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事社区文学社区游戏中心西陆现代城论坛申请论坛导航西陆空间帮助中心西陆首页-> 文学-> 综合-> 涟漪小居[club/lara] 《失忆人》(1-27)BY:朱雀恨 作者:镜子熊熊 27/2/5 1:29173[加为好友][发送消息][个人空间]失忆人
BY:朱雀恨

1
冬日的阳光惨白刺眼,他眯了眯眼,刚要戴上帽子,急刹车声已经响起,身体被撞飞的那一刻他并不觉着痛,只是想:一切都结束了。
醒来的时候,他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动了动,手脚居然齐全,摸摸脸,才发现脑袋上缠满了纱布,变成了猪头。
“2床,你醒了!”护士冲过来:“感觉怎么样?口渴吗?哦,差点忘了,你才动过手术,不能喝水。”她掏出手机,热切的目光烫得死小鸡:“你叫什么名字?家里电话是?”
居然用手机联系病人家属?护士的公而忘私叫他感动。
“我的名字?”他努力眨眼:“呃……不记得了。”
接下来的两个月,他的病床比医学院的解剖台还要热闹,主治医师来过了,脑外科主任来过了,最后,连享受国家津贴的记忆学专家都来了。
老专家的谆谆教导中,实习的小医生们刷刷刷记着笔记。
“这是一例典型的逆行性遗忘症,由于车祸造成的脑损伤,患者失去了身份记忆,他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家人、过去的经历,但他的常识记忆没有受损,也能形成新的记忆。”
“2床,”老头转向他,笑容和蔼:“日本的首都是哪里?昨天晚上你吃了什么?”
“日本首都是东京。昨天的晚饭么,”他掰着手指,开始细数:“王护士煮的明虾,李护士做的鲈鱼,张护士的妈妈送了香蕉蛋糕,还有,”他抬头,实习医生里一个美女红透了脸,他倒笑得大方:“陈医生,谢谢你的寿司卷。”
老头愣了半天,开始诡异地咳嗽。
他无比同情地目送医生们离去,其实他觉得自己更值得同情,窗外冬日的阳光暖得像只温柔的手,而他却被困在床上。
他打了个哈欠,翻开昨天的晚报。在副刊的中缝,他找到了那则寻人启事。一般而言,寻人启事的照片都有神奇的效果,不是像白痴,就是像逃犯,然而眼前这张却是个例外,即使报纸的印刷不够精良,即使缠着一头纱布,照片上的男人依旧亮眼。
当然这也不足为奇,真要帅得没边,上不上照根本不是问题。他很清楚,因为他就是这张脸的主人,虽然他并不适应。
第一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他只觉得荒唐,这张脸优雅俊朗,近乎完美,却跟他格格不入。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失忆人往往会遇到自我认同危机,他需要时间,需要适应。
他笑,他说:我需要知道自己是谁。
于是报上登出了这则寻人启事,一登就是两个月,从未间断。寻人启事的费用当然不是他出的,护士跟他说过,他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口袋里只有一些零钱,皮夹是空的,没有证件,也没有信用卡。替他付住院费、寻人启事费的是交通事故的肇事者,一个叫苏宇青的男人。
他没见过苏宇青,护士们却见过。据说他刚做完手术的那个晚上,苏宇青守了他一夜。护士说起这件事,一脸的微笑:“他那么紧张,我还以为他是你哥哥呢。”
“能不紧张吗?”他笑:“我死了,他就不是交通肇事,而是过失杀人了。”
话是这么说,对于苏宇青,他并不反感,甚至挺想见一面的。然而,不知是因为内疚,还是因为工作忙,苏宇青再没来过医院,苏宇青的秘书倒来得很勤,隔个两、三天必然出现,问问治疗情况,再送上些水果或是营养品。
等他可以下地的时候,苏宇青的秘书带来了两套运动装,从款式到质料都很舒服,优雅而不张扬。秘书说,这是苏宇青亲自选的。他笑笑,没说什么,第二天却早早地换好了衣服,出去小跑。
跑完步回到病房,他发现屋里多了一个篮,密密匝匝全是纯白的玫瑰。护士兴奋得脸都红了:“漂亮吧!苏先生送来的。真不巧,人才走。”
他快步冲到窗边,护士也跟了过来,指住一个刚走出病区大楼的男子:“就是他。”
隔了十几层楼,他看不清苏宇青的面目,只知道那是个高个男子,穿的是灰色的西服。苏宇青走向一辆白色的跑车,拉开车门,却又停下来,抬起头,朝病房望了过来。
他不知道苏宇青是不是在看他,有没有看到他,反正那几秒钟里,他一直盯着苏宇青。
随着车门的合拢,白色跑车飞驰而去。
“真爱开快车,”他吹了个口哨,“难怪我倒霉。”

医院的柳条渐渐泛绿,他也慢慢恢复了健康,记忆却没跟着恢复,医生说这个急不得,巧的话,几个月就恢复的人也是有的,不巧的话,医生没说下去,显得有些为难。
他笑:“那也挺好,说不定我欠着一屁股债呢,这下好,不用还了,还没心理负担。”
虽然这么说,其实他很清楚,他不可能欠着债。报上的寻人启事登了那么久,连电台、电视广告都发过了,可几个月来,除了推销保险的、打骚扰电话的,没有任何人找他,他要真欠了债,哪能那么太平?
护士们有时会一脸怜惜地看着他:“这么帅,怎么连个女朋友都没呢?早知道,我来冒领了。”
他照例笑笑,心里却有些空虚。刚知道自己失忆的时候,他并不着急,毕竟失忆的只是他一个人,他相信总有人记得他,会来找他,给他一个名字。然而没有,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狐朋狗友,也没有红颜知己,连个债主都没有。他不禁要怀疑,我算个什么东西?
既然谁都不来找他,他决定去找他们。可是从哪里着手呢?他车祸时穿的衣物沾了血污,都被理掉了,唯一留下的是个空空如也的钱包。参加急救的护士告诉他,他被送到医院时穿的是牛仔裤、黑色羽绒服,从头到脚都是最普通的装扮,扔到人堆里即刻湮没的那种。
“你大概感冒了。”护士想了想:“我记得你戴着口罩的。”
虽然没什么头绪,他还是溜出医院,去了车祸的现场。那是一个十字路口,车流如织,他沿着四个方向都走了一遍,意料中的,没有唤起任何记忆。他有些沮丧,却没有放弃,以后的日子,他天天到这个路口报到,每一家便利店、每一个书报亭他都问过了,没有人记得他,他最大的特色就是这张脸,戴上个口罩,谁还记得住呢?
天越来越暖,出院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护士们很替他着急,他没有学历、没有身份证,连个名字都没有,出院以后该怎么办?别说找工作,就是租个房子,也得要证件啊。看着她们忧心的样子,他觉着温暖,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我干脆留这儿吧,给你们做勤杂工,好不好?”
护士们啐他。几个月的时间,足够让他的光环退色,她们一致认为他昏迷的时候最最英俊,他听了哈哈大笑,是,昏迷的时候,想象的余地最大,他可能是总裁,可能是明星,可能是王子。而现在她们都看透了,他除了美貌,一无所有,内容与包装严重不符。
即便这样,真有护士去跟院长商量了。小护士跟他说,医院愿意收他做临时工时,他愣了愣,然后从苏宇青送的水果篮里挑了个最大的猕猴桃,剥好了,送到小护士嘴边。
他笑眯眯地看着小护士吃完猕猴桃,告诉她:他不会留下,不过在这儿住的日子很开心,这一下撞得很值。
离出院还有三天,苏宇青来了,跟他一起来的是个律师,两人差不多年纪,都穿着西服,然而在他们自我介绍之前,他朝其中一个伸出手去,笑着问:“苏宇青对吧?”
对方的眼角微微一跳。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扣掉十分印象分,这么紧张干嘛,他又不是勒索犯。
他给苏宇青打了八十九分。他知道,即使再加十分,苏宇青也当得起。苏宇青长得不算太好看,却让人怎么瞧怎么舒服,浑身上下没有一不妥帖的,从头发丝到睫毛尖,讲话的语气、站立的姿势,都那么得体,沉稳理性,略微冷感,却淡漠得恰到好。
医院的葡萄架下,律师把协议书和支票一起放在石桌上。赔偿费开得很慷慨,医疗费、营养费之外,还给了一笔丰厚的补偿金。他算了算,够他坐吃山空好几年的。他笑笑,拿起钢笔,突然犯了难:“叫我怎么签?我没名字。”
律师的周到果然是一般人难以企及的,居然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盒印泥。这下他真笑了,够反璞归真的,连按手印都用上了。
“怎么来?左手?右手?全掌,拇指?还是食指?”他对着印泥,跃跃欲试。
“听说你还没联系到家人,”苏宇青挪开印泥:“以后怎么打算?”
他抱起手臂:“你想说什么?”
“如果你愿意,可以去我家。”苏宇青拿起支票,直接递到他面前。
律师眼皮直跳:“苏先生,协议书还没签。”
他接过支票弹了一下:“你家地方够吗?我要独立卧房,带洗手间。”
“三天后我来接你。”苏宇青站起来,仿佛想到什么,顿了顿:“如果你不介意,我叫你‘简宁’吧。”
“简宁?”他不喜欢这个名字,跟他的脸一样,这个名字太精致,与他格格不入,可是至少这是个人名,比“2床”好得多了,不能名副其实,名符其表也是不错的吧,这年头谁管你骨子里是什么呢。
他这样想着,抬起头望向对面的苏宇青。一阵微风从葡萄藤间穿过,斑驳的阳光也跟着摇曳生姿,在那片金绿交错的光影里,苏宇青的浅灰西装显得格外寂寞,两人的目光碰了一下,苏宇青立刻移开了视线。他笑了,忽然下了决心:“好吧,就叫简宁。”

三天之后,苏宇青如约来接简宁出院。跑车还未停稳,一条人影已扑了过来,苏宇青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猛踩刹车,车轮与地面急速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喂,你怎么了?”
听到问话,苏宇青从方向盘上抬起头,半开的车窗外,简宁正弯着腰一脸关切地望着他。

看到苏宇青苍白的面色,简宁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我吓到你了吗?真对不起。”他揉揉脑袋,尴尬地解释:“我天一亮就办好出院手续在这里等你了,看到你来实在太高兴了,所以一下子就冲了过来。哈哈。”
苏宇青暗暗叹了口气,认命地打开车门。这样的局面谁都料不到吧,那一场车祸给肇事者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被害人却逍遥事外,照样迎着跑车横冲直撞,看来失忆倒也不全是一件坏事。
“总算出院了!”简宁跨进车里,把背包往后座上一扔,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再住下去我都要发霉了,发的还是青霉,百分之百的青霉素。”
望着后视镜中简宁灿烂的笑脸,苏宇青却没有笑,他挪开目光,望向前方:“简宁。”
“嗯?”
“系上保险带,我们回家。”

苏宇青的家离医院并不远,同属这城市最中心的区域,只是这个社区更幽静、更高级,相应的,地价也更加高昂。跑车驶进铁门,简宁瞪大了眼睛,他简直不敢相信,在这个寸土寸金,公寓高得鸟都飞不过的地方,居然藏着一个静谧的园。迎面是一片平展展的绿茵,路边的圃里种的全是纯白的玫瑰,秋千、长椅,乃至三层的小洋楼也都是白色的。小洋楼很有一些年头了,墙上布满了藤萝以及岁月的印痕,白得陈旧,也白得有根有底。
苏宇青的车一停,就有仆人迎了上来,帮着拉开车门。苏宇青头也不点地下了车,简宁却不习惯这样的排场,被人毕恭毕敬地盯着,他连车都不会下了,仓惶间脑袋直往车门上撞去,却有一只手提前垫在了那里。
简宁感激地朝这只手的主人望去,原来是一个腰板笔挺的老者,老人见他抓着个背包,微笑着伸出手来:“先生,我来帮你拿。”
简宁虽然失忆,敬老尊贤的古训却刻在心底,他死死抱住背包,怎么都不肯交出去。两人正僵在那里,苏宇青叫住了老人:“陈伯,他不习惯这样,让他去吧。”转过脸,又对简宁说:“这是管家陈伯,以后你住在这里,有什么事都可以找他。”
简宁叫了声陈伯,笑着自我介绍:“我是简宁。”
那两个字说出去,仿佛有一股魔力,在场的人全都安静下来,齐刷刷地望向简宁。陈伯像是想笑一下,借以缓和紧张的气氛,终究也没有笑出来。
简宁直觉地感到尴尬,苏宇青搭住他的肩膀,语气平静:“他叫简宁,我帮他取的名字。”

2

喝了杯咖啡,苏宇青开着车回公司去了。临走的时候,他对简宁说:“我知道你有话问我,不过现在我没时间。假如我回来的时候你还没睡,我们可以谈一谈。”
于是这天中午简宁一个人在餐厅吃了午饭,不过说一个人其实并不确切,因为自始至终陈伯都在一旁站着,随时为他斟上咖啡。简宁并不讨厌西餐,但被人这样过分周到地服侍,却叫他胃口全无。他试着请陈伯坐下来,或者去做别的事情,陈伯却始终微笑不语。面对这样的老人,简宁只好彻底投降,他匆忙干掉牛排,放下了餐刀。看着一口未动就被撤走的牛尾汤、红酒鸡,简宁欲哭无泪,显然陈伯并不明白,殷勤的目的是让客人舒服,而不是吓得他饿着肚子。
同样吓了简宁一跳的还有他的卧室。对于习惯了六人病房的简宁而言,那一百多平米的房间已经不能用“间”这样的量词,而是得用“套”来形容,事实上,那也确实是一套房间,起居区、工作区、会客区一应俱全,只是各个空间并不隔断,而是靠别致的摆设加以区别。
看得出来,这套房间是因为简宁的到来而匆匆布置的,书架上、衣柜中空空如也,窗帘、床单,乃至软垫也都是新摆上的,有些地方甚至还留有折痕,然而那些厚重的丝绒、华贵的流苏,再配上一屋子维多利亚风格的古董家具,营造出的是竟欧洲宫廷一般陈旧、阴郁的气氛。这间奢侈的大房间,简直比陈伯还要叫简宁局促不安。
简宁试图反抗:“我一个人哪住得了这么大的房间?”
然而他的抗议太微弱了,立刻被陈伯礼貌的微笑扑灭:“是少爷吩咐的。”老人推开落地窗,把简宁领到露台上:“看,阳台正对着玫瑰圃。这里和少爷的卧室是整栋房子景观最好的两个房间了。”
“苏宇青的卧室?”简宁下意识地朝隔壁的阳台望去。
陈伯笑着颌首:“是,那就是少爷的卧室。”
午后的阳光照耀着圃,纯白的玫瑰初初绽放,丝绒般的瓣烂漫如银,连空气都染上了挑逗似的甜香。那样的味道让简宁晕眩,他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很显然他被安排住进的不是客房,而是主人的房间,更确切的说,是女主人的卧室。
简宁不觉失笑,这简直是童话故事的情节了,糊涂的灰姑娘撞上皇家马车,被白马王子领进玫瑰城堡,然后呢?从此两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故事近乎完美,但灰姑娘的性别有点问题,更蹊跷的是,灰姑娘顶着一个有魔力的名字。简宁相信,陈伯他们听到他名字时的惊愕绝非偶然。
“陈伯,是不是还有一个叫简宁的人?他到底是谁?”
显然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陈伯微微欠身,笑得滴水不漏:“少爷会告诉您的。”
晚餐的时候,简宁没有下楼,借口累了,待在自己的房间,他可不想再经历一午饭时的折磨。陈伯来敲了好几门,先是送上三明治牛奶,接着又问要不要请医生。简宁不胜其烦,最后干脆连门都锁了,关了灯假装睡觉。跟陈伯说话,除了让他紧张之外,根本不会有其他收获,简宁头一发现,嘴巴严、讲礼貌都是可怕的人格缺陷。

那一夜星光很好,简宁拖了把凳子到阳台上,抱着膝盖坐了很久。晚风拂动窗帘,长长的流苏水草一样飘摆着,简宁忽然觉得窗帘后的房间不是空的,那儿住着一个模糊的影子,阳光照不到他,然而一旦入了夜,熄了灯,他就回来了,重新占据了那华丽的房间。
简宁摇摇头,甩掉这奇怪的想法,扭过脸朝园外头眺望,林荫路上早亮起了路灯,金黄的光晕掩在梧桐叶里,温暖而叫人安心,简宁叹了口气,仅仅过了一天,他已经开始怀念医院,怀念嘻笑的小护士,怀念那间充斥着消毒水味的六人病房了。简宁后悔自己接受了苏宇青的建议。一无所有固然凄凉,可要是陷进一段莫名其妙的纠葛里,只怕就更糟了。他暗暗下了决心,等苏宇青一回来,他就跟苏宇青说,他要离开。
一旦有了决定,简宁顿时觉得轻松起来,他盘算着租房子、找工作的事情,不知不觉竟靠着椅背睡了过去。仲春天气,白天尽管温暖,后半夜却起了风,简宁睡得迷迷糊糊的,虽然感觉到冷,却懒得爬起来进屋去睡,只是缩了缩脖子,依然蜷在椅子里。
朦胧间,他听到轻轻的脚步,身上被罩了一层东西,蹭着下巴,绒绒的、暖暖的,像是一条毛毯。简宁睡得糊涂了,只当自己还在医院,他舒服地打了个哈欠,正想谢谢护士,睁开眼,看到的却不是白色的病房,而是一道黑影,逆着光,简宁看不清对方的面目,只觉毛骨悚然。
“啊!”
简宁听到自己的惊叫,与此同时,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简宁,是我,苏宇青。”
“你怎么在这儿?吓死我了。”简宁拍着胸脯,惊魂未定。
苏宇青往后退了两步:“抱歉,我看到你这么睡着,怕你受凉,所以从那边的阳台翻过来了。”
星光下,苏宇青的人和他的声音一样镇定无害,简宁舒了口气:“没事,是我自己神经过敏。对了,你从阳台翻过来?不会吧?”简宁说着,放下毛毯,趴到阳台边好奇地张望,虽然两个阳台只隔了一米左右的距离,可这里到底是二楼,而且看苏宇青西装革履的模样,实在不像是会翻阳台的人。
“要我再翻一遍吗?”
苏宇青的话让简宁一怔,淡淡的星光洒下来,苏宇青的牙齿在暗闪着白光,简宁意识到他在笑,这是苏宇青的幽默吗?简宁想了想,也笑了:“下吧。”
话一出口,他马上就后悔了,什么叫下,自己不是决定离开了么,简宁揉揉头发:“哦,对了,我想跟你说……”
“简宁,”苏宇青打断了他的话:“你猜到了吧,这个家里曾经有过一个简宁。”
苏宇青抬起眼,望着简宁,黑暗中他的双眸宝石一样闪亮,然而简宁可以感觉到,那两道明亮的目光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或者说它们洞穿了自己,也洞穿了拖着流苏的窗帘,苏宇青注视的是那间卧室,是卧室里看不见的主人。
“他活着的时候,曾在这个房间住过一年,天气好的时候,他会搬一把凳子在阳台上看书,有时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天黑了也不醒。我就从那边的阳台翻过来,帮他盖上毛毯。简宁。”苏宇青垂下头,简宁听得出他的声音都在颤抖:“我爱他,我爱简宁。”
“我得走了。”简宁掀开窗帘,大踏步冲进房间,屋里太黑,一时之间,他找不到背包,也摸不到开关,慌乱中他差点绊倒,苏宇青想去扶他,却被他推开。
“简宁!”
“别叫我!”简宁一屁股跌坐在地,落地灯被他殃及,摔到地上,洗礼哗啦响成一片:“你想干什么?为什么给我取这样的名字?如果你以为我失忆了,就可以拿来随便补缺,那就错了!”
“我不想拿你补缺!没有人能代替简宁。”
“咚”地一声,苏宇青跪倒在长毛地毯上,借着窗外的微光,简宁看到他的肩膀急促地起伏着,他的声音近乎哽咽:“简宁不会回来。我很清楚,我比谁都清楚。但是……这样的日子太难熬了。我不要你做替身情人,我不会做任何违背你意志的事情,我只求你留下来,这样我可以叫他的名字,我可以听到别人叫‘简先生’,晚上回家的时候,我可以看到他的房间有灯光。我要的仅仅只是这样……”
简宁怔怔地望着苏宇青,苏宇青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脸孔,然而他撑在地上的双手指节发白、青筋跳动,怎样的痛苦才可以把一个骄傲的男人逼成这样?简宁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爱过,但这一刻,他忽然羡慕起另一个简宁。也许能证明一个人活过的,只有生者的爱情,比起他这个无人认领的活人,死去的简宁何其幸运。
“我太痛了。帮帮我,简宁,帮帮我。”
“你在骗自己。”简宁叹了口气:“止痛片不治病的。”
“能止痛就好。”苏宇青苦笑一声:“我的病永远不会好的,我也不希望它好。我只希望你能用他的名字,陪我一段时间。我不会干涉你的生活,你可以去找你的亲人,也可以去工作。如果有一天,你恢复了记忆,或者找到了亲人,又或者你厌倦了这里的生活,你可以随时离开,我绝不阻拦。”
简宁沉默着,苏宇青从他的沉默中看到了希望,他抬起头,紧盯着简宁的眼睛。“到那时候,假如你需要一个身份,不管是合法的,还是非法的,我都可以帮你办到。”
简宁望着这个男人,一旦谈起条件,苏宇青又变成了那个自信的商人,他说可以,就是可以,金钱、法律都不是问题。这是一笔怎么看怎么划得来的交易,然而简宁的直觉告诉他,事情不会这样简单。
“好。”可是,简宁还是这样说,他暗暗叹了口气,苏宇青也许不会知道,使天平倾斜的并不仅仅是最后一个砝码,其实痛苦远比承诺更加有力。

3

第二天清晨,简宁在早餐桌边见到了苏宇青。苏宇青一边翻着报纸一边喝牛奶,听到简宁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道了一声:早。阳光从落地窗外洒入,替他的衬衣镶上一道金边,苏宇青的目光平静得近乎于淡漠,简宁不禁一愣,眼前的苏宇青和昨夜那痛苦不堪的男人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今天上午你不出去吧?我约了裁缝,他会帮你做几套便装。”
说完这句话,苏宇青便离开了餐厅。简宁叼着片面包,目送苏宇青的跑车驶出院门,他忽然意识到,只有在黑暗中,苏宇青的目光才会由淡然变得炽热,夜色中面目模糊的自己是否跟死去的简宁有几分相似?
裁缝是九点到的苏家。虽然苏宇青说过,只是做几套便装,然而裁缝搬出的衣料样板还是让简宁看了眼,好在无论是款式、衣料还是服装的套数都由陈伯决定,简宁要做的只是站在那里,等着别人量体裁衣。
送走裁缝,简宁拿了本杂志在起居室翻,陈伯端来了咖啡,站了一会儿也没有走开,简宁觉得奇怪,从杂志上抬起头看了看他。
“简先生以前也常在这里看杂志,不过他很少看中文。”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陈伯歉意地一笑:“我是说过去的简先生。”
简宁微微一怔,随意便意识到,陈伯大概已经知道了自己和苏宇青的交易,但即便如此,陈伯也没有必要故意提起另一个简宁。简宁看得出,陈伯的这句话不过是个引子,后头还有文章,他搁下杂志,笑了笑:“我们很像吗?”
“要看怎么说了。单论外表的话有七、八分像,不过气质完全不同。”陈伯顿了顿,目光停在简宁的两条腿上,简宁被他这么一看,才意识到自己贪图舒服,把腿架到了沙发扶手上,他挠挠头,尴尬地收回了两条长腿。
“其实您不必介意的,在这个家里,您尽可以怎么舒服怎么做。”陈伯微微一笑:“您看,这就是您们不一样的地方,您会因为我的目光动摇,而简先生绝不会,他永远是对的,不管做了什么。”
“呃,”简宁眨眨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说实话,今天早晨见到您我很惊讶,我以为任何头脑清醒的人都不会愿意做别人的替身。我不知道少爷是怎么劝您留下的。但如果我是您,我会离开。简先生的角色,您不可能胜任。”
陈伯的坦率倒叫简宁失笑,他抓抓头发:“我想你是误会了,我只是在这儿暂住,我不想扮演谁,更不想代替谁。”
“您的想或不想根本决定不了什么。”陈伯弯下腰收拾托盘,阳光在盘沿反射出刺目的银光,简宁听到老人的声音,暗哑低沉,如同诅咒:“少爷疯了,跟他一起发疯,后悔的只会是您自己。”
这天中午,厨房开出的是一桌中餐,也许是对上午的言行感到懊悔,也许是已经完成了告诫,陈伯不再时时刻刻侍立一旁,帮简宁布完菜,他就离开了饭厅。目送老人远去的背影,简宁举起筷子,长长出了口气,总算可以吃一顿饱饭了。
然而人是复杂的动物,除了吃饭,还有许多需要,需要聊天,需要沟通,也需要诚恳的微笑,可是在这栋漂亮的园洋房里,以上需求都成了奢想。简宁在小洋楼里晃了一个下午,仆人们遇到他,都会站住欠身行礼,可从那些紧抿的嘴唇上,简宁读出的是显而易见的拒绝。
百无聊赖的简宁回到自己的房间,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洒了一室,空荡荡的书架上,只有凝固的光影。简宁打开玻璃门,下意识地抚摸那些温暖的木格,曾经这里摆过什么样的书?会看这些书的简宁又是怎样一个人呢?仅凭苏宇青和陈伯的只言片语,简宁勾勒不出他的模样,可是他所带来的压迫感却是那么的清晰。无论如何,有一句话陈伯还是说对了,任何头脑清醒的人都不愿意做别人的替身。简宁想了一会儿,还是下了楼,朝苏家的院门走去。
见到简宁,看门的老头倒是一脸关切,问他去哪儿,要不要把司机叫来。简宁笑着摇摇头:“我去买包烟,就回来。”
简宁沿着林荫道走了五分钟,拐角有家便利店,他真的走进去,买了一包烟。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抽烟,喜欢哪个牌子,就随便指了一包。付钱的时候,简宁瞥见钱包里夹着的那张支票,苏宇青的签名很好看,比这还好看的是支票上那一串数字,这是他失忆的代价,那串数字买断了他的过去,但不该附带未来。
走出便利店,简宁招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开去了附近的警察局。虽然他没带任何证明材料,但漂亮脸蛋就是一张通行证,女警官对这个自报失踪的帅哥完全没有免疫力,把能调到的失踪人员资料全调出来了,到了最后连通缉犯,在逃犯的资料都调出来了,却没有一个能让他对号入座。
“真的没了,就剩无名尸体没对过了。”女警官的话,掐灭了简宁的希望。

