个风流公子哥,结果在这方面,他白得像纸。我叹气道:“若那公主喜欢你,那你就害了一个痴情女子。”桓雅文道:“我知道。情事害人。”我无奈看了他一眼,实不知该如何接口。直接怀疑他是神仙转世,无欲无求。
枝叶扶疏,暗影流香。桓雅文衣带翩翩如絮,面孔白皙精致,我莫名地想起一个成语:闭月羞。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桓雅文微笑道:“温公子,不知是否有人告诉过你,你的笑容很好看?”我一愣,再笑不出来,吼道:“多管闲事!”
径自冲回自己的房间,我开始反省自己。真是黄鼠狼的背脊,辣椒炒豆腐,别人对我好一点我就受不了。过了许久,我蹑手蹑脚拿起桌上的木梳,握在手中,用力一捏。木梳瞬间变成一把小刺。我拿着那些木刺,朝门外走去。
碧华宅内,春寒料峭,景色怡人。园子内春焙可见,九枝灯明,烘托暗红,渲染小苑。一个大富人家的宅子,不觉朝朝寒食,夜夜元宵。无华楼宇,楼船箫鼓,仿佛世外桃源,幽静安逸,胜似仙境。
我从未去过桓雅文的房间,还得四搜寻。忽然,身后传来一个银铃般的声音:“温采,找什么呢?”我心中一跳,转过身去,看到身后的九灵:“睡不着罢了。”九灵道:“都子时正刻了,还睡不着?”我笑道:“你不也是没睡么?”
九灵睁大了眼,脸上一红,迅速扭转话题:“这么晚了,准备去何呢?”我耸耸肩道:“四溜达。”九灵道:“你要找公子吗?”我连忙摆手道:“不不,桓雅文肯定睡了。”
九灵道:“公子是这几年才休息好的。他还在书塾时,每天都要三更以后才睡。”我惊道:“学这么晚,他疯了!”九灵道:“不是的,公子秉性其实很好,都是因为大公子……”我说:“这和弄玉有什么关系?”
从九灵口中得知,她来碧华宅时,弄玉已离家一年。那时桓雅文沉默寡言,每天只待在屋里作画。一日九灵看到他作的画,画中男子美得不似凡人,原以为是他想像之作,后来才听说是离家的大公子。后来画像遗失,桓雅文心中难过,也未再画第二幅,只开始雪案萤窗,发奋读书。
以前他读书虽认真,却从来未曾如此卖命。方知弄玉天资聪颖,文章诗词过目不忘,所有人都认为继承家业的人是弄玉。弄玉离开,桓雅文只好独自背负压力,六年后,中了榜眼,却是因为得病,未能如意拿下鼎元。朝廷赐官,桓雅文婉拒,弃文从商,云游四海。

原来那是桓雅文画的,心里不大愉快。九灵道:“温采,你怎么又不说话啦?”我笑道:“九灵姑娘还是温柔些好。”这话其实是模仿桓雅文,谁知九灵居然羞红了脸,支支吾吾道:“真……真的吗?”我摸摸她肩上的青丝:“当然是真的。”
看到她更加羞怯,我柔和一笑:“时辰不早了,我回房歇着了。你也早点睡,嗯?”九灵抬头看了看我,慌乱回避了我的视线,颇乖巧地点了点头:“好。”我满意一笑,转身离开。九灵又轻呼道:“温采……”我回首看她,她又摇头道:“没,没什么。”
我找到桓雅文房前,青藜灯燃烧,光芒微弱。纸窗映着秀气的侧影,我握紧手中的木刺,一颗心七上八下。

第十八章 真相大白</

我在窗纸上捅了一个小洞,往里看去。青藜灯光下,桓雅文正伏在桌子上,似已熟睡。我将木刺平放在掌中,手心冒出涔涔汗珠。
我推开窗棂,提起内力,用掌风将灯扑灭,翻进房去。桓雅文旁边放着四书五经,手下压一本《论语》。小时候听父亲讲,商道即诈道,经商最忌儒商。
我晃晃脑袋,集中精力,举起木刺,对准桓雅文的后颈。正欲掷出,却听见桓雅文轻声道:“温公子。”我大惊,飞速将木刺放入衣袖。桓雅文直起身子,柔声道:“睡不着?”
我默然点头,打算伺机逃出去。桓雅文微笑道:“月明香,温公子颇有雅兴。”我下意识朝窗外看去。竹外疏,月色如洗。我定了定神,回头看他,面容俨然。
桓雅文浅笑道:“我视你若珍宝,你视我若草芥。”我手足失措道:“既然你知道,为何还要救我?”桓雅文道:“起先是因为兄长,现在是因为你。”
“开始认为你虚有其表,不过现在我改变看法了。”我讥笑道,“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白痴!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心软么?”桓雅文白靴交叉,美目流盼:“我从未有过如此想法。”我断然道:“我只问你,你是否杀了我的家人?”桓雅文点头,冠带丽清。
我将木刺抽出,砸在地上:“好,既然你承认,则与我决斗!若我输,任你置。若你输,那就拿命来!”桓雅文幽幽道:“峨嵋虚灵,流离遇合,悲喜交集,终成余憾。”却久久未动。我顿时泥胎般僵了。桓雅文之绰然:“你动手吧。”
我茫然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桓雅文道:“一身做事一身当。”我将木刺放在他的喉间:“有什么遗愿?”桓雅文认命地闭上了眼睛:“请将我的骨灰带给哥哥。”
弄玉,又是弄玉。无论是出于何种感情,弄玉喜欢桓雅文,毋庸置疑。我看着娴静自若的桓雅文,忽然邪恶一笑:“桓公子,我现在不杀你。我留你一条命,直到你得到他的原谅。”
桓雅文终归是太善良,竟惊喜交加,却很快消沉:“他不可能原谅我。”我搬过板凳,大马金刀地掀起衣角,坐在他身旁:“你究竟做了什么事?”
桓雅文垂下眼帘,睫毛盖住视线,平铺直叙往事。
六王爷桓宇之,即雅文与弄玉之父,素喜美色,娶了两位夫人。正室林芸,偏房杨珂。弄玉是嫡子,雅文乃庶出。与林芸的婚事是皇上指的,两人相并不融洽,成亲后不久,桓宇之便纳妾。后来杨珂因生雅文难产而死,桓宇之未再续弦。
林芸生性温柔,对弄玉十分溺爱,弄玉天资聪颖,无论读书还是武功,皆拔萃出群。桓宇之虽挂念亡妾,却偏爱弄玉。桓雅文不介意,仍十分崇拜弄玉。兄弟俩自小同盘而食,长大后,二人渐渐明白妻妾之子的尴尬,生分了许多。
后来江湖上引起《莲翼》的风波,《芙蓉心经》在碧华宅中。抱火厝薪之际,弄玉正巧要出远门,桓宇之将秘籍交与之。后来,桓宇之有事出门,一群人包围碧华宅,林芸被人绑架,桓雅文与那些人交手数个回合,力不从心,只得逃跑,准备向桓宇之求助。
隔了数日,桓宇之都未回来。桓雅文不敢再待在京师,到了一个新镇,人生路不熟,联系不上弄玉,奔波半个月,回到碧华宅,却看到屋内桓宇之与林芸千疮百孔的尸首。桓雅文一直未进食,见了这副景象,险些晕厥过去。
同时,弄玉走入房门。抱住父母的尸体,面无表情。桓雅文正欲向他哭诉,弄玉却抽出长剑指着他,桓雅文向他解释了经过,弄玉冷冷道:“若那是你的母亲,你不会如此平静。”这一幕被人看到,弄玉却未在意,与桓雅文断交,离开京师。
江湖中人以讹传讹,将过错归咎在弄玉身上。那一年的弄玉只有十来岁,原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又是在掌声与赞美中长大,一向自恃甚高,突然受此谣言,及名门正派的排斥。自此嫉恨世俗,自甘堕落,杀人无数,真正成为人们口中的恶人。
听他说完,心底一片冰凉。弄玉在刚收养我的时候,确实嗜血残忍。时间一长,却越来越温柔,也不知为何。从小哀怨,觉得自己身世凄苦,却未曾想过要去关心弄玉。
鼻子发酸,蹭蹭眼角,猛地想起一件事。我飞速回头道:“你方才说,你约我的父亲出来,一刀杀了他?”桓雅文点点头。我慌道:“不可能!你明明是放火烧了我们家!”
桓雅文疑惑道:“我放火烧了你们家?”我冷哼一声:“胆小怕事的伪君子。”桓雅文也不生气,只平淡道:“无一句假话,信不信由你。”我吐一口气,道:“好,那我给你一年时间,找出证据。”桓雅文想了想道:“一言为定。”
后来,我尝试在京师打听消息,却劳而不获。原想联系老张,却无他下落。
已至初夏。朝景榴艳,树生阴。新笋长短,早樱红。满阶前,风动帘影。我坐在后院里,叠了许多纸船,放入池塘中,鲤鱼纷纷上游,争先恐后触碰船底,小船左右摆动。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笑道:“九灵,你看看你,又忘了喂鱼儿吃东西。”那人声音春柔:“九灵没来,饲料却来了。” 我转过头,见桓雅文过来,手中一袋鱼饲料。一身白色轻衣,熨帖得身材颀长秀美。头挽细带,几缕发丝亮滑柔顺,从额上不经意垂下,流媚随意。
我板着脸道:“你来喂。”对于我迅速转变的态度,桓雅文也习以为常,优雅在我身边蹲下,将饲料洒入池塘。鱼群靠上去叼碎屑。我忍不住道:“饲料给我,我也要玩。”

桓雅文微微一笑,把袋子放入我手中。我乱抓一把饲料,抛入池中。可饲料还未碰着水面,则被吹得四飘散。我抛了一把,饲料还是飞出去。又试一,结果一样。
桓雅文拿过袋子,自己撒一把,却一点问题也无。我怒道:“你真是讨厌,走开走开,都是你在这,饲料才掉不进去。”桓雅文眼睛一弯,将饲料倒入我的手心,掌着我的手,往水中撒去。我倏地甩手:“你干什么?”桓雅文轻声道:“抱歉,我不知你不喜欢别人碰。”
“我不是不喜欢别人碰,只是……”话到此,便泄气地坐在一旁。桓雅文笑道:“喂不了就不喂,可想出去逛逛?”我摇头道:“要去自己去,我叠船。”桓雅文道:“你不去,我还去做什么?”我白他一眼:“无聊找别人去,没事别烦我。”
桓雅文仍未生气,手撑下巴,颇温柔地瞅着我。一个声音从上方传来,清脆悦耳:“桓公子,你真不懂把握采儿的心。他则跟个女人似的,你越践踏他,他越服帖你。你要对他好,他会觉得你烦。”我脑中一片空白,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
桓雅文唤道:“哥。”我低头看着赤色鲤鱼,尾巴火苗般晃动。无脚步声,地面一道影子靠近。我的手指关节逐渐苍白,紧张得动都不敢动。
一个强大的力量将我拉起来。我被迫抬起头,正对上那双邪媚瞳孔,还有左眼角下的妖艳泪痣。仅是不经意的一瞥,仅是短短半年时间,便恍如隔世。
弄玉放开我,手心在衣角擦了擦,嘲讽道:“采儿还有一个地方也很像女人,那就是水性杨。桓公子是圣人,一表人才,家财万贯,地位显赫。别说女人,就连温公子这样的男子都会看上。你说是不是啊,温公子?”
桓雅文道:“哥,你误会我们了。温公子只是我们家的客人。”弄玉笑道:“那自然,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客人,睡在同一张床上的客人,日日夜夜赤身裸体缠绵在一起的客人。”桓雅文急道:“哥,我们真的没有――”
我打断他说道,“雅文,你情我愿,有何难以启齿。”桓雅文大惊:“温公子,你在说什么?”我抬头看着弄玉,克制住心中的恐惧,与他对视。
我就是要他恨我,入骨髓,如同我恨他。
弄玉却未被我激怒,只邪恶笑道:“原来你还记得呢,我还以为你忘了。被人强暴的滋味,是不是很爽呢?”我大叫道:“你……无耻!”弄玉扬起尖尖的下巴,轮廓柔媚,笑容倾城:“我无耻?我无耻也没有你无耻。是不是没有人上,你就会欲求不满?”
脑中嗡嗡作响,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弄玉继续讥诮道:“对了,我们上在零陵上床?你半夜发情,跑来偷吻我,我睡着了都被你弄醒,还好你叫的声音够销魂,没让我感到很乏味……”我捂着耳朵吼道:“不要再说了!”
那时的疯狂,那时的寂寞,那时的痴恋,全都被他视若无物。
胸腔似已空无一物。我呜咽出声:“我不喜欢被人上,一点也不喜欢。”眼前的人影已模糊,声音几乎是抖出来的:“可是你例外。因为那时,你是我的全部。”
弄玉一怔,忽然拉下我的手:“采儿……”我揉揉眼睛:“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不再依靠义父,采儿也可以活下去。”弄玉的手徒然僵硬。片刻过后,用力捏紧我的手腕:“是么。你能离开我?”语毕在我耳朵上咬了一下。我一个不小心,跌在他的怀中。
“就这样,也敢说能离开我?桓公子还是童子之身,和他上床,定不及与我吧?谁能搞爽你,你就和谁好,是不是?跟我走,我让你欲仙欲死。”拉着我的手就往外面拖。
头中一团乱麻,我用力推开他――啪!清脆的巴掌声。顿时周围一片寂静。我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着一脸错愕的弄玉,连退两步,慌乱地摇头。
弄玉随意擦了擦脸,恶狠狠地看着我,高高地扬起手――
我本能地闭上眼睛。可是迎接我的,不是耳光,而是一个温暖的怀抱,还有两片松软的唇。弄玉发狂似的吻着我,几乎要将我揉入他的身体。
我搂住他的脖子,终于忍不住落泪。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他会带我远走高飞,绝尘隐居,如同他那个再不会兑现的誓言。也是那一瞬间,我忘记了一切的痛,恨,以及不幸。
若不是听到那些话,我会不假思索认为,他一直爱我。

第十九章 李代桃僵</

弄玉眯着眼睛,似笑非笑道:“不知道桓公子看到你这样,会不会很失望呢。你看看,你又想要我了。” 我垂下头:“你说的没错。我只喜欢男子,还是个娘娘腔。”
或许弄玉说的没错。即便是对桓雅文的关心,我也无法忽视,甚至满怀感激。我一直不能明白,那么强大,那么高高在上的弄玉,怎么会养出这么个孩子,几乎和他相反。曾经自满过,曾经猜疑过,曾经胡想过,还傻兮兮地告诉自己,温采,你的直觉没有错。
都是剃头担子,一厢情愿。这样的人,如何会看上我?
心中默念:笑,微笑。你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倒。丢丑,一就够了。可是我笑不出来,如何也笑不出来。我吸一口气,转过身,朝屋内走去。

弄玉在身后轻声道:“采,我们……大概永远都会不到过去了吧。”他的声音在发抖,抖得几乎无法将话说完全。喉咙开始生疼,我无法再听他的声音,只是站在原地,任眼泪冲刷着脸庞,却憋着自己说话不要哽咽:“过去……何曾拥有过?”
碧华宅里,万籁俱寂。微风,树叶,草,沙沙声。桓雅文正对着我,眉头紧锁。身后的人却未再说话。天是灰的,我什么也听不到。眼前,茫茫一片空寂。
我倒在床上,麻木地看着上空,指尖在唇上来回摩娑。弄玉,弄玉,我们何时才会见面?下一回,彼此之间是否就会形同陌路?我跳下床,一骨碌蹦到窗旁,探头看着窗外。
空了。什么也不剩。
一下跪在地上,双腿被磕得巨响。我一拳击在窗上,木板应声而裂。摇摇晃晃走回床头,抱起枕头,紧紧搂在怀中。闭上眼,想着弄玉。突然觉得,他就在我身边。
醒来后,打头一个见的便是桓雅文。他坐在床旁,面带倦容,见我醒了,微笑道:“温公子。”我茫然点头,心中忽然如一阵擂鼓。我与弄玉的所作所为,他一定觉得很恶心。
脸上瞬间失去温度,我冷冷道:“你出去。”桓雅文微微一愣,笑容褪去:“你从昨天一直睡到现在,还未吃饭。”我撑坐起身,面无表情道:“弄玉为何会认为我们两有关系?”
桓雅文垂首道:“我也不知道。”我随口道:“你喜欢他吗?”桓雅文道:“喜欢,但是不是你所想的那样。”我耸耸肩:“确实,那挺恶心。我以前喜欢他,现在不喜欢了,想起来也觉得恶心。”桓雅文苦笑道:“不要这么说,会伤他的自尊。”
我将枕头抛上抛下,随口道:“是啊,他那么清高,自然怕我污了他。”桓雅文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停下手中的动作,回头盯着他:“对不起,我不想和你多话。”桓雅文道:“既然你不愿意看到我,那我出去。注意休息,勿中风寒。”
桓雅文方走两步,我便按捺不住火气,将枕头扔在他身上,大吼道:“滚吧你!你和你哥都是一个德性,自命清高,黑心眼子!滚!看到你我就生厌!”桓雅文未闪躲,枕头砸在他身上后,便接下,扔回床头,不动声色走出去。
我倒在床头,气喘吁吁地看着门外。九灵出现在门口,埋怨道:“温采,你对公子太过分。别忘了这是谁家。”我瞪了眼睛看她:“你叫他杀了我啊。”九灵道:“你这是什么狗脾气?真是不可理喻!”我恼道:“死丫头,不要你管!”九灵道:“你给我听好了!”我把头埋进被褥:“我偏生不听!”
九灵气得差点头冒烟,兀自念道:“我真为公子不值,好心作了驴子肝肺!为救你性命,他得罪那么多人,还不给须眉道长台阶下,现在江湖上传得难听得很!他极在意江湖前辈对自己的看法,所以从来不放纵自己。如今别说前辈,连新生都在加以诽谤,说他与兄长抢男宠,淫乱不堪,纵情酒色,你要他如何承受?”
我依然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九灵继续道:“公子为了支撑老爷的产业,日理万机,案牍劳形,却未曾抱怨。他忙成这样,整个碧华宅的下人都觉得他随时会倒下。身体累不说,你还这么说他,你要他的心也垮掉,是不是?每他被你吼过,都会一个人发呆很久。你真是给大公子宠坏了,要不是因为他,你以为公子会待你这么好?”
我把脸完全埋进被窝,模糊说了一声:“我知道。”
我知道,离了弄玉,我什么都不是。
往后几天,我成天待在房里,睡了吃,吃了睡,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头山猪,拱进洞里再不出来。从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脸,伤几乎完全恢复,脸色白得像纸片儿。
迷迷糊糊中,我来到一个园林离。园内正值初春,梅竞盛,开满园林,两叶,单瓣,绿萼,玉叠,红白老嫩,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引起林和靖的风流,鼓舞得孟浩然的兴致。园中坐着一个年轻男子,貌凝秋月,临水含情,宛矣似芙蕖醉露。
那男子手中握一华美琼觞,中置佳酿,把酒赏玩,对吟咏。
我心生好奇,却见那男子仰首微笑。笑容有些邪气,有些腼腆,左眼下,一粒泪痣,若隐若现,唇边含笑,若即若离。不一会儿,其目光清远悠长,多了十分的正气文静。
那人道:“温公子,过来坐。”我顿感疑惑,随之坐下。他又取出一只琼觞,注入醇酒。新酿飘香,觞y泛波。我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头已昏沉。那男子的音调却突然变得玩味:“采儿真是好酒量,一口便喝完了。”我抬头看他一眼,痴笑不已。
那男子将我搂入怀中,笑得意味长,倾国倾城。他慢慢俯下头,唇却顽皮地停下,仅离我的唇不及一寸。呼吸拂在我的脸上,我拉着他的衣领往下扯。两人的双唇便贴到一。
心中搔痒,身体酥麻。我抱着他的脖子,却未注意他在微微挣扎。我从未这样主动过,甚至还将舌搅入他的口中,探索,嬉戏,入,沸滚,翻腾。
手开始不安分地四摸索,探入他的衣襟。就在这时,他的身体剧烈一震。我猛地恢复意识,才发现自己正抱着一人的脖子,与之热吻,甚是忘情。我手忙脚乱推开他,定睛一看,竟是老张!
老张侧过脸,用手背轻拭嘴唇。皮肤粗糙失水,微微透着层粉色,看去是说不出的滑稽。我傻愣愣地看他半天。老张清了清嗓子:“我来看你。”我懵懂地点头。他似乎也挺尴尬,未再说话。
只剩懊恼。老张专程跑来看我,我做什么不好,偏生在做春梦!不用他鄙视,我自己也得鄙视自己。无论我多想请帮忙,现在都不得不支走他。只得道:“张大哥,隔几天你再来找我行吗?我有事想要拜托你。”老张道:“好,你定个时间。”
我想了想道:“大概隔个七、八天吧。”老张点点头:“你若心情不好,不要憋着,出来透透气。”我应了他一声,他便跃出窗外。我才想起一件事,他为何会知道我心情不好?
难道……前几天的事,他看到了?
隔了几日,我在园里遇到九灵,那丫头浇着,还哼着小曲儿。我忍不住打诨道:“九灵丫头,找到如意郎君了?笑得嘴巴都歪了。”九灵手一抖,壶差点掉在地上:“人家天天守在公子身边,哪有时间找郎君?”我笑道:“这么说,你的郎君是公子了。”
九灵娇嗔道:“我才没有!都说公子有了霓裳公主,我们这群小丫鬟对公子,只敢景仰,不敢爱慕。不过呢,公子最喜欢的丫头就是我了。”我故意逗她:“哦?我怎么看不出来?”
九灵道:“你当然不知了,我连公子书房里每本书的位置都知道。”我疑道:“桓雅文有书房?”九灵骄傲得像在夸丈夫:“公子读过的书啊,比你吃过的饭还多。”我笑:“那他也没看多少。”九灵道:“泼猴,嘴巴子硬。我告诉你啊,公子的密室中只有书,我们就是进去,他也不会生气。只不过我们这群黑肚子,进去做什么呢。”

