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情异缘之清岩清羽

楔子

地府正殿。

长案前端坐着十殿阎王。

案前跪着一个瘦小的身影,肩膀兀自抽动,发出呜呜的哭泣声。

阎王允诚以指扣案,沉声道:“去尘,不要再哭了。做错了事,想法补救,光哭,于事无补。”

那跪着的人抬一张泪渍糊涂的脸抬了起来,正是鬼使者去尘。

原本,他只是一个在地府园里负责打扫的鬼侍者,因为修炼勤勉,刚刚做了鬼使者,没想到第一天办事就出了大错。

去尘呜噜道:“王,小的糊涂,小的只知今天要去接一个新的亡魂,却不料接错了,如今虽然已把那该接的接了回来,可是那阳寿未尽,不该接的,已然在孟婆婆那里喝了小半碗的汤,把那前世的事儿忘得差不多了。而且,更糟糕的是,他的肉身已被友人火化,如今,小的真的不知该如何补救了。“去尘一路说着,一路哭得更加厉害,小脸皱成一个包子,连眉眼都分不清了。

坐在一旁的判官江树人揉捏了一下额角道:“去尘使者,你还是定一定神吧,哭得好不叫人心烦。”

判官这数千年来听哭声无数,如今落下一个病症,一听哭声就作呕,便是山珍海味也咽不下去。阎王同情他的遭遇,允许他平日里没有大事多多歇着,将事情交给手下人去办,今年因为事情比较紧急,阎王叫他来商量,谁知偏偏碰到了有名的哭使者去尘。

阎王以手支额,借着手的遮挡,在一片阴影里偷偷微笑起来。

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别哭了别哭了,去尘。那不还有一个没有毁了的肉身吗,不如就叫这位亡魂错尸还魂吧。这未毁的肉身才刚六岁,这么算起来,这亡魂还大大地讨了便宜了,可以再多活这么十来年,赚到罗!”

说话的是一直站在阎王身后白无常,精致的眉目,笑意盈盈,好不可爱。

阎王抽出一只令牌子叭地打在白无常的脑门儿上:“你那鬼点子,少出一点的好!禁声!”

判官江树人却笑起来:“王,你别说,练离的话倒也不全无道理,自古到今,借尸还魂的例子也多得很,以前老阎王也使过这个法子来安置那些被错收魂魄。”

练离拍手笑道:“可不是,你看,连老阎王也使过我这法子。”

阎王犹豫道,可是,这错收的亡魂在人间还有一段姻缘,如今换了肉身,又无端地少了十来岁,这可是个难题。”

练离道:“难题怕什么?解铃还须系铃人,就交给去尘去解决好了。地府一天,人间一年,半个月之后,叫去尘去人间当一回媒婆子好了。”

江树人大笑:“好极好极,果然是聪明的练离。”

“不过,“阎王说:“不能对当事者泄露身份不能现出原形去尘,自己闯下的祸,得自己想法子解决,不能指望法术。”

去尘点点头。

于是,半个月后,鬼使者去尘去人间。

只是,这个糊涂的小鬼又投错了胎。

1 怪邻居

杨明虎终于放出来了。

整整十二年啊,在大牢里,好在有父亲的旧同事通过关系跟狱里的人打了招呼,倒也没有受多大罪。

出来那天,往日里的那些兄弟们都跑来了,挤在杨家那一小套房子里,个个都人高马大的,显得房子格外地小。

毛头、皮蛋与二胡上来跟大虎热烈地拥抱,相互推搡,十二年前的懵懂少年,已成了粗壮汉子,莽撞无知的日子已成过去,毛头与二胡已拖家带口,皮蛋还打着光棒。

人群里有一个杨明虎不愿意看见的面孔。

那个有着细长的个头,白净的面皮,神色间却有些阴沉,生生破坏了那和软的五官。

杨明虎看着他不作声,那个开口:“大虎哥,回来了,这些年,还算好吧吗?”

杨明虎说:“托福。陈俊!”

陈俊笑说:“大虎哥这些年受苦了,回来还得住这种小房子,要不,我给杨哥买一套新房子吧。”

杨明虎说:“用不着,我这儿,房子小,可是地段金贵,上哪儿都方便,公交车跟我家的私车似的,爽。叫我住到神庙,那不是我们小时候野过去玩的地方吗?还是叫我住到天堂村去,靠,那是人住的地方吗?那是过去埋死人的地方!谢了!”

陈俊又笑:“你这一口气要堵到什么时候?你也差不多一点,喜子可是把命都送了的。”

杨明虎静静地望着他说:“那么清羽的命就不算命了吗?”

陈俊悠悠道:“你果然还是忘不了那个小警察。”

杨明虎道:“我一辈子都会记着他。”

看着两个人之间渐起的硝烟之气,一边的几个兄弟连忙打圆场说:“那么这样吧,这房子这样破旧,不如我们凑点儿钱,给虎哥重新好好装修一下,添些时新的家俱,再聚一房老婆。”

杨明虎摇手。

兄弟们说:“我们不说感谢的话,虎哥当年的恩情用这点儿东西也感谢不了,就是一个心意,虎哥把日子过好了,我们看着也高兴。”

杨明虎说:“我自个儿的妈妈有留钱给我,要修房子我自己会修。还有,兄弟们,咱们都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可是,从现在起,我要过干干净净的日子,要跟过去一刀两断,以前我们见面还是朋友,可是,不会再有其他了。”

杨明虎几句话把一群人打发了,陈俊临走前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你想不想知道小警察为什么会被车撞死?”

杨明虎一愣,随后说:“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会信。你可以省一省了。”

这一场隔了十二年的风面有不欢而散。

晚上,杨明虎打算收拾一下。

他趴下来,伸头看床下。

是了,那个饼干盒还在。

他往床底爬,伸手想够那个盒子,不提妨脊背在床栏上狠狠地撞了一下。

哈,他自嘲地想,果然是老了,以前,灵巧得跟猴子似的。

总算把那盒子够了出来。

盒子上有斑斑锈迹,打开时颇费了一番功夫。

盒子里乱七八糟地放了一些零碎。

有看过的电影票,吸过烟头,几张便条,一根拴了牛皮绳的弹壳做成的挂件,一把小蒙古刀,一枚纽扣,还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有两个年青的男孩。

差不多的个头,一个结实,一个纤长。

一个略黑,一个较白。

一个头发飞扬跋扈,一个发丝柔顺服贴。

结实的那个,搂着秀气的那个的肩膀,脸上是蔑视一切的倔强。

而另一个,和缓地笑着,好象天塌下来他也能笑模笑样似的。

两个样貌气质迥然不同的少年,站在一片盛开的蔷薇墙前。

那是凝固在方寸之间的十二年前的五月。

杨明虎拿起照片,看着那个微笑着的男孩子。

清羽,我回来了!可是,你为什么走了呢?我进去的那一天,他们跟我说,你不在了。清羽,你怎么会不在了呢?

在接下来的几天,杨明虎买来了建筑材料,联系好了包工队,开始着手把闲置了十二年的房子重新装修一下。

母亲在去世前把一辈子的积蓄留给了杨明虎,嘱咐他出来以后修一下房子,好好地往下过日子,毕竟,才三十岁的人,往后,还有大把的人生。

第二天,杨明虎刚一起床,包工队就来了,咣咣咣开始砸墙,说是要把厨房弄成开放式的,把卫生间另改一个门。

杨明虎在里面呆了那么多年,也不太明白什么是开放式厨房,由着他们折腾去。看着手痒,忍不住跟在里面打起了小工。

装修发出的巨大噪音使杨明虎有恍若重生的感觉,这活生生的,久违了的自在日子。

杨明虎蹲在地上,傻笑出声。

这墙一砸就是三天,工头说,还是过去盖的老房子真材实料,看这砖墙结实的。

中午,杨明虎出去定了盒饭,招呼工人们吃,工人们吃完立马又开始干活儿,十分巴结。

杨明虎突然示意砸墙的工人停下手,侧耳细听了一下,说:“好象有人在敲门。”

果然,门上传来剥剥的声响。

杨明虎走过去打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人。

杨明虎上上下下打量了来人好几眼。真是,连男女也认不出来。

头发很长,齐肩,并且篷乱如鸟窝,纷披着的额发把眼睛都挡住了,只看见发丛中露出一付粗黑框的大眼镜,个头矮小,前胸扁平,杨明虎由此断定这是个男的。

衣服裤子无不肥大,拖泥带水,且油渍麻,颜色糊涂。

杨明虎问:“你有什么事?”

那人道:“我是住你隔壁的。“声音尚算清爽。

杨明虎说:“哦,是邻居。”

那个又说:“你们太吵了,吵到我了。很吵,非常吵。”

杨明虎笑起来说:“嫌吵?”

那个不断点头。

杨明虎接着笑:“嫌吵我给你想个办法,你住到紫金山顶上去。”

那人一撩眼前的乱发,露出一张尖削小脸,惊鸿一瞥,转瞬即逝:“可是人家市政规化局不会让的。”

杨明虎睁大眼睛:“哦?”

那人再大大点头:“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个梦想,想在紫金山上盖一座小二楼,图纸都弄好了,可是市政规化局说,紫金山属国家产业,并且上面有文化保护单位天文台,所以不给私人盖住房。“他神情自然,语言也有条有理,不象是开玩笑的样子。

杨明虎神思恍惚起来,这个可爱的梦想啊,曾经清羽也有过呢。

那人赖在门口不走,也不说话。

那人的神情太有趣,也不知为什么,杨明虎忍不住地想逗弄他一下,于是问:“你还有什么事?”

那人重复;“你太吵了!”

杨明虎戏谑地说:“紫金山上不吵。”

那人看着杨明虎和他身后的几个彪形大汉,嗫嚅两声,依着门框又蹭了一会儿,拖着脚扑拉扑拉地走回去了。那脚下穿着居然是一双狗头大棉窝子。

杨明虎用脚勾上门,和那几个工人或柱着工具,或蹲在地上,或捶着墙,大笑不已。

2 小邻居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杨明虎从外头买了油条与豆浆上来,不一会儿,装修的工人们都过来了。大家吃吃喝喝,好不热闹。

吃饱喝足,又是一通挥锤抡镐,厨房最外面的一面墙已经被砸开了,一地的碎砖与石灰,由一个小工负责装在蛇皮口袋里往下运。

杨明虎看那小工不过十七八的样子,虽然长得结结实实,到底是孩子,忍不住帮他一起抬那些装修垃圾。

送了垃圾下楼再上来时,看见昨天那古怪可笑的邻居的门关得严严实实,里头一点动静也无,回想起昨天那家伙的样子与言谈,杨明虎呵呵笑起来。

大家继续起劲儿地干着活儿,工人们都说杨哥人和气,也不乱讲究,也不拿架子,都挺愿意替他干。

杨明虎的耳朵特别地尖,干着干着,他大叫一声:“师傅们,停一下!“竖起耳朵细听一回,希里索罗,好象什么东西过来了,又逃走了,老鼠?

杨明虎打开门。

什么也没有。

没有人,也没有鼠。

回头要关门时,看见门上贴了一张大白纸。

杨明虎把纸扯下来看。

上面只寥寥的几行字,还有图。

上面写:

你太吵,其后配一副小锤子的图,小锤周围是一圈子炸开的锯齿形,杨明虎看懂了,就是说很吵。接下来,那纸上还写着,如果你再吵,(小锤子加炸开的锯齿形),我就,后面画了一个警察。落款的三个字到是写得清清楚楚:欧清岩。

杨明虎憋笑憋得快背过气去,真是个好小子啊,他想,知道他识字不多,来个图文式留条,真体贴真体贴。

这画,真难看啊真难看,是他看过的最丑陋的画儿,那警察被画得贼眉鼠眼,形同小贼,那锤子他认了半天才知道是什么,一开始以为是一根筷子上插了只大包子呢。

杨明虎的心情没来由得好,关上了门,站在朝南的那间卧室看着窗外,初冬光秃秃的皂荚树到了春天会是开了满树粉粉的,一直开到窗子里来。

杨明虎大喊:“师傅们,我决定把主卧的这面墙也砸了,弄个开放式卧室,来来来,砸吧砸吧!”

说着抢过大锤,率先朝墙上砸去,一边砸一边大声唱将起来:“啊朋友再见,咣咣,啊朋友再见,咣咣,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咣咣咣,如果你不幸,被我给气死,我把你埋在那山岗上。”

那杨明虎要气死的孩子,这会儿正悄悄地把房门拉开一道缝看向隔壁的防盗门。

门上自己贴上去的条子已经不见了。

门里传达室来了更加沉重的砸墙声,里面还夹着隐约的歌声。

真是无赖的家伙啊,那样硕大的一颗脑袋,怯青的头皮,这种人是叫"从山上下来的"吧?可怕啊可怕!

这接下来的几天,隔壁每天都传来咚咚咚巨大的砸墙声,和电锯乌乌滋滋的钻动声,欧清岩简直被吵得快要发疯,他每天中午是要睡一个长长的午觉的,可是隔壁这帮人好象无敌超人一样,似乎从来不休息,欧清岩顶着一头乱发,木着眼坐在床上,苦兮兮地呻吟不已:“救命啊救命啊!”

他呆坐了一小会儿决定还击,跑到门边儿四下里看看,哗地一声把一袋子垃圾全倒在隔壁的门口,然后嗖地一声钻进自己家里去了。

等了大半天,那边没有丝毫的动静,小心地打开门看,垃圾已经被清扫了,咦,好哦。

谁知第二天傍晚,欧清岩一开门儿,一脚就踩在软软的什么东西上,低头一看,原来是吃剩的半个面包,再一细看,昨天倒去的垃圾统统物归原主,堆在了自家门前。

这山上下来的果然不是东西。

欧清岩小心翼翼地沿着楼梯边儿走下去,上街买东西去了。

他抱了一堆吃的从超市出来,走进楼道时,感到有什么东西咬住了自己的裤腿。他吓得不轻,往后一跳,抬腿甩一甩,那东西还在。

鼓足了勇气往下看,原来,是一只小狗。

那是一只极小的松狮犬,篷而软的浅棕色毛发披头盖脸,因为四条腿太短,看起来好象匍匐在地上一样。

欧清岩蹲下来,跟狗打起了商量:“别咬我,我要回家!”

小狗发出咦唔之声,不松口。

欧清岩拉下眉苦了脸:“我要回家啦!”

小狗还是不松口。

欧清岩把手中超市的塑料袋打开给小狗看:“我只买了方便面,没有东西给你吃。”

小狗更是轻轻一跳,跳到欧清岩穿着大大皮鞋的脚面上,缩在上面,豆大的小眼睛在毛发中哀哀地望向他。

欧清岩心软了,叹口气道:“我不会给你洗澡,你会长虱子的。”

小狗不动。

欧清岩几乎要哭:“我是穷人。”

小狗在他的裤脚上挨挨擦擦,无限讨好。

欧清岩再叹口气:“只有饼干你吃不吃?”

小狗好似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一跃而起,小短腿捣啊捣啊,一路跑上楼,在上一层等着欧清岩,如此一人一狗来到清岩家门口。

欧清岩放下手中的袋子,托起小狗,指着隔壁的门对它说:“你要记住,千万不能到这个门里头去,里面有大老虎,会把你咬成碎片的。”

小狗定定地看着这扇门,急促地吸着鼻子,突然跳下欧清岩的怀抱,竟向那扇门扑去,小爪子在门上一阵乱挠。

欧清岩吓得抓起狗,拎起袋子,匆匆逃进自己屋里。

3 小鬼变的狗

杨明虎再见到那只小老鼠是在一个星期以后,在楼下新开的碟屋里。

这个小区,是九十年代初的建的,住的都是当年巷小院落老房子搬出来的城市平民。

二楼是一个宽大的平台,将一排六幢住宅楼连接起来,一楼,则是一排店铺。

杨明虎路过这个新开的碟屋里,听到里面传来的歌声,忍不住抬脚走了进去。

这个碟屋正巧在杨明虎住的那个楼道的下面。

杨明虎进去以后先给坐在柜台里的店主递了根烟,笑着说:“兄弟,你跟打个商量。”

那年青人也笑着说:“好说好说。”

杨明虎说:“能不能请你换个调儿唱?这个什么两只蝴蝶,您整整放了一个礼拜了。”

店主大笑:“那你想听什么?”

杨明虎说:“有姜育恒吗?”

店主说:“哟,那歌可是老歌了。你喜欢姜育恒?”

杨明虎打着哈哈。

不,他不喜欢。

清羽喜欢。

正说着话,有个篷松的脑袋探了进来,又闪电一样地缩了回去。接着又探进来,又缩回去,如此三四。

终于,那个脑袋的主人挨着门边儿蹭了进来。

杨明虎认出了那天的那个小老鼠,饶有兴趣地抱了膀子在一旁看。

店主问来人:“你想要什么碟,我们这儿买租都行,过来看看啊。”

小老鼠向前蹭两步,杨明虎注意到,今天他没有穿那双狗头大棉窝,而穿了一双大皮鞋,黑色,很大,杨明虎想,这小老鼠难道没有一双合脚的鞋吗?

小老鼠踢踢踏踏地蹭过来,犹豫了一下,抬起头来对店主说:“你太吵了。”

店主没有听明白:“什么?”

小老鼠重复:“你这里很吵。白天吵,晚上也吵。”

店主笑眯眯地说:“没办法啊小弟弟。我开碟屋的,不放点儿好听的流行音乐弄出点儿动静来就没有生意,大家混口饭吃,多包涵啊。小弟弟,你住楼上啊?你喜欢听什么碟,要不,我送你一盘?”

小老鼠木愣愣地看着店主,杨明虎觉得他支起了耳朵细听着店主的话,可是脸上一片茫茫然,好象没听懂。过了一小会儿才又说:“很吵啊。”

杨明虎看着这个奇怪的小孩儿,上没细看,这回看起来,没多大啊。雪白的皮肤,白得有点儿糁人,可又不象是白化病人,头发还是那么乱七八糟的,眉眼也看不太清爽。

杨明虎笑起来在一旁插嘴:“不是跟你说紫金山顶上最安静吗?”

小老鼠认出了此人就是自己的邻居,白了他一眼,说:“人家不让住。”

店主说:“月牙湖那边是高尚住宅区,比较安静,你怎么不去那边找房子。”

小老鼠鼻梁上的眼镜滑了下来,他皱皱鼻子微仰仰头把眼镜蹭上去,说:“我不认识那里。”

杨明虎不禁好奇:“那你怎么认识这里的呢?”

小老鼠愣了半天说:“我也不知道。”

“什么?“杨明虎问。

“我也不知道。有一天,我突然就想起这个地方。然后,我打了车,就过来了,正好有空房子出租。”

“啊?“店主怪叫一声。

小老鼠似乎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

店主人好象脾气挺好,看小老鼠那样子也不想再吓着他,于是说:“行了,我知道了,我小点儿声放行了吧。”

小老鼠点点头,咧咧嘴,似乎是笑了一下。

杨明虎说:“我再教你个法子,你呢,揪点儿棉塞耳朵里。”

小老鼠看看杨明虎,又丢过来一个白眼,转过身,抱起放在店门边的一大袋东西,拖着大鞋子走了。

等他走远了,店主对杨明虎说:“你认识他啊?”

“啊,住我隔壁。小怪孩儿一个。”

“他不是这里有毛病吧?“店主用手指戳戳自己的脑袋。

“不是吧。应该不是。就是有点儿怪。”

两个人想起那小老鼠的言语与动作,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第二天,杨明虎早上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家门前一滩粘粘糊糊的东西,昨天夜里突然降温,已经结成了冰渣子。仔细一看,那摊东西是从隔壁那怪小孩儿门口的那袋子垃圾里流过来的。

杨明虎回屋拿出铲子把那摊冰渣铲掉了。

连着三天,门口都毫不例外地出现这么一摊子冰渣。杨明虎开始咚咚地砸那小老鼠的房门。

其实杨明虎还真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也不知怎么,对着这小老鼠,内心的那点子恶作剧的苗苗便不受控制似地蔓延疯长,他足足有三天没见着这小老鼠露头了,这可真是一个好借口。

敲门的时候,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角弯起来了。

好半天,门里头才有哧啦哧啦的声音慢慢地近了,然后,门被拉开了一条缝,那个乱蓬蓬的脑袋伸了出来。

一瞬间,杨明虎下意识地就想撩开他遮在眼睛上的乱发,他还真没看清这小老鼠长什么样子呢。

小老鼠见是杨明虎,把原本只开了一条缝的门又掩了掩,只露了半个脑袋出来。

杨明虎一看他就忍不住要乐,难怪这么久才来开门,耳朵里果然塞了棉。

杨明虎对他勾勾手指示意他出来。

小老鼠拉开门身子探出来腿还在门里头。

杨明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揪出来,指了那摊污渍给他看:“你弄的吧。”

小老鼠在他的大掌间扭过头来瞅他一眼没作声。

“垃圾袋口要扎紧知不知道?“杨明虎放开他,蹲下去给他做示范:“看着,这么扎紧。亏了这是大冬天,要是到了夏天,还不招来一堆苍蝇?”

小老鼠歪着头看着他的动作。

杨明虎站起来拍拍手:“下再敢把垃圾倒在我家门口,哼哼哼!“他一边说一边把大手的骨节捏得嘎巴嘎巴响,然后两个拳头猛然击在一,发出嘣嘣的声间。

小老鼠登登倒退两步。

两个人正说着,一个毛乎乎的东西从小老鼠门里伸出半个头来。

吃素的狗

杨明虎低头一看,是一只披头散发的小狗,小小的豆眼儿从毛发间看向他。突然就发了狂,对着杨明虎就扑了过来。

杨明虎身手敏捷,刷地让开了。

小狗转头又热情地扑上来,在他裤脚间窜来窜去,咬咬他的裤子,又咬咬欧清岩的裤子,象是要把两人往一块儿拉拢的意思。

杨明虎伸手,托着小狗圆鼓鼓的肚子把它抱起来,在大蒲扇似的手中倒来倒去,一边煞有介事地问:“喂,小老鼠,你的这狗有狗证吗?打过狂犬疫苗吗?”

欧清岩愣了一下才明白小老鼠指的是他,他结结巴巴地说:“不不要你管。“他伸手过来抢小狗。

杨明虎只一手抓了狗,忽而藏到身后,忽而藏到腋下,不让他抓住,小老鼠晕头转向,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扎着手眼睛隔着披下来的头发看着杨明虎。

杨明虎张开大嘴笑了起来:“你们主子狗儿象得很哪!喏,把你的儿子抱回去吧。”

奇怪的是,小狗扒着杨明虎的衣服不肯离去。

然后,它又扑到小老鼠的怀里,用牙扯着他往杨明虎方向靠,上窜下跳,忙碌无比。

杨明虎做恍然大悟状:“哦,小疯狗!”

“球球才不是疯狗!“小老鼠大声反驳。

“球球!这小东西叫球球?”

小狗球球,就是我们糊涂的投错了胎的小鬼使者去尘在心里长叹一声。

惭愧啊,想当初自己的名里去尘还是白练离大人给取的呢,连阎王都夸别致,不料现在变成了球球。

两个人站在楼梯口正说着话,楼下上来一位大妈,一手擒着一袋米,另一只手里还有一只袋子,袋子里的活鱼扑腾扑腾地跳。

杨明虎转过脸,冲着大妈恭敬地叫:“吴妈妈好!”

吴妈妈抬头看见他,亲热地说:“大虎吧?你回来了?可真是好些日子不见了。这往后,要好好做人罗!”

杨明虎不住点头,小老鼠在一旁看着杨明虎,因为仰着头,额前的发滑下去,露出了整个的脸,粗黑框的眼镜遮住了眼睛,尖削的小下巴,一个隐约的含糊的笑影浮在他脸上,好象是因为看着这个凶神恶煞的大老虎一样的家伙忽然变成老黄牛一般的忠厚觉得很好玩儿。

小老鼠也扬声叫一声吴妈妈。

吴妈妈说:“喂,小欧,吃了吗?“回头又对杨明虎说:“小欧跟你做邻居啦,他年纪小,你要多照顾他。”

杨明虎连声说:“自然自然。“伸手接过吴妈妈手上的东西。

吴妈妈笑着对小老鼠说回见,小老鼠伸出小爪子对着她招了招:“白白,白白。”

杨明虎把吴妈妈一直把她送到七楼。返身下来,发现小老鼠还站在门边,抱着狗看着他。

杨明虎上来扯扯球球的尾巴,恶形恶状地说:“听着小老鼠,你要看好你的狗儿子,敢在我家门口拉屎撒尿,我就把它捉来剥了皮炖成狗肉煲。狗皮再做成踏脚垫,放在门口天天踩!”

说完转身进屋,偷笑得象一只大灰狼。

小老鼠看他关上门,才对着那门啐了一口:“我呸!你儿子才是狗呢!”

过了两天,杨明虎果然发现自家门前有狗尿一泡,自己吃剩的菜饭装在垃圾袋里扎好了放在门口,却被翻得稀烂,骨头散落了一地。

杨明虎怒气冲冲,可那怒气里竟然有几分欣喜,这下又有借口逗逗那只小老鼠了。咣咣砸了好一会儿门,小老鼠踢踏踢踏来开门了。

杨明虎一见他,不禁哀叹,这孩子,他就没件合身的衣服吗?这长袍子短褂子的,是什么呀!

小老鼠的手里抱着球球,球球一见杨肯明虎,兴奋地鼻息咻咻,摇头摆尾。

杨明虎说:“我跟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嘛?”

小老鼠梗梗脖子说:“你说过好多话。”

杨明虎瞪瞪眼睛:“你跟我装傻?你来看看,你家狗崽子干的好事!”

说着指指那一片狼籍。

小老鼠的回答颇为理直气壮:“这不是我这球球干的。球球都是蹲在抽水马桶上大小便!”

杨明虎哈地怪笑一声:“你们家狗懂蹲马桶?难不成是狗精?”

球球哀鸣一声,居然把堂堂地府鬼使者跟凡俗狗妖相提并论。

小老鼠又道:“而且我们家狗狗不吃肉,他吃素!”

这下杨明虎不笑了,认真打量着小老鼠和他的狗,难道这"父子俩"都是妖怪不成?

小老鼠看他不信,踢踏踢踏走进屋,又踢踏踢踏回来,手里多了包饼干。

他掏出一块喂到球球的嘴里,球球喀嚓喀嚓吃得香。

待它吃完,小老鼠又走过去拾起一块骨头,送到球球嘴边,那小狗呻吟一声,转头躲开。

小老鼠说:“你看,他吃素!”

球球心里叹:“惭愧啊惭愧!本鬼使修行不够,人间食物,谷物尚可吃一些,肉类是半分也不能沾,不然,轻则拉肚子,重则翘辫子,魂飞魄散啊。可是听说肉食是极至的美味,难怪白练离大人不断修行,说是将来要吃扁人间大江南北呢!”

杨明虎说:“赖得倒干净,不是你儿子是谁做的?”

小老鼠说:“可能是楼下的板凳。”

“板凳?”

“就是楼下刘姐姐养的小狗,叫板凳,它很馋,又爱乱撒尿。它是一个很倡狂的狗。”

小老鼠一边说,一边又摸出两块饼干,一块喂给狗,一块喂给自己。小狗吃得咯嘣咯嘣,他也吃得咯嘣咯嘣。

杨明虎看着眼前的怪小子跟他吃素的狗,觉得如今的日子真是斑斓美好。

5 过敏

杨明虎的房子装修得差不多了,他也找到了一份工作。原本以前的弟兄们说要请他去他们的酒吧里看场子,他拒绝了,他去了一家饭馆儿当二厨。

他答应过清羽,将来做一个好厨子,做最好吃的饭菜给他吃。那家饭馆儿的大厨是他的远房舅舅,愿意教他。

杨明虎挺满意这样的状况,他要和过去的一切彻底地告别。

他跟小老鼠欧清岩常常能在梯梯口碰到,每当这个时候,小老鼠就会象一个真正的老鼠一样滋溜一下钻进自己家门里,却总是从门缝里偷偷地看他。

杨明虎依然常常在自家门前发现狗屎狗尿,有时候他不声不响地收拾了,有时他会咚咚地敲小老鼠家的门,拎着他的领子,把他抓出门来理论。每小老鼠都坚决否认,说他们家球球从不随地大小便,

杨明虎自己心里明白,其实他不是真想跟小老鼠计较,只不过是想见见他而已。杨明虎想起,自己正经还没看清楚小老鼠的样子呢,这孩子,头发越发地长长了,披头盖脸的,跟他那狗一个模样。

有一日,杨明虎按着小老鼠的头一阵乱挠把他一头乱发弄得更乱,说:“你该不是那只狗变出来的妖精吧。”

小老鼠的回答是恶狠狠地踩了杨明虎一脚,刷地跳回去咣地关上门。

球球听了杨明虎论调十分不悦。好歹,他去尘也是地府的鬼使一名,怎么是妖精呢?还说他跟小老鼠象,其实小老鼠长得什么样连他也没有看清,他只看到过他极小的时候的模样。而他去尘,是了,连地府的白无常练离大人那样漂亮的人物都夸过他长得有趣呢。

提起这只叫球球的狗,杨明虎就忍不住笑。

这小狗,也不知怎么,对他特别地巴结,每天蹲在楼梯口等他回来,一看见他,便摇头摆尾地扑上来,咬了他的裤腿,往小老鼠屋子里拽,情切切意绵绵,害了相思一般。杨明虎把它抓起来,一阵揉搓,抛上抛下,然后回屋。

他哪里知道,可怜的小鬼使者去尘,被搓着揉着,头晕眼,晕头转向,连自家的门都找不到了,有几回,差点儿显了原形。

小鬼使者去尘,如今的小宠物球球,真是郁闷哪,眼见得这两个人,如果冤家一般,见了面就丁丁咣咣,该如何是好?

看着杨明虎摇晃着的背影,去尘在心里叹个不停。

突然,他想到一件事,也许,这个可以帮他们想起点儿什么来也说不定。

小狗球球咦唔两声,捣腾着小短腿,来到杨明虎的门前,抬起一条后腿,快速地撒了一泡热乎乎的尿。心里暗叫惭愧哦,堂堂地府鬼使者,竟在人间做如此龌龊的事,为了成全这两个家伙,里子面子都豁了出去了。

小狗快乐地竖起尾巴,进屋去了。

果然第二天,杨明虎因为这一泡狗尿,又砸开了小老鼠家的门。

小老鼠今天窗了套棉睡衣,宛若一个棉布填充的布偶,意态蒙蒙,看来是刚刚睡醒,杨明虎翻翻眼睛,这一个中觉睡得,头怕是要睡扁了呢。

小老鼠一看他就皱起鼻子,说:“你现在每天都象一只葱油饼。”

杨明虎抬起腿,做势踢了他一脚:“滚你的。我可是大厨。”

小老鼠白他一眼。

杨明虎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带到他自个儿的门前,指了那泡苍黄的狗尿,问:“怎么回事?”

“不是我家球球。”

“我问过楼下的了,人家那狗这两天都不在家!”

“那也是别的狗,不是我家球球!”

“你家球球是不是狗?是狗就会乱撒尿。给我弄干净!”

“不干!”

“不干是不是?”

“不干!”

杨明虎手下用劲儿,揪着领子就把小老鼠提溜了起来。

小老鼠哎哟哎哟地叫唤,踢腾着腿挣扎,只听哧啦一声,小老鼠的棉睡衣领子豁了口。

杨明虎放下他,突然看见他微敞的衣领里,细细的脖颈间一片红红的疹子。

杨明虎问:“这是怎么啦?”

