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皇门
被舍弃的痛楚,在游走于伦常之外的厮磨中渐渐抚平……
抑或,这不过是幽皇门中另一幕丑陋
受重视的假象,被为嫉妒而疯狂的女人血淋淋的刀刃刺破……
谁料,这竟不是解脱
皇兄,潇儿于你,是替代品,是傀儡,抑或……只是妒忌的发泄对象?
皇兄,潇儿……不想做你手中的纸鸢,也不想同夕雾那样,虽然受伤最,却成为史书中的千古罪人
皇兄,潇儿来生……愿不复生在皇家……
1
“皇帝哥哥?”
“您来探望夕雾吗?”
对面的少年不语,面色沉如暗夜中的湖水。
我思忖半晌,不再言语。眼前的人毕竟是当今皇上。即使是向来颇亲近的兄长,他也是惟我独尊的帝皇――何况……自记事不久以来,我们便生疏了许多。
沉默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解下绣着九条金龙的赤狐皮披风,盖住我赤裸的上身。好暖和!我绽出笑容:“谢谢皇帝哥哥!”不过,这披风为皇帝所用,似乎不合礼节罢。夕雾曾经以忧伤的神情告诫我,切莫碰触帝皇之物,否则所得必为最不堪的下场。……我……应当将这披风还给皇帝哥哥才――
“这寒冬腊月,为何赤着身子、湿湿嗒嗒的便跑出来了?”少年突然出声问道,语气中有着我能感受到的一丝温和。
我立即将他不悦、阴郁的一切情绪抛至一旁,掂起赤脚,伸着颈子,靠近他的脸。不知是否是背对着月光的缘故,他的脸显得阴森森的。“潇儿在珏湖中洗浴,听见皇帝哥哥的脚步声呢,所以便出来瞧瞧。”
“朕的脚步声?”少年有些惊讶,黝黑的眼中终于有了些许温柔,“潇儿,你也不曾疏忽了武功呢。”
“和功夫没什么干系,潇儿的听力灵敏得很。”
“皇上,夜色了,请回寝宫去罢。”跪了一地的内官中,一个颇为年老的抬起首,毕恭毕敬的道。
他颔首,没有迟疑的转身离去,大群内官、宫女利落的起身,弓着身子跟上去。
“皇帝哥哥,您不是来瞧瞧夕雾的么?他受了风寒……”
我的话语,被他怀着恨意的目光给生生瞪了回去。从来不曾见过那么绝望、悲哀且带着愤恨的目光,我怔怔的望着他。
若不是来看望夕雾,为何会到这如今已行同冷宫的夕照宫前来?
当初我或许真是年纪太小,不明白个中缘由。
不,我只明白,最崇敬的……最重视的两人,已经不可挽回。皇帝哥哥,迟早有一天会杀掉夕雾;而夕雾,正毫不犹豫的准备随时为他所杀。
一个,是如同父母般敬爱、恋慕的夕雾;一个,是血浓于水、始终尊敬着的兄长。在他们决定毁灭一方时,我只能默默的旁观。
甚至,连哀伤……也不能被他们发觉……
在那夜之后,过了半年,我的皇帝哥哥,毒杀了我的夕雾。
那天,距现下,已有五年。
我仍然记得十分清楚。因为淋雨,夕雾、我与摇微姐姐染了风寒,高热数日不曾退去。待我稍微清醒之时,夕雾与摇微姐姐都已不在夕照宫。
我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日的到来,因此一路寻找,自御园一直奔进了紫辰宫――皇帝的寝宫。紫辰宫中没有半个侍卫的踪影,我啜泣着来到东阁外,却只见摇微姐姐引颈自刎,夕雾已然逝去。
摇微姐姐的血,如同溪水般填满了青石板的缝隙。
我只能跌倒在门前,放声大哭。
他们都将我丢下,去了别。他们都不曾想过我的将来,丢弃了我。他们都如此的哀伤,如此的痛苦,却不曾想过,我或许较他们更痛苦。
再也没有关爱我的人,再也没有我关爱的人――
唯一的皇兄,也似乎在摇微姐姐的血祭中变成了旁人。
半年多之后,皇兄向濮阳提亲。延嘉帝将一品大官之女收为义女,封号安国公主,允嫁慕容。春末时分,皇兄大婚,举国欢庆。他大宴群臣之时,我孤零零的在夕照宫中徘徊,寻找着一切夕雾留下的踪迹。而在洞房之夜,他来到夕照宫,冷冷的下口谕,将我幽禁在暗宫。
如今……我被皇兄软禁在暗宫,也已有四年。
“湫苓,你听我说了这么许久,竟半点反应也无,我很伤心呐。”我支起双肘,撑着下颚,叹气道。
坐在石桌对面的宫女仍然垂着螓首,过了一柱香的功夫,终于抬起秀丽的脸,睁着茫然的眼望着我。
我收起笑容,摆摆手,示意她可以下去了。她这才静静的退下了,留我一人坐在湖边的小亭子中,百无聊赖。
我竟对着这又聋又哑的侍女说起话来了……
难道还期许她有什么反应不成?
就算是暗宫中唯一的侍女,皇兄也特地挑选了她……想令过去的一切全湮没在史书中。
我滑下石凳,趴到亭子边,看着小湖内的鱼儿,它们倒是悠游自在,殊不知我这主子如今已经闷得发慌了。
暗宫并不像寻常冷宫那般寒酸――它既华丽又阴森,偌大的、威武的主殿,如今是我的书房。四座偏殿,我分别取名作“玄武”、“青龙”、“朱雀”、“白虎”。位于西面的白虎殿是我祭奠夕雾与父皇的灵殿,即使湫苓也极少接近;东面的青龙殿是我储藏画作以及做些小玩意的私室;北面的玄武殿用来堆积杂物或许可惜了一些,却也没法子;南面的朱雀殿是厨房,也是湫苓的卧房。两座阁子,分别是隐世阁和浮云阁,隐世阁是我的寝殿,浮云阁用来让我闲来无事时发怔望天。而前园、后园、中庭园,泰半成了我的菜园;白虎殿后大片阴森森的竹林,浮云阁靠着的后山,我看着都有些怕,更别提前去探探了。
慕容潇闲工夫确实不少,但也不至于冒着侵犯鬼神的危险寻些什么事情做。
我叹口气,伸出手指头,拨弄着微凉的水。
“鱼儿啊鱼儿,我快被人忘了呐。不但夕雾丢下我走了……如今皇兄将我困在这里,甚至连饭也不给我吃呢……”那群御膳房的奴才们真是势利小人,将欺软怕硬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已经一个月不给我们送口粮了,而看管暗宫的侍卫也不闻不问。
看来我慕容潇将要成为慕容皇族中第一个饿死的人了。
只可怜了湫苓,跟着我这主子受饿受累,一个月来只能靠菜叶子与天上偶尔飞过的鸟儿度日。
瞧吧瞧吧,鸟儿如今也知道利害了,竟不从这宫里飞过……
我抬起头,望着万里无云的碧空。
真要将我逼上绝境,让我入竹林或者后山才甘心么?
一群死奴才……
闭上眼睛,颊边一道冰凉渐渐的滑下我的脸。
慕容潇,不行!你不能哭!以前你不就常常逗夕雾开心么?你不是最乐天的人么?你不是……你不是最容易忘记痛楚的人么?
你曾经口口声声对夕雾说……哭过之后就算了……不会伤心,不会难过……更不会寂寞。
为何现在……
为何如今却……
我咬着唇,泪眼婆娑。
倏地,几根纤细的指头轻轻抚上我被泪水沾湿的颊,我反手抓住那来不及收回的手:“我不看!我不睁开眼睛!夕雾!夕雾!你回来看我了么?”
不,夕雾……记忆中那张温柔、绝美的脸……
他已经死了。
被皇兄毒杀了。
他不会再回来!
我松开手,睁眼。湫苓正看着我,一双无暇的眼睛,满满的全是对我流泪的担忧。我扯起袖子擦掉泪,咧嘴一笑:“我没有……我没有……”这声音是……:“湫苓!拿箭!”
湫苓从石桌底下取出弓和箭筒,我接过来,几乎是同时,轻点石阶,借力跃到小湖上空,拉弓――
今天飞来的首群大雁!
箭带着啸声冲上半空,一箭双雕!我带着还未复原的哽咽声大笑起来,然后――跌进湖中。
“扑通!”
好大的水!
在我还未曾反应过来的当儿,一双手将我从湖中捞起来,小心的放到岸边。我咳嗽着,吐出不慎喝下的湖水,然后,胡乱捋顺额前正滴滴答答掉水的发,抬眼看向我的救命恩人。
无歇?当初父皇身边的两位贴身侍卫之一……如今应该是皇兄的……
我移开视线,望着无歇身后,怔了怔。
带着帝皇威势冷冷看着我的年轻男子,一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孔。
皇兄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不是……他不是早就将我忘了吗?
2
我轻轻的笑出声,有些狼狈的擦去脸上的水。而后,恭恭敬敬的合拢双膝,跪好,垂首:“罪臣参见圣上。”
事隔四年,为何还要来?就这样遗忘我,就这样让我死去……不好么?
皇兄,潇儿真不懂你的念头。
他轻健的脚步移过来,在我跟前停住。
我闭上眼。在各种细碎的杂音中,仍能听出他的脚步声,如今……不过只是一种讽刺罢了。刚被软禁在此时,有多少,曾经暗暗的企盼这脚步声;有多少,曾经在暗宫的墙头远眺紫辰宫;有多少,梦里是父皇、夕雾、他决然离去的身影……。他都不明白。
我的全部,只有他们,而他们……却一个一个的离开。
好暖和……
我猛地睁开眼,有些惊讶的看着身上披着的金黄色貂裘。然而,他接下来的动作更令人大惊失色――至少,那群寸步不离的内官与宫女都瞪圆了眼。
他弯下腰,将我横抱起来。
至尊无上的帝皇,将我这罪臣抱起来。
我依在他怀中,只能瞧见他下颌的轮廓线,与他轻轻翘起的唇角。
“皇上!皇上!”大群人乌鸦鸦的跪了一地。
无歇呆呆的立在秋风里,似乎对这景况也有些不知所措。“皇上……”
“皇上!奴才明白皇上疼爱二皇子,但……请皇上顾虑礼节……”仍然是那位较年老的内官,尖细的嗓音,却不急不躁的说着劝诫皇帝的话语。他应当就是在这近十年内照顾皇兄起居并得到皇兄信任的人,否则也不会如此大胆。
“潇儿,你的寝殿在何?”他没有理会他们,出声问道。
我怔怔的瞧着他翘起的唇角,指指侧面的隐世阁。
他低头看我一眼,目光中除去了威严、凌人的气势,还有我期待已久的温和。我不自禁的抓紧他的龙袍,凝望着他。
他笑出声来:“潇儿,还这么黏人么?”