我调侃道:“九灵姑娘不是去整理过么,太谦虚了。”九灵道:“嘻嘻,你想要看书可以去啊,不过我看你呀,整一个土包子田舍汉,去也是白去。”我还逗着她乐:“对可是有些姑娘就是喜欢黑肚子汉。”九灵脸上一红:“少占我便宜!要看书跟我来。”
九灵真把我带到那书房里去,走到桌旁,上置文房四宝:一排狼毫笔,一叠生宣,一座青紫端溪石砚台。九灵轻旋砚台,置床便传来声响。后面开一道小门,露出巨大的房间。
只见里屋灯火通明,烛影摇红。大书柜靠墙摆放,书籍整齐划一。房间中央,一个书桌,上摆铜镜,书画,手卷,还有一张画,摊着。笔架上,一支麒麟图毛笔,墨迹未干。
我走近一些,方看清那摊开的画。兴许是受桓雅文画风影响,一见其画,都禁不住大惊赞:那是个女子,绝世美丽。丹红哔叽衣,九霞裙。头戴凤冠,双手搭于发梢。头微歪,一双大眼弯起,成了两条月牙儿。粉面朱唇,笑靥若。只是那双眼睛,怎么看都觉得眼熟。
这画如此活灵活现,想来作画之人定下了功夫。且见她的装束,绝非一个平凡女子。我敢断定,此女子定就桓雅文的未婚妻,霓裳公主。打开其他画卷,发现里面的人,竟俱是此人。只是姿势不同,衣裳不同。但是其他画上的双眸,似乎都不及第一张美。
我讥讽一笑,感觉自己被桓雅文骗了。在我面前说得像自己不了解男女欢爱,实际也是个肠子,风流浪子。不过这些都与我无关,不想狗拿耗子。
桌旁有一竹篓,里面堆满纸团。一时心中好奇,莫非桓雅文也有作画失败的时候?我我收起画卷,将它们摆放回原来的位置,随手拾起一个纸团,打开仔细看,发现自己又多想了。
这画要比桌上的画要大,画中人之绝美,更使那公主无法媲美。
那是个少年。他正坐在窗前,衣衫单薄,身材偏瘦,脸颊清癯,眉目清秀,只手支于下颚,失神地看着窗外。头发随意散开,可那毫无修饰的清淡之气,却让人无法挪开视线。
我赶紧拾起另一个纸团,打开来看,竟又是这少年的画像。这一张的表情比方才那一张活泼得多。少年微微发怒,手里拿着一个小碗,碗中装上许多石榴。石榴落了他一身,小小的汤匙含在嘴中,柄子翘起,颇是顽皮可爱。
再打开一张,我才明白霓裳瞳孔眼熟的原因。那双眼睛分明与这少年一模一样。
这一张画上,少年在笑。似乎是晚上,可是一张白生生的脸,弯弯眼角,光芒四射,比夜晚还要诱人。我双手撑在画旁,想赞叹雅文恋兄情节又多了一成,可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画中的人极美,却不是少年时的弄玉。是我。

第二十章 人皮面具</

一个劲地翻看那些画,我的脑海里一片混乱。心跳越来越快,把纸篓翻空,直到我拿到最后一个纸团。确切说,那不是纸团,而是一块软皮。胶质,透明,偏黄,凹凸不平,嵌满小孔。我翻来覆去看,发现上面有五个洞,大小不一,最下面的洞周围,还有两层厚胶。
将那块皮绷直,心下一惊,总算明白,这是个什么玩意儿。我颤颤巍巍站起身,看着桌上的铜镜,将那块人皮面具慢慢贴在脸上……
夜,外面隐隐传来脚步声。我跳到书柜后,屏声敛气。没一会,便看见桓雅文的背影。他走到桌前,看着霓裳的画发呆。随之坐下,叹。我趁他不防,倏地冲出去。
桓雅文略显惊孱,却再来不及。我点了他的穴道,他怔怔看着我,平静了些:“温公子,为何你会在这里?”我从衣襟中拿出人皮面具,在他面前晃了晃。桓雅文顿时哑然。
我把面具抚平,朝他脸上贴去。我没弄错。除却极其迷人的眼睛,其他地方完全一样:宽大脸,扁平鼻,肥厚唇,皮肤粗糙泛黄,凹凸不平。
我讥讽道:“张大哥,别来无恙。”桓雅文看着地上,声音压得极低:“对不起。”我笑:“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张大哥是一个美男子,英俊,风流,文质彬彬。温采高兴还来不及,怎会生气?”桓雅文道:“我知你怨我,你可以打我骂我,可是,不要这样说话。”
突然想起九灵说的话,我再讽刺不起来:“好,那你说,为何要易容来接近我?”桓雅文道:“在零陵见过你后,我其实是准备问关于哥的事。遇巧你与秦公子离开,于是匆忙带着书童跟随。快赶上你们时,我与他遇强盗,中了软筋散……后来的事,你都知道。”
我压低声音道:“看来我眼拙,救错人了。你不是想问弄玉的事么,在那等着就好。跟到嵩山上去做什么?”桓雅文顿了顿道:“我不放心。”我笑:“不放心?我是你什么人?兄弟?朋友?亲人?或者说,情人?”桓雅文的脸苍白:“温公子,请自重。若他听到,会伤心。”
我忍不住笑出声,围着他转了一圈:“我自重?应该问问你自己,你自己有没有自重。那一夜我不小心亲了你,你做什么那么大反应?”桓雅文垂首道:“雅文从未与别人有过肌肤之亲,那么失态,是在所难免。”
我一击掌,抬了抬眉:“一个喜欢虐待人,一个喜欢被人虐待,你和你哥,不愧是兄弟。”桓雅文摇头,有些尴尬:“我对别人,从来没像对你那般,操心。你可能觉得我烦,我自己都觉得烦了。你曾问过我,看到霓裳是否会紧张,看不到她是否会着急,每看到她,是否想亲吻她。我对她确实没有。可我一见你,就会……我,我在说什么呢。”
我一时呆住,浑身不自在。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这时,桓雅文忽然站了起来。我大惊:“你,你怎么能动了?”桓雅文道:“我练过一种内功,可以自动解穴。”这才发现彼此距离太近,我全身收紧,慌忙后退一步:“你要做什么?杀了我?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我在说什么?我疯了。
桓雅文指着自己胸口,蹙眉道:“那天哥亲你的时候,我这里突然很疼。我从来没恨过哥哥,那时我好恨他,我想要把你们拉开。我怎么会这样?究竟怎么了?这几天晕晕糊糊的,可能,可能是病了。九灵说,我一看到你,就会变得特别奇怪。”
我慌乱道:“你别说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桓雅文苦笑道:“这段时间,我看不进书,理不了事物,只要一静下来,满脑子都是你的影子――”我大吼道:“不要和我说这个!闭嘴!!”话未说完,我就跑到外间,推开窗子,跳出去。

哈哈,我发现什么了?桓雅文动心了,他爱上我了!而且,他完全不懂情爱之事,根本不懂自控。我现在杀他,易如反掌。我可以报仇了,我可以报仇了!
可是。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就忘了要杀他的事实。
突然觉得,自己欠他很多。
夜风凄然,飘香,夏季悄然到来。桓雅文再来找我的时候,我把头埋在被窝里,只露出两只眼睛。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桓雅文却视有如无:“温公子,今天我的一个兄弟来了,请我去骑马打猎,你去么。”我摇头。桓雅文道:“还有,霓裳也叫你去。”
我骨碌一下翻身起来:“那我去。”
碧华宅门口,一个年轻男子负手而立。看去与桓雅文年龄相仿,浓眉大眼,古铜皮肤。一见我,则露出两颗虎牙,一对酒窝。桓雅文向我介绍:“司徒世寻长子,司徒琴畅。他的朋友很多,有事可以找他帮忙。”司徒琴畅笑道:“雅文说,咱就做。”
长安首富,司徒世寻,大儿子琴畅,小儿子雪天,名满天下。可,从桓雅文口里说出,像在讲白开水。他们都是名人。对了,其实我和弄玉也是。不过出名的方式与他们不同。呵,正派人士。
我勉强笑道:“谢谢司徒大哥。”司徒琴畅爽朗道:“不必不必!为朋友两肋插刀,乃男儿本色。”虽说得豪爽,我心中却似给针扎了般。好男儿?男儿?真讽刺。我只得转移话题:“司徒大哥武功盖世,司徒雪天饱读史书,令人佩服。”司徒琴畅道:“原来温兄也听过他。舍弟书读得多,却不懂半点武功,爹也拿他没办法啊。”
我接不上话,回头看着桓雅文。桓雅文举起折扇,指向围场,笑得很是潇洒。
司徒琴畅会意一笑,带我们前去。
皇家园林。郁郁葱葱,生满参天古木。山脚下,一女子红衣翻飞,青丝飘扬,赛天边浮云,微卷,柔软,极美。见我们,那女子跑过来笑道:“桓公子姗姗来迟,可是在给霓裳准备惊喜?”显然桓雅文不解风情:“一时遗忘,真是失礼。”霓裳哈哈大笑,声音沙哑却迷人:“和你逗趣儿呢!桓大哥能来,霓裳已很是雀跃。”
司徒琴畅道:“公主平时温柔如水,怎么一遇上雅文,欺负人的劲头就上来了?”霓裳莞尔笑道:“才没呢。人家什么都依着桓大哥,不信,你问他。”司徒琴畅道:“是了是了,公主殿下说话,小的岂敢触逆。”
霓裳笑,琴畅笑,雅文笑,我灰不溜丢。
隔了好一会,我才被霓裳公主发现:“这位公子是?”我转过头,笑得蛮难堪。桓雅文道:“这位是我的朋友温采,正住寒舍。”霓裳笑道:“桓大哥的朋友,就是霓裳的朋友。”看来公主陷得不浅。她若知道我们在江湖上的传闻,估计会笑不出来。
不过多时,侍卫牵来良驹。我下意识道:“今天我就不骑了。”桓雅文道:“你身子不舒服么?”我憋了一肚子火气:“我不想就是了。少狗拿耗子。”桓雅文未多问,对司徒琴畅说了几句话,纵身上马。霓裳跑过来对我笑:“温采为什么不去骑呢?”
我欠伸道:“我不会骑,望公主见谅。”霓裳道:“男儿怎可以不会骑马呢?来,我教你。”语毕,柔嫩的五指缠了我的手腕。我胀红脸,不知所措。桓雅文道:“霓裳,他重伤未愈,择日再教不迟。”霓裳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你好好休息。”
然后他们走了。桓雅文一步三回头,终究没有说话。
我坐在石头上发呆,一呆就是一个时辰。
四肢酸麻,干脆起来走动。树林静好,艳阳当头,光斑落石上。我抬手,借着阳光,越发觉自己皮肤苍白,尽显病态,连忙收了手,呼一口气。
突然,脚上一痛。
我惊呼一声,低头,发现小腿裤子上,竟已浸出绛色血液。再看前方,只见一条蛇正往别爬去,三角形脑袋,灰褐蝮蛇,定是毒蛇。头皮发麻,血汩汩流出,疼痛麻痹,我几欲昏死过去。拼命咬了牙,点穴,血止,却不敢止痛。若无感觉,不但不能走路,还不知毒蔓延到了何。我弓下身,随地拾起一个松球,朝那蝮蛇扔去。蛇倒下,总算报仇。
四寻找那三人的踪影,却只剩蝉鸣。我吃力地下山。每走一步,都会有撕心裂肺的剧痛,从脚上,传到心口,更加忐忑。毒汁正侵蚀着,一点一点,将代替血液,流遍全身。
我还不想死,我要活下去。
山下小溪蜿蜒,岸边绿草如茵。天已黑,环境模糊。我在小溪旁坐下,随手捧起水,泼在脸上,浸泡着干裂的唇,力图保持清醒。我小心翼翼卷起裤腿,血竟已变成黑色。背上一阵阴寒,我再用手支着地面,想要站起来,却发现,整条腿麻痹,摔倒。支起,摔倒。支起,再摔倒。最后,失去意识。
水击鹅卵石,声音清澈悦耳。天亮时,我恢复意识,发现自己竟可以站起来。
这才想起,弄玉曾教过我自行缓毒的心法。松一口气,沿路朝南走去,看到两座小帐篷。帐篷门前,一团木材灰烬。帐帘拉开,里面空无一人。我加快脚步,走到帐篷里,翻了翻衣物,发现是桓雅文的,忽然鼻子一酸,用力揉了揉眼睛。
此时,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温公子?”
回头,看见桓雅文。桓雅文快步走来,掀开帐篷帘子,探进一张眉目如画的脸:“你昨天去哪了?我们找你一个晚上。”原本放下的心又一提起来,我恼怒道:“好好和你的霓裳公主待着,不要和我说话。”桓雅文道:“霓裳昨天就回皇宫了。现在就只有琴畅和我,我们轮流守夜,都没有找到你,快急死了。还好,你没出事。”
我气得浑身发抖:“是是是!我没出事!你和公主继续你侬我侬,你滚!我看了你就烦!”桓雅文在我身边坐下,轻拨开我的头发:“你的嘴唇发紫了,受风寒了?”我一掌打开他的手:“你说在山上会不会受风寒?你这个淫荒之徒,伪君子!”桓雅文道:“我从未做过淫荡之事。”我吼道:“一见到漂亮公主,你眼睛都看直了,还说什么满脑子是我,滚吧你!”

桓雅文微笑道:“奇怪,为何我看到你生气,听你骂我,不但不难受,还觉得有些开心?”我骂道:“滚!滚出去!”桓雅文柔声道:“温公子,你在吃醋吗?”我脸上刷拉,滚烫:“吃你的头!”
桓雅文的眼神愈发暧昧:“我说过,我一看不着你,就会心慌着急,一看着你,却又十分紧张。而且,我还很想……”话没说完,已伸出一只手,搂住我的腰。我本能挣扎一下,却被另一只手勾住脖子。桓雅文微微一低头,一个吻压在我的唇上。

第二一章 焚剧毒</

我想我也犯糊涂了。桓雅文吻了我,我竟不知如何反抗,待他的舌抵住我的唇时,我竟张开嘴,让他探入。舌与舌但凡纠缠,更失了理智。我张开双臂,回抱住他。桓雅文的吻,不似弄玉那样,放肆,激烈,不给予人回驳的机会,疯狂地侵占一切。他会考虑我的感受,小心谨慎,温暖柔和。即便是心跳加速,也恰到好。
之后的状况,只二字可形容:尴尬。帐篷里的光影,明明灭灭。心中不安,却只能冷嘲热讽:“左一个温公子,右一个温公子,害我以为你礼仪学多了。结果和我想得差不多。”桓雅文垂下头,脸发红:“对不起,实是情难自控。”我无所谓状:“我又不是黄大闺女,亲了就亲了。不过奉劝你一句,温采是灾星,跟我一起,小心得了弄玉的下场。”
桓雅文抬起头,眼睛明亮:“你的意思是?”我笑:“你想多了。”忘记腿上有伤,站起来,腿上一疼,跪了下去。桓雅文惊道:“你受伤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地上全是鲜血,乌黑色。我又开始死鸭子嘴硬:“不是大伤。”
桓雅文突然背对着我,蹲下。
我狐疑道:“你这是做什么?”桓雅文把长发搭到前胸,露出雪白的薄衫,棱角分明的肩胛骨:“我背你回去。”我怒:“坚决不要。”桓雅文道:“你若一直这样走,毒会游到心脏,必死无疑。”我摇头:“我不要男的背。”桓雅文无奈笑道:“莫非女子就可以?”我心想也是,掐着他的脖子道:“不可以告诉别人,否则我杀了你。”桓雅文回首笑了笑,点头。
我轻伏在他背上。他很轻松地就将我背起来,走得很慢,很谨慎。我抱住他的颈项,突然觉得像找回了亲人,扁扁嘴,将下巴枕在他的肩上,小声道:“谢谢。”
桓雅文没有说话,侧着头,却在微笑。
碧华宅。桓雅文方把我背进去,迎面遇上九灵。九灵顿时目瞪口呆。桓雅文道:“九灵,去准备热水和毛巾,还有,圣驼丹。”九灵看了看我,急道:“温采他怎么了?受伤了?怎么会用上这个?”桓雅文道:“他被蛇咬了,快去吧。”九灵眼神怪异,看看他,又看看我,退下了。
桓雅文背我入房,让我平趴在床上,撕开我的裤脚,露出伤口。我疼得龇牙咧嘴,狠狠地瞪他一眼。他抿了抿唇,额头上冒出细汗:“你忍忍。很快就好了。”说完,坐在床沿,俯下身子。我惊呼道:“你,你要做什么?”下一刻,再说不出话。
桓雅文竟在吸我腿上的毒汁。腿上依然疼痛,心里却是很不是滋味。那伤口,我连自己都嫌脏,所以一直没消毒。我没脸叫疼,一口咬住枕头,拼命忍痛。桓雅文轻压着我的腿,一口一口,直到血全变成红色,才坐直身子,擦了擦汗:“好了。”
我回头看他一眼,见他侧脸秀美,衣衫莹白,脑中一乱,将头埋入枕头。
九灵进来,桓雅文用热毛巾在伤口四周轻拭,我更是无脸见人,头埋得更了些。桓雅文道:“虽然伤口的毒消了,但是时间太长,混入血液的无法消除,只能用圣驼丹,知道吗?”我眨了眨眼:“这药很贵吗?”桓雅文道:“不是价钱的问题。这个药擦在伤口上,比较痛。”我问:“有多痛?”桓雅文迟疑片刻,道:“大概,比撒盐都要痛上十倍。”
我的心一抽,别过头去:“我不抹了。”桓雅文道:“不行,一定要抹。”我只有和他商量:“给我吃点麻药好了。”桓雅文道:“那样会失效。”耍赖无效。长痛不如短痛,再说当着九灵的面,我不能丢脸。一横心,干脆点头答应。
桓雅文扭盖,抖出一点灰粉,往我的腿上撒去。
我惊叫,真的惊叫出声了。撕心裂肺,刮骨,大概都没法与之相提并论!千万块烧红的铁板都往身上印,估计都没这么痛!
可是,想起桓雅文刚才替我吸血的模样,我一口咬住手背,眼眶发热。桓雅文的手一抖,似乎有些退却。但没一会儿,还是一咬牙,又撒了一些。
“唔――”手背上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我闭上眼,狠不得直接死了好。
桓雅文扯开我的手,呵斥道:“你做什么!你要疼,咬我就好了,不要再弄伤自己!”我伸出手,紧抱他的腰,全身打哆嗦。桓雅文手忙脚乱将我揽到怀里,颤声道:“好了,现在好了,痛就咬我,好不好?”把手背伸到我的嘴旁。我抓住他的手,眼泪一骨碌流下来。
桓雅文确实从未如此失态过,语无伦道:“你,你怎么哭了?很痛是不是?很痛?都怪我!现在还很痛吗?”我摇摇头,紧紧握住他的手。有些话,如何都说不出口。
那点痛算得了什么。
接连几日,桓雅文都守在我身边,替我端药送水,我不再拒绝。可是,一年之约,期限一到,我还是要杀了他?我如此希望自己能像弄玉一些,能再冷血一些。可我是他养出来的失败品。桓雅文的温柔,已在不知不觉中,将我的棱角一点点磨平。
七日后,桓雅文说要带我出去逛逛。外面天气不错,我不禁心情大好,于是答应。桓雅文走上来,欲扶我出去。我甩开他的手道:“我自己来。”桓雅文道:“我怕你腿上的伤会裂开。”我试着走了几步,腿上还是隐隐作痛,焦躁道:“烦死了,不去了。”
桓雅文走过来,硬扣住我的手腕,勾着我的腰,朝门外走去。我使力挣扎,猛地想起我武功不及他。走了一段,我依旧全身绷直。他触碰的地方就似燃烧了火,烧得皮肤生疼。
桓雅文若无其事道:“温公子,你的恢复能力似乎不佳。寻常人三四天便可痊愈,可你到现在还不能走路。以后要好好调养身子。”我不大乐意了:“哦。那桓公子的身子好么?”桓雅文毫不骄矜,说出让人恼怒的话:“我的武功不怎么好,但练过一些强身的内功,所以,受伤以后,一日便可痊愈。”
我鄙夷道:“桓公子的武功真的很不好,不好到人人都知道。”我也学他,左公子右公子,果然他有些不习惯,却未提出,只轻声道:“你的身体最重要。若觉得不舒服,就给我讲,心情不好,我愿意当出气筒。”我快气得肺炸了,这家伙表面夸人实则捅人!