走出警察局的大门,简宁发现才一会儿的功夫,居然已经变了天,灰色的雨幕直落下来,上午的好天气仿佛只是一个乱梦。简宁拦下一辆出租车,坐进去,才发现自己没有目的地,想了一想,他让司机把车开到了附近的酒店。
在酒店的大堂里,简宁坐了很久,没有证件,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开房,当然,凭着这张脸,或者些钱,未必就没有通融的可能,但是他不想那么做,他只想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地方静静地待上一会儿。
形形色色的客人从简宁跟前经过,有人在他身边坐下,接着又走开,只有一个男人在他对面坐了很久,简宁直觉地感到对方在看自己,他抬起头,那人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男人说着,递过来一支烟。跟洁白的牙齿相映成趣的是,他的肤色很,近乎古铜,要不是有一头短短的黑发,外加一双黑得纯粹的眼睛,简宁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中国人。
“我有烟。”简宁掏出自己的香烟,叼上一支。
男人又笑了,俯身过来,帮简宁点火:“真有意思。我第一给他烟,他也是这样拒绝的,而且也是这样面无表情。”
听男人把自己形容得跟个怪物一样,简宁不觉有些好笑,要不是现在正情绪低落,他倒愿意跟这个人聊聊,对方也许在说谎,也许这只是一种搭讪的手段,不过他笑得还算诚恳。

“那个家伙其实不太会抽烟,一不留神就会咳嗽……”男人还在唠叨,仿佛是在配合他的解说,简宁猛吸了一口烟,接着就惊天动地咳了起来。
“天!你不会抽烟。”男人一边帮简宁拍背,一边夺下了那支烟。
简宁推开他:“没什么,我呛了一下。”
“不会吧。”男人大笑起来:“连借口都是一样的。你到底是谁啊?”
这个问题问得好,简宁也很想知道。
只可惜,他接下来的台词,彻底打消了简宁的好奇:“我的房间就在楼上,上去坐坐吧。”
简宁起身就走,不过不是走向电梯,而是走向门外。
一出酒店,冷风卷着雨点便扑了上来了,简宁本想等车,男人的喊声却追了过来:“喂!喂!”
简宁心一横,车也不等了,直接冲进了雨中,没跑多远,那个男人竟喘吁吁地拦到了他的面前:“你误会了吧!我没别的意思,你真的很像我的朋友,长相虽然不同,但神情、脾气都很像。我那个朋友失踪了……”
听他这么一说,简宁倒笑了,真有意思,他丢掉了自己的身份,却突然跟别人像了起来,这个也像,那个也像,他到底要做多少人的替身呢?一个简宁已经够了,这会儿又冒出来一个,这算什么?
“我叫韦明。”男人干脆站定了,伸出手来:“你叫什么?”
“我不想认识你。”绕过这个自称韦明的家伙,简宁朝街对面走去。谁知韦明的韧性真不是一般的强,竟然在马路中间一把扯住了简宁。往来的车流因为这个插曲被打乱了阵脚,焦急的喇叭声响成一片,在那一片嘈杂的鸣响中,韦明的手机也响了起来,他看了眼腕表,恨恨跺脚:“我有事,必须得走了。你记一下我的电话……”
韦明报出的那一长串数字,简宁根本没去记,他暗暗攥紧右拳,终于在韦明报出最后一个数字时,挥出了狠狠一击。
“真狠!你怎么什么都跟他一样?!”韦明跌坐在地上,那表情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欣喜:“给我打电话。”他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穿过了马路,到了街沿,又回过头来朝简宁挥手。
“真是个疯子。”简宁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我那个朋友叫……简宁……”
大雨把韦明的声音冲得支离破碎,但是简宁听清了,尤其是最后两个音节。他怔了怔,随即冲了出去,汽车喇叭再响成一片,然而已经迟了,等简明穿过了马路,街那头只剩下漫天的雨幕,韦明早不知去了哪里。
简宁跑回了酒店,但是酒店的登记簿上找不到韦明的入住记录。前台小姐的眼神越来越古怪,简宁抱歉地笑笑,转身离开,他很清楚,浑身滴水、狼狈不堪的自己看起来实在是非常可疑。
夜色越来越浓,走在大雨瓢泼的街头,简宁的心里乱成了一团。韦明说的那个简宁,是苏宇青的简宁吗?为什么苏宇青说简宁死了,韦明却说简宁失踪了?自己真有那么像简宁?可是,陈伯说过,自己跟简宁除了长相,其他方面则完全不同,而且很难想象陈伯口中的简宁会有韦明这样的朋友。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跟简宁到底有没有关系?如果有,那又是怎样一种关系呢?
“简宁!”
听到那声呼唤,简宁下意识地收住了脚步,抬头望去,马路对面一辆白色的跑车嘎然而止,苏宇青甩上车门,朝着简宁飞奔过来。隔着滚滚车流、茫茫雨幕,苏宇青那一身的雨渍、一脸的焦躁,简宁还是看得清清楚楚,明知自己只是个替代品,被人牵挂的感觉,仍让他心头一暖。
“你到哪里去了?大家都在找你。”苏宇青脱下西服,遮到简宁的头上。
“我遇到一个人……”简宁看着苏宇青的眼睛:“他说我很像简宁,他叫韦明。”
苏宇青抓起简宁的手:“跟我回去。”

5

从简宁离开苏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七、八个小时,他以为自己已经走得很远了,然而上车之后,仅仅过了十来分钟,苏宇青的跑车就再驶进了那两扇熟悉的大铁门,简宁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出走不过是在绕着苏家兜圈子,如一头拉磨的笨驴,奔跑千里也不过方寸之地。
“你先去洗个热水澡,再好好睡一觉,有什么话,我们明早再谈。”把简宁送到房门口,苏宇青就这样把他交给了陈伯。
也许简宁水滴滴的样子太狼狈、太可怜了,苏宇青走后,陈伯对于简宁的再归来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放好了洗澡水,便离开了浴室。跨进宽大的按摩浴缸,烫热的水流随即围裹上来,简宁不由打了个寒战,他仰面躺下,这发现浴缸正上方的天板上镶了一面偌大的镜子,隔着腾腾雾气,简宁不太确定镜子里那赤身裸体、面孔潮红的男子到底是自己还是另一个人。

也许是陈伯和面包一起拿来的牛奶起了镇静作用,也许是那之后服下的感冒药有安眠成份,也许仅仅是太累了,洗完澡,简宁吃了陈伯放在床头柜上的晚餐和药片,他没有再想韦明,没想苏宇青,甚至没去想那个简宁,连一个梦都没有,他便跌入了沉沉的眠。
早晨醒来,简宁没有马上起床,他窝在被子里,把昨天的经历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越想就越觉得这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然而床边重重的幔帐、空空如也的书架提醒着他,他真的走进了一个看似不可思议的故事。
敲门声“笃、笃”地响起,简宁随口应了一声“请进”,他以为那会是陈伯,没想到端着托盘走进他床边的人却是苏宇青。
“早。”变戏法似地将一个小餐桌支到床上,苏宇青把托盘里的果汁、蛋糕取出来,一样样摆到简宁的面前。
“我,我,”不习惯被人这样照顾的简宁,“我”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我还没刷牙。”
苏宇青失笑:“没关系,吃完再刷好了。”
这是简宁头一在阳光下看到苏宇青的笑容。苏宇青笑起来,跟平时简直是两个人,绷紧的嘴唇一下子放松了,所有的线条都变得柔和。那种带点戏谑、带着宠爱的眼神,让简宁忽然间觉得耳热,他赶忙抓起蛋糕,妄图用食欲转移注意。
“你不必介意。”苏宇青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变得异常柔和,不用看他的脸,简宁也知道,他一定又笑了,只是这一他的笑容不再是戏谑的,而是温情脉脉:“以前,周末的时候,简宁整天整天都赖在床上,早餐、午餐,甚至晚餐都是在这里吃的。这个人平时虽然自律,但骨子里是条懒虫……”
“跟我说这些干嘛?”冲口而出的话把简宁自己吓了一跳,苏宇青也重新绷紧了嘴唇。
“我是说……”简宁放下蛋糕,他有点尴尬,却不是很明白自己为什么尴尬:“我是说,简宁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昨天遇到的那个韦明,他说我跟简宁很像,性格、脾气几乎是一样的。他说的简宁,是你的简宁吗?我真那么像简宁?”
“我不认识韦明。当然,简宁的朋友我未必都会认识,但你和简宁的性格几乎是相反的。”苏宇青抬起眼睛:“跟我说说,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断断续续地,简宁把他的经历复述了一遍,说到抽烟那一段,他特地去浴室拿来了昨天的湿衣,翻出了那盒拆过封的香烟。
从头到尾,苏宇青一直静静地听着,等简宁全部讲完了,他才苦笑了一下:“我也很希望简宁只是失踪,但是,”他停下来说不下去了,过了好一会儿,苏宇青艰难地开了口:“他就死在我的怀里。”
“而且,简宁很会抽烟”苏宇青推开那盒在雨中泡得变形的廉价香烟:“这种牌子,他不碰的。”
只这一句话,简宁忽然觉得,另一个简宁离自己那么遥远。
“你先吃饭,待会儿我们去那家酒店看看。”苏宇青说着,站起了身来。
隔了一晚上,简宁已经忘了去酒店的路,好在苏宇青问了那家酒店的名字,便点点头,系上了保险带。二十分钟以后,跑车停在了酒店门口。有苏宇青陪着,前台小姐的态度殷勤了许多,然而翻遍了旅客登记簿,他们还是没能找到韦明的名字。谢过前台小姐,苏宇青找到了大堂值班经理。简宁对那个挂着职业微笑的胖子毫无印象,对方却立刻认出了他,据这位胖经理说,昨晚他就注意到了简宁:“这位先生在那边的沙发上坐了两个小时吧。”
看到他指的沙发,简宁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你看到跟我说话的人了吧?二十来岁,皮肤很黑的那个?”
胖经理愣住了:“我没记错的话,您一直是一个人坐着的,后来也是一个人走的。”

重新坐回车中,苏宇青调了调后视镜,尽量摆出轻松的样子:“如果你不介意,去医院复诊一下,好吗?”
在那位享受国家津贴的记忆专家的办公室里,苏宇青将事情合盘托出,当苏宇青说到,他给简宁取这个名字,把他留在家中,是为了纪念死去的同性情人时,简宁惊愕地阻止了他:“这是你的隐私,没必要说……”
苏宇青苦笑:“我是个自私的人,但还没自私到为了隐私牺牲别人健康的程度。”
老专家点头:“在这个房间里,不管你们说了什么,都会是永远的秘密。”
听完苏宇青的陈述,老人思索了一会儿:“我不是警察,所以我不知道真相到底是怎样的。不过,简宁,我们的大脑是很复杂的一个东西,一旦它受了伤害,出现任何的后遗症,都是有可能的。有的时候,强烈的幻觉跟现实会非常相似。”
“你是说,韦明只是我想象中的人物?”简宁皱眉:“这不可能,那绝对不是幻觉。”
“这只是我的假设,不过,这是我所能想出的最合理的假设。”老人顿了一顿,微笑着注视两人:“撇开医生的身份,我想说,替身游戏可不是什么好游戏。苏先生,止痛片吃多了可是会上瘾的。”

从医院出来,苏宇青没有回公司的意思,而是把车开到了一家僻静的餐馆,已经过了午饭时间,餐馆的露天阳台上除了他们再没别的客人,侍者上完菜,也微笑着告退了。
虽然满腹的疑团一个都没有开解,简宁的胃口却没有受到影响,苏宇青看着他大快朵颐的样子,不觉有些失神。

“你怎么不吃?”简宁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只好随便抓个话题。
“我在想,”苏宇青转了转葡萄酒杯,“你真的见过那个韦明吗?”
“我也知道,自己的脑袋受过伤,不那么可靠,而且一出门就遇到简宁的朋友,怎么说都太巧合了一点。所以,你们不相信,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简宁扬起脸,笑了笑:“但是,我相信自己的感觉。”
“简宁。”
“你大概很难体会。”简宁放下叉子,凝视着雪白的餐巾:“你看,我没有身份,没有朋友,连名字都不是自己的。我很孤独,我需要相信什么,也需要有人来相信我。如果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感觉,那我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不要说服我,因为你不是我。”
苏宇青怔怔地望着简宁,忽然垂下了眼帘:“对不起。”
听他这么一说,简宁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眼前的状况是够混乱的,可面对这一切,苏宇青也同样困惑吧。而且,他有什么错?没错,是他撞了自己,也是他是把自己领回家当成一个替代品。但那场事故只是意外,替身的事情,他也早把话说得清清楚楚,他没有强迫过自己什么,甚至没有要求过自己什么,因为自己的一句话,他扔下公司的事情,陪自己跑了半天,却还要跟自己说对不起。
“这不怪你。”简宁笑笑:“也许有两个简宁呢,说不定我跟那个简宁是亲戚,谁知道呢?”这样的解释显然太单薄了,他自己也不能接受,他尴尬地挠了挠头:“对了,你带着简宁的照片吧?我想看看他的样子。”
接过苏宇青从钱包夹层里抽出的照片,简宁微微一愣,那是一张两寸大小的证件照。简宁直觉地感到,情人间互赠的照片不该是这个样子,应该更加亲密,假如是女孩子会送艺术照或者生活照吧,当然简宁是男人,但证件照还是显得太生疏了。
照片上的男子跟简宁差不多年纪,虽然都是眉清目朗的男人,却谈不上相象,客观地说,简宁比他惹眼得多,如果说简宁是漂亮,那他就只是清俊。然而陈伯没有说错,他的气质是简宁难以企及的,即使困在两寸的证件照里,即使他淡淡地望着镜头,连表情都懒得贡献,简宁依然感到压迫,简宁很难形容他的目光,那是一种既洞达又凛冽的感觉。简宁想了半天,把照片还给苏宇青:“他一定很聪明。”
是的,就是聪明,那个照片上的男子,聪明到锐气逼人。
苏宇青没有说话,微笑着把照片收进了钱夹。
“陈伯很喜欢他吧?”
“怎么可能?”苏宇青摇头:“我是苏家的独子,陈伯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我结婚生子,好去告慰我父母的在天之灵。遇到简宁之前,我是男女不忌的,陈伯虽然担心,但多少还有点希望。见到他之后,我的世界里就再也没了男人,也没有女人,只剩下一个简宁。你说,陈伯会喜欢他吗?”仿佛想起了什么,苏宇青笑了,他笑得那么温柔,近乎甜蜜,然而简宁知道那样的微笑只属于回忆:“应该说陈伯怕他吧。简宁就是那个样子。我常常想,也许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他征服不了的人。”
但他被死亡征服了,不是吗?简宁默默想着。
苏宇青忽然抬起头来,简宁以为被窥破了心事,一时有些做贼心虚,不料苏宇青问的却是另一件事:“陈伯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所以昨天你才会出走?”
“也不是……”简宁下意识地为陈伯辩护,苏宇青却摇了摇头:“我一出生就认识陈伯了,他会做什么,我还不知道吗?是我疏忽了,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他想了一会儿:“如果你愿意的话,到我公司来吧。当然你也可以找其他工作,但是去我那里不需要学历,也不需要工作经验,虽然不是什么重要的职位,但累积一些经验,对你的将来总有好。”

6

三天后的早晨,简宁跟着苏宇青踏进了一栋地标性写字楼。等候电梯的时候,简宁从锃亮的电梯门上看到了自己,穿着一身浅褐西服的他看起来比平日里成熟了不少,顾盼之间竟有几分优雅的味道。当初陈伯从一叠衣料中挑出这个颜色时,简宁还觉得太过沉闷,没想到穿在身上效果竟然意外的好,不得不说,陈伯虽然不喜欢简宁,替他选起衣服来倒还是相当的尽心。
然而出来做事,仅仅有一副出色的仪表是不够的吧,当然苏宇青说过,自己仅仅是作为他的私人助理进入公司,工作可以慢慢上手,并不需要应付太多的事务,但是想到即将开始的办公室生涯,简宁仍不免有些紧张。
“这样就很好,”发现简宁在偷偷自照,苏宇青微微一笑:“放松一点,我这个老板不吃人。”
简宁刚想笑,身后走来几个男女,见到苏宇青齐刷刷地鞠躬:“苏总,早。”
那一刻,对于苏宇青“总经理”的头衔,简宁才算有了个大体的概念,而“总经理助理”的概念,简宁是在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后才领会到的。是的,那是一间属于他个人的,三十来平米的,可以俯瞰整个商业区街景的办公室。
望着办公桌上刻有自己名字的崭新铜牌,简宁怎么都回不过神来:“这也太夸张了吧?我还是到外面去吧,给我一个隔间就好了。”
“隔间?隔在哪个部门?研发部?市场部?还是财务部?”苏宇青在办公桌上坐下,俯视着简宁:“不要把办公室想得太简单了,那些都是作战团队,没有战斗能力的人,哪个团队都不会欢迎,你还是先待在这里适应吧。等会儿我的秘书会把资料送过来,你熟悉一下公司的业务,顺便也想一下将来怎么发展。”
苏宇青的话合情合理,简宁却还是觉得不安:“没必要为我准备这么大的办公室……”
“这个啊,”苏宇青站起来,“这原来是我合伙人的办公室,拆伙以后就拿来堆资料了,你就当自己是一卷资料吧。”
简宁没有想到,他真的会变成一卷资料,就算不是真的资料,整天埋在一堆看不完,也看不懂的宗卷里,他跟那些留之无用,弃之可惜的资料也没有太大的区别。苦读一天的成果是他终于知道苏宇青是干什么的了,简单地说苏宇青就是一个卖药的,当然用资料上的话来说就要复杂得多,比如:“泰和制药公司集药物研发、制造、销售于一体”等等、等等。

回家的路上,苏宇青一边开车,一边问简宁有没有找到感兴趣的方向。
“我不知道,看什么都觉得很难。”简宁苦笑:“对了,我今天开了电脑,试着打了打字,发现自己打字很慢,许多字甚至都拼不出来。”
“这没什么,”苏宇青握着方向盘,眼神淡然:“大夫说过,你大脑的记忆区受了伤,失去一部分技能也是有可能的,慢慢来,总会恢复的。”
“是吗?”简宁笑笑,手指在车窗上无意识地划着:“你说我是忘了,还是真的什么都不会做呢?说不定我以前是个小偷,也许是流浪汉,也许我连中学都没有念过,也许我就是个废物,所以才没人找……你看,像我的人都有人惦记着,不管是你的简宁,还是韦明说的那个简宁,只有我,是没有人要的……”
“吱――”跑车停在了路边。简宁疑惑地看了看车外,却发现还没有到苏家,这条僻静的小街上也没有什么商店,他不知道苏宇青要做什么,扭过头去,却发现苏宇青正望着自己。天已经快黑了,车顶灯投下的黄光稀薄柔软,根本无力抵抗窗外的夜色,在那一片淡黄的光晕中,简宁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
“啪――”顶灯被关上了。
还没来得及适应突如其来的昏暗,如意料之中的那样,简宁的唇被堵住了。

7

那是一个长而疯狂的吻,最初的几秒,简宁甚至感到恐怖,苏宇青的唇舌炽热如火,狠狠地碾过来,似乎要把简宁压碎。简宁试图挣扎,嘴唇脱逃的瞬间,他听到苏宇青的低语:“我会要你。”
“我要你。”叹息似的重复着这句话,苏宇青托住简宁的后颈轻轻摩挲,随着他手指的动作,一股酥麻的暖意从耳后扩散开来,简宁不禁打了个寒颤。苏宇青笑了,轻轻吻住简宁的睫毛,接着是鼻梁、脸颊,再到嘴角……那些吻轻浅而细碎,然而每一碰触仿佛都带着宠爱。简宁有些恍惚,当苏宇青的舌尖再挑开他的嘴唇,那温热到令人麻痹的感觉让他觉得他真是被需要着的,如同一只掉进蜜罐的小虫,他渐渐在甜腻里沉沦。
衬衣纽扣松开了,乳头被湿热的吻覆住,简宁禁不住仰面喘息,昏沉的快乐中,他听到苏宇青的声音,伏在简宁的胸前,苏宇青的话语有些含糊,然而有两个字锥子一样刺进了简宁心中,他在叫“简宁”,可简宁知道他叫的不是自己,因为苏宇青说:“我想你,简宁,我想你……”
“我不是你的简宁。”按住苏宇青仍在下探的手,简宁的声音轻而坚决。
苏宇青的手随之顿住。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谁都没有动,苏宇青的头仍靠在简宁胸前,简宁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吹过乳尖的呼吸,但这呼吸里已经没有了情欲。
只用了一句话,激情已被决。
“对不起。”退回驾驶座上,苏宇青抱住了脑袋。
突然消失的重量,让简宁的胸口有些空虚,他茫然地坐正身子,一粒一粒扣起纽扣。
“对不起,我只是……只是……”苏宇青重重地叹了口气:“对不起。”
“只是太寂寞了,对吧?”简宁抬起头:“我也是。”打开顶灯,在倾泻而下的柔和黄光中,简宁凝视着苏宇青:“不用道歉。知道吗?有人跟我说过:任何头脑清醒的人都不会愿意做别人的替身。”他笑了笑:“所以请记住:我不是你的简宁。”
那天晚上,苏宇青和简宁的晚饭吃得出奇的安静,简宁回房前,苏宇青却叫住了他:“明天开始你正式做我的助理吧,可能会有一些文件需要你打,我去见客户的时候你也跟着。你看呢?”
简宁望着他,没有作声。
“当然你要去别的部门也是可以的,我可以安排人辅导你。如果你不想在我的公司上班……”
“我做你的助理。”简宁截断了他的话,想了想,忽而一笑:“就算我做得不好,工资也会照给吧?”