虽不是记忆坐在夕照宫中庭园中,对我笑得格外灿烂、真挚的少年,却也是久违的笑容。我也牵起眉眼,淡淡的微笑,手抓得更紧了。
到隐世阁后,我自行取出衣物,到屏风后换下。
自进了房间门,他就皱起眉头,冷冷的打量着卧房内的摆设,看着看着,目光越发寒气逼人。
“皇上政务忙,怎有闲工夫来暗宫?”约莫也感觉到屏风外奴才们战战兢兢的气氛,我出声问,系上袍带。
“皇上向来便关心二皇子的起居。今日去御膳房瞧了瞧,问起二皇子的膳食一事,发觉那些个奴才也忒胆大,竟私自扣留皇子的膳食费……”
又是那尖细的嗓音。
我有些不悦的蹙起眉,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从心底升起。我向来不会轻易厌恶他人,就算是那些曾经在背后对夕雾说长道短的女人我也只是尽量回避……但是,这位内官,匆匆照面两,却令我极不舒服。
“这位内官如何称呼?”
“项内官,朕与二皇子说话,退下罢。”大概觉察我的不满,他启口道。简单的一句,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不愧是帝皇。
我笑吟吟的,一面拿手指捋顺擦得半干的长发,一面从屏风后闪出:“皇上政务太忙了,奴才们的事情哪顾得上许多?往后还是在政事上多用些心罢,潇儿的事情,就此罢了。”
“……坐下罢。”他轻声道。
好兄长的模样,如今才显现么?
我心中有些涩意,收起笑容,垂下眸,随意对着他坐下。
“项内官,吩咐下去,朕在此同二皇子用午膳。”
“是。”项内官悄悄的望了我一眼,弓着身子自门边走开了。大群零零碎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我们凝视着,就似千年万年未曾瞧过对方那般。然后,我再度垂下眸子,盯着自个儿衣裳下摆上绣着的白色麒麟。
“潇儿,你也满十三了罢。”
良久,他开口道,高莫测的语气。
我应了一声。他将我关在此地也有四年,还以为他全忘了……将我……忘得一干二净,让我在此自生自灭。
“瞧起来,你可比那些个臣子的公子懂事多了。”
我抬眸,轻巧的笑,眼里却不掩饰嘲讽之意:“在夕雾身边,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皇兄可别拿我跟那些个娇惯的公子哥儿比。”
他脸色一冷,慢慢的又缓了下来,不过,再说话时,音调沉了几分:“你可恨朕?”
“恨什么?皇兄始终是潇儿的兄长。”正是因为你们自行选择了结局,没有顾虑过我,我才根本没有恨的余地,不是么?
“不恨朕……杀了夕雾?不恨朕……将你禁在这暗宫中么?”
“皇兄要杀夕雾,本就是夕雾所要的,潇儿怎能置词?且,皇兄若不将我禁在暗宫中,那些大臣怎肯放过一直在夕雾身边的我?我是皇兄唯一的血亲,也是皇兄唯一的威胁。夕雾之死,难免不对南宫大兴帝有影响。我的存在,是皇兄的肉中刺……所以,皇兄将潇儿禁在此地,是保护潇儿啊……”
我说着如此冠冕堂皇的话,脑中却想起才被禁在暗宫的时候,成日爬上宫墙期望着熟悉的脚步声到来的情形。那么孤单,那么寂寞,他可知晓?本是笑盈盈的瞧着对面的人,可,无法抑止的,泪水就如此肆意的流下。
不行!不能哭!
你不是被他舍弃,你是被他保护!这样想!这样想不好么!
我抬手捣着眼,拼命的擦去泪水。
“潇儿。”他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在指缝中看见他立在我跟前,皱着眉,眼中微微的有些担忧。本应该高兴,却仍然心痛不已。他如今才知道担忧么?他如今才知道关心我的存在么?记事以来,我从来都被他所忽略。他是太子,是夕雾与父皇都寄予重望的未来之君。他勤奋,他努力,他喜欢夕雾,所以从来不将我放在眼中。父皇驾崩后,我是夕雾照料的人,理所应当与他疏远。我只能在远观望他蛟龙一样的威势与泛着悲哀的气息……
他不知道!他不明白!他在我心中,与父皇、夕雾一样重要!
所以他才会毫无顾忌的将我舍弃,而后,又自然而然的来看我!
“暗宫很好啊!如此大,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没有人管着我!要什么有什么!若不是这一个月,那些奴才……我很自在啊,我……”
泪水还是止不住,我不要让他看见我的软弱!不要他来可怜我!
我慌张了,不停的揉着眼。“我很好,我很好啊!湫苓也很好!她像摇微姐姐那么无微不至的照料我!皇兄!我很好啊。”
“潇儿!”他抬高音量,叫道,一双手捏住我的肩头。
我放下手,朦胧的看着他,不再说话。
他轻轻的叹气,帮我擦去泪痕。恍惚中,我似乎又瞧见了他的温柔,他从来不在我眼前显现出来的……距离十年之久的温柔,给夕雾的温柔。
“皇上!午膳已备好了,这便呈上罢。”项内官的尖细嗓音突地响起。
他微微一愣,放开了我。
我取出随身带的汗巾,擦干泪,绽出笑容:“一个月不曾好好吃了,如今可真有口福。皇兄,赐给湫苓一些罢,她跟着我真受罪了。”
他神色一如方才见面时,冷冷的:“项内官,赐那宫女一些。”
“圣上,不过是个奴才,怎能用御膳?”
他横一眼过去,项内官忙低头答应,敬畏之色溢于言表。
我们在隐世阁外准备好的长桌上对坐,隔了几丈远。我虽然饿了许久,此时竟一点食欲也无。不过,感觉到他的目光时不时往我这边瞧,我也不得不装出一付饿虎下山状,横扫千军。
湫苓就在旁边看着,看着,无奈的笑起来。
我在大吃大喝的空档里对着她做个鬼脸。【墨】
我知道,这些小动作都纳入他的视线中,却始终不抬首与他对视。
他没有动几口,就看着我吃,然后,以不大的声音对项内官说我要添置的物品。从文房四宝到卧具、衣裳,乃至暗宫的修缮,他都提点过了。项内官应声的时候颇有不满,似乎觉得这样辱没了圣上的威严。
也是,一国之君怎能对关在冷宫里的皇弟如此在意?
就算是补偿……也不必如此。
我丢下最后一个碗,站起来,走近他身边。
“潇儿,朕要回御书房去,过一阵再来瞧你。”他含着笑,道。
“圣上起驾!”项内官一声呼,几十个内官、宫女便上下忙碌起来,收拾的收拾,准备唤御辇的唤御辇,似乎想将他在此逗留的一切痕迹都抹去。
他起身,欲走。
“皇兄不必再来了。暗宫不祥,实在不是皇兄该来的地方。”我看着他的脸,笑着说道,语气却无比的强硬。
他冷冷的盯着我,不怒而威。
当下,除了我,所有人都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不止。
在砰砰的磕头声中,我笑得越发旁若无人:“将那些赏赐给我的东西也全撤了!我不要!”要那些东西做什么!我要的……我要的……是他真心实意的探望!他将我软禁在这里不要紧,给我粗茶淡饭也不要紧,所有人都看不起我也不要紧!我只求,他不要再遗忘我!
皇兄!我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却不知道我最想要什么!
“还是个孩子。”他突然笑了,道,转身便走。
一群磕头的人面面相觑,而后飞快的跟上去。
“皇兄不要再来了!也不要让任何人再出现!”我哭喊道,紧紧的攥着双拳,“我过得比谁都好!你……你就当没有这个皇弟!”
我也……从来没在你的视野中出现过,不是么?
他停下步子,回过头,冷冷的睇着我。
我哭泣着,哭泣着,眼中只有他扭曲的身影,再也没有旁人。当我以为失去一切的时候,你为何还要转回来?!想问他!却无法出口。他是皇帝,他是至尊,他是天!我如何能质问他?我是他的什么人?!
“别任性,潇儿。你不想我来,我不来便是。”
我举起手蒙住双眼,用力的蒙住。许久,湫苓用力的拉我的袖子,我才放开,眯缝着肿得不成样子的眼,奔到暗宫门前。
没有一个人影,仿佛这半天都是我在做梦。
没来由的,四年之前在这里张望的我浮现在眼前。那时,那么伤心的我,那么绝望的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关心……没有一个人过问……
如今,不过是回到原地而已。
3
他……真的不再来了么?
说不来,就不来了么?
他可知道,那不过是负气的言语。即使那只是补偿,即使我只是替代物,哪怕派遣个人来也……
我怔怔的遥望着紫辰宫,灯火通明的紫辰宫,挥洒出阵阵暖意的紫辰宫。良久,拢拢身上鹅黄色的狐裘,我垂下头,几滴看不见的泪,落在宫墙之下没了踪影。
这辞旧迎新的日子,我怎能奢望他的到来?就算是平常的时候,他的仗队也从不会靠近这里。他从不会知道事隔三年,我又爬上这宫墙,远远的注视着他――就如我记事以来曾经所做的那般。
我该明白的。
对他而言,我终究只是注定被遗忘的存在。只是如此而已。
他从来不会将我放在眼中……或者,他不过是嫉妒我陪伴夕雾度过的五年岁月。所以,他要让我寂寞,让我孤独。偶尔的垂怜,也能让我以为抓住了浮木,获得了生机。事实上,我只能被孤单慢慢的啃噬,啃噬得最后一丝思念、最后一线希望也将死去。
我原本,就不该活着。那时不曾出生多好?在夕雾的掌下凋零多好?
而夕雾的善念,让我得以明白什么叫做眷恋。
夕雾抚养我长大,日日为我祝福,说潇儿要过个不一样的人生,潇儿要自由自在、潇潇洒洒。潇儿不能被皇族的血缘牢笼所困、所苦。可终究,在这皇家长大,怎能超脱于皇门之外?
为何不带我离开?夕雾。你可是怕皇兄寂寞,所以才叫我随性而为,却切不可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
夕雾,寂寞的不是皇兄,是我啊。你将我留在这皇宫里,就昭示了我将一生孤独。皇兄他……有国家有皇权有皇族,他怎会寂寞?即使寂寞,我又能怎样?他不需要我,虽然,我是如此的……如此的……渴望他的关怀。
飘落下宫墙,转身,我望进湫苓水汪汪的眼中。
匆忙的擦掉泪痕,我咧开嘴,还未化出个惊天地、泣鬼神的笑容,湫苓便毫不客气的伸出白皙的手捏住我的右颊,生生的将我的笑容折杀。
“喔呦呦……湫苓,我是主子啊……”
被这么拖拉着走可不是头一遭了,我哼哼唧唧博取同情。说博取也不尽然,只是觉着自个儿满可怜。一时被凌虐了,事后想起来,要找个罚她的证据也无。湫苓的手劲拿捏适当,虽然疼得紧,事后却一点淤痕也留不下。我常常觉着稀奇,依我这敏感、容易落疤的体质,六七年前摔的一跤,那疤痕还迟迟不见全消……怎么就遇上湫苓这么个克星了呢?
“疼死了……”我放软声调,好声好气的道。
虽然湫苓听不见,我除了哀求哀求,还有什么法子呢?