提到内功,有些后悔。弄玉曾叫我练心法,可我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耗在修炼招式上。后来经过磨练才知道,招式与心法相辅相成,一旦偏袒,另一个亦难以把握。
走了一段,我突然道:“你说你会解穴的内功,教我好不好?”桓雅文柔声道:“好。”我得寸进尺:“现在就教我,好不好?”桓雅文微笑道:“好。”
原来桓雅文修的内功,即是名门正派最推崇的《素兰心法》,且修到了第七重。共七重。所以,点穴后,很快就能解开。我说他厉害,他还说,《素兰心法》跟《莲翼》比起来,叫小巫见大巫。据闻修炼《芙蓉心经》的人,可吸点穴者之内力,而修炼《莲神九式》的人,遭点穴后,可反点穴。我说那谁点了重莲的穴,不等于自己挖坟埋了。桓雅文说,那是自然,重莲天下无敌。
其实《素兰心法》不难学,很快我就学会第一重,解穴大约需要一个时辰。我正准备叫他教我第二重,结果来了个人,打断我们。从那以后,我几乎就忘这回事。
很多年以后,每当我想起这件事,心都会痛得几乎碎裂。如果我学好这套心法,就不会发生那件事。或许还有多的时间,去寻医求药,也可以阻止那场江湖上最大的浩劫。
可是白公子告诉我,这世界上最悲哀的两个字,就是如果。
打断我们的,是一个灰衣信使。客套一番后,便开始报告江湖上发生的事:汉阳江的灾民为感激桓雅文,特地为其建立大片楼宇,邀之前去,桓雅文以事务多为由拒绝;京师最近住了一名年轻男子,名为韩淡衣,买了河边的大片楼宇,据说容貌与重莲极其相似;今年英雄大会,仍是遗剑夺冠;据说灵剑山庄庄主的女儿,要嫁给林轩凤。
林轩凤是楼庄主的得意门生,乘龙快婿,更是江湖四大美男子之一。另三人是桓雅文,天涯,以及遗剑。我一直纳闷,这四人都中了,却偏生没有弄玉和重莲。重莲是冠世美人,别人没法比,不在里面,能理解。但弄玉又算什么?邪气太重?亏心事做太多?不管它。反正我觉得没人比弄玉漂亮。
信使继续报告:近日,江湖上成立了一个邪教,名冥神。入门者必须签下生死契,一生不得加入别派,势力扩展速度惊人,许多无辜人士为教众杀害。
其中,还包括桓雅文派人去调查的男子,秦印月。
据说秦印月也是被冥神教教主亲手杀死,死状极惨,面部血肉模糊,浑身扎满针孔,因其身上带有传家之宝,醉月寒琼,方辨出身份。
脑中轰的一声,我木然看着他们。
桓雅文回望着我,蹙眉道:“那冥神教教主是什么人?”
信使犹犹豫豫了半晌,才支吾道:“大,大公子。”
这下,连桓雅文也怔忪无言。我一尻子坐在地上,抱着脑袋,慢慢摇头。桓雅文道:“你确定?”那信使点点头。桓雅文命之退下,蹲在我身边。我哽咽道:“我没法替印月报仇,我……我没法替印月报仇……”桓雅文道:“报不了仇,那就忘记。”
我喃喃道:“忘记?可是,印月已死,忘记弄玉,我还剩什么?”桓雅文欲言又止,任由白衣白靴染上地面的灰。我苦笑道:“你是不是想说,我还有你?”不知是否错觉,此时看去,桓雅文的面色竟有些冰冷:“若你喜欢我,及得上他的十分之一,我定会毫不犹豫占有你。”
我蜷缩在地上,想着印月,憋得眼眶发热。再回头的时候,却发现桓雅文的脸色白得可怕。:“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他摇摇头,无力地说:“没有关系的。”
我急道:“你若不说,一辈子不和你说话!”桓雅文的睫毛微微翕合,看了我半晌,才小声道:“我,我中了,焚散……”我扶他起来:“这毒不是好久以前的事吗?你不是什么毒都可以解的吗?”桓雅文道:“这并不是毒……也没法解的。毒不至死,没有关系……”
这时,九灵突然跑出来,喊道:“胡说!焚散明明就是一种媚药!这种药的解毒之人还必须得是,是……”桓雅文的眼睛微微睁大:“九灵,别……”九灵眼眶发红:“温采,温采……你,你给他,我,我……”语毕揉了揉眼睛,转身离去。
桓雅文整个人瘫在我身上,已快失去意识。我驮着他,一步步走回房。

第二二章 今生柔情</

我将他抛到床上,大口喘气:“你说吧,要想解毒该怎么弄?谁在上面?”桓雅文挣扎着想要起来,无奈无法挪动:“温公子,别,别听九灵胡说……”我不耐烦道:“你以为我对你有兴趣?我要报仇,就要和你扯平,这你懂不懂!”
桓雅文叹道:“这种事一定要两情相悦才可以。”我忍不住吼道:“大哥,你要死了,你懂不懂什么叫死?还想着两情相悦!”桓雅文轻轻摇首:“你并没有欠我什么。我不希望你后悔。”统统无视。我脱掉外套和鞋,坐到床上,顺便拉下帘帐。
周围一片沉寂。微风拂动赤色帐帘,桓雅文散在枕上的碎发。柔光顺着缝隙洒落进来。桓雅文清秀的面容因着柔光一明一暗。他凝视着我,眼底有温暖的波纹。
漆黑的眸子也因着柔光一明一暗。
我吸一口气,开始脱衣裳:“大圣人,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你我怕脏了你那高贵的身子。不过我还那句话,小命重要。”桓雅文不吃这套,反倒伸出手,轻柔抚摸着我的头发:“采在我的心中永远是最美的。我想抱你,我真的很想。”他勾住我的脖子,往下按去,我与他的唇便贴在一块。桓雅文笑道:“只是这样,就够了。”
风止。帘静。桓雅文的笑靥美若。我刚想下床,便被他拉住。他拿起衣服,盖在我的背上:“小心着凉。”我一咬唇,点点头,飞速冲出去,几乎坠下泪来。
小池内,浮萍稀疏。碧叶上,露珠滚动,如玉盘中的珍珠,晶莹剔透。点水蜻蜓擦过水面,在庭院中一阵乱舞。辽阔蓝天下,缠绵白云间,宅内胜似仙境,宅外十里红楼。

一声清响刺破院内寂静。紧接着,物品摔碎声,丫鬟喊叫声,武器碰撞声混杂于一。
我冲回房间,急道:“桓雅文,好像有人打进来了!现在怎么――”嘎然止住。桓雅文靠在床头,嘴唇发紫,脸色惨白。亵服上,唇角,右手上沾染着刺眼的血红。见我来了,桓雅文忙道:“我知道。我现在没法应战,只有赶快出去……”
“哼,想出去?怕是没有机会了!”
我们两个对望一眼,转头看去。一个黑衣男子站在门口,独眼,钢刀,眼神犀利。桓雅文强撑起身子:“请问阁下有何指教?在下尚未更衣,失礼。”那人哈哈一笑:“桓公子,明知来者不善,还摆出一副迎接贵客的样子,真是难为你了。”
那人瞥我一眼,讥笑道:“哟哟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温少爷吗?上在峨嵋,你那细皮嫩肉被抽得血肉模糊,大概谁见了,都会心存怜悯吧?难怪六王爷两个儿子为你弄得反目成仇……哦不,应该是仇上加仇。你温采就算是没半点能耐,也可以青史垂名了,哈哈!”
我低骂道:“无耻!”那人笑得更加猖獗:“无耻的人是谁,他自己最清楚不过,被两个男人搞,累不累呀?老子没时间陪你们聊天,岛主就是叫老子捉了你个小畜生,至于桓公子嘛,暂时留你一条性命,岛主和须眉道长说,只要你安分一点,就可以多活几年。”
顿时了然。那两个老怪物会这么心急,八成是因为许多人已知道《芙蓉心经》的下落。他们想把我瓜分了,却不知道秘籍在弄玉手上。弄玉好样的,拿我当挡死牌。
桓雅文看了看我,对那人道:“你若想拿人,直接带走就是。”
我看着毫无动容的桓雅文,脑壳顶顿时轰然麻木。
那黑衣男子道:“桓公子,别和我玩这一套,我不是三岁小孩。”桓雅文摇摇头,淡然道:“以在下的体力,根本无法反抗,不过是想求生。”那黑衣男子微愣片刻,笑道:“原来桓公子也与咱们这些江湖宵小一样,没见得那么高尚。”
那男子犹疑了一下,朝我这走来。我未挣扎,只一直看着桓雅文。
突然,桓雅文的手微微一动。
一声爆炸似的惊响!
房间变成白茫茫的一片。我几欲呕吐,拼命捂住自己的鼻口。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捉住了我。手指冰凉,如同冬季湖泊上的结冰。他带着我跳出窗口,朝后山奔去。
凄风凛冽,落叶卷飞,四周景色不断变换,我们穿过一个又一个树林,脚下草细碎作响。桓雅文跑步速度越来越慢,我松开他的手,脚上的伤拧得心眼儿疼:“我留下来顶他们。”桓雅文的嘴唇已变成紫色,似乎多说一句话都会倒下,可手却握得更紧了。
前方是一个悬崖。上是山壁,下是海。山岸巍然耸立,矗削入云;大海碧波滚滚,汹涌澎湃。桓雅文嘴唇干裂,说话亦相当吃力:“温公子,现在我内力尽失,我想大概……”顿时口干舌燥,我仰头看着峭壁,急道:“这个都过不了?”桓雅文道:“别说翻这座山,就是跃到树上恐怕都难。”
我在他面前弓着背:“我背你上去。”桓雅文道:“那人的轻功如何?”我想了想道:“若我的腿未受伤,他在我之下。现在,大概与他差不多。”桓雅文道:“有几成可能脱身?”我顿时哑然。若我一人,五成,若带上一个人……不管。我咽了口唾沫,笑道:“没问题,走。”
桓雅文微笑道:“没有关系,你完全有余力可以逃脱。相信自己。”我急道:“快上来,你再不走就真逃不掉了。”桓雅文道:“若你背着我,无论再快,都会被他们追上。”我狐疑道:“你有主意了?”桓雅文道:“嗯。你走吧。”我愣了愣,哭笑不得:“别浪费时间了。”
桓雅文微扬起嘴角,眼神柔和。他慢慢朝悬崖边退去。东风刮过,长发柔韧,泼墨一般,浓密碎乱,如同碧波里水草荡漾出的涟漪,飘摇在空中,滋长着落寞,虚空。
我握紧了双手,试图往前靠一步:“桓,桓雅文……你过来……”桓雅文的双眼如同破碎的星辰,抖落漫天的寒光。眼中真似闪过流星的锋芒,沉淀着盈盈满满的泪光。
我惶恐地往前冲两步,又退两步:“不要,不要,雅文,你跟我走!快,过来,把手给我……”桓雅文道:“你叫我雅文。”说到这,泪珠飞速于脸上划下,眼睛却弯如新月:“你叫我雅文。”笑容纯粹,就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干净明朗。
额上有汗珠滑落。我拼命摇头,嗓子几乎无法出声:“我不报仇了,我不杀你了,你不要做这种事来吓我……你过来,快啊!……”
“温公子,不要让哥难过。” 桓雅文在悬崖边站定,张开双臂,双眼依然凝视着我,“你愿意为他付出一切,那我同样可以……你属于他,一直属于他。”
悬崖巍岑,四下看去,只有无尽荒野。灰褐色,几乎没有什么植物。一座座陡峭小林下,是波涛汹涌的大海,海浪冲击着暗礁,发出野兽般的嘶鸣。
我忽然开始没命地奔跑,使上自己全身的力量!眼见他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却似再也碰不到他。直到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我毫无防备地跪在地上。
“采,你属于他……而我属于你。”
桓雅文张开双臂,就像一只展翅飞冲的雪鹰,坠落入渊的大海。
“不――――――”
东风翻涌而过,鼓起我的衣裳,灌入我的身体,一种身体被贯穿的感觉。膝盖与石面冲撞,骨头几乎即时碎裂,血冲破皮肤,汩汩流出。而我失去感觉。
桓雅文坠入海中,成为了大海的一滴眼泪。

我起身,脚下一蹬,飞离悬崖,攀上峭壁。那个人落下的地方渐渐成为了一个点。一个小小的点。而我已失去感觉。
我抬头,透过荒凉的云朵,凝视着脉脉的苍穹。波涛,海浪,狂风。脚下海碧蓝,一望无际,不见底。但,那是一只温柔凝视的眼睛。
有什么东西贯穿了我的身体。那是风。我轻轻对自己说。
风过,风停,风走。我站在山顶,俯瞰着那一座座暗礁,一波波海浪,那一片蓝海洋,那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碧蓝。那其实是一个人的眼睛。
爹,娘。孩儿终于替你们报仇了。我让我们的仇人自愿丢了性命,还如愿以偿地伤透他的心。
我站在这里,仿佛可以看到他在对我微笑。
我告诉自己,那一片碧蓝,其实是一个人的眼睛。
那是一双,温柔凝视着我的眼睛。

第二三章 重见弄玉</

沿着山下来,我到了咸阳。街上人潮翻涌,载歌载舞。居民门前挂着菖蒲,儿童脖上系端午索,正是官民同享,贵贱同欢的时节,老老少少们都穿着新褂子游玩,女子对镜贴黄,男子举酒搀雄黄。河边龙船鳞栉比地排列着,对岸笙歌四起,一片灯火明灭。
我在门前逡巡不前,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端午节,这该是多少年以前的事啊。当时爹爹教了我一首端午的长诗,我仅六岁就将它背下。当着群雄,一向内敛谦虚的爹爹都忍不住对我大加赞赏。娘抱着我,笑容浅浅,眼角弯弯,泪痣在莹红火光中闪烁。
那时,谁都说温大侠的儿子是个神童,即便达不到父亲的武学境界,无法像他那般侠肝义胆,都可以从文出仕。我在众人的掌声中得意地笑着,以我娘的话来说,就是骄傲得像个小孔雀。而现在,我几乎快忘记他们的样子。
我慢慢磨进咸阳,每走一步,都觉得脚系重石,几乎无法抬起。别人在看我的时候,我会忍不住垂下头。最后蹲在岸边,看着旁边的小孩吃鸡肉粽子,满嘴香油,味道似乎很不错。我抿了抿唇,抱住膝盖,看着他们。一个小女孩看到我,眨眨眼睛,跑过来,放了个粽子在我手里:“哥哥,这个是给你的。”
我怔了怔,握紧粽子,淡笑道:“谢谢你。”粽子的温度传入手中,香味四溢。那小女孩有些不自然地攥着衣角:“哥哥真漂亮,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
我还未来得及回话,就有一双大手抓住了小女孩的手。抬头一看,是一个中年男子。他拉着小女孩走远,一边走一边道:“囡囡,你怎么随便和这些小混混说话?爹娘担心死你了!”
我看着他们走远,看着一高一矮的身影,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海边的小屋,金色的沙滩,沙滩上牵着手的影子。
前两个月,天还有些凉。我坐在小院里,桓雅文那个事儿妈又跑来找我瞎侃,提到过端午节。他笑得颇温柔,柔得就像春雪,稍碰便会化去。当时他披了一件白色长衫,有些随意,却依然清远高贵。他说,温公子,端午的时候京师有很多好玩的游行,我带你去可好?我使力摇头,凶巴巴地说我没那个闲心。
桓雅文笑了,你要愿意,在这小院子里过也不错,买几个粽子,系几个端午绳子,你,我,九灵,三人一起过。
我晃晃脑袋,在岸边坐下,打开荷叶包,狗啃骨头似的大口大口咬,挺窝囊的。吃到一半,我抬头,看到远方郁郁葱葱的山林,以及半山腰上棕色的旷野,嘴巴一扁,用袖子使力擦眼睛,又继续啃。
很快粽子就吃完了。我把纸包裹紧,站起来,刚回头,便看到有东西迎面击来――
我翻起手臂,一掌将那东西弹回去。短暂的宁静后,周围的人一哄而散。我握紧手中的纸包,大声道:“什么人?出来!”
没想到还真有人乖乖走出来了。是一个年轻男子。手腕缠着黑色布条,容貌清秀,双眼若星,嘴唇无甚血色。此人内功不弱,不敢小觑。我举起双手,往后退几步,格外小心。
那男子朝我走来,神情淡然:“温公子,请你跟我走一趟。”我提高音量:“你不要过来!先告诉我你是什么人?”那男子道:“天涯。”
天涯,天涯?那个传闻中的天下第一毒师,天涯?我大惊:“毒公子,天涯?”天涯道:“是。请温公子务必同我回去一。”我蹙眉:“如果我不走呢?”
天涯拿出一支黑色的长针,针根镶了一朵黑梅,绚烂绽放,暗流波光,就像狐仙妖异的发簪。天涯道:“墨梅银针上的毒,天下只三人有解药。”
我心中一懔,刚才他扔向我的就是这玩意。我尽量岔开话题:“你怎么知道我姓温?”天涯道:“像你这般长相的人并不多。而且你会《玉石俱焚》的第七式,这一式只防守,不进攻,基本不会受伤。”我说:“那万一认错人,岂不错杀了好人?”天涯从怀中拿出一个画卷,朝我扔过来:“一模一样,不会认错。”我跳起来接住,将画卷展开,顿时哑然。
画中的少年躺在枕头上,一手挽着青丝,一手搭在枕头上,亵服领口微开,露出倒扣小碗似的锁骨。他微微扬着下颚,半睁着眼,有些青涩,却相当妩媚,那神情怎么看怎么诱人。这画绝非出自桓雅文之手。笔风不及桓雅文的温软细腻,却多出十倍的潇洒不羁。最重要的是,桓雅文画不出这么……风骚的表情。
而且,我看到了那个枕头。上面刺绣着梅和凤纹。在零陵,我和弄玉睡的就是这一个。

我紧张得手心直冒汗,有些尴尬:“你要带我去哪里?”天涯道:“冥神教。”我心中狂跳,正踌躇着如何回答,天涯就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朝我面前一挥――我失去了意识。
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周围一片黑暗。想站起身子,可四肢无法动弹。我似乎被绑在了麻袋中。努力挣扎几都失败,我气馁地放松身子,敛声屏气,探听四周的动静:我身前身后有许多人,他们呼吸均匀平稳,比常人要慢得多,内力都不差。离我较远的地方,有个人的内息却缓慢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
一阵沉闷的死寂过后,一个雄厚的声音响起:“教主,我们搜寻了十三座城,都没有找到。听说前段时间有一名少年曾住在碧华宅,形貌和教主说的极相似,可现在碧华宅被人给挑了,所有人下落不明,就剩下一个小丫头。她就知道哭,什么也不说。原本想一刀宰了她的,但是想到这是桓雅文的人,万一得罪了他……”
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接道:“既然没有下落,那就算了罢。曼雷门的事怎样了?” 那声音有些慵懒,却格外好听。我轻轻吐出一口气,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
真的是他……
那嗓音雄厚的男人继续道:“挑了门,一个不剩。”弄玉道:“干得不错,下去领赏吧。”语气是在赞扬,却无一丝感情。接下来又有许多人汇报任务,我在袋子里听得冷汗直流。
待众人都汇报完以后,天涯的声音从我身边响起:“教主,蜚蠊教的谌舵主已经理。”弄玉饶有兴致:“动作挺快。怎么杀的?”天涯道:“毒死的。”弄玉道:“不错。”听了他们的对话,我更感到恶寒。弄玉和天涯这几句话就像是在说“买的珍珠米”“是好米”一样。
天涯道:“教主让属下找的人已经找到了。”他说完了好一会,弄玉才缓缓道:“在哪里?”天涯道:“在这个袋子里面。”弄玉道:“把他带到我房里来。”他刚说完,我就被几个人抬起来。
弄玉和天涯一直走在前面。不一会儿,我又被放下来。别人都出去了,只剩弄玉。头上传来簌簌的响声,麻袋被打开。我四肢僵硬,慌得喉咙直发颤。
强光袭入眼帘,眼睛几乎睁不开。弄玉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水杏凤眼,星点泪痣,陶瓷皮肤,流泉长发。房间极其宽敞,可弄玉迈步,依然无声。他在我面前慢慢蹲下,解绳,扶我起来,嘴角微微勾起,眼中却无笑意:“采儿,你依然这么俊,实在令人爱不释手。”
宽静的房间里,珠挂在窗幔上,被风吹得轻响。窗幔火红,珠纯白。仿佛水珠落上烈火,触目惊心。我咬紧牙关,转身不去看他。弄玉从身后抱着我的腰,脸颊在我的肩窝轻蹭:“采儿,这么久没见,想我没有?”
我轻声道:“你为何要杀印月?”弄玉道:“你可知道秦印月的真实身份?”我说:“秦印月就是秦印月。”弄玉道:“采儿,秦印月就是蜚蠊血王。”
我颤声道:“雅文的信使说了,蜚蠊血王是须眉。”弄玉道:“蜚蠊血王三十岁年纪,意气风发,岂是须眉装得来的?”我说:“我相信雅文。”
弄玉猛地将我拧过去:“你喜欢他。是不是?”我垂目不语。弄玉强掰起我的头,冷冷道:“回答我的话。”我轻轻吐了一口气,低声道:“或许……是的。”
弄玉脸色煞白,音调没有起伏:“桓雅文是你的仇人。你却爱上了他。”我说:“你是他的兄弟,你却想杀他。”弄玉道:“这不一样……”我闭上眼,继续道:“人间平淡无味的感情,你永远不会明白。弄玉,你太高高在上。”
弄玉一字一句问道:“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笑道:“不,这是好事。你将得到你想要的。其实你最适合练《芙蓉心经》。有了它,你还有什么得不到?”
一边说着违背良心的话,一边自嘲。我得不到他,永远得不到。我不奢求他一心一意待我,只希望能得到一点他奢侈的感情,即便只有一丁点,即便与别人共享。
如果他现在对我说,温采,你留下来。那从今往后,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他身边。
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清淡地笑:“我懂你的意思了。”我抬头看着他,忽然控制不住自己,往前靠一些,抱住他。弄玉道:“采儿,采儿……你真是好样的。”
他垂下头,吻重重落在我的唇上。我睁大眼,哼了两声,嘴唇就已被撬开。弄玉勾住我的脖子,粗鲁地在我口中胡搅。不一会,就被他推到床上。我本能地想要逃跑,却闻到了久违的体香,夹着香玉的清香,如同一杯香醇的美酒,让人沉醉,痴迷。
衣服在撕扯中破裂,碎片落了满床。赤裸的身体一接触,就像燎原上的烈火,一路燃不到尽头。轻帐被放下,房内除了翻动声和喘息声,再无别的。弄玉跪在床上,弯身碰触我的身体,猛地进入。我张大口,声音仿佛自心底发出,下意识去推他。弄玉把我的手按在床头,毫不怜惜地冲撞,一一,无止尽地索取。我被撞得头皮发麻,忍不住道:“痛……”
弄玉动作一僵,渐渐慢下来。他捧住我的脸,轻轻探入我的口中,与我交吻。快感像潮涌一样卷席而来,我抱住弄玉的脖子,完全缠在他身上。
床头规律地晃动,两人在高潮中颤栗。
这一夜我入眠很快。然后,我做了一个梦。梦中弄玉正抱着我,细致地亲吻着我脸上每一寸肌肤。他的热泪湿润了我的脸,而他在笑。他笑着说,采儿,我喜欢你很多年了。