虽然苏宇青说过总经理助理的工作包括打字,但是简宁很快就发现,其实苏宇青根本不需要什么打字工,企划、报告都由各部门上呈,苏宇青只需决策、签字。但是为了给简宁制造一些练习打字的机会,他会把原本可以直接在电脑上直接发送的email写下来,再交到简宁手中。看着那些刻意写得工整的字,再对照一下苏宇青平日里鬼画符一样的签名,简宁打着打着字,嘴角不知不觉便扬了起来。
跟打字相比,助理的另一项职责就让简宁头痛得多,那就是见客户了。起先简宁以为所谓见客户,就是帮苏宇青拎着包,再站在他身后就可以了,事实证明,简宁的想法单纯得像一个婴儿。那些灯光幽暗的高级餐厅、碧茵如毯的高尔夫球场根本不是放松神经的地方,看着苏宇青跟那些人谈笑间明争暗斗的那份从容,再看到其他助理的机警,简宁再笨也瞧得出来,自己夹在他们中间活像一个走错地方的傻瓜。
简宁垂头丧气的时候,苏宇青总会拍拍他的肩:“没关系,放松一点,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
简宁很想放松,也很想像他说的那样去做,但问题是,简宁找不到可以参考的自己,他没有过去,也就没有阅历。

当然,简宁很清楚,即使是这样让他焦头烂额的场面,也是苏宇青尽可能安排出的轻松会面了,只有见新客户,或者不那么重要的客户时,苏宇青才会带上简宁,跟那些难缠的老狐狸碰头时,苏宇青只会带他的秘书。
然而有的时候,再不想遇到的人,还是会遇到。那一天,苏宇青和简宁刚刚从餐厅出来,就在停车场里碰到了一个老头。对方一看见苏宇青,立刻笑着迎上了来,捻熟地拍着苏宇青的肩膀:“小苏,好久不见啊。你还好吧?”老头凑近苏宇青耳边,暗哑的声音里流露着轻浮:“小简的事我听说了,那么个美人真是……”
忽地,老头注意到苏宇青身后的简宁,他愣了一愣,随即笑了起来:“这又是谁?新的?小苏,你的口味真是,哈哈。”
被老头这么直白地盯着看,简宁胃里一阵恶心,从那露骨的笑容里,简宁猜得出来,老头大概是把自己当成了苏宇青的情人,他直觉地后退一步,苏宇青也转过头来:“你先上车。”
隔着半开的车窗,简宁看到老头和苏宇青的交谈还在继续,老头的手搭在苏宇青肩头,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这么不放心?小苏,放心啦,你的人我不会动……这个不错啊,很水的样子……”

“他是谁?”
苏宇青刚坐进车里,正在系保险带,简宁的问题已经丢了过来。
“你怎么认识这样的人?”通过后视镜,简宁紧盯着苏宇青的眼睛。
“生意场上认识的咯。”
“真恶心!”那三个字从简宁嘴里蹦出,管都管不住:“你还跟他聊这么久,真恶心!”
后视镜里苏宇青脸色一沉:“你说谁?”
“我说男人对男人那么色迷迷的,真是恶心!”话一出口,简宁就知道自己过分了,他讨厌的只是那个老头,却不知不觉把苏宇青给牵扯了进来,也许不止苏宇青,被牵连的还有苏宇青最爱的那个简宁。
苏宇青的眼睛仿佛暴风前的海面,暗流汹汹,即使他挥过来一拳,简宁也不会觉得意外,然而他没有,他笑了,声音却冷得像冰:“是吗?我以为你喜欢,那天你明明很热情。”

8

这打击来得太过刻毒,简宁怔住,后视镜里他的脸迅速地苍白下去,仿佛被突然砍了一刀,血液都不知流去了哪里,那么失魂落魄的模样,简宁自己看了都觉得心惊。
苏宇青也意识到了,他按住简宁的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简宁垂下眼帘,苏宇青的手占据着他的视野,那是一只宽大的、骨节突出的手,远没有苏宇青本人来得优雅,然而简宁忽然觉得这才是苏宇青最真实的面目,温暖、坚定、反应迅捷,掌控着一切。
“对不起。”苏宇青抽回了手。
手背上的温暖很快消散。简宁淡淡一笑。对不起,这本该是他的台词,苏宇青却抢先说了,于是,那些烦乱的情绪、莫名的嫉妒,都被这三个字轻轻盖过。
“我知道你不喜欢见客户。”引擎声中,苏宇青的神情已经恢复到往日的沉稳:“没必要勉强自己,以后你不用跟着我到跑了。”
简宁没有说话,仿佛受不了车厢里的憋闷,他把车窗彻底摇下,任风吹着自己的头发。
远一排白色的大厦迎着夕阳高高矗立,简宁认得,那是他住过的医院,他的记忆就是从那里开始的。简宁想起那个记忆专家,他说过“替身游戏可不是好游戏”,这老头真是目光如炬,不过接下去的那句话他可说错了,老头说“止痛片吃多了是会上瘾的”,真是胡说八道,吃药的人根本没上瘾,上瘾的明明是止痛片,是的,简宁知道自己就是那粒傻乎乎的止痛片。因为对苏宇青上了瘾,看到他的时候,才会欣喜,被他吻的时候,才会无力,见他跟那种人混在一起,才会口不择言,被他揭穿的时候,才会那么狼狈不堪。
一手管住了方向盘,苏宇青腾出另一只手,帮简宁关上了车窗。
“会感冒的。”
随着苏宇青的那句话,一股甜蜜的酸楚汹涌而来,简宁不禁闭上了眼睛,他第一知道,温柔原来这么可怕,他还没找到自己,就已经在苏宇青的温柔里失去了自己。

免除了见客户的重任,简宁的工作一下子清闲了很多,苏宇青还是会按时交待他打一些信件,但是随着简宁打字速度的提高,他的空余时间也越来越多,常常是一整天都无所事事。简宁也想过去跟苏宇青要求更多的工作,但近来面对苏宇青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的表情很不自然,权衡再三,简宁决定自己解决问题。

那天打完了一封三行的短信,简宁走出自己的办公室,晃到了研发部里,研发部经理眼明腿快,急步迎上:“简先生,有什么事吗?”
对方那么郑重,简宁被吓了一跳,他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别叫我简先生,叫我小简吧。我闲着没事,你有什么打字的活吗?我来帮你做吧。”
研发部经理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似抽筋的表情,好一会儿,他才强笑了一下:“简先生真会开玩笑。我们会按进度完成工作的。”
“你们呢?要我帮忙打字吗?”简宁四下环顾,目光所及是一个个迅速低垂的脑袋。
研发部、销售部、财务部,哪儿都一样,不管在哪个部门,简宁这个免费劳动力都无人问津,大家的拒绝虽然委婉,但附带的眼神却让人心寒,那不是鄙夷,也不是轻蔑,而是用来看外星生物的惊愕目光。
好在简宁没有气馁,功夫不负有心人,简宁晃到第五圈的时候,终于在采购部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被一大摞文件夹包围着的女孩。
“你在做什么?要我帮忙吗?”简宁把头探进那个小小的隔间。
“要啊,要啊,这么多数据,我输得眼睛都要瞎了。”女孩从文件的海洋里抬起头:“咦?我没见过你,是林经理让你来帮我的吗?”
面对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机会,简宁决定含糊其词,他笑笑:“我是新来的,我叫简宁。”
“我也是新来的,我叫肖眉,是前天刚到的实习生。”
在肖眉的说明下,简宁大体掌握了数据的输入方法,他抱着两个文件夹兴冲冲地跑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接下来的两天,小山一样的文件堆在肖眉和简宁飞一般敲击键盘的手指下渐渐地矮了下去,到了第三天中午,总算大功告成,肖眉高兴之余,说要请简宁吃饭,简宁也没有推辞。两个人趁着午休的时间溜出了公司,离开华的商业街,肖眉带着简宁,沿着小街七拐八拐,来到了一家拉面铺。
“你知道吗?”肖眉一边往简宁的面里加辣椒酱,一边笑着说:“前天你一走林经理就把我叫过去了,他说你是苏总的助理,级别比他还高。让我注意一点。本来呢,我是不想让你帮忙了,但是,你输得好认真,虽然一开始慢得要死,可是都累得一头汗了,还要再拿几本。”她吮着筷子甜甜一笑:“我觉得啊,你真有意思。”
“我这个总经理助理啊……”简宁摇摇头。略去了另一个简宁的存在,他把自己车祸失忆,被苏宇青“收养”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肖眉听得眼都直了:“好神奇,简直像一本小说。”
简宁不禁苦笑,隔岸观火总是热闹,只有火烧到自己身上,才会知道所谓传奇,绝不是什么好事情。
“难怪呢……”仿佛想到了什么,肖眉咬着筷子叹了口气。
“难怪什么?”
肖眉灵活的大眼睛骨碌碌一转:“我要是告诉了你,你可千万不能跟苏总说。”
“好啊。”简宁笑了:“不告诉他。”
“我听到一些传言,他们说你是苏总的那个、那个啦……”肖眉吐了吐舌头:“也难怪他们那么想,苏总对你是很好啊,素昧平生的能做到这一步。而且,你又那么帅,男人看了也会心动吧。”
“胡说八道!”简宁拿起筷子敲她的头。

9

这话太过刻毒,简宁一时反应不过来,他怔怔地望着前方,后视镜里他的脸迅速苍白下去,仿佛被突然砍了一刀,血液都不知流去了哪里,那么失魂落魄的模样,简宁自己看了都觉得心惊。
苏宇青也意识到了,他按住简宁的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简宁垂下眼帘,苏宇青的手占据着他的视野,那是一只宽大的、骨节突出的手,远没有苏宇青本人来得优雅,然而简宁忽然觉得这才是苏宇青最真实的面目,温暖、坚定、反应迅捷,掌控着一切。
“对不起。”顿了顿,苏宇青收回了手。
手背上的温暖很快消散。简宁淡淡一笑。对不起,这本该是他的台词,苏宇青却抢先说了,于是,那些烦乱的情绪、莫名的嫉妒,都被这三个字轻轻盖过。
“我知道你不喜欢见客户。”引擎声中,苏宇青的声音已经恢复到往日的沉稳:“没必要勉强自己,以后你不用跟着我到跑了。”
简宁没有说话,像是受不了车厢里的憋闷,他把车窗彻底摇下,任风吹着自己的头发。暮色渐渐沉落,高楼之间的天空红紫交错,暧昧纷杂,恰如简宁此刻的心情。简宁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问自己:苏宇青跟谁说话关他什么事呢?为什么要生气?为什么会口不择言?

冷风无语,简宁找不到答案。
忽然,车窗悄悄地升了起来。
简宁回过头去,只见苏宇青一手管住了方向盘,另一只手腾出来,帮简宁关上了车窗。
“会感冒的。”
随着苏宇青淡淡的一句话,某种甜蜜而酸楚的滋味袭上心头,简宁不禁闭上了眼睛。他第一知道,温柔原来这么可怕,他还没找到自己,就差点在苏宇青的温柔里迷失自己。

那天之后,面对苏宇青,简宁总觉得自己的表情不够自然,他开始尽量避免和苏宇青单独相,上下班的路上,也越来越安静。简宁的变化,苏宇青似乎并没有察觉,简宁不说话,他就打开音响,用古典乐填满两人之间的沉默。简宁渐渐发现,苏宇青很喜欢某段钢琴曲,每当这段旋律流淌出来,苏宇青的嘴角便会微微上扬,目光也变得水一样柔和。虽然苏宇青没有说过,简宁也猜得出来,苏宇青的笑容连同这曲子只怕都属于另一个简宁,想到这里,绚丽的音符便长出了密密的细刺,叫人怎么都听不下去。
然而苏宇青并不是简宁唯一的烦恼,最近简宁发现,上班的那八个小时越来越难熬了。免除了见客户的重任之后,他一下子清闲了很多,虽然苏宇青还是会交待他打一些信件,但是随着他打字速度的提高,空余的时间也越来越多,常常是一整天都无所事事。考虑再三,简宁决定自己去找些事做。
那天打完了一封三行的短信,简宁走出自己的办公室,晃到了研发部里,研发部经理眼明腿快,急步迎上:“简先生,有什么事吗?”
对方那么郑重,简宁被吓了一跳,他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别叫我简先生,叫我小简吧。我闲着没事,你有什么打字的活吗?我来帮你做吧。”
研发部经理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似抽筋的表情,好一会儿,他才强笑了一下:“简先生真会开玩笑。我们会按进度完成工作的。”
“你们呢?要我帮忙打字吗?”简宁四下环顾,目光所及是一个个迅速低垂的脑袋。
研发部、销售部、财务部,哪儿都一样,不管在哪个部门,简宁这个免费劳动力都无人问津,大家的拒绝虽然委婉,但附带的眼神却让人心寒,那不是鄙夷,也不是轻蔑,而是用来看外星生物的惊愕目光。
好在简宁没有气馁,功夫不负有心人,简宁晃到第五圈的时候,终于在采购部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被一大摞文件夹包围着的女孩。
“要我帮忙吗?”简宁把头探进那个小小的隔间。
“要啊,要啊,这么多数据,我输得眼睛都要瞎了。”女孩从文山文海里抬起头:“咦?我没见过你,是林经理让你来帮我的吗?”
面对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机会,简宁决定含糊其词,他笑笑:“我是新来的,我叫简宁。”
“我也是新来的,我叫肖眉,是前天刚到的实习生。”
在肖眉的解释下,简宁大体掌握了数据的输入方法,他抱着两个文件夹兴冲冲地跑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接下来的两天,小山一样的文件堆在肖眉和简宁飞一般敲击键盘的手指下渐渐地矮了下去,到了第三天中午,总算大功告成,肖眉高兴之余,说要请简宁吃饭,简宁也没有推辞。两个人趁着午休的时间溜出了公司。离开了华的商业街,肖眉带着简宁,顺着一条小街七拐八拐,进了一家拉面铺。
“你知道吗?”肖眉一边往简宁的面里加辣椒酱,一边笑着说:“前天你一走林经理就把我叫过去了,他说你是苏总的助理,级别比他还高。让我注意一点。本来呢,我是不想让你帮忙了,但是,你输得好认真,虽然一开始慢得要死,可是都累得一头汗了,还要再拿几本。”她吮着筷子甜甜一笑:“我觉得啊,你真有意思。”
“我这个总经理助理啊……”简宁摇摇头。略去了另一个简宁的存在,他把自己车祸失忆,被苏宇青“收养”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肖眉听得眼都直了:“好神奇,简直像一本小说。”
简宁不禁苦笑,隔岸观火总是热闹,只有火烧到自己身上,才会知道所谓传奇绝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难怪呢……”仿佛想到了什么,肖眉咬着筷子叹了口气。
“难怪什么?”
肖眉灵活的大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我要是告诉了你,你可千万不能跟苏总说。”
“好。”简宁笑:“不告诉他。”
“我听到一些传言,他们说你是苏总的那个、那个啦……”肖眉吐吐舌头:“也难怪他们那么想,苏总对你是很好啊,素昧平生的能做到这一步。而且,你又那么帅,男人看了也会心动吧。”
“胡说八道!”简宁拿起筷子敲她的头。

认识肖眉以后,简宁的生活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午休的时候,肖眉会端着两人份的午餐冲进简宁的办公室,一边大叫“累死了”,一边把简宁那份蚝油牛肉拨到自己的餐盘里:“这个给我吧,反正你住苏总家,什么好东西吃不到。”

简宁也不抗议,于是两个人坐到凸窗台上,一边俯瞰华的街景,一边解决午餐。等吃饱喝足,肖眉拿着两个人的就餐卡,又在盘算第二天的午餐时,简宁才凑过去,认真地盯着她看:“嗯,我的牛肉没有浪费,肖眉,你又胖了。”
接着自然是一声惊叫,之后又是满室的欢笑。
简宁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妹妹了,但是跟肖眉在一起,他体会到了做一个哥哥的快乐与烦恼。肖眉会跟他讲各种各样的八卦,会骗他的餐后水果,更抓着他的手,对着他的腕表大惊小怪:“天啊,我不吃不喝干上十年也买不起这样的表!”
在肖眉不断地倒吸冷气、尖叫哀叹中,简宁终于知道了,那些苏宇青若无其事地替他备下日常用品,其实一点都不“日常”。
“这是奢侈!这是犯罪!”肖眉一边两眼放光,一边咬牙切齿:“苏总自己用的也不过如此吧,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下看到保时捷,我一定要往上撞!你,”她瞪住简宁:“不许拦我!”
能让肖眉从这样的歇斯底里中稍稍清醒一会儿的似乎只有简宁的手机了。肖眉一边拨弄手机的翻盖,一边蹙起了眉尖:“怎么会选这一款?要是两年前,这当然是顶尖的好东西,不过手机又不是古董,这个早out啦!居然还能买到,也算奇迹。”
简宁笑笑,从肖眉手中抽出手机,去敲她的脑袋:“是,你最in了。”
不过,到了工作的时候,被敲脑袋的人往往就是简宁了。每当简宁输错了数据,或者忘记保存文档的时候,肖眉就会在隔板的掩护下,偷敲他的头:“笨死了!要说多少遍啊!”
简宁总是摸着脑袋笑笑:“再说一遍,就一遍。”
这个时候,肖眉才会想起来,简宁是在帮自己义务劳动,而且他怎么说都是总经理助理,连自己的顶头上司都要比他矮上一截,虽然看起来一点也不像。
“简宁,你太没架子啦。”肖眉叹一口气:“听好了,我再说一。”
就这样,肖眉叹了一又一的气,简宁的头也被敲了一又一,渐渐地,简宁终于掌握了数据输入、文档理,用肖眉的话说“如果英文好一点,可以调到采购部来了。”肖眉并不是采购部经理,只是一个实习生,她说的话其实一点分量都没有,然而简宁还是很高兴。简宁相信,假如他可以凭自己的力量在苏宇青的公司胜任一份工作,他和苏宇青的关系就会平等一些,即使不能像苏宇青跟另一个简宁那样,但至少他可以向苏宇青证明他是一个自食其力的、独立的人,而不仅仅是一个影子。
简宁这些心思,肖眉并不知道,但看到他那么好学,也很愿意帮他。肖眉试着利用午休时间教简宁英语,但很快便败下阵来,她发现简宁认识一些非常冷僻的单词,但有些常用词汇,最基本的语法他却不懂。
“你的脑袋大概真撞坏了,太混乱了。”肖眉叹了口气,合上那份她拿来当教材的英文订单:“我看你得从头学起了。”
刚巧肖眉在一家夜校念法语,便帮简宁在这家夜校的英文初级班里报了名。

1

刚巧肖眉在一家夜校念法语,便帮简宁在英文初级班里报了名。虽然很早就从肖眉手里拿到了听课证,简宁却一直没把这事告诉苏宇青,眼看到了开课的那天,吃早餐的时候简宁终于打破了沉默:“我报了个夜校,打算学点英语。”
“好啊。”苏宇青翻过一页报纸,头也不抬:“不过夜校太杂了,还是请家教吧,待会儿跟陈伯说一声,让他去办。”
“不用了,我学费都交了,今晚就开课。”
苏宇青没有说话,目光却越过了报纸,直落到简宁脸上,不知怎么的,被他那么一看,简宁竟莫名地心虚起来,好在苏宇青很快调开了视线:“我要去瑞典谈个项目,下午就走,两周后回来。我不在的时候,让家里的司机送你吧。”
虽然苏宇青是这样关照的,简宁却没按他说的做,苏宇青走后,简宁拒绝了陈伯安排的司机,开始自己搭地铁上下班。这样一来,尽管每天在路上费的时间变长了,人也有点辛苦,但是坐在地铁里,看着周围形形色色的人,听他们的牢骚抱怨,简宁觉得自己跟这个世界又亲近了一点。
有时候简宁也会在地铁里遇到公司的同事,起初他总主动上前招呼,但是看到简宁,那些人立刻变得局促不安起来,原本热络的谈话也嘎然而止。几下来,简宁渐渐意识到他并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也许正如肖眉说过的那样,公司里的人都以为他是苏宇青的情人,面对一个不学无术,却又高高在上的男宠,恐怕谁都不会有好脸色。
整个公司里,会对简宁露出真心笑容的就只有肖眉了。苏宇青去瑞典的第一天,在上班的路上遇到简宁,小丫头简直是兴高采烈:“哈哈!你也有走路上班的一天!苏总怎么不给你派车呢?”
“他派了,”简宁笑笑,“不过我不想麻烦司机。”
对于简宁的回答,肖眉嗤之以鼻:“苏总有时候根本是为了送你才进公司的,你怕麻烦司机,怎么从来不怕麻烦他?”
被肖眉这么一说,简宁不觉语塞,其实他很早就注意到了,好几苏宇青全天都在外头忙,只在上班和下班的时候进一下公司,很明显是特地接送他的。简宁起初也觉得过意不去,但是苏宇青做得那么自然,那么若无其事,简宁反倒不好拒绝,也只有默默地接纳了苏宇青的好意。这些事,简宁本来以为只是他和苏宇青之间的秘密,没想到全被周围人看在了眼里,想到这里,简宁的耳根不由一热。
“发什么呆啊?”肖眉推他:“快走啦,再晚迟到了!”
简宁暗暗舒出口气,大大咧咧的肖眉应该不会发现他的失态吧。

简宁在夜校的英语课是在周二、周四的晚上,跟肖眉的法语课恰好是同样的时段。刚拿到课程表的时候,简宁故意皱着眉问:“干嘛选一样的时间?你有阴谋?”
“当然!”肖眉大笑:“我们一起吃晚饭,一起去上课,晚饭你请哦。”
事实上,肖眉的“阴谋”比她供认的还要大,简宁包揽的也不只是她的晚饭,去夜校的路上,简宁得帮她提抱,放课之后,简宁得到法语班的教室外面等着,而好学的肖眉下课后不缠着老师问上十来分钟的问题是不肯回家的。
当肖眉和法籍教师一起走出教室时,走廊里就只剩下简宁一个人了。看到简宁,碧眼金发的女教师笑着跟肖眉说了句什么,肖眉俏脸一红,随即也笑了起来。
虽然肖眉的家和苏家并不是一个方向,每下课,简宁却都会把她送到车站。静静的站台上,肖眉垂着头,踢地上的石子:“简宁,有件事我想了很久,总算想明白了。我想,我不介意找个没有身份证的男朋友。”
肖眉靠过来,抱住简宁的腰,她的眼睛热切而坦荡,简宁只好移开了视线。
“你不喜欢我吗?”把脸埋进简宁的胸膛,肖眉叹了口气。
“我喜欢你。”简宁没有推开她,反而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简宁,你和苏总是不是真的……?”
“不,我和苏宇青没什么。”简宁笑笑:“不过我喜欢他。”
临上车前,肖眉才从简宁怀里抬起头,简宁帮她拭泪,肖眉努力笑了一下,结果眼泪又掉了出来。
直到载着肖眉的公车消失在街角,简宁才收回了视线,他转过身,却忽地怔在了那里,不远的广告牌下,苏宇青正默默地望着他。

11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就那样站着,晚归的公车从他们身边驶过,梧桐把路灯的光影筛得斑驳,忽地一家商厦的电子屏熄灭了,整条街顿时一暗。
“十点了。” 简宁看了看表,走过去,朝苏宇青一笑:“什么时候回来的?”
“晚上的飞机。”苏宇青没有笑,虽然他的神情和语气一样平静,简宁还是从他脸上找到了长途飞行后的疲惫,苏宇青穿的也还是旅行时的长风衣,简宁看得出来,他没有回过家,只怕是从机场直接赶过来的。简宁心里微微一动,忽然觉得自己无法直视他的眼睛。
“走吧,取车去。”
苏宇青转过身,简宁连忙跟了上去,他以为苏宇青的车就停在路边,再不然就是不远的街角,可他错了,苏宇青带着他把刚才他跟肖眉走过的路又重新走了一遍。看到夜校门口停着的白色跑车,简宁可以断定,从这里下车之后,苏宇青尾随了他们一路,即使苏宇青没有听到肖眉的表白,但简宁和肖眉这一路的亲密,连同最后的那个拥抱一定都落在了他眼里。简宁相信,苏宇青一定有话要对他说,不然苏宇青不会贸然出现,更不会把简宁带到这里,这等于是在向简宁承认:他跟踪了他们。
然而苏宇青什么都没有说,他打开车门,等着简宁坐进来,见他系好了保险带,便发动了引擎。
窗外的路灯飞快地后退着,车厢里静到不自然,简宁甚至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他随手打开了音响,清澈的钢琴声立刻流泻出来,淙淙地滋润了令人窒息的空气。这是属于另一个简宁的钢琴曲,简宁头一发现,它真的很好听。
忽的,音乐嘎然而止,苏宇青关掉了音响。
第一,苏宇青亲手把另一个简宁摈除出了他们的世界,这意味着什么?
简宁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他不敢往下想,他跟自己说,也许苏宇青只是想静一静,但是简宁说服不了自己,他的头脑热得发烫,不断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为什么苏宇青下了飞机就来接他?为什么要跟踪自己和肖眉?苏宇青对他那么好,仅仅是因为他顶着简宁的名字吗?还是因为……他对自己说“打住、打住”,这想法太危险了,往前多走一步,也许就是万劫不复。
转眼之间,跑车已驶上了他们第一接吻的僻静小街,简宁怔怔望着前方,浓翠的梧桐在车窗前掠过,每一片叶子都是见证,就是在这些摇曳的树荫下,苏宇青把他按倒在车座里,苏宇青的唇热得像火,缠绵的亲吻中,纽扣一颗颗绷开……
一股战栗从脊背升起,简宁连忙将脸别向了另一边,他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得不能见人。
虽然临近拐弯的时候,苏宇青真的放慢了车速,然而他到底没有将车靠在路边,跑车在路口划了道弧线,便朝着苏家的方向疾驰而去。
雕铁门缓缓开启,草坪的另一边,白色的小洋楼伫立在月色中,仿佛一个神秘的幽灵,简宁闭上了眼睛,他知道他们又回来了,回到了这个叠满死去简宁的影子的起点。

这天晚上的苏宇青异常沉默,直到他们上了楼,各自走进自己的房间,他也没跟简宁说上一句话。听到隔壁传来的关门声,简宁才意识到,他等待了许久的谈话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简宁脱掉外套,走进了盥洗室,他本想洗漱一下就早点睡觉,然而在镜子前站了半个小时,他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竖着耳朵,捕捉着从隔壁传来每一丝细微声响。他听到了陈伯敲着苏宇青的门,像是送来了点心,然而苏宇青并没有开门,陈伯站了一会儿,便下楼去了,接着是无边的寂静,再没有一点声音,然而简宁知道苏宇青没有睡,跟自己一样,他一定是醒着,也许连衣服都没有换。
这是一种奇异的直觉。简宁其实并不怎么了解苏宇青,正如他根本说不清自己到底喜欢苏宇青哪一点,然而他感到自己的心上绑着一根弦,而苏宇青的一举一动会让这根弦颤动起来。也正因为这根弦的存在,简宁知道苏宇青对他绝不是全无感觉,果真如此的话,今晚苏宇青就不会这样沉默了。
简宁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了他潮红的面孔,那热切的目光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就恋爱吗?简宁不禁想起了肖眉,那个率直的女孩,明知道他很可能是苏宇青的情人,依然勇敢地跟他表白。也许,有时候不论结果如何,自己首先应该给自己一个机会。
简宁关掉了盥洗室的灯,黑暗立刻吞噬了他的脸庞,月色从窗外漫进来,镜中的人影模糊而诡异,简宁忽然觉得那并不是自己,镜子里有另一个世界,死去的简宁正站在那里,冷冷地注视着他。

敲了半天门,简宁才听到了苏宇青的脚步,然后是门锁旋转的声音。门开了一线,苏宇青出现在门边,一只手搭在门把上,眉眼间有掩不住的倦容,然而跟简宁想的一样,苏宇青并没有睡,他只脱了风衣,仍旧穿着衬衫。看到简宁,他并不显得惊讶,却也没有让简宁进屋的意思。
“你在车站上看到的……”
不等简宁往下说,苏宇青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头:“你不必跟我解释,我早就说过,我不会要求你什么,所以,”他顿了顿,“你当然有恋爱的自由。”
简宁听得出,苏宇青已经尽量把语气放得平静了,然而他闪烁的目光却远不如声音那么无懈可击。此刻的苏宇青完全没有了平日里轩昂的气势,简宁感觉到心上的那根弦在轻轻颤抖,他知道苏宇青正在掩饰着什么,压抑着什么。这样的苏宇青简宁只在初到苏家的那一晚见过,那时苏宇青正沉浸在失去爱人的痛苦之中。那么,此刻让苏宇青如此痛苦的又是什么呢?是因为自己吗?
简宁的心潮一阵翻涌,他按住苏宇青的手:“我跟肖眉只是朋友,我喜欢的人是你。”
“别这样,”仿佛被简宁的热情烫到,苏宇青后退了一步:“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
灯光忽地熄灭了,黑暗中,简宁听到房门在背后合上的“咔哒”声,灼热的呼吸喷在颈间。