小老鼠扭着脖子说:“不要你管。”

杨明虎顺势拉开他的衣袖,胳膊上也是好大一片。不由自主地就软了声音问:“是风疹吗?”

“是过敏。”

“你吃什么啦就过敏成这样?”

“没吃什么。以前也是,无缘无故就过敏。”

杨明虎替他拉好袖子,看看他,先前有个人,也是这样,一点点鱼虾,初春里飘飞的梧桐絮,粉,风尘,都会叫他过敏,身上起满了红点,有时连鼻头上也是。

球球当然也记得,当年,那个被错收的魂魄来到地府,走过冥河边,微风吹来,有彼岸微微甜润的香气,那倒霉的鬼魂立刻大大地打了一串喷嚏,还问为什么这居然没有起疹子。

去尘使者暗暗发笑,肉身都没有了,疹子往哪里长?

杨明虎说:“我那儿有药,进来擦点儿。”

小老鼠仰起头,大黑框的眼镜颤颤微微地挂在鼻梁上,为这个大老虎突然来的善意犹豫不决。

杨明虎突然伸手到小老鼠的腋下发力把他举起来,拎进自家门里,小老鼠以为自己就要被大老虎吃掉,短促地叫一声:“救人啦!”

杨明虎关上门,踢踢他的屁股:“乱叫什么!再叫真捏扁你!”

杨明虎把他拉起来,让他坐在椅子上,走到里屋去拿来一管软膏,扔给小老鼠。

看着小老鼠笨手笨脚地挤了软膏往脖子上抹,又没抹开,弄得脖子上一沓一沓的粘腻,还沾到了衣领上,微微笑了。

清羽原来也是这样,脖子里全是疹子,还硬不让自己给他抹药,别扭得很,脸上也是疹子,红红的,痒得他不时地侧过头去在肩膀上的肩章上乱蹭。

所以,一直以来,杨明虎都在自己家里备了好多治过敏的药。

即便是现在也是这样。都习惯了。

小老鼠不经意间一抬头,大老虎脸上的笑容把他又吓了一大跳,老虎要吃人前不是要磨磨牙吗?就是这副样子吗?

谁知大老虎只是伸出手来拨拨他的头发,进卫生间拿了一条毛巾出来扔给他擦手,转身又进去不知干什么去了。

小老鼠哧溜从座位上跳下来,趁此机会快逃,要紧要紧。

跑到门前,想想不甘心,伸头看看里面,大老虎还没出来,抬腿在雪白的墙上印了一个灰扑扑的脚印。

杨明虎从里屋拿了过敏的药出来时,看着那个脚印,呵呵笑起来。

这小老鼠,跟清羽还真有点儿象,平时看不出,偶尔,皮起来也是要人命的。

6 你说什么

阴历三月初三那天,杨明虎早上起来用昨天晚上从饭店里带回来的荠菜煮了一小锅鸡蛋。N城人到这天都要吃这种煮蛋,说是可以治疗头痛。

以前老妈没死时每个都要煮,清羽喜欢用这种蛋沾了椒盐来吃。

杨明虎用饭盒装好几个煮成碧青色的鸡蛋,打算拿到饭店给表舅和伙计们吃,从小老鼠门前经过时,小狗球球如往常一般蹲在开了一条缝儿的门边。

杨明虎想了一想,另用小袋子装了两个蛋。

球球的小小豆子眼殷切地望着杨明虎。

杨明虎蹲下身,把小袋子系在球球颈间的皮项卷上。

杨明虎拍拍球球的脑袋说:“告诉你爹,我请他吃鸡蛋,再敢跟我做对,就请他吃老拳。”

等杨明虎下了楼,门里闪出一个人来,正是小鼠欧清岩。

小老鼠从球球脖子上取下袋子,做势要扔,一边说:“我们不要大老虎的臭东西。”

球球扑到他腿上,咬住他裤腿。

小老鼠嘴角弯上去,露出一个笑容,把袋子凑到鼻子上闻闻。

荠菜煮过的蛋有一种特殊的清香,蛋还热乎乎的,暖暖地握在手里,下在捂一捂冻得凉凉的手。

小老鼠对球球说:“我只一个,你吃一个!”

球球闻着递到眼前的蛋。挂下一挂口水,可还是摇摇尾巴走开了。

小老鼠说:“哎呀!你果然吃全责。”

球球无可奈何地趴到角落里的一只旧棉鞋里。不是不想吃,只是不能吃,万一现了原形,办砸了事儿,又被阎王罚去扫园子,就不能每天看见漂亮可爱的白大人啦!

球球想,得再想一招,让这两个人相认,好回去交差。

上起疹子那招,好象不大灵,但也不是一点效果也没有的,至少小老鼠到过大老虎的屋子里了,现在,大老虎还给小老鼠送鸡蛋吃。这一回,得想个法子,叫大老虎也到小老鼠的屋里来。

球球忽然有了一个主意,高兴得打着转去咬自己的尾巴。

小老鼠完全不知道球球的心思,只顾着三口两口吃下一个蛋,又吃掉一个,终于被噎住,伸长脖子,半天才顺过一口气来。

下午,杨明虎回到家里,刚走到四楼楼梯口就发现一片水流把楼梯都淹了,碧清的水顺着台阶淋淋沥沥地往下流。

杨明虎赶走几步,上了五楼,才发现,水流的源头正在小老鼠家。

小老鼠的家门大开着,他扎着手,拿着个簸箕站在门口,裤子毛衣都是湿的,连头发上都往下滴着水。杨明虎一看,了不得,小老鼠脚下还是那双常穿的棉窝,被水泡得胖大饱满,色泽鲜艳。

淋湿的小老鼠看上去真是怪可怜的,象断了线的布袋偶。那只小狗也钻出来。一身的黄毛精湿,全耷拉下来,显得它的身子比平时缩小了一轮。

一人一狗。站在门口,踩在齐脚腕的水里,好不狼狈、

杨明虎问:“怎么啦这是,水漫金山?”

小老鼠说:“水龙头坏了。”

杨明虎探头往里看看,没作声,转头回自己屋了。

小老鼠低头对球球说:“大老虎不肯帮忙,真小气!”

球球唔声,拖着尾巴踩过水,贴到小老鼠腿上安慰。

片刻之后,大老虎又出来了。

脚上踩了双高帮的雨靴,后里拿着工具箱。

哗啦哗啦淌着水走进小老鼠的屋子。

这套房子的格局与杨明虎的略有不同。

进门左手边就是厨房,再往里是一个小小的暗厅,厅的西边有一个小小拉门,是卫生间。

厨房里哗哗的水声显示坏掉的水友头就在那儿。

杨明虎走过去,先找到总开关,用老虎钳子拧了两下,给它关上了。

再拆了水龙头细瞧,原来不过是垫圈坏了。

他从工具箱里找出一个新的来给换上,很快就修好了。

小老鼠惊讶地张圆了嘴巴,球球高兴得抖擞一下湿乎乎的毛,甩得两人一脸水珠子。

杨明虎气得用雨靴踢踢球球的屁股。球球趁机抱住他的腿,吊了上去。

杨明虎笑了:“小疯狗。”

转眼看小老鼠还站在水里,喝道:“还不赶快把湿衣湿鞋脱了,上床呆着去!”

小老鼠慢吞吞地说:“我不,我要把水扫干净。”

“扫屁扫!湿成这样了,怎么扫?”

“可以扫的。”

“少废话!你要是生病了,说不定就病死在屋子里头,没有人知道,尸体发了臭,长出绿毛来,这么长,“杨明虎张开手比划一下,“然后,老鼠从洞里钻出来,一口一口从你身上撕下肉来吃!”

小老鼠咣地扔掉手中的簸箕,冲到最里面的卧室,甩脱鞋子就要往上跳。

杨明虎跟过来,手疾眼快,一把捞住他,替他扒下湿乎乎的外衣裤,随手扯过枕巾,胡乱替他从头到脚地擦了一通,才把他拎起来寒到被窝里。

球球兴奋地在一旁又蹦又跳。

杨明虎问小老鼠,你儿子怎么啦?喝高了?”

小老鼠咕咕哝哝答不上来,人裹到暖的被子里才觉出冷来,牙关抖得象放机关枪,他只好用拳头撑住下巴说:“没没有。”

杨明虎回到自个儿家中,拿来一个小型抽水泵,那是装修时买的,到小老鼠家里接上电源,嘟嘟嘟地抽水。不一会儿,水就抽光了,露出被滑溜溜的地面,还好不是木地板,否则全完蛋,房东找上门来,小老鼠也呆不下去了。

杨明虎又拿过拖把,大力地拖地,一边顺手将掉在地上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捡起来。

有衣服,当然湿透了,有空的泡面碗,有杯子,有笔,有袜子

杨明虎一边收拾一边翻眼睛。小老鼠原来天天就吃泡面,难怪象落秧的茄子,长不开似的。

果然是小老鼠,家里乱得跟鼠窝没两样。

跟多年前清羽的屋子一样地乱。

杨明虎脑中猛地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杨明虎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一边问小老鼠:“你的电脑,怎么那么小?几八六的?”

小老鼠诧异地说:“什么呀?我的是笔记本电脑,奔四哦!你很多年没有玩过电脑了吧,大叔?”

杨明虎叭地扔下拖把:“你叫我什么?大叔?再叫大叔我捏死你!”

小老鼠不敢吱声了,大老虎又送他一个白眼。

好容易收拾完了,杨明虎将大袋的垃圾搬出去,不一会儿又搬回来点儿什么,在厨房里叮叮咚咚地忙起来。

小老鼠披了大毛毯,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探头探脑地看着做饭的杨明虎,被杨明虎一瞪眼,吓得又蹬蹬蹬地跑回去了。

球球在卧室与厨房间来来往往跑了不下十个来回,快乐得刚刚吹干的毛炸起来,扑蔌扑蔌地不停地摇尾巴。

杨明虎弄好一碗姜汤,一碗炒饭,端了走进卧室。

“先喝姜汤。“杨明虎说。

小老鼠听说,立刻如螃蟹钻沙似的钻进被子里,把被子撑起一个包。

杨明虎也不吱声,悄悄地走到床边。

小老鼠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从被里伸出头来。

一张胡子拉茬的脸,近在眼前的铜铃大眼真如虎目一般吓人。

小老鼠的额头跟杨明虎的额头撞在一,小老鼠被撞得倒仰过去。

杨明虎抓紧起他来,担着他的鼻子,片刻功夫把那一碗热辣辣直灌了下去。

小老鼠呛个半死,可是并没有抱怨,因为接下来的炒饭实在太好吃了。

内容丰富,还有干贝粒,米粒饱满,QQ的,小老鼠把头理进碗里,一口气吞下半碗,抬起头来喘一口气,愣住了。

杨明虎也在吃饭。

他不是用碗在吃,他用的是一只小号的铝脸盆!

果然是老虎啊,真可怕。

杨明虎又瞪他:“看我干嘛?没看过人吃饭?”

小老鼠赶紧低下头。

球球摇头摆尾地在一旁吃着一盘拌好的西红柿,里面还加了两片生菜叶。

杨明虎这才相信,小老鼠的狗真是吃素的。

吃完了,杨明虎把带来的东西收拾了,要出门的时候,小老鼠跟过来。

杨明虎说:“以后有事儿别麻烦我!“说着又瞪眼。

小老鼠回他一个白眼"再瞪,眼球子要掉出来啦!”

这话听在杨明虎的耳朵里,好象一道天籁。

“你你说什么?”

7 初识

怪小孩欧书岩对杨明虎说:“再瞪眼珠子就要掉下来了。”

杨明虎愣愣地看着怪小孩半晌:“你说什么?”

怪小孩不理他,抱着他的小狗球球进了屋关上门。

留下杨明虎一个在屋外发呆。

时光在愣着的人身边飞一般地倒退,快得四周的物什墙壁都成了模糊的一片,象淋淋大雨中看到的景象。

等到四周的一切渐渐明晰起来的时候,杨明虎发现,屋门还是那道屋门,只是新了许多,门上还有刚贴上去的福字,是妈妈喜欢的红底金字。楼梯口多了堆在一起的乌黑的蜂窝煤。

这是十三年前的家。

那一年,快过年了。

杨明虎跟妈妈在家准备年饭。妈妈买了多样蔬菜,敦促杨明虎一样一要地洗净,逐个炒了,倒进一个黑色的瓦盆里,用竹筷子拌匀,这是N城人过年必备的素什锦菜。

有人敲门。

进来的是两个警察,穿着冬季的蓝色制服。

前面的一个有了年纪了,是李警官。脱了帽子看时,两鬓已是白,更显得老像。

母亲热情地招呼。

李警官在这个地段上工作了二十多年,老家在乡下,没有任何门路背景,多少年了,都只是一个小民警。

李警官捧了母亲递过来的茶暖着手,一边说:“杨家嫂子,来给你拜个早年,顺便说一下,过完年,我就退休了,回老家去种柑桔去,以后,照应不了你们了。”

杨明虎的父亲曾也是个民警,是李警官的同事和搭档,多年以前因公牺牲的。说起来也冤得很,追一个小偷,却被一个无证驾驶的司机给撞死了。

他是下班时出的事儿,算不得工伤事故,孤儿寡母的,竟连抚恤金也拿不到,这许多年,全靠李叔照顾着。

母亲黯然:“难为你这么多年对我们母子这样好,我还想着等大虎长大了工作了,给你养老的。可惜这孩子也不争气,书也不好好念,成天惹事生非。”

李警官说:“孩子还小,也是我没教好他,愧对我师兄。我走了,有新来的警官,我请他多多看顾着大虎。他们年纪差不多,可能说得来些。”

说着,从身后拉过那个一直不曾说话的年青的警官来。

那个小警察正捧了茶杯,凑在面上,用那水的热气熏他冻得红红的鼻子呢。

闻言,略有些害羞地移开杯子,眉间鼻端,全是湿碌碌的水气。

杨明虎从来没有见过长得这样干净的人。

他年青的脸上光洁得象是月光泼上去都会流淌下来似的,制服里露出的衬衣领口都是雪白雪白的。

李警官说:“这是我们所新来的小林警官。”

小警官上前一步,笑眯眯地说;“你好,我叫林清羽。你是杨明虎吗?”

那时候的杨明虎,十七岁,年青蓬勃得象老屋墙上疯张的青藤,人如其名,大大的脑袋,虎虎的眼睛,黝黑的皮肤,飞扬得有些目中无人的神情,除了警察老李叔,谁也别想管住他。

杨明虎瞪起眼睛看看眼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警官,这样近地看来,他连眼白也是纯净无垢的,白得隐隐发蓝。

杨明虎狠狠地出了一口粗气,把眼瞪得更大,他最讨厌这样干净正经到令人牙痒的家伙。

妈妈却很亲热地拉着小警察的手,左看右看,喜欢得了不得,连说这一看就是好孩子。

李警官说:“可不是,小林刚从警校毕业,又懂事又肯干。大虎,你可要听小林警官的话,好好上学,好好做人。“说着用手摸摸他一头乱发。

那小警察居然也伸手来笑嘻嘻摸摸他的头说:“对哦对哦,好好听话。”

两个人差不多的个头,杨明虎看着小警察笑时露出来的雪白的牙,灵活转动的乌黑的眼珠子,心中的气越发旺盛起来,头一扭甩开他的手,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妈妈热情地留两位警官吃晚饭,李警官婉拒了。妈妈于是用搪瓷茶杯盛了两大杯什锦菜让他们带上。杨明虎看到,小警官打开杯盖,凑上去闻了闻菜的香气,咧开嘴笑得心满意足。

妈妈硬拉着杨明虎把他们送到门外,小警官趁着妈妈与老李叔讲话的空儿,退后一步,在杨明虎耳朵跟下小声地说:“再瞪眼珠子就要掉出来了哦!”

那是杨明虎与林清羽的第一见面。

“再瞪眼珠子就要掉出来了哦!“林清羽说。

“再瞪眼珠子就要掉出来了哦!“小老鼠说。

杨明虎在门口站了这半天,站得人都僵了,这才省过来。自己笑话自己,真是,大白天的,做起梦来,听见一句相同的话都会把十几年前的事在心里这么过上一遍,傻,可是,真是很想念清羽啊。在一个全不相干的人嘴里一句熟悉的话,立刻就软了心肠,起了思量。

一回头看见小老鼠,原来他把门开了一小道缝儿,只露了戴着大眼镜的一双眼,暗地里看着杨明虎。他脚底下还伸出来一个蓬松的小狗脑袋。

杨明虎立起眼睛对他扬扬拳头,小老鼠咣地关上门,差一点儿就夹了小狗的耳朵。

过了没两天,小老鼠居然主动来敲杨明虎的门。

杨明虎支着门栏说:“干什么?”

小老鼠说:“我的下水道堵了。”

杨明虎失笑:“下水道堵了你告诉我做什么?不是叫你以后有事儿别麻烦我吗?”

小老鼠也不走开,重复道:“我的下水道堵了。”

杨明虎伸出腿去踢踢他的脚踝:“滚一边儿去。”

小老鼠往边上让一让,又贴上来,还是那句话:“我的下水道堵了。卫生间到都是水。”

杨明虎看到,这小老鼠好象学乖了,没有再穿棉窝,还在冷天里,竟赤脚穿了双塑胶拖鞋。

杨明虎的心又软了:“你是专找我麻烦的老鼠精啊!”

回屋拿了工具,跟着小老鼠来到他家的卫生间里,果然又是水漫金山,连肥皂都漂了起来。

杨明虎说:“原来你还是一只水老鼠。“用了拔子,不过片刻功夫,下水道通畅了,水哗哗地流走了。

杨明虎转过脸来凶巴巴地说:“再来烦我,踹死你!”

小老鼠背在身后的手却伸出来,手上一个金黄色的橙子,嘴角上竟有微微的笑意,递过来。

杨明虎接过来,顺手把手上的泥抹在小老鼠的鼻子上。

夕阳照进来,还有邻家晚饭的香气,啊,是葱爆肚的味道呢,小狗球球在地上打着滚,欢喜得疯了似的。

杨明虎突然觉得,原来有小老鼠做邻居的日子,也很是不错呢。

再一见到小老鼠,他正被一干半大小子压在地上,满脸是血,死死护着手里的东西。

8 吃糖

那天,杨明虎下班略早一点。他的表舅师傅只肯做白天的班,倒让他也免了一般的厨子那日夜颠倒的生活。

快到自己楼下时,杨明虎突然发现,拐角围了一群半大小 子,正对着中央躺在地上的一个人拳打脚踢。

那躺着的人身形瘦小,抱了脑袋,一声不响地承受着象雨点一亲的拳脚,把身子蜷得象虾米,紧紧护着手里的什么东西。

杨明虎并没有看清他的脸,但是他认出了他那身衣裳和那双硕大的显然不合脚的鞋子。

杨明虎冲上去,只两三下,就把那群小子打翻在地,也有不服气的爬起来还想再往上冲,其中一个看清了杨明虎的样子,撒腿跑了。

杨明虎并没有追上去,只对着那跑远的背影大叫:“回去告诉你主子,等着!躲得了初一,我看他躲得了十五!”

那跑走的大约是这些孩子的头儿,看他都怕得飞逃,剩下的也各自跑了。

杨明虎也不跟他计较,蹲下去,伸手拉开地上蜷在一起的身子,扶着他的上半身,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小老鼠欧清岩满脸是血,糊踏踏的,很是吓人。他的眼镜被打落在一边,踩成了碎片。

杨明虎拍拍他的脸,小老鼠晃了两下脑袋,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唔唔声。

杨明虎拉了衣袖替他擦鼻子里不断流出的鲜血,血淌个不住,看来伤得不轻。杨明虎抄起他的腿弯,把他横抱起来,小老鼠说:“我的东西,我的东西!”

一边叫,一边嘶嘶呼痛。

杨明虎只好又半蹲下去,好让小老鼠能捡起地上的一个小东西。

“什么宝贝?”

“钱。”

杨明虎看看那扁巴巴的钱包:“就为了这么点钱,你被人打成这付样子?要钱不要命啦?你这个死笨孩子!”

小老鼠委委屈屈地窝在他怀里,声音软绵绵的。

杨明虎的心好象变成了一块嫩豆腐。

他把人抱到楼上自己家里,找来云南白药与金霉素软膏,先动动他的手脚,还好,应该没有伤着骨头。

小老鼠脸上被泥巴与鲜血糊得乌糟糟的,杨明虎只好又打来水替他擦洗。

洗着洗着,他突然停住了手。

他第一近距离看清楚小老鼠的眉眼。

原来是这样的一个孩子啊。

杨明虎不禁奇怪,他为什么要用乱七八糟的头发与大黑框眼镜把自己的五官给遮起来呢?明明鲜灵灵的模样,虽然鼻青脸肿,五官到底还是不会挪位走样的。

更何况,眼睛并没有伤着,依然是清透乌亮,眼白都白的发出隐隐蓝色。

杨明虎呆呆地看着这双眼睛,那眼睛里渐渐地透出一种他很熟悉的东西,叫他无比困惑。

怎么会在全然不相干的眼睛里,看到清羽的眼神呢?

这种熟悉感也许持续了很久,也许也不过是转瞬间的事。

杨明虎用力摇摇头,把心头那古怪的念头赶走。

小老鼠突然抓住杨明虎的衣襟,把脑袋扎进他怀里,抽抽答答地哭起来,越哭越大声,边哭边诉:“他们唔唔唔, 抢过我一回了唔唔唔,好痛好痛唔唔唔,痛啊痛啊。”

杨明虎由得他抱住自己的腰扭股糖一般地耍着赖。

那一种心疼十分奇妙。

曾几何时,也有人这样搂住他流过眼泪,不过,那个人哭得全无声音,完全不象小老鼠这样声色俱全,可怪的是,杨明虎却有同样的不忍。

这下,他更搞不懂自己了。

等到小老鼠哭得尽了兴,杨明虎从口袋里抓出一条皱巴巴的大手帕,“来,“他说:“擤擤鼻涕。”

小老鼠半个脸都埋在手帕里,扑扑扑地用力擤。

抬起头来却说:“你的手帕里全是葱味儿。”

杨明虎立起眼睛:“给你用不错了,还敢挑三挑四!”

小老鼠突然仰起头笑起来,头发顺着额头两边滑了下去,眉眼全露出来,没有眼镜遮挡的眼睛水亮水亮,笑时扯动了嘴角的伤,发出嘶嘶的声音。

笑了半天,他说:“生气啦?生气啦?别生气,你看你看,我也用手帕的,现在用手帕的人多少啊!“说着,他也从口袋里挑出一条手帕来,雪白有暗纹。

多熟悉啊,雪白有暗纹的手帕,许多年前,有人掏出来给他擦鼻子口角里流出来的血。

杨明虎问小老鼠饿不饿?

小老鼠还穿着在地上揉得乌突突的衣服,就那么在沙发上躺下来,蜷得象只油球:“饿啊饿啊!”

杨明虎看不过,喝道:“把你那小脏蹄子挪开!刚滚了泥巴地就来滚我的新沙发!”

小老鼠全当他的话是耳旁风,依旧在沙发上蹭来蹭去。

杨明虎简直暴跳起来,冲到沙发边刚要拿人,手却被小老鼠伸过来的手轻轻攥住摇晃:“我要吃面,要吃面!”

杨明虎叹一声,三下五除二替他剥下外面脏了的衣裤,只剩下贴身的一层绒衣,又回身找了件自己的棉大衣,没头没脑地给他裹住,转身去厨房做饭。

只是极普通的鸡蛋柿子面,也不知他放了什么,一屋子的香。

做好了端到桌上,去抓小老鼠过来,才发现,小老鼠的手腕已然肿了起来,两道清晰的指痕,一拉他就哎哟叫唤,想必身上有更多的青紫。

杨明虎索性一把把他抱起来找上肩膀,给他墩到椅子上。

汤面很鲜,原来放了一点梅条肉和猪肝,小老鼠先咕咕喝了好些面汤,然后用筷子卷啊卷啊,卷起一团面,往嘴里塞,嘴角痛,只好撮起嘴咀嚼。

杨明虎看傻了眼,连吃面的习惯也是一模一样啊。信好他杨明虎不信鬼神之说,不然,准会以为这孩子是清羽附体了呢,样貌是不一样,可是诸多的小动作,太象太象了。

清羽,清羽啊!

小老鼠吃饱喝足了,裹了棉大衣磕磕绊绊地往外走,又转头抱走地上自各儿的衣服,长长短短,棉的单的,缠在一起,小老鼠被团团包在中间,这一团活动的棉球往门口移去。

到了门口,小老鼠又在衣服包里挣扎着转过头来:“大叔,谢谢你。我明天请你吃糖哦!”

杨明虎心软酥酥的,嘴上却道:“你再叫一声大叔试试!”

小老鼠说:“老哥?”

杨明虎卷袖子,把大手扭得嘎吧响。

小老鼠终于说:“大哥。”

吃糖,吃糖!

杨明虎好象又听见清羽说:你好好上学去,我请你吃糖哦!

这一天晚上,杨明虎梦见了许多以前的事儿。

9 破冰

这一天,杨明虎下班时,发现小老鼠带着他的小狗球球坐在楼梯上等他,小老鼠的膝盖上,还放着一个漂亮的盒子。

他重配了一副眼镜儿,依然是大大的黑框式。

看到走上来的杨明虎,小老鼠笑起来。球球扑上来,咬住他的裤脚。

“你坐在这儿干什么?”

“等你呀!请你吃糖。”

小老鼠的脸上,青紫犹在。

杨明虎在他的身边坐下来,小老鼠把盒子上的彩带解开,打开盒子,再放到杨明虎的膝上。里面整整一盒包着金色锡纸的圆形巧克力。

杨明虎记起,十三年前,清羽请他吃的,是上海出的一种巧克力。粉红色的包装纸,成块儿的,象一小块一小块的砖。一个掰下一小块,咯嘣呼嘣地咬。

杨明虎记得自己当时故意说:“你这么爱吃糖,一定是一口烂牙!”

林清羽咧了雪白的牙,给他看。

清羽有漂亮的牙,是杨明虎极喜欢的,每看他露着牙笑,就恨不得亲一亲他的嘴角。

大大咧咧,粗粗壮壮的少年,为这个小警察的笑容心头鹿撞似的。越是这样,他就越是要做出一付与清羽唱对台戏的架式来。

自从老李警官把杨明虎母子托付给清羽之后,清羽真的上了心。

那个时候,这一带的人,没有不认识杨明虎的。

杨明虎父亲去世得早,他,还有刘喜子,陈俊,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三个人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团伙,常常结伴逃学,三天两头跑得不见人影,进派出所是家常便饭,老李叔苦口婆心,也没有劝住杨明虎。

他们打架,斗殴,惹事生非,调戏过路的女孩子,快活而放肆,象是野地里疯长的荆棘。

陈俊是他们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小时候的他,身体弱,大一点的孩子们往往不屑带上他,只有杨明虎,肯耐心地对待他,护着他,因此,他也就格外地粘着杨明虎。

就在这一片胡天胡地中,小孩子们都长大了。儿时的游戏,增加了对法律与法规的挑战,变得危险起来。杨明虎隐隐地觉着不对劲,可是,想抽身,却控制不住自己。

他还是和他们胡混在一起,就只有一件事,杨明虎不肯参加。

陈俊的表哥刘喜子,也是这一伙孩子的头,他是一个盗窃团伙的小头目,手下,有一批年纪很小的孩子,帮他们做一些鸡露狗碎,小偷小摸的事。

杨明虎的父亲曾是警局里有名的开锁专家,心灵手巧,没有他打不开的锁,而杨明虎,继承了父亲的天赋,小小年纪,各式各类的锁玩得十分熟络。刘喜子多想说服他加入他们的团伙,可是杨明虎坚持不肯。

警察的儿子,不可以去做贼,这是杨明虎年青的心中的一个底线。

记得刘喜子还曾经阴阴地笑道:“依你说,警察的儿子就是警察,贼的儿子永远都是贼罗?我倒要看一看,警察的儿子做得成做不成贼。”

陈俊也长大了,童年时的清秀弱小里混上了一丝阴沉,对杨明虎的依赖却还是没有变,他也多拉杨明虎参加他们的盗窃团伙。

“警察抓不住我们的。“他得意地说过。

杨明虎对他说过:“不仅我不会参加,你也最好脱身出来。那可是一个泥潭。”

陈俊变了脸:“那不是正合适我呆着的地方吗?”

他的父母,都在坐牢。

清羽就是在这时候闯入了杨明虎的生活,温柔而坚定,一天天一点点地把他带离那一片泥潭。

认识了杨明虎母子以后,为了督促杨明虎去上学,清羽天天一大早就守在他家的楼下。

杨明虎火冒三丈地说:“你大清早地穿着制服守在我家楼下,是个什么意思?人家以为我犯了事儿呢!”

第二天,清羽就换了便装,却又被杨明虎叽笑了一通:“白衬衫,蓝裤子,你小学有没有毕业啊?”

清羽也不恼,反而掀起衬衫的一角,手指着裤腰上的商标:“看看看,Billy的牛仔裤哦,你要是能坚持天天上学,我也送你一条。”

清羽腰窄腿长,穿上牛仔裤实在是漂亮,杨明虎在他清澈的笑容里微微失神。

清羽对他勾勾手指:“走啊,走啊,陪你上学。”

杨明虎气乎乎地走在清羽的身旁:“你那么喜欢上学,自己怎么不上?”

清羽说:“本来是要多读两年书的,可是后来选了警校了,因为警校不用交学费,还有生活补贴。”

清羽在清晨的阳光里眯起了眼:“你知道吗?原本,我考上了清华呢。“他的脸上有一线的哀伤,飞逝而过,象天空里飞鸟落下的影子。

一瞬间,他又笑了:“好好读书,算是替咱俩读的,小虎。”

“谁让你叫我小虎的?”

“那怎么叫?老虎?你本来就比我小嘛。”

杨明虎看着他干干净净的脸,忽然发问:“你几岁?”

“二十。”

“哧,骗人!警校读三年的,你不是应该二十一了吗?”

“我初二的时跳了一级。”

“那你只大我两岁多而已,装什么老大?”

“我告诉你,“清羽倒退着走,很神秘地说:“男人这种时候,大一岁就是一道鸿沟。”

杨明虎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念头,凑上前对他耳语:“问你,你看过A片吗?知不知道男人跟女人是怎么做的?”

清羽的脸刷地红了,望向别,过一会儿才小声地说:“有什么了不起,我也看过的。”

“噢?呀呀呀!那你说他们做时是怎么样的?”

清羽哑了口,脸也越发红。其实他并没有看过,上学时有师兄弟弄了录相带来偷偷地看,他只听到些微动静就吓得躲了出去。

杨明虎嘎嘎大笑,逗小警察让他的这个早上心情雀跃,这样的快乐竟维持了一整天,让他居然在学校一直呆到下午放学,连老师都用诧异的眼光看着他。

终归是野惯了的孩子,定不下心来学习。又过两天,杨明虎开始想尽办法躲开等着送他上学的清羽。可是楼梯道只有一个出口,于是杨明虎就扮老实,在清羽身旁走一会儿,瞅他不留神,拔腿飞也似地跑。

那个看上去瘦伶伶的人居然紧紧盯在他身后,怎么也甩不掉。

转过一个街角,突然不见了杨明虎,林清羽又手撑在膝盖上,弯着腰急促地喘气,又直起身,四下寻找。

坐在树枝上的杨明虎不知为什么看到他无助地张望,一额头的汗,觉得屁股下好象有针扎,再也躲不下去,跳下来道:“你跑步还行嘛,居然跟得上我!”