湫苓一直将我拉进朱雀殿才放手。我按着被她捏得僵硬的右颊,在摆满美味佳肴的饭桌前坐下。
她给我宽了裘衣,然后盛了米饭,端到我跟前,却迟迟不放下。
我抬起脸,扯痛了右颊,忙又低下头来。看来她很清楚,这四个多月来,我夜夜爬上宫墙的事情。原以为她早早入睡了,谁知……
湫苓,虽然不能说也不能听,却是最知我心的人。她大概不知道我的来历,却明白我失去了很多珍贵之物。她大概不知道我与他之间的血缘,却清楚我是如何的口是心非,将那人驱远,得来夜夜后悔。
饭轻轻的置在我跟前,我已泪眼模糊。
有些粗糙的手急急的捧起我的脸,忧心的擦去我的泪水。
“放心,湫苓,我不会去了。我不会再期待。暗宫里只有我们两个就好了。”
湫苓一径的摇首,担忧的神情仍然未去。
“你是让我去么?你是让我存有希望,最终,却只能在这里绝望么?”
我知道,只要我伤心,她只会注意我的心绪而不去读唇语。我明白,只要我止住泪,她便会宽心许多。但,我不能。积压了四个月的惧怕,不会如此轻易的便化解掉。
真是……可惜了我们的守岁夜……
匆匆用过膳,我便作筋疲力尽状,让湫苓扶我回隐世阁歇息。她守了许久,约莫觉着我睡着了,这才离开。我睁开眼,在漆黑、沉寂的夜中就这样躺着。而后,坐起来,盘算着去大殿里吟诗作画抚琴,也好过枯晾着等天明。
拿火刀火石点亮了油灯,而后,从外室里找到个灯笼,点了蜡烛,套上纱布笼,我掌着便出了隐世阁。
远远的夜空被灯光映得绚丽多姿,我只是瞧了一眼,便不再望。毕竟,看多了只能让人更生惆怅。那片夜空之下的所在,离我已是太遥远……遥远得,倾尽一生一世也不能到达。
关上大殿的门,我便发觉几个炭盆中的火仍然旺着,屋内意外的暖和。湫苓便是湫苓,知道我半夜会来便如此细心的准备了……到书桌前一瞧,笔墨纸砚都摆好了,连墨也研得恰到好。
我放下灯笼,吹熄蜡烛。
大殿里长明灯百年不灭,照着空荡荡的殿内,与孤零零的我。
我叹气,提笔。
最近想画夕雾高兴的模样,却被心绪影响了几分。如今宣纸上的他,几分愁怨、几分相思,就像……五年间时常见到的那般,他心中满是对父皇的思念。
轻轻的勾勒出他飘逸的发丝,宣纸上的夕雾逐渐成型,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放下笔,看着大功告成的画,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那么熟悉,却是万万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的脚步。
我扶着额,走到躺椅边,跌坐下来。这是怎么了?明明知道他绝不会出现在这里,为何还要期待?
难道……不,不会,不会是他。
轻轻的叩门声。
我愣愣,湫苓对声音向来不在意,每进屋从不会叩门,这……这不是湫苓!
警觉的站起,我慢慢的靠近门边,打开――
他仍然尊贵,高高在上,只是在见到我的刹那,眼中的冰寒重了,接着全部消逝。
我让开,忘了跪下,只是垂首作揖。
他进了大殿,随手合上门,解开赤狐皮披风。我接过来,仔细一瞧,上头绣着的九条金龙不知怎么竟有些眼熟。是那夜……他披在我肩头的那件……后来,摇微姐姐差人送还了紫辰宫。
“怎么?连朕的脚步也听不出来么?”
他的声音唤回了我飘远的神智,我抬头,眼中落进他的笑容。
那么温柔的笑容。
“不记得了么?”笑容突然不见,他的眼中多了几分寒意。
当然记得,那时我靠近他,怀着那么崇敬的汹涌情感,就为了看清楚他的神色。“记得。”我垂下眸。如今他也是帝皇,却不是那含着恨与情的少年。岁月,能将帝皇仅有的情感磨去,只余下藏在心底的恨意。
“罢了,这么久,忘了也合该忘了。”他轻声道,在铺着虎皮的躺椅上坐下。
我将披风放在卧榻上:“不。潇儿记得。皇兄的脚步声,怎么也忘不了。”
他的视线射过来,如同箭矢那般锋利……威迫着我。
“不过,方才想着,皇兄此刻应当陪着皇后、皇子、皇女们,怎会到这里来……”
“还是不想朕来么?”
我想起他那时冷冷的语调“别任性,潇儿。你不想我来,我不来便是。”他舍弃了尊称,难道不是盛怒么?“不,潇儿……潇儿以为皇兄不会再来。潇儿任性说了那么多忤逆的话语,其实,不过是……寂寞罢了。”
他不语,目光却是软了许多。
我攥着赤狐皮披风,回首瞧他。
他此时望向离得不远的书桌,瞧见桌上的画,脸色微微一变。我忙奔过去要收起来,他却更快一步,拿过那张画,细细的看,眼眸中是遮不住的怒气。我后退几步,望着他。此时他就算是撕了画,我也不意外。
不过,他只是将画放下,复又坐下,面无表情。
如此沉的模样,我不曾见过。但,我觉着就算他再冷淡,再盛怒,也比这令人安心。
我正揣测着他的意思,他眸光闪了闪:“过来。”
我依言走近他身旁,他突地伸手将我揽入怀中,我惊惶失措,却也不好挣扎,正慌张,他冰冷的唇贴上了我的。
便纵是再不解风情,便纵是再年幼无知,我也明白他此举是何意味。
他难道忘了么?我是他的皇弟!就算慕容国一草一木都是他的所有,他也注定不能占有皇族中的姐妹与弟弟。
我挣扎起来,躲避着他的唇:“皇兄!皇兄!”
我唤你一声皇兄!天地便决定了我们不能如此!不能像父皇与夕雾那样纠缠!如若不然,便是罪上加罪啊!这乱伦反常的罪过……
他置若罔闻,撕开我的前襟。
“皇兄!”你孤独寂寞!你真是孤独寂寞!可是……我却不是那能抚慰你的人!“我……我不是你后宫三千佳丽!”
他啃咬着我的胸腹,如同品尝美酒一般,细细的回味,根本没有应答。
我咬咬唇:“皇兄!我不是夕雾!”
他倏地抬首,眸中交错过太多的情绪:“朕知道。朕想要你,如此而已。”
要我?我怔住。
从未在他人前裸裎的身体,就这样在寒夜中,无任何遮盖的颤抖着。他轻叹,解下衣衫,露出与我全然不同的强健的身体,伏下身来。肌肤的摩擦,无任何遮蔽的亲密,令我突然忘记了这是不该,这是罪过……我竟有些安心。
是,安心。比起五年中无时无刻不在吞噬我的寂寞,此刻我竟有些高兴。
皇兄没有抛下我,我并不是孤单一人。
至少,我还有皇兄,他说他要我。
他是如此的温暖,他的身体……是如此的温暖。
我闭上眼,一道泪痕滑下脸庞。他的舌,轻柔的舔去了那道痕迹,而后,再度掠入我的口中。我颤抖着的手,慢慢的抬起,锁住他的颈项。我将我的身体,我的全部,都偎入他的怀中。
你们,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我不要一个人,蜷缩在黑夜中哭泣;我不要一个人,在这似乎无边无际的时光中虚度;我不要一个人,思念离去的你们。
“皇兄,潇儿好孤单。”
他没有应答,湿濡的舌滑过我的胸前,修长有力的手臂紧紧的搂住我的腰身。
“皇兄……这样好么?”
我青涩的欲,在他的掌中逐渐昂扬,我轻轻呻吟,迷乱的瞧着他的眼,舍去了冷漠、复杂与温柔的眼。
“……皇兄……啊……”
我喘息着,转身瞧他,他却不给我时间,逼着我接纳他。
疼痛,除了疼痛,还是疼痛。
他却是高兴的,我能听得出来。
血从腿部流下,点点滴滴,在赤狐皮披风上烙下仿佛再也不会去的印记。我瞧着蜿蜒在披风上的血迹,忽然觉着疼得几乎要窒息。
一切归于平静时,我茫然的睁眼,他正皱着眉看我的伤口。我白着脸往榻内缩了缩,不想让他再瞧下去。他的目光上移,定在我脸上。如此柔和的目光,让我几乎以为这是自个儿半梦半醒之间的错觉。
“很疼么?”
他撩起身旁的披风,轻轻拭去我腿间的血迹。
我咬着唇,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他穿戴好,回身将我用那披风包裹起来,再横抱起,稳稳当当的出了大殿,走向隐世阁。
东方天空已泛着白,我瞧着那闪闪烁烁的启明星出神。
“该上朝了。”他将我小心放在床上,抚去我额上的冷汗,轻声道。
我点点头,手却不知怎的,拉住他的下袍不放。
“潇儿。”他叹息,俯下身,吻住我的唇,细细的温柔的舔咬。
“皇兄,皇兄……”我呜喃着,倏地想起方才的不该、罪过,放开他的下袍,别过脸。
“普天之下、率土之宾,都是朕的。你也是朕的。”他伸手强行将我的脸扭过来,正对着他幽莫测的双眸,“潇儿,你是朕的。”
“皇兄……。”我张开嘴,蠕动两下想搬出圣贤之道,却猛然想到已失去说教的资格,况且……那时不是也……
“莫要胡思乱想。”他轻轻一笑,缓和了双眸中的沉。
我紧紧的攥住身上盖的锦被,不语。
他转身要离开,走不过两步,我却发现不知何时,手又抓住他的袍子不放。他回首,望进我的眸中。皇兄,你可会再来瞧我?想问,却问不出口。我抿紧嘴唇,忙收回手,拉起锦被盖住头脸。
“放心,晚上朕取药来瞧你。”
他的声调微微扬起,似乎含着笑意。闷在被中的我慢慢的将手探向后庭,只稍稍碰碰,便疼得倒抽了口气。
熟悉的脚步声远去,而后突然消失。
我从被中探出头,突觉着面上凉丝丝的,手一抹,全是泪。
皇兄没有丢下我,我为何还要哭泣?慕容潇,你已不是孤单一人,为何还要哭泣?我怔怔的掀开被,看着胸前红色的一道道痕迹。泪再也止不住,如雨一样,覆盖住脸、身子,全部。
也不知怎么睡过去的,醒来的时候,湫苓正无声的啜泣。
我伸手揪住她的衣裳,拉了拉,挤出个笑脸。
她扑倒在我身旁,哭得更厉害。
我怅然的想,湫苓或许比我更寂寞……我的寂寞尚且可说出口,她的寂寞却只能永远藏在心中,无法告诉他人。湫苓啊湫苓,我抬起她的下颚,微笑,以唇语告诉她,我慕容潇可是福大命大之人,不必担心。
湫苓抹了眼泪,转身奔了出去。她开门那一刹那,我才察觉外头的天色――漆黑一片。原来我竟然睡了整天,怨不得湫苓担心了。回神时,一双莫测高的眸子正瞧着我。
我张唇要说话,他却强行压过来,堵住我要出口的言语。
撕咬、厮磨过去后,我疼得连手指也不想动半根。
他修长的身体袒露在灯光中,悠然自得的巡睃我的上上下下。
“你是我的。”
我抬眼,与他闪过太多情绪的眼眸对视着。
“你是我一人的。”
我动了动唇,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他抬起我的脸,弯起唇角。
原本我也觉得我是自己的,并不属于任何人。但,漫长的五年过去,我惊觉若一个人只属于自己,就像四方穹宇中空留下他单独一个人一般,无助、寂寞、孤独……是了,只要属于皇兄就好了罢,在这世上,我唯一认可的血亲,我唯一能依偎的人。
因而,我也弯着眼,绽出笑容。
他轻轻叹息,眉眼中全是快意。
从那天之后,我的身子“弱”了起来。湫苓只当我是受了风寒,央着我不停的喝药,我却是有苦道不出,只得偷偷浪费了她辛辛苦苦熬的汤药。皇兄几乎每个晚上都来瞧我,偶尔,我们谈论些诗词歌赋,偶尔,沉沦在欲海中不可自拔。
我从未想过,自己对于皇兄而言到底算什么,也未曾想过,日日期待夜晚的我,与那些后宫的女人有什么两样。
我所要的,只是皇兄的关注而已。
直到又一个冬日要到来的时候,我来到荒废已久的青龙殿,怔怔的看着挂满夕雾画像的墙面,忽然觉着自己真是天底下最可笑最可怜的人。
5
日日夜夜,这一年都在自以为是的虚假中逝去了,何尝不可怜?