12

灯光忽地熄灭了,简宁听到房门在身后合上的“咔哒”声,灼热的呼吸喷到颈间,他被苏宇青紧紧地抱住了。
即便对将要发生的事情早有了心理准备,骤然降临的黑暗还是让简宁紧张了起来,他隐约觉得这明与暗的切换太过迅速,有什么重要的步骤被跳过了,然而他已经没有思考的余地了,苏宇青的身体贴了过来,那两层衬衣根本抵御不了什么,悉索的摩擦反而助长了情欲,黑暗让听觉和触觉变得空前的敏锐,简宁很清楚苏宇青要做什么,他更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苏宇青低下了头,简宁以为他要吻他,然而苏宇青的唇轻轻刷过了他的嘴唇,并没有停留,却在简宁的喉结停下,猛力吸吮。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失控般的爆发,有那么几秒,简宁甚至觉得苏宇青想把他吞进肚子,或者干脆咬破他的喉咙。当然苏宇青没有那么做,狂热的吻从喉结蔓延到锁骨,然后隔着薄薄的衬衣,苏宇青含住了简宁的乳头。衣料很快被唾液濡湿,小小的乳尖挺立出来,立刻被牙齿咬住,刺痛与酥麻一起袭来,简宁忍不住张嘴喘息。
那是简宁所不熟悉的、缭乱的激情,快感并不仅仅来自乳尖,还有肩,还有背,还有每一个被苏宇青触碰到的地方。即使隔着一层衬衣,简宁依然感觉到苏宇青的掌心的灼烫,他抚摸着简宁,如此用力,仿佛不是在爱抚,而是在塑造,仿佛要将这战栗的身躯融化,再从中捏出另一个生命。
等简宁从这样的战栗中缓过神来,他已躺在了苏宇青的床上。那是一张柔软而宽大的床,也许是太大了,简宁躺在上头,竟有一种陷落的无助感。苏宇青很快覆了上来,黑暗中他捉住了简宁的手,掌心对着掌心,与他十指交缠,那是比亲吻更让人安心的温暖,简宁不知不觉放松了身体。苏宇青的唇落到他衬衣第一颗纽扣的位置,火热的舌尖划过皮肤,那颗扣子松开了,接着又是第二颗,第三颗……
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太冗长,简直令人焦躁,然而欲望也在这过程中酝酿起来,渐发酵。简宁听到自己的血液在皮肤下奔腾,汗珠一粒粒沁出了肌肤,好几,当苏宇青的嘴唇擦过他的肌肤,简宁忍耐不住地弓起了背,这个时候苏宇青便会按住他,动作温柔而又坚决。反握住那双骨节突起的、掌握一切的手,简宁抑制不住的战栗。
当苏宇青的牙齿咬住简宁裤子的拉链时,简宁知道自己的衣物已被汗水浸透了,然而内裤前面的湿迹却不是汗液,他的身体早因期待流露出了欢愉。在这之前,在叩开苏宇青房门的时候,简宁还担心过,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接受同性之间的Xing爱,现在看来,那完全不是问题,又或者从他对苏宇青心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是问题了。
前端被苏宇青吞入的瞬间,简宁紧紧扣住了苏宇青的手,电击似的麻痹从脊柱直冲大脑,他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即瘫软下来。这么快便丢盔弃甲,让简宁觉得有些丢脸,明知屋里一片漆黑,他还是侧过身,把脸埋入了枕头。苏宇青猜到简宁的心思,不禁轻轻地笑了,他揉了揉简宁的头发,扳过他的下颌,吻了下去。
那是今晚他们头一个唇吻,经历过狂热,经历过挑逗,简宁却更喜欢此刻的感觉,那捧着他后颈的手指是如此的温存,舔过他上颌的舌头柔软而亲昵,简宁在苏宇青的舌尖上尝到了自己Jing液的味道,那让他脸红,更让他的心暗暗悸动。虽然没有得到过承诺,简宁相信苏宇青是喜欢他的,不然苏宇青的臂弯不会那么温暖,不会这样揉他的头发,更不会这样地吻他。
苏宇青的身体越来越热了,呼吸也变得浊重,简宁环住他的背,触手便是一层薄汗。即便简宁的性经验已被清零,他也看得出来,苏宇青忍得有多辛苦。强抑着砰砰的心跳,简宁向后仰倒,缓缓地分开了双腿,这是他所能做出的最露骨的邀请。
苏宇青当然能懂,他揽住简宁,地吻他,然后离开。
骤然失去那灼热的体温,简宁有些茫然,直到黑暗中传来翻动抽屉的声响,直到苏宇青回到床上,温柔地分开他的双腿,把凉凉的水剂推入他的体内,简宁才知道苏宇青去做了什么。苏宇青的床头柜里当然会备着这些,那本来是为另一个简宁准备的,也许根本是他们用过的。
简宁忽然觉得心慌,然而快感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降临,苏宇青的手指探到了他最敏感的地方,奇异的酸麻击中了简宁,他禁不住惊喘出声。苏宇青拔出手指,接着将自己埋入,他的动作缓慢而忍耐,然而简宁还是觉得痛,那不是撕裂的疼痛,也不是钝痛,而是一种麻痹般的刺痛,随着体内灼热的挺进,这刺痛渐渐化为酥麻,化为羞耻的战栗。两人的动作越来越急切,黑暗中回响着肉体相击的“啪、啪”声,欲望在叫嚣,在体内翻腾,然而还不到那一个点,顶峰越来越近,然而还没有到,没有到……

简宁几乎要溺毙在情欲中了,他慌乱地将手伸向床头,想要抓住些什么。于是,他抓住了,沉重而柔软的、千丝万缕的,那是流苏,长长的流苏,和简宁房间里一样的,缀满了靠垫、窗帘以及幔帐的流苏。
流苏、流苏,无所不在的流苏,无所不在的另一个简宁。
黑暗中,他正冷冷地注视这场交媾。
“啊!”
简宁蒙住眼,欲望破闸,汹汹而去。

13

清晨醒来的时候,简宁有些恍惚,他不太确定自己是在哪儿,接着他感觉到了后背上的温暖,有人正从身后拥抱着他,一双大手环在他的胸前。睡眠放松了那人的肌肉,那人的手指显得从未有过的温柔,微微屈着,仿佛掬着挚爱的珍宝。简宁不觉微笑起来,低下头,在那只手上轻轻啄了一口。
手的主人被这个早安吻唤醒,环在胸前的手进一步收拢,简宁听到苏宇青浓浓的鼻音:“早。”
“早。”简宁一边下意识地回答着,一边承受着苏宇青落在他脊背上的亲吻,肌肤还记得昨夜的甜蜜,稍经挑逗便晕红起来,苏宇青的吻渐渐下移,简宁的身子忽然一僵:“几点了?”
不等苏宇青反应过来,简宁已挣出了他的怀抱,边从床边提起裤子,边对着墙上的钟哀号:“要迟到了!今天是星期五啊!我得上班。”
看着简宁手忙脚乱的样子,苏宇青不禁失笑:“老板放你假,今天不用去。”
“不行!公司是你的,工作可是我的!”系着衬衫钮扣,简宁转身就跑。

完了!完了!全勤奖还是没有保住!简宁一边朝着地铁站狂奔,一边在心里哀叹。早知道就找陈伯让他派司机送自己上班了,不过刚刚从苏宇青的床上爬下来,简宁实在不愿意面对陈伯那张脸。迟到就迟到吧,时也!命也!
“吱――”
突然响起的刹车让简宁眼睛一亮,他扭过头去,路边果然停着一辆白色的跑车,苏宇青从半开的车窗探出头来:“简宁!”
坐进车里,简宁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了地,苏宇青的驾驶技术固然稳健,超车水平更是一流,有他开车,简宁的全勤奖肯定是保住了。不过简宁却有别的担心:“你会不会太累了?刚出差回来,昨晚又……”说到这里,简宁的脸顿时红成了番茄,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
瞟到简宁的表情,苏宇青不禁微微一笑,他倒也不忍简宁受窘,便岔开了话题:“我给你拿了件外衣,放在后座上了,你先穿上吧。”
被苏宇青这么一说,简宁才发现自己走得匆忙,连外套都忘了拿。他转过身从后座上拖过西装外套,正打算穿上,却发现后座上放着一个礼品纸袋。从印着小熊、云朵的浅蓝色包装袋上看,不像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倒像是给小孩子准备的礼物。简宁一时好奇,拎起那个袋子问:“这是什么?”
“我在机场买的。”从后视镜里扫了一下纸袋,苏宇青很快调开了视线:“给你的。”
这回答让简宁兴奋不已,虽然苏宇青给他买过许多让肖眉尖叫抓狂的奢侈品,但正式的礼物,简宁还是第一收到。他兴冲冲地把袋子捧到面前,小心翼翼地剥开了封条。
“The little prince?”简宁从袋子里掏出一本小书。
苏宇青点头:“《小王子》,法国人写的童话,不过这是英文版的,我想你大概会喜欢。”
简宁没有说话,他翻开小书,一页页地浏览,看到那些画着帽子一样的蟒蛇,狐狸、玫瑰的图片,他渐渐笑了:“这些插图真眼熟,我大概看过这本书的。”
苏宇青抬起头,后视镜里映出简宁恬静的笑脸,阳光把他的睫毛镀成了金色,此刻翻着童话书的他,像极了那个来自遥远星球的小小王子。

从地下停车场出来,简宁看了看表,八点五十分,离上班时间还有十分钟,虽然简宁觉得苏宇青还是回去睡一觉比较好,但是老板本人不肯放自己的假,简宁这个员工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两人进了电梯,上到地面一层,电梯门一开,涌进许多人来,简宁正本能地往后退让,却听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苏总,早!简宁,早。”
简宁抬起头,正撞上肖眉明亮的双眼,不等简宁露出一个微笑,她的目光在简宁和苏宇青身上迅速扫过,便蓦地转过了身去。二十楼以后,电梯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静默的气氛异常诡异。好不容易挨到了二十六楼,走出电梯口,简宁正想松一口气,肖眉却叫住了他:“简宁。”

简宁只好站定,苏宇青也停下了脚步,他回头看向肖眉,肖眉迎着他的目光,微微鞠了个躬,苏宇青点点头,到底走开了。
“肖眉,”简宁走到她面前,不禁苦笑:“你跟他较什么劲?他是老板。”
肖眉嘟嘴:“我知道。”说着,她抬起双手伸向了简宁。
简宁以为她要抱自己,吓了一跳,正要躲闪,肖眉却抓住了他敞开着的衬衫领口,狠狠瞪了他一眼:“告诉那个禽兽,别乱咬人,就算咬,也别咬那么显眼的地方。”她叹了口气,替简宁把领口扣上:“你自己穿衣服也要注意一点。”
肖眉这样直截了当地点破了一切,简宁尴尬之余,倒也觉得畅快。望着女孩漆黑的眼眸,简宁有些感动,也有些歉疚:“肖眉。”
“别这么看我!”肖眉瞪他:“没选我是你的损失。简宁,你是笨蛋。”
简宁被她骂得心服口服,却不知该如何挽回这个朋友。
“啊!要迟到了!该死!”肖眉推着他就跑:“快走!快走!害我迟到我跟你没完!”

1

一切都比简宁想象的更加顺利。
虽然同事们对他依然敬而远之,然而肖眉还是会在隔板的掩护下敲他的头,随着英语水平的提高,他也能理一些订单了。简宁在采购部打杂的事情,当然不可能瞒过苏宇青,起先简宁还担心他会生气,没想到苏宇青什么也没说,反而让秘书给简宁送了一堆采购方面的资料,从那以后,各种各样的医药期刊、专业书籍,渐渐摆上了简宁的办公桌,他这个采购部的编外人员也算是过了明路。
得寸之后,简宁又想进尺,他跟苏宇青说,他不想做这个有名无实的总经理助理了,还是干脆点让他搬到采购部的格子间去。他说这个话的时候,苏宇青正坐在简宁办公室的凸窗台,悠悠地呷着咖啡。自从两个人的关系发生了实质性的改变,苏宇青每天都要到简宁的办公室来呆上一会儿,隔着玻璃,看看街景,简宁不禁要怀疑,这里的景观是不是比总经理室的更加漂亮。
“不行。”苏宇青的目光仍停在窗外,吐出的话却斩钉截铁。
“为什么?我做的全是采购部的工作,搬过去的话,跟同事交流会更加方便。而且你以前也说过,先让我在这里适应,等有了能力,可以去其他部门。”
“是啊,我以前说过。”苏宇青放下咖啡杯:“可那是以前。”
“现在又怎么……”
话音未落,灼热的嘴唇已压了下来,简宁的问题被带着咖啡味的热吻吞没了。虽然有点小愤懑,简宁还是不由自主地仰起了颈项。苏宇青的手指扶在他耳后,那么温暖的摩挲,叫人难以拒绝,然而简宁最喜欢的还是苏宇青接吻时的表情,那是一种全然的沉醉。只有在这个时候,那层理性淡漠的薄壳才会从苏宇青脸上完全脱落,好看的眉头压得极低,因为闭着眼睛,平时不怎么惹眼的睫毛也显出了它们的浓密。简宁禁不住直直地望着他,如果说有人是睁着眼做梦的,那就是简宁现在这个样子。
结束了长长的热吻,苏宇青睁开眼来,碰到简宁灼灼的视线,他不禁一怔:“我说过的,接吻的时候,”他遮住简宁的双眼,“应该闭上眼睛。”
“是啊。”抓下那只蒙住自己眼睛的大手,简宁不以为然地笑:“可我喜欢看你。”
回握住简宁的手,苏宇青没有说话,然后他把简宁揽到胸前,紧紧地抱着:“你怎么能搬出去,难道要我当着整个采购部吻你?”
这个理由太充分,简宁无法驳回。
当然,一定要驳回的也不是不可以的,因为他们接吻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真不差这一个办公室,上下班的路上、无人的电梯、夜晚的园、苏宇青的卧室,他们拥抱、接吻,或者更进一步,只有一个地方是禁区,那就是简宁的房间。
这是简宁的坚持,其实他很明白,这样的坚持多少有点可笑,苏家的每个角落只怕都留有苏宇青与另一个简宁相爱的痕迹,在苏宇青的床上,也许他们曾无数地交缠,就像现在他和苏宇青那样。那一个简宁是抹不平,也避不开的过去,然而他还是无法在简宁的卧室里跟苏宇青若无其事地Zuo爱,也许是这个房间的装潢风格太阴郁了,也许是幔帐太多、流苏太长,简宁总觉得这个房间藏着秘密,它不属于自己,或者不仅仅属于自己,从某种意义上说,另一个简宁从未离去。
这些感觉,简宁没有跟苏宇青说过,事实上,他们现在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两人都尽量避免提到另一个简宁。当然,简宁可以感觉到,苏宇青并未忘记死去的简宁,有时候他会突然陷入沉默,有时又会不知不觉地独自微笑,每当那些时候,即使苏宇青就靠在简宁的身边,即使他们拥抱在一起,简宁也知道苏宇青想的是另一个人。
简宁只好对自己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突然失忆,清空过去的幸运,既然他爱上了一个拖着过去的男人,那么就该给对方足够的时间。更何况,除去那些偶尔的分心,苏宇青对他可谓体贴入微,他们很幸福,至少眼下如此。

那一天,苏宇青晚上有个饭局,简宁照例是不肯去的,下班以后苏宇青先把他送回家。离苏家的大铁门还有两、三百米,简宁忽然想起了什么,催着苏宇青在一家便利店门口停下了车。
“我去买点巧克力,你先走吧。”

“巧克力?”苏宇青眉头一皱:“又是给肖眉的?”
“是啊,我又跟她打赌了,而且又输了。”
见苏宇青阴沉着脸,简宁在他面颊上飞快地啄了一下,拉开车门,想要溜之大吉。只可惜刚跑到街沿上,跑车的车窗就摇了下来。
“简宁!”
简宁本想装作耳背,可再一想,便利店也不是什么久留之所,待会儿出来了,怒气冲冲的苏总只怕还守在这里。他只好乖乖地走回去,弯腰讨饶:“肖眉太凶了,明天不给她巧克力,我肯定死得很惨。”
“不是巧克力的问题。”
苏宇青捉住简宁的下颌,突然吻住了他。那是一个充满了警告的吻,苏宇青吻得那么用力,简宁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打算用舌头把自己拖进车里。好在苏宇青还没疯狂到这个地步,他拍拍简宁的脸颊,总算放开了他:“记住,你有男朋友了。”
“什么男朋友?”望着绝尘而去的白色跑车,简宁不觉笑了,他抓了抓头发,刚想走进便利店,却在马路对面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隔着一条街,那人也正望着简宁,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皮肤还是那么黑,虽然紧闭着嘴,然而简宁知道他有一口闪亮的白牙。简宁知道自己不会认错,即使记忆专家说他是幻觉,简宁也知道这个韦明是确确实实存在着的。

15

简宁看着他,那人也望着简宁,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皮肤还是那么黑,虽然紧闭着嘴,然而简宁知道他有一口闪亮的白牙。简宁知道自己不会认错,即使记忆专家说他是幻觉,简宁也知道这个韦明是确确实实存在着的。
“韦明!”简宁快步走上前去:“总算又碰到了。你怎么会来这儿?”
韦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我路过。”
“你有时间吗?我有些事问你。”简宁说着习惯性地朝苏家走去,走了两步才发现韦明立在原地,根本没有跟上来。简宁回过身,疑惑地望着韦明,这个人是韦明没错,但是他的态度明显不如上热情,简宁想了一想,忽然意识到,韦明只怕是看到了他和苏宇青当街接吻,对于一般人来说,同性恋毕竟是异类吧,也难怪韦明存了芥蒂。
想到这里,简宁不禁有些尴尬,同时他也意识到,苏家并不是一个适合谈话的地方。他清了清喉咙:“前面有家餐馆,去坐坐好吗?”
简宁说的那家餐馆的确不远,穿过两条街就到了,餐馆的门面不大,走进去却别有洞天,天板上垂下重重藤蔓,地上铺的是清一色的琉璃砖,底下有锦鲤游动,五光十色很是好看。韦明走进餐馆就有点局促,简宁倒很自然,跟苏宇青待得久了,他对金钱的概念也渐渐模糊,不再把帐单上的数字放在眼里,对他而言,这样的高级餐厅只不过是个可以说话的地方。
简宁是这里的熟客,侍者一见他便含笑迎上来,把两人引进了一间清雅的包厢。简宁问了问韦明的口味,随手点了些菜。
“对不起,上打了你。”简宁替韦明斟上茶,歉意地笑了:“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我叫简宁。”
听到简宁的名字,韦明明显一愣,然而他很快镇定了脸色:“没什么。是我盯着你,太冒昧了。”说着,他点上一支烟:“你想问我什么?”
“你上说,你有个朋友失踪了,你说他很像我……”
“不。”韦明截断了他的话:“我弄错了,你们不像。”
简宁一怔,隔着烟雾,他看到韦明扭过了脸,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韦明的否定太过断然,简宁感觉到那里头有一种负气的成分。简宁不知道韦明在生什么气,他跟韦明本来只有一面之缘,韦明表现得那么拒绝,他也不知该怎么把话题进行下去了。
整理了一下思绪,简宁决定以诚换诚,把自己的情况对这个陌生人和盘托出。他回忆着车祸以来的种种事情,他说起他的失忆,苏宇青怎样帮他取了这个名字,他们怎么各方寻找,却查不到他的身份。提到他和苏宇青的关系,简宁的嘴角不知不觉便扬了起来,韦明望着他,先是有些发愣,继而猛吸了一口烟。
“你说你那个朋友跟我很像,所以我在想,也许我跟他有某种关联。而且……”简宁顿了顿:“我记得你说过,你的朋友也叫简宁。”
“有钱人真是乱七八糟。”韦明耸耸肩,揿灭了烟头:“左一个简宁,右一个简宁,很好玩吗?”他冷笑了一声,抬起头来:“对不起,你听错了,我的朋友不叫简宁。”
“韦明。”
简宁本能地不相信他的回答,韦明却摆了摆手:“你想从我这里证明什么?证明你就是那个简宁?他爱的始终都是你?如果我说是,你会高兴吗?”
明知那只是个假设,简宁的心还是狂跳了几下,如果他真的是简宁,那么就不存在什么不可战胜的幻影了,苏宇青的吻、他的注视、他的呢喃的那个名字就完全属于自己了,那当然是最好的了,面对爱情,没人可以戒掉贪心。假如真是那样,简宁知道,他会高兴。

仿佛从简宁的眼中读懂了答案,韦明冷笑:“你是不是换个角度考虑一下呢?如果你真是简宁,你遇到的就不是车祸,而是谋杀了。
“怎么会?”简宁怔了怔,想到苏宇青的温柔、对死去简宁的一往情,他不禁摇头:“不可能,他不是那样的人。”
“好了。”把烟头摁进烟灰缸里,韦明站起身来:“我有点事,先走一步。”
简宁急得一把拉住了他:“韦明,到底怎么回事?”
韦明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简宁自己也觉得鲁莽,讪讪地放了手:“对不起,你上那样说,这又这样说。我实在是被你搞糊涂了。”
韦明沉吟了一会儿,终于从桌上拿了张餐巾纸,匆匆写下了串数字:“这是我的电话。不管你有多爱苏宇青,别告诉他你见过我。许多事,我现在还不能说。记住:别做简宁,你得做你自己。还有,如果可能的话,离苏宇青远点。”

16

简宁回到苏家的时候,天还没有黑,虽然他在餐馆根本没怎么动筷子,却一点不觉得饿,便跟陈伯说他吃过了,不用开饭。陈伯听他这么说,点点头也就走开了。自从那正面交锋之后,陈伯一直对简宁保持着这种客气而疏远的态度,即使看到简宁从苏宇青的卧室出来,他也只是礼貌地欠身,再没有一句废话。当然,简宁也不是傻瓜,他瞧得出来,陈伯低垂的眼睛里藏着敌意,与其说他默许了简宁的存在,不如说他在冷眼旁观,老人似乎有十足的把握,苏宇青和简宁不会长久。
这样的感觉让简宁很不舒服,然而此刻他再也顾不上陈伯的态度了,简宁的脑子里缠上了一团更大的乱麻,韦明那些闪烁其词又意有所指的话如同一个个纷乱的线头,叫人忍不住去扯,结果却是越弄越乱,然而不管这些线头多么杂乱,它们最终都缠到了苏宇青的身上。不论韦明那个朋友是不是死去的简宁,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韦明认识苏宇青,并对苏宇青很有敌意。
但是苏宇青说过,他不认识韦明。
这是怎么回事?是韦明单方面恨着苏宇青,还是苏宇青撒了谎呢?
简宁越想心里越乱,房间里虽然开着空调,他却还是出了一身的热汗。简宁甩掉外套,干脆进了浴室,打算洗个澡,清醒一下。可脱着衣服,简宁的思绪不由又绕到了苏宇青和韦明的身上。他想起他和韦明的初识,想到第二天苏宇青怎么陪他去酒店,他们怎么翻遍了旅客登记本,也没有找到韦明的名字,那个胖胖的大堂经理又是怎么说的。
现在看来,大堂经理的话肯定有问题,那么到底是他疏忽了,还是苏宇青串通了他,故设迷局呢?可即使苏宇青收买了大堂经理,还能篡改旅客登记本吗?那本登记本简宁可是亲手翻过的,那上头确实没有韦明的名字。这么说,韦明留给自己的是假名了?可他为什么要骗自己?如果他连姓名都说了谎,其他的话还能信吗?
简宁把衬衣揉成一团,狠狠掷到了盥洗台上。混乱的局面让他焦躁,然而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苏宇青,假如韦明没有说谎,那么苏宇青到底做过什么?为什么韦明要自己离苏宇青远一些?难道苏宇青真是一个危险人物?
打开水龙头,简宁把冰凉的冷水泼到脸上,他需要冷静、冷静,再冷静。然而冷水帮不了他,他的脑袋热得发涨,太阳穴和着激烈的心跳突突直跳。简宁直起身,镜子里映出他茫然的面孔,晶莹的水珠正沿着脸颊滑下,一滴一滴落上胸膛,落到斑驳的吻痕上。简宁伸出手,抚摸那些或红或青的淤痕,冰凉的手指碰上火热的肌肤,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这冷热交织的感觉有点像苏宇青的吻,过电一般,直入灵魂。言语也许有假,亲吻总不会骗人吧?那么他到底该不该相信苏宇青呢?
带着这样没有答案的问题,简宁在莲蓬头底下站了整整两个小时,直到浑身发抖,他才意识到他忘了打开热水开关。擦干身子钻进松软的被窝,简宁试着安慰自己,他对自己说,也许睡上一觉一切都会变好。这当然是自欺欺人,事实上,第二天早晨,他连爬都爬不起来了,简宁感冒了。
第一个发现简宁生病的人是苏宇青,从那时起,他一直守在简宁的枕畔。仆人把药拿上来,苏宇青就当着他们的面,把简宁扶起来,揽在怀里,小心翼翼地喂他吃药。虽然在苏家,苏宇青和简宁的关系并不是什么秘密,但是这样旁若无人的亲密,简宁还是觉得肉麻,苏宇青却不以为意,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就往床上坐,硬是要简宁把头靠在他身上。简宁吃过药有点犯困,朦朦胧胧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只觉得一只宽大的手掌在自己额头轻轻摩挲,苏宇青的动作是那么温柔、那么专注,简宁忽然有一种流泪的冲动,他赶忙别过头去,把脸埋在了苏宇青身上。