杨明虎一直都忘不了清羽乍一见到他突然出现时,脸上绽放的笑容,如同拨开云雾见阳光,瞬间的明亮,让杨明虎晕头转向,直撑着跟自己较劲,气鼓鼓地走在前面。

清羽微微喘着说:“开玩笑,我在警校,跑一万米的,还有长途拉练。”

后来,清羽才慢慢地告诉杨明虎,自己在警校渡过的那段艰难的日子。

体力的极度透支,跑步跑到吐,散打格斗时浑身的伤痛,第一开枪时的惊恐不适。

原本,清羽是该成为一个文人或是科学家的,不过,他好象一直都很快乐,脸上总带着安静的笑容。

就这样,清羽每天上班前送他上学,下班又去接他放学,杨明虎开始渐渐地脱离原先的那一伙朋友,象普通的高中生那样过起了学校生活。

又一天,放学时,下起了瓢泼大雨。同学们纷纷在雨里飞奔,象一只只惊慌的小兔子,学校门口聚集了不少送伞的家长。

杨明虎打开书包,果不其然地发现妈妈塞进去的折叠伞,了来时发现清羽象往常一样站在门房等他,浑身已经湿透。

杨明虎下意识地跑运用伞遮住他:“脑子有问题啊你!这么大的雨不带伞。”

清羽的笑容被雨气浸得湿碌碌的:“我出来的时还没下呢,一下子就下这么猛。咦,你居然带伞了!”

杨明虎说:“我妈每天早起听天气预报,什么都会给我准备好。”

两个人在雨中挤在一把伞下往回走。

清羽说:“有妈妈真好!”

杨明虎问:“你的爸妈呢?”

奇怪的是,清羽半天没作声,杨明虎望望他,他笑道:“你忘了我的名字叫清羽,我是一片羽毛,羽毛是没有爸妈的。”

“我以为你的名字是宇宙的宇。”

“不是,是羽毛的羽。不过,是根快乐的羽毛。”

杨明虎不由自主地把伞往清羽那边倾斜一点,又倾斜一点,好把他完全地护在伞下,再也淋不到雨,自己却湿了半边袖子。

第二天早上,清羽迟了一会儿,杨明虎下楼等了一会儿他才匆匆赶来,走一路就打了一路的喷嚏。

杨明虎知道他感冒了,到校门口时说:“今天下午你不用来接我了!我保证放学就回家,不跟他们出去闯祸。”

可是下午,清羽还是来接他了。

杨明虎马上就知道他病了,他脸色雪白,手却是滚烫。

他说他晚上还要值班。

晚上,杨明虎在家怎么也呆不踏实,跟妈妈说了实话,跑到派出所去找清羽。

门房里的警察大叔也是杨明虎极熟的,因为他是故人之子,这两年又常常犯点儿小打小闹的事儿,算是这里的常客。

大叔指了指里面的值班室,告诉他清羽就在里面。

值班室里亮着灯,清羽一个人坐着在写记录。

杨明虎敲敲窗,清羽发现是他,高兴极了。

杨明虎咚咚地闯进去,哗地把还来的药全摊在桌上,皱着眉叫:“快吃快吃。”

清羽对着手心里的一把药片左看右看,似乎要看得手里开出一朵来。几送到嘴边又缩回去,碰上杨明虎虎虎的目光,有点害羞地笑,终于鼓气勇气一口把药吞下去,喝了足足有两大杯水才缓过一口气来。

他的脸烧得通红,于是把脸贴上桌上冰冷的玻璃台板上拔凉。

杨明虎鬼使神差地伸出一根手指头,戳戳他滚烫的脸颊。

刚刚喝了太多的水,清羽的肚子突然咕咕作响,清羽把额头抵着桌子笑。

杨明虎第一没有用嘲弄的,不耐的,对抗的眼神着着清羽。

在这一瞬间,少年杨明虎明白了,原来,自己总是一付与林清羽势不两立的样子,原来只不过因为,他喜欢他。

从第一眼见到干干净净,总是微笑着的清羽那一刻起。

有手指头在杨明虎眼前晃,是小老鼠的手。

“你在想什么呀?”

“没想什么。”

“骗人!“小老鼠拉长了声间:“你笑得淫荡死啦!”

杨明虎叭地打在他额头上。

小老鼠剥开一颗巧克力,递给他,自己也送一个到嘴边,咯吱咯吱地以门牙细啃。

真是,杨明虎想,怎么连吃巧克力的样子都一样?

杨明虎一口把糖吞进嘴里,大力咀嚼,腮帮鼓起一个大包。

小老鼠看着他,做一个怕怕的表情。又扔了一颗给球球。

今天,球球特别安静,藏在球球身体里的去尘鬼使的灵魂明白杨明虎在想什么,太好了,他想,总算这两个人不再针尖麦芒似的了,球球静静地伸出小舌头舔着巧克力。

天哪,人间的这个玩意儿还真好吃啊,吃得人心都软软的,绵绵的,恨不得找个来拥抱一下子。

球球在小老鼠腿边腻两下,又蹭到大老虎的腿挨挨擦擦:快点儿,快点儿,该想起来的想起来吧,该认出来的认出来吧,功德圆满,好叫我不再愧疚,也不再做狗。

大老虎与小老鼠两个人坐在楼梯上,你一个,我一个,吃掉大半盒糖。

杨明虎把剩下的重新装好:“喏,还是留着你慢慢吃吧。”

小老鼠把盒子放回到杨明虎膝上,自己舔舔手指。

“说了送给你的。”

杨明虎听自己心底里那个冰封了十二年的湖上,有喀喀的冰块碎裂的声音传上来,清晰,清脆,无限温柔。

1 清岩和清羽

杨明虎已经有两天没有见着小老鼠了。

这些天,每一天下班回来,小老鼠好象算好了时间,都是门口等着他。

杨明虎常常带一点饭店里的饭菜来,送给他吃,小老鼠会回送他一些水果。

水果都不是常见的苹果梨之类的,小老鼠并没有太多的钱,杨明虎暗想,这怕是一个好人家的孩子,就算落了难,也改不了从小养成的一些享乐的习惯。

可是,一连两天,小老鼠都没有出现。

这一天回来得比较晚,杨明虎发现小老鼠家的灯都没有开。

他敲门也没有人应。

这一晚,他总是觉得心神不宁的,非得见到这小老鼠不可,就不停地打他电话,没有人接。于是又跑出云敲他的门。

小老鼠家厨房的窗子是向着走道的,杨明虎忽然听见窗玻璃上有细碎的抓挠的声音。

原来是球球,蹲在料理台上,鼻头在窗玻璃上压得扁扁的,小爪子一个劲儿地挠着,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越想越不对劲,杨明虎去找来了小老鼠的房东。

打开门时,球球迎面扑了过来,哀哀地叫,屋子里一股子潮湿呕出来的味道。

杨明虎赶紧打开灯,跟着球球冲进小老鼠的卧室。

光线"扑"地在屋子里散落时,杨明虎觉得心揪在了一块儿。

床上零乱的被子里面鼓起一个包,可是看不见人,只看见小老鼠一缕长长的头发露在被头外面。

杨明虎扒拉开被子,露出小老鼠烧得红红的脸,嘴上一溜燎泡,身子m得象一个小孩子,杨明虎连人带被地把他抱起来。

就在转脸间,他看见了墙上贴着的一样东西,打了一个愣。

一模一样的东西,清羽也有过一张。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杨明虎抱着小老鼠出来。

球球乖乖地跟在他脚边,小短腿急急地易拧

杨明虎低低地喝他一声:“笨狗!人都病成这样了,也不知道来报个信。等你的小笨蛋爹死了还没有知道呢。你也得跟着饿死。”

球球,也就是小鬼使去尘好委屈,现在的他,只是只狗呀,又不能现出原形,你看过狗狗开门或是打电话的呢?

杨明虎关门的时候,球球差一点被夹着尾巴。

杨明虎托房东看一会儿球球,他抱着小老鼠打车去医院。

一路上,那么折腾着上车下车,小老鼠也没有醒,明个小火球,热热地被杨明虎裹在怀里。杨明虎几凑上去分辩他轻微不匀的鼻息,把他过长的额发拨开,露出他光洁的额头,滚烫干燥。

杨明虎把他往怀里又紧一紧,小声地说:“小笨蛋,你也跟你笨狗儿子一样不会打电话吗?”

医院里很多人,都是被这一突来的流感高烧袭倒的。连走廊上都挤满了躺椅和坐着打吊瓶的人,就是租来了椅子也没地方放了。

杨明虎总算找到一个空座,把小老鼠安置好,可是,那吊瓶却不知往哪里挂才好。

边上好心的大姐掏出自备的挂钩贴在墙上。

小老鼠还没有清醒,在窄窄的椅子上跟本坐不住。

杨明虎干脆自己坐下来,让他躺在自己膝上。

小老鼠终于慢慢地睁开,可能是头顶正上方的灯让他觉得刺目,他做了个奇怪的动作,掀开杨明虎的外套,把头钻了进去。

杨明虎笑了,尽管小老鼠看不到这个笑容有多么温和。

杨明虎觉得这真是奇妙,就在几个月前,他们还象仇人似的。小老鼠乌溜溜的眼睛藏在大眼镜后面盯着他,叫他大老虎,说他满身葱味。今天病了,小老鼠没有戴大眼镜,也特别特别地安静。这种安静,真是熟悉,熟悉得叫杨明虎恍惚。

清羽就是个非常安静的人,在一起时,他常常窝在那里捧着书看。

就只坐在一旁看着这样的清羽,就让杨明虎觉得幸福,幸福这个字就好象变成了实体的东西,暖暖地贴上他的心头。

喜欢一个人到了这样的程度,就只看着他,就好象有了一整个的世界。

杨明虎又想起了在小老鼠家里看到的那张图。

是一张绘制成八卦图样的历史年代表,虽然少见,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问题是,为什么小老鼠也喜欢这个?

在杨明虎所认识的所有人中,只有清羽是喜欢这个的,清羽当年考上的就是清华的历史系,他对中国历史的每一个细节都了如指掌。

虽然过了好些年,杨明虎总是记得他们一同躺在床上,清羽细长的手指指着那样的一张图,一点一点地说给他听,而他总在清羽絮絮的讲述中睡过去。

他曾经是一个多么无知多么不可雕琢的小孩啊。

正想着,有人走近前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真是有趣,“那个人说:“找到新欢了么?我以为你会记那个小警察一辈子呢。”

杨明虎抬头,是陈俊。

杨明虎没有理他,陈俊继续说:“现在换了一个什么样的?好象还没成年吧。你的胃口是越来越独特了,在牢里憋疯了吧?”

杨明虎笑笑说:“如果,你再敢提清羽一个字,我也说不准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我反正也做过一牢,不在乎再坐回去。”

陈俊看向别:“你还是跟过去一样,一遇到那个小警察的事就疯得厉害。好啦,回见吧。”

陈俊在人堆里挤过去,杨明虎看着他的背影。

忽然觉得腿上的人轻轻动了一下,小老鼠醒了,瘦得踏下去的小脸从杨明虎的怀里露出来,看清了杨明虎的样子后,露出笑容。

杨明虎把他放到椅子上,自己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

小老鼠大约以为他要离开,突然伸手拉住他的裤腰,把头靠在他腰间。

这个动作让杨明虎的心软得如同最细致的绸缎。

杨明虎简直就不明白,为什么在失去清羽,失去自由的这么多年以后,自己还可以这样柔软。

这个奇怪的小邻居,给他太多的熟悉感,他的许多许多小动作,象极了清羽,连名字里都有一个相同的字。

可是,他到底不是清羽。

清羽已经不在了。

杨明虎把小老鼠带回家养病,自己也清了两天假,在家里守着他。

小老鼠特别喜欢各种豆子煮出的粥,红豆,绿豆,芸豆,这个习惯也跟清羽一样

小老鼠有一突然发问:“大哥,清羽是谁?”

杨明虎正在洗碗,一个盘子就应声滑到水池里摔成了两半。

“你从哪里听到这个名字的?”

“有两回,你叫我吃饭,把我叫做清羽。”

杨明虎掩示地说:“是以前的一个好朋友,你们的名字有点象。”

小老鼠好象一点也不介意,慢吞吞地过来拿一个番茄,剥开来,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伸过来叫杨明虎先咬一口。

这场病下来,这孩子又缩小了一轮,连个头都好象缩水了,胃口倒好起来,就是不正经吃饭,成天内肯喝粥,在后就咕滋咕滋喀嚓喀嚓悉悉索索地吃些小零食,越来越象一只小老鼠。

杨明虎还是会叫错他的名字,他发现,对叫错名字这件事,那吃素的狗球球倒象是很在意。

每当这种时候,无论它在哪里,都会"刷"地内电一样地跑过来,小眼睛湿碌碌地兴冲冲地对着小老鼠叫,或是冲着杨明虎叫,看了以叫人心软的。

杨明虎于是蹲下去,摸它乱蓬蓬的毛:“好了好啊,下一定不叫错你爹的名字啦!”

球球伸出舌头,无限哀伤地舔杨明虎的手指。

小老鼠暂时住在杨明虎这里,他回到隔壁去搬了些自己的东西过来。

怵明虎天天都看到他趴在床上或是沙发上或是地上,撅着屁股,细细地研究那张历史年代图。

杨明虎也凑过来看:“就这么喜欢?”

“嗯,我背得下全部的内容,不信你试试。”

“你喜欢历史?”

“喜欢啊,从小我就把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年历背得滚瓜烂熟,生下来就会似的。”

难得看到小老鼠这么得意的样子,盘腿坐在沙发上,摇头晃脑,活象一个大大的不倒翁。

杨明虎拍拍他的头,把那图翻过来,折起来,叫他去吃饭。

突然,他看到那图的角上有两个字:qy。

杨明虎一拍抓过那图,仔细辩认那两个字。

会有错的,清羽当时写上去的,还有日期:199376。

那一天,清羽拉着他逛书店,还给他买了书,那是他和清羽最后一个月的快活日子。

杨明虎的脸色都变了:“这图,你到底是哪里弄来的?”

11 谁

小老鼠欧清岩病全好了以后,说是要搬回自己屋里去。

那只小松狮犬似乎能听懂人话一般,扑地一下,五体投地,趴在地上,竟然不肯走。

小老鼠好言劝了它半天,它倒跳到杨明虎的脚背上,毛乎乎的脑袋挨来擦去。

杨明虎把它拎起来,捏着它的爪子,叫它站在自己的腿上,笑问:“你什么时候对我依依不舍起来?离不开我是不是?是我做的全素餐好吃是不是?行,反正就在隔壁,你晚上都可以过来,我喂你!”

小狗球球唔咽着萎顿下去。

藏在球球圆乎乎的身子里的可怜的小鬼使者去尘哀号:老大,你该留的人不是我呀。

球球最终还是拖着尾巴跟小老鼠回去了。

虽说不过是搬回隔壁去了,可杨明虎还是觉得家里陡然间空了下来。

每天做饭的时候,一转头,也看不到客厅的沙发里窝着的一人一狗,那总是穿得拖拖拉拉走起路来扑踏 扑踏作响的身影,不见了。

家里还是零零落落地留下了他的痕迹,一只袜子,半张涂鸦,还有,那张历史年代图。

用大信封装得好好的,信封上写着:送给你!

连笔迹都是那么地熟悉,一个一个微微向左倾斜,撇笔象一只往外踢出的小脚丫。

清羽的字写得并不好,多年前,他与杨明虎在家里的墙上刻下的两个字:羽民虎,一样地赖趴趴,火柴棍子搭出来的一般。

小老鼠告诉他,图是他在网络上的旧货小店里定来的,这样说来,清羽不在了以后,他的东西被人卖掉了吧,那些书,他的桌子,书架,他收集的那些古怪的小玩意儿,他的旧衣服。这个人,就这样地,在世界没了踪迹,唯留下一点点的念想,却散落四方,杨明虎不知道该怎么去一样一样找回来。

还好,到底找到了一样。

他把年代图收进铁盒子,心象陷在流沙里,软软地降落,无着陆。

第二天下班时,杨明虎讶异地发现,小老鼠浑身上下污糟糟,又脏又湿,坐在楼梯口,身边堆着他的大皮箱,还有一个电脑包,小狗球球比他更狼狈,一身乌突突的毛,半扇烧焦了的尾巴,一见到他,便兴奋地扑过来,蹭了他一身的烟灰。

“怎么啦?”

小老鼠哭兮兮地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脸上的块块黑灰混了眼泪,脸猫似的。

原来,做晚饭时,小老鼠不过走开一小会儿,也不知怎么的,锅子就轰地一声爆了!

火窜起来,烧黑了一面墙。

小老鼠手忙脚乱地把火扑灭了,厨房里已乱如战后的废墟。

房东大发雷霆,二话不说请小老鼠搬家。小老鼠把口袋翻出来给杨明虎看:“他拿走了我所有的钱,说是当赔偿了。”

他忘了把口袋再翻进去,好象他腿上支楞出来两只小鸡的短翅膀。

杨明虎也不说话,径自打开自己的屋门。

小老鼠低头搂了球球说:“你看你看,他不想收留我们。”

球球好不委屈,为了能让这两只朝夕相,自己甚至弄出一场事故来,差一点连这一世的肉身都赔了进去,还不行吗?

谁知下一刻,杨明虎又开门出来,他不过放下手中的菜。

他也不言语,拎了小老鼠的箱包,把球球夹在腋下,对小老鼠歪歪脑袋。

小老鼠欢呼一声,脸上突出绽出一个笑容,象是昏暗里爆出的一朵灯,从杨明虎胳膊底下钻过去,跑进屋子,大叫:“今晚我想吃蜜汁排骨!”

杨明虎这才意识到,小老鼠可怜的样子是装出来的,原来,小老鼠也有两分鬼心眼子。

杨明虎和小老鼠欧清岩开始了他们正式的同居生活。

现在杨明虎才知道,小老鼠是替人家写程序挣生活费的。他每天白天的时间,都趴在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小鸡啄米似地点来点去,一个一个古怪的字符就在电脑屏幕上出现了。

现在居然可以这样坐在家里头挣钱,杨明虎觉得自己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小老鼠开始教杨明虎用电脑,教他上网浏览,在网上购物,搬着他粗大的手,教他用鼠标作画。慢慢地帮他填补十二年来与世界脱离而形成的宽阔的沟渠。

而杨明虎也开始带着小老鼠一点点地进入家门外那个热闹杂的世俗世界。

他发现,小老鼠有点封闭自己,他只在天擦黑的时候才上街买东西,他完全没有同龄的朋友,甚至没有合身的衣服。

杨明虎休息时会领着他上街,逛菜市,试着让他跟人还价,让他自己在水盆里捞鲜鱼,把他带到自己工作的店里跟小伙计们说笑。他陪他去买衣服,那种新款的,长袖在里短袖在外的衣服,窄身的牛仔裤,他总算穿得合身了。

杨明虎觉得自己好象回到了过去,那十二年黯淡无光的岁月忽然退成生命里模糊不清的背景,而久违了的宁静与欢乐却含笑走近。

他最爱在周末带着小老鼠去看连场电影。

因为第二天他可以有一天的休假,不用去饭店。

这是小老鼠最喜欢的一件事,他咯吱咯吱地吃着零食,趴在前的椅子背上,全神贯注,这个姿式,又叫杨明虎想起清羽。

那时候,只要他能坚持一个星期不逃学,清羽就会在周末请他去看通宵电影。

其实他以前常常会与陈俊他们一道钻到窄小的录像厅里看那种暴露的片子,这些电影并不能吸引他。他似乎更爱看清羽的侧脸。

清羽喜欢趴在前排的椅背上,他看见他窄的肩,瘦瘦的腰身,似乎只有他两只手合拢来那样细,他于是真的用手虚虚地比划了一下。

他常常在最末的一部片子时装睡,整个人往清羽身赖过去。有时候真的睡过去了,等灯亮起时,他发现自己枕在清羽的腿上。清羽的双手撑在扶手上,俯视着他。

他跳起来揉揉眼睛说走,可是清羽只是看了笑而不动,原来他的腿早就麻掉了。他扶起清羽,在椅子间摇摇晃晃地穿行。

因为时间很晚了,清羽送他回去后,杨妈妈会留他住下,他与杨明虎一起挤在并不宽大的床上。有两,睡到中午醒来时,清羽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地上,裹着被子,蜷着身子睡得正香。

周六时清羽会帮他做功课,杨明虎的英语最为糟糕,字母尚写不全,清羽会替他写完翻译的题, 边还要说:“下你要自己写。“杨明虎就冲他狡黠地笑,因为他知道,下一,心软的清羽还是会帮他写。

他们在一起包饺子,坐在窗边吃。窗外高大的皂荚开满了浅紫的,一团一团地,茂盛得了不得,竟然伸进窗子里来,清羽会很孩子气地伸手去揪,沾了一手的粉,不多一会儿,胳膊上就起了细小的红色疹子。

清羽很会腌咸菜,他腌的菜,立春之后捞出来还是雪白鲜嫩的。杨妈妈说,是因为他有一双好手。

有时,杨明虎也会住到清羽那里去,他住在宿舍里,房子小,没有阳台只有走道的那种,但因为他的那间屋是最东头,所以有拐过去的一方小小的私人空间。

清羽捡了一张竹床回来,刷干净摆在那里,上面的篾片已磨得紫红油亮。

夏天,他们会坐在这里乘凉。

清羽是一个端正秀致的男孩,穿上制服很英挺,穿上便服,比杨明虎更象一个孩子。

厨房的水壶鸣叫起来。

杨明虎回过神来,突然发现,他正枕在小老鼠的肩上,从后面抱着他。

就象他许多对清羽做的那样。

他搬过小老鼠的脑袋,发现那小孩儿在偷偷地乐。

忽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一个白却有些干瘦的年青人,冲着杨明虎叫:小舅舅。

他是杨明虎的远亲,大家都叫他坷垃。

杨明虎一把抓着了,把他揪到小老鼠跟前,按着他的头说:“道歉!”

小老鼠吓了一跳。

问起来才知道,坷垃父母早逝,也没个正红职业,专替人批命,弄些小法术,有点神叨叨的,手底下有一帮子小混混,正是上抢了小老鼠而且打伤他的那伙人。

坷垃从小怕这个小舅舅比怕警察更甚,一连声地说:“对不住,对不住!”

杨明虎拉他过去,在他身上搜摸一阵,找到两张皱巴巴的红票子,塞到小老鼠怀里。坷垃的脸如同苦瓜一样缩起来,待他看清小老鼠的样子,忽然打了一个寒颤。

坷垃背转身小声地问杨明虎:“这就是你说的那个邻居孩子?”

“嗯。”

坷垃凑上来,神秘地说:“他是不是不太爱见人?有时候迷迷糊糊的,而且,特别怕吵?”

杨明虎叭地撂下手中的水壶:“你干什么?又搞你那套相面术?我可不信你这个神棍。”

坷垃叹道:“你从来都不相信我有特异功能,小舅舅,我告诉你,我就是泄露了太多的阳界与阴界的秘密才会命不好的,三岁死妈,十三岁死爸。”

杨明虎在他脑袋上一敲说:“所以呀,别再跟我胡说八道不然,我用猪下水塞住你这张狗嘴。”

跑来混了一顿好吃的之后,坷垃要走。在楼梯口他又对杨明虎小声地说:“真的小舅舅,我跟你说,这小孩,不寻常。小舅舅你听说过还魂这种事没有?”

杨明虎在他腿上虚踢一脚:“快滚!”

小老鼠欧清岩现在已经不象以前那样地自闭了,他甚至可以每天早晨去楼下买菜买早点,在相熟的菜贩子那里买到又便宜又好的菜,嘴甜地一路走过去,袋子里总会多出一把小葱,两根粘玉米,或是一小袋热豆浆。

他还跟饭店里的小伙计们约了一起去打电玩。

就只一样,他就是不肯剪短头发。

杨明虎每拉他去理发店,他都会象树熊一样地死抱着门框不松手,有一回,都到了理发店门口,他一干脆抱着路边的树,怎么拉也不动,惹得一群人笑看。

杨明虎做出气冲冲的样子,等他下班回到家时,他发现,小老鼠用皮筋把头发扎成了两只羊角辫,额前的长发被他用两只晒衣服的小夹子夹起,一只绿一只蓝。

怪模怪样里,有一种模糊了性别的可爱可怜。

小老鼠挨过来,有点委屈有点讨好地问:“这样行不行?”

杨明虎搂搂他没有说话。

这个总喜欢把自己藏起来的孩子,跟自己一样,对外面的世界总有一份疏离一点惧怕,一丝瑟缩。

他和他,象是两个流落荒岛的游子,四顾茫茫,唯有相依为命。

杨明虎突然觉得,心底里,不再感到那么孤单了。

小老鼠又说:“我不能剪掉头发,不然,他很容易找到我的。”

杨明虎问:谁?

12 要是你就是他,有多好

小老鼠低下头没有回答。

杨明虎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小老鼠,你是不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小老鼠刷地抬头:“你是不是要把我送回去?”

杨明虎心中有了数,又问:“你是闯了祸逃出来的呢还是家里人待你不好才逃出来的。你得说清楚。我才能决定是送你回去还是帮你留下。”

小老鼠摇头:“不是闯了祸,也不是家人待我不好。我我出来找人的。”

“找谁?”

小老鼠摇头。

“不肯说吗?”

“不是。其实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噢。那他的样子你总归还记得吧?”

小老鼠再摇头。

杨明虎诧异极了:“不知道名字,也不记得他的长相?那你还记得什么?”

“我就记得我要找到他。”

“为什么要找他?”

小老鼠想一想说:“现在我是半片儿的,等找到他,我就完整了。”

杨明虎拨开小老鼠纷披的额发,看看小老鼠的眼睛:“那可是真不好办哪。我们先吃饭吧。”

转过身去的时候,听见小老鼠说:“我不是怪物。”

杨明虎回过头,小老鼠仰起脸来望着他重复:“我其实不是怪物。我只是想找到他。”

杨明虎拍拍他的头:“没人说你是怪物。一时找不到你可以慢慢儿地找。也许有一天你会找到他。”

小老鼠笑笑说:“他们都说我是怪物,哥哥,老师,还有邻居。但是我不是怪物。也许是我上辈子丢了他,这辈子就想找到他。”

杨明虎说:“那么,你也该剪掉头发。你记不得你要找的人的样子,说不定他会记得你的样子。”

小老鼠若有所思,突然又问:“你不觉得我是一个怪物吗?不把我送到心理诊所?不带我去脑科医院?你相信我可以找到他?”

杨明虎对他做一个凶恶的鬼脸,又摸摸他乱乱的软软的头发:“其实我才是一个怪物,我们俩,一个大怪物一个小怪物,谁也别嫌谁。心理诊所是什么鬼东西?”

小老鼠笑起来:“我有预感,这一回,我一定能找到他。”

“行。等你找到了,介绍给我认识。”

“嗯。一定。”

杨明虎不知道的是,那一夜,是他从家里出来以后睡得最安稳最踏实的一夜。即便是他再追了来,要把自己带回去,带到医院或是心理医生那里,也不怕,有大老虎挡在前面,他会帮着自己的。

晚上,杨明虎想起小老鼠的话,上辈子弄丢了的人,这一辈子想找回来。

杨明虎想,出了牢狱,自己也算是再世为人。

我上辈子,也弄丢了一个人。

可惜,再也不能把他找回来了。

如果,那个时候,没有发生那件事,如果,发生那件事以后,自己能够继续在学校里呆下去,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他也不会弄丢了人。

那一年,原本,杨明虎会好好地在学校上课的,尽管他的成绩烂得让所有的老师抓狂,可是至少,他可以混到一张高中毕业的文凭,然后,考一个厨师的执照。

杨明虎虽然学习不行,可是对烹调倒是颇有天份,尤其白案做得极好,比道地的北方人还强,他调的饺子馅儿,常常叫小胃口的清羽把肚子撑得象青蛙那样,看着清羽吃了自己做的饺子以后仰躺在沙发上,舒服地叹气,是杨明虎最为快乐的时候。

他对清羽说过,毕业以后,去学厨师,然后,就在家门口开一家小饭店,专给清羽包伙。

厨子和警官,杨明虎想,这是一个好组合。

想到了,就会不自觉地笑出来。

二月里的一天,陈俊他们在半道上把杨明虎截住了。

那些天,清羽正好出差。

陈俊靠在树上,闲闲地说:“你最近跟那个小警察走得很近啊,都不理兄弟们了。那个小警察,就那么好?比我们在一起玩了几年的兄弟还好?”

杨明虎说:“兄弟自然还是兄弟,不过,我不会再跟着你们乱混了。我一个警察的儿子,弄得天天进警察局,把我老爸的脸都丢进了,他在地下会不得安宁的。”

陈俊吃吃地笑。

他其实是一个长相俊气的男孩子,不知道为什么,面上总是带两分邪气与阴冷。

“这也是那个小警察教你的吗?”

杨明虎没有回答,转身想绕开他。

陈俊突然张开手臂挡住他的路,说:“你知道吗,我现在,就想知道那个小警察有多好!我会弄清楚的。还有,你这样丢下兄弟,会后悔的。”

杨明虎觉得背上凉嗖嗖的。

陈俊是他从小的朋友,他们在一起长大,在一起玩儿,在一起闯祸,有十年了吧。

是什么时候开始起,那个有一点胆小有一点慢悠悠的童年玩伴变得这样阴森森了呢?

杨明虎没有理会他的话,但是,没过一个星期,他就明白了陈俊说的:会后悔的,是什么意思了。

那是一个星期三,本来因为老师要学习,所以学生放学很早,可是,那天,杨明虎没有走成。

他被请进了校长室。

校长室里,坐着校长,还有两位面容严肃的警察。

原来,学校的会计室丢失了一笔钱,两万多块。这在十三年前,是一笔巨款了。

在失窃现场,发现了半个断了的钥匙挂件,是一只宠物小狗。

有学生认出来,那是杨明虎的东西。

杨明虎也认出,那的确是自己的东西,清羽送的,前两天他才发现。

清羽还安慰他,以后,会再送他一个。

这个东西,是怎么跑到会计室去的,杨明虎真的糊涂了。

他说失窃的事,跟他没有丝毫的关系。

但是,没有人相信他。

他是一个记录不那么良好的,劣迹斑斑的孩子,他从来不知道,他以前做的那些年少荒唐的事,会在这一刻,把他逼到绝境。

杨明虎拒不肯承认偷窃,被带到了警察局。

两天以后,并没有什么新的证据出现,杨明虎被放了出来。

是清羽送他回家的。

杨明虎虽然有一点鲁莽,心里还是清楚的,清羽为了他,一定受了批评了。

一个警察,跟一个小流氓关系那样近。

“你离我远一点儿!“杨明虎说。

“小虎”

“你们警察,没有一个好人!滚一边儿去!“许多的情绪涌上心头,堵塞在喉咙口,呼吸之间,是委屈与酸楚。

清羽说:“小虎,我还是信你。”

“你说什么?”