自欺欺人,以为如此便能快活逍遥忘却所有不该不能,岂不是可笑?
我举起振袖,掩着口轻轻笑起,胸中涌动的却尽是心伤心痛。不是要嘲讽自个儿么?为何这样笑……心却如此难受?难受得仿佛要血脉都将破裂。
不是早明白皇兄的心思么?他知道我不是别人,是他的皇弟,却仍旧故我;他明白我与夕雾不同,且是夺取夕雾怜宠的对手,却依然如此。替代物也罢,发泄品也罢,玩物也罢,人偶也罢,我通通都认了,就为了不要孤零零的一人。可――为何现在想起,却如此难过?我不该欢喜雀跃的么?我不该高兴心悦的么?他的目光中有我,且不提他怎样看我怎样想我,他会陪着我……
我不是……不是清楚的么?如今还有什么不满?我还想要什么?不是已经足够了么?!
笑声愈发大了,是我的笑声么?有什么好笑的?
我望着夕雾姿态万千的模样,视线逐渐模糊。
夕雾说:潇儿,要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平平淡淡一生足矣。夕雾说:潇儿,你快快出宫去罢,别留在这宫中太久。皇宫大内,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夕雾说:男子,原本就该娶个女子,继承香火,这是天理。然而,男子喜欢上男子,女子喜欢上女子也无不可。合该是缘分到了。夕雾说:潇儿喜欢上的女子,夕雾会喜欢;潇儿喜欢上的男子,夕雾也会喜欢。但,潇儿切记,无论如何不能落到与夕雾一样的境地。
夕雾一样的境地。
如今何尝不是?
我已不是我,我……如今竟想要更多……更多不属于我的怜宠!
止不住大笑出声,泪水纷纷落下。近乎狂乱的,我哭着,笑着,肆无忌惮的倒在地上,蜷缩着身子。
对皇兄的眷恋与敬慕是何时变质的?
不知道!我不愿意想!
或许……那夜之后,我便变了!变得罪孽重!变得可笑可恨!
夕雾你告诫我不能如此!不能如此!我时时刻刻谨记着这些教训,记着你与父皇之间的种种!可如今……如今我都做了些什么!
“啊!!”
伏在地上,我喊叫着,用尽全力,仿佛喊叫了,心中的疼痛便能少一分,仿佛嗓子嘶哑了,泪流尽了,背负的罪孽便能轻一分。
“啊!!”
闭上眼,撕咬自己的左腕,直至铁锈味蔓延到口中腹中,直至一双手拼命的将手腕拉开,如暴雨一样的泪水砸在手背上,烙印一般,带来钻心的痛楚。
我怔怔的笑,戚戚切切挥去颊上的泪,注视着湫苓哀哀的模样。
“湫苓,你哭做什么?”
湫苓摇着头,动作太大,发丝四散。
“湫苓,你也知道了罢,早就不该瞒你。”我语气轻柔,也勾着唇带着笑,泪水却仍然喷涌出,怎么擦也擦不去。
“我不后悔,不后悔。”
“我只是懦弱。湫苓,我是个负罪的人,你可还愿跟着这个主子?已经,已经将礼义廉耻抛到脑后的主子,自私自利只懂得逃避的主子?”
一年来刻意不想,刻意要忘记的事实,怎么能丢弃?
我与皇兄,同为男子,且有血缘……真是天地不容的冤孽。更大的罪过,却是――我依恋着这份冤孽,我甚至,想与那些个妃嫔一般,求得帝皇更多的……甚至是全部的怜爱!
“湫苓,我……该自裁的罢……,如此祸乱,怎能存活在世上?皇兄他只是一时糊涂,他只是想报复我!我却心甘情愿投怀送抱!”
“可是我不愿!瞧瞧!你的主子,连什么叫做脸面,什么叫做自持都给忘了!”
我惨笑着,伸出另一只手抚着湫苓的脸颊,湫苓抖着唇,急切的要说什么,却终究不能出口。我掩住她的唇,摇首。
“你定会说我是对的,情有可原。湫苓,你如此护着我,会宠坏我的……”
“会有报应的,我会有报应的。湫苓,上天不会放过我的,不是么?”
我喃喃道,猛然想到因果相报之说。自己种下的恶因,自然会结下恶果。对……如今尚可安稳,往后的日子,上天自有注定不是么?这么一想,心中的痛楚更甚,迟早有一天,我要离皇兄而去,如今为何不好好的与他在一起?为何要烦忧这许多已成命运的是非?
只是,若要降罪,让我一人承担就好了。
“湫苓……替我准备些香火纸钱。”
湫苓仍然流着泪,固执的拉着我受伤的左腕不放。
我无奈的笑,泪水却依然停不了。
“我不会做傻事了。我等着报应来呢。”
她张开唇,开开合合,仍旧发不出半点声响,她急得泪落得更凶,用力的将我的右手往她的喉间按。
手指下振动着的喉管,是她满腔的心意。
我闭眼,再睁开,一字字缓缓的道:“湫苓,我要祭拜父皇和夕雾,一年了,不曾尽孝道。”
湫苓破涕为笑,将我拉出青龙殿,到得朱雀殿找些药草替我敷好伤口,这才急急忙忙的张罗三牲九礼去了。
我就这么呆呆的坐在小湖边的石亭中,强行压下心中的纷乱。
准备三牲九礼自是十分不易。虽然如今暗宫中的需度多了不少,侍卫与宫人都不加刁难,但是湫苓一人前前后后忙下来,也用了三四个时辰。
夜幕垂下之时,我踏入白虎殿。
长明灯下,祭台上并排的两个灵位在缭绕的香烟中更添了几分肃穆。
我直挺挺的跪下来,用力叩头。
这样一直维持着磕头的姿势,一动不动。
父皇与夕雾,不会原谅我的作为罢。明知自己错了,明知这是不该,却仍然不愿意了断。我甚至,一直也不敢前来祭拜两位。终于明白何谓情事,何谓情到无可奈何,何谓用情、痛彻骨……才来求他们的宽恕。
潇儿本来不该成为皇兄的负累,潇儿本来该独饮寂寞,可是……如今,请准潇儿任性放肆一回。
父皇,夕雾,潇儿不会危害皇兄,也不想危害皇兄。
皇兄是千古圣君,身系着国家社稷与皇族荣辱,潇儿不会苛求太多。若能让皇兄忘却过去,哪怕是一点也是好的。
若是上天有什么报应就冲着我来,潇儿只求现在能伴随在皇兄身边,一时一刻也罢。皇兄他……如今身边可信任的人也没有多少……
许久之后,熟悉的脚步声停在我身后,半晌也没有动静。
我的双腿已跪得麻木,没有知觉。石板上的寒意直逼肺腑,我却仍然不想动,仿佛再多跪一时半会,父皇与夕雾便会原谅我的荒唐。
他在我身后轻轻的叹气,而后,温暖的身体靠近,将我抱起来。
我的眼睛里定是布满血丝,因此也不敢瞧他,垂着头。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巡睃着,炽热得如同火焰。
从白虎殿到隐世阁要过后庭园――本是我种的菜园,如今荒废许久,长满了杂草。他抱着我,不急不徐的绕着道走。
“若是朕今夜不来,你可要在那里跪整夜了?”
我抬首看他,与他对视。
“哭了?眼睛红得和玉兔似的。”
温柔的话语。我就当作是说给我听的罢。不要钻牛角尖,不要胡乱猜度……不要嫉妒……
“潇儿,你是我的。记住。不管天理伦常,不管应该不该,你是我的。我一人的。”他倏地面容一整,肃然道。
我轻轻一笑,偎进他怀中:“这话皇兄天天说,也不腻么?”