17

临近中午的时候,苏宇青的手机响了起来,简宁听他说话,知道是秘书打来的,好像是有重要的客户到了,希望苏宇青能去见个面。苏宇青皱着眉头,才要说“不”,简宁却按住了他的手:“你去吧,我好很多了。”
苏宇青回握住简宁的手掌,想了想,终于颌首:“好,我半小时后到。”
话虽是这么说的,苏宇青合上手机却没急着出门,他在简宁的床上支起一个小餐桌,又让厨房送来了粥和小菜。简宁看这个架势,知道他想喂自己吃饭,眼看挂钟的分针一格一格往前移,苏宇青不着急,简宁却怕他再耽搁下去要迟到了,赶忙自己端起了碗:“你快走吧。”
苏宇青这才叹了口气,俯下身吻了吻简宁发烫的额头:“好好休息,我尽量早点回来。”

仆人进来收拾碗筷的时候,简宁蜷在被窝里,已经快睡着了,大概是“叮、叮”的轻响干扰了睡眠,他开始做起梦来。
睡梦中,他闭着眼睛,然而他知道床边的幔帐已放了下来,长长的流苏低垂着,简宁听到帐外有“叮、叮”的声响,仿佛有人摇着一只银铃正朝他慢慢靠近。忽然,幔帐动了一下,简宁觉得有人钻进了自己的被窝,那人抱住简宁,轻轻地解开了他的睡衣,热切的亲吻雨点一样落了下来,从胸口到颈项,濡湿的吻不断上移,简宁的嘴唇被攫住了,接着是鼻尖、睫毛。简宁奋力睁眼,他终于看清了,那个人原来是苏宇青,简宁不禁长长地舒了口气。
而这个时候,帐外的铃声也越来越近了,简宁和苏宇青相视了一眼,苏宇青起身,像是要去掀帐子。幔帐却从外头被挑开了,伴随着一阵急促的铃声,大团的黄光涌入幔帐。陈伯出现在床前,他的手里提着一盏煤气灯,往简宁脸上直照过来。

刺眼的灯光照得简宁眼都了,他转向苏宇青,却发现苏宇青正瞪着自己,他的脸色那么苍白,那么惊愕,仿佛正看着一个怪物。
简宁想问他看到了什么,却怎么都张不开嘴,慌乱中,简宁下意识地抬头,却发向正对着床铺的天板上多出了一面巨大的镜子,在镜子里,简宁看到了自己,煤气灯的强光下,他脸上的皮肤像水波一样动荡着,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扭曲,五官都挪了位置。
简宁惊叫一声,向后倒去,苏宇青扑过来,一把抱住了简宁。在他的呵护抚慰下,简宁的五官渐渐恢复了原位,皮肤也不再波动,然而这张脸已经变,这已不是简宁了,这是另一张面孔,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简宁忽然想了起来,他看过这个人的照片,这是死去的简宁。
“简宁。”苏宇青垂下头,吻上他的颈项。
与此同时,简宁看到自己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漠然的,属于另一个简宁的微笑。
“叮――玲――玲――”
急促的电话铃终于将简宁从噩梦中惊醒,他茫然地爬出被窝,抓起了听筒。
“简宁!你怎么回事?不来上班!手机不接,电话也不接!你知不知道我打了多久?”连珠炮一样的质问汹汹而来,不用说了,除了肖眉再没有别人。
“我有点感冒,刚才睡着了。手机大概没电了吧……”简宁扶住脑袋:“肖眉,巧克力我忘买了,不过明天一定带来。”
“不是巧克力!”肖眉压低了声音,语气异样的严肃:“简宁,听着,你马上来公司。”

18

也许是肖眉的口气太过严峻,也许是受了刚才那个噩梦的影响,赶往公司的路上,简宁心思忐忑,总觉得有什么大祸即将临头,或者已经临头。可走进公司,简宁环顾四周,却看不出一丝异样,大家低着头各做各的,忙碌之中透着份安逸。简宁悬着的心渐渐放回了原,他一边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一边暗骂肖眉咋咋唬唬不知又在捣什么鬼。
“简宁。”
不等简宁推开办公室的门,肖眉已从他身后蹿了上来:“跟我来。”
见肖眉绷着张俏脸,简宁皱了皱眉,到底还是跟她走了。起初简宁以为肖眉要带他到公司的闲谈胜地――茶水间去说话,没想到肖眉带着他绕过了茶水间,七拐八拐到了一间锁着办公室门口。这里是公司名义上的资料室,实质上的杂物间,简宁初到公司时看的那些积灰的资料,就是从这儿搬出的。
“林经理让我核对往年的采购单据,从早上起,我一直泡在这里。”肖眉边说边掏出钥匙,开了门。
简宁哭笑不得,“你不会是叫我来帮你干活的吧?”
“是啊。”肖眉白他一眼,伸手把他拖进办公室,脚后跟一磕把门给关上了。
简宁抱住头,一屁股坐在堆积如山的文件上:“抱歉,我心里太乱。只怕帮不了你。”
“是吗?”肖眉把一个文件夹打开了,递到他面前:“你看看这个,大概就更乱了。”
简宁抬起头,肖眉蹙着眉尖,目光晶亮,简宁忽然有一种预感,他所害怕着的某些事终于还是来了。简宁揉了揉鼻梁,艰难地将视线移到了文件上面,那是一份微微泛黄的采购合同,因为通篇都是英文,所以右下角的中文签名就格外的显眼,那两个字是“简宁”。
简宁知道那不是自己的签名,他失忆之后写字也受了影响,签出来的字小学生一样稚拙,绝对没有这么流利潇洒。而且看合同上的日期是在两年前了,那个时候,他根本不叫简宁,那时这名字还属于另一个人。
“你知道这是谁吗?我打听过了。”肖眉点住那个签名:“直到一年前,他还是这里的总经理助理,你现在用的也是他的办公室!”肖眉“啪”地把文件夹摔到简宁面前,紧紧地盯住他的眼睛:“简宁!苏宇青对你做了什么?他给你取个死人名字!给你安排一个死人位置!让你坐在死人办公室里,用那个死人的名片,签那个死人的名!!”
简宁闭上眼,按住了额角,感冒让他的脑袋一阵阵晕眩,眼睛又酸又涨,仿佛快要流出眼泪。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是一个替身游戏,可简宁不知道,苏宇青要他顶的不仅仅是一个名字,从名片、到办公室、再到职位,苏宇青早已设好了局,一步步引他入戏,他那么努力地工作,想要证明自己,结果却成了一场拙劣的模仿。难怪公司里的人会那样看他,难怪苏宇青不肯让他搬出办公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知道。”简宁听到自己的声音,疲惫而又虚弱:“我知道他死了,我知道他是苏宇青的情人。”
“你说什么?!”肖眉掰开他的手,执拗地瞪着他:“你知道?你都知道?!”
简宁望着肖眉,没有分辨,他很累,累到不想开口,不想去说苏宇青的不是。再说了,局或者是苏宇青设的,心甘情愿往下跳的人还是他自己,如果肖眉要骂,骂他一个也就够了。
“你怎么能答应?!为什么?就因为他有钱!”肖眉瞪着简宁,大大的眼睛里涌出泪来:“我看错了你!你把自己当什么了?你还有没有尊严?!”

“对不起。”简宁抬起手来,想为她拭泪,却被肖眉“啪”地拍开。简宁怔了怔,他竭力稳住虚软的双腿,站了起来:“谢谢你给我看这个,我走了。”

19

简宁不知道他是怎么回的苏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回苏家,直到出租车司机连喊了两“先生”,他才从昏沉中惊醒过来。
付过车钱,出租车扬长而去,天上正飘着蒙蒙细雨,苏家的雕铁门、红砖围墙,连同墙头的藤蔓都笼在了雨中,楚楚的颇有几分画意,简宁不禁回想起头一来到这里的兴奋和紧张,那时他绝对不会想到,这漂亮的宅邸里藏着的是一个陷阱。
门铃响过一阵,铁门很快就开了,陈伯撑着伞出来,把简宁一路接进小洋楼,送回了卧室。
“您脸色很差。”把一杯热牛奶递到简宁面前,陈伯打量着他:“我请大夫来帮您看看?”
“不用了。”简宁没有去接那个热气腾腾的杯子,他拉开柜门,翻出自己当初带来的背包:“我马上就走。”
“您怎么了?”陈伯拿起电话:“少爷知道您要走吗?”
“陈伯,”简宁抬起头,直视老人的眼睛:“简宁曾经在他的公司上班,对吗?我做的都是简宁做过的事情,对吗?”
陈伯缓缓地放下了听筒,他没有说话,然而他眼中的表情说明了一切,他什么都知道,他一直在冷眼旁观。简宁的手禁不住地颤抖,他攥紧了拳,却只是让自己抖得更加厉害:“他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我早就说过:少爷疯了。”陈伯从简宁脸上移开视线,望着窗外绵绵的雨幕,他忽然叹了口气:“我带您看点东西吧。”
沿着旋转楼梯向上,陈伯把简宁带到了三楼。这个楼面简宁很少上来,苏宇青曾经说过,这儿都是些空关着的客房,他的母亲生前相当好客,常常在家招待朋友,但是随着她的去世,这里也一天天地冷落了下来。或者是因为长期没有人住,或者是因为天气的缘故,整个三楼显得异常阴森,跟在陈伯身后,简宁一阵阵地发冷,他努力压抑着不让自己咳嗽出声。
“就是这里。”陈伯推开一扇房门,“啪”地打开了顶灯。融融的灯光倾泻下来,多少驱散了一点阴沉的气氛,然而步入房门,简宁的脸色却更加苍白了。
眼前是一间不大的客房,因为堆满了东西而显得异常拥挤,在这样的局促的空间里,那些富丽的家具也显不出原本堂皇的气派,然而简宁知道,假如换个适当的房间,把家具重新摆放一下,把那些折叠着的帷幔悬挂起来,再让长长的流苏拖垂下来,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是的,简宁知道,因为所有这些家具、幔帐、窗帘,乃至软垫都跟他房间里的一模一样。
“这些都是简先生用过的东西。”陈伯抚着衣柜子上的纽把手:“简先生出事之后,少爷就把他的东西都搬到了这里,大概是怕睹物伤情吧。我们总以为他难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可是,少爷比我们想的还要难以自拔。几个月前,他忽然让人送回来一套一模一样的家具,吩咐我们搬进了简先生的房里,从那以后,他又订了一样的帐子、一样的窗帘,每天晚上他都呆在那里,一点一点把房间恢复成原貌。那段时间,少爷专注得有点吓人,底下人都在议论,有人说少爷中邪了,还有的干脆说他要造一个新的简先生。这些话我当然不信。可是,”陈伯苦笑,“他把你带回来了。”
拉开柜门,陈伯挑出一件衬衣,拎到简宁面前。衣柜的镜子里映出简宁苍白的面孔,这件衬衣跟他现在穿的一模一样。
“你的衣服不是少爷买的,就是我帮你选的,因为原版都在这里。”陈伯把衬衣挂回原,随手拉开了一旁的抽屉:“袖扣、皮带、领带夹,这些都跟简先生用的一样。其实,所有少爷替你备下的东西,都是按着简先生的喜好来的,就连吃的东西也不例外,你大概没有注意过,我从来不问你想吃什么……”
简宁蓦地转过身去,他无法再面对镜子,也不想再听到陈伯的声音,身体仿佛懂得他的心思,耳朵里嗡嗡地响起了一片杂音,视线也模糊起来。简宁慌忙抓住旁边的家具,这才没有栽倒,他注意到那是一个书架,靠近他手边的地方,插着一本小书,书脊上有烫金的体英文――The Little Prince。
“简宁。”
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耳朵还没有反应过来,胸口已经隐隐作痛,简宁吸一口气,回过身去,苏宇青站在门口,怔怔地望着简宁,此刻他的脸色跟简宁一样苍白,往日的淡漠变成了掩饰不住的无措,他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苏宇青的慌张倒给了简宁勇气,他扬起头,居然笑了一笑:“你说过,有一天我想走,随时可以离开。”他把手机扔在桌上,又掏出钱包,把钞票和各种卡片统统倒在地上。
“这是我的,”把那个已经有点磨损的空钱包贴到脸上,简宁紧紧咬住下唇,疼痛给了他足够的力量:“还好,车祸之后还留下了这个。我还有自己的东西。”
走到门口的时候,苏宇青攥住了简宁的胳膊,隔着一层衬衣,简宁可以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那温存的、包容的,曾经给过简宁那么多幸福的温度。被他这么攥着,简宁听得到自己的勇气蒸发的声响。领悟或者简单,割舍却原来是那么的艰难,简宁控制住自己的声音,竭力不让它发抖:“你答应过,我要走,你决不阻拦。”他顿一顿,使出最后的气力:“别让我看不起你。”
终于,苏宇青松开了手,感觉他的手指一根根放开,简宁不知道是痛苦还是释然,然而他也没有精力去厘清自己的感受,他必须把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到腿上,才能走完那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旋转楼梯。

2

踏下最后一级台阶,简宁松了口气,与此同时,视野突然暗了下来,他听到自己的膝盖跪在地上发出“嘭”的闷响,接着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醒来的时候,简宁闻到一股熟悉的消毒水味,床单是白色的、枕巾是白色的,墙壁也是白色的,简宁知道这里是医院,是他记忆的起点。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其实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病床,苏宇青也好,这几个月的开心也好,难过也罢,都只是一场乱梦。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虽然都是白色的世界,他现在住的可不是当初那间拥挤的六人病房了,这是一间单人病房,设施齐备、安静舒适,床头柜上的瓶里插着一束纯白的玫瑰,望着那丝绒般的瓣,简宁心中一阵刺痛。
“吱呀”一声,病房的门被推开了,一个护士走了进来:“醒了呀?”她微笑着看了看点滴:“真巧,我在楼下看到您的朋友了,马上就要到了吧。”
简宁朝她笑笑,指着那一束玫瑰:“这个送给你吧。”
护士惊愕地望着他,简宁拿起束,塞到她手中:“我对鲜过敏。”
玫瑰的魅力或者还可以抵挡,简宁附赠的微笑杀伤力却实在太大,护士愣了两秒,终于红着脸把玫瑰抱进了怀中:“那……谢谢啦。”
正在这时,门口突然响起一阵咳嗽,简宁和护士抬头看去,肖眉站在那里,毫不掩饰地瞪着护士手中的玫瑰:“你恢复得够快啊!”
护士羞得满面通红,放下玫瑰匆匆离去。肖眉走到简宁的面前,把包往他身上一摔:“你想做情圣也不要拿我的送人!”
“你送的?”望着床边的玫瑰,简宁心中忽地一空,为了掩饰这瞬间的失态,他故意笑着说:“你才发现我的魅力啊?我刚失忆的时候,可把脑外科的美女都一网打尽了,从医生到护士,连脑外科的苍蝇,只要是母的都跑不过。”
“岂止母的,公的还不是一样。”话已出口,肖眉才觉得不妥,她不敢看简宁的眼睛,拿起玫瑰讪讪地插回了瓶。
“肖眉,对不起,我以为这是……”
“好啦,我知道。”肖眉挥了挥手:“是他把你送到这里来的,昨晚他给我打了电话,说你们已经分手了。”
“是,”简宁扬起头,微微一笑:“又要重新开始了。”

吃过午饭,简宁就催着肖眉去办出院手续。肖眉从护士手里拿过体温计,一边读着上头的数字,一边皱眉:“不行,你还没好!还有五分热度呢!再说了,你出院以后打算去哪儿呢?”
这个问题果然把简宁考倒了,他靠回枕头上,眼睛慢慢暗了下来。
“喂!”肖眉从瓶里抽出一支玫瑰,去敲他的头:“你想借房子的话,我倒是有办法,不过,自己付房租啊!”
肖眉说的房子属于她的一个远房表舅,当天下午,她帮简宁办妥了出院手续,简宁拎着一袋药,肖眉捧着一束玫瑰,两个人在公车上晃了近一个小时,终于找到了那栋位于城北的老旧公寓。因为简宁是肖眉带来的朋友,也因为房子实在是又小又破,肖眉的表舅显得非常客气,租金要得也不多,然而对于身无分文的简宁来说,再低的租金都是一个大问题。
“好。”肖眉倒是答应得爽快:“不过他刚找到工作,租金月底再给没问题吧?”
笑眯眯的表舅一走,简宁立刻拉长了脸:“你怎么能骗他?万一我这个月都找不到工作怎么办?”
“笨蛋!”肖眉指住自己的额头:“看到没有?我印堂发亮,这是贵人之相,你遇到贵人啦!”她从包里拿出钢笔,刷刷地往挂历上写了个地址:“明天早上九点面试。找陈经理,他是我的学长,你就说是肖眉介绍来的。”
“肖眉,”简宁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我该怎么谢你。”
“你知道的……”肖眉避开简宁的眼睛,忽地一笑:“好啦,感恩的话今晚请我吃饭吧。”
“好。”
“不对,你没钱,还不是我付账?我不干!!”

第二天的面试比简宁想象得还要顺利,那个陈经理一边左右开弓地接电话,一边问肖眉的近况,简宁正酝酿着如何自我介绍,陈经理递过一份文件:“你在泰和的采购部做过,这个肯定不成问题,快点理一下,中午前给我。”说着,他指住办公室里仅有的那两台电脑:“随便用哪台,你自己选吧。”
于是,就在那此起彼伏的电话铃里,简宁度过了他失忆以来最忙碌的一天,晚上八点,陈经理终于从他的办公桌前直起了腰:“算了,明天再做吧。活是干不完的。”
“你也知道!”秘书小何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过身,推推仍在电脑前奋斗的简宁:“好啦!收工啦!对了,还没介绍过呢,我叫何美娟,本公司的两大元老之一。”说着回过身,指住陈经理:“这是陈统英,本公司的两大元老之二。欢迎你成为第三大元老。帅哥,你叫什么?”
“简宁。”不假思索地,他还是报出了那个名字。

“欢迎。”陈统英笑着点了点头:“我们公司很小,刚刚起步。”他拍拍办公桌上的文件:“不愧是泰和出来的人,效率就是高。对了,你原来在泰和做什么的?”
“助理。”简宁不想说谎,但也不想多提过去,总经理助理也算助理的一种吧,虽然职位待遇千差万别。
“助理也好啊,能进泰和就很厉害了,我做梦也想进去!”何美娟羡慕之情溢于言表,毫不顾及老板的脸色:“简宁,你为什么要离开泰和?要是我,宁可在那里扫地,也不会出来!”
“好啦!你不是天天吵着要早点下班吗?现在怎么不走了?”陈统英冲着何美娟直挥手:“我跟简宁有话要谈,你先回去吧!”
目送何美娟气鼓鼓的背影,陈统英耸了耸肩:“小何就是八卦,你别理她。”
简宁笑笑:“谢谢你。”
“肖眉跟我大致说过你的情况,我知道你失忆了,也知道你没有身份证明,这都没有关系。我相信肖眉的眼光,再说你做事也做得很好,人又勤奋,这很难得。”他点点头:“不管你是因为什么离开的泰和,我都相信,那是泰和的损失。”说着,他朝简宁伸出了手:“欢迎你,简宁。”

就这样,简宁的生活掀开了新的一页。正如陈统英说过的那样,他们的公司很小,事务杂,加班更是家常便饭,也许是看在肖眉面子上,陈统英对简宁还算照顾,周二、周四晚上都会给他特赦,让他去上英语课。夜校放学,简宁照例会送肖眉去公车站,两人一路吹着晚风,聊聊彼此的近况,倒也惬意。
“陈统英说要请我吃饭,谢谢我帮他找了个好苦力。”肖眉看看简宁:“做得那么辛苦,不怨我吧?”
“怎么会?”简宁笑:“再说了,加班可以包晚饭。”
“看把你穷的。”肖眉摇头:“真不敢想象,一个星期前你还跟他在一起,出入名车,钱似流水。”
仿佛触到了某个神秘的开关,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被消了声。简宁垂着头走了几步,终于还是开了口:“他现在怎么样?”
肖眉抿着嘴唇,像是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半晌却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她顿了顿:“我不大敢看他,他变得很阴沉。你根本不用看他的脸,只要从他身边走过就可以感觉到。这段时间,全公司的人都绕着他走。”
简宁不再作声,好在车站很快就到了。两个人立在站台上,晚风拂动他的衬衣,摇摇她的裙摆,带来一点点生气。
“简宁,”肖眉拉了拉简宁的衣角:“他那么过分,你还喜欢他?”
简宁望着她的澄澈的眼睛,没有说话。有些事情,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不会明白,尤其是感情,那么不可理喻的东西,它是甜是苦、是冷是暖,只有亲身尝过才能体会。肖眉不会了解他的心情,正如她不会知道,曾经有一个夜晚,苏宇青站在不远的广告牌下,默默地看着他们拥抱,她不会知道苏宇青当时的表情,也不会知道在那之后,简宁和苏宇青之间发生的一切。

21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是月底,从陈统英手里接过薪水袋,简宁有一种特别踏实的感觉。他盘算了一下,扣掉房租、学费、日常开销,剩下的钱虽然不多,但应该可以帮肖眉买一份礼物。可是现在的女孩子到底喜欢什么呢?简宁苦思冥想了半天,终于把目光投向了身旁的小何。
听说简宁要送东西给“女的朋友”,小何立刻忽略掉那个“的”字,一边大赞简宁是新时代好男人,一边大力推荐一些诸如磨砂水晶心、情定永恒指环之类的东西。
陈统英听了哈哈大笑:“简宁,你不要听她的。那些都是她想要的求婚礼物。小何,你当所有的女孩子都跟你一样?”
“哼,”小何鼻子一翘,“我想结婚有什么不对?告诉你,我上个月去算命,罗半仙说我鸿鸾星动,如意郎君就在近前,要财有财,要势添势。”
“近前?”陈统英夸张地环顾了一下办公室:“谁?简宁还是我?不会吧?我们那么惨?!”
“目光短浅。”小何走到窗边,扒开百叶帘,得意地朝外一指:“看那边。”
陈统英被她说得好奇心大起,趴到窗边瞧了半天:“是晒太阳的那个?小何,他起码八十岁了。”
“呸!不是啦!看到街角的保时捷了吗?白色的,车窗正对着我们办公室的那辆!自从罗半仙给我批了命,它每天都会出现,一停就是一个多小时。”小何捂住胸口,一脸陶醉:“我特地跑去看过,车上的男人超有形,一看就很有钱!”
“呃,这么好的机会,你干嘛不直接上车?”
“女孩子要矜持!”小何下巴颏一扬:“罗半仙说了,姻缘这东西是你的就是你的,求不来,也跑不掉。简宁,你说呢?”等了半天,也听不到回答,小何不由顿足:“简宁!你发什么呆?!”