“我说,我相信不是你做的。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总是信你的。”

杨明虎仰头看着天:“真奇怪,天还跟昨天的一样蓝,周围还跟昨天一样安静,阳光还跟昨天一样暖,可是这些好的静的暖的,现在看来,好象都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

清羽上前来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是凉的,有点粗糙,但是有足够的坚定:“有关系,跟你,跟我,都有关系。我们还会有许多许多好日子,好日子里头,都会是这些好的静的暖的东西。”

杨明虎被学校开除了。

清羽想给他联系一间新的学校,离家略远一些,他甚至拿出自己的钱来替他付掉了学费。

但是杨明虎撕掉了申请的表格。

他不要再上学了。

清羽到底还是依了他的主意。

他们俩人商量着,等这一学期完了,就去一家技校报名,杨明虎想学习烹饪。

不过,他们并没有等到那一天。

杨明虎也不明白,在牢里那些天,他尽量地避免去想过去那些事,这样,他才可以挨到出去的那一天。

渐渐地,有些事,他似乎真的想不起来了。比如,那些人告诉他的,林清羽已经不在了的事。

他发现,想不起来的事,就可以当它并没有发生,也许,等他从监狱的那扇巨大的钱门走出去的时候,一下子,就可以看到清羽带笑的面容,也许他会对他说:“回家吧回家吧。”

可是,自从认识了这个小老鼠以后,那些往事,慢悠悠地一件一件地又回来了。

杨明虎这才发现,原来,它们全都没有走。只不过被自己藏在心头的盲点里,小老鼠就是那个把那些记忆轻轻移动了一分的人。

第二天,杨明虎回家时没有看见小老鼠。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来。

杨明虎看着他走进来,笑起来。

他是第一,真正把小老鼠看得这么真切。

小老鼠剪掉了头发。

短短的男孩头,极普通,但是也不知怎么地,那么让人想打心底里笑出来。

短头发的小老鼠,明眸皓齿的小老鼠,穿着服贴合身衣服的小老鼠。

小老鼠摸摸短发,说:“我想了一下,你说得对。我不记得他了,他说不定会记得我。我得让他看清楚我的样子才行。”

球球叨腾着小短腿跑过来,小老鼠蹲下去与它对视。

大眼睛瞪着小眼睛。

困在球球躯体里的去尘其实很想笑起来,是啦,这才对。

他还记得那个倒霉游魂,有一双清冷泠的眼睛。

小老鼠的眼睛比他略圆一些,眼角特别,但瞳仁都是那种暖洋洋的褐色光泽。

杨明虎说:“你们俩个,只管看啊,看饱了就不用吃饭,省我的粮食。”

说着,去拉小老鼠站起来。

小老鼠突然淘起来,猴到他身上去,快乐地摇晃。

杨明虎听见他低低地笑,然后说:“要是你就是他,有多好。”

13 特异功能

小老鼠说:“要是你就是他,有多好。”

杨明虎看着他的雪白细致的面孔,那么年青,半个毛孔也不见,凑得近,可以看见他脖子上一层绒毛。

而自己,坐过牢的,没有钱,也没有学问,没有出息,站在镜子前头,往后四十年的光景都看得通通透透。

不不不,他们不会有缘源的。跟他有缘的只有清羽,可惜那缘份太短。

杨明虎说:“我不会是他的。”

看着小老鼠黯淡下去的目光,心里又特别地不忍:“不过你可以一直一直在我这里住着,一直到你找到他为止。等你找到他以后,好好地问问他,你们到底有什么干系,你记不得的事,他一定记得的。”

杨明虎觉得有东西在咬他的裤腿,低头一看,又是小狗狗球球。

球球殷切地看着他,小小的眼睛里好象藏了许多的话,就只是说不出来。

那样一种眼光,真让人心痛。

杨明虎把他抱起来:“你这个小疯狗啊,你怎么能这样看人呢?”

你这样看人,谁见了都想把你拐回家去的。

小老鼠也过来,说:“我也是常常觉得这小狗要是会说话就好了,它好象有话跟我说呢。”

球球想:不是有话跟你说,是有话跟你们俩说呀。

小老鼠又说:“等我找到我要找的人,我们俩个攒够了钱,我想去美国找那个杜立特医生,请他告诉我,球球到底要跟我说什么事。”

杨明虎说:“这个姓杜的是什么人?”

小老鼠想起来,杨明虎是不会知道怪医杜立特的,那么多年,他在监狱里,但是这个世界在悄悄地前进,等到他出来时,面对面目全非的一切,就算他是大老虎,想必内心,也是怕的吧。

小老鼠柔声说:“他是一个懂得动物说话的人。大哥,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你,你是为了什么坐的牢?”

“因为我杀了人。”

小老鼠瞪大了眼睛。

“怕了?“杨明虎说:“我是不是真的那么可怕?象恶鬼?”

小老鼠说:“我不相信。你人是很好的。怎么会,杀人呢?”

“我杀的,是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人。因为他害了我最喜欢的人。我不是存心的那一天,我气疯了,揣了一把刀在怀里就去找他了。那时候,真觉得,脑子里,有一把大火在烧,人是不作主的。一片混乱,我揍了别人,别人也揍了我,身上痛,脑子不清楚,但有一点是真的,手上的刀子,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每回举起来要挥下去的时候,就会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我们在一起玩儿,在一起淘气,闯祸。还是快活的。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刀子一下子,就捅进了他的身体。轻轻的‘扑’的一声,看不见血出来,他睁大眼睛看看刀,再看看我,好象也是怎么也不相信的样子。大家惊叫起来,他用手捂住肚子,再抬起来的时候,手掌全红了”

很多年前的事了,现在说出来还是觉得,那血真红,怎么会那么红呢?

杨明虎说:“小老鼠,你现在还觉得我是一个好人吗?”

小老鼠垂下眼睛想了一想,很郑重地点了点头:“嗯。”

杨明虎忽然觉得鼻子痒痒的,他用力吸一吸,打了一个喷嚏。

小老鼠咧开嘴笑着说:“长命百岁!”

球球突然把脑袋扎进杨明虎的怀里,用力拱一拱。

杨明虎拍拍它,说:“做饭做饭!小老鼠,你今天想吃什么?”

小老鼠说:“海鲜炒饭,海鲜炒饭。”

杨明虎进了厨房,小老鼠习惯地趴在一旁看。

杨明虎忽然拿过一只灯笼椒:“放一点这个好不好?”

“好好好,也给球球一点,这种菜是甜的,一点不辣,球球最喜欢了。”

杨明虎问:“小老鼠,这一个灯笼椒是什么颜色的?”

“红的呀。“小老鼠有点奇怪。

“哦。红的。“杨明虎说,手下在忙着:“小老鼠,其实,从那天起,我就认不得红色了。看见的红色,都是灰的。”

小老鼠歇了一会儿说:“没有关系。以后,有红色的东西,我帮你看好了。”

小老鼠慢慢地走到阳台上,杨明虎叫他去揪一头蒜来,海鲜大凉,不放点蒜姜是不行的。

球球也慢慢地跟来了,小老鼠蹲下来,对球球说:“你说怪不怪,大老虎说的事,我一点都不意外,好象,以前听过似的。心里面,想都不想就原谅了他,怪吧?唉,你这个小狗啊,你什么也不知道。”

球球圆圆的小眼睛关切地看着他,他想说的是,我知道啊,没有人比我更知道啦。只是,怎么才能对你说哟。

小老鼠剪了头发没几天,有一回杨明虎叫他上超市买点东西,他回家来时,跑得一头的热汗,气喘吁吁的,慌里慌张地说:“我看见他啦!他来啦!”

杨明虎问:“谁呀?”

小老鼠说:“是是我哥。”

“你哥?你哥是要带你回去吗?”

“是。可是我不想回去。我要留在这里找人。”

“你不用担心,我会把他揍扁的。”

小老鼠更慌了:“你你不要揍他,我哥是好人。他待我好。”

“那里为什么不肯跟他回去?”

“他要带我去看病。他们说,我的病叫自闭症。治了好多年了。可是可是我真的没有病,他们不相信。你你可不可以帮帮我?把我藏起来?”

“那好吗?”

“求你!“小老鼠过来拉住杨明虎:“求你!等我找到要找的人,我就回去跟我哥哥说,跟他道歉。现在我不能回去,我觉得,我就快找到他了。哥哥看到我,是一定要带我回家的,我来的时候他就说了,这一,请了一个美国回来的专家替我治病。可是,我真的没有病,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只要一点时间。”

他仰起脸看着杨明虎,杨明虎叹一口气,那真是能叫人甘心情愿做傻事的眼神。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躲两天吧。”

杨明虎替小老鼠略收拾了一下,把他送到了坷垃的家,嘱咐坷垃替他好好地照顾小老鼠几天。

坷垃一看见小老鼠,又露出那种且惊且奇的样子。杨明虎临走的时候,他又私底下跟他说:“小舅舅,我真觉得这小孩儿不一般。真的真的,我能感到他身上的那股子气场。他不是一般的人。小舅舅,你信不信附体的说法?”

杨明虎打断他的话:“你只管替我照顾好他,过两天我就来接他回去,少了一根头发就揍得你屁股开!”

坷垃喃喃地说:“怎么就不信我呢?我可是真有特异功能啊!”

1 一个男人

坷垃送走了杨明虎,看着留下的一人一狗。

坷垃家的房子相当小,就只一间卧室,乱得如同猪窝一般,别说再安置一个人,就是想插进脚却也是不容易的,他就在封闭的阳台里临时搭了一张床给小老鼠睡。

坷垃仔细地看了看小老鼠,又把手放在他头顶,好一会儿问:“你小的时候,受过伤?”

小老鼠抬头有点诧异地回答:“六岁的时候,住过很长时间的医院,是车祸。”

坷垃坐下来,把脸凑近他,神秘地问:“车子撞到你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身上是轻的,慢悠悠地飘出去,看见下面闹哄哄的人群,你说话,但是没有人听得见?”

这个奇怪的问题让小老鼠迷惑,这个人说的,好象是,又好象不是,那一段记忆,象是老旧的影片,纷杂乱,有许多跳跃的光斑,与亮白的划痕,怎么也看不清楚,他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那你还记不记得,到过什么特别的地方?”

特别的地方?

漫天漫地地开满了美丽的,细长的蕊,微微卷曲的瓣,的香味,有点甜有点闷。

天空暗暗的,覆盖着阳光穿不透的云层,水气弥漫,高大的树木间露出的一角飞檐,青灰色的屋脊,幽的殿堂。

身边好象是有人的,面目模糊,在说着什么,仿佛与自己是认识的,那是什么地方?那些人又是谁?

小老鼠再摇摇头:“我不记得了。其实我从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在他现在的记忆里,他一直住在一所很大的房子里,屋后还有大大的园。那是他和哥哥的家。

他的房间很大,是一个套间,小时候那套间是一间游戏室,堆了无数的玩具,虽然他从不爱玩,但是哥哥还是源源不断地买了来,哥哥说:“玩具是儿童的天使。清岩你怎么不玩呢?这个多好玩。”

哥哥工作很忙,但是还是会抽时间坐在地板上,把那些玩具一件件地玩给他看。

小老鼠对那些精美的玩具都不在意,唯独有一把小小的锡制的手枪,旧的,他却瞧着特别顺眼似的,一直收在身上。许多年过去了,还带在身边,枪身上的镀锡已经剥落了,小老鼠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特别喜欢那把枪。

小老鼠记得那时的自己喜欢坐在窗下,把自己藏在厚重的窗帘里,透过落地的玻璃窗看着外面,落雨时灰蒙蒙的院子。

哥哥一有空就不停地跟他说话,一声声地叫他名字,希望他有一点回应,可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是不想说话,不想理人。

他觉得自己好象被蒙在一层厚厚的纱帐里,隐约可以看得见外面的情形,只是出不去。

别人也进不来。

于是哥哥就带他不断地跑医院,他发现,去的都是些精神方面的专科,以后,他就死活不肯出门。于是,家里多了些来来往往的人,他们不再穿着白大褂,但是他们还是有着医者严肃而审慎的眼光。

他们问他很多奇怪的问题,他不想回答,他只想他们放过他。

他离开过家几,跑得很远,然后被哥哥一找回。

哥哥抱着他,问他:“清岩,告诉我,怎么样你才能正常地生活,怎么样你才能不封闭自己?”

他摸摸哥哥的头发,这个待他这么好的人,年纪青青,都快有白头发了,他说:“我不是自闭。我不是自闭。”

哥哥高兴起来,以为治疗终于有了效果。于是那些医生继续在家里出入。

后来哥哥结了婚,嫂子也是很和善的人,美丽丰满,卷发,耐心地给他读故事,教他外语。

等他稍稍长大以后,哥哥送他去上学。游戏室也改成了他的书房。

治疗还在继续,因为他虽然成绩优异,但是他还是不能与他的同学相,他在他的纱帐里,周围的人,都是陌生的,他无法渗透进他们的生活,他们,也进入不了他的生命。

他还是每年消失几,然后一再被哥哥找回。

一直到前一段,他来到大老虎的身边。

他发现自己突然地就能够象正常人那样说话了,快活了,象个被解了绑绳的小动物,开始活动四肢,一点一点地爬出一方小天地,爬到外头去,看看天,看看地,看看周围的人群。

小老鼠想着自己这些年的日子,想着哥哥,他一直觉得愧对的哥哥,可是这一,他真的不想再回去,他觉得只要再有一点时间,什么都会好了。那个时候,他再回去看哥哥。

小老鼠打电话给杨明虎:“我还是喜欢跟你住。”

杨明虎在另一头开玩笑:“那你就回来,干脆让你哥把你送我当弟弟,好不好?”

小老鼠心里一动,这个主意,果然是好的。只是,哥哥怕是不会肯的。

杨明虎下班以后常常要去看看小老鼠,带给他一些好吃的,他也留了神,并没有什么人跟着他。小老鼠的哥哥毕竟不是黑社会。

每一从坷垃家里出来,小老鼠都恋恋地,球球会抱住他的腿,这一人一狗,叫杨明虎全无脾气,揽着一个抱着一个,他觉得自己简直象一个怪兽,身上寄生着两个小家伙,快乐的怪兽。

球球喜欢杨明虎,但是并不喜欢他的外甥坷垃。这两个,好象是天生的冤家,从第一天起就相互看不顺眼。

小鬼使者去尘觉得,这个叫坷垃的家伙又邋遢又怪异。

他的家里,堆满了瓶瓶罐罐,有一种奇怪的令人作呕的味。还有一些法器,木质的,铁制的,还有银制与锡制的。

那些法器的形状,去尘有些是认得的,在地府的时候,在一些壁画上曾经看过这样的器具。阎王与叛官大人曾告诉过他们,那些都是人间的一些人制作出来的恶器。这些人中许多是可以通灵的,但是他们往往不能好好地运用他们的能力,却常常设计一些离奇古怪的物件与仪式,混淆人类的视听,把地府形容成一个阴森可怖的所在。而他们,利用人们的恐惧畏死心理,自命穿行于为人间与地府的使者,招摇撞骗,谋取利益。去尘记得,有一回,练离大人就是被这样的神棍制作的煞器所伤,差一点丢了性命。

这个坷垃,可不就是这么个讨人嫌的神棍吗?

并且,这家伙,好象对清岩的身份颇有怀疑似的,总是不怀好意似地望着清岩。

球球无以表达他对此人的厌恶,常常在他的鞋子里撒尿来表示对他的不屑。

坷垃发现以后,开始了对球球的魔鬼训练。

他给球球另起了一个名字,叫做丑丑。

他设计了几招训狗法。

第一招,叫做臭脚法。他常常把自己臭臭的脚丫,塞进球球的嘴里,还喝令他不许咬,不然,就要把他吊起来打。

球球当然不怕他吊起来打的那一套,可是,身为一名鬼使者,虽不幸投胎为狗,也不能做咬人脚丫的龌戳勾档吧。

第二招,叫做胡乱揉捏法。坷垃常常抱球球抱在膝盖上,用力拉扯球球的脸皮,成各种奇怪的表情。球球觉得,脸皮都快要被扯下来了,在他的手上扑腾得狼狈不堪。坷垃这家伙,看起来又干又瘦,力气倒是大得很。

第三招,叫做人咬狗耳法。

坷垃有时还会拎了球球的耳朵送进牙齿里去咬一咬,咬得球球的鼻子与小眼睛都痛得挪位。

坷垃说这样可以训练球球的耐性。

小老鼠心痛他的球球,常常扑来扑去地从坷垃手里抢夺他的小朋友球球。两人一狗,都是灰头土脸,家里乱成一锅粥。

杨明虎每一来,都看着这三只哭笑不得。

但是还是快乐的,连坷垃都觉得自己是快乐的,小老鼠带着他那只又丑又怪的吃素的小狗来了之后,坷垃渐渐没有功夫叫他的那些"徒子徒孙"们来混玩儿了。那个问题少年的小团伙也差不多要散了。

坷垃觉得,也没什么不好。

就只是,小老鼠这个孩子,果然是还魂的无疑了。可是,到底是谁借这个躯体还魂的呢?坷垃十分好奇,但因为实在怕了小舅舅杨明虎,不肯轻易去探试。

其实他是有办法弄清楚的,坷垃想,什么时候,说动小舅舅来试一下子。

小老鼠和球球在坷垃家住了一个多星期,有一天晚上,杨明虎看完他们回到自己家,刚坐下没一会儿,听见有人敲门。

杨明虎打开门,看见门外,站着一个男人。

15 走了

杨明虎看着眼前的男人,瘦高,短发,利落精干的模样,与自己差不多的年纪。

男人跨进门来,自己在沙发上坐了,问道:“我弟弟呢,杨先生?”

杨明虎也坐下来:“你弟弟在哪儿我怎么会知道,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那男人笑起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欧书岩,我的弟弟叫欧清岩。跟你住得颇有些日子了吧,杨先生怎么又不知道了呢?”

杨明虎说:“你是说小老鼠?他可跟我说他暂时不想回去呢。他也不是小小孩儿了,你就让他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兄弟再好,也不可能一辈子绑在一块儿,各人有各人想做的事。”

“这个道理我也明白。只是,清岩跟别的孩子不太一样。况且,他跟你在一块儿,恐怕也是不大合适的。要是我没有说错,杨先生是刚刚刑满释放吧?”

“是。”

“那你知不知道一件事?”

“什么?”

“清岩,还有两个月才满十八。杨先生,诱拐未成年人,罪很重的。”

杨明虎愣住了。

“杨先生,我是清岩的哥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害他的。我只想带他回家,他是个特别的孩子,我实在不放心把他一个人放在外面。不瞒你说,他有自闭症。从小到大,看了不知多少医生他不能一个人在外面。”

“他是有一点点内向,但是,现在他挺好啊。每天都自个儿上菜市,嘴巴可甜了,不笑不说话,那些大妈大姐都喜欢他得不得了。”

“他他一个人上菜市?“欧书岩惊讶得无以复加的样子。

“可不是。他还有朋友,常一块儿约了去玩电玩。在家里偶尔还唱唱歌。”

“他有朋友?他唱歌?他跟人说话?”

杨明虎点头:“挺好的一个孩子。除了刚开始的时候穿得有点怪。”

欧书岩又笑了,这么一笑,他就不再象一个对着杨明虎兴师问罪的人,他只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哥哥,向别人描述着自己小弟弟的淘气,还有自己对他的疼爱与无可奈何。

欧书岩说:“那是因为,他穿的都是我的衣服。他出走的时候,我正好要出差,他拎错了箱子。”

欧书岩又说:“杨先生,我其实对任何人都没有偏见。坐过牢的人也可以成为一个好公民,没有坐过牢的人当中也有坏人。我只是,想把弟弟带回家。我们十多年里从来没有分开过。”

杨明虎想了一会儿,点点头:“他在我的一个亲戚那里。”

欧书岩在一幢居民楼的下面看见他的弟弟欧清岩时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老鼠欧清岩正在跟一只矮矮丑丑的小狗打着转玩儿,那小狗长毛纷披,在清岩的身边欢跳。

清岩把它抓起来,让他趴到自己的肩上。小狗亲热地用尾巴扫着他的手臂。

欧书岩记得,有的心理医生曾建议,让有自闭症的孩子养一些宠物,小动物可以帮助他们慢慢地打开心扉。他给清岩养过小狗,小猫,小乌龟,甚至养过一只温顺的蜥蜴,可是清岩就只会呆呆地看着它们。何曾见过他跟小动物玩得这么欢呢?

正在这时,有大约是邻家的大妈经过,清岩用清脆的声音跟她们招呼。她们拿出袋子里的水果,塞到清岩的手里,清岩向她们道谢,对她们露出笑容,完完全全象一个正常的男孩子。

这个男孩子,有清岩的眉眼,有清岩的身体,他是清岩,可是又好象不是他。

这么轻松,这么爽朗。

小老鼠欧清岩转身的时候,看见不远站着的人,那人整洁的衣着上薄有风尘,面上有十几年来看惯的宠爱宽和的微笑。

“大哥!”

欧书岩走过去:“清岩,这跑得地方跟以前不一样哦。哥哥差一点就找不到你了。”

“大哥!”

欧书岩伸手在他腋下,略略把他抱起来一点点:“好象长胖了一点。是什么人给你吃了什么好东西吗?”

“大哥,大哥!“欧清岩抓着他的衣角:“哥哥。”

“你除了叫哥哥,不会说点别的了吗?给哥哥说一点别的,我可是,有多少年,没有听到你说什么话了。只在你很小的时候,那个时候,你呱噪得象一只八哥。”

欧清岩说:“哥哥,对不起。对不起。”

欧书岩拍拍他的头:“对不起什么呢?跟哥哥回家就行了。”

清岩抬起头来看着哥哥,又看见了站在一旁的杨明虎。

杨明虎说:“都别站着说话,回我那儿去吧。”

这一天晚上,三个人是在杨明虎的家里吃的饭。

欧书岩颇有些意外地看着杨明虎这个高大粗糙的男人在厨房里忙碌,有条不紊地一个菜一个菜洗净,切成丁或是块或是细丝,一个一个地放进锅里爆炒,再装盘,并且,细心地在盘子边上装饰上西兰或是洋兰。

他的话很少,表情也少,他还有那样的背景,清岩到底是怎么跟他碰在了一并且相安无事地过了这么久呢?那个让清岩从封闭的壳里脱身出来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吗?

这着实让人好奇。

只是,欧书岩并没有打算认真地研究下去以解开这份好奇。

他只想把清岩快快带回家。

所以,他把这个问题在饭桌上提了出来。

清岩放下碗,低头想了好一会儿,抬起眼来看着哥哥说:“哥哥,我暂时不想回去。”

“小孩子,总归是要回家的。”

“哥哥,我不是小孩了,我想留下来。我想留下来找人。我以前跟哥哥说过的。”

“要找人哥哥可以帮你找,可是你一直说不清楚这个人的具体情况。清岩,哥哥会帮你。”

清岩摇摇头:“这个人只有我自己才能找得到。哥哥,我要留下来。”

欧书岩看看杨明虎,后者把头埋进饭碗里,垂着眼皮谁也不看,仿佛饿了几天似的。

杨明虎感到有手在桌下轻轻地拉他的衣角,一下一下地,杨明虎这才了解,原来人的手势有的时候,可以表达比语言更丰富的意思。

但是他觉得自己没有立场讲话。他曾经以为,小老鼠的哥哥,是一个不讲道的蛮横的家伙。

可是不,他温文而雅,有礼有节。

他还有良好的家势,小老鼠跟着亲哥哥,只有好,只有比跟在他身边更有前途。

小老鼠要找的人,他的哥哥自会全力帮他找到。

他在他们兄弟俩中间,这么个身躯庞大的外人,尴尬得无躲藏。

晚饭后,书岩要清岩跟他回宾馆,可是清岩执意要留下来。欧书岩温和地笑说:“也好,你收拾一下东西,杨先生照顾了你那么久,也是该跟人家好好地道个谢,说说话。”

杨明虎在欧书岩走了以后,开始替小老鼠收拾东西,小老鼠站在一边看着他,不作声,也不动。

只有那小狗球球,发了疯一样,杨明虎收进箱子里一件东西,它就冲过去把它叼出来,再收进去,再叼出来。一人一狗,固执地展开了拉锯。在那一来一往里,许多情绪开始在杨明虎的心中燥动起来,翻腾起来。

杨明虎觉得自己有一点儿象坐在火上的一只砂锅,被文火炖着,慢慢地沸腾,冒泡。

也不知道,熬的是哪门子的一锅糊涂汤。

他烦燥起来,一把抓起小狗球球,扔到阳台上,顺着拉上了拉门。

球球在外面打着转,小爪子在铝合金的门上抓挠出一片碎响,它甚至一一地撞在门上。它撞一下,小老鼠眼睛里的水汽就一分。

小老鼠却没有过去拉开门,就只看着杨明虎问:“你是不是不再收留我了?”

杨明虎说:“你跟你哥哥回去吧。”

小老鼠固执地重复:“你是不是不肯收留我啦?”

杨明虎受不了他的这种调子,突然叫起来:“是是是。快点走吧。现在就走,马上走!”

小老鼠跳起来,冲到门口,却被杨明虎又一把抓了回来。

小老鼠在他的腿上踢了一脚。

生痛的,却踢软了杨明虎的心肠。

杨明虎把小老鼠按在椅子里,蹲在他面前,耐心地说:“小老鼠,你听我说,你哥哥,是个大好人。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对兄弟这么好的哥。他不会害你,他会帮你找人,你跟他好好谈谈说说。现在你也能跟人交往了,我想你哥也不会再带你去看医生了。你跟着哥哥,比比呆在我这里强很多,你明白吗?”

小老鼠说:“我明白,我就明白你是不想留我了。”

杨明虎笑:“你说你,明白什么啦?还不是一个小糊涂蛋。”

小老鼠刷地流了一脸的泪。

吓了杨明虎一跳。

他伸出大掌抹去那些泪水,问:“你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

小老鼠欧清岩真的是糊涂了,他也弄不清楚要离开这个人为什么自己会这么难过。

“行了,“他说:“我知道了,我会跟哥哥回去。”

杨明虎摸摸他的头发。

小老鼠扭扭头让开他的手:“明天再走行不行?”

“行!“杨明虎说:“今天晚上大床让给你睡。”

小老鼠站起来,去阳台上抱球球:“我不要。大床给老虎睡最合适。我不希罕!”

第二天一早,欧书岩就来接清岩。

杨明虎替他把东西拎下去,放进欧书岩的汽车后备箱里。一个是小老鼠误拿的哥哥的箱子,一个,是杨明虎前些日子新近给小老鼠的,里面装的是他给他买的衣服和物品。

小老鼠看都不看杨明虎,欧书岩说:“要跟杨先生说一声再见。啊,其实再见还是容易的,现在交通这么发达。”

小老鼠看着车前晃动的雨刷,说:“谢谢。再见。”

天有点阴,夜里下了一夜的雨。

在车子离去之前,杨明虎敲敲车窗,给欧书岩递过去一样东西:“你落下东西了。”

那个信封里,有一张支票,欧书岩昨天晚上留下来的。

球球也被带走了,它在走之前,象一个橡皮膏一样地粘在杨明虎家的门上,死活不肯动地方。

可怜的小鬼使者去尘,不能现形,困于小狗的皮囊里,如何能挣得过体积大他几倍的人类?

最终它还是被杨明虎从门上撕将下来,塞进了车子。

清岩在汽车开动的一瞬间抓住了门把手,书岩说:“好罗,总算可以回家了。走的人,不知道留下的人有多急啊!”

清岩慢慢地松开了手。

杨明虎看着车开远,在扬起的团团灰尘里愣了一会儿,上楼回家。

坷垃知道小老鼠他们走了,叹道:“怎么连那只小丑狗也走了呢?留下那个家伙来也好啊。”

杨明虎闷声答:“人是人家的,狗也是人家的。不是你的不要妄想!”

阳台的一角,挂着一样东西,是一个丝瓜的瓤。

丝瓜是小老鼠和杨明虎一起种的,结了好大的一个,杨明虎把它摘下来做了汤,放了老油条,很好喝。

掏出来的丝瓜瓤,杨明虎给晾在了阳台上,让它自然风干,他对小老鼠说,等干了,给他洗澡用,纯天然,比什么浴巾都好。

丝瓜瓤终于风干了,扑地一声,掉了下来。

16 找到

家里突然空了。

空间突然大了。

突然没有人跟你天天抢电视看了。

突然你就不需要天天按照一个人的口味来做饭了。

突然就没有人在你的沙发上打滚了,没有人在你身边绕来绕去,絮絮叨叨了。

突然就没有小好几号的衣服晾在你的阳台上了。

身边静了,心里却闹腾起来。

杨明虎想:也是该让那小孩走了,那个小老鼠啊,几乎让他忽略了一直藏着的失去清羽的伤痛。

如今只有坷垃不时地过来蹭饭吃,每每念叨那个小狗狗为什么没有留下来:“它的脸皮软沓沓的,捏起来太有意思了。”

坷拉捏着手指,好象那只小狗的小脑袋还在手中似的。

杨明虎被他念得心烦意乱,说:“那么喜欢狗,去买一个养着吧。”

坷垃说:“买的就不是那一个了。”

可不是,要的,就是那一个。

杨明虎忽然地就有了大块儿空下来的时间,休息日,他多半都在外面跑,继续找他自重获自由以来一直在找的东西。

可是,当年派出所里的旧人退休的退休,调离的调离,全都不知去向,清羽,也没有什么亲朋,仿佛这世界上,除了杨明虎,没有人再记得林清羽这个人。

在杨明虎找得几乎绝望的时候,他碰见一个人。

那一天,师傅叫他去帮忙去进货,说是原先那家蔬菜店货斤两差得太多,东西也不好,现在店里直接从菜农的大篷里进货,叫杨明虎去看着点儿。

第二天,杨明虎起了个大早,跟着饭店的车子去了郊外。

这一路,杨明虎是熟悉的,以前常和清羽骑车过来玩儿,也是起得大早,带上干粮和水还有一口小小的锅子。

那时候的路没有现在的宽,路边的植物却多,还有小块儿的地,农人开辟出来种自家吃的菜蔬,绿油油的青菜,矮而壮,肥厚的叶子,很是喜人。

杨明虎总喜欢停下车来拔上一捆,清羽总忘不了把钱用石块儿压在田头。

到了无人的山脚空地,他们堆石成灶,架上锅,烧蛋汤,加上炒得碧绿的青菜,带的馒头,就是丰盛的一顿。

也就是在那山角,草地上,杨明虎第一亲了清羽。

那是十月初的日子,太阳特别好,又不暴烈,暖柔如絮,清羽双手撑在草地上,伸长了腿,仰头闭着眼,他说:“小虎,你闭上眼对着太阳,眼睛里全是红色。”

是了,那个时候,杨明虎还是可以认得出红颜色的,眼帘上一片透明的徘红,那是他看到过的,最美丽的红颜色。

他们象两个小孩子一样,闭着眼对着太阳,好久好久。

等到杨明虎睁开眼的时候,他发现,清羽睡着了。

杨明虎看着睡着的清羽,他干净的脸,鼻翼上浅浅的汗,听着他微微的鼻息,杨明虎忽然觉得心里挣扎得厉害,非得亲他一下子才好,所以他就亲了,亲在清羽光洁的额上,轻的象羽毛一样的吻。

清羽说过,他是一片羽毛,那么,给他的吻,也该象羽毛一样吧。

亲完了,杨明虎突然地心酸了,他决定,永远也不告诉清羽,关于这一个吻。

果然他没有说,果然清羽这一生,都没有知道。

车子到的时候,天才亮透。

这是一片蔬菜大篷,主人家远远地迎了过来,是一个很结实的年青人,跟杨明虎差不多年纪,却更加黝黑。

待看清他的样子以后,杨明虎发现,自己仿佛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似的。

那人也看看杨明虎,忽地一把拉下头上的草帽,叫着:“大虎?是你?”

杨明虎诧异地细看他一会儿,久远的记忆慢慢浮来,多年以前,有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孩子,穿着旧衣旧衫,啃着半截子地瓜,一口的乡音,边上站着他的父亲,老李警官。

故人之子,隔了十多年的岁月,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原来他们都已经这样大了。

“是你,你叫做慧生的,是不是?”

“是我。”

“你们不是在苏北吗?”