“直到你放在心上为止。”
“潇儿是皇兄一个人的。”
他勾起唇,弯弯眉眼。我心中微动,神智还未反应过来,自个儿的唇瓣便贴了上去。温暖……甚至灼热……刹那间,我浑身的血液都好似沸腾起来了。我知道,这种冲动……唤做“爱情”。
背弃道德与伦常的爱情。
6
皇兄对我的宠爱,如今更甚。
我尽量心安理得的受着他的宠,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白天在大殿或者亭子中吟诗作画,钓鱼射雁,晚上和他畅谈国事,赏月对诗,共享鱼水之欢。
如此平静的生活,我仿佛觉得我们能这样过一辈子。
但,随着每回前来宣圣旨的项内官的目光变幻,我知道冰面下的波涛汹涌。
我终究,不能在皇兄怀中躲避一生一世。
夏日阳光甚烈,我躺在浮云阁宽敞的亭台上看云彩。皇兄担心我会晒伤,特地赐下了冬蚕丝织就的垂帐,挂在亭台周围。冬蚕丝帐由玉津郡上贡,柔滑、透明、隔热,两三年也少得一两匹。记得以往炎炎夏日的时节,夕照宫夕雾与父皇的寝殿四周便挂满了冬蚕丝帐,殿中清凉无比,是我玩耍的好去。如今只怕连皇后娘娘的寝殿鸾凤殿也没有如此大匹的帐子罢,我却得以安安稳稳的在此消磨时光。
湫苓端了茶上来,静静的陪在我身旁。
我抿了一两口,还未品出茶叶的香味,便听见外头有些骚动。这许多个年头,还从未听说有人要闯入暗宫瞧一瞧呢。而且――居然能不顾皇兄的圣旨,如此强硬的人,后宫中大概也只有鸾凤殿的主子胆敢如此了。
掀开帐子跳下亭台,整整衣袍后,我扬起头,朝满脸惊恐的湫苓笑笑:“湫苓,下来。外头有人,我们去瞧瞧。”
唇语说完,伸手作势要接住她。
湫苓没有迟疑多久,纵身跳下来。我稳稳的接住她,拉着她便往外跑。才到大殿边,常年关着的朱红大门突然开了。我眯眯眼,停下来,望着门外。
门前站着的,是个着彩凤宫裙的温柔美人。
雍容华贵的气质,娴静柔和的目光,丝毫看不出她竟是方才拿威势逼迫侍卫的人。
皇兄好福气。能掌管后宫的人,自然不是容易应付的主。
我挑起唇角,带着说不清的酸楚抑或羡慕,的凝视着她的脸。
眼波流转――她瞧见了我,眼眸一亮,浅浅的牵起红唇,而后回首,从容的摒退四周侍卫,在数名衣带飘飘的侍女的簇拥下,走近我们。
“二皇子,本宫可是久闻大名,如今终于得见,果然是翩翩美少年呢。”
约莫也看清楚了金黄色舆盖上的雕龙戏凤纹饰,身后的湫苓双膝跪下,连头也不敢抬。我甚至觉着,她就算见了皇兄也不曾这么敬畏。
作个揖,我盈盈的笑着:“皇后娘娘屈尊驾临暗宫,真是潇儿的福气。想来潇儿也一直仰慕着皇嫂。如今见了,果然气度不凡。”
“二皇子真会说话。”她掩口而笑,没有丝毫做作,自然而然。
“潇儿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湫苓,在亭子里摆些果子。娘娘,暗宫简陋,请随潇儿到湖边亭子里用些点心。”
“好啊。”款款移动着步子,优雅天生。
我轻轻的笑,想起五年前皇兄娶亲的日子。那时候整个莲宫都喜气洋洋、热热闹闹。奴才们都传闻说歇在别馆中的皇后美如天人,与皇上真是天作之合。反观夕照宫,冷冷清清,惆惆怅怅。眼前的女子成为慕容国母的那天,也是我被关进暗宫的那天。
我该恨她的吧。不,她应该恨我才对,她……是皇兄的妻。
“二皇子,近来可好?”
我们在石桌边对坐,面前各放着一杯香茶。湫苓正摆放着自己做的小点心,几名手脚利落的侍女帮着她放好,而后退到一旁,垂首等着吩咐。
我弯弯眉眼:“嗯,谢娘娘关心,潇儿很好。”
“你这个年纪,正是想四游历的时候,皇上他也该赦免你,封你座宅子了。”她轻轻一叹,提起皇兄时,满是化不开的浓情蜜意。
他们的感情似乎很不错。我垂睫,捧起茶杯,啜着。想起来,能与皇后相融洽的皇帝,大小事也省心不少。
“这样便足够了。潇儿过得好好的,也惯了。”
“怎么行?二皇子可是皇上唯一的兄弟。”
是呵,唯一的兄弟。还不知道那些皇姐们怎样了,这么多年也不曾听过她们的消息。只是隐约记得,长皇姐在皇兄登基不久后,便由夕雾作主,远嫁钟离的某位皇亲。当初她跪在夕雾面前声泪俱下的凄惨模样,现下想起来仍然觉着恻隐不已。其他的姐姐,大抵也都是国与国联姻的牺牲罢。
这么想来,越发觉着如今自己的生活简直无可挑剔。“娘娘,不必担心潇儿的事情。恐怕……这会让皇兄为难。”若放我出去,那些大臣免不了又提防起来,人人猜度,得不偿失。即使眼前的女子是好心好意,皇兄也定不会答应的吧。与其让他们之间因为这点小事不和,倒不如说清楚。
“是么?”她浅浅的笑,举起玉箸。
“娘娘稍等。”她身后的一位侍女突然出声,朝我行礼后,从浅蓝色袖子中取了个盒子。
我挑起眉,伸手拿过一个点心,张口便咬。
侍女拈着盒中的银针,有些尴尬的望着我。
“怎么?暗宫中的东西会有毒么?太小心了罢。”我舔舔唇角边沾上的点心碎屑,笑道。
她微微一怔,笑中多了几分温柔:“二皇子的笑容当真可爱啊。”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张着唇,瞪圆眼。
她“噗哧”笑出声来:“本宫可真失礼。二皇子,这些奴婢想得太多了,看在本宫的薄面上,原谅她们罢。”
这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呢?原本就没想过为难她们,她们也只是尽本分罢了。看来,后宫中果然有些暗潮汹涌――历来皇室的宫廷总是最不平静的。“娘娘言重了,她们也只是为主子着想,忠心可嘉。”
夹起点心,启唇尝了尝,她笑,依旧优雅,“味道不错。”
“湫苓,皇后娘娘夸赞你的手艺,还不快谢过娘娘。”我回首对湫苓道,一字一字。
湫苓忙跪下谢恩。
她微微蹙起眉,瞅了瞅我:“这丫头……”
“湫苓听不见,也不能说话。”我解释道。
“虽然手脚麻利,但暗宫上下就这么一个侍女,如何能好好伺候?本宫送两个奴婢给二皇子罢。”
“不必,湫苓跟了我许久,安安静静的倒是不错。”
“二皇子休得见外。弄月、舞杏。”她取出手帕,优雅的按按唇角,温柔的目光朝身侧瞥过去。两位侍女顺从的走到桌旁。我打量着她们:眉清目秀的,看起来性子也像颇为体贴细致。
“今后好好伺候二皇子。”
“是,娘娘。”
“那就多谢娘娘了。”如今若真要拒绝怕也难,只好事后问问皇兄了。和湫苓一起久了,多出两个人来,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湫苓,替我取来笔墨纸砚。”
“娘娘若能看得上,潇儿就替娘娘画张像如何?”
“如此甚好。”她笑,脆生生的音调煞是好听。
于是我也随着她谈笑风生。她精通百史,饱览诗书,见地独到,与我向来古灵精怪的想法竟不谋而合。我们愈说愈高兴,不禁生起相见恨晚之憾。
画好画,已经是两三个时辰之后了,她连声称赞我的画灵气逼人,允诺过一阵再来看我之后,便欢喜的领着宫女回宫去了。
我收好东西,对着两个新来的宫女,说“退下”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两人站在我跟前,柔顺的望着地上。
我倒也不好为难她们,吩咐她们在朱雀殿与湫苓一同住。她们行礼便下去了,边走还偷偷回头瞧我,看得我有些莫名其妙。
直到夜里我才明白她们眼神中的意味。
我本是躺在榻上假寐,等着皇兄。两具光洁的胴体却突然滑进被中,吓了我一跳。睁眼看时,她们粉面含羞,紧紧偎着我不作声。
“弄月、舞杏,你们――”实在想不出皇后当时有哪句话含着暧昧,她们怎会以为服侍我需得这么“伺候”的?
“奴婢已经是二皇子的人了。”
“娘娘将奴婢二人送给二皇子,就是……就是让奴婢们伺候二皇子。”
声音细细软软的,带着些许怯意。
我叹气,放柔了声音:“不,我不需要侍妾。”
“请二皇子……怜惜怜惜奴婢们,莫非,二皇子觉得奴婢们身份卑微?”
“能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出身必然不错,我并非嫌弃你们。只是,我现在年纪――”只是,普天之下,我只要皇兄一人,他的温暖就足够了……
话还不曾说完,柔嫩的唇瓣便贴了过来。
我愣住。
“二皇子……已经快十五岁了……”
“请收下奴婢们……”
呢呢哝哝的女性嗓音,十分悦耳。
我倏地想起摇微姐姐,继而想起传闻中的生母,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这一迟疑,她们便胆子大了些。待我反应过来,单衣已经不见了,少女独有的芳香肌肤紧紧的贴在我胸口上,不留丝毫空隙。
7
“不……啊……弄月……舞杏……”
要拉开在自个儿身上不停四游移的手,要推开几乎是粘连在身子上的两具胴体,却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伤害她们。夕雾说过,女子是一碰便会化的人儿,须得细心呵护。弄月与舞杏,这两个玲珑的人儿,就算不似其他女子一般娇弱,我又怎能仗着男儿的气力伤害她们?
她们生来的命运也够多桀多难了,毕竟任谁也不愿意为奴为婢,失去自我。
她们……也不过是想攀住我这根浮木,求得一块安生之地罢了。无奈,我不应当是她们依靠的人,也无法成为她们依靠的人。
“不……不要……”
这破碎的呻吟,是我的么?这渐渐起的欲望,是我的么?
不行,不能,我是属于皇兄的,我只要皇兄就足够了――
“啊……不要……”
声音越发无力,我微微用了些内力才得以推开她们。好不容易退开了些,跳下睡榻,拾起单衣掩住赤露的身子,觉着脸已经如同烧着一般火热了。我甚至不敢正眼看着她们。视野的角落中,她们俩相互瞧瞧,秀美的面容上尽是不解与失落。
“二皇子……”
“奴婢们伺候得不好么?”
呢呢喃喃的嗓音,真让我毫无招架之力。
“不……不……”
我话音才落,她们便欣喜起来,带着几分娇羞几分怯意,也顾不得礼仪,伸手便拉住我的单衣。
我急得直摇首,涨红了脸,抢过单衣蔽体:“我也说了,我不需要你们这般伺候。”
弄月泫然若泣的垂下秀丽的脸:“二皇子还是……嫌弃奴婢们伺候得不好罢。奴婢们……弄疼了您么?”
弄疼?我脸上愈发烧得厉害:“不是……不,你们快穿戴好,退下。”
皇兄快来了,若是让他看到这样的情形可如何是好?她们……会丧命的罢!如此唐突的奴婢,皇兄断然不会放过,可能还会连累到皇后娘娘……
“二皇子……”
舞杏待还要言语,倏地停住了,惊骇的望向我身后。接着,两人脸色突地变得惨白如纸,瑟瑟发抖的身子滚落榻下。
我浑身一僵,回首。
果真是他。就立在我身后不远,灯火投下的阴影盖住了他的脸庞,瞧不清他的神情。不知什么时候来的……莫测高的瞧着这一切的发生。我怎么没听见他的脚步声?太紧张了么?我连忙穿好单衣,慌乱的、不知该往何看的眼竟然与他的目光对上了。
他一步一步的踏近,俊美的面容一如往常,冷冷的,傲然的……只是乌黑的眼眸中涌动着不可错辨的怒火。
我咬咬唇,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们伺候得并非不好,是太好了罢。”忽然,他勾起唇道,只是盯着我的眼仍旧凌厉无比,我垂睫躲避他的目光,攥紧掌中的单衣下摆。
“奴婢……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后,她们不可抑制的带着颤音见礼。我几乎能想象到她们内心的恐惧。
“你们是皇后身旁的人罢。”云淡风轻的一句,却令我觉着事态有些不妙。皇后娘娘并无恶意,怎么能让她与皇兄冲突?