这之后,街角的保时捷成了办公室里最热门的话题,陈统英总拿它调侃小何,小何则编织着邂逅王子的美梦,简宁从不参与他们的讨论,他甚至不愿靠近窗边,不愿朝街角望上一眼。然而他还是渐渐地注意到,那辆白色的跑车从未驶出他的生活,它出现的范围也不仅仅在公司的附近,。
那天下班,经过一个热闹的街口,一种突如其来的直觉让简宁猛然回头,于是他看到了苏宇青的跑车。隔着几十米的距离,隔着玻璃车窗,隔着滚滚人流,简宁看不清苏宇青的表情,更看不到他漆黑的眼眸,即便如此,这瞬间的对视仍让简宁的心狂跳不已,有那么一会儿,简宁就怔怔地站在那里,他知道他应该调开视线,应该大步走开,然而理性虽然清醒,身体却拒不从命。简宁不知道,假如当时苏宇青下车,假如他朝自己走来,事情会变成怎样。幸而交通灯及时翻红,趁着跑车被拦在斑马线后,简宁逃也似地穿过了马路。
那以后他们又有了好几类似的相逢,在简宁努力学习熟视无睹的同时,苏宇青的跟踪也日益的明目张胆。到了后来,无论是上下班的路上,还是在夜校门口,甚至是公寓楼下,只要简宁稍稍驻足,总能在不远找到那抹幽灵般的白色。

随着夏天的来临,天气越来越热,简宁的日子也越来越难熬了。公寓里虽然装了空调,可那台破机器除了制造噪音比较拿手,吹出来的冷气却是弱得可以,简宁半夜里不是被热醒,就是被吵醒,只好跑到阳台上抽烟解闷。
熟练地点起一支烟,他吸了一口,扶着头朝楼下望去,浓浓的夜色里白色的跑车格外显眼,果然,苏宇青还在那里。
简宁猜不透苏宇青的想法,虽然曾经相爱过,曾经彼此温暖过,简宁必须承认,他不懂得苏宇青。起初简宁以为,苏宇青这么跟踪自己,是有话要跟自己说,简宁甚至考虑过,如果苏宇青拦住他,他该如何拒绝,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苏宇青似乎只想远远地望着简宁,他从来没有打开过车门,甚至很少摇下车窗。简宁渐渐开始疑惑,苏宇青所追随的到底是自己,还是另一个简宁的幻影呢?想到后一个可能性,简宁狠狠地吸了口烟,随即便是一阵猛咳。 对于这苦涩的烟草,他其实从未习惯,只是,味道再苦,一旦上瘾,也就戒不掉了。

22

反复思考之后,简宁决心把一切都交给时间,而时间果然也没有让他失望。虽然苏宇青的跑车偶尔仍会在他周围出现,虽然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心脏仍然会不自觉地紧缩,但是随着光阴的流逝,简宁慢慢地习惯了眼下的生活。
忙碌的工作之外,他开始有自己的朋友圈子,和肖眉的每日一电也从未间断,周末他们或者一起去参加聚会,或者窝在简宁的公寓里喝啤酒、看碟片,到了吃饭的时候,两个人就会划拳,输掉的那个进厨房做饭。因为简宁总是会输,也因为肖眉教导有方,简宁的厨艺短时期内突飞猛进,简直是青出于蓝。肖眉得意之余,到吹嘘她带出了一个好徒弟,结果陈统英他们闻香而来,简宁家的周末聚餐也从两人世界变成了圆桌会议。置身于那一片欢声笑语之中,吹着微弱的冷气,喝着廉价的啤酒,简宁回想起在苏家的日子,只觉得恍然如梦,看着身旁哈哈大笑的肖眉,他渐渐便有了决定。

接到韦明的电话时,简宁多少有些意外,此时距离他们上一见面已经过了整整两个月。韦明在电话里的声音比他本人要严肃一些,报过名字,他劈头就问:“你的手机停机了?为什么不通知我,我不是给过你电话了?”
简宁并不急于解释,等他都说完了,才问他:“你怎么会有我办公室的电话?”
听筒里一阵短暂的沉默。
“我会当面告诉你,”韦明顿了顿:“不单是这个,还有你上问我的问题,我也可以给你答案。你几点下班?我们见个面。”
“不必了。不管你是谁,你和他有什么过节,都与我无关。我和他分手了。”简宁说着搁下了电话,他发现自己忘了说“再见”,不过没有关系,反正他也不想跟韦明再见面。既然已经决定重新开始,那么有关苏宇青的事,即使做不到不想,他至少可以要求自己不再过问。
只是许多事情不是简宁单方面就可以决定的。当晚回到公寓,简宁发现迎接他的并不仅仅是走道里的灯光,韦明正站在他的房门口,默默地抽烟。听到简宁的脚步声,韦明抬起了头,两个月不见,他似乎又晒黑了一些,目光交汇的瞬间,简宁注意到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像是连熬了几个通宵。
韦明的疲惫让简宁心软,他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进来坐一会儿吧。”
接过简宁递过来的果汁,韦明几乎一口就喝了个干净,把空玻璃杯放回桌上,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我等了你很久。”
韦明看着简宁的眼睛,简宁知道这是一句开场白,他看得出来,韦明已下定决心,要将一切和盘托出,假如早两个月简宁会非常期待下面的话,这关系到苏宇青,关系到他们摇摇欲坠的幸福,但是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好不容易重新开始,实在没有回头的勇气。
简宁避开了韦明的视线:“我电话里已经说得很清楚,我和苏宇青已经分手,他的事情,我没有兴趣知道。”简宁从桌边起身:“如果你休息够了,可以回去。我明天还要早起。”
“这不只是苏宇青的事。”韦明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简宁感到自己的心狂跳了一下,然而他很快镇定下来:“是吗?可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报给我的甚至都不是真名。如果有一天,我真想知道苏宇青的事,我会去问他本人。”
“问他?算了吧。”韦明冷笑了一声,他仰起脸来,直视着简宁:“我告诉你的就是真名。”
“我去酒店查过,住客登记簿上没有韦明的纪录。”
“是啊,我用了化名。”韦明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证件,向简宁出示。敲了钢印的照片上是他本人的脸孔,旁边的名字正是韦明,下面登记着生日、籍贯以及警衔,这是一本警官证。

23

“第一见到你,我正在酒店执行任务,照理说即使是待命阶段,我也不该做其它事情,可你的神情跟他太像了,我忍不住找你说话。”收起警官证,韦明摇了摇头,简宁听到他低低的声音:“不,那不是我们第一见面。”
简宁下意识地望向他,韦明打开背包,取出一个牛皮纸的档案袋:“看看这个。”
档案袋很厚,里面显然装了不少的材料,简宁本想把资料抽出来,可不知怎么的,他的手有些不听使唤,随着“哗啦”一声响,纸袋被撕了个大大的口子,装订好的材料也掉到了桌上。
简宁抓起那叠材料,第一页是一份鉴定报告,左右两栏各有一些指纹图片,旁边注释着各种的指标。简宁一遍遍地看着那些黑色的小字,他好像又回到了刚刚失忆的时候,连中文的阅读都异常艰难,然而即使如此,他还是看懂了,这是一份指纹鉴定书,所有的对比结果都是一致的,结论栏清楚地写着:“系同一人”。
“其实,我原来并不相信你们真是同一个人,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上吃饭的时候,我还是采集了你的指纹。鉴定结果第三天就出来了,可当时我在外地执行任务,打电话给你,你的手机总是停机状态,这件事又不方便托人传话。前天我结束了任务,请了两天假,又动用了一些关系,才找到了你的下落。”
韦明解释了很多,可简宁抓得住的,只有一句话:“你们真是同一个人”。
简宁缓缓地在桌边坐下,紧捏着那份材料,任由自己的汗水晕湿了纸页,脑袋里仿佛被塞进了一个破空调,嗡嗡的噪音响个不停,无数的画面闪过眼前,长长的流苏、浴室的镜子、苏宇青的手掌,还有那撞向他的白色跑车。
谋杀,这是谋杀!
“不!”简宁重重摇头,仿佛要甩脱一个恶梦:“我看过简宁的照片,我们长得不一样!”
“是,你们的脸不一样,声音也不一样。”韦明点起一支烟,递给简宁:“可这都是手术可以改变的。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做进一步的比对,齿模、血型、DNA,警察局有你全套的记录。”
简宁怔怔的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接过了香烟,直到这个时候,简宁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抖得那么厉害,他地吸了一口,把苦涩的烟雾吞进肺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到底是谁?”
“你是简宁啊。”韦明自己也点了支烟,他靠进椅背里,眯起了眼睛:“三年前,缉毒队需要新鲜血液,我被调过去参加特训,在那里我认识了你。你当时好扎眼啊,只要是体能训练,你没一不落在最后,一看就是连警校都没进过的菜鸟。我很好奇,缉毒队从哪里找来这么个废物,就来找你搭话,结果你根本不理我。后来我才发现,你不但体能差,人缘也够差的,对谁都爱理不理,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我对你有气,就跟你作对,可弄到后来,吃亏的人却总是我自己。大家都劝我,说你不好惹,看着不声不响的,其实一肚子鬼主意。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你是名校的高材生,放着好好的医药博士不读,却跑来当了个缉毒警。”
韦明说着笑了笑:“大概是不打不相识吧,特训结束我们倒成了朋友。不过你在缉毒队的人缘还是很差,而且经常顶撞上司,我跟你不是一个组的,也听人说,你明明没有证据,又没得到上司的批示,却私自进行调查。我劝了你几,你都没有改。”
“后来我接到一个任务,要去长期卧底,饯行的时候,我问你为什么要当警察,还跑到这么危险的缉毒组来,你沉默了很久,才说你要找一个人,我当时喝多了,没能往下问。两年后,我回到缉毒组,却找不到你了。一打听才知道,我走后不久,你就辞职了。我到托人找你,却发现你已经失踪。”

2

“缉毒队的任务很紧,一直找不到你,我也渐渐搁下了这件事情。直到那一天,我在酒店遇到了你,你一个人坐在那里,那种落落难合的样子实在太像了,虽然脸和声音完全不同,我还是追出来,留给了你电话。不过当时我并没往里想,只当这是一个难得的巧合。过了很久,我也没等到你的电话,就又去了一趟那家酒店,我找到当天的值班经理,跟他打听你的下落,一开始他矢口否认,说根本没见过你,我出示了证件,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那样的人,我可见多了,我说这是重案,请他马上跟我回警察局,他一听这话腿都软了,就什么都说了。”
“是苏宇青收买了他吧?”简宁垂着头,香烟的白雾在他指间缭绕:“我去找你的时候,他也说没见过你,苏宇青还带我去看大夫,说你是我的幻觉。”
“嗯。”韦明点头:“苏宇青布置得太周密,反而显得蹊跷。回去以后,我重新调出你的资料,发现你从警察局辞职以后去了泰和制药,而苏宇青正是泰和的老板。直觉告诉我,这里头有问题,可苏宇青和泰和的纪录都太干净了,我找不到一点破绽。”
“这时候,我遇到一个曾经跟你同组的同事,他说你当年私自调查的公司就是泰和。当晚我灌了他很多酒,本来组内任务是机密,即使是缉毒队的同事,不是一个组的也不能说,可他喝醉了,也就越说越顺嘴。他说你们组盯过一个贩毒集团,你一进组就咬住了泰和,顽固得近乎偏执,却又始终拿不出足够证据,上司没有采纳你的建议,你就辞了职。”
“一年前他们突然收到一份匿名举报材料,矛头直指一家与泰和有往来的进出口公司,匿名信的最后还说,很快会寄上泰和的相关证据。由于举报材料详实、证据确凿,他们很快破获了这个以药物引进为幌子的毒品集团,但那家公司的负责人却意外死亡,很多线索就此中断,而第二批匿名材料也迟迟没有寄来。警方曾经彻查泰和制药,却查不出一点问题,虽然至今泰和仍在警方的密切监视之下,可至少目前来说,我们抓不到苏宇青的任何把柄。”
“一年前收到的匿名信?”简宁想了想:“那不就是简宁失踪的时候?”
“是的。所以把两件事情合在一起,我认为你去泰和为的就是搜集苏宇青的犯罪证据,但是苏宇青终究比你快了一步,我不知道他对你做了什么,但结果是简宁消失了。”
“你去苏家附近等我,是想看看我是不是简宁?”简宁抬起头来,困惑地望着他:“你见到了我,却说我跟他一点都不像……”
“因为你们真的不像。”韦明猛地截断了他的话:“简宁怎么可能跟苏宇青……”他低下头狠狠地吸了口烟:“我跟简宁能做朋友,很重要的一点是,我们都是把是非分得很清楚的人,而且简宁最讨厌那种有两个臭钱,就自以为是的家伙,就算是为了搜集证据,我也绝不相信他会做苏宇青的情人。”
“再说,你忧郁起来虽然跟简宁很像,但其他时候,就完全不同了。简宁的眼睛,”韦明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常常是冷的,我总觉得他眼里住着冬天,那是一种特别清醒、特别凛冽的感觉,被他看着,你会觉得自己无所遁形。而你不一样,你比他温和得多,也散漫得多。”
“我知道,他很聪明,也很能干。”想到苏宇青给自己看过的那张照片,想到陈伯的那些话,想到合同上那个潇洒异常的签名,简宁心里一阵刺痛。即使拿着指纹比对报告,即使听韦明说了那么多事情,在内心的,他仍然拒绝跟那个简宁重合,也许就像韦明说的那样,他和简宁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是啊,”沉浸在回忆中的韦明丝毫没有觉察简宁的心情:“他很聪明,也许锋芒太过外露了,但真的非常聪明。总之,当时我觉得你们不是同一个人,而且你出车祸是在简宁失踪后整整一年,所以我认为简宁也许已经被苏宇青杀害了,而你只是一个凑巧捡到的替代品。当然,事实证明,我猜错了。”
听到韦明这么说,简宁不禁苦笑了一声,如果可以,现在他倒宁愿自己是一个凑巧捡到的替代品,那样事情就会纯粹很多,也简单很多。他按着额角,试图整理这一堆突如其来的真相:“简宁要找的人是苏宇青吗?所以他才咬住泰和?”
“我不知道。”韦明摇了摇头:“从档案上看,你是一个孤儿,人际关系非常简单,在你到泰和工作之前,跟苏宇青完全没有交集。我想也许很多事情只有苏宇青和你知道。比如,你为什么盯着他?那两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整容?以及――他为什么直到最近才谋杀你。”
“谋杀。”简宁下意识地重复那两个字。
“是谋杀,但是我们很难指控他。”韦明摊了摊手:“虽然根据你在警察局的牙模、DNA样本,我们可以证明你就是简宁,可你整过容,他的律师会说,他不可能认出你,那只是一个意外。我们手里没有证据,只有推测,而推测是很容易被推翻的。”
韦明分析得头头是道,简宁心里却一片混乱,什么谋杀、什么律师,听起来都是那么的遥远,一时之间,简宁还无法把自己和苏宇青的关系放到那样冰冷的环境中去考虑,他眼前晃动着的还是那张有时温和有时悲哀的面孔,他还记得他掌心的温暖,他还记得当他说起简宁,他的嘴角会微微扬起,那么甜蜜,又那么感伤。苏宇青明明爱着简宁,可他又开车撞向简宁,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应该谢谢你。”把烟头揿灭在烟灰缸里,简宁抬起头,注视着韦明:“不过坦白说,我宁可不知道这些。”
“我明白。”韦明拿起桌上的材料,放到简宁手边:“其实来之前我也犹豫了很久,不过我觉得你有权利了解自己的过去。这些都是简宁档案的影印本,你可以翻翻。”他看了看手表,站起身来:“档案袋里有我的电话,有什么事随时跟我联系。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联系,恢复身份。”
“我再想一想。”简宁说着把手按在了材料上面,就在这厚厚的一摞纸里,记录了过去的简宁。

25

整整一夜,简宁没有离开过桌边,也没有合过眼,那一卷档案,他来来回回不知看了几遍。白纸黑字外加几张小小的报名照勾勒出一个男子短短的半生,弃婴、孤儿、高材生、警察、高级助理,如此丰富的经历,人际关系却是一片空白。
因为这份孤独,简宁对昔日的自己倒生出了一丝亲切,虽然他还是无法想像一个念过博士、当过警察,有着神秘过去的自己,然而想到刚刚失忆的时候,那无人认领的彷徨,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韦明会说简宁的眼睛里住着冬天。冷傲的外壳不过是自保的工具,假如把它敲开,里面蜷缩的也不过是一个孤独的小孩吧?他生来就失去了父母,现更是迷了路,把自己都给弄丢了。
简宁推开档案,怔怔地凝视着自己指尖的纹路,眼下这是他和过去仅有的契合点了。简宁知道,摆在他面前的是两个选择,他可以当韦明没有来过,继续自己崭新的人生,也可以停下脚步,回头寻找迷路的自己。当然,回头并不容易,一路上不但布满了疑云,还有一个他没有勇气面对的人。
想到这儿,简宁不禁抱住了脑袋,就那样他呆坐在那里,直到天明。
一宿没有睡,第二天上班简宁多少有点不在状态,小何以为他病了,翻箱倒柜地找药,陈统英也让他早点回去休息,还说:“把你累倒了,肖眉非杀了我不可。”
简宁听了只是笑笑,还是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加班,与其回到家里,一个人对着档案胡思乱想,他宁愿用工作填满时间。
就这样,办公室的灯一直亮到了十一点,小何早回家去了,连陈统英都撑不住了,简宁却好像熬过了疲劳极限,比白天还要精神。陈统英抓起外套,哈欠连连:“你还不走吗?”
“我把这个做完。”简宁对着屏幕头也不抬:“你先走吧,我来锁门。”
“好,你也早点回去。”
简宁又打了几行字,这才发现陈统英的皮包忘在了桌上。他追出去一看,门外的公车站上没有一个人影,陈统英早就上车走了。简宁叹了口气,他抬起头来,下意识地朝马路对面望去,街角空荡荡的,看不到那抹白色的影子。最近两周,苏宇青的跑车出现得越来越少了,也许对简宁来说,这是一件好事,可不知为什么,简宁忽然觉得焦躁,他习惯性地去摸烟,却发现烟盒已经空了。
在附近的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简宁买到了烟。走出店门,他刚点起一根烟,视线却被小巷里停着的一辆车吸引住了。大概是路灯坏了,那条巷子特别的暗,夜色把白色的车身染成了淡灰,然而车型、车牌简宁再熟悉不过。
简宁怔了一怔,理智叫他快跑,可他的双腿还是朝着那辆车慢慢地挪了过去。随着距离的缩短,简宁不停问自己,面对着苏宇青的眼睛,他该怎么做、怎么说,然而他能听到的只有自己心跳的声音。
所幸他不必面对苏宇青的眼睛。
从半开的车窗望进去,苏宇青伏在方向盘上,已经睡了过去。一绺散发落在他额前,睫毛安静地垂着,总是紧绷的侧面此时也放松了下来,简宁看得出,他很疲惫,而且也瘦了许多。
简宁不知道这段日子苏宇青是怎么过的,但是很显然,苏宇青从未放弃追踪,只是他把车停到了更加隐蔽的地方,他不想让简宁发现他,甚至也不指望看到简宁,他似乎只想跟简宁靠得近一些,似乎只要顶着同一片云,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就能满足。
这偏执的感情让简宁心惊,他刚想走开,却听到一声低低的呼唤:“简宁。”

26

不知什么时候,苏宇青已睁开了眼睛,人却依旧趴在方向盘上。假如苏宇青冲下车,甚至只是拉一下车门,简宁知道自己一定会掉头跑掉。但是苏宇青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伏在那里,用一种做梦般的表情,怔怔地望着简宁。
晚风吹过,简宁闻到一股酒气,于是他知道,苏宇青喝醉了。
“我又梦见你了……”苏宇青微微笑了:“这真好。”
望着苏宇青湿润的双眸,简宁的心猛跳了一下。那种心脏骤然缩紧的感觉让简宁觉得害怕,他忽然意识到,他对苏宇青仍有感觉,即使发生过那么多事,即使苏宇青曾试图杀死他。
再待下去,只怕就是万劫不复!
突如其来的恐惧让简宁转身就跑,在自己凌乱的脚步声中,简宁听到苏宇青在叫他,这让他跑得更加快了。奔出很长一段路,简宁才停住了步子,汗水顺着脸颊直滴下来,他抹了抹额角,回头望去,身后的马路静而空旷,看不到一个人影。
“吱――”
突然白色的跑车闯进了简宁的视野,不等他回过神来,随着“嘭”的一声响,跑车已撞上了路边的防护栏,随即又是一片死寂,跑车歪歪斜斜地停在那里,仿佛已失去了生命,既没有重新启动,也没有人从车上下来。
简宁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而担心到底还是战胜了恐惧,他走过去,凑近车窗一看,苏宇青伏在方向盘上,已经坠入了梦乡。
简宁拉开车门,推了推苏宇青,没有想到醉酒的男人竟然像滩稀泥一样朝他倒了过来。隔着两层薄薄的衬衣,他们的身体再紧靠在一起,苏宇青的脸挨在简宁肩头,呼吸吹过简宁耳垂,并非刻意的挑逗,那灼热的气息却依然让人心悸。
“简宁……别走……”
随着苏宇青的梦呓,简宁的心被一种酸楚的温柔所俘获,他不由伸出手来,犹豫着,却还是抱住了苏宇青。望着后视镜中的自己,简宁暗暗做了一个决定,他知道自己将来或许会后悔,但决不会后退。
把苏宇青的车停在路边,简宁另外找了一辆出租车,载着他和昏睡的苏宇青回到了自己的公寓。等简宁把苏宇青安顿到床上,时钟已经敲过两点,简宁又把桌上的档案袋收了起来,锁进写字台的抽屉,然后他就趴在那张写字台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简宁发现自己已躺到了床上,身上还盖着一条薄毯,苏宇青不在房间里,椅背上却搭着他的衣物,浴室那边传出一阵阵的水声。果然过了一会儿,苏宇青就从浴室走了出来,他赤着上身,单在腰间围了条浴巾,简宁并不是头一看到他半裸的样子,脸上却还是热了一热。
“我昨晚喝醉了吧?”苏宇青在床沿坐下,他俯下身,望着简宁的眼睛:“谢谢你。”
苏宇青的手就撑在简宁枕边,这样的姿势他们再熟悉不过,许多这样的早晨,苏宇青就这样望着简宁,然后他的手肘弯一下,身子就伏了过来,两个人的嘴唇贴到一起,起床的时间就往后挪了一个小时,有时甚至是一天。
“我以为你再不肯见我了……”苏宇青的手肘慢慢弯曲,嘴唇也慢慢靠近:“早上看到你,我只当自己在做梦。”
暖暖的呼吸吹上脸颊,简宁感到苏宇青的手指插入了他的发丝,他们的嘴唇离得那么近,仿佛从来不曾疏远。
“你能原谅我吗?”苏宇青的声音低而沙哑。
“你去自首吧。”

27

空气突然凝固了,房间里静得怕人,苏宇青仍然俯视着简宁,他的手仍托在简宁脑后,表情虽然定格却不显得慌乱,然而他们靠得太近了,简宁清楚地看到,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间,苏宇青的瞳孔急速地收缩了一下。
简宁的心直直地沉了下去,苏宇青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却不是他愿意看到的结果,本来他还抱了一丝的渺茫的希望,可现在看来,韦明的推测或许是对的。
“你不记得了?”简宁看着苏宇青的眼睛,忽地一笑:“你把防护栏撞坏了,罚款肯定是逃不掉的。”
“是吗?”苏宇青回望着他,却没有笑:“我不记得了。”他的手从简宁的耳后拂过,轻轻摩挲着简宁的颈项,有那么一会儿,简宁觉得他会突然用力,生生地扼死自己,然而苏宇青没有,他的手指缓缓地滑到了简宁的唇上,亲吻般轻触着简宁的唇瓣:“你走的那天,我很难过,也真的想过要放了你。我明白,没有我,也许你会更加幸福,你会交很多朋友,开始崭新的生活。我以为我可以放手的,但是我做不到。知道吗?当我隔着车窗,看到你低头走过,看到你跟人说话,看到你皱眉,看到你微笑,我才觉得我是活着的。”他抓起简宁的手,按到自己脸上:“我忘不了过去,也不能放开眼前的你。”
“苏宇青,你太贪心。”虽然这么说着,简宁却没有抽回手,他的手指沿着苏宇青的颧骨往上爬,终于覆住了苏宇青的眼睛:“告诉我,你爱哪一个简宁?”
苏宇青没有说话,他俯下身,地吻住了简宁。

直到电话铃骤然响起,两人才从久别的热吻中缓过神来。简宁扑到床沿,接起了电话,听到话筒另一头陈统英的声音,他不禁暗暗舒了口气。
“简宁,都快十一点了,你在干什么?是不是病了啊?我叫你不要做得太晚……”不等简宁道歉,陈统英已经下了命令:“反正合同都打好了,今天你就别来了。明天早点到,知道吗?”
简宁搁下电话,发现苏宇青正朝他点头:“这个老板不错,很近人情。”
“是,而且他很拼命,身先士卒。”简宁下了床,找出一件T恤、一条沙滩裤,扔给了苏宇青:“不像有些老板,整天闲晃,无所事事。”
“我也拼过命,你没看到而已。”苏宇青接过T恤,一扬手解开了浴巾,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勾勒出一副强健的躯干。简宁不禁别过了头,不敢看他,危险的性和危险的爱是最要人命的春药,简宁明白,立在他面前就是这样一剂双料猛药。
等简宁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苏宇青已换上了简宁给他的衣服,正拿着手机在打电话,简宁听得出来,他在吩咐陈伯车子的善后。简宁走到他对面,默默地望着他,感觉到简宁的注视,苏宇青抬起眼,冲简宁笑了一下。他的头发还没有全干,半湿的刘海搭在额前,这让他看起来年轻了许多,简宁不得不承认,苏宇青确实有一种宜人的气质,自己那件松松垮垮的T恤套在他身上,不但不显得廉价,反倒有几分闲适的味道。
“你饿了吧?”苏宇青收起手机:“我来做饭。”
“你?你会做饭?”
面对简宁毫不掩饰的置疑,苏宇青一边做出个伤心的表情,一边拉开了冰箱,熟练地拣出一堆食材:“吃过就知道了。”
事实证明苏宇青没有夸口,瞧他围着围裙,在灶前翻炒的架势,简宁就知道他真是一把好手。
“你怎么会这个?”简宁靠在厨房门口,望着苏宇青挥汗如雨的背影:“陈伯也肯让你进厨房?”

本帖地址:club/lara/msgview-1237-16856html[复制地址] [2楼] 作者:浅浅淡淡勾勒线 27/2/5 13:53 [加为好友][发送消息][个人空间]回复 修改 来源 删除继续更吧~~~很不错的说~~~~~~
很期待之后的发展~~~~~~~
[3楼] 作者:yuni112 27/2/6 2:1 [加为好友][发送消息][个人空间]回复 修改 来源 删除下文下文!!!!!!

[楼] 作者:镜子熊熊 27/2/7 :8 [加为好友][发送消息][个人空间]回复 修改 来源 删除《失忆人》(28-36)BY:朱雀恨(自分章节)

28

“他当然不肯,我小时候碰一下火柴,他都要紧张半天。这可是我从唐人街偷师学来的。”苏宇青回过头来,得意地扬了扬眉:“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去中餐馆打过工。”
“你留过学?”简宁虽然这么问着,其实对于苏宇青留过学的事,他并不觉得意外,简宁想不明白的是以苏家的财力,苏宇青怎么还会去中餐馆打工,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把苏宇青和那些油腻腻的盘子联想到一起。
苏宇青点头:“走的那一年我十八岁。当时因为一些事情,我跟家里闹翻了,仗着自己书读得不错,申请了一份奖学金,买了张飞机票就跑到了太平洋那边,这一去,就读了整整七年的药理学。”
药理学?简宁突然想起来,韦明送来的档案上写着,自己的专业也是药理学,明知这只是一个巧合,简宁还是微微一怔,等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苏宇青正抬着头,审视着他的眼睛:“怎么了?”
简宁笑了一下:“我在想,你这算什么留学,明明是离家出走。”
“差不多吧。”苏宇青往锅里洒了些调味品:“那时候年轻,只要有书念,就不怕穷了,自己找房子,自己学开车,打工、读书、做实验,倒也过得挺好的,我总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后来呢?”