“我父亲退休的当年就带着我们从老家出来了。这边种菜,好过得多。在老家,还是有点难。”

“老李叔叔呢?”

“我父亲早些年就去世了,是癌症。他很能扛得了病,坚持了三年多。”

那个老好人,也已经不在了啊。

慧生见到杨明虎,很是亲近,非留他住一天不可,他指着远远的一幢房子,说自己起了新房子。

杨明虎说自己还有事,约了第二天再去,想给李叔上上坟。

第二天,杨明虎又去了慧生那里,慧生带他去给父亲上了香,却又对他说:“还有件事。我父亲十来年前就是你出事后不久,回过一趟N城。那个时候,你母亲也病在床上。他回来的时候,带回一件东西,父亲去世前嘱咐我,有机会,告诉你。”

“是什么东西?”

“是是一个人的骨灰。”

杨明虎忽然发现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是姓林的吗?”

慧生说:“是啊,是姓林的。”

“在哪里?”

慧生指一指:“不远,就在那边,看见没?我父亲当年种了一棵小杨树,就怕年代久了记不清地方。”

杨明虎看去,那杨树已长得挺秀,但还是一棵年青的树,枝叶算不得茂,树叶被阳光照射得绿玉一般的漂亮。

杨明虎磕磕绊绊地走过去,刚下过雨,脚下滑得很,扑跌了两回才到树那里。

树下,果然有一个小小的坟头,差不多要平了,简单的木碑,依稀可辩的字:林清羽。

杨明虎觉得,这土坟头,这木碑,还有这小杨树,都象是假的,倒不如梦里的人来得真实,它们都是近的,在触手之间,反倒比记忆里的那一个要远。

清羽在睡在这一方地里吗?他想。

他的,年青的,俊秀的,温和的,好心肠的清羽,就在这一片阴暗湿滑的地底下,一下子,就呆了那么多年。

愣了好一会儿,杨明虎才听见慧生叫他的名字:“大虎,大虎,你怎么啦?坐下来,坐一会儿。我爸当年就说,告诉你的时候,要和缓一点,都怪我。”

杨明虎随便地就坐下来,呆了一会儿说:“慧生,我想给清羽移个坟。”

慧生犹豫了一下:“很多年了,都没了吧?”

杨明虎点点头:“我还是想移。三天以后吧,我准备一下就来。”

杨明虎站起来,发现他的裤子全沾了泥,不过有什么要紧呢?那是清羽坟头的泥,只暖,不脏。

三天以后,杨明虎果然去了。

慧生陪着他,带着工具,挖开了清羽的坟。

木盒早就朽得拾不起了,清羽的骨灰也化在了泥土里,杨明虎丢下铁锹,小心地用手捧起那些土,放在铺开的布上。

布是红色的,是老规矩,当然他已看不出那红色,只觉灰秃秃的一块,但是,大家都说,那颜色红得很正。

杨明虎记起,他过去,是常常看见过清羽的身体的,他们常一起去大池子里泡澡。

清羽很大方地脱了衣服,也是,他小的时候,在孤儿院,后来在警校,何曾有一点点私密的空间,都是一堆孩子在一块儿,拥挤的仓皇的,他习惯了。

杨明虎在之前是一个最最没心没肺的小孩儿,但是,那会儿,却无比地扭昵,硬是要穿着一件裤衩,逃也似地滑入水中,在头顶上盖了毛巾,不理人。

清羽在水里走过来说:“小虎小虎,我替你擦背。”

杨明虎象一只青蛙似地跳开,带起一片哗哗的水响。

清羽的笑声在浴室里有轻微的回音:“原来你害羞。”

不是害羞,少年杨明虎想,是害怕,他怕清羽看出来他身体的变化,他怕他的鄙视与疏远。

当他看到清羽削瘦的肩背,锁骨有一块圆圆的胎记,窄窄的腰,长长的腿,全无防备的姿态,杨明虎的身体便燥热得不行。

现在,清羽的身体,清羽的笑容,清羽的声音,他的一切,都被杨明虎握在手中了。

杨明虎用光了所有的积蓄,替清羽新买了一块墓地。

都说普觉寺的墓园很不错,背山面水,阳光丰沛,没有丝毫阴暗恐怖之感。

杨明虎给清羽选了一块雪白的墓碑,上面简单地刻着:清羽安息。

还有清羽的一张小照,与当年他的警官证上面的一模一样。

清羽每照证件照,都严肃的要命,嘴角紧紧地绷着,象个冒充大人的小孩。

下面有小字:永远怀念你,小虎。

清羽墓的左边,是一对老夫妻的墓,照片上的老人慈爱眉善目,右手,是一个早夭的孩子的墓,杨明虎心里挺安慰,这两边的邻居倒都不错,杨明虎对着那一对老人的照片说:“请你们多多关照我家清羽。”

那孩子大约是去得太早,并没有照片,杨明虎说:“清羽叔叔是很和气的人,他会给你讲故事。”

杨明虎离开的时候,还是有很好的太阳,这里果然是好地方啊。

杨明虎忙了几天,回到家倒头就睡,睡了十几个小时,竟然又看见了清羽。

清羽说:“我回来了你都不知道。”

笑眯眯的,神情里有一丝玩皮。

醒来的时候,杨明虎照常地上班,做事,到时间就下班回家。

想找的,找到了。

该放走的,也走了。

可算是好了,他想。

17 回来了

杨明虎敲敲碗,敲得对面那个恨不得把脸埋进饭碗里呼呼呼吃得象一只獾子似的人终于抬起了头。

“我说,你吃完了赶紧滚回家去,明天也别来蹭饭了,你说你一个大小伙子,什么正经事也不干,成天装神弄鬼,算怎么回事?”

坷垃苦了脸说:“小舅舅,职业没有高低贵贱的。我也是靠自己的特长吃饭,也是专业人士嘛。”

杨明虎狠狠翻他一个白眼,不再理他。

坷垃又厚脸皮地添了一碗饭,把那剩汤剩水的全折在碗里拌了拌,继续吃得香。一边又说:“那个怪小孩跟他的小狗,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呢?”

杨明虎说:“他们不会回来了。他跟着他哥哥,比在我这里强太多了。你没看见他哥的大汽车吗?你不知道,他哥哥给他带过来的衣服,上面的一颗钮扣都好几百,这样的孩子,他哥怎么会由得他落到我们这种贫民窝里头来?”

坷垃叹了一口气:“其实那小孩儿挺好玩的,真想知道他身上附着的那个魂灵是什么样的。”

“你怎么又说起这个来?人家好好的孩子,别想在人家身上试的那些狗屁神棍的法术。再说,你也不会有机会了。”

小老鼠留下来的那些小东小西,杨明虎全部收拾到一个小纸盒子里,几想扔到垃圾箱里去,到底还是没有舍得,最后,把那纸箱和装着清羽的东西的小铁箱子一起,藏进了床底下。

杨明虎想,也许他这一辈子,就是遇上一个人,送走一个人,再把他的东西藏在床下,把他的人藏在心底的那么一个过程。

接下来有一段日子,坷垃也不来了。

突然有一天,他又过来,杨明虎以为他又来混饭吃,却不料,他硬要来请杨明虎出去吃大餐。

杨明虎看见他换了新鲜的衣裳,头发也剪过了,收拾得整整齐齐,除了瘦得麻杆一般,脸色有点苍白外,却也算是个英俊的年青男人了,心里十分奇怪:“你从哪里弄来的钱?别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了吧?要是这样,我就替你妈好好教训教训你!”

坷垃很委屈地说:“哪能呢,我是专业人员,穷极了也不过偶尔说个小谎混一顿饭吃,哪能干坏事呢?这一,我不仅没有干坏事,还干了一件大好事,所以人家才谢我一笔钱的。”

“什么好事?”

坷垃拉了椅子坐下来,神秘地说:“前些日子,有个有钱的人家,慕我的大名找到我。那位老太太说,他们家的小儿子,刚刚结婚,那个姑娘,实在是没有福气,有钱人家的少奶奶没做两天,就在到外国旅行时,在海里淹死了,可怜那个小儿子,带了个人出去,却带了骨灰回来,刚结婚的人,感情好着呢,遇了这种事,整个人都疯疯颠颠的。而且,都说那个姑娘家魂魄不肯离去,一直跟着那小儿子,弄得那小儿子天天抱着骨灰盒睡。老太太请我去,把那个女鬼请出来,跟小儿子见一回,好让她放心地走。我可是把看家的本领都使了出来,最后还把自个儿的身体借给那女鬼附着,跟那个小儿子抱了好一会儿,那女鬼请小儿子好好地生活,不然她走得也不安,哎哟,说得可情了。那个小儿子最终总算是醒过来了,如今,买了块好地把他媳妇埋了,重新上自家的公司里上班去了。老太太一高兴,给了我些钱。唉,我也是该得的,叫女鬼这么一附体,我损了我好些阳气呢,要不,小舅舅,你看我怎么更瘦了呢。”

坷垃一番话,说得杨明虎也疑惑起来,这小子,真的有这样的本事吗?

杨明虎记得自己的这个远房的妹妹,就是坷垃的妈妈,生前也是有些神叨叨的,说是自己有阴阳眼的。小时候,有一,她跟家里人一块儿出去玩,在商店里,一群人正要坐电梯,可是她突然哭着闹着拉着她爸妈死活不让进电梯去,弄得家人恨不得当众打她一顿,可是正在吵闹间,那辆载满了人的电梯哄地坠下去,发出巨大的声响,里头的人,无一生还。

家里人这才慢慢地发现,这个丫头,的确与常人有点不一样。也正是因为这样,一直没有人敢娶她,最后才嫁给了坷垃的爸爸那么一个有点傻乎乎的家伙。

可惜她死得早,临死前说,是她泄露天机太多了,遭到了天谴。

难不成,这种本事,会遗传的吗?

坷垃又说:“我可是真有本事的小舅舅,要是那个小怪孩子回来,我也有办法让他的魂现形。我老是想,这个小孩,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就找上了你,还跟你那么亲近,说不定,他身上附着的灵魂,就是你的旧识也是有可能的。小舅舅,到时候,我帮你,一分钱也不要你的。好不好?”

他的话,叫杨明虎心里一动。

小老鼠,会是他的什么故人吗?

杨明虎活到这么大,他的故人,他最亲近最喜爱的人,除了母亲和李叔,就是清羽了。

坷垃又说:“小舅舅,你千万要信我。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就怕你骂我是神棍。有一回,姨婆婆托我给我来着。”

“我妈妈?”

“嗯。那个时候,你快要从那里头回来了,她说,叫我告诉你,要记得她最后一跟你说过的话。”

“那是什么样的话?”

“她说,她那回跟你说过:去找清羽,然后,好好过日子。小舅舅,清羽是谁?”

那个时候,坷垃还小,住得又远,他并不认识清羽。

但是,他重复的,母亲的话,却是真的。

那是母亲最后一去监狱里看他,跟他说,出来以后,找到清羽的骨灰,好好安葬,然后,好好地过日子,做一个好人。

那以后不久,母亲就病逝了。

杨明虎第一,认真地想了想坷垃的话,也是第一,认真地看看了面前的这个人。

脸容是苍白的,神情散漫,眼睛却清。

也许,他说的,都是真的吧。

坷垃说:“这种事情,不是迷信。只是,我们的身边,有很多奇异的事,而我们这样的人,就是一根引线。”

杨明虎与坷垃吃了饭回家时,吓了一跳。

他的房间,亮着灯。

门却是锁着的。

杨明虎想,难道是小偷进来了?

他悄悄地下楼去捡了根棍子,又上了楼,掏出钥匙,轻轻地打开了门。

有一个什么东西迎面扑过来,他举起棍子,随后又闪电般地收了回去。

那是一只小狗。

是球球。

球球汪汪地叫着,小爪子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小尾巴摇得风车一般,小小的身子扑簌簌地发着抖。

杨明虎好容易才把它从身上扒下来,看着他黑黑圆圆的小眼睛,球球伸出舌头一下一下地舔他的脸与胳膊。

杨明虎看向客厅。

小老鼠欧清岩披着他的毛毯,跪在他的大沙发上,只露出张小脸,对着他笑。

杨明虎三岁两步冲过去,把人与狗都抱在怀里。

好半天,才想起来问:“怎么回来了呢?”

小老鼠在他的怀里伸出头来,说:“我觉得,你肚子里其实并不想我走。”

“你是小老鼠,又不是小蛔虫,怎么连我肚子里头的事都知道呢?“杨明虎摸摸他软软的头发问。

头发又长长了,要把流海拨开,才能看清他的眉眼:“头发太长了,又把脸挡住了。”

“明天我去剪。“小老鼠懒洋洋地说:“现在,你可不可以给我做一碗面?我快要饿死了。”

杨明虎说:“还饿?你跟球球这两个小坏蛋可没少偷吃我的东西吧?”

可不是,小老鼠的嘴角还有饼干的碎屑。

小老鼠笑起来:“是饿了,也是想你的饭了。”

“只想我的饭,不想我?“杨明虎问。

“其实是想你了。“小老鼠老老实实地承认。

球球还扒着杨明虎的腿,吊在他的腿上不肯离开。

“你还是这么疯啊?小疯狗?“杨明虎把他拎起来。

“他当然要疯罗,“小老鼠说:“因为你刚才又叫错我的名字了。”

“什么?”

“你刚才又叫我清羽。清羽到底是你什么人?”

杨明虎搂搂他的肩:“明天,我带你去见他好不好?”

小老鼠说:“好。”

晚上,杨明虎起夜时,借着淡的月光,看见小老鼠睡在沙发上,那个沙发很大,他整个人缩在里面,仿佛那是世上最舒服的一块地方。

杨明虎把他抱到床上去,悄悄地对他说:“床上更舒服。”

小老鼠翻了个身,摊开手脚在床上蹭蹭蹭,似乎很满意新地方。

第二天,杨明虎真的带他去了清羽的墓地。

杨明虎说:“他就是清羽。”

小老鼠愣愣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说:“奇怪,这个人,好面熟呢。”

杨明虎笑着拍拍他的头:“又胡说。你怎么见过他呢。他活着的时候,你才多大?五六岁吧。跟你家人在一起呢。”

他们折了松枝扫去清羽坟前的落叶与枯枝,插了新鲜的,贡了水果和巧克力。清羽最喜欢的。

小老鼠一边干一边说:“原来清羽不在了。”

杨明虎说:“其实他还在。”

他指指他的心:“在这里。永远都不会走。”

小老鼠也伸手,摸摸他的心脏部位:“嘿,你好,清羽。”

球球趴在墓边一片阳光里晒着,小鼻子埋在自己交握在一起的爪子里,心里快活得什么似的。

他们快圆满了,他想。

那个时候,他也好回去了。

18 哥哥

杨明虎拉过椅子好好地擦了一番,请面前的男人坐下。

球球冲上前去,又刷地停住脚,一双小眼睛溜溜地望着来人,象是欢喜,又象是担心,小小的脸皱在一,象个小老头,为着什么天大的事烦恼不已。

来人看着它笑了:“你这是什么表情?到底是想看到我呢,还是讨厌看到我呢?”

杨明虎抬脚轻轻地在球球肚子上踢一下:“别理它,这小疯狗啊!“说着拿了饼干过来给球球吃,把他推到一边去,球球唔唔噜噜地钻到了桌子底下。

来人,是小老鼠的哥哥。

欧书岩坐下来问:“清岩呢?”

杨明虎说:“他去找他的小朋友玩去了。说是好多日子没有去打那个什么怪兽游戏,想得慌呢。”

欧书岩苦笑了一下说:“一回来就好象活了似,回去以后,又变得不说话,成天呆呆的。杨先生,你还真有两下子呢。”

杨明虎搓搓大手不晓得怎么回答。

欧书岩微笑:“杨先生,不要误会,这一,我不是来带人的。”

杨明虎诧异地扬扬眉:“这么说,欧先生,你”

欧书岩点点头:“是啊,我同意清岩跟你一块儿住。”

杨明虎结巴起来:“真真的?”

欧书岩抚摸着桌上小老鼠乱丢下的东西,光盘,小拍纸簿子,手套忽然说:“杨先生,你知道吗?

清岩,不是我的亲弟弟。”

杨明虎吓讶得忘记了说话。

欧书岩接着说:“我父母刚结婚的时候,家里,也是清贫得很。那个时候,连妈妈想吃一块小小的奶油蛋糕都要算计半天,狠狠心才会买。后来,父亲说,这样下去,一辈子很快就那么完了,太亏了,说什么都要搏一回。所以,他从单位辞了职,自己搞起了公司。开始,真是艰难,总是亏本,境况比以前更差,有时候,他们连吃饭的钱都要找人借来。全家人都在埋怨父亲,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所有的人,都在怪父亲乱折腾,只有我母亲一直支持着他,帮他管账,帮他进货,他们在一起,同甘共苦了好几年,终于让公司上了轨道,我五岁那年,父亲的事业已经发展得相当好了。

我母亲以为这下,可以好好地享受一下生活了,他们当真又过了十来年的好日子,母亲一直以为,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的时候,心里眼里都只有她,只有我们这个家。

那一年,父亲突然地病倒了,医生说,他没有多少时间了,母亲非常伤心。可是却没有想到,还有更让她伤心的事在等着她。父亲在临终前,对母亲说,其实,他在外面,还有一个家,有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已经十二岁了。孩子的母亲早两年也过世了,他想请母亲看在一场夫妻的份儿上,原谅他的过错,替他照顾那个小孩子。母亲把那个孩子接了来,父亲终于含笑而终。

那个孩子,就是我的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那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乖巧懂事,学习也好,总是笑眯眯的,一心一意地讨着所有人的好。母亲待她并不好,她说她可以原谅父亲的背叛,但是她始终是容不下这个孩子。

我却是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弟弟非常喜爱的,那个时候,我住校,每回从学校回来的那天,他就在门口的台阶上等着我,等到见到我,又坐在那里笑着不过来,我们在一起,非常地快活。他很聪明,下得一手好围棋,我常常是他手下的败将。

母亲的态度,我一直是看在眼里的,我希望,自己快快上大学,快快毕业工作,独立以后,我想把弟弟接出去跟着我过,这样,他就可以不用看母亲的脸色,不必再在那种尴尬的境遇中,不必再面对怨恨的眼光。可是,我没有能等到那一天。

我考完大学回家的时候,发现弟弟不见了,母亲说,她到底把他送走了,去了一块心病。”

杨明虎默默地给欧书岩续上茶水,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要把家里的事说给他听,可是,他能理解他的心境,那种一下子丢失了自己喜欢的人的绝望感,没有人比他体味得更。

欧书岩接着说:“我上了大学以后,就开始做自己的公司。规模很小,也很累,但是,我做得很用心,这是我依靠自己的力量建起来的一个堡垒,为我可怜的小弟弟。这是我为筑起来的一个避风港。我想把他找回来。从那个时候起,每到周末和节假日,我都在外面跑,跑了许多家孤儿院,可是一无所获。我一直,找了他很多年。

有一年,我在一家郊区的孤儿院里,看见了一个孩子。

那时候,他才四五岁大。

他浑身衣服脏得看不清原来的颜色,头发出不知是谁给剪得,长长短短,支楞八翘,脸上也跟脸猫似的乌七八糟,就只一双眼睛晶亮晶亮的,他把光脚埋进沙子里拔凉,看见我,就咧开嘴笑起来,缺了两颗牙,牙长得不太好,人更不成样,瘦得只得一把骨头,我当时就想,在那样的境遇里,他怎么还能笑得那么欢。

问了院长以后才知道,他是一个弃儿,丢在这里时,一身的病,身上的皮皱皱的活象只小老鼠仔。好容易把病治好了,慢慢长大,却变得皮得要死,几个保育员都看不住他,比果山的猴子还难管。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笑容给我的映象很,心里头觉着,非把他带走不可似的。

于是,我把他领回了家,替他洗干净,重剪了头发,给他起名,叫清岩。跟我,差一个字。

把他带回家以后,我好象定下了心来,不再那么疯了似地找我的弟弟了。

我希望,我的亲弟弟,在什么地方,也被好心人领回家,给他洗澡,剪头发,给他东西吃,让他念书,或许,也会给他起一个新的名字。

清岩到了我这里以后,我找了一个保姆带着他,我公司里的人都笑我没结婚先做爹,不过大家都很疼他,都喜欢他。清岩小的时候,特别爱说话,象一只小八哥。

可是,没过多久,清岩,跟保姆出去玩的时候,被车子撞了,伤得很重。都以为救不回来了,可是没想到,他还是挺过来了。但是,原先的清岩,活泼的,爱说爱笑的清岩还是回不来了。”

球球在桌下欧书岩的脚边开始围着自个儿的尾巴打转转,急得象是蹲在热锅沿上,欧书岩哈哈一笑,把他抱起来:“这个小家伙,时不时地就要犯犯疯病。”

杨明虎也笑了:“我也是这么说呢,他一听到小老鼠的事儿就要发疯。“他伸手摸摸在欧书岩的臂弯里的小狗。

这一瞬间,这两个男人相互理解也相互原谅了。

那个把他们维系在一起的孩子,是他们都关怀着爱着的。

欧清岩继续说:“清岩在医院住了足足有半年,没等他出院,我就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他开始怕人怕声音甚至怕光,他不跟任何人说话,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光看着我。

我想,他大约是伤了脑子了,那个时候,我的经济状况已经相当好了,我有信心治好他。我请了许多医生,我带他去各地治病,可是没有用,他不说话,不跟任何人亲近。医生判定,他得的是自闭症。他们说,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恢复。他也许会永远活在那个自我的小世界里出不来,别人也进不去。”

“我却不信这个邪,我们家清岩,他其实是懂感情的,他知道好坏,他会关心人,凡是对他好的,他一一全记在心里,一声不响地替他家做事来报答。有一我生病,他守了我一天一夜,那一回,是我隔了许多年第一看见他哭。

清岩虽然自闭,可是智力上却发展飞速,车祸以前,他只是聪明,可是车祸之后,他简直成了小神童。他在学校不跟同学交流,也不回答老师的问题,可是,他的每一门功课都全优,十三岁就完成了全部高中的课程。然后又读完了大学。呵呵,你叫他做小老鼠,可知道这只小老鼠是A大计算机系的高材生。我们公司所有的管理与财会软件都是由他一手开发的。有人看了以后想要请他去做同样的东西,他不理。他在他的笔记里写,这些软件,他只给哥哥做。”

杨明虎听傻了:“小老鼠是小天才么?”

在惊讶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杨明虎的心里,仿佛呼之欲出,却又隐灭了踪影,叫他抓不着摸不到。

球球跳到杨明虎的腿上,去舔他的手掌。

欧书岩说:“是啊,他是小天才。医生们也都说了,自闭症孩子,智力是没有问题的,往往他们在某一方面还有异于常人的优异表现。要不是他又离家出走,我是打算让他继续读下去的。”

“你是说,他离家出走到这儿来吗?”

“是啊。”

“你刚才说‘又’,小老鼠,以前出走过吗?”

“是啊。他长到十四五岁,开始每年出走一。第一,把我吓坏了,动用了所有的力量来找他,还好很快找到了。第二年,他又失踪了,第三年第四年都是如此。每一年,在固定的时间失踪,每一年,我们都会在固定的地方把他找回来。”

“他跟我说过,他好象要找什么人。”

欧书岩点点头:“我知道,可是他说不清那个人是谁,也说不清他的长相,我总以为,那个是他的想象出来的。你知道,每一,我们都是在哪里把他找到的吗?”

19 弟弟

杨明虎抬头看着欧书岩,他完全想象不出小老鼠会出走到什么样的地方。

这个小老鼠啊,他那么恍惚,象是丢了什么宝贝似地到地去寻去找,要是这一辈子都找不到,这孩子可别疯了,那可就可惜了。

走路都踢拖踢拖的小老鼠,是杨明虎如今的生活里一个光斑,小小的,跳跃着,偶尔晃一晃他的眼睛,微不足道的小光斑,它的源头却是温暖与明媚。

欧书岩说:“第一,他出走的之后,我托了在警察局的朋友帮着找,找了半个多月,后来终于找到了。他在省第一监狱门口。”

杨明虎心突地一跳,省第一监狱,他太熟悉太熟悉了,他在那里渡过了十二年的岁月,狭小的牢房,宽阔的放风用的场院,有草坪,夏天就会疯长起来,要一点点用镰刀清理。

当他走出来时,他看见外面刺目的阳光,还有阳光下扬着尘土的道路,隔着那道路,是他今后漫长的让他无法拿捏的日子。

小老鼠怎么会去哪里?

“他,怎么会去哪里?那里很偏的。”

欧书岩轻轻叹一口气:“亏他怎么去那儿的,那么偏远的地方,车又难坐,路况也不好,连我都颠得不行。我们找到他时,他浑身滚得看不出衣服原来的颜色,躲在一个干涸了的水坑里,身下一堆稻草,也不知他哪里捡来的,饿得小脸就只有窄窄的一条儿。监狱门口有守卫的士兵说,他每天在大铁门前蹲着,也不说话,就看着那门,他们以为他是附近村子里的一个小疯子,他安静甚至都很少动弹,所以他们也没有赶他。

我把他从那里带回去,以为他只是跑远了,身上钱用完了,回不了家。我把他的头发剃光了,没办法,他满头都是虱子,他光着脑袋,对我开口说对不起对不起哥哥。呵呵,难得他愿意讲话,那些天的辛苦劳累揪心,都值了。

我以为一切都是偶然,可是第二年,差不多的时间,他又出走,我又开始找他,哪里都没有。抱着试试看的心我去省监狱所在地,居然,又在那里找到了他。

第三年,还是。

第四年,也是。每一年,他都会跑去那么老远的地方,每一年接他回来,他都病一场,可是隔年,还是去。小孩子大了,其实很难看得住,清岩又特别聪明,总有办法避开身边的人。

一直到,今年。

今年他没有去那里。”

欧书岩说。

“他跑到这儿来了?”

“是啊,所以找他又了些时间。”

杨明虎说:“你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就算是当爹的,也不一定会象你,做得这么多这么好。”

欧书岩突然觉得有一点心酸:“可是我好象,还是无法接近他。”

杨明虎说:“欧先生,生的恩不如养的恩,小老鼠是懂事的孩子,他心里头是明白的,他懂得的。”

欧书岩笑起来:“也对。回家的这两个多月,虽然还是不爱说话,乖巧得什么似的,天天一早起来把早饭都端到我床头。这一回跑出来,留了条儿的,知道不能不告而别了。其实我这样对清岩,是有私心的。心底里,我是拿他当我的亲弟弟的替身,对他好,是替我弟弟积福,何尝不是功利的,这么许多年,清岩在我的心里,并没有做为他自己存在着,这对清岩也是不公平的,甚至连他的名字里,也只得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字,岩。这一,我突然想明白了,人,聚是缘份,散也是缘份,到了该放下该松手的时候,就放下,就松手,放了,反而得到了。所以,清岩要回来,就让他回到这儿来,做他想做的事。让他做一回自己,我也等于得到一个真正的新弟弟。”

杨明虎看着眼前的男子,听着他说放下与得到,想起自己。这么多年以来,纠结着一个问题:想找到清羽的遗骨,可是找到了就等于确定清羽是真的不在了,何尝不是得到与失去的纠结?如今终于找到了,清羽是真的没有了,可是,他又确确实实知道他在哪里了,他就在他的心里。这又何尝不是失去与得到的完满?

两个人安静地坐着,各自想着心事,坐在炉子上水开了,哧哧的喷吐着湿碌碌的蒸气,发出轻微的声音。

这场景,太熟悉。

时光似缓缓地倒退,声音被夸张地拉长,屋子里的摆设变了模样,透着老旧却舒适又熟悉的气息。那是十二年前的元宵节。

这种时候清羽总是最忙的,他要值勤,杨明虎叫妈妈先去睡下,自己等他到十二点过了,才一起吃的汤圆。

锅里也烧着热水,空气里有暖暖的湿气,还有细微的哧哧声。

清羽说:“汤圆很好吃。我记得,以前,在哥哥家里,厨子大娘用绿豆汁子兑在米粉里,和成淡青色的粉团,和白色的粉团搓在一起,用冰糖沸水在铜锅里煮熟,象雨石那么漂亮。”

那一晚,杨明虎才知道,清羽原来是有一个哥哥的。

清羽说:“在爸爸家,他的原配是很讨厌我的,但是哥哥,待我却很好很好,挨骂的时候,只有他会护着我,晚上带着我睡,送我书本,文具,我还记得,他给我买过一把小手枪,不是很高级的玩具,但是我很喜欢,可惜,我被送走的时候,没有来得及拿。”

“在孤儿院里,我就天天等着哥哥来找我,倒底还是没有等到,孤儿院维持不下去了,我们所有的小伙伴们被分配到不同的地方,也有人想领养我的,可是最终还是嫌年龄大了,会记事养不亲了。也许就是在那些人家呆的时候,错过了我哥哥吧。”

少年杨明虎鼓着脸,心里又是痛又是奇怪的气:“你哥哥真就那么好?”

清羽亲热地用肩膀碰碰他的肩:“你干什么小虎?”

杨明虎气乎乎地扔掉了小勺:“不知道算了!你不是聪明人吗?”

清羽笑得眉眼弯弯的。

所有的回忆都不过在片刻之间,水壶发出鸣叫声,杨明虎走过去关了火。

背过身去,在欧书岩看不到他脸的时候试探地问:“欧先生,刚才你说,你的亲弟弟你还说,小老鼠的名字中只得一个字是属于他的,那是什么意思?”

“我的亲弟弟,名字里也有一个清字。”

杨明虎看见自己拿着杯子的手在抖:“他叫什么?”

“他叫清羽,不过他随他母亲的姓,叫林清羽。”

杨明虎手里的茶杯在水池边磕了一下,掉了一块瓷,没有碎,可是不能再用了,因为杯子有了伤痕,会划伤人的。杯子当然是无知无识的,但到底还是会伤到人。

球球趴在地上,把小脑袋枕在前爪上,心里默默地反复地念叨:阎王大人啊,刚刚那个十几年前的情形,不是我用了法力啊,只是这屋子的记忆啊,正好帮他们解开了一点点迷团,但其实跟我是没关系的没关系的。阎王大人啊,但愿您刚刚在与白大人下棋,什么也没有看见,还有三界里最最精明的,眼睛里半点砂子也不揉的地府十殿江判官啊,但愿您刚刚因为贪看园子里新开的往世新种下的今生草而略略闪了闪神。还有,三界中最最标致可爱的白练离大人啊,若你看见了,千万管住您那能言善道的一张美丽巧嘴,别说漏了,要不,我可怜的小鬼使去尘就要做一辈子的狗,连那种神棍的气都要受得啦!

球球把他所知道的三界所有的神、仙、妖的名字念叨了一遍。求着他们保佑他。

而杨明虎则把坏掉的杯子藏了起来,没有叫欧书岩看到。

2 始信

小老鼠的哥哥给杨明虎家买来了许多新的家俱,书橱,衣柜,宽大的桌子,还有,床。

杨明虎窘得搓着手说:“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这个这个,这个书桌太大了,这个橱子也太豪华了吧?”

哥哥也不看他,说:“这个又不是给你的,是给我弟弟的。关你什么事?”