思及此,也顾不得皇兄的目光了,我抬眼急道:“皇兄,这与皇后娘娘没什么干系。弄月和舞杏确是娘娘送我的,可……”
“你招她们侍寝么?”
他打断我的话,问。
我怔了怔,匆匆摇首。
他双眸微微眯起,而后,伸手将我拉进他怀中,细细密密的吻落下来,在我的额、脸颊、鼻尖、唇上烙下痕迹。我没有挣扎。虽然羞于他人在场,却也知道此时此刻只能让皇兄宣泄他的怒气,之后才好向他求情。
吻过后,他笑了,那般温柔。
“你们听着,他是朕的。属于朕一个人的!”语气却如此狠戾。 【墨】
我瞥瞥已吓得睁大眼,不能言语的两位侍女。她们触到我的视线,有些惊吓的瑟缩着。
或许,在世人的眼中,我确是如此不堪的罢……心中微叹,将头埋入皇兄的怀中:“皇兄,放过她们罢。”
“你还想着为她们求情么?”
他的语气中夹着几分不悦。
“她们也着实可怜,就此算了罢。”
“与她们有过肌肤之亲,便为她们辩解么?”他冷笑道。
皇兄何时竟如此孩子气起来?什么肌肤之亲?他明明清楚什么也没发生!我气恼的抬首,对上他仍旧带着忿怒的双眸,丝毫不肯示弱:“堂堂一国之君,为何要为难两个弱女子?若传出去了岂不是笑话?我尚且不在意了,皇兄还在意什么?”
“你不在意?”
他收了冷笑,怒道。
“女子的贞节应当更重要罢!”并非不知他气的是什么――我,被外人占了便宜去。可这不过是两个女子,他何必如此在乎?!任何人对自个儿的所有物都如此在乎的么?心中突然有些酸涩,我推开他,后退几步,张开双臂护在她们跟前。
“潇儿……”
他怒极,扯过我的手,将我横抱起来便往床边走。
我又羞又气,当着两个奴婢的面,他怎么能如此放肆?难道……难道他还要让这么私密的亲热给外人看?
“皇兄!放下我!”
“不许再说!朕要让她们看看!你是朕的!”
才放下我,他的唇便霸道的侵占过来,我无暇回应,只得任他轻而易举的脱去仅着的单衣。
很快,先前的争吵便被汹涌的情潮淹没了。
我的身子,在他的手掌中绽放。
我已经想不起房内还有两个女子,被我们惊世骇俗的行为吓得动也不能动的女子。我唤着他“皇兄”,喜悦的呼唤、忘情的呼唤着,吻着他额际掉落的汗水。
“皇兄……”
迷茫之中,我与他十指交握。
他俊美的脸欺近我,在我耳边吐着细语。
我的神智早已游离在九霄云外,这样的细语自然是听不清楚,只得软软的再唤声:“皇兄。”这一声,竟含着连这样的我都觉着羞愧的娇媚。
他却笑了,温柔至极:“潇儿,告诉朕,你是朕的所有。”
来不及数落自己,他的笑容,直教我连剩余的意识也远去了:“潇儿,是皇兄的……”
“再大声些,让她们听见……”
她们?谁?
无暇细想,呼喊声已然出口:“潇儿是皇兄的!只属于皇兄一人!”
“好潇儿……”
他叹息道。
不再陌生的快意将我湮没,我心满意足的枕着皇兄左胸,听着他的心跳,沉沉睡去。待我醒来时,屋内已漫溢着浓重的血腥味。
我惊骇的坐起来,顾不得浑身酸痛,赤着身子奔到屏风外。
两具美丽的尸首,在血泊中,眼都瞪得圆圆的,仿佛在指责我的罪过。
我润湿了眼,呆呆的瘫坐在地上。
端坐在榻边的他拿上好的丝绒拭着沾满血的长剑,丝毫不以为意:“朕若不杀了她们,你今后如何与她们相?潇儿,你性子善,可别以为人人都同你一样。”
“皇兄……”这又何必呢?明明那么鲜活的人,如今却永隔于九泉之下。不知她们可会恨我到骨子里?我抬手捂住眼,泪水从指缝中流出,一片冰凉。
“潇儿。”清脆的声响――他丢下剑,飞身过来,将我拥入怀中,紧紧的搂住,力道大得几乎能挤碎我的骨,“你是朕的。朕不容许任何人伤害你。”
8
二皇子……二皇子……
谁在唤我?是谁?身子仿佛悬在半空,丝毫无法使力。我睁眼,举目所及之尽是白茫茫的雾气。看不透的雾气渐渐的变浓,四周除去我,无任何活物的气息,犹如虚空。
我仰躺着,随着若有若无的风上下漂移,就似水面上无所适从的草。
也不知过了多久……十五年的日子也不曾这样长过,我在无尽的等待中沉默着。没有惧怕,没有寂寞,没有哀伤,就这样望着白茫茫的上空,怔怔的。
隐隐约约的叹息破空而来――
奴婢们做错了什么?
原来是你们。我勾起唇,有些苦涩的笑了。
几缕乌黑的发自雾中垂下,拂过我的脸颊。而后,飞瀑一般的黑发凭空落下,均匀的铺在我周围。柔韧、带着脂粉香味的发丝有生命般在我视野的角落舞动,拍打着我的脸庞,拉出几道伤口。
我动动眼眸,仍然直视上方――
一张惨白的脸,倏地出现了。
离我不过两三寸的距离,我能清清楚楚的瞧见她的嘴角凄厉的扭曲着,怨毒的目光从火红的瞳眸中射出,比刀箭更为锋利。
一阵风吹过,另一具冰冷的身体贴上我的后背,随着我上下浮沉。
不用看也知道,那人,也定有这么一张怨恨的面容。
你们想要做什么?复仇么?
二皇子……若不是您,奴婢们怎会落到如今的境地?她启唇,冷冷的道。自她的吐纳中,腐烂的泥土味道冲进我的口鼻,几乎令我窒息。我轻轻的蹙起眉,惹得她大笑起来。笑声中,几滴冷得彻骨的泪水落在我额上,腐蚀了皮肉,钻心的疼。
小湖边的水仙,可开得好么?
我舒开眉,淡淡的笑着。食了你们的血肉,它们自然精神许多,抽了不少芽。
您竟笑得出来么?!奴婢们……因您而亡!今后也将有更多人因您而断送性命!
沉沉的声音自身下响起,腰际忽地传来一阵剧疼。
约莫是十指插入腰中了罢。我浅浅的翘着嘴角。因为我引诱皇兄么?因为我依恋皇兄么?因为……我……与皇兄都太寂寞了么?
您与皇上……简直是天地不容之举!如此肮脏的纠缠,居然若无其事的当做笑谈!二皇子!您会下地狱的!
是啊,我闭上眼。违背天理伦常,注定只能在黑暗中厮磨的情感,注定只能是不欲为人知的禁忌……你们反了这禁忌,所以,必须死。
我知道你们一旦接近我便不会得来好结果,却未能救你们的性命――
别说得好听了!
您做了什么?您为我们做了什么?您沉沦在圣上的爱欲中,甚至忘了我们还在一旁!
二皇子……您是罪孽!罪孽!您会毁了圣上!毁了皇族!毁了一切!
弄月、舞杏,我的确罪不可赦。你们两条性命的罪,也是我的。上天,容我再向您祈愿,请将一切罪孽都交付给我承担。我愿入血池地狱,我愿受啃噬之苦,我愿领受所有惩戒,只愿皇兄能守护着这方国土,只愿皇兄能成就一代明君之名……。
胸口好痛……空落落的……风好像正从伤口里呼啸而过……
我的心,被挖出来了么?
报应来了么?!剜心……挖眼!
啊!我的双眼!好痛!好痛!
不!……先不要挖去我的双眼!让我再看看他!再看看他!
断去我的四肢也好!掏出我的脏腑也好!让我再看看他!
再看看他!哪怕一眼!
“二皇子……二皇子?”
张开眼,纳入视野中的不是音容凄惨的冤魂,而是湫苓挂着担忧的温柔脸庞,还有……熟悉的,俊美冷漠,带着些沧桑的面容――归风。归风?他怎么……
记起来了,自从弄月、舞杏死后,皇兄便要将归风或者无歇其中一人派来保护我。不过因我实在不愿而暂时作罢。但,前阵子我频频做噩梦,费了不少精神,连白天也恍恍惚惚起来。皇兄实在放心不下,便差归风前来照顾我。
说是照顾,其实也是每时每刻守护着我,警戒暗宫周围随时可能出现的敌人。
虽然归风也算得上是我学武的师傅,如今在这种境况下朝夕相,却总免不了尴尬。
就像现下。
我坐起来,擦去额际流个不停的冷汗,扯出一个笑脸:“没事。做梦罢了。”
“噩梦?”归风退开几步,淡淡的问。
我点点头。
他皱皱眉,不再言语。湫苓见状,端过一旁放着的药汁,细心的加了些蜜糖,递给我。我接过来,暗念那些个御医是恨不得将我调成个药罐子还是怎地?不过是做做噩梦,却众口一词的说是我需得安心定神。闹得我如今喝药比用膳还勤快。
不,光喝药便不会饿肚子了。
一鼓作气将药喝尽了,而后挑几样小点心,去去口中的苦味。
湫苓欢快的端着碗碟奔出阁子去准备水果。我也就闭上眼,养养神。
归风来之后,我总免不了想起过去。
最初,他是父皇的贴身侍卫。因常被差出宫,幼小的我对他并没有过的印象。只是依稀知道,他与无歇都来无影去无踪的,煞是令人羡慕。夕雾刺杀父皇之时,父皇将他二人赐给夕雾,令他们保护他。因此,跟随着夕雾的我,有幸能向他学习武艺。
归风与无歇不同。
无歇是个直性子的人,待夕雾总没什么好脸色,常常来去匆匆。而他,尽心尽力的守在夕雾身边,总是冷冷的、淡淡的看着一切的发生。
答应教我武艺后,他曾问我为何习武。
我说为了保护夕雾。
他怔怔,不语。
后来,我自宫中的流言蜚语里,知道了生母的旧事,也听闻父皇被夕雾所杀。他便又问我:如今你还要护着他么?
我答“是”,丝毫不曾犹疑。
他有些诧异,问为何如此。
我笑着道:夕雾做事,向来不会无缘无故的。而且他是我的娘亲,我不护着他还护着谁呢?
此后,我与他便渐渐的疏远起来。七年前那天,直到最后也没瞧见他与无歇的踪影,直至现下,才又与他见面。
在他眼中,我慕容潇究竟是什么人 ?慕容皇室二皇子?抑或,一个不知恩仇为何物、认贼作父的孽子?抑或,如今已然是天地不容的罪人?
良久,我睁开眼,定定的盯着他冷淡的面容。
“归风,你恨夕雾么?”
他冷眸闪了闪,垂下睫:“都过去了,对公子,无所谓恨与不恨。”
“那么,我呢?”
“你恨我么?”