“后来自然是回来了。”苏宇青说着随手关了煤气,蓝色的火焰“咔”地一声齐齐熄灭,仿佛谢了一朵淡蓝的莲:“后来的事情,当时谁又料得到呢。”

那天苏宇青走的时候,天还很亮。简宁送他下楼去,夕阳从他们身边的窗口漫进来,楼道里一片脉脉的橙红,眼看快走到楼梯的尽头了,前面的苏宇青忽然停住了步子,简宁以为他忘了什么东西,正要问他,却被蓦然转身的苏宇青紧紧地按在了墙上,强硬的手指托起了下颌,接着便是口渴般的吻。
楼上有隐约的脚步声,哪家人家开了门,“吱呀”一响,大白天的在楼道里接吻,苏宇青真是发了疯,可简宁知道自己比他也好不了多少,明明都快要窒息了,紧贴在一起的下身却有了变化,苏宇青的热情摩擦着他的热情,欲望如火,那薄薄两层衣料,挡得住什么?
纷乱的喘息中,衬衣被翻卷上去,牛仔裤腿到了膝盖,空气灼闷,汗液流淌,简宁明白,有什么出了错,无论如何,不该跟这个人,不该在这里,不该这样,然而一切已经发生。在八月的余晖里,在随时会被人撞见的楼道里,欲念终究征服了理智。
这件事,他们做过很多,假如算上失忆前的,只怕就更多,大概是因为太懂得简宁的身体了,苏宇青的动作总是那么恰到好,从来没有让简宁太痛苦过。然而这一,也许是因为没有润滑剂,也许是因为随时会遇见人的紧张,又或者仅仅是因为无法自抑的激动,简宁被他弄得很痛,身体仿佛要撕裂开来,而欲望也就在这尖锐的疼痛中汹涌而至,那是简宁没有尝过的快感,痉挛般的、彻底的失控。
等到激情过去,简宁背后的墙壁已湿了一片。苏宇青帮他整理好衣物,吻他汗湿的额发:“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苏宇青的眼睛很黑,简宁望着他,只觉得整个人都没了力气。简宁忽然明白了,苏宇青为什么要在这里跟他发生关系。这一整天他们都呆在一起,他们本可以找到比楼道更适合的地方,在简宁的卧室里,在床上、在浴室,甚至是在厨房,苏宇青有的是机会,然而他却选择了这一刻,选择了最危险的地方,他是要简宁知道:简宁需要他,不管是性,还是爱。
这是征服,也是诱惑。
简宁仰起头,碰他的嘴唇:“好。”

29

苏宇青走后,简宁回到楼上冲了个澡,手机一直在响,然而简宁懒得理会,他需要凉水、需要冷静,需要把情欲连同这一身的汗液一起洗净。等他擦干身子出来,手机已经叫得都快没有电了。简宁按下接听键,耳边立刻传来韦明的声音:“简宁,我在你家楼下。”
“噢,那你上来吧,我一个人在家。”
“我知道,我看着他走掉的。”
简宁拖了把凳子坐下,他握着手机,却没有说话,他知道韦明一定会先开口的。果然,沉默了一会儿,韦明到底没能忍住,怒气冲冲地质问:“苏宇青怎么会去你家?他有多危险,你应该明白!”
“我明白。”
“明白你还跟他混在一起?你还想再被他杀掉一?!”
“韦明。你说过,许多事情只有苏宇青知道。”
“你想接近他?从他身上套出真相?简宁,你这是在发疯!”韦明喘了口气,像是在竭力压制怒火:“别把苏宇青想得太简单了。警方盯了他那么久,都没抓到他的把柄,这个人绝对不好对付!别以为你们是情人他就会对你手软,就不会怀疑你。简宁,他杀过你一,就可以杀第二!别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我很认真。”简宁抬起头来,望着窗外血红的夕阳:“你没有失忆,大概很难理解,不过对我来说,过去的经历非常重。我很想知道自己是谁,想知道那两年到底发生过什么,为什么我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假如能知道这些,即使要冒险,我也觉得值得。”
“这可不是一般的冒险……”
“我知道,我都想过。”简宁截断了韦明的话头:“苏宇青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我也不是不害怕,但是既然决定了,就没什么好犹豫的。而且,从警方的角度看,这也是件好事吧,假如泰和真的不干净,苏宇青真做过什么,那么我就是最好的突破口了。”
“简宁……”
“韦明,其实你知道我会这么做的,你给我档案的时候就想到过,对吗?”
听筒里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是韦明的叹息:“你真的是简宁,总这么不留余地。不错,我恨不得马上把苏宇青绳之以法,不过简宁,我也不希望你有事,所以不要勉强。”
“我明白,”简宁顿了一顿,“再见。”

那天晚上韦明没有再来电话,苏宇青也是,简宁睡得特别香甜,连梦都没有做上一个。早上醒过来,天空还是淡淡的蟹青,朝霞都没出来,简宁忽然决定早早地去公司,加个早班。他洗漱一下,换过衣服,就出了门,走到楼下不觉一怔,一辆黑色的宾士停在楼前,简宁认得这是苏家的车子,果然车门一开,苏家的司机走了出来:“简先生,您要去哪里?少爷派我来送您的。”

简宁看了看天,又看了看他:“你等了多久?”
“还好,两个小时。”
简宁暗暗叹了口气,这是苏宇青惯常的做法,一切都安排好了,妥贴舒服,让人不知不觉就跟着他走。不过,现在这个游戏该改个规则了,简宁掏出手机,拨通了苏宇青的号码。
“起得那么早?”苏宇青的声音很轻松,听起来心情很好:“早知道这样,我自己去送你了。”
“我坐公车很方便,用不着别人接送。重新开始的话,我希望按自己的步调来。”简宁说着,特意停了停:“我不想再做一个影子。”
“你不是影子。”听苏宇青这么说,简宁心里倒是一惊,然而苏宇青很快带过了话题:“把电话给司机,我让他回去。”

3-31

尽管苏家的司机到底把车开了回去,临近下班简宁却又有点担心,他不知道会不会有一辆宾士拦在公司门口,假如不是宾士,那就更糟了,那辆白色的保时捷,陈统英和小何早就看熟了,只怕连车牌都背得出来。到了那个时候,小何就是再相信罗半仙,也该明白这一场桃运到底应在谁的身上。简宁虽然对自己的性向不很介意,却也不希望这么快就公之于众。
所幸走出公司,门外既没有宾士,也没有保时捷,简宁不禁舒了一口气。他和小何、陈统英住在不同的方向,三个人在公司门口道了别,简宁穿过马路,独自朝车站走去。此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早过了下班的高峰时段,车站上只有零零落落的几个人,简宁站在那里,不觉就想到了几个月前的夜晚,他也是这样立在站台上,而苏宇青就在不远的广告牌下默默地看着他。
“在想什么?”熟悉的声音吓了简宁一跳,他抬起头来,这才发现白色的跑车已停在了跟前,苏宇青推开车门:“上来吧。”
简宁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坐进了车里:“你怎么来了?”

“你该问我等了多久?”苏宇青叹了口气:“你每天都这么晚下班?你应该去申请劳动保护,或者换一个不那么苛刻的老板。你知道的,我不苛刻。”
苏宇青的邀请再明白不过,简宁知道,假如要回泰和搜集证据,眼下就是一个最好的机会,然而望着苏宇青的眼睛,简宁忽然迟疑起来,苏宇青的目光那么温和,又那么坦然,简宁看得出来,不管苏宇青做过什么,他对自己是真心的,他真的希望自己回去,希望两人时时刻刻待在一起。
“我现在很好,不想回泰和。”简宁说着,从苏宇青脸上调开了视线,他发现自己远不如想象的决绝,至少,利用这样一个机会,他现在还做不到。
苏宇青没有出声,大概是有些失望,他转过脸去,默默地发动了引擎,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说:“你跟以前不一样了,越来越懂得拒绝。”
“是吗?”简宁听着,忽地笑了一下:“我是越来越像简宁了,还是越来越不像他了呢?”
苏宇青微微一怔,抬起眼来,从后视镜里望着简宁。
简宁没有回避苏宇青的视线:“跟我说说他吧,他是怎样一个人?”
“我以为你不想听的。”
“以前是不想听,因为争不过,所以不敢提。但现在不同了,你说我不是一个影子,对吗?”
苏宇青的目光在简宁脸上停了一阵,到底点了点头:“好吧。”
然而接下去,他什么也没有说,苏宇青握着方向盘,紧紧盯着前方的路面,简宁不知道他是在专心开车,还是在想其它事情,车厢里安静得令人难耐,简宁随手打开了音响,熟悉的钢琴曲流泻出来,简宁下意识地抬头,他的目光通过后视镜和苏宇青的碰在了一起。
“这是简宁最喜欢的曲子,贝多芬的《悲怆》。”苏宇青顿了顿:“其实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喜欢,我只知道他经常在听。他经常在阳台上看书,周末常常睡懒觉,最常喝的饮料是咖啡,这些都是他的习惯,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喜欢。就像他跟我在一起两年,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爱过我。”
简宁愣住了,虽然韦明也说过简宁不可能爱上苏宇青,可简宁一直把那当成韦明的一面之词,毕竟感情是很私人的事情,局外人很难体会,简宁没有想到,事情居然会是这样。

“简宁很聪明,大概是太聪明了,我总觉得他谁都不需要,不需要朋友,甚至也不需要我,当然他从来没有那么说过,但是我可以感觉到。其实,第一看见他,我就知道他是不会属于任何人的,他眼睛里有一种特别冷的东西,但是,”苏宇青苦笑了一下,“那让他显得很特别,很吸引人。”
“当时他是到泰和来应聘研发部经理的,其实他并不符合我们的要求,他太年轻,也没有相关的从业经验,但他的应聘信里有一份泰和发展企划,一些观点很有意思,我决定破例见他。于是他来了,坐在办公桌对面,静静地望着我,既不紧张,也没有故作轻松,那一份坦然不是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应该有的。”
“他表现得太沉稳了,我忍不住想打击他,我告诉他,这个职位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他的资历还不够格。我以为他会失望,但是他笑了,他说他根本不是冲着研发部经理来的,他来应聘只是为了让我看到他的企划书,他说总有一天他会成为我的合伙人。”
“我没有跟他谈企划书,五分钟以后,我请他回去等候通知。那基本上就表示他应聘失败了,然而即使那样,他也没有表现出一点沮丧,临走的时候,他望了我一眼,我至今记得他的样子,那双漆黑的眼睛好像在说:我们很快就会再见。”
“他是对的。其实见到他之前,我已经很欣赏他了,他身上有我自己年轻时的影子,骄傲、自信,而且聪明,他的专业也是药理学,最有意思的是,他企划书里的很多看法与我不谋而合。见过他本人之后,我对他的兴趣就不止这些了。那天我做了一件荒唐的事情,他走之后,我撕下他简历上的证件照,藏到了皮夹里。”
苏宇青说着,不禁扬起了嘴角,那样沉醉的笑容让简宁心里微微作酸,他不禁暗骂自己有病,居然自己吃起了自己的醋。
沉浸在回忆中的苏宇青似乎没有察觉简宁的异样,继续说了下去:“简宁进泰和之后,很快从研发部的普通职员升到了部门经理,后来又成了我的私人助理。”
“你们……?”
简宁不知道该怎么问,好在苏宇青懂得他的意思:“在做总经理助理之前,他已经搬到了我家。我们进展得很快,他进公司一个周,我请他吃饭,之后就直接上了酒店,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同类,但他比我想象的还要配合。所以说,我们是从性开始的关系,因为发展得太顺利,反而把爱给漏掉了。”
苏宇青已经说得极尽简略,简宁的心却还是重重一沉,对于昔日的自己,他始终不太懂得,却还是尽力在理解,然而这件事情,简宁怎么都无法接受。他不敢相信,自己就居然会跟一个认识仅仅一周的男人上床,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这卖身似的行为实在太可耻了。简宁不由扭过头,朝向窗外,他忽然觉得烦燥,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
仿佛从简宁的沉默中感觉到什么,苏宇青看了他一眼,也不再说话。不知不觉,跑车驶进了简宁租住的小区,苏宇青在公寓楼下停了车。简宁解开保险带:“以后不要来接我了,我坐公车就好。”说着他便去拉车门。
苏宇青伸出手,一把按住了他:“简宁。”

肌肤相触的瞬间,简宁竟打了一个寒颤,不知怎麽的,一个画面从他眼前闪过,浮光掠影的瞬间,他仿佛置身於一间酒店的卧房,灯光暧昧、景物晃动,有人从身後抱住了他,一个个热吻落在他背上,然而简宁知道:他不喜欢,从心灵到肉体,他每一个意识、每一个毛孔都在排斥这样的行为,但是他又必须如此,悲凉而恶心的感觉紧紧地攥住了简宁的心脏。
“简宁,你怎麽了?”
远远地传来苏宇青的声音,然而简宁听不清楚,耳朵里的噪音越来越大,嗡嗡地响成一片,氧气变得越来越稀薄,头痛得快要裂开。
简宁下意识地用头去撞车窗,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用外部的痛楚抵消脑内的剧痛。然而他很快被抱住了,按住他的臂膀如此有力,简宁挣不开来,便张开嘴狠狠去咬,齿间渐渐有血的味道,拥住他的双臂却始终没有松开。
就在那激烈的搏斗中,有一个声音渐渐压过了铺天盖地的鸣响,传到了简宁耳里,“扑通、扑通”,那是苏宇青的心跳,那是属於现实的声音。沈稳的心跳声仿佛一只温柔的大手,安抚了简宁的情绪,简宁渐渐觉得疲惫,眼前的世界一点点没入黑暗,疼痛也终於松开了它的爪子。
再醒来的时候,简宁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屋里没有开灯,然而窗外的月色很好,流过窗台,柔柔地铺了半室,床边的椅子上搭著两个人的衣服,苏宇青就睡在他旁边,一只手揽著他的光裸的肩头,宽阔的胸膛紧贴著简宁的脸颊,一阵阵熟悉的心跳声从那里传来,那麽坚定,那麽让人安心,简宁不禁又朝他靠近了一些。
“醒了?”
听到苏宇青的声音,简宁才知道他没有睡著。苏宇青侧过身,把简宁又搂紧了一些:“你昏过去了。我拿你的钥匙开的门,不介意吧?”说著,苏宇青托起简宁的下颌,凝视他的眼睛:“怎麽回事?头痛吗?”
简宁点点头,随即笑了笑:“脑袋这个东西不经撞,总有点後遗症吧。”虽然说得轻描淡写,简宁心里却很清楚,今天的头痛非同一般,这痛楚是随著突如其来的画面出现的,假如没有猜错的话,那一幕只怕就是简宁初跟苏宇青上床的场景,虽然只是灵光一闪,但是简宁知道,他失去的记忆回来过了。
“你出院以後头还痛吗?我记得你没有这样过。”苏宇青蹙起眉尖:“明天请假吧,我们去医院,再找大夫看一下。”
“再说吧,”简宁翻了个身,背对著苏宇青:“你今晚……不回去吗?”
“你要我走吗?”
简宁没有回答,如果可以的话,今晚他不想跟苏宇青睡在一张床上。过去的事情,连同那浮光掠影的一幕仍折磨著简宁,他知道自己厌恶的未必是苏宇青,而是昔日的自己,但结果是一样的,他不想和这个男人Zuo爱,至少今晚不想。
“我什麽都不会做。”苏宇青从背後抱住了简宁,把脸按在简宁背上,他的声音因而有些模糊,压抑的,全没了往日的气势:“我只想跟你在一起,简宁,没有你,我根本睡不好。”
屋里很静,只有空调发出单调的嗡嗡声。简宁低著头,看著苏宇青环在他胸前的手,两只手的手背都微微弓著,仿佛掬著挚爱的珍宝,又仿佛是乞求的姿势,简宁心里一阵迷惘,究竟是酸楚,还是无奈,他自己也分不出清了,紧贴著的身体渐渐沁出了汗液,然而到底他们谁也没有动。

32-

苏宇青说,没有简宁他根本睡不好,然而有苏宇青在,简宁却一点也睡不着,他怔怔地盯看着地板上的月影,第一发现原来月光跟太阳光一样,也是会移动的,只是移得很慢、很慢。到了后半夜,苏宇青的呼吸渐渐均匀,拥着简宁的双臂也松弛下来,简宁知道他睡着了。
轻轻推开他的胳膊,简宁坐了起来,苏宇青睡得很沉,并没有惊醒,简宁看得出来这些日子他真的很累,大概真的是没有睡好过。睡眠滤净了苏宇青的表情,他的嘴唇微微张着,毫无戒备的样子,三十多岁的男人,脸上竟是一派孩子般的满足。
这个人真的会杀人吗?失忆以前,自己一点都没爱过他吗?
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涨痛起来,简宁不敢再想下去,他从床边的椅背上抓过衬衣,想找支烟抽。随着“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被带了下来,掉在地板上。简宁俯身一看,原来是苏宇青的钱包。经过这么一跌,钱包敞开了,融融的月色照在上头,简宁看到透明夹层里,有两张小小的照片。
简宁愣了愣,把钱包捡了起来,他没有看错,苏宇青钱包里藏的真是两张照片,并排放在一起,对得整整齐齐。左边那张是昔日简宁的证件照,右边一张就显得有些古怪,那也是一张二寸的照片,相片里的简宁缠了一头的纱布,侥幸露出的几根头发也滑稽地翘着,这是简宁失忆后的第一张照片,苏宇青拿去登寻人启事的,简宁没有想到,他早就当宝贝一样收了起来,贴身藏着。
简宁合上钱包,放回了原,他终于明白了苏宇青。这个男人,虽然已经三十多岁,虽然称得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虽然看似沉着理性,可在感情上,其实是一个再生涩不过的人。他温柔、他情,却不会争取对方的爱情,所以他跟昔日的简宁做了两年情人,却摸不到简宁的心;所以他会看着简宁和肖眉拥抱,却一言不发;所以他默默地跟踪简宁,却始终不敢上前。他爱一个人的方式,只是偷偷藏起对方的照片,这样笨拙的恋爱,只怕连中学生都看不起的。可这个男人,居然就是这样。
一股又酸又甜的涨痛慢慢充溢了简宁的胸腔,他躺下来,摸到苏宇青的手,轻轻握着。假如没有过去,没有谋杀,没有指控该有多好,假如能谈一场笨拙的、纯粹的恋爱该有多好,简宁知道那不可能,然而现在是夜里,睡在床上总可以做梦吧,至于现实,那是天明以后的事情了。

第二天是周末,苏宇青倒起得很早,简宁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早饭,正坐在小圆桌边翻着隔天的报纸,阳光从他背后洒过来,替他的轮廓镶了一道金边。简宁不禁揉了揉眼睛,这一幕真很容易让人产生幸福的错觉。
当然,让人觉得幸福的还不止这个,苏宇青熬的米粥很香,他们的膝盖在圆桌下碰了一下,苏宇青抬头的时候,鼻尖上的汗珠闪闪发亮,所有这些,简宁都那么喜欢,他舍不得说话,仿佛一开口,这好气氛就会烟消云散。然而,苏宇青还是说了一句:“吃完饭去医院看一下吧,头痛总不是好事。”
简宁搁下筷子,到底点了点头。
一个小时以后两个人来到了医院,其实这一天并不是神经外科的门诊时间,然而苏宇青打了通电话,于是一切都不成问题了,从检查到诊疗,整个神经外科为简宁一个人启动了起来。等简宁从CT室出来,检测报告已同步送出,而年迈的记忆专家也赶到了医院。老人一边翻看简宁的检查结果,一边将两人领去了自己的办公室。望着面前气喘吁吁的老头,简宁不禁暗暗感叹金钱确实是个强大的东西。
打开办公室的门,老人把简宁让了进去,接着又问:“苏先生,你不一起来吗?”
简宁回头一看,这才发现苏宇青没有跟着进来,他疑惑地向苏宇青望去,苏宇青却仿佛没有感觉到他的注视,只朝老人点了点头:“我在外面等,你们聊吧。麻烦您了。”
简宁心里微微一动,然而苏宇青从外头带上了房门,简宁没有机会再细究他的表情。
门诊的过程和以前差不多,老人问起简宁的近况,简宁一一说了,讲到昨夜的头痛,他却迟疑起来。虽然苏宇青已经特意回避了,但这更让简宁觉得,苏宇青已猜到了什么,他似乎知道简宁的头痛寓示着什么。简宁吃不准,面前的老人能不能真的帮自己保守秘密。
注意到简宁的犹豫,老头微微一笑:“苏先生很有钱,不过他只能买我的时间,我的职业操守非常非常的贵,他大概还买不起。所以希望你相信我,也能相信他。”
老人的目光如此坦率,简宁不觉有些发窘,他沉吟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我最近听说了一些自己失忆以前的事情,刚听到的时候只觉得很陌生,完全没有真实感,但是就在昨晚,有那么几秒钟,我好像回到了过去,看到了那些房间,那些人……接着就头痛了。”简宁抬起眼来,盯着老人:“我的记忆开始恢复了吗?”
“有这个可能。你看,所谓失忆并不是你的记忆被抹掉了,而是你跟它暂时失去了联系,这就像在原始森林里找一头小鹿,很不容易,但假如你发现一些蹄印,或者看到林间露出的鹿角,找起来就会顺利许多。知道过去的事情,的确能帮助回忆。”想了一下,老人又问:“你记得的那个场景,是不是负面的,让你非常痛苦?”老人顿了顿:“我指精神上。”
得到简宁肯定的回答,他的眼睛不禁一亮:“这就对了,大脑会自我保护,头痛就是拒绝回想的表现。我看了你的检测报告”,老人说着翻了翻手边的材料:“可以排除病变的可能,也就是说,你的记忆确实开始恢复了。当然,全部恢复可能还需要一个过程,但无论如何,总是迈出了第一步。”老人笑着伸出手来:“恭喜你。”
老人的手掌温暖有力,握着这只手,简宁不禁想到了苏宇青,昨夜简宁偷偷握过他的手,他睡着了,每一根手指都是放松的,它们伏在简宁的手里,那么的安静、那么的温柔。想到这里,简宁心里一阵尖锐的刺痛。
恢复记忆真是好事吗?简宁没有答案,他只觉得其实这没什么值得恭喜的。
从神经外科出来,已经是中午时分,可简宁一点不觉得饿,苏宇青去买了两杯饮料,两人坐在医院的园,静静望着碧绿的草坪。
“我住院的时候,很希望你来看我,假如能这样,在园里走走或坐坐就更好了。”简宁衔着麦管,轻轻笑了一声:“有点荒唐,对吧?不过虽然是你撞了我,我真没怎么怪过你。他们告诉我,那天是你送我去的医院,我进手术室的时候,你在外头等,我昏迷的晚上,你守在床头,始终没有离开过。后来,你给我送水果、送、送衣服……我用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你托人送来的。我很感激你,不只是因为那些东西,而是因为,你让我觉得不那么孤单,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是跟我联系在一起的,虽然联系着我们的只是一场车祸。”
“不是的,简宁……”

33

听到苏宇青这么说,简宁只觉得自己的脊背都僵住了,他不敢抬头,不敢看苏宇青,甚至连动都不敢动,仿佛搅动一下空气,那呼之欲出的答案就会像枝头的小鸟一样惊走,然而即便如此,简宁听到的也只有自己慌乱的心跳声。

“对不起。”
最终,简宁只等到这样三个字。
简宁不知道苏宇青在为什么道歉,是因为那场车祸,因为此刻的欲言又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简宁只知道,他们又错过了一讲和的机会。其实,假如刚才苏宇青能对他坦白,也许他什么都可以原谅,是的,简宁知道,他也许真的会原谅,此刻他很脆弱,那么渴望苏宇青的诚恳,那么地期待着和解。
然而,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机会或许不止一,但你不知道下一会是什么时候,过去的记忆随时都可能回来,简宁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他还能不能原谅,更何况,也许根本就没有下一了。
“回去吧。”苏宇青站起来,他的影子落在简宁面前,挡住了阳光。
简宁没有跟着起身,他坐在那里,依旧衔着那根已经被咬得不成样子的麦管:“医生说,我的头痛是心因性的,所以没什么大问题。”
“我知道,我看过检查报告了。”
简宁摇了摇头,他仰起脸,盯着苏宇青的眼睛:“医生还说,我的记忆就要恢复了,很快。”
苏宇青回望着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过了好一会儿,他点点头:“那很好。”
苏宇青的语调跟目光一样平静,于是简宁知道,仅有那一线希望,也被掐灭了。
坐进车里,两人都很沉默,苏宇青打开了音响,又是贝多芬的《悲怆》,清新柔美的曲子,却有这样伤感的名字,简宁不太懂音乐,可听着听着,也在那水晶般的旋律中,体味出了悲凉。原来,最可悲的并不是一无可恋,而是明知美好,却又挽留不住。
简宁不觉闭上了眼睛,没有失忆之前,他也常常坐在苏宇青的身边听这首曲子吧,当时自己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简宁。”
苏宇青的声音把简宁从昏昏欲睡中唤醒,他睁开眼来,却发现车子停在一条陌生的街上。
“怎么了?”简宁疑惑地问。
“你不是说过,想知道简宁的事情吗?”苏宇青解开保险带:“这里是简宁长大的地方。”
简宁一怔,随即转过头,朝窗外望去。在一块锈色斑驳的招牌上,简宁看到了那个他曾在档案中读到过的名字――沐恩孤儿院,青砖建筑很有些年头了,即使沐浴在盛夏的艳阳下,依然透着股森冷的气息。
不知怎么的,简宁抓着保险带的手竟微微一颤,苏宇青看了看他,轻轻覆住他的手:“要进去吗?”
简宁望着苏宇青的眼睛,点了点头。
两人下了车,苏宇青在门房打了个电话,很快一个中年嬷嬷迎了出来,听她和苏宇青的寒暄,简宁才知道,苏宇青是这家孤儿院的赞助人。
“我们想去东楼看看,现在方便吗?”
听到苏宇青这么说,嬷嬷立刻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当然,孩子们在上课,房间都空着,我这就带您们过去。”
“不用了,”苏宇青阻止了她:“您去忙吧,我们自己去就好。”
目送嬷嬷离开,苏宇青带着简宁穿过寂寂的庭院,朝东边的一栋小楼走去。
踏进狭窄的楼道,阳光立刻被抛在了身后,小楼的内部甚至比外观还要阴沉,虽然墙壁和天都刷成了白色,可经年累月的,那白里头都泛出了淡淡的苍黄,说不出的凄冷。
“一年多以前,我开始资助这家孤儿院,有时也会过来看看,特别是想念简宁的时候,毕竟他在这里度过了整个童年,一直待到十六岁。”苏宇青说着,在一扇门前站住,他确认了一下门牌,终于推开了房门:“他们告诉我,这是简宁住过的房间。”