杨明虎说:“放心放心,我不会亏待了小老鼠的。”

哥哥不理他,象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清岩喜欢大桌子,他要趴在上面的,他的衣服也多,所以衣橱一定要够大。他喜欢厚羽绒的被子,被套一定要够软,窗帘也要换过,太薄,清岩不喜欢太亮的环境。还要再添一个空调,否则冬天不够暖。”

杨明虎看着他给小老鼠买的日用品,那一条毛巾一块肥皂上面小小的价格标签,半张了嘴不敢作声。还有那满橱子的衣物,连内衣袜子都是这个大男人一套一套去掉包装摆放齐整的。

杨明虎说:“欧先生,你用父母心肠待手足兄弟,你是好人。”

哥哥停下收拾的手:“杨先生,请你好好照顾我弟弟。我弟弟你帮帮他,找到他要找的人,过他想过的日子。我不在他身边,你就是他哥哥一样,他做得不对你也可以说他,别动手,你那拳头,象小锤子似的,你会把他打散架的。”

杨明虎咧开大嘴笑起来:“我不会的。你放心!”

欧书岩悠悠地说:“我嘛,自然是放心的,关于你,我怕是比你都更清楚。连你小时候太调皮,上幼儿园被老师遣送回家的事儿我都知道。你的,所有的一切,好的,不好的,都在我心里头。你以为,我会放心把我的弟弟随便交给什么人吗?”

杨明虎这才发现欧大哥是一个人物。

他爱的人,他会尽全力地护周全。

他有这份心,他也有这份力。

当年的清羽,也是有心的,只是太良善。

当年的自己,也是有心的,只是太肆意。

所以才会有失去,才会有遗恨。

杨明虎有一点恍惚。

杨明虎的房子并不大,一下子多出那么多的东西,简直有几分拥挤。在这样的屋子里,每一个人倒好象格外地亲近了似的。

晚上,小老鼠不肯让哥哥去睡宾馆,一定要跟哥哥睡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把我的新床让给你睡。”

小老鼠抱着被子与垫子,睡在哥哥床边的地板上。

哥哥也没有推让,小老鼠躺了一会儿,睡不着,伸手摸索大哥的被子。

“怎么啦?“哥哥问。

“谢谢你,大哥。“小老鼠说。

“兄弟之间谢字是用不着的。你要记住,过得不开心,就回来。”

“过得再好也会回去的,要回去抱小侄子,大哥,我要象你待我一样地待他。”

“嗯。”

兄弟俩一个床上一下床下,拉着手睡了一夜,早起的时候,手臂都有些麻苏苏的。

大哥下午就要走了。

小老鼠一大早起来跟杨明虎两个接了长长的水管子出来,给哥哥洗车。天还远没有暖透,早起水还有些凉。

他们把大哥的车子一寸一寸地擦了个遍,流了满地的水和泡沫。

有一个胖阿姨跳出来,叉着腰开骂,说他们弄湿了地面,还搡了小老鼠一把。

杨明虎也跳起来,对着骂过去。

小老鼠听见早晨微凉清冽的空气里两个人哇哇哇的大嗓门儿,忽然就觉得无比地高兴。

吵架原来也可以是这样快乐,只有健康地活着才可以如此痛快地吵架啊。

于是他也跳过去,哇哇哇地跟胖阿姨吵起来。

连球球都激动地吠起来,跳来跳去,被胖阿姨的胖脚在肚子上踢了一下,哀叫着躲进角落里,再也不敢出来。最后被杨明虎说没用给揪了出来。球球拖着尾巴,跟在两个湿碌碌,因为吵架胜出而雄赳赳,气昂昂的人后面,回家去了。杨明虎手里拖着水管子,小老鼠头上顶了个盆儿。

小老鼠和球球回来后还有一个人特别高兴,就是坷垃。

他还是象以往一样探究地打量着小老鼠,恨不得上前去在小老鼠身上嗅一嗅才好,被杨明虎一掌挥开。

转眼看到了球球,坷垃立刻眉开眼笑,张了手就要捏球球的脸。

球球鼻子里呼呼地喷着热气,咯咯咯地磨着牙,用小眼睛瞪着坷垃,下决心若是这家伙再动用动脚的话就咬他一口。

便到底还是没有咬下去,反被那家伙一把抱起来,玩弄于股掌之间。

坷垃还腆着脸问:“你想不想我脚丫儿的美味?跟我回家吧,跟我回家吧。”

老着脸求小老鼠跟杨明虎让他把球球带回家玩儿两天。

终于磨得小老鼠无可奈何地点了头。

球球一路哀鸣着被抱走了。

杨明虎带着小老鼠过日子,决定着手帮他找他要找的那个人。

由于小老鼠根本不记得那个人的姓名、长相、住址,工作单位,寻找就象大海里捞针那么地难啊。

杨明虎说:“要是以前,我还可以找民警帮忙的。”

小老鼠问:“你认识警察的吗?”

杨明虎说:“是啊,还很要好呢。”

小老鼠神情奇怪地望着他半晌,晃了晃脑袋。

还好,小老鼠说,他还隐隐约约地记得几以前与那人常去的地方。

于是,杨明虎随他一起去那些地方。

其实小老鼠不常出门,他对这个城市应该是不熟悉的,他也不知道如何坐车,他说,他们以前好象都不坐车的。所以,一到周末,杨明虎就背上干粮和水,陪着小老鼠一路步行。

越是陪着小老鼠各去,杨明虎心里就越是迷惑,那些个地方,都是他和清羽曾经去过的,只是日子久了,变化很大。道路宽了,树长高了,路灯换了,路边的房子拆了,高楼立起来了,但还是认得出的。也许是一道木栅栏,也许是一片被爬山虎覆盖的墙,也许是一扇拆迁中的断壁残垣,甚至是附近住家里某一张依稀可辨的容颜。

杨明虎觉得自己好象是时光里穿行,忽而前行,忽尔回头。

后来有一天,他们俩去了音乐台。那个壮伟典雅的建筑后面,有一道石楼梯,小老鼠停住了,跑到楼梯下的一个角落,站了一会儿,突然蹲下去用手刨起来。

“我们好象是在这里埋了什么东西的。“小老鼠说。

杨明虎看着他在泥土里染得乌漆抹黑的双手,惊得无以复加,不能动弹。

21 还魂丹

十三年前,清羽跟杨明虎来过这里。

他们在那楼梯下挖了一个洞,说是要埋一些东西进去。

十分孩子气,但是,那时的两人玩得津津有味。

结果发现,身上除去证件钱包,带的吃食之外,什么特别的东西也没有。

后来,清羽说:“我们一人埋进去一句话吧。”

杨明虎气势十足地说:“我先埋,你躲开!”

清羽果真躲到一边,不看,也不听。

等他埋好了,轮到清羽的时候,他也躲到一旁去。

他一直没能知道清羽埋的是一句什么话。

他自己埋的是:“清羽,咱们一辈子在一块儿吧。”

然后他们双把那坑填上,两个人都弄得乌黑的一双手。

那情景慢慢地在杨明虎身旁一点点展开,再一点点地合拢来。

清羽的手,换成了小老鼠的手。

小老鼠的脸上,是更为童稚一点的表情,还有一点茫茫然。

越是相,杨明虎越是发现小老鼠与清羽的相似之。

就在他们去音乐台的那天晚上,小老鼠睡觉时好象是厣住了,在半夜里抽泣起来,杨明虎走到他床边,轻轻给他拍着。

小老鼠迷糊间抓了他的手,说:“你是谁?是不是不他?你是他吗?我好象觉得你就是他。”

杨明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小老鼠心心念念要找的那个人。

他也不知道,小老鼠到底是谁。

你是谁啊?孩子!

隔了没多久,有一日,杨明虎下了班回家,在楼梯口,就听得有人在吹哨子。

那是一种断续的有一点呜呜咽咽的声音,一般人不会知道那是什么发出来的。

但是杨明虎知道。

那是用旧的子弹壳儿做成的哨子。

是当年清羽做了送给他的。

杨明虎慢慢地推开房门,看见小老鼠坐在窗前,那着那个旧旧的子弹壳的哨子在吹。

不断重复的音阶,简单到拙朴的曲子。

是清羽的曲子啊!

是清羽当年随意编出来的曲子,当时他还说:“小虎,要是我们走散了,一听到这个曲子,你就能找到我。”

杨明虎呆站了一会儿,转身跑下楼去。

跑到坷垃的家。

坷垃吓了一跳,他正在替人批命,小舅舅突然出现,叫他扭泥起来,他知道他的这个小舅舅是一向不屑他的行为,认为都是胡扯的。

坷垃匆匆送走客人,请小舅舅坐下。

杨明虎一额的汗,拉了坷垃,却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一会儿,才定下心来,问道:“你说过,小老鼠,他是还魂的?”

坷垃惊喜:“小舅舅,你总算是信了我的话啦。可不是,我第一眼看见那小孩儿就感觉出来了。他在我这儿住的那些日子,我就更确信了。我告诉你,小舅舅,还魂的人,身子比一般人稍凉一点,不喜欢晒太阳,喜阴,喜暗,身体略弱一些,在常人的眼里,多半是有点象怪物的人。”

杨明虎象是下了决心似的:“那你告诉我,怎么样才能知道,他身体里的那个灵魂,是谁?”

坷垃笑一下,说:“你算是问对人了小舅舅,这个城市里,我想除了我死了的老妈和我,没有人会这一手的。换作一般人,我才不会帮他,这事儿,会折损我的福气,不过小舅舅嘛,好说。”

坷垃说着,进了里间,过了好一会儿,拿着个东西出来了。

是一个旧旧的褪色的锦囊。

坷垃又伸手进去掏摸了一阵子,拿出一个小纸包来。

“喏,这是一颗还魂丹,这方子是我妈留下来的,我好容易才炼出这么两粒。把药放进小老鼠喝的水里头,晚上你就看吧。”

杨明虎接过小包,闻一闻,略有一点陈旧的草药香,打开来看时,一粒暗红色的小丸子,就象孩子们爱吃的糖豆,完全没有奇特。

坷垃看出他的犹疑,说:“放心吧放心吧小舅舅,这药,我试过。在五年前。事后,人家没有告诉我结果,但是给了我谢礼钱,想必是得尝心愿了。”

杨明虎点点头。

坷垃又说:“放心,这东西对小老鼠没有害的,只不过让他的现在的身子睡得一点。不害人的,放心!”

临走前,坷垃说:“对了,你明天再给小老鼠喝吧。记得先把那只小狗送到我这儿来吧。有那个小东西在,不大好。小畜牲的眼其实比人的干净,怕它看见什么乱叫起来。还有,不管你看见什么,跟他说话也没有用,他只能听,但是不能跟你说话。”

杨明虎点点头。

回到家的时候,小老鼠居然在做饭。

一锅的面全糊在锅里,象浆糊似的,看见杨明虎,他委委曲曲地上前来:“今天你回来的好晚,我饿死啦!”

杨明虎摸摸他的头,这个全盘信任他的孩子,真的拿他试药,会不会有一点自私?

杨明虎把那锅煮得不成样的面条放在一边,重新给自己与小老鼠做了一锅面条,小老鼠呼呼地吃得香。

吃完了,小老鼠蹭到杨明虎身边,有点害羞地说:“我今天,干了件坏事儿。”

“哦,什么事?”

“我把你床底下的那个小箱子打开来看了。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找东西的时候无意翻出来的。我我还拿了这个。”

他拿出那个子弹壳的哨子。

杨明虎接过那哨子来,细细看了一会儿,那个东西,经过这么多年,奇迹般地没有生锈,摸在手里,光滑温润,竟然有玉的质感。上面很细的刻痕依稀可辩:小虎。

杨明虎把那个哨子挂在小老鼠的脖子里:“送给你了。”

第二天,杨明虎找了个借口找球球送到了坷垃家。

晚上,杨明虎象往常一样,给小老鼠热了一杯牛奶,然后,把坷垃给的药放了进去。

那粒药丸在牛奶中沉下去,一会儿又浮了上来,竟变作浅浅的绿色,然后,消失不见。

小老鼠很快就犯了困,一边看电视,一边不停地打着盹儿,头一点一点地,不一会儿就窝进杨明虎的怀里睡着了。

杨明虎把他抱到床上,握着他微凉的手,心急跳如鼓。

暗暗的光线下,小老鼠睡得很沉。

那是一张与清羽完全不同的面容,更年青,更稚嫩,更加地毫无防备。

那条拴着弹壳哨子的细链子从他颈间滑下,落在肩膀旁,他很是喜欢这个小东西,贴身戴着,捂得暖暖的。

杨明虎低低地对他说:“就算你不是清羽,我也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夜了。

在杨明虎尚未弄清小老鼠是不是清羽之前,坷垃家里,却出了一点意外的情况。

22 现形

坷垃看着面前的小狗。

那小家伙鼻子里扑扑地喷着气,皱起的脸象老头子一样,坷垃笑起来:“你怎么那么讨厌我?我倒是很欢喜你的。瞧,特地给你买的狗粮,名牌的,吃不吃。”

他把狗粮倒进小盘子,球球又扑地喷了一下鼻子,终究抵不过那香喷喷的味道,趁着坷垃背过身去的瞬间,刷地叼了一块,躲进角落里磨牙去了,过一会儿又蹭过来叨一小块,不见它正经地吃,就只见盘子里的东西一点点少下去。坷垃在肚子里闷笑。

球球发现,这个神棍居然给他准备了新的狗窝,一个大大的南瓜形状的棉窝子,看上去又舒服又干净,球球哼哼叽叽地过去试了一下。

球球还注意到,这间屋子里,飘着一种淡淡的草药的香气,有一点点熟悉,它看见厨房的一角有一个小小的炉子,上面炖了一口小小的紫砂罐子,袅袅地散着烟,那香气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球球跑过去,蹲着看那轻烟,闻那味道,这让它想起地府的日子。

江判官擅炼药,多半是叫他看着炉火的,他执一把芭蕉扇,边打瞌睡边扇火。

仙家虽然有修行,有不坏之身,但是因为地府是鬼魂聚集的地方,阴气极盛,也要常常地吃一些丸药汤药的驱除阴寒。

球球在炉旁守了一会儿,有些口渴起来,见一边的小碟里有浅浅一湾水,就舔了两口。

晚上,球球在新窝里睡到半夜,忽然觉得窄挤,挤得几乎不能呼吸,就往外爬一爬,再爬一爬,最后竟然爬出了窝,这下倒是不挤了,却觉得冷起来,又把身子缩成一个球状。

越是到晚上,坷垃就越忙。

前两天,杨明虎来讨药,拿走了坷垃母亲身前炼好的还魂丹,坷垃于是翻出藏了许多年的母亲留下的药方,想再炼上两丸。坷垃直忙了整整两天,如今药还未成。那小泥炉也是母亲当年留下的,说是在泥中混了一种特殊的韧性极好的草,所以多年不坏,那泥胎上,甚至还留有母亲的手指印迹。

坷垃准备明天再接着做活儿,收拾了进房间准备睡觉,却在看到屋里的情景时吃了天大的一惊。

地板上,一堆杂物和狗窝之间,蜷着一个大活人!

坷垃是通灵人,不怕鬼魂,却怕小偷,他这屋子里,没有什么太值钱的东西,却拿起哪件东西来都是够有年头的,而且,一旦丢了那是再也买不到第二件的,所以,坷垃家的房子上都装了防盗的栅栏。

他看了看,栅栏没有坏,看来不是小偷,再说也没有小偷会在苦主家里睡得这样昏天黑地的吧。

坷垃小心地走过去,蹲下来歪着头看那个人。

身量象是一个少年,蜷得象一个球,只露出半个额头,一个小翘鼻子,眼睛被头发遮住,坷垃伸出一只手指戳一戳他,他让一让,没有醒,只更紧地蜷起来,想必是冷了。

坷垃把他身边的杂物推推开,那小孩儿大概是更觉出夜的凉意来,竟然向坷垃身边挪过来。

坷垃把他拎起来,晃一晃,那小孩子依然不醒,坷垃顺手拿过一杯凉水,喝一口,对着他的脸扑地一喷,那小孩一个激灵,醒了。

醒了的小孩很奇怪地在地上滚了一滚,象小猫小狗似地趴在了地上,坷垃心里一阵奇怪,下意识地向狗窝里看一看,才猛然醒悟,那里,是空的。

坷垃这时候发现,面前的,是一个男孩子,长得不好看。

好玩。

细眉细眼,小鼻子小嘴,半长的头发,穿得也很奇怪,袍子不象袍子,褂子也不象褂子,倒是很软的布,服贴地垂着。

坷垃问他:“你是什么?”

坷垃见惯异物,早已明白了男孩儿不会是普通的孩子,多半是修行很潜的小精怪之类。

那小孩不理地看着他,不答。

坷垃又说:“乖乖地说,我不收你。我可告诉你,我可是城里最好的通灵师。“一指屋子阴暗的一角,“看见那大翁没有,那里头,可镇着好些小精怪,小妖兽呢,怕不怕?”

那小孩还是不答。

坷垃来了兴趣,从领口拉出一块玉来,血也似的红色,隐隐有光动,伸到那小孩眼前:“瞧见没?我可真是个通灵人,专收小妖怪的,再不说实话,我就动手罗?”

男孩的细眼睛睁大了。

坷垃挽起袖子,一把把他抓起来,尚未动手,那小孩倒尖声叫起来,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

“你干什么?我还什么都没干呢!”

那男孩挣脱出来把自己的一双手伸到眼前,左看右看,横看竖看,看完了手又搬了自己的脚来细看,身体倒是极期柔软,叉开了两腿,腰直弯下去,从裤档里看着看自己的屁股,终于又叫起来,声音拉得长长的,充满了恐慌。

坷垃扑过去堵住他的嘴:“三更半夜地,鬼叫什么?把警察都给我招来啦!”

那小孩突然扑倒在地,叫一声:“我完了。“放声哭了起来。

这一回换了坷垃被吓呆了。

收妖捉怪,批命招魂这么长时间,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事。

好容易等男孩收住了哭声,坷垃开始问他到底是谁。

男孩子开始不停不停地打嗝,语不成言,只听得见不断重复的两个字:“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那皱起的眉眼让坷垃觉得万分眼熟,突然叫一声:“你是小疯狗!”

男孩被口水呛得大咳起来,一边还断续地骂道:“你才咳咳咳,是疯咳咳咳狗神咳咳咳棍,现我咳咳咳原形呜呜呜”

坷垃不禁心软起来:“你别哭了,你怕是误吃了我这里的什么药了,你放心,世上是药就都有解,等我给你弄一味解药出来。再说,就算变不回去了,也是好事啊,你们小妖不都是盼着修成人形吗?”

男孩儿继续结结巴巴地说:“谁谁是小妖?你你才小妖!回头我告诉牛头马面大人,一索子把你索了,看你还害不害人!”

坷垃说:“我可没害过人!你刚才说什么?牛头马面?你是地府来的?”

男孩子吓得嗝也停住了,这样子,不仅现了原形,连身份也暴露啦!

坷垃越发来了劲,用腿紧紧夹住不断挣扎的男孩子,搬了他的脑袋细看:“原来是地府来的。不是小妖,是小仙。咱们也算有缘呢,你叫什么?”

现了原形的小鬼去尘使气得没法,也不敢用法术伤人,急得一口咬在坷垃的鼻子上,坷垃痛得大叫,捏了他的脸皮,两个人一同滚在地上,踢翻了椅子,一下子砸在去尘的腿上,见了血。

坷垃了半天,才替男孩裹好了伤,那小家伙缩在墙角,任坷垃好话说尽,怎么也不肯动弹。

坷垃急得使出了懒皮劲,把人抱起来,赌咒发誓替他想法子还变做小狗的样子,还硬拉了去尘的手满头满脑地扑打他自己,闹了大半夜,总算安静下来。

既答应了要帮去尘,坷垃就又哄着去尘把自己的来历说一说,去尘只说自己是地府派来修行的,阎王交待得清楚,是不可以变做原形的,不然就要受罚。

去尘一边说一边想到自己来人间的目的,这下子怕是完不成了,而且,连带着自己回到地府也要倒霉了,又哭起来。

这一回,哭得没有声音,只见成串的泪珠劈啪往下掉,半幅前襟都被打湿了。坷垃忽觉怪心痛的,抱着他摇晃起来。

两个人在这种奇怪的氛围中,抵不过睡意的侵袭,囫囵睡去。

天光亮时,坷垃醒来,发现怀里睡着小狗球球,小脸睡得皱成一团,鼻尖挂了一个鼻涕泡儿。

23 清羽

那天晚上,杨明虎一直大睁着眼,睡意全无。

小老鼠比往常睡得沉。这孩子一向是夜猫子,不弄到一两点是不肯上床的。

杨明虎知道,是那药的缘故了。

一直等到半夜,也没有动静。

直到快三点钟的时候。

窗外是越发浓的夜色,那被窗玻璃格出的一方一方天空,如同墨玉一般。

这正是一夜之中最黑暗的时刻,是地气最重的时候。

小老鼠的床的四周慢慢地慢慢地,有光晕出现。柔和的白光,笼罩着小老鼠欧清岩,他睡在那团白光里,无知无觉。

杨明虎死死地盯着那团光,因为光线柔和,并没有随之而来的阴冷之气,没有诡异,只觉一片安宁。

小老鼠翻了一个身,有一个身影一点点地从他的身形上重叠出来。

那个身形慢慢地坐起来,象是刚刚睡醒的样子,他揉着眼睛,坐在床上不动,那样子竟是在发着呆。

杨明虎看清楚了他的面容。

太熟悉太熟悉的模样。

他还是年少时的眉眼,他因为没有机会再成长,因而拥有了永恒的青春。

他愣了好一会儿,那是他的习惯,所以以前他总是将闹钟的时间提早半小时,他发愣的时候,特别象一个孩子。

然后他下床,半眯着眼,光脚在地上摸索着鞋子,似乎是找到了,他站起来,抓着脑袋摇晃着向杨明虎走来。

杨明虎含笑望着他,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向着他伸出手去。

而他却象没有看见他一样,他的身影流水一样从杨明虎的指缝间流走。

他无法触摸他。

那身影走出卧室,是要去洗漱。整个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他周身笼着浅浅的光晕。

这屋子的格局与十几年前相比有了不小的改变,但他好象全然不在意,他从墙壁上穿越而过,他不受门的阻挡,在杨明虎的眼睛里,那些新安装的门啦,那些为了扩展屋子的空间而打通的墙啊,那些新添置的东西啊,也仿佛通通都不见了,他们的眼中看到的,都是屋子十几年前的旧样子。

那个身影,摇摇晃晃地走到卫生间,开始刷牙,然后放了满满一池的洗脸水,把脸埋进去,象鱼那样地在水里吐泡泡。

杨明虎满脸是泪地笑起来。

这是清羽的洗脸方式。从开始跟清羽有了感情以后,少年杨明虎就发现,清羽虽然选择了警察做为职业,骨子里是一个太孩子气的人,他有许多许多古怪的小习惯,乐此不疲。

然后,他回到卧室,这一回,他好象完全清醒了,步履轻快,动作敏捷,他站在卧室门口,靠着门,抱着臂,含笑看着床的方向。

杨明虎知道他在看什么。

他在看沉睡中的自己。

少年莫不贪睡,他常常懒着死活不起,早起时宛若一场有趣的战争。

那细长的身影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忽然行动起来。他跳到床边,对着床铺一个跟头滚过去,连带着将被子卷走,然后,那身影披着棉被欢笑。

杨明虎仿佛看到了自己,绽然失去了身上的温暖,惊醒了,呆头呆脑地坐在床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等到清醒过来,就扑到清羽的身上想要抢顺被子。

这一切实在太好,可惜回不去,回不去。

杨明虎忍不住叫出声:“清羽,清羽!”

清羽的魂魄似乎听到了这声音,向他的方向望来。

他望向杨明虎的目光友好而陌生。

他不认得他了!

杨明虎又叫:“清羽清羽,你看看我,看看我是谁?”

清羽微皱起眉头,象是在认真地想啊想啊。但是,他还是不能把他认出来。

清羽象是说了一句什么,但是,杨明虎不能听见。

杨明虎摸摸自己满是泪水湿碌碌的脸,粗糙的触感,不复年少时的光洁:“我长大了,长胡子了,我老了,所以你认不出我了吗?”

他不知道,清羽认不出他,是因为误喝了地府的孟婆汤。

清羽看着他悲伤的脸,不再微皱起眉头,面上浮现出怜惜的神情,伸手过来,似乎想要触摸这个奇怪的伤感的男人,但是,他的手在他的身上穿行而过。

蒙蒙有天光从窗子微透进屋,清羽的身影如同水流一样波动起来,他的头发水草一般摇弋,面孔缓缓地模糊,那一直笼罩着他的光晕也渐渐地淡了薄了,直至带着他的笑容重新附着到依然在沉睡着的小老鼠的身上。

天光大亮了。

坷垃一大早就带着球球来找杨明虎,他其实也急于知道,这一,那药是否起作用,那个杨明虎想弄明白的魂灵到底是谁。

一夜未眠,脸色略有些灰暗,但是神情却出奇地温和快乐,他少见地揉揉坷垃的头发,态度亲密。

坷垃问:“我说小舅舅,看你的样子,似乎是半夜有奇遇。难不成,那魂灵是一个美丽温柔的女鬼?啊哈,还魂的时候错了性别的也不是没有过,嘿嘿,她美不美?你们嘿嘿嘿。其实啊小舅舅,只要她不是恶鬼,亲近亲近是不要紧的,就跟自己那个差不多啦。大家都说鬼会毁人元气其实也不尽然的。”

杨明虎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别胡说,哪有什么女鬼。”

“那是谁?”

“是,是清羽,真的是清羽。”

“清羽是谁?很漂亮的名字。”

“他么,呵呵,他就是我等了快一辈子的人。”

坷垃腆着脸还想问下去,杨明虎忽然红了脸:“喂喂喂,你还不走?”

坷垃懒笑起来:“过了河就要拆桥啊小舅舅,不要啦,请我吃饭吧今天,起码吃一顿‘阿歪’火锅才行。”

杨明虎说:“这个没问题。我是该好好地谢谢你。哎哎哎,把球球留下。”

坷垃吓了一跳:“啊呀,我还想带他去玩呢,叫他再跟我呆两天吧呆两天吧。”

“不行不行,小老鼠起来见不到小狗会急的。“杨明虎大手抓过球球去,把坷垃关在了外面。

坷垃扑在门上抓挠不止:“小疯狗,小疯狗!”

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小舅舅说,那个附在小老鼠身上的灵魂是他等了一辈子的人,可是,这个小老鼠是个男孩子啊,这这可怎么好呢?

唉,伤脑筋啊!

球球一进家门,就感觉到一点点的不同,空气里隐隐有他熟悉的味道,清冷的香气混着一点点的苦涩,是地府彼岸的味道,每一个地府的仙家和魂灵身上都会有这样的味道。

身为球球的小鬼使去尘敏感地意识到有什么事不一样了。

杨明虎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弯腰看着还在睡着的小老鼠。

他象以往一样趴着睡,半个脑袋全埋在枕头里,一只脚露在被子外面。

他的清羽,并没有丢下他,而是换了容颜,改了模样,执着地一找寻着他,虽然他没有了前世的记忆,但还记得他们曾经相爱的事。

杨明虎只觉得心里盛了无边的柔情,好象下一秒就要满溢出来。

小老鼠醒了。

2 小狗撞墙

小老鼠醒过来时,看见前眼放大的那张脸,满脸胡茬,状若盗匪。

小老鼠却没有被吓到,他往被子里缩一缩继续睡,突然笑出来。

杨明虎搂着他,因为他的刚才摸过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发现他的体温比往常更低一点,难怪他团得那样地紧,活象一个球。

杨明虎用他的身体暖着他,他愿意天天这样暖着他,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

小老鼠忽然扑地一声笑出来。

“你笑什么?“杨明虎问。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有个大叔,对着我哭。”

杨明虎也笑:“你知道他为什么对着你哭吗?”

即便是被认做大叔,杨明虎也还是快乐的,期盼的。

“不,我不知道。“小老鼠想想又笑起来:“他哭起来可真是难看啊。胡子拉查,但是我怎么就觉得他很亲很亲呢?”

杨明虎慢慢地摸着他的头发:“你想,那个人,会不会是我呢?”

小老鼠认真地看看杨明虎:“你比他帅多了。“想了想又说:“要不,你哭一个给我看看?”

杨明虎看着他的面容,这是一张完全不一样的脸,这是一付完全不一样的身体,但是他已经太满足太满足了。很够很够了呀,他想,什么样的幸运让人可以找回失去的,什么样的福份让我可以再一拥有你?

虽然他不再记得他,但是这也没有什么关系,想起来也好,想不起来也好,这就够了。

小老鼠诧异地看着大老虎流着泪的脸,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温情。

杨明虎俯下头去亲他的额头,亲他凉凉的鼻尖,最后那个亲吻落在他微微张开的嘴。

他想起很久远的那一亲吻。

那一鲁莽的不太象话的新密接触。

那一天,他偷偷地在喜子那里拿来了一盒录相,那种笨笨的,盒式的录相带,被他小心地藏在厚外套里。

妈妈去了乡下喝喜酒,家里藏着从朋友那里借来的一台旧旧的录相机,他约了清羽,想两个人一起看一场"有劲"的片子。

他故意地关掉了所有的灯,黑ququ的房间里,只有电视机的屏幕变幻的光。

清羽买来了汽水和零食,他不许他碰啤酒,“啤酒也是酒。“他说,“再过两年你再喝。”

但是喝不喝酒无所谓,少年杨明虎的心,已经沉醉。因为他自己的这一切心积虑的和清羽的独。

屏幕上,一对男女拥抱在一起,然后,接吻。再然后,互相脱掉彼此的衣服,两个人都如同初生那样光溜溜的。

“喂喂喂"清羽说:“你这借的是什么带子?要没收的。”

杨明虎挑衅地说:“没收没收,我听人说,警察都是没收了自己躲起来看。是不是?”

的确,清羽想,有前辈们这么做的,那些成了家的警察,俗称老油子的,每一回他们躲起来看时,清羽总是离开的。

杨明虎见他不作声,得意地又说:“你不是说没什么稀奇,你也看过的?”

清羽不作声了。

屏幕上的激情戏越演演烈起来,杨明虎再也没有空闲与清羽磨牙,他大睁着眼,眼光烁烁,面目一点点潮热起来,一只不安分的手臂也一点点向清羽的背靠,向前蹭同分又后退两分,然后再前进两分。

以前不是没有跟喜子陈俊他们一起看过,只是这一,是不一样的。

那画面与声响越来越刺激着杨明虎的感官,清羽象是不自在起来,嘴里说着:倒点水喝,起身要走开。

杨明虎突然发力,一下子扑倒清羽。

清羽措不及妨,被压倒在地,背重重地磕在地上。

少年的亲吻落下来,不再象上一回,在无人的阳光下的羽毛似的偷吻,杨明虎认为这才叫吻,其实更象是咬,毫无章法,也毫无准头,湿乎乎地,盲目急切。

林清羽吓了一大跳。

这不是杨明虎第一亲他,只不过,上一回他亲他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他睡着了。

而同时,少年杨明虎的手更放肆起来,用力地去扯清羽的皮带,那样大的手劲,皮带嘣地一声断了,他的手伸进去,蛮横地无礼地,在清羽的腰上用力地按捏,再一路直下,一下子捉住要害,清羽痛得一哆嗦。腿下意识地就曲起来,只要一发力,就可以准确地蹬在杨明虎的腹部。

其实真的不是躲不开挣不过的,少年虽然如小牛犊一般地劲头十足,健壮的身体,紧绷绷的肌肉,个头已经超过了清羽,但是,清羽倒底也是男孩子,到底也受过专业的训练。

但是他还是缩回了曲着的腿,收回了挥出去的手臂。

其实不是不能抵抗,只是不舍。

杨明虎越来越蛮干起来,他并不知道要怎么做,他的下腹热灼热得象是已经烧了起来,手下去也格外地肆意,清羽的衬衫已经完全被撕破。

但是,他并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做什么呢?他急得象一只走投无路的小兽。

清羽终于摸到了茶几上的那一个水杯,打翻,把已经冰凉的水全部地淋在了杨明虎的头上。

突来的冰凉让杨明虎的动作瞬间停顿,力道也减轻了,清羽奋力把他从身上推开,抓起外套,跑了出去。

留下顶着一头湿发,不知所措的少年。

那以后,差不多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清羽不肯见杨明虎。

他去派出所找他,找不到,杨明虎知道他肯定是在的。

他去他家找他,他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他打他的拷机,他不回电话。

杨明虎又慌又怕,天天守在清羽的楼下,象个小疯子。

终于让他等到了清羽,在清羽开自己房门的瞬间,他不由分说地把他推进去,撞上门,从身后死死地抱住他。

象那个晚上一样,不是挣不脱的,只消用手肘向后用力一撞。

只是不舍。

清羽由着他抱着他,慢慢地放松身体。

杨明虎不是那么细致敏感的人,但是,依然可以感觉到清羽的妥协与容忍。

他突然觉得委屈极了,因为他不是想冒犯他,他只是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

杨明虎放声痛哭。一边不成声地说:“你不理我啦!你不理我啦!