他抿着唇,抬眼望着我。如此出神的望着,仿佛在透过我看着另外的人。
“我的罪过,比起夕雾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是么?”我笑起来,突然觉着胸口隐隐作痛。是该疼的罢,剜心的地方,“说起来,有一回在御园玩耍的时候,我被众位皇姐团团围住了。她们说我迟早也会和夕雾一样,成为祸国殃民的妖孽。毕竟,是被妖孽养大的啊……”
“我拼命的哭泣,喊着夕雾不是妖怪……不是妖怪。”
“当时,你将我抱起来,说夕雾不是妖孽。我也不会成为祸国殃民的人。现在你后悔了么?”
“二皇子后悔了么?同今上……”他走近床边,负手靠着雕床柱,淡淡的问。
“不后悔。”我怎会后悔?即使他给我的温柔尽是虚假,即使他给我的疼爱都是幻象,我依然不后悔。是,不管如何心痛,如何伤怀,如何悲哀,我都不曾后悔。
“二皇子仍然知道自个儿所要的,归风一直都非常敬佩。就像公子一样,自始至终从心愿行事。公子杀皇上的时候,我非常恨他。但,公子的痛苦,较之我与无歇的痛苦,简直天上地下。公子宁愿痛苦,也要独自守着这份爱恋,归风早已无话可说。”
“二皇子的未来,也是二皇子自己决定的,任何人不得置喙。”
如此冷淡的人,本以为应该会恨我的人,竟也说了这么多字句。我弯弯眉,呵呵笑出声来。回头看窗外,阳光明媚,入冬以来少有的好天气。
“归风,你许久没看我射箭了罢。我也生疏了不少,不如你指点指点如何?”
“二皇子有这个兴致的话,属下愿意奉陪。”
报应呵,快到了罢。
我的命运由我来决定。
我决意静静的等待。届时,我不会反抗,只要让我看他最后一眼,我便心满意足。
9
水仙开了。
小湖边的水仙,舒展着洁白如玉的瓣,一朵一朵,如云一般散落在浅水卵石、翡翠茎叶之上。
我蹲在池旁,看着瓣上滚动着的剔透水珠,伸手轻拂过细细的萼,十分柔软的触感。
下的两只精魂已经许久没有再靠近我,怕是化作了烟雾,回天了罢。不过,你们大可不必如此怨恨下去了,我报应来时,水仙们必定能看到。我的血,也将成为它们的养料。
数了数,瓣全然展开的依然没有多少。我轻轻的笑,托起一片雪白的瓣:“归风,年前后,它们便能全数绽放了罢。”也不知我是否能欣赏到那般美景呢……
身后无人应答,我挑起眉,感觉到不远细细密密的杀气渐渐浓重。
寒风自耳边闪过,背脊一阵凉。
我轻点足尖,跃起来。回首一瞧,暖阳下十几柄刀剑的反光亮得刺目。
有些倦了。这念头刚冒出来,三四个蒙面人已经堵住了我的去路。我悠然一叹,翻身落在亭子上:“你们是谁派来的?”
锁宫中的我何时竟有了如此多的仇家?抑或宫闱中事已然明朗了?后宫有什么人要我的性命?
这便是报应么?
蒙面人自是不语,舞着刀剑便冲上来。我轻巧的让开,望向湖对面。一直安然坐着的归风终于睁眼。冷冷的目光扫过我与刺客后,他扔过身旁的弓箭。他真是皇兄差来保护我的么?数三番刺客来袭,费力打斗杀人的可不是我这个本该受着保护的人?我心中一叹,接过空中飞来的弓与箭筒,熟练的抽出羽箭。
拉弓,三箭。
刀剑使得平平,眼力与判断力却异于常人――当初教我功夫时,归风便如是说。我所学的功夫中,最为他赞许的或许就是轻功与箭术。
迅疾精准,箭箭毙命。
皇兄提过要留几个活口,拷问主使者。我却觉着这些刺客也不过为人做事,不必过于为难,因此都尽量不留活口。或许……我也不过是虚假的同情罢了。真不想让他们再受苦受难,就该被他们刺死。
不过一刻的功夫,我回到水仙丛旁,继续照料着这些娇弱的精灵。正想着折一枝放在正殿书桌上,熟悉的脚步声突地近了。
我回过头,甜甜一笑。
“归风,朕令你护着潇儿,怎能让他应付那些个刺客?”他拧着眉,望向正在收拾残局的侍卫,言语间颇多不满与无奈。
我微微笑着,目光不由自主的在他身后垂首的项内官身前身后流连。
项内官望着我的眼神最近真是愈发高莫测了。这点若不是我格外厌恶他,以致于在意他的视线,也发觉不出来。还是别告诉皇兄罢,免得又生什么风波。若是他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便是。
“圣上,二皇子轻功与箭术都十分不错,足以自保,圣上不必担心。”令人将尸首清理干净后,归风应声道。
他眉头拧得更紧:“这是什么话?”
“皇兄,正如归风所说,您就放心罢。”虽然对归风过于怠职有些不满,他却也说得有理。于是我出声道。
“你可千万担心些。我已令无歇调查这些刺客,过一阵便能揪出主谋。”他闻言定定的望着我,满腔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皇兄……”我勾起笑容,拉住他的袍袖。
果然还是有些担心我的罢。
如此便足够了。
我该满足了。
慕容潇,不属于你的便不该想望,不该是你的就不应心存希冀……慕容潇呵,你与他流着同样的血,却仍然恋慕他,与他纠缠,这便是你的罪。
年二十九日,水仙尽数绽放。寒冷的夜晚,我摘了数朵,插在卧房中。闻着的清香,我和他仍然不顾一切的覆雨翻云。我在他怀中低低的呢喃“皇兄皇兄”,直到他沉沉睡去。他第一回在暗宫留夜,直到早朝时分才离开我的视线。
看着他的背影迅速消失在远的宫殿里,我仍然坐在宫墙之上,眺望远方。
也不知看了多久,身体有些僵了,我这才跳下来,接过湫苓捧着的貂裘,披上。
归风站在水仙丛边,回首看我。
我轻轻的笑:“开得好罢。”
“是。这是属下看过最美的水仙。”
“果然。须得养份,儿方开得娇美。”我移步到他身边,弯腰一朵一朵的拂过那些精灵。
归风微微的弯起唇。
我惊叹的睁大眼:“这可是第一见你笑呢。”
湫苓在一旁点头不已。
“二皇子见笑了,属下并非冰人,自然是会笑的。”
“归风是美男子,一笑怕是勾走了无数少女心呢,难怪你如此珍惜自个儿的笑容。”我瞟了湫苓一眼,湫苓脸涨得通红,别过头。说中了罢,我呵呵的笑出声来。
归风待要说什么,眼神突地一冷,锐利的盯住我身后。
我悠然回首――
“啊,原来是项内官,传皇兄的旨意么?”来了么?主使者应该不是项内官罢,谁在帮他?是她么?
心中一阵酸楚,想起那个惬意的下午,笑容不由得有些苦涩起来。
“是,皇上命奴才前来传唤归风侍卫。”年老的内官镇静如常,鞠躬拜下后,直起腰,直视着我的眼说道。
他可明白假传圣旨是什么罪名?
诛九族呢……宁可承受千刀万剐也要将我除去么?
那――遂你的愿罢。
“我如今随在二皇子身边保护着,有什么事圣上该找无歇才是。”归风淡淡的道,没有动身的意思。
“无歇侍卫正着手调查刺客的来历,如今只得归风侍卫了不是?难道你要抗旨么?无妨,奴才这便去回禀皇上。”作势便要离开,从头至尾无一丝破绽,甚至连我都有些信了。
“归风,你去罢。大过年的时候,那些刺客总不至于冲来煞风景。”我浅浅的笑,望着项内官的双眼。
他沉默的对上了我的目光。
仍然高莫测,没有杀意,没有尊敬……
归风嘱咐几句之后便离开了。
我立在水仙丛边,约莫等了些时候,弯腰摘了一朵儿,嗅了嗅。
若有若无的香味缭绕在口鼻之间,扬起头来,突然发觉,无数雪白晶莹的儿从天而降。
1
下雪了,缤纷美丽的雪,如同无数洁白如玉的水仙,在天地间恣意飘扬。
记得夕雾曾提过,我出生那年,三十日也下了雪。那是他看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雪。
这……也是我的第一场、最后一场雪。
在如此的人间胜景中逝去,真是一桩美事。
回首吩咐湫苓取些糕点,我缓步朝亭子走去。
冬日坐在亭子中,脱了貂裘也不觉着冷――石桌下生着两三个火盆,亭子周围挂着厚厚的数层白玉麒绸。白玉麒绸以白玉麒莲精制而成,保暖得很,若不是有些粗糙,用来做冬衣再合适不过。
将貂裘放在一旁,我望向朱红色的宫门。
不负所望,没过多久,宫门便缓缓的开了,走进两个窈窕的身影。
为首的自然是金袍彩凤,气度雍容华贵,走在后头的女子戴着纱帽,举止优雅动人。
我微微的笑起来,挥退湫苓。湫苓担忧的望望我,并没有走远。看她倔强的模样,我只得叹气,由着她去。
宫女执着玉钩挑起帘幕,她们一前一后进来,脱下貂衣。
“两位娘娘请坐。”我笑道。
她坐下,另一位仍戴着纱帽,稍稍迟疑才在她身边坐下。
“二皇子,慕容竟也下雪了……是个好兆头罢。”她仍然笑得完美。
“皇后娘娘来慕容数年,怕也没见过雪景罢。确实是好兆头呢。”对你们而言,确是不可多得的祥兆啊。我斟茶,轻轻笑起来。
“不过,雪的势头依然小了些。撩晔的冬日可当真是举目望去,银妆素裹,宛若天界呢。”
“娘娘说得潇儿也想瞧瞧了。”我端起茶杯,啜一口。这般生疏客套的话她不可能察觉不了罢,有些事情还是挑开比较好。
她垂睫,笑了笑,而后侧眼看看身旁的女子,眸中瞬间流过几分哀伤:“二皇子,这位是颐贵妃。颐贵妃诞下的大皇子生得聪敏可爱,圣上甚是喜欢呢。”
这哀伤是为我还是为她?抑或为自己?
我勾起唇角:“颐贵妃啊,贵妃娘娘纡尊降贵,肯来暗宫探望潇儿,潇儿甚是感激。”
“哪里话,今日四喜气洋洋,本宫与颐贵妃盼着能给二皇子捎带些喜气才好。”
我望着始终不出一语的颐贵妃,抿抿唇:“这样的日子,皇后娘娘忙得很,还是别在这里耽搁太久得好。”这样一位弱女子要杀我么?为什么她要选择这么一位人物?这颐贵妃,身形看起来弱不禁风……难道她不担心失算么?我若不死,她的皇后之位只怕岌岌可危,这颐贵妃也断然逃不掉,项内官也要丢了性命。
“说得是。那……颐贵妃陪着二皇子解解闷罢。”她起身,款款的便离开了。
我垂首拈起一块点心,尝了尝:“颐贵妃可要尝尝这些点心?味道不错呢。”
对面的女子仍然不曾应答,只是抬手将纱帽脱下。
终于愿意将真面目示人了么?我抬头,微微的笑……笑容却僵在半途,手中的点心也掉落在地。
脑中所有的喧嚣都消逝了。
茫然中,我听见自己的哀求:夕雾……夕雾,带我走罢……
他盈盈一笑,眼波婉转,绝美、绝媚:潇儿要活得自由自在,潇洒悠然……
那么熟悉的面容,绝美、绝媚的面容。
夕雾,夕雾……你出现在这里,可是要带我离开?带我离开罢,夕雾。为何你脸上没有笑容?为何你用如此怨恨的目光看着我?我做错了么?!夕雾?我不该么?!夕雾?不要抛下我!不要厌恶我!不要恨我!