3

从门口望进去,简宁不禁一愣,眼前的屋子空无一人,跟他想象的差不多大,却比想象中的要拥挤许多,近十张架子床把不大的空间占得满满当当,整个房间只有一扇窗户,大概是考虑到安全因素,窗上装着密密的铁栏。这哪里像孩子们住的地方,分明是一个监狱。

简宁忽然觉得窒息,他闭了闭眼,耳边竟响起了嗡嗡的人声,都是小孩子的声音,说话的、吵闹的、谩骂的简宁惊得睁开眼来,就在那一刹那间,他看到屋子里全是小孩,许多孩子围在一张靠窗的小床前,朝床上的男孩吐口水,那个男孩抱住了头,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简宁看不到他的脸,可他知道,那就是昔日的自己。
剧烈的头痛再袭来,简宁几乎站立不住。
“简宁!简宁!!”
身体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熟悉的体温让简宁渐渐放松,朦胧中他听到一阵脚步响,一个女人飞奔过来:“怎么了?”
“他中暑了,帮个忙”
这一,简宁昏迷的时间非常短暂,两分钟以后他就恢复了意识,他发现自己躺在紧挨着窗口的架子床上,苏宇青从背后环抱着他,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坐在他对面,正用浸过冷水的毛巾帮他擦脸。
“醒了?“嬷嬷划了个十字,朝着简宁舒心地一笑:“上帝保佑你。”
她的笑容亲切到似曾相识的程度,简宁不觉怔了怔,倒是苏宇青替他谢过了嬷嬷。
“你们是来收养孩子的?“嬷嬷收起毛巾,打量着他们。
“不,我们是资助人。”
嬷嬷微笑着点了点头,她站起身,像是要离开,却又迟疑了一下:“我刚才好像听见你在叫简宁,“她回过头来,柔和的目光投向苏宇青:“很多年前,我照顾过一个孩子,他也叫这个名字。”
“您是玛丽亚嬷嬷?“简宁感到苏宇青环在自己胸前的手紧了一紧,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少有的激动:“我们是简宁的朋友。简宁告诉过我,您是看着他长大的,是这里最了解他的人。我曾经来找过您,可院长说您几年前就离开了。”
“我是玛丽亚,简宁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嬷嬷淡淡一笑,重新坐回到床边:“我上个月刚刚回来。简宁没有来吗?他现在还好吗?”
“简宁不在了。”
嬷嬷愣了愣,笑容在她眼中慢慢凝结,过了好一会儿,她似乎才消化了苏宇青的话:“上帝啊。“她握住胸前的十字架,开始默默祝祷。
屋里顿时静得像一个坟墓。
许久,她才重新抬起眼帘:“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也不清楚,只是想见见您吧。“苏宇青的手仍搭在简宁肩头,然而简宁感觉得出来,他的心已渐渐飘远,苏宇青的声音越来越沙哑:“我想看看他住过的房间、躺过的床,想跟您聊聊,听您叫他的名字,说他小时候的事情什么都可以对不起”
苏宇青说不下去了,简宁没有回头,他看不到苏宇青的表情,然而苏宇青的胸口紧贴着他的背脊,简宁可以清楚地感到那里正传来一阵阵震颤,那是抑制不住的悲恸,简宁不太敢相信,可他知道苏宇青真的哭了。
苏宇青曾经说过"我忘不了过去,也不能放开眼前的你”,当时简宁只当这是一句托词,然而此刻他突然明白了,对苏宇青而言,一个性格、面貌全然改变的简宁,已经不是简宁了,即使有一样的身体、一样的指纹、一样的DNA,但灵魂不同,那跟两个人也没有分别了吧。所以,自己明明就在苏宇青身边,他仍会有失落的痛感,因为他爱过的那个简宁真的不在了。
想到这里,简宁心里一阵纠结,他推开苏宇青的手,坐到了另一边去。嬷嬷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那么安静,又那么了然,简宁忽然觉得,她已经明白了什么。
“简宁是个好孩子,只是他非常孤独。“嬷嬷说着不动声色地把毛巾推到了苏宇青手边:“在这里的十六年里,他没有一个朋友,你能那么关心他,我真的很为他高兴。我曾经以为除了养父、养母,在这个世界上他不会再爱任何人了,要知道,这个孩子甚至拒绝跟上帝和解。”
简宁和苏宇青同时一怔,简宁咬住嘴唇,才没有问出跟苏宇青一样的问题:“简宁有过养父母?”

35

“他没有说过吗?不过那是他六岁时候的事情了,而且他只在那家人家待了四个月,甚至没来得及办好收养手续,就又被送了回来。在孤儿院,这样的事情并不稀奇,有些人家领了小孩子回去,不喜欢了,或者没耐心了,就又把孩子退回来,好像买东西那样,不合意就不要了。不过简宁的情况比较特殊。”
“我至今都记得那对姓简的夫妻,非常善良的两个人,他们很喜欢小孩,却一直没能生育。他们到这里来的时候,简太太已经病得很重了,我想简先生大概是想帮她实现最後的愿望吧。其实他们这个情况,并不是很适合领养小孩,但他们再三保证,即使其中一个不在了,另一个也会给孩子幸福。一个重病人,那样含泪乞求著,我们很难不动摇的。”
“更重要的是,简宁真的跟他们很投缘,他们第一眼就看中了简宁,而简宁呢,他几乎是立刻爱上了他们。”嬷嬷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孤儿院的孩子都是这样的,他们对爱非常敏感,别人对他们是不是真的好,他们会立刻感觉出来,只要有一点点温暖,他们都会扑过去,拼命抓住。”

“所以我相信,在简家的四个月,简宁一定非常努力,大概是把一辈子的爱都透支了,他很珍惜新的家,很珍惜新的爸爸、妈妈,可简太太的病还是一天比一天沈重,三个月後她去世了。所幸简先生对简宁还是很好,他一边料理著太太的後事,一边为简宁的领养手续奔走,眼看手续都要办齐了,简先生却突然被警察抓走了。原来他为了替妻子筹集昂贵的医药费,铤而走险,做了不法的事情。”
“当然,所有这些,我们都是後来知道的,警察把简宁送回孤儿院的时候,他已经在外头流浪了近两个月,即使爸爸、妈妈都不在了,即使房东把他赶出来了,他也不愿意回孤儿院来,他宁可一个人挨著饿,等爸爸回家。”
“那四个月的家庭生活,耗尽了简宁仅有的快乐,回来之後,有好几年,我都没有看见他笑过。简宁忘不了过去,他总说他跟别人不一样,他是有爸爸妈妈的,後来也有几家人家要收养他,他都冷冷地拒绝了。他的骄傲、他的格格不入,他心里藏著的爸爸妈妈,都让其他孩子又妒又恨,他们联合起来欺负他,骂他、打他、嘲笑他,这些简宁都忍受了下来,他什麽都不说,但是眼神越来越冷,到了後来,他甚至不肯祈祷,他说上帝是不存在的。”
“那时候我非常担心,他的眼珠像两块黑色的冰,即使在孤儿院里,也很少看到那样绝望的孩子,我真怕他坚持不下去。好在上帝垂怜,简宁七岁生日的那天,收到了一个邮包,里头是一本英文小书……”
“The Little Prince。”简宁禁不住接口。
嬷嬷看了他一眼:“是的,《小王子》,邮包是从监狱寄出的。其实那个时候简宁还不懂英文,但是他那麽喜欢那本书,反反复复地看,睡觉也压在枕头底下,那是他的宝贝。”
“从那以後,每一年的生日,简宁都会收到一份礼物,有时候是书,有时候是笔记本、或者钢笔,总之都是学习用品。简宁是很聪明的孩子,他自然能体会简先生的用心,於是非常努力地读书。他那麽勤奋,几乎到了自虐的程度,我怕他撑不下去,他却很坚定,还说总有一天他要发明又有效又便宜的药,那样的话,妈妈不会死,爸爸也不会坐牢了……”
“简宁十六岁的时候,有所学校给他提供了全额奖学金,於是他离开了孤儿院。那之後,他又回来看过我几。最後一是在三年前,当时他显得很高兴,他说他正在读药理学博士,简先生也很快就要出狱了。我以为这个孩子终於苦尽甘来,没有想到……”嬷嬷捂住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36

苏宇青和简宁告辞的时候,玛丽亚嬷嬷一直把他俩送到大门口,默默地为他们画了十字。望著嬷嬷温柔的眼睛,简宁鼻端一阵酸楚,他禁不住伸开手臂,抱住了这瘦小的修女。
突如其来的拥抱把玛丽亚嬷嬷吓了一跳,一旁的苏宇青却显得很平静,他朝嬷嬷点点头,算是道了别,转过身径自取车去了。
“谢谢您。“简宁把脸地埋进了嬷嬷的头巾,他知道自己太冲动了,然而他不能不这麽做,这个拥抱、这声感谢他已经欠了二十几年:“谢谢您告诉我这些,谢谢您为简宁做的一切。”
玛丽亚嬷嬷僵硬了片刻,听到简宁那麽说,她放松下来,轻轻拍了拍简宁的背脊:“上帝保佑你,孩子。你是简宁的好朋友吧?“她慈爱地笑了:“假如你还想知道什麽,随时来找我。”
“好,再见。“简宁松开嬷嬷的手,走了两步,他又调转身来:“玛丽亚嬷嬷,简宁的养父叫什麽名字?”
“简嘉声。”
简宁点点头。斜阳越过孤儿院的屋顶,正落在他脸上,英挺的眉目浴在那浅金的光辉里,仿佛一尊天使的雕像:“玛丽亚嬷嬷,“他微微一笑,“简宁早就跟上帝讲和了。”

简宁回到车边的时候,苏宇青正透过半开的车窗望著他,简宁没有绕到另一边车门去,而是笔直地走到他跟前:“不问问我跟嬷嬷说了什麽?”
“为什麽要问呢?“虽然把问题踢了回来,苏宇青却丝毫没有回避简宁的注视,他仰靠在椅背上,狭长的眼睛眯成了一线,目光里有简宁捉摸不透的东西,简宁不知道,那该叫睿智还是危险。
“既然带你来了,就不想瞒你什麽。“苏宇青扣上保险带,随手推开了另一边的车门:“上车吧。”
回程的路上,简宁一直从後视镜里望著苏宇青,苏宇青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每两人的视线相遇,他总会若无其事地调开视线。简宁越想越觉得事情蹊跷,苏宇青在知道他可能恢复记忆之後,不但不紧张,反而主动带他去孤儿院,还说不想隐瞒他什麽,这是什麽意思?
当然,从表面上来看,苏宇青是想开诚布公地恋爱,不再隐瞒旧日恋人的事情。但是简宁绝不相信苏宇青会不知道他和简宁是同一个人。既然苏宇青谋杀了他,那麽为什麽还要做这些显然有助於他恢复记忆的事情呢?假如自己真的记起了一切,他们之间那初生的爱情恐怕就要夭折,取而代之的只有仇恨。甚至苏宇青的罪证也会连同自己的记忆一起浮出水面,到了那时候,就不是自己一个人原谅与否的问题了,那真是一条无可挽回的死路。
想到这里,简宁的心不觉微微刺痛起来。他不明白,所有这一切,苏宇青都不在乎吗?又或者,苏宇青另有图谋?

[本帖已被镜子熊熊于27年2月17日15时1分秒修改过]

[5楼] 作者:浅浅淡淡勾勒线 27/2/9 17:12 [加为好友][发送消息][个人空间]回复 修改 来源 删除文~~~~~~~阿~~~~~~~文~~~
更新阿~结局是喜是悲?
[6楼] 作者:镜子熊熊 27/2/1 1:38 [加为好友][发送消息][个人空间]回复 修改 来源 删除从JJ搬的。31章=鲜的35章

[7楼] 作者:镜子熊熊 27/2/17 15: [加为好友][发送消息][个人空间]回复 修改 来源 删除《失忆人》(37)BY:朱雀恨(自分章节)(鲜2)

37

“对了,”苏宇青忽然回过头,“我在想你要不要休息一段时间?你们那家公司实在太忙了,压力大的话,只怕更容易头痛。我在山里有一套别墅,周围很清静,我们可以去住上一阵子。”
“你不用去公司?”
“公司?”苏宇青苦笑:“知道吗?这段时间,我就算待在办公室里,也做不成什麽事情。干脆放个假吧,我已经有一年多没去别墅了。”
“一年多?”简宁下意识地问:“那不是……?”
“是,”苏宇青看了他一眼:“就是在那里,我失去了简宁。”
简宁的心怦怦直跳,喉咙也一阵阵发干,接近真相的时候,紧张总是难免,他努力控制住脸上的肌肉,尽可能把声音放得自然:“到底发生了什麽?”
“相信我,我不会再瞒你什麽。”苏宇青一手管住了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来,覆住了简宁的手:“但是,再给我一点时间。”他摩挲著简宁修长的手指,接著又把它们抓进掌心,紧紧地握住,仿佛那就是他全部的幸福:“给我一段只属於我们两个的时间。明天我们就走吧,那里非常安静,你会喜欢的。”

天黑之前,苏宇青把简宁送回了公寓,这一他没有上楼,他吻了吻简宁的唇,便放开了他:“早点休息,明天一早我来接你。”
简宁点点头,合上了车门。直到苏宇青的车在视野中消失,他才掏出手机:“韦明,你有空吗?帮我查两个人,对,越快越好。”
当晚八点,韦明夹著一个档案袋,敲开了简宁的房门。失忆以後,简宁还是第一看到养父、养母的照片,对著那两张平常的脸孔,他眼里一阵发热,不由按住了眼角。
“你记起来了?”韦明点上一支烟,交到他手中。
“不,”简宁摇头,“只觉得难过。”
韦明点点头,把简宁养母的资料推到一边:“你的养母生前是个家庭主妇,跟苏宇青没有交集。”说著他翻开了简嘉声的材料:“你养父的经历就比较复杂了,他早年混过帮会,坐过几牢,结婚之後倒是安分下来,但就在你养母过世的那一年,他因为过失杀人被捕入狱,被判了十八年刑,三年前,他刑满出狱,可仅仅过了三个月,就横死街头。因为他身上的财物被洗劫一空,当时是按抢劫定的案,但至今凶手也没有抓获。”
“从表面上看,他跟苏宇青还是扯不上关系,但是,”苏宇青轻弹烟灰:“我仔细查了当年的卷宗,当时简嘉声被起诉了两项罪名,一项就是过失杀人,而另一项则是贩毒,只是第二项罪名因证据不足而被推翻了。”
“就算是贩毒,那也是十八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苏宇青才十几岁,还在美国读书呢。”
韦明看了他一眼:“你还是爱他?”赶在简宁开口之前,他摆了摆手:“先听我说。苏宇青和他的泰和都没有案底,但是追根溯源,苏家并不干净,确切地说,苏家就是靠黑道起的家,到了苏宇青父亲那代才渐渐漂了白。简嘉声当年的案子固然跟苏宇青无关,但跟苏家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要知道简嘉声最早可就是拜在苏家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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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事社区文学社区游戏中心西陆现代城论坛申请论坛导航西陆空间帮助中心西陆首页-> 文学-> 综合-> 涟漪小居[club/lara] 《失忆人》(37-39)BY:朱雀恨(自分章节)(鲜2-) 作者:镜子熊熊 27/2/25 9:59121[加为好友][发送消息][个人空间]37

“对了,”苏宇青忽然回过头,“我在想你要不要休息一段时间?你们那家公司实在太忙了,压力大的话,只怕更容易头痛。我在山里有一套别墅,周围很清静,我们可以去住上一阵子。”
“你不用去公司?”
“公司?”苏宇青苦笑:“知道吗?这段时间,我就算待在办公室里,也做不成什麽事情。干脆放个假吧,我已经有一年多没去别墅了。”
“一年多?”简宁下意识地问:“那不是……?”
“是,”苏宇青看了他一眼:“就是在那里,我失去了简宁。”
简宁的心怦怦直跳,喉咙也一阵阵发干,接近真相的时候,紧张总是难免,他努力控制住脸上的肌肉,尽可能把声音放得自然:“到底发生了什麽?”
“相信我,我不会再瞒你什麽。”苏宇青一手管住了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来,覆住了简宁的手:“但是,再给我一点时间。”他摩挲著简宁修长的手指,接著又把它们抓进掌心,紧紧地握住,仿佛那就是他全部的幸福:“给我一段只属於我们两个的时间。明天我们就走吧,那里非常安静,你会喜欢的。”

天黑之前,苏宇青把简宁送回了公寓,这一他没有上楼,他吻了吻简宁的唇,便放开了他:“早点休息,明天一早我来接你。”
简宁点点头,合上了车门。直到苏宇青的车在视野中消失,他才掏出手机:“韦明,你有空吗?帮我查两个人,对,越快越好。”
当晚八点,韦明夹著一个档案袋,敲开了简宁的房门。失忆以後,简宁还是第一看到养父、养母的照片,对著那两张平常的脸孔,他眼里一阵发热,不由按住了眼角。
“你记起来了?”韦明点上一支烟,交到他手中。
“不,”简宁摇头,“只觉得难过。”
韦明点点头,把简宁养母的资料推到一边:“你的养母生前是个家庭主妇,跟苏宇青没有交集。”说著他翻开了简嘉声的材料:“你养父的经历就比较复杂了,他早年混过帮会,坐过几牢,结婚之後倒是安分下来,但就在你养母过世的那一年,他因为过失杀人被捕入狱,被判了十八年刑,三年前,他刑满出狱,可仅仅过了三个月,就横死街头。因为他身上的财物被洗劫一空,当时是按抢劫定的案,但至今凶手也没有抓获。”
“从表面上看,他跟苏宇青还是扯不上关系,但是,”苏宇青轻弹烟灰:“我仔细查了当年的卷宗,当时简嘉声被起诉了两项罪名,一项就是过失杀人,而另一项则是贩毒,只是第二项罪名因证据不足而被推翻了。”
“就算是贩毒,那也是十八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苏宇青才十几岁,还在美国读书呢。”
韦明看了他一眼:“你还是爱他?”赶在简宁开口之前,他摆了摆手:“先听我说。苏宇青和他的泰和都没有案底,但是追根溯源,苏家并不干净,确切地说,苏家就是靠黑道起的家,到了苏宇青父亲那代才渐渐漂了白。简嘉声当年的案子固然跟苏宇青无关,但跟苏家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要知道简嘉声最早可就是拜在苏家门下。”

38

韦明看了简宁一眼:“你还在为他说话?”赶在简宁开口之前,他摆了摆手:“先听我说。苏宇青和他的泰和都没有案底,但是追根溯源,苏家并不干净,确切地说,苏家就是靠黑道起的家,到了苏宇青父亲那代才渐渐漂白。简嘉声当年的案子固然跟苏宇青无关,但跟苏家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要知道简嘉声最初就是拜在苏家门下。出狱之後,他又在一家进出口公司当了司机,而这家公司跟泰和一直有业务往来,也就是後来被举报贩毒的那家。”
“更可疑的是,简嘉声死前三天,发生过一车祸。据说当时简嘉声载著公司的一个客户翻山时,车子从盘山公路上冲了下去,幸而车子被树木挡住,才没有车毁人亡,简嘉声和客户都只受了一点轻伤。”韦明看住简宁的眼睛:“你知道这个客户是谁吗?”他点一点头:“对,就是苏宇青。”
简宁咬紧了烟头,烟雾缭绕中,他蹙著眉:“你是说简嘉声存心制造车祸,想害死苏宇青,结果没有成功,反而被苏宇青杀了。”

韦明点头:“黑道上就是那样,合夥人之间也可能随时火并。假如我没有猜错,苏宇青和他的同夥起了分歧,对方就派简嘉声去杀他,也许苏宇青认识简嘉声,他们认为他会放松戒备,谁知道呢?”韦明狠狠掐灭了烟头:“我不明白的是,简嘉声十八年牢都坐下来了,一出狱居然又卷进了这种是非,真不知道为了什麽?”
“为了钱,为了我。”简宁按住眼皮,他的手指有些颤抖:“他答应过妈妈,要好好照顾我,即使妈妈不在了,也要给我幸福。他想补偿我这十八年的孤独,他以为他的卖命钱会给我幸福……”
简宁的声音低哑得像换了一个人,他的手遮没了眼睛,韦明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怎麽的,韦明心里猛然一动,他觉得那一个简宁回来了。韦明暗暗握住拳头,他努力压抑著激动,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惊走那倏忽而至的灵魂:“简宁……你怎麽知道的?你想起什麽了?”
简宁抬起了脸,他像是刚从梦中惊醒,他的眼神是那麽迷蒙,并没有属於另一个简宁的凛冽与坚定,他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觉得难过。可我知道,他那麽做是为了我,都是为了我。”
韦明点点头,重新点起一支烟,记忆不比别的东西,失掉了再要找回来谈何容易。再者,即使简宁的记忆完全恢复,韦明所认识的简宁──那个骄傲的,有著冬天一般凛冽双眸的男子,也许还是不会回来。
韦明心里一阵刺痛,他不禁叹了口气:“好了,现在我们知道了,你当警察、找苏宇青,都是为了替养父报仇。那麽,眼下你有什麽打算呢?你不会再做傻事了吧?其实你应该明白,你的养父如果知道你为了报仇,又撞车,又失忆,差点把命都丢了,他不会高兴的。”
“所以,简宁,离开苏宇青,恢复身份,重新开始你的人生,那样你的爸爸、妈妈才会欣慰。至於苏宇青,就把他留给我吧,我不信他永远不会露出破绽。”韦明凝望著指间的香烟:“无论如何,你不该再为这件事冒险了。因为那个混蛋,我已经失去过一个朋友,我不想再经历第二遍,那不值得。”韦明抬起头来,盯著简宁的眼睛:“别跟他去什麽别墅。”
“谢谢你,但是我想去。”简宁回望著韦明,“你不用太担心,我知道他不会伤害我的,即使他会,”简宁笑了笑,“我也会保护自己。”
“你……”韦明咬住了嘴唇:“到现在还爱他?”
“也许,”简宁并没有回避他灼灼的注视,“所以我一定要去,假如我爱错了,也该自己去证实。”

39

“所以,简宁,离开苏宇青,恢复身份,重新开始你的人生,那样你的爸爸、妈妈才会欣慰。至于苏宇青,就把他留给警方吧,我不信他永远不会露出破绽。”韦明凝望着指间的香烟:“无论如何,你不该再为这件事冒险了。因为那个混蛋,我已经失去过一个朋友,我不想再经历第二遍,那不值得。”韦明抬起头来,盯着简宁的眼睛:“别跟他去什么别墅。”
“谢谢你。”简宁回望着韦明,忽地笑了笑:“但是我想去。你不用太担心,我知道他不会伤害我的,即使他会,我也会保护自己。”
“你……”韦明咬住了嘴唇:“到现在还爱他?”
“也许吧,”简宁并没有回避他灼灼的注视,“所以我一定要去,假如我爱错了,也该自己去证实。”

韦明走后,简宁又是一夜未眠,不等天亮,他就收拾了背包,早早地下了楼。因为实在太早,四下里静得出奇,除了他再没有别人,简宁在公寓门前的台阶上坐下,双手抱住了膝盖,这个姿势让他有一种小孩子一样的感觉,他试图回忆自己的童年,试图想起过去的事情然而却一无所获,渐渐地简宁觉得累了,竟慢慢睡了过去。
然而这样的睡眠是很浅的,所以苏宇青的跑车开来的时候,简宁是知道的,他第一发现他对苏宇青已经熟悉到了这样的程度,即使闭着眼、即使埋着头,他依然可以识别出苏宇青跑车引擎的声音。当然,他能辨认的还不止是这个,苏宇青开车门的声响、他的脚步、他的呼吸都是特别的,简宁的耳朵都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当苏宇青温热的手掌搭在他肩头,简宁的心甚至微微涨痛起来。
简宁忽然不想动了,他很想一直装睡下去,他发现自己对于真相,并不如想象中的渴望,他忽然怀疑,自己坚持跟苏宇青去别墅,也许并不是为了了解过去,也许他只是不愿意离开苏宇青,他要给自己一个理由,好跟苏宇青待在一起。就算是在一天天迈向终结,可多一天相也是好的,说到底,他舍不得,至少现在还舍不得。
苏宇青的手在他肩上放了一会儿,却始终没有推醒他,后来苏宇青收回了手,简宁听到一阵衣物摩擦的悉索声,苏宇青在他身旁坐了下来。那短短的几分钟,是那么安静,他们并肩坐着,仅仅是坐着而已,没有交谈,没有肌肤之亲,甚至连手都没有拉过一下,然而简宁可以感觉到苏宇青的体温,他听得到苏宇青的心跳,他懂得苏宇青,他知道,跟他一样,苏宇青也不舍得,这一趟旅程,对于他或他,也许是一样的艰难。简宁忽然觉得,至少在这一刻,他们是平等的。
这样的感觉,让简宁鼻酸。
“我们走吧。”终于,苏宇青站了起来,他没有去摇醒简宁,原来他一直知道,简宁没有睡着。
简宁抬起头来,朝苏宇青笑了一笑。果然,刚才那一会儿,他们真是心意相通的,这也就够了,即使他们的过往不堪,即使有一天他会恨这个人,但有些快乐总是真的,有些时刻属于过他们,这样就好。

他们的旅途比简宁想象的还要顺利,还没到中午,跑车就甩掉了灰色的公路,驶进了浓翠的山林。苏家的别墅建在半山腰间,如同苏宇青说过的,周围环境异常清幽,这里既不是旅游区,也没什么人家,只有潺潺的小溪自林间淌过,一路淙淙地奔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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