清羽听着他无限忧伤的哭声,这个粗鲁的生气勃勃的孩子啊,什么时候这么哭过呢?

他转身回抱住他。

杨明虎扑在他身上,把眼泪鼻涕全蹭在他的衣襟上。

清羽用手背去给他抹,然后,他们亲吻起来,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都是第一。

笨拙而热烈,他们的牙齿得得地碰在一,咬痛彼此的舌头,发着抖。

杨明虎在回忆里呵呵地傻笑起来。

小老鼠突然抬起脑袋,叭地在他挂着傻乎乎笑容的脸上亲了一下。

杨明虎搬着他的头,再一亲在他的唇上。

然后他就觉得,小老鼠用力地在推他,是想把他推开。

推开以后,就大口大口地呼吸,又吸鼻子啊吸鼻子。

杨明虎这才想起来,这两天小老鼠有一点点伤风。

等他吸完鼻子,他就再亲。

小老鼠的手绕过他的脖子,抚在他的后脑勺上。

没一会儿,他又推开,然后,又是吸鼻子啊吸鼻子。

杨明虎实在忍不住笑,把头窝在他的颈项间,闷笑得一抽一抽的。

小老鼠的领子上还有昨晚不小心溅上的牛奶那淡的甜香。

小老鼠吸完鼻子,脸红红地说:“呐,再来再来。”

他们的脸刚刚靠近,突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呼哧呼哧,喝喝喝,呼哧呼哧。

两个人转过脸来一看,小狗球球蹲坐在床边,小眼睛瞪得溜圆的望向他们,舌头伸得老长,无比兴奋的样子。

如果狗狗会笑,它的脸上一定是笑开了吧。

这下子,两个人是无论如何也进行不下去了,都笑起来,抱成一团在床上打滚。

然后,安静下来,并排躺在一。杨明虎说他不上班了,要和小老鼠一起再睡一个回笼觉。

球球在床边盼了半天,再不见两人的动静,拖着尾巴唔咽着到客厅去了。

不一会儿,就听见客厅里传来咚咚咚的声响。

杨明虎问:“是什么声儿?”

小老鼠说:“是小偷?”

大老虎说:“大白天的,哪里来的小偷?”

小老鼠说:“我去看看。”

去了没一会儿,回来了,笑得直打哆嗦。

杨明虎把他捞在怀里,捂着他凉凉的手脚问:“怎么啦?”

“是球球。“小老鼠说。

“他在干什么?”

“他在撞墙。“小老鼠呵呵笑。

25 练离来了

小老鼠,现在应该叫他清羽罗,还有大老虎,一个是心知肚明,满腔的爱意,一个依然是蒙昧的,但是对身边的这个身架庞大,恶形恶状,却又温和可亲的家伙有着本能的喜欢与依恋。

两个人快乐得象要飞起来,无缘无故地,会笑起来,刷牙洗脸,做饭洗碗,看报发呆,样样事情,都是欣喜的,明亮的,寸寸生命都有光彩。

杨明虎的师傅已经夸过他好几回了,那个老头子,虽是远近闻名的大厨,却是精瘦如猴,多少年的木板脸,从来也没听他夸过谁,这些日子,已教了杨明虎几道拿手的菜了。

一有空,小老鼠就会跑到杨明虎的饭店里去,所有的人都认识了他,所有的人也都喜欢他,胖老板娘有好吃的总会替他留一份,负责走菜的小姑娘们喜欢捏他的脸,“叫姐姐,叫姐姐”,于是小老鼠有了好多姐姐,杨明虎总能在他的脸颊上看到小姑娘们的口红印子,也亲眼看到她们拉着他亲来亲去,不由得感概现在的小姑娘的大胆,公然地调戏起男人来。到后来,小老鼠见到她们撒腿就要跑,老板娘跑过来说姑娘们"想要翻天”,一伙人乐不可支。

一到下雨天,小老鼠就会夹着伞来接杨明虎下班,他身上穿的绿色雨衣,是他哥哥买给他的,漂亮得不象话,足足是一件呢料大衣的价钱,杨明虎觉得,小老鼠清羽穿起来,象一只透明透亮可爱的瓶子,里面盛的是一种叫做幸福的饮料,喝一辈子也不会厌的。

灵谷寺的那棵百年桂树开的时候,他们去收集了好多落下来的桂,回来淘洗干净,用糖渍起来,冬天的时候,就可以有热乎乎香喷喷的桂酒酿小元宵吃,小老鼠说,他要在床上吃,他准备冬天的时候就躲起来冬眠,象一只幸福而悠闲的青蛙。

杨明虎开始每周上两个夜班,这样他的工资会高一些,他想以后开一定自己的饭店,小老鼠说可以免费给他当跑堂。

他们在夜的街道上散步,趁着四下里无人,他们可以拉着手,或者,你亲亲我,我亲亲你,在两条如水夜色里的接吻鱼。

小老鼠现在好象迷上了这种运动,时不时地就叭地在杨明虎的脸上贲一下,然后迅速地跑开,再绕回来,在杨明虎的屁股上踢一脚。

上一世的清羽,所有的天真与孩子气,曾经蛰伏在那一身警察的制服下面,蛰伏在孤儿院渡过的那些苦痛的岁月里,现在,在这一个全新的躯体里,在丢失的那一部分记忆之外,完全地展现出来。

这样的日子里,只有一个人是苦恼的。

那个人就是小鬼使去尘。

因为他就在清羽灵魂出现的第二天晚上,就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情。

一到晚上,他就要现出原形来!

去尘睡到半夜,看着自己人形的手与脚,急得一头冷汗,几乎要哭出来。

他只好逃了出去。

去坷垃那里,都是这家伙惹的事儿,有麻烦不找他找哪个?

坷垃打开门看见那个长相有趣的男孩子半夜三更苦大仇地站在自家门前,倒由衷地高兴起来。

去尘一脚踢在他的小腿上:“都是你,我完了,要是在那两个面前现了形,我的差事就算砸了,再也回不去府啦!害人精!”

坷垃把他拉进来,安抚他,说是第二天一早就可以变回去的,并且答应他一大早他变回来以后就送他回去,保管杨明虎与小老鼠不知道,反正球球每天早上也是要自己出去散步溜弯的嘛。

去尘这样安静下来。

从此以后,去尘晚上就跑到坷垃这里来,早上坷垃再送他回去,两个人相安无事,和睦相起来。可是小鬼使还是对他没好气的,这让坷垃很是沮丧。

他问他:“你仔细看看,我就真的那么象坏人。”

去尘揭揭眼皮瞟他一眼道:“第一眼看象坏人,第二眼看看却又象好人。左看看象坏人,右看看又象好人,上看看象坏人,下看看象好人,横看看象坏人,竖看看又象好人。”

说着自己也笑起来。

熟了以后,去尘对坷垃说:“你们人间的人把牛头马面大人画得太难看了,够吓人的,也难怪两位大人生气。”

坷垃问:“怎么他们两个不难看吗?”

去尘说:“当然不难看了。特别是马面大人,他很俊气的。凤目,挺直的鼻梁,“去尘用了一个文皱皱的词:“长眉入鬓。”

看见坷垃不解的样子,他伸出两根指头,贴住自己的太阳穴,向上一提,把他自己的眉毛弄得向上吊起。

接着他叹一气道:“我真希望自己也有那样的眉毛。我的眉毛是往下挂的,一付倒霉相。”

坷垃仔细看了看他,是有一点点倒八字眉,可是配着他细长的眼睛,小鼻子小嘴巴的,看上去很有趣。

坷垃忽起玩心说:“我有办法,让你也长眉入鬓。”

说着拿来了卡通OK绷,将去尘的眉毛向上粘。果然,他的面容一下子变得清朗起来。

去尘喜欢得不得了,居然每天晚上一来坷垃这里就粘起眉毛走来走去,坷垃总忍不住去摸索他小狗一样软的头顶。

日子平静快乐地过了没多久,有一晚,坷垃有家里,有一个人找到了去尘。

去尘看着来人在四周下了结界,高兴地叫道:“白大人。”

练离转过身来,在结界柔和温润的光线里,他的面容精致,神情比以前竟沉稳了好些。

去尘看看自己的样子,羞惭地低了头道:“白大人,我我不小心,现现了形。”

练离笑起来:“别垂头丧气的呀去尘,王他早就知道了。”

“那那个有没有生气。”

练离又笑:“倒也没有,就说你是小糊涂虫。”

练离拉去尘坐下来:“我来,是有事告诉你。”

“什么?”

“你的差事啊,怕是没有那么容易完,这两个人,还有点磨难呢。”

“啊?“去尘苦了脸:“我以为只要林清羽想起上一世的事来就好了呢。”

“哪里有那样简单。不过呢,结局会是好的。这两个人的缘份,打不散的。”

去尘高兴起来:“那就好那就好,了不得我在人间再多呆些日子罢了。不过,我真想大家,黑大人好不好?还有牛头马面大人,他们的棋局可分出胜负来了吗?江判官呢?我不在的时候,谁给他的药炉子扇火?”

练离微笑着一一作答。

去尘突然想起一件事:“白大人,你你是偷偷来告诉我这事的?那那”

练离摸摸他的头说:“这本也是我们地府的事务,我也不算是泄露天机。再说,我也很想念你,一直想来看看你。我也呆不长,一会儿就走了。”

去尘合身扑过去:“嗯,我会好好地留在人间,把差事给办好。”

练离说:“也不必着急。每件事,都有它的缘起,过程与结局,急不来的,神仙鬼怪都不该用外力来推动或是阻止。那样才是有违天意的。”

去尘点头。

练离说:“去尘,过来,我抱抱。”

去尘听话地过去,练离把他抱在怀里,心里头有万般地不舍,就只是说不出口。

练离吞吐着道:“去尘,你自己多小心。我们总会有见面的一天的。”

去尘忽地觉得,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快得让他不能抓住,而眼前的离别又让他没有留意练离话里的意思。

练离松开手,说:走了。

练离消失在一片光晕里。

小鬼使去尘慢慢地回味着他的话,却也毫无头绪。

这之后没有多,坷垃的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26 小老鼠失踪

坷垃对着面前的男人说:“陈哥,请坐请坐,喝水喝水。”

陈俊笑着绕过坷垃,另拉了一张椅子坐下:“你这里还是乱成一锅粥,这是什么味道?啊,还在炼你的药哪?这么些年你也没长进啊,不是说前些日子小发了一笔吗?”

坷垃搓着手笑:“哪里的话呢,谣传,谣传!”

阿俊笑得更欢,英俊的眉眼却透着一点阴沉:“我也不是来找你要钱的,你急什么?倒是来求你一件事的。”

“不敢,不敢,陈哥有什么事呢?”

陈俊说:“跟你打听一个人,有个孩子,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瘦瘦的,黄黄脸儿,这里,“他指指眉尖,“有颗痣的,大家都叫他‘去去’的。听人说,前些日子是跟着你混的。”

坷垃想一想:“是有这么一个孩子,不过,我可是好久没有伙着一群孩子出去混了,那伙小孩好象现在跟着六子手下呢。”

陈俊又问:“那个小孩,他怎么样?”

坷垃笑道:“看上去象个小可怜儿,其实,心才狠呢,打人抢东西,下手又狠又快,跑得又快,从来也吃不着亏的。咦,陈哥怎么想起来找这么个小孩子了呢?”

陈俊说:“他是我以前的一个朋友留下的孩子,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我想收养他。”

坷垃讨好地说:“陈哥真是仁义!”

陈俊一笑:“那可不见得。对了,你的小舅舅最近忙什么呢?跟他的小新欢过得不错吧?”

坷垃咧开嘴笑:“他呀,他这些日子可是乐歪了,他跟那个小老鼠好得蜜里调油似的。而且,他还说,那个小老鼠是他等了一辈子的人的转世呢。”

陈俊慢慢地收了笑:“你在说什么?”

坷垃得意起来,有点管不住自己的嘴了:“我一早就看出来了,那个小老鼠不是普通的孩子,他是还魂 的人,是我家祖传的法子让附在他身上的魂灵现形的,我小舅舅说,那还是他最心爱的人呢。你说我是不是做了件积德的事儿?我小舅舅,也苦了这么些年了,他”

陈俊阴着脸打断了他的话:“他说,那是他等了一辈子的人?最心爱的人?”

“是啊,他说,叫什么清羽的,陈哥,你跟我小舅舅是从小的朋友,你知道清羽是谁吗?”

陈俊的嘴角慢慢地又渗出一丝笑来:“不,我不知道。从小一块儿的朋友也不一定什么都知道啊。走罗,坷垃,“他回头,意味长地对坷垃说:“多谢你哦。”

陈俊是信坷垃的,因为他曾经陪着喜子的母亲一块来找过坷垃,替那老太太请来死去的喜子的魂灵,老太太年纪大了,想儿子几成痴呆。

几乎就在同时,杨明虎和小老鼠的家里,也有访客到来。

是他们社区委员会的办事员。

杨明虎所在的这个社区,地城市的东南角,很久以前是一片老旧的院落与棚户房,人员众多,成份复杂,刑劳教人员不少。十几年前,这些住户回迁到翻盖的新楼房里,可管理起来依然不易,社区每年都会有特殊人员的走访活动,看看这些人是否安稳下来,是否过着与常人一般的生活。

杨明虎心平气和地回答了办事员的问题,对方挺满意,转眼看到小老鼠时,又问:“这是谁?”

“是我的”

“我是他的亲戚,我住这里的。”

“你成年了吗?他算是你的监护人吗?如果是,那可不妥,他怕是不能做你的监护人。”

小老鼠拿出身份证递过去:“我成年了,大老虎是好人。”

办事员把身份证翻来覆去地看,一边说:“大老虎?”

小老鼠拿笔在纸上写了点儿什么,递过去:‘这是我哥哥的联系方式,他可以向你证明我是住在这儿的,杨大哥是好人。”

那办事员也是个较真的人,立马当真打了电话与欧书岩联系了,才满意地走了。

小老鼠脸颊鼓得象只小青蛙,有点气乎乎的样子。

杨明虎走过去,安慰地揉揉他的头发。

小老鼠的头发被弄乱了,有一撮还支楞了起来,神情却很认真地问:“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杨明虎咧开大嘴笑了:“你是世界上最讨人喜欢的麻烦!”

他伸手把小老鼠拉坐在沙发上,小老鼠自然地枕在他的腿上,问:“我不明白,你这么好的人,天天帮着邻里做事,为什么有人还要用有色眼镜看你?”

“也许我长的就是一付土匪像吧。“杨明虎说,“一开始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坏人?”

小老鼠轻轻地笑了起来,其实那只不过是不久以前的事,但是他怎么觉得好象已经跟他一步一步地走了许久,一天一天地过了许多年似的。

“你知道吗?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觉得你是一个坏人。我只是只是有点怕你,你长得象铁塔似的,那时候我想,我把你惹毛了,你会不会把我拉过去捏扁?”

“那样还不是坏人?”

“不是,“小老鼠翻个身,伸手去摸杨明虎粗黑的眉毛与大大的眼睛,他的手指总是微凉。

“拳头又大又硬,但是,眼睛,却很暖和。为什么,你会错手杀了人呢?”

杨明虎看着小老鼠,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的清羽都无条件地包容他,信任他。

“来,“他说,“我来说给你听。许多年前,我有一个朋友,他就象我的兄弟一样”

多年以前。

清羽抓过一个人。那个人是一个盗窃团伙的骨干成员,是一个开锁的高手,而且,此人十分聪明狡猾,一向被称为"军师"的。那一回,面对年青的看上去不象个警察的清羽,实在是一时掉以轻心才被捉住的。那个案子,是清羽负责初审,“军师"很快被送往市局。

喜子与陈俊与他们混在一。那一,他们一伙人洗劫了一个老教授的家,赃物里,有一个看上去十分老旧的铜灯,那一伙年青人多半没有读多少书,谁都没有在意那个玩意儿,由得"军师"收了起来,后来"军师"被判了刑,也不知怎么的,他的那伙人知道了,原来那个不起眼的铜灯竟然是一件珍贵的文物,叫做错银铜牛灯的,原件是汉代的,本城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这件虽是复制品,但也是明代的东西,值大价钱的。军师一直不肯把藏匿的地点交待出来,那一伙人拿不到那宝贝,把一腔的恨意都加诸在清羽的身上。喜子找来手下的一个脸生的孩子,那孩子年纪虽小,却是一个惯偷,只做无意中撞了清羽一下,便把一包毒品藏在了清羽的身上。

清羽被带走了,杨明虎彻底地懵了。

这一审查,就是一个多月。本来这并不是难以弄清楚的事,但是无权无势没有任何背景的清羽还是被迫脱下了那身制服。

清羽不能再在宿舍里住下去,杨妈妈把他接回了自己的家里。

反倒是清羽在安慰着杨妈妈和杨明虎:“反正我也不是很喜欢做警察。”

但是,少年杨明虎还是明白清羽心里的苦楚。

没有家,没有工作,以不名誉的方式离开警察部门,他没有了前途。

清羽很快找到了一个送货的工作,每天跟那辆他无法驾驭的三轮车较着劲,搬着一箱一箱的货物。

清羽是无畏的,他每天骑车三轮在街上蛇行,满是汗水的脸上还挂着微笑,他的三轮车总是会在他送货的途中被剪断了链条,或是戳破了轮胎。有一回,清羽在雨中拖着坏掉的车子足足走了三个多钟头才回到家。

那真是一段困苦的日子,清羽没有叫过苦,只是,有许多个夜晚,即便是在黑暗中,杨明虎也可以感觉出清羽大睁的眼睛,他一夜一夜地不能好好入睡,却又怕惊动了杨明虎不敢翻身。

所以,当杨明虎知道真相以后,才会那么愤怒,他怀里揣了一把刀,跑去找喜子。他觉得,恨意如火,在他的身上心上灼出一个洞来。

但是,当刀子扑地扎入喜子的胸膛时,杨明虎还是惊呆了,恨意象潮水一样地退去,眼前浴血的,只是他从小一块儿长大,一块儿淘气,一块儿闯祸的伙伴。

小老鼠安静地趴在杨明虎的腿上,听他说,忽然问:“你的这个朋友,是不是叫做清羽?”

“是,他是清羽。”

“你好象很喜欢他。”

“很喜欢,喜欢得心都揪得紧紧的。”

“他现在在哪儿?”

“他呀,就在我身边啊。”

小老鼠不吱声了,他想起了杨明虎藏得好好的小铁盒子,里面齐齐整整的收着的小物件,还有,照片。

照片上的男孩,清瘦的身姿,淡定的容颜,轻风一样的笑容。

那个就是清羽吧,很奇怪,他给小老鼠很的熟悉感,所以,即便是大老虎心里一时一刻也没有放下清羽,小老鼠也没有嫉恨,只是有一些伤感。如果清羽回来了,那么大老虎还会象现在这样对自己吗?那个时候,他与大老虎的快活日子是不是就该到头了?

杨明虎是第二天才省过来,小老鼠依然没有前世清羽的记忆啊,他一定是理解错了昨晚自己那番话的意思了吧!

这孩子,不会钻了牛角尖,自己吃自己的醋吧?

可是,该如何告诉他,你就是我的清羽呢?

杨明虎从未觉得自己的嘴是这么这么地笨拙,晚上吧,他想,晚上,无论如何也要好好地跟小老鼠说一说。

可是,他没有想到,晚上,小老鼠失踪了。

27 清羽不在了

小老鼠不见了。

这幢楼的二楼是一个大的平台,下面是菜场与超市,平台往下有两个出口,一个是宽敞斜坡,方便自行车摩托车出入的,另一个是有点背阴的楼道,小老鼠一般总是在这里上下的,杨明虎在这里发现了他的一只毛线手套,还有一个破了的塑料袋,溅了一地的豆浆,残破的袋子上,有鲜红的"黄记"的字样,小老鼠最爱那家的豆浆。

杨明虎去派出所报警,警察说,还没有过四十八小时,暂时不能立案。

杨明虎想到小老鼠可能去的地方就只有坷垃的家,可是坷垃说,他也不知道。

当杨明虎知道坷垃把小老鼠就是清羽的事情告诉了陈俊时,他对坷垃发了雷霆大火,真的象小老鼠说过的,差一点就把坷垃捏扁了。

小狗球球在一旁跳来跳去,象是踩在了火上,在杨明虎拎着坷垃的领子,而坷垃挣扎如离水的一尾鱼的时候,他死死地咬住了杨明虎的裤脚。

小鬼使去尘心里头替坷垃不平,他真是不是有意要害小老鼠的呀,这个多嘴的,糊涂没脑子的白痴加笨蛋啊!

杨明虎终于放开了坷垃,坷垃跌在地上拼命地咳喘着。球球过来,用它的小脑袋蹭着他的腿。坷垃突然委屈起来,抱着球球,呜呜地哭了起来。

坷垃拉着杨明虎的裤腿,唔唔噜噜地说:“小舅舅,小舅舅,我可真不是有心的。呜呜呜,小舅舅,那个清羽到底是你什么人啊,你为什么对他这么上心?你说过他是你的爱人,可是我还是不明白。”

杨明虎看着坷垃的可怜样子,也有点心软,把他拉起来:“你是不明白,清羽是我这辈子最喜欢的人,他为了我,做了许多许多的事,如果不是清羽,我可能早死了。”

那一年,杨明虎错手杀了喜子。

他扔掉了沾满了鲜血的刀子,呆呆地站在那里,动弹不得,由得一边的人去报了警,由得警察来把他拷走了。

杨明虎被抓以后,所有当时在场的目击者都作证说,他是故意杀人,他去找喜子时,是带着刀的,他是存心要杀死刘喜子的。

杨明虎纵有一万个口,也说不清楚了。

所以他的案子审得很快,一审下来,杨明虎被判了死罪。

如果想要上诉的话,必须找到极有说服力的新的证据。

只有清羽与杨妈妈相信,杨明虎是不会故意杀人的,他淘气他不爱学习他有许多许多的缺点,但是他本性是良善的,他连养的那些小动物都舍不得伤害的,绝对不会存心去杀害从小在一块儿的玩伴。

清羽于是去找那些目击的孩子,没有一个人理会他。清羽明知道他们一定是听从了某些人的唆使,可是没有证据,他只有不断地去求他们,每天都去,直到他们看到他就会大笑就会哄吵就会说他是一个现代男祥林嫂。但是清羽不放弃,依旧每天去找他们,守在他们家的门口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一天一天地等着。

杨明虎不知道,清羽到底在那些人的面前受了怎样的屈辱,清羽没有跟任何人提过一个字。

杨明虎家只有一个身体不好,毫无办法的妈妈,到后来,连妈妈都要绝望了,拉着清羽,叫他不要再奔波了,就只当孩子当年没有养活,夭折了吧。

杨妈妈哭着说:“说起来,是我害了儿子。其实,大虎他还不到十八呢。还差着一个月。那个时候,生活困难,油啊布啊什么的,都是凭票买的,为了多拿一个月的粮票,他爸爸做了这一辈子唯一的一件藏私的事儿,在户口本上,把大虎的出生日期提早了一个月。其实他还没有十八呢。”

清羽突然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这是真的?”

杨妈妈哭着说:“是真的,要是当初知道有这么一天,就是给我一万斤粮油票我也不会做这种事。我跟他爸夫妻两个,一辈子,就做过这么一件错事,清羽,好孩子,这世上,有报应的,你不信是不行的啊!”

清羽却笑起来:“杨妈妈,小虎有救了!”

这些都是后来母亲在探监时告诉杨明虎的。

杨明虎被抓之后,没少受苦,脸上青紫成片,一只眼肿得几乎睁不开,所以,当他听说清羽来看他时,他拒绝见他,他不要清羽看见他的样子,他的心里充满了沉重的自卑,那样好的清羽,不该有他这样的朋友,不该有他这样的兄弟,更不该有他这样的爱人。

清羽就一趟一趟地来,一回一回地等。

后来有一天清羽来找他,说是给他带来了好消息。他已提出上诉。

杨明虎终于见了清羽。

他脸上的伤已好了,穿着囚服,因为是杀人重犯,拖着镣铐,头发已被剃了,红润的脸发着青灰色。

杨明虎终于在隔了多天以后看见了他的清羽,他吃了一惊。

那个已不是他记忆中总是衣着整洁干净得象云一样的清羽,那个坐在他对面的男孩,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衣服上甚至有污渍,皱巴巴的,脸色灰败神情疲惫,只有一双眼睛还是清亮如昔。

清羽对他说:“小虎,我们有办法了,妈妈说,你还未满十八岁。他们不肯出来做证说实话,咱们就另想办法。我会找到你出生的原始证明。我已经给你找好了律师,很好的律师。你放心,交给我,一切有我。”

清羽说,一切有我。他说这话时,双手伸过来,包住杨明虎生粗糙的裂了口子的手,他好象把他的生命和杨明虎的生命融在了一起。

杨明虎的眼泪滚烫地砸了下来。

然后,清羽笑起来。

他告诉他,我给你带了好东西来呢。回头警官会交给你的。

杨明虎被带走时,听见清羽在身后叫他:小虎小虎。

他回头,看见清羽拢着在嘴边对他喊:放心小虎,有我在,你不会死的。

后来,警官果然把清羽带来的东西给了他。那是大块的巧克力。包装纸被揉得皱了,略有点化了,软乎乎的,无比的甜香。

那时候杨明虎还不知道,那是他最后一看到清羽的样子。

那一见面,杨明虎这一辈子都忘不掉。

他安心地在牢里等着清羽解救他,他真的不想死,他才十八,他还想跟清羽过许多许多年的日子呢。

案子重审的那一天,杨明虎站在被告席上,眼光到地在旁听席上找清羽,可是没有找到。

那位律师果然出色,辩词有力到位,并且,终于有一位现场目击证人肯出庭作证,那刀其实是在一片混乱中撬进刘喜子身体里的。但是,他的证言依然不足以报扭转局面。律师还提出,被告其实是一位未成年人,按我国刑法,是不应该被判死刑的。法官要求律师向法庭提供证据,可是,律师说,尚未能拿到书面的证明,请求延期审讯。

正在这个时候,有法警给律师送上了一份文件,正是凭借着这份文件,杨明虎二审被改判有期十二年。

杨明虎在被押走的时候,冲着旁听的母亲大声地叫着问着:妈!妈!清羽呢?清羽呢?

后来,母亲在探监的时候告诉杨明虎,清羽,不在了。

一系列的变故,让母亲变得有一点痴痴呆呆的,她也说不清楚清羽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是反复地说:清羽不在了,清羽不在了。

杨明虎对坷垃说:那个时候,我的清羽不在了,现在,他回来了,我不会再让他离开我。我一定要找到他。

坷垃说:“小舅舅,我拼了这条命也要帮你找到他。”

28 仓库

小老鼠清羽觉得头大如斗,沉重得抬都抬不起来,周围很黑,即便努力地睁大了眼,也看不清楚。他试着动一动,发觉手脚被绑住了。他慢慢地挣坐起来,背碰到了墙,很冷。

空气里有一种奇怪的味道,象是一种化工原料,他的手触到了地面,是塑胶的,应该是铺来阻隔潮湿的地气的。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模糊地可以看到四周有成排的高大的架子,上面堆着东西。

四周很静,仔细听去,隐约有哗哗之声,应该是浪拍上岸的声音。

小老鼠迅速地在心里做出判断,江边,仓库。从被捂住口鼻塞进车中到现在,不会超过三十六小时。

小老鼠心里有些迷惑,自己怎么会有这种判断力的?

一般的绑票,小老鼠想,不外乎两个原因,为财或是为仇。不管为了什么,一定会有消息传到大老虎或是哥哥那里,他们也不知急得怎么样了。

正想着,耳边听到铁门吱扭吱扭被拉开的声音,然后,有一团亮光过来了。

那是个男人,身材瘦长,脸孔隐在灯光的阴影里看不分明。

走得近了,那白炽的应急灯照亮了四周。小老鼠发现,自己所在的是这个仓库最隐蔽的一角,没有窗,离门远,是一个死角。

那男人放下灯,蹲下来,小老鼠看清了他的脸,瘦得厉害,但是很英俊,有点阴沉,小老鼠确信自己不认识他。

那人笑了,问:“醒了?还认得出我吗?”

小老鼠摇摇头。

那人又笑:“可也是,我老了,你换了付皮襄还是这么年青。”

“你说什么?“小老鼠越发糊涂了。

“要是这样你能认出我来了么?“那人用手扒拉几下,将向后梳的头发抓乱了,有几缕落到额前:“想起来了吗?我是陈俊,以前那个成天跟在杨明虎身后的小孩儿,瘦得象麻杆的,那时候我跟大虎走得最近,可是你一出现,他就不理我了,是不是,林清羽?”

又是林清羽这个名字,小老鼠问:“林清羽,我是不是跟他长得很象?”

这个问题,其实他一直想问大老虎的。

陈俊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他笑:“你不就是林清羽吗?多神通广大啊,进了阴曹地府也能爬上来。”

“我不是林清羽,你认错了人!也许我们长得象,但是我不是他。”

一念之间,陈俊暴怒起来,扑身过去,抓住了小老鼠的头发:“真会装啊,从上辈子装到这辈子!不过杨明虎不在,你装给谁看?你告诉我,那个东西,刘慧仁藏在哪里了?我不管你们卿卿我我,我只想拿到那个东西。”

小老鼠的头发被陈俊攥在手中,头被迫向后仰,头皮火辣辣地痛:“刘慧仁是谁?什么东西?”

陈俊的脸几乎贴在了小老鼠的鼻尖上,小老鼠只觉他的眼睛不见半点光亮,只一味的黑沉沉的:“林清羽,你不知道刘慧仁是谁?就是当年你抓走的那个老小偷儿啊!是你审的他,他总该知道那个灯在什么地方吧,那个死人,以为他熬完了刑期就能把东西拿了独吞呢!谁知道命短死在牢里头了。如果你告诉我那个灯藏在什么地方,我就放了你,让你跟你的小虎过安生日子去,我们井水再不犯河水。”

一边说着,不觉松了手劲,不妨小老鼠一头向他撞来,措不及妨,陈俊向后倒去,小老鼠想跳进来,脚上的绳子在刚才的挣扎间虽然松动了,可是依然把他绊了个跟头,他也摔倒了。

陈俊翻身起来,他的鼻子流血了,被他的手胡乱一抹,口唇间一片腥红,很是吓人。

他把小老鼠拎起来,小老鼠的鼻子也流血了,两个人脸上血乎乎地滚到了一。

陈俊一下子便掐住了小老鼠的脖子。

小老鼠觉得不能呼吸了,鼻腔里的血倒流到喉咙里,一阵腥甜,呛得他喉间生痛,他听见陈俊在说:“你干脆死了吧,死了吧。天底下,不能什么好事都叫你占尽了,这一回你就好好地去吧。”

神智慢慢地散了,有零乱的记忆在小老鼠脑子里跳跃,象屏幕上在放老旧的电影,有光斑在跳。

一片混乱,他抓住了什么人的手腕,那手腕枯瘦却有力,他胜在动作足够快,嗒,手铐铐在了那手腕。

又有一位老者,老泪纵横,对着他说:他们拿了我的灯,我的灯。

错银铜牛灯。

是什么,是个灯?可是自己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这是什么记忆?是谁的记忆?