第二四章 失而复得

天边的晨曦是蛋清色的,曙光从遥远的天际一点一点晕染开来。我睁开双眼,身上已盖上了厚厚的被子,身边没有人,连余温都不曾留下。我坐起身子,迷迷糊糊看着周围的一切。若不是下身感到微微的疼痛,我一定会以为昨晚的一切是一场梦。
偌大的房间,舒适柔软的床,奢侈华贵的装饰,摆放整齐的古玩。朝阳穿过红幔,将整个房间都映成了嫩红色。我心神恍惚地抓起身边的薄被,将它放在自己的鼻下,轻轻嗅着上面的味道,可是那香味就像缥缈的青烟一般,越来越淡。天气不很冷,可我却觉得一缕寒冷的凉水从我的心底,一直扩散到了全身。我放下了那张薄被,抱着自己赤裸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全身克制不住地颤抖着。
隔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进来,我并没留意那是谁,直到他说话,我才知道那人原来是天涯:“你现在要离开吗?”我没有抬头,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弄玉叫我来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就是陪他睡一晚,然后放我离开?想不到我还真的变成了侍寝之人了。我小声问道:“这里是哪儿?”他说:“冥神教。”其实我早该想到的。我在这里住了一宿,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站起身用床单裹着自己的下半身,四寻找自己的衣裳,结果怎么也找不到,正以目光询问天涯自己衣服在哪里的时候,却发现他的头往别的地方偏去。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难怪他会觉得不便――我浑身上下都是玫瑰色的吻痕。我连忙用手遮住了自己的身子,可立刻又放了下来。跟在弄玉身边,这样的场面他应该会见到很多才对。天涯递给我一套衣裳,说:“你的衣服破了,教主叫我们给你重新备了一套。”我接过那衣裳,翠青色的蟒缎上刺绣着双龙戏珠的金边,领口几朵暗红色的梅绚烂开放,看样子应该是弄玉的衣裳,这几朵梅,应该是莺歌燕舞其中一人刺绣的。
我穿好了衣服,发现衣服裤子似乎都长了些,一想到是弄玉的衣服,更是觉得一种异样的感觉蔓延在自己的心中。我理了理领口和袖口,问:“我现在就可以走了?”天涯说:“可以。”我又问:“不用蒙面?”他说:“不用。”我笑道:“还是你带我吧,我根本不认识路。”天涯没有回答我,径自走出了房门。
我随他走了出去,才发现冥神教和我想的邪教完全不同,这里的装修是十分典雅的,其景色秀美程度已可与碧华宅媲美了,而且这里的走廊和岔路极多,面积应该是碧华宅的数倍。拐过了几个弯道,已看到了许多嶙峋怪石,假山清泉。真是水木清华,入此如置身江南胜地。而地面是用大块鹅卵石铺呈的,五颜六色,与这满庭院清朗秀丽的景色相比,可以说是别有一番风味。若在闲暇之时,来这里品茶饮酒,一定是如神仙般快活。只是这样美丽的地方,是用无数人命换来的。
走了好一会,天涯才停下来对我说:“再往前面去一点便是出口了,教派子弟未经过教主允许,不可擅自离开冥神教,我就送你到这里。”我说:“那我可以随便出去了?”他说:“教内上上下下都知道你与教主的关系,没有人会拦你的。”我有些尴尬地笑了:“原来如此,那燕舞不也可以随便进出了?”他说:“教主夫人一般不回来。回来的时候,也与普通弟子无异。”
我当下就觉得有些奇怪了,莫非我还算特殊的人了?虽然很想知道,但我还是没有问出口,于是拱手对他说:“多谢,温采就此别过。”他又说道:“慢着,请服下这个。”说罢就从怀总拿出了一个黑色的小瓶子。我想起了他在带我来之前曾在我身上下过毒,正准备伸手去接,他却避开了我:“我倒给你。”我点点头,心想这人也真是奇怪,我又不会多要他的。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便说道:“在下身上有剧毒,如果你碰到了我,这药就等于白服了。”我点点头,吞下了药丸。心想这样他岂不是不能触碰任何人?这样活着不是很辛苦么。
他看着我吃完药,便说道:“温公子,看人不可以只看表象。”我狐疑地看着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教主对你怎样,你自己心里其实最明白,若是欲擒故纵,你也做得太过了。”听了他的话,我顿时只觉得哭笑不得,弄玉待我怎样,我自然明白。什么叫欲擒故纵?从头到尾被玩弄的人是我,不是他。我冷笑一声,说:“爱怎样想是阁下的事,我在弄玉眼中是个什么东西,他心里也是最明白的。我现在也不想多说别的,告辞。”说完,就朝冥神教的出口走去。
我顺着他说的地方走去,发现那是一条小路,而且路是越来越狭窄。我想可能这里是冥神教的密道,也不知道有没有机关,只得小心摸索着出去。
一路走过来似乎都没有什么暗器机关,但是光线是越来越暗,到后来,竟然伸手不见五指,只得摸黑前进。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才看到远有个光点,看样子是到出口了。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一边观察四周的环境。
就在快要出去的时候,我听到了外面传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声音不大,但是足以让我听得清清楚楚。那似乎是一男一女在对话。
只听见那男人有些嘲讽地说道:“你只不过与蜚蠊大王睡过一而已,就想取代血母的位置了?虽然她已经去世了,可这不代表我们就可以接受你。”一听到这个声音,我便觉得似曾相识,可是我努力回想,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是什么人了。就在我冥思苦想的时候,那个女人带着愠怒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我知道!我对蜚蠊血王也没有兴趣!我有爱的人,我只想要得到他!”
听到这个声音,我才是瞬间感到惊慌无措――这女子竟然是燕舞!我发现了什么?!燕舞与蜚蠊血王两人有了那种关系,而且似乎还瞒了什么秘密?我吞了口唾液,继续听他们说话。那男人说道:“哈哈哈哈,你想得到弄玉?也要看看别人对你有没有意思才对啊。弄玉杀了血母,迟早会被大王杀了的。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大王身边,替他暖被窝。女人嘛,就是陪男人睡觉的,不要再耍什么心机了,谁得到天下,谁就是最强的人。你不就想要这样的男人吗?”
一听到他说话的口气,我才想起了这个人是谁――我与老张在离开嵩山的路上遇见的那个杨舵主。他和燕舞竟然认识……不过,既然燕舞与蜚蠊血王有那样的关系,他们会认识也是很正常的事了。只听见燕舞又说道:“弄玉是我第一个男人,我自然爱他。”她刚说完,那边就传来了一阵极其无礼的狂笑声。燕舞冷冷说道:“你笑什么?”杨舵主说:“是吗?那在与大王交好以后,床上的血迹是什么?”
没有回答。杨舵主又继续说:“弄玉那厮本来就是个变态的人,他不喜欢女人,就喜欢像温采那般扭扭捏捏的娘娘腔……”燕舞打断了他:“你不要再提温采。”杨舵主调笑道:“呵,触到你的伤心之了?其实温采还真是不盖的,一张小脸生得也够标志,连我一个大男人看了都不禁心神荡漾,如果是个女人,我一定娶回家做老婆!更别说桓雅文和弄玉那两个小白脸了。”燕舞暴怒道:“我叫你不要再提他了!!”杨舵主说:“好,好,我不提他。小娘子,你可别生气,我最怕小美人生气……”
这时,就听到了一个响亮的巴掌声,接着便是燕舞尖锐的吼叫声:“你给我放老实一点!你给我看仔细了,站在你面前的是什么人!”杨舵主也是极度愤怒地吼道:“你他妈的不就是给弄玉玩弄的婊子吗?人家宁可玩男人都不愿意玩你,一个女人能做到你这样也够意思了!老子摸你,是给你面子!”
我原本是一只手扶着石壁的,但是这时,一颗石头从上面滚了下来。
“什么人?!”原本发生争执的两人瞬间提高了警惕。我站在那黑暗的甬道中,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如果他们发现了我,我一定会死在这里。
接着外面就传来了乒乒乓乓的敲打声,好像是武器在灌木和石头堆里乱捣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就要探索到这里了――
“老子说你这臭婆娘就是疑心病太重!”杨舵主突然说道,“不就是个破石头从山上掉下来,都可以把你吓成这样!不过如果我是你,可能比你还害怕……哈哈,如果弄玉知道你和大王的关系,估计会把你的皮扒下来。亏心事,还是别做太多才好。”
还好他说了这句话,可救了我一命。燕舞停止了手上的动作,说道:“他不可能知道的。”杨舵主说:“你再继续这样到走动,他要哪天怀疑起来了,不知道就难了。还是赶快蹬了他,跟了我们大王吧。”燕舞说:“除了弄玉,我不要任何人。”接着,脚步声渐渐远了,可能是燕舞离开了。接着,杨舵主也尾随而去。看样子他们不知道这里有个密道,我在密道中大大松了一口气,隔了一会才走出去。
密道外的道路豁然开朗,这似乎是在野外,没有什么建筑,只有一片郁郁葱葱的灌木丛和草丛。正午的阳光当头照耀着那些如茵碧草,天气渐凉,已有了初秋的预兆。
我苦苦思索着那两个人的对话,可怎么想都想不出个头绪。燕舞爱弄玉,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可是她既然喜欢弄玉,为何又要与蜚蠊血王私下来往呢?刚才杨舵主的话似乎在说燕舞的第一是给了蜚蠊血王,这又怎么可能?燕舞与弄玉是结发夫妻,说什么也不可能是子了。莫非她在婚前便给了蜚蠊血王?如果这样,弄玉不可能不知道。而且听她的口气,似乎又不像是被逼的……总之,她背着弄玉做了许多不利于弄玉的事,但是具体是什么事,现在也只能猜想。
不过这也与我无关了。我与弄玉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好几,总是藕断丝连,这也应该来个了断了。如果再这样下去,对彼此都没有好。他继续当他的魔教教主,一统江湖;我继续当我的平凡百姓,逍遥过活。
现在我要做的,就是替雅文报仇。我的功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就连脸上的伤疤都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就以我现在的武功来看,是可以灭掉几个小门派的。须眉和卫鸿连分别是武当、金门岛的掌门,这两个门派在江湖上多少都有点名头,想要灭门,不那么容易。不过我想杀的只是这两个人,与他们的弟子无关,我只能暗杀或是找他们单挑。不过以这两个卑鄙小人的性子来说,是不可能与人单挑的,所以我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不过我从来不过问江湖上的大事,他们的教派在哪里我也不清楚,只得四打探消息。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九灵。
她或许还在碧华宅。那里的人都走了,就只剩下她。再怎么说她也是我的朋友,雅文的丫头,我得先去把她带出来。
我沿着小径走,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小城镇。我找人询问过后,才知道这里离京师并不太远。我摸了摸身上的衣服,发现自己现在是身无分文。没法住客栈了,只得连夜赶路。
我加快了脚劲,只用了四个时辰便到达了京师。到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十分,可是我根本不知道碧华宅在什么地方。只得一路打听着走。
待我看到“碧华宅”三个大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离开不过十几天,可是这里已是事过境迁,沧海桑田。大门是敞着的,站在门口,里面的景色依旧宜人。只是此时此刻看着这些景象,又是另一番心情了。
我呼吸,朝里面走去。里面当真是一个人也没有了。屋内一片狼籍,上好的红木桌椅都被打翻在地上,上面结了薄薄的一层灰。茶杯里的茶水早已干涸,只剩下一圈褐色的垢迹,和几片干枯的茶叶。我寻遍了每一间屋子,就连桓雅文的书房都找过了,可是依然没见半个影子。就连九灵也走了。
带着万般无奈的心情,我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打算在这里住上几天,找点小活路做,赚足了盘缠,便离开此地。

谁知我刚进了自己的屋子,便发现了俯在桌上沉睡的九灵。
我有些惊喜地想跑过去叫她,可见她睡得那么沉,也就不忍心去打扰她了。九灵的眼睛微微一动,苍白的皮肤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更加没有生气。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抱起她,打算让她躺在床上睡。可是我刚抱起她,她就睁开了眼睛。
她抬起惨白的手,轻轻在我脸上摩娑着。淡青色的衣衫显得格外清澈,就像碧华宅四季流淌着的小泉。她微启干裂失水的嘴唇,眼里滚滚涌动着的,是若有若无的泪:“温采……是你吗?你回来了?”
看着那双曾经充满灵气和活泼气息的眼睛此时变成了这番哀怨的模样,我顿时不知该怎么说话来安慰她。她若知道桓雅文的死讯,该怎么办?
她把头俯在我的胸前,泪水沾湿了我的衣裳。她喑哑着嗓子说:“只有你一个人……公子,他是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怎么会离开得这么早?他今年只有二十五岁,只有二十五岁啊……”
原来她都知道了。她的声音沙哑了,就像是说出口以后与空气摩擦了很久,才能发出来一样。我摸了摸她的额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一些:“雅文他这样完美,本来就不该是个凡人,他在天上看着我们呢,你是不是该笑一笑呢?”九灵哭道:“不,不,不!我要公子回来,他是我们的公子,不是什么仙人……”
我将她平放在床上,随即坐在了她身边:“九灵,你从未经历过与自己身边人的生离死别,会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的。可你知道吗,没有人能够做到万事如意,更不可能有人能够随心所欲。树欲静而风不止。现实总是与梦想相差太多,你若是不懂得去接受,那痛苦的只能是你自己。现在雅文死了,谁会不难过?可是我们能做什么呢?哭了,他一样不会回来。”九灵看着我,眼睛红红的,许久,才茫然地点了点头。
我守在她的身边,一直陪着她睡着。看着九灵酣梦熟睡的脸,我不禁发呆了很久。现在我还剩下什么朋友呢?父母死了,师父死了,印月死了……就连雅文也死了,和弄玉再无联系了。唯独九灵,还算是我的朋友。若是上苍再残酷一些,把九灵也带走,那我在这世界上还真的是无牵无挂了。
桌上的红烛灼灼燃烧着,烛身被红晕般的光华一点一点地吞噬着,这是一个蜡烛的一生,亦或是我的一生。
是啊,雅文。现实如此,我们还能做什么呢?我伤心过了,我痛苦过了,我怨恨过了。可是到头来,事实依旧如此――你走了,而我只能回忆过去。
我在碧华宅住了下来,打算一个月以后便起身开始打听武当和金门岛的消息。我在这一个月中将弄玉传授的《玉石俱焚》又练了数,尤其是第九式“玉女登梯”,是我练功的侧重点。其实《玉石俱焚》里最厉害的也就是这一式,按武功秘籍威力递增的排列顺序来看,应是最后一式,但是这一式却排在了倒数第二位。那是因为这一招才真正符合了“玉石俱焚”的含义。其实,我觉得这一式的名字应该叫“同归于尽”。如果我杀不了那两个恶贼,我就会用这一式杀了他们,同时,也结束我自己的性命。
一个月以后。
碧华宅门前。九灵在房内替我收拾衣物,我将马从厩中牵了出来,在它身上挂了一些干粮和水袋。我抚摸着马的鬃毛,想着一些不相干的事,等待九灵过来。
不过一会,她便抱着藏青色的包裹走了出来。她将那包裹放在我的手中,说:“我把需要的东西都给你带上了……”一边说,一边轻轻掸着包裹。我说:“谢谢你了。”于是便没了下文。我不知道该如何同她告别,这一去,生死未卜,或许她这辈子连我的尸体也都看不到了。她曾劝阻过我,可我坚持这么做。
短暂的沉默过后,九灵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也不知道你这去,要多久才能回来。一个月?半年?一年?”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可我不能给她承诺说自己能活着回来:“你放心,我会尽量保住自己的命。”她垂下头,眼泪似乎又要流出来了:“温采,你看,天都快黑了,你干脆明天再走吧。”
我看看天边,已是黄昏时分。夕阳西下,正一点一点往下沉,交接在江水上方,就像是一个漂浮在水面上的橘色月盘。江边的芦苇在落日的倒映下变成了的黑色,潺潺江水流过,徐徐微风吹过,那毵毵的芦苇也开始微微晃动了。我走的时间的确不对,可是如果我现在不走,或许看到九灵哭泣的样子,便会忍不下心离开了。
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只说道:“九灵,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要问你。”九灵抬起头,眼睛又变得红红的:“什么事?”我说:“雅文中的焚散,你说过是一种媚药,当时你话没有说完,只提到了解毒的人必须是特定的,你可以告诉我,那人必须是什么人吗?”其实我初步猜想应该是男人。因为燕舞曾对桓雅文说,看看我会不会心疼他而替他解毒,想来应该是如此。
我刚问出口,九灵的眼睛便立刻往别的地方看去了:“你可知道焚散与什么药的作用是相对的吗?”我摇头。她说:“鸳鸯合欢酒。”我愕然道:“鸳鸯合欢酒?”那不是我曾喝过的催情酒吗?她说:“鸳鸯合欢酒的功效是在饮酒之后把任何人当作自己喜欢的人,但是没有任何毒性,只是催情酒情已。可是焚散就不一样了,这个其实严格说来不算媚药,而是毒药。中此毒的人不会发情,但是会中毒,而且毒发数会越来越多,时间也是越来越长,毒发之时内力尽失,全身剧痛,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至于解毒之人……就必须得是中毒之人所心仪的对象。”
我的脸微微一红,道:“那当时我还说要替他解毒……我……”九灵有些无力地笑了:“没有关系,公子本来也是喜欢你的。我早就看出来了,只是还没能接受男子之间的爱情罢了……”一听这话,我竟满足地笑了。可那只是一瞬间而已。
我真是个傻瓜。现在高兴有什么用呢?桓雅文已经不在了。
那匹马因为等待太久,都已经开始用蹄子在地上剥着灰。我拉了拉缰绳,制住了它的骚动,转头对九灵说道:“我该走了。”
九灵的双眼却是睁得大大的,眼神不知看着我身后的哪个地方:“公子……公子……”我勉强挤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同她打趣道:“哈哈,如果桓雅文回来了,记得告诉他,我替他报仇去了!”
我知道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可是九灵也没必要发呆这么久吧?
血染般的夕阳。九灵身后是大团大团燃烧着的云朵。她的眼睛依旧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的身后,就像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一般。
竹林。满园的竹林。火红色的竹林。
夕阳的红如火燎原般迅速渲染了整个碧华宅。
身后温柔的声音轻轻响起――
“温公子……好久不见。”
我的背脊徒然僵直。

第二五章 七夕之夜

滔滔江水在红日的包围下翻涌而过,江面如同一个歪曲的铜镜,倒映在上面的景物都变得模糊不清。满园苍翠欲滴的湘妃竹此时已变成了浓稠的红。碧华宅中的小路蜿蜒如龙,一直弯弯曲曲蔓延了很远很远。
我握紧了双手,有些干涸的唇角微微颤抖。
我转过身去。
那个人穿着一袭雪白轻衣,秋风吹过,满街的落叶翻飞,他腰间的琛缡、衣角的轻纱随风起舞。
天边最后一丝残红渐渐消失。太阳终于完全隐落在了天水交界。江边的夜色升腾起了氤氲白雾。芦苇被包围在宁静的夜,纤细的身躯依旧被风鼓得微微摇晃。风停了,他脸上的神情清远而淡定。
他对我温柔地笑。明亮的双瞳如同月夜下的江水。
“对不起,回来得晚了一些。”
我的头瞬间就像是有千斤重,身体仿佛也随着陨落的夕阳融化了。我脚下一个踉跄,往后退了一步,晃了晃脑袋,才站定了身子。
一个老叟从破旧的衣兜里拿出火折子,点亮了道路两旁的灯笼。火光荧荧闪烁,在他的脸上、衣上来回摇晃。他的衣服是白色的。纯洁如同冬季漫天飞舞的雪。
窒息的感觉。胸间似乎有一口气无法舒缓。我想要大声喊叫,想要兴奋地欢呼,想要奋力摇晃自己的双臂来发泄自己无法说出口的喜悦。可是,我能做的,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生怕一眨眼,一切又会灰飞烟灭。他的笑颜那么从容镇定,仿佛一切事情都未发生过。他不曾离去,而我不曾伤心。
我咬住牙,颤抖地说:“你……为何不死?”桓雅文微微一愣,他大概没想到我会说这样的话吧,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黯淡:“我以为你会开心。”
“我会开心?”我不顾身后九灵倒吸一口气的声音,一个劲地大声吼道,“我怎会觉得开心?原本我以为你死了,我难受过了,以后我可以放心过日子无牵无挂了!可是你在我已经忘记你的时候回来了,以后我还要提心吊胆你哪天是不是又会跑去跳海跳悬崖!你知不知道你做得很过分?!”
星光洒落满地,那是邃夜空中流出的水,涎玉沫珠,溅在了两人的衣裳上。桓雅文的眼中充满了愧疚和柔情:“对不起,我从来没想过如果哪天我死了……会有人为我难过。”
一听到他那极为轻柔的声音,我的鼻子不禁微微一酸,一下冲到他怀中,紧紧抱着他,把脸埋在他的胸前:“你这个笨蛋!大笨蛋!”桓雅文的手轻轻搭上我的腰,说道:“真的不敢想像,你居然会为我哭。我觉得很幸福……真的很幸福。”我将他搂得更紧了些,鼻涕眼泪全部揩在了他的衣服上,嘴里依旧不服输地大声嚷嚷:“我的眼泪不值钱,就是为你哭,也没什么难得的!”桓雅文柔声道:“不是你的眼泪不值钱,而是你爱哥哥极,所以才会为他落泪。”
一提到这个人,我也不知是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火气直冒,推开桓雅文,怒道:“我讨厌他!”桓雅文道:“若无爱,何来恨?”我一时无言以对,只得说道:“我不想说这个。”他见我不愿再谈论这个话题,也就转移了话题:“你要出远门么?”我才想起自己是备了包裹和马匹的,但是我出去的目的是为了替雅文报仇。此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他笑得有些憔悴:“的确,温公子在我们这里已经住了许久。你若是要离开,我亦无法阻止你的。只是方才我见着了司徒琴畅和几个朋友,他们要叫我去用膳,温公子可愿意随我一起?”我说:“他是想请你一起,又没说要带上我。”桓雅文说:“不,他们都很想见见你。”我说:“他们想不想不关我的事,我只想知道,你想不想让我去?”我刚说完这句话便觉得自己好生奇怪,我什么时候这么在意他的感受了?果然,他怔怔地看了我半晌,才笑道:“雅文当然求之不得。”
桓雅文带我走到了一条华的大街上。天早已黑透,可是这条街依旧是张灯结彩,人群接踵而至。我正打算问他我们要去哪里的时候,一个穿着荷刺绣裙的小姑娘突然走到了他的面前,脸红红地对他说道:“桓公子,我……我……我……”说了半天的“我”,还是没说出后面的话。这时,我又看到她身后站着一群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姑娘,正围成一团,唧唧喳喳不知在说些什么,只是她们看上去都十分激动,有两个比较大胆的姑娘竟已经笑出声来了,声音脆脆的,听上去格外悦耳。
桓雅文却是面无讶异之色,彬彬有礼地说道:“姑娘但说无妨。”那姑娘听他说话如此温柔,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他,结果视线刚好与他对上,一时紧张,又迅速把头低了下来,脸红得更加厉害:“我……不不,我们做了一些甜点,想请你去……去吃……”听完她说的话,我的嘴巴差一点就合不上了――这不是明显的搭讪吗?
我斜着眼看了看桓雅文,心想他今天要敢答应,我立刻就在这里把他暴打一顿――反正他不还手。但是转念一想,我做什么要打他?他桓雅文再不成亲都变老光棍一个了……不,他还有霓裳公主。有了公主,他还敢心?公主待我不错,他若是与这几个羞答答的小姑娘一起跑了,我一定替她打抱不平。
好在桓雅文没有我想得那么坏,只是委婉说道:“在下今日已与朋友有约,只怕没法陪姑娘了,他日有空,定当奉陪。”这几句话说来虽是客套,可是他的语气却是极为诚恳的,给足了小姑娘面子,也维持了自己的形象。那姑娘脸上没露出委屈之意,估计心里并不这么想。她又问道:“桓公子是……要与心上人一起过节吗?”
我怎么也想不到,她说了这句话以后,桓雅文的脸竟然倏地就变红了,就连说话都有些慌乱了:“在下是这么想的,只是……”说到这,就没了下文。那姑娘见他不说话,有些尴尬地笑了:“是这样啊……我们不知道……所以、所以……对不住桓公子了。公子有空的时候一定要来寒舍作客。”桓雅文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那姑娘就跑开了。
我疑惑地看着桓雅文,问道:“喂,今天是什么节?怎么你都没给我说的?”哪知他根本就像没听到一样,径直往前走去。我跟着他,继续追问道:“你跑这么快做什么?快给我说,今天什么节?”桓雅文走路的速度稍微慢了点,用极小的声音回答道:“温公子,你不要再问了……”
看他这种反应,我更是一头雾水。此时,却听见了一个玩味的声音传了过来:“温公子啊,今天是七夕,有些人呢,一见着自己喜欢的人,就乐得昏过去了,哪还有空去答理别人?”我们仔细一看,发现前方的客栈门口正站着两个年轻男子,皮肤一白一黑,看上去煞是有趣。皮肤偏白的那个看上去依旧是少年模样,长相颇有姿色,手持一把纹木折扇,正轻轻地扇着风。较黑的那个正是上认识的司徒琴畅,方才的话似乎就是他说的。
桓雅文一见着他们,忙低声道:“你就别再笑话我了。”司徒琴畅闻言,露出了一脸的失望:“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哎,我和雪天原本还想送你一个大惊喜呢。”他身边那个俊美少年却很不给他面子地说:“那是你自己的想法,我可没这么想过。”司徒琴畅不满地说:“你一天就知道游戏丛,也不嫌累,有本事你把那些风尘女子带回家了,看爹怎么教训你。”那少年不屑道:“别说爹爹,全城的人都知道了,也不见得有人教训我。”司徒琴畅怒道:“你――”
桓雅文赶忙出来当和事老:“雪天年纪小,风流一些也不碍事。”我一听到这名字,立刻就明白了――这少年竟是“玉面书生”司徒雪天。我一直以为这传闻中的“百晓通”会是一个知书达理、文质彬彬的男子,现在看到了他真正的样子,实在令人有些无法接受。他若是不说话,的确给人很好的印象,可是他一开口,怎么看怎么像一个任性的纨绔子弟。
司徒琴畅说:“好好好,雅文,咱们不和这小子说话,我要把今天的惊喜带给你看。”桓雅文看了看他指着的客栈,轻轻皱了皱眉,道:“怎么来这里?”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注意到了那客栈的名字:酒惠楼。客栈的左右两边还挂着两挽对联:雅风千秋韵味,文采一品香兰。若不是看到了客栈名,或许我还不会留意到这一点――对联横看,两字,雅文。
我挑眉看了看桓雅文,司徒琴畅却对我说道:“温公子是不知道这家店的女老板有多喜欢雅文,就连对联和名字,都写了雅文的名和字。”他刚说完,司徒雪天就说道:“那对联是我写的。”司徒琴畅不耐烦地说:“知道‘玉面雪天’司徒小少爷文采好,咱是俗人,不懂你的对联,你就少说两句好不好?”司徒雪天怒道:“你再叫我那个名字试试?!”眼看两兄弟又要吵起来,桓雅文赶忙说道:“既然你们已经选了,就赶快进去吧。”那两人又互瞪了一眼,才朝里面走去。我忍不住扑哧一笑,他两拌嘴倒是蛮有趣的。
进了客栈,才发现这里的生意可是火红得紧,只是来此用膳的人,似乎都是一男一女成双成对的,就我们四个,是一群男子。