突然间,有空气涌进肺腹间,小老鼠扑地一声吐出一团液体,腥味弥漫在口中,他的脑子昏沉,但还是明白的,那双掐在他脖子上的手猝然间放开了。

陈俊颓然坐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英俊的脸上有着孩童一样的迷惑,原来,让一个生命消失是这么地轻而易举,但是又是这么可怕的一件事。

他还是做不来。

小老鼠挣扎着坐起来,尽可能往角落里缩去,几乎想缩成一粒小小的尘埃。尽管知道大老虎来了也是危险,但是从来没有这么渴切地想看到大老虎啊。

陈俊的手机猝然响起,在一片寂静里格外地刺耳。

他走到一边接听电话,说了些什么,小老鼠隐约听见他说:拿到了么?钱是不会少了你的。等我,然后,他挂了电话。回身把小老鼠重新绑好,拿起灯走了出去。

黑暗又笼罩过来,然后小老鼠听见关门落锁的声音。

小老鼠低下头,努力地咬开外套的第一颗扣子,幸好,里面穿了件低领的毛衣,他咬到了脖颈间的一根细链子,把链子叨起来,链子上,拴了一个哨子。

用旧弹壳做成的哨子。

略等了一会儿,估计陈俊短时间之内不会回来,他用力地把哨子含进嘴里吹起来,没有手的帮助,哨子无法吹得太响,发出呜呜的闷声。人是不可能会听得到的,但是它能听到。

球球。

小老鼠记起自己常与球球做的一个游戏。

球球有多远就跑多远,然后自己吹响哨子,球球听到了,会马上跑回来。

那小狗狗,第一做这个游戏时,兴奋得了不得,它好象刚刚意识到自己非凡的听力,得意得很呐,从此乐此不疲。

小老鼠浑身都在痛,而且冷得厉害,头上却象有火在烤,不过,想到小狗那付可爱的样子,想到大老虎,还是微笑起来。

球球果然听到了那种声音。

小鬼使去尘在变为狗身以后,突然有一发现自己能够听到极其细微的,以往不可能听到的声音,他为这个发现惊奇不已,一遍一遍地跟小老鼠清羽重复着那个游戏。

而从来也没有哪一,象这一一样让他高兴。

这个不再是游戏,这一,这声音会帮他们找到小老鼠。

球球拼命地跳腾,去咬杨明虎的裤腿,在他的腿边打着转。

坷垃说:“小舅舅小舅舅,你看球球,你看他。他一定是知道小老鼠在哪儿了。”

球球冲到门上去抓挠着。

杨明虎打开门,跟着球球一起冲了出去。

坷垃在后面一路跟着跑。

也不知跑了多久,杨明虎浑身汗如雨下,球球脏得象一只流浪狗,全身的毛上尽是污迹,舌头伸出来,呼呼地喘着,坷垃是早就落在后头,人影也看不见了。

他们来到一个旧旧的看上去象仓库的地方,球球扑到那铁门上,拼命地扒拉着。

杨明虎找来一根朽了的木头,想撬开门,可是木头应声而断。杨明虎再试,却有一道微弱的光在锁上划过,锁松了。

杨明虎在角落里找到小老鼠,解开他身上的绳子,替他搓着僵了的手脚。

小老鼠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大老虎的身上全是汗味儿,热乎乎的,小老鼠的额头蹭到了他的下巴,毛刺刺的,他看不太清楚大老虎的脸,想必又如土匪一般样儿了。

小老鼠搂着他的腰笑起来。

杨明虎说:“咱们以后买一个豆浆机,自己做豆浆喝好了。我年纪大了,要经不起你这么吓。”

他们回身要走的时候,发现有个人,面对着他们,同时对着他们的,还有一个乌凛凛的枪口。

29 坠落

杨明虎把小老鼠护在身后,看着陈俊和他手上的枪:“你疯了,你知不知道绑架还有持枪是什么罪?”

陈俊问:“你报警了?”

杨明虎摇摇头:“我没有。”

“你骗人!”

“我不骗你。你到底曾经是我的小兄弟,做牢的苦,我不想你也去试。”

陈俊笑起来:“你还记得我曾经是你的小兄弟?”

“我记得的。”

“那你还记不记得喜子?你还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杨明虎愣了一会儿答:“是喜子的忌日。”

陈俊又微微笑一下:“原来你还记得。”

“我记得的。”

“一晃都十来年了。他以前,很威风的,长得又高又壮,好多女孩子喜欢他的。”

那个时候的刘喜子,是那一伙少年人的头,英俊而嚣张,身边有颇有几个小太妹痴情地跟着他来去,相互间也没少争风吃醋。

如果他还活着,一定成家了,有了孩子,或许也沉淀下来,安稳下来,上班,或是做生意,有空把儿子扛在肩上去玩儿,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自己慢慢地变老。

陈俊说:“你走神了。“又说:“你知道吗?喜子,有一个儿子。他死的时候,他的女朋友怀孕了,那孩子如今十二了。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不。”

“我告诉你。“陈俊说着,他的手一直稳稳地拿着枪:“他就在六子那里,六子你还记得吗?也是我们小时候一伙儿的,喜子的儿子如今就跟着他,也当了一个小贼了。就跟我一样,跟喜子一样。小时候,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愿意亲近你吗?就因为你是警察的儿子,我老爸不许我跟你玩儿,他说,警察的儿子是警察,贼的儿子还是贼,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是我不信,我总觉得你跟我们一样,一样闯祸,也小偷小摸,也不念书,也一样被警察抓,是派出所的常客,我就觉得跟你特别的亲。可是,后来来了个林清羽,把你又拉回去了,我才明白,原来警察的儿子真的跟贼的儿子是不一样的。就象我,我爸是贼,我也是贼,喜子是贼,现在他的儿子也成了小贼,你呢,你坐完了牢,摇身一变,又成了社会上的好人物了,连阎王老子都向着你,死了的人都可以还魂,让你们亲亲热热地往下过,可是喜子呢?我呢?我们什么都没有,没有钱,没有地位,没有爱人,没有家,什么也没有,过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还是个贼,到死都是个贼!”

杨明虎把手伸到身后,拉拉小老鼠的手:“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

他暗暗示意小老鼠往外移,可是小老鼠死死地握着他的手,半步也不肯动,杨明虎的头上浸出了汗:“小俊,把枪放下,我们好好说话不好吗?”

“不好。你别打什么主意了。要走,也可以,叫你的小情人把那个宝贝灯藏在哪里告诉我,你得人我得钱,你们不能把什么好都占全了。”

杨明虎说:“清羽,他是没有前世的记忆的,他什么也不记得了。你不要为难他,如果你觉得我欠了你,让我一个人还就可以了。”

陈俊突然又笑了:“你当然是欠我的。当年要不是我,偷了我爸的钱给小秋,叫他出庭给你作证,你以为单凭林清羽一个人,就可以免了你的死罪吗?”

这一回,杨明虎真的吃惊了:“是你?是你做的?小俊?”

“当然是我!“陈俊咬着牙说:“为了这个我挨了我爸一顿毒打。”

“我不知道,小俊,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别来这套,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把东西给我,我放你们一条生路。”

杨明虎慢慢地走上前:“清羽真的什么也记不得了。”

陈俊垂眼看看手里的枪:“大虎,我的枪可是上了膛的,我大价钱弄来的,你不想和你的小情人一起试试它的威力吧?”

刷,球球向门外跑去,他得叫人来帮忙,小鬼去尘想,得快把坷垃找来,无论如何,他不可以用法术来伤害凡人。

扑楞,突然有什么东西被球球惊起,大约是一只蝙蝠,它从角落里飞起,在陈俊他们的头顶掠过,落下一点灰尘来。

那一刹那,杨明虎上前飞起一脚,踢掉了陈俊的枪,那枪飞出去,砰地撞在墙壁上。

杨明虎扑上前,撂倒陈俊,拉起小老鼠往门外跑去。

坷垃早就迷了路,这一会儿才摸过来,四下里张望的时候,他与杨明虎、小老鼠一起看见了球球。

一辆早起的送菜进城的卡车开过来,他们看到的就是那小狗狗球球被车子撞得飞起来的情景。

在司机看来不过是一只小狗被撞了,所以他没有停车,飞驰而去可是,在杨明虎与小老鼠的眼里,是他们的球球被撞得飞出去迟多远,摔落在地上,不动了。他们刚想过去,陈俊已追了出来。

只有坷垃一个人能够看见,被撞出去的,是一个少年,瘦小的身体弹起来,重重地落下去,他赶过去的时候,看见那张小小的脸上满是血渍,那两道熟悉的微微有点倒八字的眉毛,细小的胳膊腿儿软软地摊着。

坷垃跪下去,他不敢碰他,生怕让他伤上加伤,他试着摸一摸他的额角,冰凉的,比额角更冰的,是他的手。

那少年拉着坷垃的手,缓缓地说:“我们地府,彼岸开的时候,是很漂亮的。你可会来看我?”

坷垃说:“我会的。”

少年的语气更加轻微缓慢,象是再也没有力气:“我是回不去了。我,乱用了法力。回不去了。”

坷垃伸手拍拍他的面颊:“那倒好了,“他说:“你就陪着我吧。我也陪着你。咱们哪儿也不去。”

慢慢地,那少年的模样隐去了,地上大片的血迹也慢慢地消失了,躺在那里的又变作了一只小小的狗儿,乱蓬蓬的毛,萎顿的样子,身上的伤痕倒是不见了踪影。

坷垃把他抱起来。

迎面不知何时站立了一个年青人。

非常的年青,普通的容貌与装束,走了过来,从坷垃手里接过球球,贴一贴球球的脸。

那年青的男孩象是对坷垃说,又象是自言自语:“世人都以为,仙家的身体,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其实他们不知道,仙家妖族其实比人类更容易受伤害,因为他们比人类少了许多的心防,故而更加脆弱。去尘修行浅,他的肉体损伤得厉害,一时不能再做变化,是回不去地府了。“男孩抬起头来,平凡的脸上却有一双美丽晶莹的眸子:“我把他托给你。请你养护他,照顾他,好不好?”

坷垃说:“好。我会好好地照看他。他原来叫去尘吗?”

那男孩笑起来:“是啊。我起的名字。他很喜欢。”

坷垃又问:“他这样,要有多久?”

“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我也不知道。“男孩轻轻地摇头:“若是十年你陪不陪他?”

“陪。”

“二十年呢?”

“陪!”

“凡人命不过七八十年。若是他得你陪上一辈子还是狗狗的模样你陪不陪?”

坷垃咧开嘴:“陪!”

男孩也笑了,用脸蹭蹭狗狗的小脑袋,然后把球球交到坷垃的手里。

再见,他说,去尘,人生不过匆匆数十载,我们一定会再见的,也许很快呢。

坷垃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对着他的背影说:“请你去解救他们,我的小舅舅,还有林清羽。”

那男孩转过脸来摇摇头:“他们命中有些一劫,就象球球一样。我不能帮。你是人间通灵的人,要好自为之,多加小心。”

在球球被撞飞的刹那,小老鼠很想冲过去看看它,可是,眼见得陈俊持枪在后面追赶,杨明虎拉着他,一路向前跑去。

一带他们不熟,四周都是旧式的楼房,斗大的拆字隐约可见。他们转来转去,很快被逼入一条死胡同。

杨明虎拉着小老鼠躲进一座拆迁中的旧楼。

陈俊随即跟了上来。

楼内零乱破旧不堪,楼梯已塌了一半,楼板在脚下吱嘎怪响。杨明虎他们在二楼的一角,已无可去。

陈俊冷冷地看着他们。

杨明虎一直把小老鼠护得严实,这时对着陈俊说:“小俊,我不信,你真的会置我们于死地。刚才那枪撞到墙上,并没有响,枪并没有真上膛对不对?。小俊”

陈俊正待说什么,忽然,那一角忽然发出巨大的声响,向下塌陷了下去。

杨明虎最后看到的,是陈俊急切的面容,他张着嘴,似乎喊了一句什么,扑上来,趴在那断层,向他们伸出手来。

尘土飞扬起来,杨明虎带着小老鼠一块儿坠落下去,被压在了楼板的下面。

3 清羽回来了

身体一下子失却了平衡,脚踩不到实地,那真是一种可怕的感觉。

轰然声中,四周的砖块与木板披头盖脸地打下来。

杨明虎本能地用大手死死地护着小老鼠的脑袋,他很想把他抱在怀里,可是因为下坠时角度的关系,反倒是他在下,小老鼠在上,小老鼠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他的胳膊用力地搂着杨明虎,全然是一种保护的姿态。

他的清羽,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无论有无记忆,都在顾着他护着他,这是他的本能。

黑暗随着轰隆声而来,身体在下坠中体会不到痛楚,也没有惧意,那一刻思维成了真空,只有失重的感觉鲜明清晰。

砰,他们摔在地上,倾泄而下的大块石板并没有砸到他们身上,却有无数细小的石砖下雨似地击打在他们的背上和胳膊腿上。

一根横梁斜斜地支撑在一片乱七八糟之上,替他们挡住了死神的脚步。

杨明虎好容易定下神来,小心地伸手去摸伏在他身上的小老鼠。

小老鼠一动不动,杨明虎觉得无边的恐惧笼罩了过来,清羽,清羽,他叫着他。

他怀里的那个小脑袋终于动了一动,然后慢慢地摇了摇,象是要晃掉那些石灰与碎砖。

小老鼠抬起头来,也伸手在杨明虎的头与脸上摸索,然后搂着他的腰,缓缓地长长地吐一口气。

杨明虎满头满脑地摸着他的头,好象还好,没有伤着头。

杨明虎想撑坐起来,发现左胳膊一阵锐痛,那一线巨痛沿着脊梁直冲头顶,差一点让他叫出声儿来。

他慢慢地用右胳膊撑起身子,用手扒开四周大块儿一点的石块与木板,把小老鼠也扶坐起来。他的手伸到小老鼠的肩背上,心一下子拎紧了。

他摸到,有什么东西,应该是一根钢筋,从后面,小老鼠的肩膀直扎入小老鼠的身体里,因为小老鼠穿着毛衣,他没有摸到血。

“小老鼠,你你伤着了,好象挺严重,小老鼠,你你放心,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

小老鼠说:“小虎,我肩上好象有个东西,替我拿开好么?”

杨明虎因为小老鼠的伤心慌意乱,没有注意到他对他称呼的改变,只说:“小老鼠,我不能,那个东西,是根钢筋,它插进了你身体你,好象挺,拔出来的话,你会流血不止的,我下不去手,我不能的。可是,你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小老鼠乖乖地哦了一声,又问"你呢?你的胳膊腿,有没有伤到?”

“没有。”

小老鼠有点吃力地重新伏到杨明虎的怀里。

杨明虎摸索着用还能动弹的右手去掏放在衣袋里的手机。还好,手机还是完好的,可是,没有一点信号。

借着手机发出的极微弱的光,杨明虎发现,他们是在一个尺来宽的窄小逼魇的角落里,暂时还可以支撑,自救却是不可能的,他们连身也无法转动。怕只怕时间久了,空气越来越稀薄,小老鼠伤得不轻,可能会休克。

他象是对小老鼠,又象是对自己说:“不要紧的,天亮了,街面上很快就有人,他们发现这楼塌了,一定会去报警,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他心里并没有底,这是一座空了的要拆的旧楼,是不是会有人发现里面埋了人,即便是喊叫,估计也不一定会有人听到。

他想起在落下之前最后一眼看到的,陈俊那张绝望与悲切的脸。

他并没有真正想置他们于死地,他是相信这一点的。

相信人性,这是当年清羽教给他的。

清羽的话,他怎么会不信?

他不会放弃,也不能放弃。除了他自己的命,更有他最爱的清羽的命呢。

他象抱一件最珍贵的宝贝似地抱一下怀里的小小的身子。那个身体微微发着抖。

靠得那样近,杨明虎嗅到小老鼠身上的血腥味,即便四周全是老旧的砖石潮湿沤出来的臭味,但那血腥味还是清晰得让他心痛。

小老鼠一定在不停地流着血。

杨明虎试着把手探进小老鼠的外衣里,果然摸了一手的湿,一定是血,已透到毛衣外头来了。他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血都喂给小老鼠,他的清羽。

杨明虎说:“小老鼠,你很痛吧?痛得狠了,你就哼两声。”

小老鼠说:“嗯,还算好,等一下再哼好了。“他甚至低低地笑了一声。

杨明虎在他的头顶上亲了一下。

小老鼠抬起头,在黑暗里,他的声音很弱,但是眼睛却亮亮的,象有小小的一团火焰在里面跳跃。

那光彩那么漂亮,杨明虎依恋地看着,但是他还是说:“小老鼠,你流了好多血,来,靠在我肩上好好歇一会儿,我陪你说话。”

他怕他睡过去,失了血的人,这会儿可睡不得。

小老鼠听话地趴在他肩上,突然说:“血流出去了,可是,前尘往事都回来了。很划算。小虎,这些年,你好吗?”

杨明虎象被电击中了一样,惊得无以复加。

“你你说什么?你叫我什么?”

“小虎。”

“你再叫我一。”

再叫一,再叫一。

小老鼠清羽就一一地叫他,小虎,小虎。

杨明虎把头埋进清羽的脖子里,唔噜着哭了起来。

在清羽的面前,好象这么些年的岁月全都不见了,他没有一个人过那些苦苦思念的无望的黑暗的日子,他好象又变成了那个少年,倔强,叛逆,张狂,善良。

清羽象哄孩子一样拍着他,说:“你看,我不是回来了么?人家都说,哀莫大于心死。我的人死了,心还一直没有死。它一直想着你呢,小虎。”

杨明虎半天才抬起头来,问:“清羽,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清羽喘了一口气说:“就在球球被撞的时候。就跟我那个时候差不多。后来,就有小鬼使者,他错收了我的灵魂。你知道那个小鬼使者是谁吗?”

“是谁?”

“就是球球啊!”

“啊?那只小破狗!“杨明虎咬牙。小破狗啊,叫他与清羽分离了这么久。

“你可别恨他我后来到了地府才知道,那是他第一到人间来收魂灵年青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的。你最好心了小虎你才不会怪他。”

“嗯,不怪。”

“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是仙家啊,他不会有事的,坷垃会照顾着他,等我们从这里出去,马上就去找它,好不好?”

“好。”

“清羽,你是怎么会遇到车祸的?”

“走路没小心呗。我告诉你啊,地府其实也不可怕的。那个孟婆是个挺好心的老太太,就是有点子怪脾气。最喜欢收集人前世的记忆,没事儿的时候,拿拿出来看,说是比去天宫看大戏还有趣。还好我只喝了半碗她煮的那汤”

“清羽,你最该告诉我,你受了什么罪啊,怎么会,给车子撞了呢,我的傻清羽。”

清羽轻轻地又笑了一下:“我有多少年,没有听见你叫我的名字了,再叫一声来听吧。”

“清羽,清羽,清羽,你告诉我,你到底遇了些什么事呢?清羽?替我脱罪,好难吧?把你难坏了吧?”

“有一点点难,可是又不太难。不太难求求人就完了。”

杨明虎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来,清羽就是这样,永远把苦藏到他看不到的地方,然后告诉他,你看这世界有多好,有多好。

杨明虎一点点地挪动身体,胳膊早就没了知觉,好容易脱下了外套,小心地替清羽裹上。

清羽说,并不太难,其实,全不是那么回事。

当年,清羽听了杨妈妈的话,知道杨明虎其实还未满十八周岁,他便开始了艰难的寻找证据的过程。

他先去找以前的同事,求他们帮着查找以前的户籍,那些同事们都挺喜欢清羽,都知道他是被冤才不当警察的,也愿意帮他,可是,这个派出所搬过几家,是由原先的三个小派出所合并而成,很多人都不是当年的老人,杨明虎父亲当年将他的出生日期提早一个月的时候,就只偷偷地向他们的指导员汇报过,可是,那位老警察早两年就得病去世了。虽然找到了原先的旧户口本,可是,没有人能够证明那上面的日期是真还是假。

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找到当年杨明虎出生的那家医院原始的出生证明。

于是,清羽又跑到那家医院去。但是他没有固定的工作,没有任何人出具的证明材料,医院方面不肯替他查找。

离杨明虎上诉开庭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清羽想办法请原先的同事给出具了证明,他们还委托了一位年长的警察陪着清羽一起去医院请求查找出生记录,因为年代久,那些老旧的证明材料没有录入电脑。

他们终于得以进入到医院的档案室,可是,档案室的负责人很为难,他说那是一件如同海底捞针的麻烦事。

那一天,正是杨明虎案子开庭的日子。

万般无奈之下,清羽跪在那位面容刻板严肃的负责人面前,请求他救一救一个年青的生命。

那孩子做错了事,可是,他不该枉死的。

那人终于点头,打开一扇又一扇资料柜的门,为了争取时间,他还叫来了医院的几位杂工,一起帮着清羽他们整整找了四个小时。

当他们终于找到那已发黄脆硬的出生证明原件时,已开庭一个多小时了。

清羽飞一般地冲出医院,他找不到车子,他等不得了,沿着马路飞快地跑,生凭第一,闯了红灯。

然后,他看见一辆吉普迎面冲过来,对着他撞了上来。

他被撞得飞出去,重重地落到地上,他没觉着痛,甚至抬起手来看看手中的出生证明,还好,他想着,没有丢,也没有弄脏。

只是他站不起来,手与脚都好象不再是他自己的,他象沉到了水里头,四周一切越来越模糊,象水里飘动的水草。

然后,他看见有个人蹲到自己的面前,是熟人的面容,好象在叫着自己,可是他听不见,象是很久以前看过的那种默片。

他记起那个人是陪他去医院的老警察,便伸手抓住他,把证明放在他手里。

他觉得自己明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说:“送到法庭去,快送到法庭去。“可是,他却还是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

那人拿了材料,坐上了车,开走了。清羽才觉出累来,他可以放心地睡一会儿了,他想。

可是不成,还是睡不成,他看见一个少年,在摇晃他,对他说:来,跟我走吧。

清羽并不知道,几乎就在他被撞的同一瞬间,只隔着一条街,有另一个小孩子,也遭了车祸。

清羽问那少年:“你是谁?”

那少年面目清秀,眉毛微微有点倒八字,衬得一张脸有趣起来,他说:“我是地府的小鬼使呀。没想到我第一回出来接魂灵,就接了这么漂亮的一个。来,你跟我走吧。”

“为什么?”

“因为你死了呀!”

“可是,“清羽说:“我有多想活啊!”

31 尾声

小小角落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

杨明虎觉得胸口好象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他贴一贴清羽的头,一片冷汗。

杨明虎握住他的手,清羽的手指也是冰凉的,只有手心还有微弱的温度,清羽终于开始低低地呻吟,杨明虎知道,他一定是痛极了才会这样。

杨明虎的眼泪滚烫地砸在清羽的脸上,清羽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只回手轻轻握住杨明虎的手,你放心,他说。

“什么清羽?“杨明虎没有听清楚。

清羽又小声地说:“你放心。到了阴曹地府也想着回来,何况现在,当然要活着,怎么样也要陪你一起活着。”

“好,“杨明虎说:“我们一起活着。”

四周有细碎的声音,是尘土与碎石重又开始往下落。

这样的情况,一种可能是那横梁再也支撑不住,就要坍塌,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救援人员在挖掘。

两种可能,一生一死,但是他们全无选择。

杨明虎的心,忽然地就安定下来,生与死,全无关系了,他已经跟清羽在一了,生也会一,死也会一,求仁得仁,没有比这更好的人生了。

忽地,他觉得有一丝清凉新鲜的气息,在头顶上方传来,很微弱,但是很清晰。然后,他听到有钻机的声音,接着那声音停了,有人声,在叫喊着什么,他摸到一块石头,用力地在堵得死死的石堆上敲击,并且同样大声地叫喊起来。

最终他们被救出来时发现,已经是傍晚了。

清羽被送上了救护车,他奇迹般地还保持着知觉,杨明虎拉着他的手不肯放,清羽的口鼻上罩着氧气面罩,可是,他看见他露出一个微弱的笑容,虚弱地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比划一下,杨明虎知道,他是在笑自己脏得越发象一个土匪。他想伸出手去,也比划那么一下,告诉他,其实他自己现在,也很象一只小脏猫,可是,到这会儿,才觉得,胳膊抬不起来了,痛疼随即而来,绵长而刻,但是痛得那样快乐,因为只有活着,才会觉着痛。

救护车的车门关上的瞬间,杨明虎看到了落日。

这是他自从误杀了喜子这十几年以来,重又能认出红颜色。

鲜红鲜红的太阳,象一棵巨大沉重熟透了的果实,缓缓地向天际坠去,那坠落,必是一片丰美甜蜜。

清羽被送进了手术室,医生说他流血过多,但是伤却不致命。

他们很快地住进了病房,杨明虎恢复得很快,清羽也不错,等到哥哥欧书岩赶来的时候,他已经可以靠着软被坐起来了。

哥哥一来,杨明虎就跟他私谈了一会儿。

他告诉哥哥欧书岩,清岩就是当年的清羽。

欧书岩起初不能相信,其实他在找人查杨明虎的时候,是知道有这么一个姓林的警官的,可是当时他并不知道那警官的名字,他以为并不相干。

这种事,太离奇,欧书岩说。

当他走进病房,清羽对他说:“哥哥,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你要给我一个城堡,做我永远的家,不管我走多远,回头的时候,它总在那里。大哥,我一直都记得你的话的。”

那个时候,欧书岩心中最后的一点点不能置信烟消云散。

这些话,他只跟弟弟清羽说过,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他的清羽,他的小弟弟,他以为再也不能找他回来。

却原来,他一直在他的身边,他站在他的面前,不复小时候的模样,借着另一个人的躯壳,跟他续兄弟的缘份。

欧书岩小心地环抱着清羽,不能成言。

清羽小声地在哥哥耳边问:“哥,我的小手枪呢?还在吗?”

“当然。“书岩说:“我在,它能不在吗?”

书岩在幸福的眩晕中想:阴司地府,魂灵鬼怪,还魂投胎,原来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一如爱情。

一如世上所有的感情。

初冬的天,却格外地暖。是个暖冬呢。清羽迷糊地想。

前一世的清羽,就一直一直地盼望着,有兄弟,有家,有爱的人在身边。

那一世没有得尝的愿望,在这一世一一实现了。

因为坚持,所以,幸福来了。

后来,嫂嫂也来了,他们夫妻俩一直陪到清羽彻底好了才回去。

后来,杨明虎跟清羽快乐地在一起了。

清羽有时候会问:“那个时候,我是说,我一点记忆也无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傻的?象个笨蛋?还有,我已经可以说面目全非了。”

杨明虎微微弯腰,把头贴在清羽的胸口,象一只靠着小白杨蹭痒痒的大狗熊似的,又滑稽又透着无比的幸福,他说:“我呢,是个粗人,也没念过多少书,好话也不会说。我只知道,如果真喜欢一个人,横看他也好,竖看他也好。怎么样,都是好。”

他有时也会拿清羽打趣:“你那个时候,是不是有一点点吃自己的醋?”

清羽爽快地承认:“那时候,我以为你是把我当成他的替身,连名字都会叫错的。你不在的时候,我拿了那张照片一个劲儿地看,我想,哼,我们长得也不像啊,那人可真是没有我帅。”

他们收养了喜子的儿子去去,把他送到寄宿学校,让他远离那些不良的朋友。那孩子野惯了,几三番地逃学。

清羽又施展了过往的韧劲儿与水磨功夫,一一把他找回来送到学校,到了周末就早早地跑过去接他,周日晚上再把他送回去。

杨明虎却没有这样的耐心,先是把去去抓过去一阵好打,然后又把自己过去的经历讲给去去听,让他汲取自己的教训。

渐渐地,去去不再厌学,他变得越来越服清羽,却固执地把杨明虎叫做"老头儿”。

有空的时候,杨明虎会陪着清羽去哥哥那里,杨明虎戏称清羽是"回娘家”。清羽笑着说:“回娘家就回娘家呗。”

杨明虎他们在出院之后就去了陈俊的家,他们知道,本来,那房子就是要拆掉的,不会有人在意它是不是塌了一角,是有人匿名报了警,他们才能那么快就获救。

他们告诉陈俊的爸妈,他们决定不起诉陈俊,请他们转告出逃在外的陈俊,回来,好好重新开始。

他们常常去坷垃那里看球球,那小家伙,还是变得多了,总是有一点懒洋洋的,无精打彩的,依在清羽的怀里,圆溜溜的眼睛被长毛盖住,它如今最喜欢的事,就是躲在坷垃的椅子下面睡觉,小家伙倒是被坷垃喂得很好,圆滚滚的身子,真象一只球了。

杨明虎成了一个出色的厨子。

清羽重新开始了读书的生涯,一边还打着工。

岁月安宁,日子变得缓慢从容起来。

又到了星期天,这个星期,去去参加了学校组织的野营,不回家了。

早晨,清羽还在睡,杨明虎起得早,买来了早点,然后,伸手从床上鼓起的一个包里把人拽出来一同喝豆浆吃油条。

清羽戏言:“那个‘油条’西施一定是看上你了,这一根油条肥胖如小孩儿的手臂,足够我吃一天的。”

杨明虎翻眼睛:“她知道你最喜欢吃油条,我看她是看上你了才对。”

与此同时,欧书岩和太太开着车往郊区而去,去那里的孤儿院,他答应那里的孩子们今天带新出的动画片给他们看的。

路上有十二三岁的孩子背着书包脸臭臭地一路赶着去上补习班。

书岩一直惦记着一件事。

清羽寄居的这个躯体,原先,里面也有一个小小的灵魂。

乐观的,淘气的灵魂,在这世上注定只能做短暂的停留。

如今,那小小的灵魂去到哪里了呢?

如果投胎了,也该有十来岁了吧。

这一世,是不是依然乐呵呵,无论在怎样的环境里都能畅快地发自内心地笑出来?

愿你这一世,有父母疼爱,有安稳的生活,有书念,有朋友,将来,也会有真心的爱人。

不再流离,不再孤单。

有黑色的蝴蝶飞过,翅膀上有蓝色的纹。

欧书岩看见了。它从他的车前飞过。

它飞呀飞,飞到市区,清羽与杨明虎在阳台上也看见了。

有句老话说,这样的蝴蝶里,会寄居着一个过世的人的灵魂。

那些都是生前极善良的人,阎王怜他们思念亲人心切,让他们的灵魂寄在蝴蝶里,飞回来看一看,再回去,才能丢得下今世的所有,宽宽心走向未知的来生。

蝴蝶停在阳台上,那里,正有一方阳光,蝴蝶就在那一方明亮里,一动也不动,翅膀被映得洒金一般。

清羽上前说:“你来啦?”

要是你今后看见这样的蝴蝶,说不定它就是你爱的一个离去的人,来看你了,请你,千万要记得说一声:是你吗?你回来了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