走近了一个桌子,我才看到了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正朝我们挥手。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人竟是霓裳。我愕然地看着她,突然想起了司徒琴畅方才说的话……原来雅文是来见她的。
心里揪痛得难受。他明明说他喜欢我的。
我们刚在霓裳身边坐下。司徒琴畅拍拍桓雅文的肩,笑道:“哥们够义气吧!把你的意中人都给叫来了。”桓雅文看了看我,没有接话。我愤懑地看着他,他那算是什么表情?刚才那副羞赧的德行跑哪里去了?
霓裳看着我们,灿烂地笑了:“桓大哥,你把温采也带来了?太好了!”司徒琴畅猛地拍了拍脑袋,说道:“哎哎,我怎么把这事都忘了?温公子,这位就是我弟弟司徒雪天,人称‘玉面雪天司徒少爷’。”司徒雪天先是微笑地对我说“幸会”,接着转眼就开始怒视他哥哥:“你怎么又乱给我取诨名?!不准再叫了!”司徒琴畅坏笑道:“怕你的小美人们都听到这个名字了?”
两人又没完没了了。
那两人正在吵架,霓裳却将椅子朝桓雅文这边挪了挪,然后声音突然变得温柔起来:“桓大哥,霓裳很久没见你了。”我假装四张望,见小二把一壶状元红放在了我们的桌子上,故意去研究那个酒壶,耳朵却在听他说话:“我这段时间有点事,所以没回来。”霓裳说:“没有关系,桓大哥不在,霓裳依然很开心,只是……有点寂寞罢了。”
其实我很欣赏这样的女子,温柔却不矫情,可爱却不做作,说出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自然不加修饰的。只是不知道是为什么,此时我一听到她说话,就觉得极度不耐烦,一股火气是被我压了又压,才阻止了我想掀桌子的冲动。
我刚才把心态调整过来,却又听见桓雅文说道:“以后桓大哥有空会来陪你的,今天七夕节,我们几个难得一聚,就好好庆祝庆祝了。”我把那酒壶拿在手中把玩,听到他说的话,最想做的事就是将酒壶砸在他的头上。叫我来这里,就是看你们两个甜蜜调情的?
霓裳却突然问道:“怎么桓大哥老盯着温采看?他怎么了?”一听到自己的名字,我立刻抬起头,对他们傻笑了一下,又低下头继续研究我的酒壶,可是一颗心却更是宁静不下来了。桓雅文还没说话,就听到一个极其尖锐的声音传了过来:“哎哟我的大圣人,你可把奴家给想死了……”我们几个人都不由整齐地朝那人看去――只见一个化着淡妆的妖艳少妇朝这里走了过来,相貌自然是十分姣好,不过相较霓裳来说,还是平庸了些。
霓裳有些错愕地看着桓雅文,问道:“这女的是谁?怎么会认识你?”桓雅文轻叹一口气,朝着司徒琴畅看去。司徒琴畅低声说:“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会这么巧,她居然来了。”我心里大概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这女的大概就是这家店的老板吧。她走到了桓雅文身边,娇滴滴地说道:“你几时来的,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桓雅文道:“我们只是来吃顿饭,没好打扰您。”
那少妇咯咯笑道:“您这就太见外了,今夜可是七夕,奴家一个人过着,真是说不出的忧伤……好在见了你们,心情可是好多了,也不大觉得寂寞了。只是这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些儿个空虚呢……”这话我听了可是鸡皮疙瘩都快掉满地了。霓裳更是忍不住低声抱怨道:“这客栈里的其他人莫不成就不是人了?”哪知这少妇耳朵极好,立刻就反驳道:“不不不,小妹妹,这你就不懂了,若不是自己想见的人,再多,也是白搭呢。”
霓裳徒然站起身子,身下的椅子立刻就倒在了地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我们今天要吃饭,请你不要再打扰我们了!”原本这几个人就是比较显眼的,再这么一折腾,周围的人都开始纷纷议论起来。少妇却是不紧不慢地扶起了她的椅子,自个儿坐了上去:“奴家和桓圣人讲话,也不知道你这个小丫鬟接个什么嘴。”
霓裳何时受过这种气?恐怕打自出生起就没有过吧。此时她已是气得满脸通红,也不顾着公主的形象大叫道:“你敢说我是小丫鬟?!”怎么今天吵架这样多?先是司徒家两个兄弟吵,现在又变成霓裳和这少妇吵架。真没劲。
桓雅文站起身子,对霓裳说道:“你坐这吧。”霓裳脸本来就因为发怒而微微泛红,此时听他这么一说,看看那少妇,脸更是红得厉害。她小声说道:“那……那你坐哪?”桓雅文问那少妇:“你们这还有椅子么?”那少妇显然是想刁难霓裳,嗲声嗲气地说:“没呢,这可委屈了桓公子,某些姑娘啊,真是的……”
霓裳原是坐下了,又猛然站起身:“不坐就不坐!”桓雅文说:“没有关系,我站着就好。”我拍了拍自己的腿,调侃道:“桓公子真是会怜香惜玉。要不,你坐这里?”桓雅文看看我,柔声道:“温公子身子比较瘦弱,怕是承受不住,你坐我腿上好了。”我原本只是想刁难刁难他,没想到他还反将我一军。我站起身,说道:“好,你坐。”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对了,他坐下以后,我还真坐到了他的腿上。他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扶着我的胳膊,像是怕我坐不稳一样。大家知道我和他素来交好,也没觉得奇怪。可是他们大概都没注意到,我是怎样一个恐怖的表情。
怎么说才好……我感觉到自己的那里硬了起来。
再这样下去,不露馅都难。我站起身子,佯怒道:“硌得我难受。”实际心里慌乱到极点了。怎么会这样?
桓雅文说:“那我让你。”我摆摆手,做出优游自若的样子, 往杯中倒了点酒,一饮而尽。
一股热辣的暖流一直从我的口中流到了我的胸口,真是极舒服的感觉!我又倒了一些酒,正打算举杯再饮,却被桓雅文给拉住了手。他摇摇头,柔声道:“你不会喝酒。别喝太多,对身子不好。”我一把打开他的手,翻了他一个白眼:“少管我。”说罢,又一口喝完了那杯酒。他没再阻止我,只是一直用那双沉而温柔的眸子盯着我看。我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自顾自地倒酒喝。
我都忘了自己倒了几杯,只觉得喝酒很过瘾,到最后,竟然直接抱起地上的酒坛子就开始往嘴里灌。到这样的程度,已不是桓雅文一个人在劝了,那四个吵嘴的人也赶忙跑过来拉住我。我只觉得头重脚轻,酒坛子很快就给他们夺了去。我脑袋里一片混乱,也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竟大声嚷嚷道:“我要去――尿尿!!嘿嘿,嘿嘿嘿嘿……”然后跌跌撞撞地朝门口走去。
从茅厕出来,我的意识似乎清醒了许多,可是脑袋里似乎还是有许多蜜蜂在嗡嗡响,往前走了几步,脚下一个不稳,便往前栽去――
“哎哟哟,疼死我了!!”我大声叫着,却发现自己身子根本没落地。我抬头一看,竟看到一个好美好美的人。一时心怒放,我忍不住伸出自己颤抖的手,朝那个人脸上乱摸了一把:“啦啦啦啦啦,蜜蜂飞啊飞!小美人,你好美!”说完以后,便用力把他的手甩开,自己在原地转圈跳舞:“两只小毛驴啊,三头肥蜻蜓啊,四条大西瓜啊,五头小猫咪啊……”他在我身边,劝也不是,硬拉也不是,只得一直盯着我转,转到后来,我自己的头都晕了,才停下来对那人说道:“小美人!有个人曾告诉过我一个故事,你想不想听?嗯?”
“想。”那个人的声音真好听!我满意地点点头,对他勾了勾手指:“过来,我悄悄告诉你……”待他靠近我了,我就大叫道:“想知道就来抓我!抓到我就告诉你!”说完,我就朝大马路上跑去。那人是笨蛋吗?不来追我,一个劲地叫什么“温公子”。
跑了好久好久,我都累得受不了了,终于停下来,一屁股坐在了道旁的草地上。草地是柔软的,夜空是漆黑的,星星是雪亮的。
我呈大字型躺在了草地上,看着漫天的星。还看到了他。他的身上,全是月光。他的双目,却比那银白色的月光还要柔和。他在我的身旁坐下,动作优雅得不似凡人。我歪着头,对他说道:“我认识的那个人啊……他告诉我,如果一个华丽的琼觞载满了酒,一个嗜酒人就会十分珍惜它,但是如果那个杯中只装了一点酒,那个嗜酒人喝了一小口,酒就没有了,那这个人会一直挂念着这只琼觞,以及琼觞里的佳酿……你说,你说他是在想什么呢?”
他说:“这个人必然是爱着你的。”我挥了挥手,说道:“不爱,不爱。我知道。”他说:“无论你怎么说,我相信他是爱你的。”我翻起身子,突然把脸凑了过去,故意让他闻到我一身的酒味:“那你呢?嘿嘿,你爱我吗?”他没有回避,脸竟然又变得红红的:“爱。”我又是嘿嘿一笑,说:“你爱,可是他不爱。”他说:“你该回到他的身边,我想哥哥最记挂的就是你。”
我一把将他推倒,然后压在地上,双手撑在他的头的两边,声音微微颤抖着说:“我说了,我不去!!桓雅文,你就这么想要把我推给他?你是不是嫌我烦着你了?!”他慌忙解释道:“不,不是。只是,你喜欢的是――唔――”
我低下头,用唇堵住了他的嘴。
只是这么碰了一下而已。可是当我从他身子上爬起来的时候,他居然抚着自己的唇,发呆了很久。

第二六章 风情月意

我也没顾着他是怎么想的,将他拉起来,指着天上说:“漂亮的桓公子!你说,牛郎织女是不是在私会哪?”桓雅文站在我的身边,神情依旧是恍惚的。我勾着头去看他,看着他曲线完美的脸型,露出了恶棍似的猥亵笑容:“小美人,喜欢你的人真多!两个大美女为你吵架,你骄傲得很吧!其中一个还是你想要与之共度七夕的美丽小公主呢!”
桓雅文脸上微微一红,说道:“我只喜欢你,七夕也只想与你一起过。”我说:“少来这套,你骗谁呢!”他的脸上依旧浮着淡淡的红晕:“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有事想和你说。”我痴痴地笑道:“你说。”他说:“其实秦印月……”
“我不想听!”他还没说完,我就打断了他,“不要和我说,我的兄弟是蜚蠊血王,他不是!!”桓雅文见我完全没有配合的意思,也没再说什么。我围着他饶圈圈,饶得我的头都疼了才停下来。我打从身后抱住他,脸在他背上胡乱蹭着:“雅文,你生得可真美,还好你没事,否则不知道我有多难受呢……来啊……我想死你了!”一边说还一边色迷迷地伸手去解他的衣带,腿也不安分地在他身上胡乱厮磨。
桓雅文大惊,连忙挣扎道:“温公子,别,别这样……”我露出了一脸的坏笑:“雅文,你当时在悬崖上不是叫我‘采’吗? 温公子温公子,装得那么一本正经的有什么意思?喂,喂,别乱动……让我们好好亲热一下嘛!”我的思维越来越混乱,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就好像此时在我身体里灵魂已不是自己的了。
桓雅文甩脱了我,连退了几步,就连声音都变得微微颤栗:“你冷静一点,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我根本没理会他,扑到他的身上,继续在他身上蹭来蹭去:“你不是喜欢我吗,那你应该很想要我才对……嘿嘿……”我的嘴一时竟不受自己控制,继续说道:“难道你喜欢霓裳?难道我没有她美么?”桓雅文先是一愣,然后柔声道:“不,我不喜欢她。你比她美得多。”听了这句话,我异常满意地笑了,嘟着嘴撒娇道:“雅文,来,亲亲我……”他像是在极力控制自己的行动一样地咬了咬唇,可是最后还是没能忍住。
他俯下头,极尽轻柔地吻了吻我,他或许只是想浅尝辄止,却被我一口含住了下唇。我抱紧了他,舌头滑进了他的口中。背上流过一阵酥麻的感觉,整个人都贴在了他的身上。他双手环住我的腰,动作轻得就像是羽毛拂过一般。我的双臂微微弯曲着,贴在了他的胸前,他的心跳得很快。
他打横抱起我,走到了不远的一个凉亭中。我抬头看着他的脸,甜甜地笑了一下,又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他将放我坐在了亭栏上,自己却站在我的面前没动。夜人静,此看去又没有住户,狭小的凉亭中,只有我们两人,境突然变得有些尴尬。
我勾住他的脖子,让他的额头顶着我的,凝视着他的双眼,轻声说道:“继续。”他往前微微一探,吻住了我,松开了我的裤带,双手攀上了我的分身,时轻时重地游移抚摸着。我全身不禁颤栗着往前倾倒,搂着他颈项的双手也是越发用力。身下的快感一波接一波飒沓而来,我一时隐忍不住,微微呻吟出声,发泄了自己的欲望。
我全身就像虚脱了一般瘫软在了他怀中,小憩了片刻,抬头看看他,正巧撞上了他充满爱怜的目光。那有些蒙胧的双眸让我不禁感到神魂颠倒,逃开了他的目光。他分开了我的双腿,放在了他的腰间。我的心突然跳得极快,猛然间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事……现在抱着我的人是桓雅文。还没来得及思考别的,身下便是一阵刺痛。
我闷哼一声,继而摸了摸他的脸颊,雾眼蒙胧地看着他,低声道:“有点疼……轻点。”桓雅文的脸微微一红,停在我体内不敢动。我暗暗感到好笑,看样子桓雅文真的是个男。也不知怎么告诉他,只得勾住他的腰,用力往自己体内按去。他的脸变得更红了,小心地在我体内律动着,动作极轻,就像是稍微一用力我就会被揉碎一样。我把脸埋在他的怀中,紧紧抱着他,身体控制不住地痉挛着,呼吸急促灼热,伴着他的动作摆动着身体。不过多时,他加快了速度,骤然在我体内释放了爱欲。
真的是男,这么快就完事了。一旦自己有了这样的想法以后,我就不禁感到有些羞愧,自己还不曾上过哪个男人,就连女人也没有过,可能我和他要真换个位置,估计坚持的时间最多只有他的一半。
我正胡思乱想,身子却突然腾空而起,急忙转眼一看,才发现是桓雅文将我背了起来。我慌忙问道:“你做什么?”他说:“背你回去。”我有些恼怒了:“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他背着我继续往前走,一点放开的意思也没有,我心想他怎么也变得这么专横,却听他说道:“你喝多了,又刚做完……这种事,我怕你走着累。”我心中一懔,那错愕的感觉却瞬间转变成了一种入骨髓的感动,我抱住他的脖子,将头靠在他的头上,脸轻轻磨蹭着他的头发:“好喜欢你……我一直都喜欢你,喜欢得我的心都疼了……”
我刚说完这句话,脸就徒然变得通红。我……说了什么?
桓雅文没有说话,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知道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全身都僵了一下。我在他背上胡乱晃动着,赖皮道:“你走快点啦,快走快走!”他才加快了步伐。
好像我在路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屋子里。屋内的蜡烛已经熄灭了。一时觉得好奇怪,自己喝了那么多的酒,竟这么快就醒了。
我掀开被子,下了床,朝门外走去。沿着过道走了一段路,发现自己的头还是昏昏沉沉的,心情有些浮躁,便大声唱起歌来了:“我有一头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它去赶集……”
“温采?!”一个叫声将我打断了。我朝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原来是九灵。我嘿嘿一笑,问道:“九灵丫头,你们宝贝公子呢?”九灵愕然地看着我,问道:“公子他正在东厢房……你喝酒了?”我痴痴笑道:“东厢房……”然后就往东厢房跑去。身后九灵在叫唤什么,我也没听得很清楚,大约听到她在说:“别去,公子正在……”
我这才发现碧华宅我从来没走遍过,我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在自己屋里,所以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了东厢房。我终于知道九灵为什么不让我来这里了。
原来东厢房是浴室。
我蹑手蹑脚地将门推开了一个小缝,里面的热气一下扑面而来,氤氲缭绕,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桓雅文正泡在橡木桶里,头发披散着浮在水面上,肩膀上挂着许多水珠,他趴在木桶的边缘,下巴顶在了自己的手臂上,似乎在思考什么。我正计算着怎么吓他一跳,却听到了他柔柔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浴室里:“是九灵么?”他居然发现我了。可是我没有回答他。等了一会,见我没说话,他又说道:“我自己有带衣服,时辰不早了,你去歇着吧。”我一脚踹开房门,吓得里面的桓雅文全身都收紧了一下。
我猖狂大笑道:“嘿嘿嘿嘿,雅文!我来陪你洗鸳鸯浴了!”桓雅文一看到我,身上本来露在外面的部分全部都泡入了水中。我走过去,猥琐地看着他:“怎么,来人如果是九灵你不避嫌,我一来你就跟看到了采贼似的?”桓雅文往水里看去,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睑翕合着,缓缓说道:“我以为你睡着了……才来沐浴,你先出去等等我,我马上起来。”
我把手伸到了水里搅来搅去,心不在焉地说:“你起来做什么?”他略微吃惊:“你不是找我有事吗?”我不屑道:“嘁,谁找你有事了?只是我也想洗。”桓雅文说:“好,我去给九灵说,叫她给你烧水。”我的手溜到了他的瘦削的肩膀上,轻轻摩擦着。我贼笑道:“我要和你一起洗。”桓雅文愣愣地看着我,那双柔媚的眼睛眨巴了半晌,一抹红潮才渐渐浮上了清秀的瓜子脸:“这……我……”
我想,如果是听到这句话的人是弄玉,一定会坏笑地将我拉到水里去,恐怕到时说不出话的人就是我了――不,我肯定不可能对弄玉说这种话。也就只有桓雅文会羞赧成这个样子。我把趿拉着的短靴往旁边一甩,就徒然跳进了桶里。
顿时水四溅,整个屋子乱成一团。我不满道:“身上恶心死了……”桓雅文还以为我在说他,还带着歉意对我说:“对不起……你还是出去吧,我去给你拿衣服,你这样弄要感冒的。”
“我是说衣服被弄湿,身上不舒服,没说你。”我胡乱扯了扯自己的衣服,但是怎么都扯不下来,只得气馁地靠在桶壁上蹲着。桓雅文伸出手来,细心地替我解开了衣带,眼睛却一直不敢朝我脸上看:“酒后沐浴对身体不好,会头昏,你洗快一点,免得一会晕厥了。”他脱完了我的衣裤,放在了桶旁,便拿起旁边的木勺,舀了些水倒在我身上。我抱怨道:“我腿酸,蹲着累。”桓雅文说:“这桶里原本就只有一个座位。我让你,你坐我这吧。”我盯着他脸瞧了半天,笑道:“雅文,你皮肤真好。”桓雅文怔怔地看着我,茫然道:“你喝醉了……”
我莞尔一笑,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又溅起了许多水珠:“你身上的皮肤也很好,滑滑的,好像小泥鳅。”桓雅文一脸疑问地看着我:“……泥鳅?”我笑:“漂亮的桓公子。”桓雅文道:“采……你真的醉了,赶快洗吧。”我鼓着腮帮子,包住自己的声音模糊地说:“不舒服。”他似乎没听清楚,还是一脸的莫名:“怎么了?”我往水里看看,自言自语似的喃喃说道:“下面有东西硌得我难受。”桓雅文的脸又唰地一下红了:“你……你出去好不好?”我耍无赖:“不好。”一边说还一边乱扭。桓雅文呼吸了几,便轻手轻脚地在我身上轻轻擦拭。我看着他那百般隐耐的样子,觉得好玩极了,趁他不备,就捏着他的下颌,吻住了他。
水雾浮在空气中,包围着我们,温热而又湿润。澄淡的烛光将那些雾气渲染成了金黄色,遮掩了窗外如玉般的月光。

桓雅文的手攀上了我的腰,搂住我的双臂渐渐开始用力。一阵缠绵悱恻的吻过后,他将我抱起,分开了我的双腿,放在了他的大腿两侧,拢住我腋下的双手滑到了我的腰间,不经意地摩擦着我的皮肤,我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心跳,配合着他,坐了下来。略微的疼痛和异物进入身体的不适感让我不禁轻轻呜咽出声,气息都变得紊乱了。我虚弱地说:“雅……疼……你动动。”
他揽过我的腰,挺进得更加入了一些,在我体内缓缓推进抽出,很快不适应的感觉便褪去了,可是依然有些疼痛。桓雅文俯下头来轻轻嗫咬着我胸前的凸起,我轻哼一声,身上微微颤抖着,更加用力地抱住了他的头。他在我体内抽动越发迅速,身体之间的摩擦与水浪的拍打发出了有节奏的声响,一时间我只觉得那种无法承受的愉悦伴随着疼痛在我后庭中翻搅,我急促地喘息,几乎已经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呜……你……好疼……疼……”
桓雅文的额上已沁出了幽微的汗珠,双眼就如那悬浮在空气中的雾气一般蒙胧稀淡,他动作放慢了一些,用细长白皙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柔声道:“我弄疼你了?”见他如此忍耐按捺住自己的欲望,我心里不禁有些感动,用力摇了摇头。他像是受到鼓励一样,将我湿润的头发挽到了耳朵后面,凑过来亲我的嘴,身下的涌动又变得激烈起来。
过了一阵,突破极限的快感已冲破了我的理智和疼痛,我的后穴开始收缩,他将我紧紧抱在怀中,身下传来阵阵冲击,两人一起攀上了极乐的云霄。
七夕之夜,铮亮银河如碎沙洒过漆黑九天,贯穿南北苍穹,点亮了凡间无数对痴情璧人的脸。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弄玉,你可知道,曾几何时,我期盼着你有一天能将心分给我那么一点,可是我的理想实在离我太远,最终我们注定是要错过。
我抬头仰望星空,觑见了一颗最明亮璀璨的星。那是雅文温柔的眼,亦是弄玉凄恻的泪。
阳光从窗口透落,我半眯着眼睛朝外面看去,太阳高挂,大概已过午时。一缕的清香若有若无地飘入屋来,柔和清淡,转念一想,才发现这时节已是夏末初秋,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院内已有几个下人正做着扫除,两个婢女端着月麟香朝大堂走去,天蓝色的哔叽缎的群摆悠晃,婀娜身段娉娉袅袅,枝招颤。好久没见碧华宅充满这样的生机了,散去的人全都回来了。
我坐起了身子,忽然觉得自己的下体似乎包裹着微凉的东西。我伸手摸去,才发现是一些白色的胶状药膏,显然是治疗后穴中的伤口用的。我呆呆地看了那药半天,脸上的血瞬间就往身下流去。我做了什么事……虽然前一夜我喝了很多酒,但是酒醉人清醒,所有的细节我是一点不差地记下来了。我竟胡乱调戏桓雅文,还勾引他上我,疯疯癫癫说了那么多淫荡下贱的话,叫他亲我,叫他……
这……这还是我吗?!难道这就是我的本性?我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脑中嗡嗡作响。我以后该拿什么颜面去见他?
我下了床,隐约听到院内传来了孩童嬉笑的声音,推开了门,才发现是一男一女两个童子正在聊天,那个男孩好像是桓雅文的书童,女孩只偶尔见过。
只听见那男童对那女童严肃道:“雅文,我说过了多少,我们是兄弟,又不是父子。你待我,不必这么拘谨。”女童羞答答地细声应道:“是,雅文谨遵哥哥教诲。”那男童怒道:“我给你说你也不懂的。真是受不了你了。”转而坏笑道:“哥哥前几日去青楼扫了两眼,哪日我们兄弟一块去,你说可好?”女童则是一脸正义凛然,道:“哥,不妥,不妥啊。你怎么可以去那种地方――”说到这里,就禁不住笑了起来,男童见状,也跟着哈哈大笑。
我一时不大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便又听到那女童叹息道:“可惜大公子现在不在了,我也就记得这些事……”男童皱眉想了一下,突然笑了:“嘿嘿,大公子不在,但是又多了一个人。”女童也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一样会心一笑:“啊,你是说……”男童点点头,目光突然变得极其温柔,道:“温公子,你穿衣服这么少,怕是会中风寒,我担心你身子……”神态和表情竟与桓雅文有那么几分相似,但是这么一学来,总觉得有些奇怪。
我正感诧异,便又看到那女童紧紧蹙眉,不耐烦地说:“你离我远一点,我看到你心情就不好,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最后那句“都是你的错”,几乎已是尖叫出来,小姑娘学得又不是特别像,有几分惺惺作态的感觉,可那刁钻横蛮的模样,让人看了都有些生厌。
我顿时就像受了当头一棒,想起了平时我对桓雅文的态度似乎的确是那样,心下又觉得对不起他。那男童又是一脸受伤的模样,黯然道:“既然你不想见我,那我走了便是。”说完以后,就一转身走去,坐在了一个石凳上,用手撑着脸,看样子是走神了。那女童走到他身边,又换成了十分担心的口气:“公子……你还好吧?”男童轻轻叹了口气,摆摆手:“九灵,你下去罢,我心情不大好,想休息一下。”
“是,九灵这就下去禀报公子,让他考虑将你两送到戏团去。”回话的人不是那女童,却是九灵本人。男童一下急了,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和女童对望一眼,便哭丧着脸说道:“九灵姐姐,我们错了!”九灵笑道:“不不,你们学得这么好,不当戏子太可惜了。就连大公子的模样你们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啊。”女童哀求道:“九灵姐姐,我们错了……”好像就只会说这句话了。可是九灵的脸色还是十分难看:“你们跟我走!”然后就朝后园走去。两个小童悻悻尾随而去。
我关上了房门,重新坐回床上,回想着方才那两个孩子模仿我和桓雅文对话的样子。原来平时我不经意间就伤害了他,可他从来没对我抱怨过。甚至连提都没提过。
一想到昨夜自己不断叫疼,我不由得捂着自己自己的脑袋,一时只觉得万分难堪。我发现自己真的是个得寸进尺的人,桓雅文待我如此温柔,可我还是任性地撒娇,想看他紧张地将我抱在怀里为我心慌意急的样子。看来我实在是缺爱过头,才会变得如此不正常。
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房门。我不假思索便说道:“请进。”结果进来之人正是桓雅文。我一时间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是好,迅速将脸埋入了被褥当中,像个鸵鸟一样钻进土里逃避现实。我正思量着该说些什么话,却听桓雅文沉声道:“我知道你现在怨我……是我不知廉耻,才会趁人之危,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也知道道歉没有用,可是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我听他说着,是越听越不对劲,怎么一到他口中,就变成他强要我了。
我猛然抬起头,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桓雅文眼神飘忽,轻轻咬了咬唇,唇上立刻浮起了一个月牙型的白印:“我明白你心里一定很难受,是我的错,一时控制不住,犯了傻事。”我冷笑道:“昨夜你难以自控何止是一?”他看上去更加自责了:“是我对不住你。”我说:“好,我今天就成全你,过来。”
他老实走过来,站在床旁,闭上眼睛,释然道:“动手吧。”我微微一笑,拉住了他的手,他一个不备,身子不由自主往我这里倒,一下坐在了我身边。我吻了吻他的脸颊,便放开了他。桓雅文睁开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这是……”我扑哧笑出声来:“傻瓜。”他久久凝视着我,眨眨眼睛,还是一脸的不明所以。
我用双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摆出了生气的模样:“你占有我以后就不要我了。”他急忙道:“没有……”我摸摸他的脸,笑道:“没有就好,你会不会像弄玉那个混帐东西一样欺负我?”他连忙摇头,看上去极是可爱。我说:“那你会不会像以前一样对我好?”他愕然道:“采,你……你是什么意思?”给他这么一问,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看着地面,支吾道:“我们……我们两个在一起不好吗……”说完这句话,我连看都不敢看他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他忽然一下将我抱在怀中,沐浴的清香飘顺着他的衣领飘了出来。我的心里一阵小鹿乱撞,微微仰起头,脸也有些发烫了:“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他说:“什么?”我说:“你会不会像以前一样对我好?”他摇摇头。我怒道:“那我不理你了。”说罢就想挣脱他,却被他抱得更紧了一些,只听见他在我耳边柔声说道:“我会对你比以前更好。”
我依偎在桓雅文的怀中,身心皆已得到满足。活了这么多年,我才恍然知道,有些事情,我们是无法去强求的。你越去挽留它,它便逃离你越快。如今我有了雅文,他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他能给我所有那个人无法给我的东西,包括幸福。如此。足矣。
桓雅文扶起我的双肩,让我坐在了铜镜前,从桌上拿过一把木梳,对我说:“采,我替你梳头。”我愣了一下,嗔道:“不要,我又不是小孩子。”可是当我乜斜着他的时候,又正巧碰上了他那双如春水般清澈的双眸,一时不忍,便说:“你不可以告诉别人。”桓雅文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便站在了我的身后,挽起了我的一缕头发。
我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发现这几年来我长变了不少。还记得小时候,总是有人说我很可爱的,整个人圆滚滚的,肥嘟嘟的脸看上去让人格外想咬上一口,太多年没留意自己的长相,现在发现自己居然生出了一副薄命相,也就是娘说的最“招灾”的长相。而且,除了鼻梁稍挺了些,下巴过尖,其它地方都如女人一般细腻妍妩。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才发现自己原本饱满圆润的耳垂不知何时就变得很薄了,这样不啻天渊的变化大概是预示了我的未来。我的一生或许注定命途多舛,崎岖波折。
身后站的桓雅文目光温柔如水,细心地梳着我及背心的长发,一见了我的表情,便半闭着眼,歪过头,俯下身来吻我的脸颊。那温热的呼吸拂着我的皮肤,我一时只觉得心慌意乱,道:“我……那个……你的毒解了吗?”他继续替我梳头,柔声道:“中毒的时候,是不能沾水的。寻常人中了此毒,必死无疑。但是后来我才知道自己习武之人,掉进海里,也只是内力失尽,不会丢了性命。”
我猛然回过头,惊叹道:“你的内力……没有了?”他微笑道:“没有关系,能治好的。只能说我的运气好吧。”我说:“此话怎讲?”他说:“泰山上的日观峰上有一个灵芝洞,里面有一种灵芝名为天蚕,每四年生长一株,可治百病,亦可使武功尽失之人恢复功力。还有两个月便是灵芝长成之时,我正算计着去,但是估计难以避免恶斗一场。”我说:“我和你一起去!你这个样子怎么与别人打斗?”

他犹疑地看了我一会,说:“还是不要了,琴畅会与我同行。”我说:“多一个人总是要好一些。你不要小瞧我,我的武功不差。”他连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不想你受伤。”我笑道:“连九灵那样的小丫头都懂得保护自己,就更别说我了。”他说:“好吧,不过你得先调养好身子再去。”
“调养什么?我早就恢复了。”我立刻站起身,结果腿上无力,随即往地下跪去。桓雅文伸手将我接住,我才不至于摔个狗吃屎。我脸上一红,才想起以前从未一个晚上做那么多,知道昨夜自己是纵欲过度,现在根本没法走路。
我做贼心虚似的看看他,他脸竟也变得有些红了:“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这样……”我急忙脱离了他的怀抱,忍住下身的酸软,站得异常笔直:“没事,没事,我们走了吧。”我又想起了自己做的那些事,真的窘迫到想要逃之夭夭。他替我穿好了以上,也不顾着我的微微挣扎,搂着我的肩胛,朝大厅走去。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大厅里等待我们的,不是司徒琴畅,而是另外三个人,我只认识霓裳,其余一男一女,看上去约莫四十多岁年纪,衣着华丽,一看便知道是地位显赫之人。
见我们来了,霓裳的脸唰地变得惨白,一双眼睛直盯着他搂着我的手上。看见他们都是那么吃惊的模样,我知道不会发生什么好事了,连忙挣脱了桓雅文,离他远了些。桓雅文也是有些吃惊,轻声唤道:“二伯父,二伯母,霓裳……你们怎么来了?”
没人回答他的话。原来是二王爷和王妃。霓裳走过来,故作镇定问道:“桓大哥,你告诉我,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别人说你变心了,别人说你喜欢……喜欢……”说到这,便将目光转到我的身上。一接触到那带着怨怼和凄凉的神情,我竟有些害怕了。桓雅文看了看我,轻声说道:“我是和以前一样。”霓裳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却在他说出下一句话的时候凝固了:“我一直都喜欢他,没有变过。”我看了看王爷和王妃,他们的眼神如此凛冽,我心虚地逃开了他们的视线。
霓裳一下急了,冲过来抓着桓雅文的胳膊,颤声道:“桓……桓大哥,父皇和母后都不知道这事呢,你别破釜沉舟做出傻事……你看清楚了,他是男人,是男人!!”桓雅文却是异常平静,淡然道:“霓裳……你不知道的。我和采在一起,很开心,我从来没这么开心过。”
“我怎么不知道?!”霓裳涨红了脸,眼泪劈里啪啦掉个不停,“你们还能做出什么?全是最恶心的事!跟女人情有可缘……可你们都是男人啊!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说完,她便跑过去抓住那中年妇女的手,哭喊道:“二伯母,你快救救桓大哥!他疯了!他和一个男人住一起,他爱上了一个男人啊!他们都是男人啊!那多脏啊!二伯母,我求求你救救他,救救他!!”说完就立即往地上跪了去。王妃连忙扶住了霓裳,急道:“裳儿,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是要折煞了我们老两口?快快起来……”
我现在才知道当一个人疯狂的时候,是可以什么都抛诸脑后的。桓雅文和弄玉,他们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一个邪佞妖媚,一个温文儒雅,却都可以将爱着他们的女子逼至绝境,做出了很多令人不敢想像的事,即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室公主,即便是以冷血闻名的教主夫人。
王妃朝我走过来,抓住了我的双手,哭丧道:“温采――!我相信你是好孩子,伯母请求你……放过我们家雅文……他和玉儿从小就是我们家的骄傲,现在弄玉也走歪道了,四王爷所有的希望都在雅文身上啊!不要再连累他了!还有雅文,他才二十五岁!路还很长,他应该有幸福的生活……你不能再这样耽误他,你想要什么我们都可以给你!放过雅文吧……”
我看她的眼泪即将夺眶而出,竟不知该怎么办,她用力摇晃着我的身体,我的头一时昏昏沉沉,腿上又站不稳,所以在她放开我的时候,摔倒在了地上。
桓雅文见状,立刻想过来搀扶我,却被二王爷抓住了手腕。二王爷看着我,俯瞰着我的目光冰冷淡漠:“你,就是温采?听说你是个疯子?”我错愕地看着他们,双手撑在地上,顿时呆若木鸡,发现自己已经来不及反应现在的情况了。我是疯子……?我是疯子?
此时桓雅文竟俨然道:“二伯父,请你尊重人。”我从未见过桓雅文生气的样子,他并没露出愤怒的表情,只是看上去十分严肃,那是一种让人不得不臣服的神情。
二王爷怔忪地看了他片刻,大概是没想到他会触逆自己吧。但是没过多久他便调整好了情绪,继续说道:“那个温采的脑子肯定有问题。不然他怎么会有断袖之癖?你是个正常孩子,为什么好的不学,非要和这种危险的人混在一起?如果让外面知道家里出了这种丑事,你让你爹娘在九泉之下如何安心?”我看着二王爷郁怒的脸,突然觉得眼前有许多东西在闪烁,喉咙也是像有什么在沙沙作响一样。我的做法真的对了吗?我会害了他……?
桓雅文的表情依然没变,见二王爷放了自己,便蹲下身来扶起我的手,将我轻柔地搀了起来,然后将我抱在怀中,对他们说道:“无论如何,请你们向温采道歉。他的确有断袖之癖,你们的侄子也是,可是除此之外并没有做出其他恶事。我和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这样已是极不容易,所以没有人能插手我们的事,除了他本人,谁也没法让我放开他。”王妃和霓裳都被震住了,两人都是以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桓雅文,而二王爷则是气得话都说不全了:“雅文……你!你就是这么对你伯伯说话的?!”
我拉了拉桓雅文的袖子,仰头看着他,低声唤道:“雅文,你冷静一点,别再说了。”桓雅文对我微微一笑,柔声道:“我冷静得很。采,我说的都是真的。或许在我在你心中不是最重要的,但是……在你离开我之前,我绝对不会离开你。”说完,他握住我的手,在他的脸上轻轻摩娑。
有什么东西在我的眼眶中滚动。我紧紧咬住牙根,才克制住了那滚烫的液体不要流下。他是真心的。可我呢。我想过要认真对待他吗?我有吗。我仅仅是为了放弃一个人而已。或者说,仅仅是为了忘记那个人。
桓雅文已不顾他们错愕的目光,拉着我的手,对他们说:“如果伯父伯母还有霓裳想要多在碧华宅里待待,我会叫丫鬟来伺候着。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告辞。”二王爷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桓雅文说:“桓雅文!你、你竟变成这副德行!你还说你没有变?你已经被这一脸狐媚相的娈童给带坏了!”桓雅文漠然道:“那也只能怪你侄子贪恋美色。”说完,便拉着我冲门外走去,我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隐约听到身后传来了二王爷的吼声、霓裳和王妃的哭声。
走出了碧华宅,我低声说道:“雅文,你生气的时候真可怕。”桓雅文转过头来,有些吃惊地看着我:“他们这样说你,我怎么可能不生气?你难道不觉得难过吗?”我不在意地笑笑:“我习惯了。早就习惯了。王爷还是个读书人,骂得不那么难听。”
桓雅文闻言,突然默默将我抱在怀中。我吓得赶紧推开他:“你做什么?这是在大街上。”他黯然道:“你别这么说,我心里听着难受。”我轻松地笑了:“没事的,那已是过去的事。”他温柔地抚摸着我的额发,道:“对,那已是过去。以后不会了,有我。”我一下打开了他的手:“我说过,我不是小孩子,不要把我当孩子一样照顾!”桓雅道:“温公子所言极是,雅文知错了。”说完还真的露出了十分愧疚的表情,我忍不住扑哧一笑,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桓雅文准备带我去找司徒琴畅。我问道:“天蚕灵芝的消息是谁告诉你的?”桓雅文道:“雪天说的。他现在已经去泰山了。”果然不出我所料,又是司徒雪天。我说:“那就别叫司徒大哥了。”桓雅文想了想,道:“那倒也是,我想雪天大概也是冲着灵芝去的,他们兄弟两若是碰面了,琴畅会很为难。”我说:“嘿嘿,想不到哦,儒雅的桓公子也会与别人争东西。”桓雅文没有回答,只是微笑地看着我。一看到他那么宠溺的笑容,我竟无法再嘲笑他,只得催他赶紧走了。

第二七章 天蚕灵芝

桓雅文的内力尽失,我们只得驾马车前行。速度慢得让人匪夷所思,可是也别无办法。一路上走走停停,实在让人有些疲乏。好在桓雅文在江湖上认识的朋友多,遇到了麻烦还可以找他们帮忙,所以四十多天后,我们顺利抵达了目的地。
泰安城中主体建筑岱庙是帝王来泰山封禅祭祀时居住和举行大典的地方。庙内古柏参天,碑揭林立,主殿天贶殿面阔九间,重檐歇山,黄瓦朱甍,白石雕栏,极其壮伟瑰丽。果真一切都如桓雅文所说的一般,有不少持拿武器的人士穿梭在城里,看样子都是为天蚕灵芝而来。
虽然我平时不爱打斗,但是对自己的武功多少有些自信。可是看目前的状况,我们能拿到灵芝的可能性是极小了。我有些后悔没有叫司徒琴畅来,他若是来了,几率就要多一些。说不定司徒雪天只是好奇过来,并不是真的想要。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不能露出底气不足的样子,否则气势上就输给别人了。
城里多豆腐作坊,夜间全城磨轮辘辘,豆香四溢。这几十天连夜赶路,一闻到那豆腐的香味,竟觉得肚子已经开始咕噜作响,于是与桓雅文进了一家客栈,打算去尝尝当地特产。小二过来问我们想吃什么,我说:“这里有什么我也不清楚,你问他吧。”说罢,指了指桓雅文。桓雅文道:“那我们叫两碗‘三美豆腐’,你说可好?”
我说:“三美豆腐?这名字倒是稀罕。”小二道:“客官,咱们这可是有句民谚――‘泰安有三美:白菜、豆腐、水,游山不来品三美,泰山风光没赏全’,这‘三美豆腐’,包您吃了一碗还要下一碗!”看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好,那我们就吃这个。小二哥,我想问问,最近住客栈的都是些什么人?”
店小二闻言,原本一脸笑意,立刻就变得紧张兮兮的:“二位爷,小声一点,怕给人家听了,引来杀生之祸啊……听说这来抢灵芝的人可都是大有来头的,青鲨帮帮主、武当副掌门、银鞭门门主、‘蝴蝶公子’遗剑都已上了山,甚至连‘玉面书生’司徒雪天都来了!”我立刻就想起了司徒雪天那张俊美却倔强的脸,嗤笑道:“他来这里很稀奇吗?”

店小二惊叹道:“如何不稀奇?司徒雪天名满江湖,可是见过他的人没有几个,但我就见着了!他的确是书生,还是个老书生!”我笑道:“哦?怎么个老法?”他说:“当然是一头白头发了!”我心里暗笑,这小二也太会掰了些,司徒雪天看上去也就我这年纪,竟这么快就白了头发,倒也是稀罕,于是又问道:“除了这些人,就没被人了吗?”小二的脸色越发难看:“不,最可怕的不是这些人,而是江湖上的两大邪教都派人来了。”
一听到“邪教”二字,我的心似乎就像跳停了一般:“你是说……重火境的人……还有……”他抢先说道:“冥神教!”我立刻看了桓雅文一眼,他亦是有些担心,问道:“来这里的是冥神教的弟子吗?”小二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他们经过的地方没有人敢再靠近一步。咱们这最大的客栈已经被他们包了,整个客栈就住了几个人,其他统统清了出去。”桓雅文点点头,付了些碎银,小二便去招待别的客人了。
小二一走远,桓雅文便低声说道:“小心一点,收敛住自己的内息。周围的人都是习武之人,小心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我点点头,拿起了桌上的一跟筷子,悄悄折成了两断,握在了左手中。小二将豆腐端上来以后,我们两互相都没有讲话,只是默默吃着碗中的东西。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我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朝我后脑勺飞了过来。我集中精力,将左手中的筷子朝那个方向飞了过去!
金属断裂的声音!
整个客栈的人都站起来看着我们这里!我甩出另一截筷子,拦截了接连而来即将击中桓雅文的暗器。
装潢华丽的客栈。桌上的豆腐依然在冒着热腾腾的雾气。所有人噤若寒蝉。
桓雅文安静地拿起勺子,在碗中轻轻舀着,神闲气定地吃着那些新鲜白嫩的豆腐,清雅绝尘,宛若脱俗而出的一朵雪色芙蕖。我的右手中依然握着勺子,可是却无法吃下去。他抬头看看我,也不顾旁人的目光,柔声道:“采,再不吃就凉了。一会还得赶路。”我惊慌道:“可是……你……”
我很想说,我们赶快离开这里,这里有人想要我们的命,现在他的武功施展不了一成,甚至连基本的反应都会比有内力的人要慢一些。可是桓雅文却微笑道:“来到泰安,若不好生品尝一下这闻名于世的‘三美’,岂不是一大遗憾?”我一时无奈,只得又折了一双筷子在手上,以防万一。
然,当客栈里的人都全部放松下来继续用膳以后,竟再没人动手暗杀我们。
听本地的人说,金色的十月是泰山色彩最丰富的季节。我们吃了饭,背上了包裹,就来到了泰山脚下。往上看去,层林尽染,分外妖娆,天高云淡,气象万千。
我知道泰山上现在是高手如云,不禁有些紧张,可是桓雅文却轻轻握住我的手,低声道:“采,现在不可以慌乱。这里武功高过你的人没有几个。可是比你能使诈的人,可是数不胜数。你若是一直做出很害怕的样子,便会引来那些虾兵蟹将的攻击。”我说:“可是我怕他们会对你不利……”
他携着我一同朝山上走去,一边说道:“要知道,只要会点武功的人,都可以感受得到自己周围人的内力。可是当你完全感受不到另一个人的内力时,那只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那人手无缚鸡之力,二则是那人武功高过你太多太多,让你无法捕捉他的行迹。”我顿时有如醍醐灌顶:“那方才我们在吃饭的时候,你丝毫不动,就是想给别人塑造一种武功不可测的假象?”他点点头,微笑道:“正是如此。采的武功已经这么厉害了,无论他们能不能感受到你的内力,都不会认为我不会武功。”
我们到山顶的时候,大概已是四更天了。这时候的山顶是最冷的。寒风凛冽,北风呼啸, 刮得骨头生疼。周围黑漆漆的一片,也不见着半点火光。这和我原先所想的是不一样的。开始还以为会有很多人拿着火把在这里寻灵芝洞,没想到这里是个人影都看不到。这一天没有月亮,到后面我们两人几乎是摸黑走了,我有些懊恼地说:“早知道买点火折子,这里又黑又冷的,谁受得了?”
“不,这样就好,点了火别人立刻就发现我们了。”桓雅文轻声说道。我一听他那说话的声音,觉得不大对劲,便问道:“你怎么了?声音怎么这么虚弱?”他的声音依然软弱无力,可口气却带着一丝倔强:“没事,你想多了。”黑黢黢的一片,我什么都看不到,只得去摸他的手。
“天啊,你还说没事!怎么会这么凉?”我才想起没有内力,御寒能力是极弱的,虽然我们都穿上了棉袄,可是他怎么都无法抵御此时山顶的温度。我连忙脱下自己的衣服,替他搭上,却被他推开了:“采,你别这样……我要生气了。”我急道:“你真有脸说!平时叫我注意身体,可你有没有把自己当人看?”他没有说话,却是死活不肯接我的衣服。我无奈之下,只好将衣服穿上。然后红着脸跑过去抱他:“笨蛋雅文,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还好此时他看不到我的脸,否则我可丢脸丢尽了。他回抱着我,极尽温柔地说:“嗯,很暖和。”我满意地笑了:“那就好。反正快到了,等你好一点了我们再继续走。”他却握着我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可是我觉得这里更暖和,就像被什么东西装满了一样。”
我怔怔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表情,以什么样的心情来说这些话。只是手指安静地维持着原来的形状,却似乎已经渗进他的体内轻轻捧住了那颗柔软的心。
桓雅文用微微弯曲着食指勾起我的下巴,探过头来,碰了碰我的唇,我抬起头,有些迟钝地回应着他,那个吻越发沉,他的唇渐渐有了温度。无论周围是无尽的黑暗,或是呼啸而过的寒风,只要有了相知相惜的人,我们便不会再感到寒冷。
相拥了片刻,我们就开始继续往前走。日观峰的路有些崎岖,走在那些碎的小石子路上,脚还被硌得有些生疼。我握着桓雅文的手,时刻注意他的身体状况,好在他身体秉性颇佳,一路走来,并未出现大碍。
距离灵芝洞还有一小段距离的时候,便已听到了武器碰撞的声音。我拉着桓雅文躲在了一块巨石后,仔细观察前面发生的事情。只见前方火光闪烁,有百余人正在拼死鏖斗,刀光剑影,杀气腾腾。看样子灵芝已经长成熟了,这些人都在洞门前打算一决胜负,然后冲进去取灵芝。
就在这时,我们听到岩石的另一头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小雪,你猜今天重火境会不会派人来?”接着一个少年便接道:“天蚕灵芝算是比较宝贵的东西了,虽然重火境势力极大,但是莲宫主不会来。”我和桓雅文不由得对看一眼――这个少年竟是司徒雪天,只是不知道那姑娘是谁,看样子与他十分交好了。
少女又继续说道:“他来了也没用。”司徒雪天说:“重莲的武功是天下第一,怎么可能没用?也不知道你怎么一提到他火气就这么大。”那少女咬牙切齿地说道:“因为他是人、渣!”司徒雪天道:“怎么从你口中听过来,谁都成人渣了?我料想重火直属大弟子和二弟子起码有一个会来。”少女说:“哼哼。”司徒雪天道:“你笑这么阴险做什么?”那少女又道:“哼哼哼。”司徒雪天说:“别这样,你有话直说,我听了冒冷汗。”少女说:“你看着,水镜不会来,樊奕也不会来,就楚微兰那丫头会来,而且不是一个人,她会和重火四大护法之一一起来,我猜那护法不会是海棠。”
司徒雪天说:“你怎么下的结论?”少女道:“天机不可泄露,咱们就打赌看看。现在你再猜猜,冥神教会不会派人来?”司徒雪天说:“冥神教虽是新教派,却在江湖上也有一定地位了。这样的场合若是不来,怕是扫了自己的威风。而且冥神教下高手如云,想夺取灵芝,实在是小事一桩。所以,我料想梅影教主也不会来。来的人可能是左使‘毒公子’,也可能是右使‘囊中箭’。”
少女说:“没错,但我觉得他们都会来。你觉得灵芝最后会到谁的手里。”司徒雪天说:“虽然冥神教势力极大,但是我觉得灵芝最后会归重火境所有。虽然这两个派都是邪教,但是重火境向来行事稳重,莲宫主若是没必胜把握,是不可能派人来的。”少女哈哈一笑,道:“我倒觉得灵芝会到冥神教手里。”司徒雪天道:“凰儿姐姐何出此言?”
少女笑得更开心了:“我平日倒少听你叫我姐姐,看样子你是给我气糊涂了。那我就告诉你理由,让你消消气了。如果前面我没猜错,来的人是楚微兰和四大护法之一,这四人中就海棠武功较比另几个人强上许多,若不叫她,获胜几率即是很低的了。再来楚微兰武功低劣,只会智取不会肉搏,任她再是冰雪聪颖,都不可能顶得住让闵楼飞出的暗器――而且这暗器还是让天涯喂了毒的。”司徒雪天道:“你说的没错,但是你怎么知道来的人定是这些人?”少女道:“嘿嘿,你就等着瞧吧。”
言犹未毕,一把青虹剑便破空飞出,在空中如回旋标一般回饭,穿过人群,所及之皆是一片惨叫声。一个穿着蓝衣的少女轻盈飞来,停留在洞穴上方。待我看清了她的模样,才发现此人竟是我和印月在重火境看到的那个少女!随后又飞来一个穿着墨绿衣裳的男子,长相平凡,却有一丝孤高之气。
桓雅文低声道:“那姑娘猜得没错,来人真是重火境的楚微兰和四大护法之一,琉璃。”我点点头,正准备说什么,却又听到岩石后的司徒雪天说道:“你怎么猜这么准?”那少女说:“其实我也不过是根据你的猜测顺水推舟罢了。那混丫头的性子我会不知道?她喜欢凑热闹,还喜欢出风头,重莲那个人渣又心疼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当然就让她来了。海棠是江湖三大美女之一,楚微兰既然爱出风头,那肯定不会叫上比自己美上数倍的女子来吧?”
司徒雪天应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别的,便听到了楚微兰在上面大声说道:“各位江湖前辈、武林英雄,小女子楚微兰是奉我们莲宫主的命来此地摘取天蚕灵芝的!既然大家都抱着相同的目的而来,就难免会争执一场,现在我们就要进入灵芝洞穴,如果有人也想要这个灵芝,就请与我们的琉璃护法比划比划,他若是输了,我们二话不说立刻离开,他若是赢了,我们便等没有人打过他的时候再进去,请问各位对小女子的提议有没有异议?”
这话原本听来是十分傲慢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楚微兰是一个女子,总觉得这样道来让人心服口服。没有人反对,也没有人上去比武。

所有人都退却了。小小的楚微兰并不可怕,虽然琉璃武功高强,但敢来此争夺灵芝的人都不会是无名小卒,能打过他的人绝非一个两个。但是,人人都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地狱阎殿,人间重火;神乃玉皇,祗为莲翼”。站在楚微兰和琉璃身后的,是江湖第一邪派重火境,以及十年来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重火宫主重莲。
等了许久都没有回答。楚微兰微微一笑,问道:“如果没有人来,那我等只有――”
“慢着!”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众人皆朝那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两名男子从人群后走来,其中一个穿着一身青衣,看上去约莫弱冠年纪,面容冰冷,相貌俊美;另一个穿着黑色长衫,灰色布裤,大约也不过而立之年,却是一脸笑意地对着大家说道:“我与天涯公子轻功都不大好,所以徒步上来,动作稍慢了点,还望姑娘见谅。”
片刻的沉默后,众人开始议论纷纷。楚微兰脸色一暗,勉强说道:“没有关系,请问二位是准备一齐上呢?还是单打独斗?”那男子道:“我们自然不敢以多取少,我们爬了太久的山,现在可得休息一下,姑娘稍等一会,可好?”我想楚微兰心里明白他的意思是自己武功太弱,她和琉璃一起打,相当于一个人战斗,但是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尴尬地点头。
岩石后的少女笑道:“果真是闵楼与天涯。”司徒雪天说:“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若是光看武功,天涯和闵楼加在一起都不及琉璃――冥神教的高等弟子武功与他们相比,都是伯仲之间,但是天涯用毒天下第一,闵楼暗器天下第一,两人搭配起来,必定是强中之强。”那少女轻声笑道:“‘玉面雪天司徒少爷’果真是厉害啊,分析得这么透彻。”司徒雪天不满道:“我说……你这死丫头嘴巴怎么跟个漏口似的,越拉越大,都是你一天叫这名字,害我哥天天都这么叫我。”
少女说:“小雪,我这是为你好。不过我和你想的不一样。我觉得理由很简单,就是冥神教主信任天涯。”司徒雪天说:“天涯只是左使而已,右使是闵楼,你为何不说他是信任闵楼?”少女说:“哈哈哈哈,看来你这书呆子是书读太多,外面的事是充耳不闻了。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梅影公子’弄玉与少年温采两人的生死恋情?天涯把温采找回去交给了梅影教主,自然会受教主信任。”司徒雪天惊讶道:“什么?你说温采?!那温采是不是十八九岁年纪,和那天涯差不多一样高,长得有些媚气?”
少女说:“我又没见过他,我怎么知道?我听璎珞说,温采是个美少年,不计较是否同性和梅影教主爱得死去活来,尤其是教主,爱他极,但是两人却因为一些矛盾闹得很僵,最后温采离开了教主,投入了酒惠圣人的怀抱,引得原本就极不和睦的桓家两位公子更加反目,仇似海。真是冤孽,这些人怎么都是些情种,为了爱情,连手足之情都可以抛开。”
听到这里,我听见桓雅文在身边微微叹息,想不到传闻已经这么离谱了。我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下,若弄玉真的爱我,我可能离开他么。如果他真的指明要带我走,而我又想与他在一起,想来桓雅文绝对不会阻止,还会笑着祝福我们――无论他有多喜欢我。他又如何会与弄玉断绝关系?
只听见司徒雪天有些慌忙地解释说:“不可能!酒惠圣人是桓大哥啊,我也认识温采,他们两的关系绝对不是你说的那样……等一下,真的有那么一回事……前段时间七夕节晚上,温采看上去很不对劲,一个劲喝酒,桓大哥就一个劲劝酒,再后来,他们两就莫名其妙失踪了……天啊,如果这是真的,那、那太可怕了!”少女不屑道:“可怕什么?不就是两个男子相爱嘛,你这人怎么这么迂腐的?”司徒雪天道:“我可没这么说,只是没想到桓大哥会为了一个男子与哥哥翻脸。”
一提到七夕,我便又想起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心立刻便开始乱跳,我斜眼看看桓雅文,淡淡的黄色火光印着他清秀的面容,却掩饰不住他脸上的一抹红霞。我握住他的手心有些湿润,可眼睛却怎么也离不开他的脸了。他转过来看看我,低声说道:“采,我一定是疯了,从我开始……喜欢你以后,什么都变得很奇怪。雪天明明是在讲我的不是,可我听到他说发现我们失踪的时候,居然不难受,反而沾沾自喜起来了。”我眨眨眼睛,踮脚去吻了吻他的脸,佯怒道:“雅文一定是高兴有个傻瓜做了傻事,傻乎乎地跑过去让别人占有了,又傻乎乎地赖着别人不放。”
桓雅文委屈地说:“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我本来就已经够愧疚的了。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下了。”我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惊叹道:“你还真是禁欲狂啊,不会有下……那我找别人去。”他原本点了点头,后来一想不对,便说道:“温公子实在厉害,什么事会打击我就去做什么事。你……你又不让我碰你,又不原谅我,这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笑道:“我可没说不让你碰我!我想想……这样吧,你让我在上面,我就不为难你了!”我原是开玩笑的,没想到他竟红了脸,点点头说:“嗯。”我愕然道:“真的假的?我说的可不是一两哦!”说实话,有点得寸进尺。他又应声道:“嗯。”我这回可以说是“得尺进丈”了:“以后我想要在上面,你都不可以不答应!”他还是柔声道:“嗯。我全听你的。”
我一时兴奋得几乎手舞足蹈了,一把抱住他的腰,在他身上蹭来蹭去:“雅文,你真的太好了!”他用凉凉的手摸了摸我的脸,说:“无论你在不在我身边,无论你是否喜欢我,只要是你想要的,我能给的,我都会给你。”我抬头看着他,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得轻声唤道:“雅文,雅文……”他温柔地笑了:“你不看看那边,都已经打完了。”
我转过头去看,发现他们早就打完了,天涯和闵楼两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琉璃的身上挂了几道伤,弓着腰,嘴唇发紫,似乎总了剧毒,楚微兰扶着他,正咬牙切齿地看着那两个人。看样子是他们输了。
天涯丢出一个瓶子,在上面撒了点粉末,说道:“解药。”楚微兰提心吊胆地走过去,拾起了那个瓶子,怒道:“你们这根本就是二打一!!”闵楼笑道:“楚姑娘,这就是你不对了,我只是用了沾了毒的暗器打伤他,天涯并没出手。”楚微兰依然不服气:“毒公子的毒是全天下最剧烈的!这谁都知道!你这不是二打一吗?!”闵楼依然从容不迫地说:“倘若这毒是你们莲宫主做的,那是否就表示我们和他一起联手打你了?”楚微兰涨红了脸,但是又无言以对,只得带着琉璃愤然而去了。
形势转变得太快,我还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就已看见天涯手里拿着天蚕灵芝从灵芝洞里走了出来。他们似乎没打算询问众人的意见,只有闵楼说了一声告辞,便准备匆匆离开。
我心想这下完了,再不拦住他们大概就没机会了。于是也没多想,就略施轻功,飞了过去。桓雅文似乎叫了我一声,但是我没有理睬他。我是弄玉养大的人……或许对他们来说,比这个还要低劣许多,但是怎么说他们也不会不给我面子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死于非命――我就赌了这口气,所以当天涯和闵楼有目光询问我的时候,我十分镇定地对他们说:“我也是来求灵芝的,希望能与两位一较高下。”
听到别人的议论声,我想这些人大概认为我很不自量力了,竟想与冥神左右使较量。但是在我已经就要出招的时候,天涯竟将那灵芝抛了过来。
我接住了它,仔细看了看:褐略蓝的色泽,比平常的灵芝要大上许多,的确是桓雅文所说的天蚕灵芝。我疑惑地看着天涯,问道:“天左使,你这是什么意思?”天涯淡然道:“教主说了,不择一切手段取到天蚕灵芝――遇到温采及桓雅文两人除外。”我怔怔地看着他,问道:“为什么?”他说:“教主只告诉我们这样做,没告诉我们该如何解释。”闵楼笑呵呵地说:“温公子,既然这是教主的意思,你就收了吧。”
就在这时,底下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因为这位‘温公子’啊,曾经是冥神教主的禁脔啊!教主欢喜他的紧,我们也拿他没法子――啊!!”话还没说完,声音就断了去。我朝那里看去,发现下面有个人已倒在地上,头上破了一个血窟窿,上面插着一支黑色梅状的暗器。不过多时,那人整个脸都变成了和梅一样的颜色。
若不是我亲眼看到,我是怎么都不会相信,扔出这支暗器的人,正是方才还笑得一脸阳光的闵楼。名不虚传,“囊中箭”,杀人以无影无踪,配上天涯的毒,几乎是瞬间毙命。
虽然那个人做得有些过分,但是不至于死,如此歹毒的手腕,也只有弄玉的手下能做得出来。看着那个人圆瞪着的双眼,想来他说这话之前一定不会想到自己会因为一句话丧命吧。我只觉得背上有股冷汗在不断往下落,阴森森的感觉让人委实感到害怕:“你们就这样把他杀了?”天涯道:“教主之命,不可不从。后会有期。”说完这句话,他便与闵楼一起离开了。
天涯,闵楼,何故上天会创造出这样的人?他和当年的莺歌燕舞有什么区别?
不,他们比莺歌燕舞还要悲哀一些。至少莺歌懂得哭泣,至少燕舞懂得嫉妒。天涯,不过是个杀人工具。而闵楼,也只不过是个一边笑一边挥刀的杀人工具而已。
可是,我有资格瞧不起他们吗?我温采活了十九年,又得到了什么?不断在两个男人之间徘徊摇摆,犹豫不决。
人生难得绝对的爱恨,情仇总是难解难分。我不但伤害了爱着我的人,还依旧痴痴地想着另一个视我为草芥的人。我想,倘若某一日弄玉突然告诉我,他要我回去,那我可能会不顾一切冲到他身边,放弃所有,包括那个为我付出一切的人。
窝囊到了极点。
火光渐渐散去,人们纷纷离开了日观峰。距离天亮还有一些时辰,两人一起搭起了帐篷,在前面烧了火,准备在这里先歇息一阵。
“如果你想看日出,我们就要在这里等上一段时间了。”他是这么说的。
我自然是想看的,所以和他一起钻到帐篷里,像两个小孩一样坐在毛毯上滚来滚去。稍微暖和一点了,可雅文还是冷得发抖。虽然他不想我看出来,但这已不是自己能克制得住的。我问他:“灵芝要怎么吃才对?”他笑:“怎么都行,只要服用了,就可以恢复功力。”我推了他一把,笑道:“既然可以恢复功力,那你怎么不赶快吃?”他惊讶地看着我:“就这么吃?”我说:“这样吃好像不干净,烤了它。”说罢就真跑到帐篷外面找来根树枝,穿了灵芝便放在火堆上烤。我想那些江湖豪杰若是看到我们将灵芝当烧烤吃了,一定会气得吐血三升。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我将烤得像黑炭一样的灵芝拿到了帐篷中。我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正在吃灵芝,眉头紧蹙的桓雅文:“好吃吗?”他看看我,笑得特假:“好吃,采也想吃吃看对吗?”我吓得后退一步,摆手道:“免了免了,恢复功力最重要,你吃,你吃!”他忍不住笑了一下,说道:“头一听说灵芝可以烤的,采是教会我许多东西了。”我拍拍胸脯,道:“当然了,以后多多学着点,大圣人!”
桓雅文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我坐下去。我小心翼翼地坐在他旁边,看他还是一脸愁眉不展的样子,便问道:“真的……很难吃吗?”
他看了我一眼,便凑过来吻我。我还没来得及反应是怎么一回事,就发现他将一块灵芝送到了我嘴里。一股植物烤焦的味道瞬间充溢在我的嘴里,我恶心得立刻吐了出来:“呸、呸!好难吃!!”他哭笑不得地看着我说:“那可是价值连城的好宝贝呢。”我看着他把剩下的灵芝吃完了,赞叹道:“你真厉害,居然吃完了。来,我给你运功打通穴位,这样恢复得快一些。”他点点头,将头发耷到了胸前,盘腿坐在我前面。
我坐在他身后,提起内力,从他背上的玉枕穴运气。可是运到一半,突然想捉弄捉弄他,于是便提了力,朝别的经脉运去……
可惜他很快就觉得不对劲了,忙问道:“啊……采,你做什么?”我嘿嘿一笑,不答话,继续朝那几个穴位运气。桓雅文急了,道:“别,别这样……我控制情欲的能力很差,你知道的,别……呜呜……”说到此,已不禁呜咽出声,脸上也泛起了一片潮红。我吓得连忙住了手。我在碧华宅看到过一本有关点穴的书,从上面知道通过点穴截脉的方法,可以促使情欲旺盛,本来只是想试试,没想到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应。
桓雅文伏在了毛毯上,细长白皙的手指紧紧抓住毯子边角,一双醉瞳迷人眼,双颊微微发红,估计他是看我在这里,所以才忍住没发出声音,但是这样看上去更是与挑逗无异。我一时鬼迷心窍,竟趴在他背上,贼笑道:“雅文,你答应我的事……”桓雅文先是疑惑地看着我,接着脸变得更红了:“好。”见他应允了,我激动地抬起了他的下巴,胡乱吻了一下,便脱去了他的裤子。
桓雅文突然间清醒了很多,有些担心地看着我:“你……你以前有没有过?”我脸上微微一红,道:“没有,但是我可以学嘛!”说完,就高高架起他的腿,搭在自己的肩上,双手扣着他的腰,用力将自己捅入了他体内。他的下面好紧,我疼得直皱眉头――这才想起来自己是什么准备都没做过,桓雅文一定疼得更厉害。我看了看他,只见他的脸已经浑然变得惨白。我心中一凉,知道这下出事了,像傻了一样盯着他看。他抓住我的手,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没有关系,我不疼。”我咬牙忍痛,在他体内大肆挞伐,很快就在他体内释放了。
我松了一口气,倒下去靠在桓雅文身上。他的脸色依然很难看,额头上还有些残留的汗珠。爬了一天的山,加上又这样大量运动了一会,我只觉得自己的双眼几乎要黏在一块了。桓雅文吃力地翻了个身子,抱住我的腰,脸上却满是柔情蜜意:“采,困了就赶快睡,明天我们可以去山下逛逛。”我对他笑了一下,点点头,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也许是因为从未露宿过的原因吧,我没睡多久就醒了。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身上正盖着厚厚的毛毯,身上的衣物也换了,桓雅文正趴在我的身边沉稳地睡着。我四瞅了瞅,突然发现两人的衣物都放在了旁边,其中一件上还有一些红色的斑点。我坐起身子,靠过去仔细看了看,发现的确是才沾上去的血迹。
一瞬间我想起了以前被弄玉强要时的情景。当时我是又哭又闹又求饶,最后还昏了过去,心里明白第一躺在别人身下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而且我每弄玉都有替我清理身子,可我居然做完了就直接睡觉了。
就在这时,身边响起了一个清柔却有些虚弱的声音:“采,你怎么这么快就起来了……”我回过头去,看到桓雅文正用那双大而明亮的眸子凝视着我,就连那扇形的睫毛也遮掩不住眼底的一丝落寞。平时他对我太好,我几乎已经养成对他大吵大闹任性耍脾气的习惯了,此时想劝慰他几句,竟是怎么也开不了口。想了半晌,却只说出一句话:“我们去看日出。”桓雅文微笑地点点头,可那无血色的嘴唇让他显得憔悴了许多。
黎明消纳了长夜的幽闷,眠熟了的心渐渐在曙色中苏醒,我与桓雅文坐在日观峰的岩石上,觉得自己已变成一尊超逸的天神,巍巍乎泰山,竟渺若脚下的拳石。天空中浸透出了一丝橙黄色的霞红。太阳在缭绕云雾中渐渐洒落出耀眼的光辉,脚下的浮云在金光的渲染下滚滚流动着,光明的翅膀,在无极中飞舞。两人的长发在霞光中翻卷,光芒万道,红云朵朵,下边连绵云海,万顷碧波。
灼灼朝旭辉映的万物,皆在雨般的光芒中飘翔,旋舞。云海兽形的涛澜昂首摇尾的向着我们朝露染青馒形的小岛冲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震荡着这生命的浮礁。初升的太阳,若隐若现,若明若暗,翩翩起舞,恍若浸入一个彩虹般的梦。
无暇顾及景色的人们早已散去,唯独两个人依旧傻傻地坐在那里,相互依偎着,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天涯出现。
他居然没有离开日观峰。他走到我们两人面前,脸上依旧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风清。他的身后,斑驳陆离的彩云燃烧了整片天空。
我有些吃惊地问道:“天左使,你怎么还在?”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桓雅文,说道:“温公子,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看着他有些凝重的神情,我站起身子,问道:“我不懂你的意思。”他说:“你可知道秦印月是什么人?”我回避了他的目光,淡然说道:“他是我的兄弟。”他说:“这只是他的身份之一,他是蜚蠊血王,这个你应该知道。”
又是蜚蠊血王!我怒道:“他是蜚蠊血王又怎样?与蜚蠊血王有仇的人是弄玉,不是我温采!而且印月是那么年轻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已经在江湖打滚了这么多年的大恶人?”他说:“蜚蠊血王名字的由来你应该是知道的了,被他杀死的人都会有蟑螂爬过,他的夫人蜚蠊血母是被教主杀掉的,这你也应该知道。但是他针对教主,不是因为他的夫人,而是因为教主的存在是他的威胁。”我说:“那又怎样?”
他轻笑了一下,说:“蜚蠊血王精通四种武器:刀、枪、弓、鞭。尤其是鞭法,已至登峰造极的境界,再配上威力最强的鞭子,也就是传说中的金蛇鞭,能敌过他的人便更是少有。”他一说到这,我就想起了桓雅文曾与秦印月在半夜打斗过,但是他没过几招就败阵下来了。我说:“金蛇鞭的确在秦印月手上,但是他武功并不高。”
他说:“那是由于他修炼过杂,几种武器互相冲突,所以招式威力大打折扣。想要解开这一环,他可以选的路只有三条:一,废除自己的武功,重新开始,只选一种武器――当然,他不可能走这条路。二,修炼《莲翼》中的《莲神九式》,不但可以将所有武器的优点合而为一,从此任何武器都可以使得如鱼得水,得心应手,而且还可以永驻青春,提升武艺。但是《莲神九式》的秘籍在重莲手上,重莲武功不可测,而且下落不明,想要得到它,委实困难。
最后,就是《莲翼》的第二分支《芙蓉心经》,将分散的内力转换为一条冲破人体极限的极强力量,自此武功盖世,天下无敌。这三条路中,这种方法显然是最简单的,他一直认为教主将秘籍置于家中,打算趁他不在时进去偷窃。只是他没想到与你一起时教主的生活节奏都放慢了许多,竟有在零陵长住的想法。所以,只有让你离开,才能将教主引出零陵。教主城府极,一般的心思不轻易外露,就连别人错怪他,他也不会承认或是解释。”
我说:“这我知道。”他说:“你是不是曾经去过嵩山,打算除去重莲?”我点头。他问:“那你是否在嵩山外遇到过燕舞,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给了你纸条,叫你速归零陵?”我又点了点头,但是一瞬间似乎想起了什么,但是又不敢继续想下去――若真是如我所想,那……一切就错得太过离谱了。他说:“那在燕舞出现的时候,秦印月到哪里去了?”
我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低声道:“你不要告诉我,那个燕舞……是……是假的……”他说:“正是。你有没有想过,前一夜弄玉才叫你去杀重莲和蜚蠊血王,第二天他就来到了弄玉家门口说要与你一同前行,这未免太过巧合了?”我颤声道:“可……可是他说是弄玉告诉他的啊……”天涯嘲讽地笑了笑,说:“你走的时候,教主可有起来?”我说:“没有,那时候他还在睡觉。”我还记得那一天晚上和他亲热过后,身体极度疲惫,若不是因为要赶路,我也不会早起。
天涯说:“是了,你想想,在你还没有同意的情况下,教主会先告诉秦印月吗?而且他可能会将自己最喜欢的人放心交给一个才认识不过几天的人吗?”我问道:“他喜欢的人?……他不喜欢我。”他又冷笑了一下,说:“这些我们就先不提了。你再想想,你从嵩山回到零陵时,教主夫人……哦,不,燕舞和教主说了什么话。”
又是那一天的事。虽然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可我永远也忘不了弄玉和燕舞那天说的话,做的事。那是我的噩梦,并且永远不会褪去。我说:“那时燕舞说‘你终于回来了’,弄玉说‘我才出去几天,你就想我了’――”天涯打断我道:“好,那你再下一见他,又是什么时候?”我说:“第二年元旦过后。”他说:“那就对了。我现在清楚告诉你,递给你纸条的人不是燕舞,叫你去杀重莲和蜚蠊血王的人不是教主,那天抱着燕舞上床的男人也不是教主,这三个人其实都是同一个人,也就是你的义弟,蜚蠊血王。”
霎时间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话。我终于明白为何那张纸条上的字与弄玉在画上题的字完全不同了,因为不是一个人写的;我也终于清楚弄玉为何要先说带我隐居,却立刻又告诉我他想争夺天下第一的称号了,因为那个晚上在水池旁叫我去杀人的人根本不是他;我还了解了为何弄玉在元旦时看到我在街上会那么生气,因为从我离开以后,他就失去了我的下落。
原来,我最喜欢的人……从未想过要伤害我。
仿佛五雷轰顶,青天霹雳。这么多个月来我想起弄玉时的心酸和委屈,原来都是一场虚空。我已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了,只是如傀儡般问道:“秦印月没有死?”天涯说:“没有。他找了个替死鬼蒙混过关了。”我说:“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天涯说:“燕舞说的。”我问:“那燕舞呢?”他漠然问道:“温公子……你知道什么叫人彘吗?”
我摇头,却听见身旁一直没说话的桓雅文叹惋道:“断手足,去眼辉耳,饮喑药,使居厕中,名曰人彘。”我愕然地看着天涯,沉默了许久才问道:“这……这是真的?燕舞她……她……就因为她与别的男人有了那样的关系?弄玉他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我知道此时自己现在像是猫哭耗子假慈悲,燕舞被弄成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最开心的不应该是我吗?可我在恼怒什么?我在义愤填膺什么?
天涯说:“燕舞与蜚蠊血王就是因为那个下雪之日的巧合才有了床第关系,也并非她所想。不过,她即便给男人玩够了,教主也不会觉得愤恨。因为教主从未碰过她。”我不可置信地说:“怎么可能,他们是名正言顺的结发夫妇。”他看了看我和桓雅文,叹了一口气,说:“教主恨燕舞,不过是因为燕舞的隐瞒影响了你与他的感情。整个冥神教上上下下都知道,教主没什么宝贝的东西。他最重视的人也只有一个,那就是你,温采。”
太阳已是高挂天空。山顶的温度依然很低。早晨微凉的寒风夹杂着呼啸而过的声音,扬起了我的头发,混淆了我的视线。顶上明明有那么明媚的太阳,可我的手心却是冰凉的。一股苦涩的热流从我的喉间流过,我沙哑着声音才说出几个字:“他现在好吗?

色彩奇异的光。日观峰上长年堆积的岩石峭壁。我似乎已经可以看到桓雅文略带伤痛的脸。天涯青色的衣襟被风鼓得轻轻涌动,黑色布带紧紧缠绕着他略显瘦削的手腕。他看着我们,沉声道:“不要去看他,他现在的状况已经很差了。”我恍惚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是什么事,急道:“他出事了?……他出什么事了?!”天涯道:“教主不让我说。我只是来告诉你这些事,并没有叫你去看他。你去了,只会让他更加痛苦。”
眼睛有些发热,手心的温度越发冰凉。我紧紧地握着拳,想它变暖一些,可那双手依旧冰寒刺骨。那一瞬间我似乎忘记了身边那个爱着自己的人,对天涯低声下气地说道:“我求你,让我见见他……我求求你。”天涯看着我,沉吟不语。
就像过了亿万斯年,才听他缓缓说道:“你可以去看他。但是如果你不能保证一心一意待在他的身边,就放弃他,并且让他知道你不可能待在他身边了。”
我怔住了。转头看了看桓雅文,竟迎上了他温柔至极的目光,他微微笑着说:“采,不用管我。从你喝醉那天,对我说你一直喜欢我开始,我就明白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得到你的心。那句话不是对我说的,而是你一直想对哥哥说的话。”风剧烈地扑打着我的脸,我的衣裳。顷刻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一个是我爱的人,一个是爱我的人。这样的感情如此浓烈,一个人小小的心脏,又如何能容得下两个人?我迷惘了。
桓雅文朝我走了几步,路上的几粒碎石子稀稀拉拉地滚了开去。他依旧用那双柔和的几乎将人融化的瞳孔看着我,说:“你不必自责,两人之间的感情,原本就是勉强不得的。我陪你去冥神教,找到他,看你们幸福地在一起。”我用细弱蚊鸣的声音呼喊着他的名字,却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的话。
他替我将脸旁的碎发捋袄到了耳后,露出了与他心情原应相反的笑容,道:“你一直是那么善良的一个人。谁对你好,你就一定想要回报同样的感情于他,否则你会良心不安。可是这一回你错了。这样的事,是不能‘报答’的。你只可以对一个人好,那个人就是你一生中唯一真正爱过的人。别的人……都没有那个资格。”我抓住他的手,颤悠着声音说道:“雅文……我……”
他双手用力地扶着我的肩,声音却是越来越小:“不要说你对不起我,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采,你幸福就好……真的,你幸福比什么都重要……”说到此,已是凝噎着无法继续。他咬住牙关,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可泪水依旧大颗大颗地往下落。
他徒然抽回自己的手,捂住了嘴,背过身去,说道:“我们该走了。”说完,就头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天涯看了我一眼,也跟着下去了。我看着桓雅文的身影在我的视野里逐渐变小,就好像他这一去,就不会再回头了。
残叶纷飞,秋风萧瑟。冥神教的人都离开了总部,开始在江湖上争夺更多属于自己的势力。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发现那么富丽堂皇的大殿里竟是一个人都没有,庭院内一片寂寥,唯独偶尔刮起的风,会吹得泛黄树叶沙沙轻响。白云何渺渺,天地何茫茫。落叶混西风,黄尘昏夕阳。
进入那个别苑的时候,天涯在外等候,桓雅文原本也准备留下来的,却被我拖了进去。 站在弄玉的房门前,我竟不敢再前进一步。我似乎听见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仔细倾听,才发现真是如此。
只听见一个少年谦卑地说道:“教主,您好几日没进食了,再这样下去,身体会垮的……”另一个人说:“天涯……天涯呢?他可有将采儿带回来?”声音很微弱,但我抓住门栏的手还是不由地紧紧地扣住了指尖――那是弄玉的声音。只听见另一个少年回答道:“天左使与闵右使去替教主取灵芝了。他们就快回来了,吃了灵芝身体就会好了。”
弄玉说:“他们已经去了好些时日了,若是拿不到,就算了罢。我只想他找回我的采儿……其他的,不要也罢。”那男子声音却带着些哭腔,说:“教主,温采对你一点也不好!鹤儿没有他好看么?鹤儿对你不够温柔么?你为什么老想着他?!”
片刻沉默过后,弄玉的声音竟变得十分冷漠:“黎子鹤,我看你这段时间辛苦服侍我,饶你一。你出去。”哪知那个叫黎子鹤的少年根本听不进去,继续哭嚷道:“我偏要说!我偏要说!!七夕节那天,你叫天左使去京师寻温采回来,但是天左使发现了什么?我什么都知道的!你明明知道他不喜欢你,还要叫天左使去和他解释你们的误会!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即使你们在一起了,也无法让多出来的那个人消失!教主,你忘了他,忘了他啊……教主,我求求你再抱抱我,那天晚上你对我做出那样的事后,我就再没法像以往那样对你了――鹤儿比谁都喜欢你,鹤儿会对你比温采好一百倍一千倍――”
声音到此嘎然而止。然后便是重物落地的声音。我的头皮瞬间发麻,心也在那一刹那凉了下来。这个名叫黎子鹤的少年,十有八九已经作古了。
就在这时,弄玉的声音突然响起:“外面的两位客人,站了这么久,也不嫌累?进来坐坐吧。”我和桓雅文对视了一眼,便硬着头皮进去了。
又是这个房间。我与弄玉最后一见面的地方。房内的一切都没变,只是情随境变,时过境迁。屋内宁静得几乎可以听到人的呼吸声。
雪白的床幔依旧随风飘舞,淡淡的清香在整个房间内隐隐散开。
他似乎没有料到来的人会是我们,只是怔怔地看着我。
与他视线交接的瞬间,我想起了许多。原来那他曾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原来,那都不是虚渺,只是我不曾相信过。
那是说不完的缠绵思绪,道不尽的爱恨情愁。这是前世的冤孽,还是今生的情缘。离情愁绪总难休,万丝交错,天山剑气荡寒秋。
他坐在床上,尚未更衣,白色的里衣也只是随意披在身上,即便是未经修饰的装扮,也无法遮掩住他的绝世容颜。
只是眼中即是有无尽幽怨,开口亦只是交淡若水。他轻声说道:“温公子,多日不见,近来可好?”数月未见,他看上去竟变了那么多。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皮肤苍白得有些骇人,眼中的自信也消散得无影无踪。这真的是弄玉吗――那个神采飞扬、英姿勃发的男子?
我压抑住心中的酸涩,也只是淡淡回应道:“无甚重疾,贱恙渐愈,多谢教主关心。”我转眼看了看地上的那个少年,死状和弄玉以前所杀的人一样,伤口甚微,却是一招取命。我极力控制住自己心中的愤懑,笑道:“我原本只是想来探病,只是没想到教主正兴致高昂,我等便不妨碍教主流连丛了,后会有期。”语毕,便抱拳准备离开,却被身后的桓雅文拉住了手:“采,你先别走。你……看看那少年的相貌。”
我转眼随意地看了一下他的脸,却一下被震得说不出话来了――我从未见过与自己这么相似的人。
这时弄玉却突然笑了起来:“没想到时间一长,我和桓公子对你的称呼还对换了。温公子,是不是连两人之间所做的一些事也交换了呢?”
我的脸瞬间变得通红,想要否认,可这的确是事实,弄玉心里也明白。我看了看桓雅文,他也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我只得说道:“我知道你对我并不像我想的那么差,很多时候,你是为我好的。我也知道,我错怪你了。”
弄玉先是一愣,随后无奈道:“你知道……原来你知道。”我说:“我……对不起,我误会你这么久。”
弄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底似乎有火焰在燃烧――
他猛然直起身子,眼眶变得通红,已是十分激动地指着桓雅文问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要爬上其他男人的床?!”

我看了看桓雅文,站在我的身边,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座已然矗立了千万年的石像。我低下头,用我几乎都听不到的声音说道:“对不起。”弄玉冷笑了一下,像是失了神一般喃喃重复着我的话:“对不起……对不起……你居然愿意去引诱一个男人,都不愿意待在我身边。我现在才明白,你确实没有变过心……因为你从来没有对我动过心。”
我正想解释,却听到身边的桓雅文说道:“你们不要争了――哥哥,采……不,温公子,他从来都是倾心于你的,他对我的感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最喜欢的两个人能在一起,已是上苍对我的眷顾了。”他对我苦涩地笑了笑,说:“温公子,你一定有很多话想要对哥哥说。我还有事在身,就不多陪你们了。”他拉开门正准备出去,谁知刚拉开的门却被弄玉的掌风给击中,立刻合了起来。
他没有再打开门,却也没将头转过来,只是对着门,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弄玉看着他的背影,许久才缓缓说道:“雅文,你还记得小时候,我带你去马场玩的事吗?”桓雅文缄默了一会,说:“我怎么可能忘。”弄玉说:“我带你去的时候,明明没有告诉娘,却骗了你说我已经告诉她了,回来的时候,我们都被罚跪了好几个时辰,娘问我们是谁出的主意,那时你说,是你带我去的。”
桓雅文眼神变得有些飘忽,淡然说道:“我不记得了。”弄玉就好像没听到他说一般,继续说道:“九岁那年,我们两一起去山上采野果子吃,爬山的时候,我们都踩到了一块松动的石块上,两人从山坡上滚了下来,当时我的脚刮流血了,是你把我背回去的。”桓雅文说:“当时你没法走路,不背也不行。”弄玉说:“你回去以后就根本没法下床了,因为你的腿扭伤了。还叫大夫告诉我,你是中了风寒。”桓雅文把头埋了下去,不再说话。
弄玉没有管他是什么反应,自顾自地说道:“我十三岁的时候,爹牵了两匹马回来,一红一白,说要送我们给我们,他说我是哥哥,叫我让你先选,你当时说你想要什么颜色的?”桓雅文说:“红色。”弄玉说:“那是因为我实在很喜欢那匹白马,两眼一直盯着它不放,你看到了,所以你说你想要红色。”桓雅文叹息道:“哥……你想太多了。我真的喜欢红色。”
弄玉无力地笑了笑,又说:“我十五岁生日那一天,皇上下令让我和霓裳公主订婚,那天晚上,你对我说了什么话?”桓雅文低声道:“我说我喜欢霓裳,请你将她让给我。”弄玉说:“因为你认为我不喜欢霓裳,所以你就应该喜欢她――而现在你认为我喜欢温采,所以你就应该成全我们,即便是温采喜欢你,你也得放弃他。”桓雅文转过身来,有些紧张地说道:“不是这样的……”
“这样的谎话我已经听了太多。”弄玉冷冷说着,眼中有不易察觉的愤怒,“从小到大,你都一直想把最好的留给我,自认为成全别人就是自己的幸福,从来不懂得争取。这也就是我从小都比你优秀的原因。因为你认为,我是哥哥,我理所当然应该比你强,你永远都该是被保护的那一方,是这样吗?”
桓雅文看了看我,又解释道:“哥……这一我绝对没有骗你……我……”弄玉打断他道:“够了!我不想再听你说这些。你们两个人做过什么事,我全都知道,但是因为对象是你,所以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我绝不原谅温采!雅文,既然你要把他让给我,那好,多谢你,我收了。”
桓雅文略微一怔,然后点点头,黯然走了出去。
他虽努力在保持平时的样子,可我还是看得出来他走路时十分不自然。那是被我弄伤的。他拼命忍耐我的一切缺点,无论我怎么伤害他,他都只会一味包容,可我做了什么。我只会伤害他。
“你凭什么这么做?我不是货物,他说让,不代表我就是你的。”我看着正走下床的弄玉,想起了雅文,一时心急,有些愤怒地说道,“我的确误解了你,但是你为什么要阻止我和桓雅文往来?”
弄玉就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一样,理了理自己的衣角,朝我走来,一巴掌甩到了我的脸上!
我被打得头昏眼,几乎站不住脚,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不怀好意地看着我,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邪恶的笑容:“我的采儿,看样子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呢。你以为……你还有可能出去吗?”
我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两步,脚下一个趔趄,险些绊倒。而背脊硬生生地撞到了门板上,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我转过身去,拉门想要逃开,可是弄玉一只手压住了房门,无论我如何疯狂敲打都打不开,回首看到他那张近在咫尺的绝美却让我感到胆战心惊的容颜,我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让我出去,你让我出去……”
(第一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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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给大大们的圣诞礼物,《琼觞番外:玉雪笙歌梅影香》
我知道很很简陋,但是除了这个MS我没什么好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