“夕雾……”
眼前一片朦胧,我伸手,试图抓住对面人的袍袖。
他闪开了,自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割裂了我的手臂。
我的眼泪扑簌扑簌掉落下来,不因疼痛,不因飞溅出来鲜红的血。
“不要躲避我……夕雾……”不要躲避我,不要恨我!我……不要你用这样的目光……这样憎恨的目光……凌迟我!
“你这个妖孽……妖孽!”
我是妖孽么?夕雾?我是妖孽么?!
刀锋划过我的左颊,血迷住了我的双眼。我的眼泪流不出来。
我的心在哭泣。
我的心,疼得比身上的刀伤还要厉害万分。
我果然是罪人吗?连你也不愿意理会我?连你也会恨我?你是恨我不听你的话吗?我和你竟然堕入相同的命运轮回!不……我的罪孽更更重!夕雾……
你恨我,这就是我的报应么?
我不要!
“夕雾……夕雾,不要丢下我!不要恨我……”
看不见,我什么也看不见。视野中尽是赤红色,妖异的赤色。
我的眼中全是血。我流出的泪都是血红色。
我仿佛瞧见,自己的心被勒得渗出了血泪。好痛苦!好痛苦!
踉跄的走了几步,我撞在石桌上,磕破了额头。我蜷缩在地上,拼命的擦去眼中的血。背上传来一道接着一道的仿佛火灼般的刺痛……全身都是刺痛,四遍布着血腥味。
夕雾,你为何要用匕首不停的戳我?不停的刺我?
好疼!
好疼!夕雾……好疼……皇兄……好疼啊……
“你这迷惑圣上的妖孽!妖孽!”
“啊……!”
谁的惨叫声?
“潇儿!……”
谁在唤我的名?
看不见……看不清……
我挣扎着站起来,闻声走去。
“潇儿……!”
是谁?如此撕心裂肺的叫喊着。
“妖孽!”
我感觉到了,冰冷的匕首……冰冷的……刺进我的身体,一寸一寸,入我的血肉。随着它的推进,我的视野逐渐清晰。于是,我回首,看见一张带着笑的绝美的脸。
他的脸上溅满了我的血,却美得如此动人心魄。
美得如此不真实。
美得如此……哀伤。
“夕雾……”我想伸手抚摩他的脸颊,就像他曾经对我所做的那样,“不要哀伤……”可,手却已经抬不起来……我摇晃着,浅浅的笑着,抓住飘荡的白玉麒绸。
“潇儿!”
皇兄,是你么?
我要看你最后一眼。
上天,请让我看他最后一眼。
白玉麒绸撕裂了,我无力的坠入湖中。
在被水淹没的一瞬间,我看见了他。
他流着泪,自湖那边飞过来……他的泪水,是为我而流的罢。
够了。都够了。
我闭上眼,浅浅的翘起唇,任冰冷的水将我拉入永恒的渊。
番外之番外
1
“本宫且让你考虑数日。母仪天下固然风光无比,背后的辛酸也难与人道呢。”
灯光下,平素只能远观的绝色美人缓缓开口道。
我笑,轻轻的:“与人共享夫君么?”即使是眼前的聪慧无比、容颜如仙的女子,仍旧要与那些艳俗的女人共居后宫。我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又如何能免?女子,无论如何也只能落得如此地步而已。“慕娴觉着,世间不如意事多得很,这并不可怕。”
“可怕的,并非共享夫君而已……”她轻轻一笑,而后望了我一眼。
圣上如此敬重娘娘,难道……
从她的眼神中瞧出几分落寞的我有些惊讶,不过,即使如此,我的想法仍旧不曾动摇半分:“娘娘,请收慕娴为义女。慕娴愿远嫁慕容。”
“也罢。本宫许了便是。”
“慕娴感激不尽,母后。”
出嫁那日,她作为我的娘亲,给了我一句告诫。
“一切以后宫安稳为先,得饶人且饶人。”
盛装的我望着她含笑却带着忧郁的双眸,好似想到了什么。一瞬间,幼时进宫时曾经见过的一位绝世美人闪过,那位真如凌波仙子一般的男子……传说中天命帝为之情恸、情殇的男子。
我并未联想太多。天命帝的崩逝给延嘉帝带来无止境的伤痛,或许那份甚至不顾自个儿身心的怜惜之情,是她所忧心的罢。虽然……我清楚那是女子失意的眼神……那时,我却只能想到这些。
多年之后,我安然的与其他的女人共享着我的夫君。
他英明神武,被誉为无上明君。
他待我温和,虽有位宠妃,却从不曾冷落于我。
我明白,我的全身心都已落在他身上,然而,我谨记身为国母该做之事。或许我不能同母后娘娘那般贤淑,能助父皇一臂之力,至少,我要令后宫相安无事,我应控制自个儿的妒忌心,与他所有的女人友善共。
我原以为日子能这么下去。
是,原以为能沉浸在如此平淡却也令人伤心的幸福中。
然而,那个孩子来了。
不,或许该说,他原本就在的。在我前来慕容,当上皇后之前,他便在这里度过了年少的时候,而后被他的皇兄,我的夫君锁在冷宫之中。
他被唤作慕容祸水的男子养大,而我夫君的宠妃,和那被称为妖孽的男子,有六七分相像。
后宫的流言传到我耳中时,我突然明白了母后娘娘的痛楚。女人最伤心的事,莫过于心爱的男子另有所爱,而且,他钟情的,是位死去的男子。
我常常去他宠妃的寝殿,与她说话。
她很优雅,同我一样爱着我们的夫君。
我在她身上找寻着“他”的影子,然后觉着这样的她或许也是悲哀的罢。圣上宠爱她,因为她长得像“他”,仅此而已。仅此而已……而我,却不能……不能领受哪怕是这样的宠爱。
她察觉了我的目光,自嘲的笑:“您在找那位的影子么?您的目光,同圣上一样,毫无遮掩。”
我无法掩饰自个儿的无奈和伤感。
“您想知道那位是什么样的人么?所有人都认定他是妖孽……我也是。说来也可笑,我竟与他长得如此相像,且因为这样,才受圣上的宠爱。”
“若您要知道那位妖孽的真面目,我想您该去暗宫瞧瞧。”
这是我第一回听人提起暗宫,三大冷宫之一,莲宫中最令人恐惧之。“里面是谁?”
“圣上唯一的兄弟,被妖孽抚养长大的二皇子殿下。传说中,在娘娘与圣上大婚之夜,圣上亲自下令,将他关在暗宫。”
二皇子殿下。
被那人养大的孩子。
我知道他有位兄弟,却没想到离得如此之近。
或许由于好奇心的缘故,我明白她的话不怀好意,我明白接近暗宫有违圣上的旨意,我却还是去了。去见了那个第一眼瞧见,就忘不了的孩子。
那个孩子,聪敏灵慧,玲珑剔透。
说句不敬的话,若他是帝皇,不会比今圣逊色。那双仿佛能察觉一切的眼眸,缺少的……不……或许可说令人愉悦的是,没有沾染上皇族人独有的残酷。
我喜欢这个孩子,正如我暗地里知道圣上宠爱这孩子一般,第一眼望去,我也将他当成自个儿的亲弟弟看待了。
这么一个孩子,圣上要将他幽禁,事实上是想保护他罢,兼保有他这份友善和温柔。
是怎样一位人物,能教出这样的孩子呢?
或许,在妖孽的名声之下,那位……也是如此友善和温柔的人儿罢。
身为男子,以色侍人,却又弑君,就是那人的罪过。或许,这罪过之后,还有什么隐情罢。男子与男子之间,如天命帝对那仙子的情感,也许炽热得令我们这些女子难以置信。
因为喜欢这个孩子,我赏了他两位侍女。
独居暗宫太寂寞了,或许如此能稍稍为他抒解一些罢。
然而,过不了几日,圣上便来了鸾凤殿。
平素的对话过后,他便问我是否去了暗宫。
我小心翼翼的答是,满心欢喜的想告诉他,他宠爱的皇弟,我也甚是喜欢。
然而,他却径直说了:今后不许随意接近。
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出了什么。
那是独占欲。要焚烧一切似的独占欲。
这令我惧怕。
我曾经对天命帝的执著甚为佩服,如今,事情发生在身旁,我却除了恐惧还是恐惧。圣上不知道,他对他的皇弟有如此的独占欲!不,他或许知道,因此才将那孩子幽禁在暗宫中。
那孩子如此剔透,会看不出么?
他被幽禁,仍然那么安静,那么快乐。
是因为圣上的缘故么?
我发觉越想越难以置信。内心被压抑许久的妒忌……逐渐的生根发芽。这禁忌的……违背天理伦常的情感……我怎能令它再发展下去?皇后的职责便是稳定后宫不是么?那孩子……那孩子……是所有后宫女人的死敌……
我给自己找尽了借口。
每当快要说服自己的时候,那孩子无暇微笑的脸庞便浮现出来。
我真是又恨又忧心。
本想去拜访他,然而,却数三番在暗宫前却步。
于是我将自己关在鸾凤殿,尽量不出殿一步。我在逃避,逃避着自个儿的妒忌之心,逃避着,或许是作为皇后的责任,也逃避着那个孩子。
直到那天,因为她生辰,我去探她。
她丝毫没有快乐的目光,让我觉着有些寒心。
她问我:“圣上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哪位妃子受宠了?”
她不是宠妃么?六七年来,圣上每逢侍寝,十有五六都到她的宫殿,由此她产下了大皇子与四位皇女,一举成为后宫中人人称羡的对象。她也有如此幽怨的神情么?同那些个形同虚设的妃子一般的神情。
“圣上这一年多以来,虽来我宫中,却总是不到半夜便离开,说回紫辰宫就寝……”
我清楚此刻我脑中浮动的不安与躁动……甚至于的怨恨……由不该变为应该。
妖孽……妖孽……
这两个字在嘴边……终究还是出口了。
我明明知道……明明曾经说理解……
可……嫉妒……无法自拔的嫉恨,以及被挤在角落的唤作伦理与职责的一切……让我对着她说了出来。
“圣上,他宠爱二皇子。”
她立刻扭曲的脸孔,就像镜子一样,映照着我如今也变得丑陋的面容。
嫉妒的女人,为爱疯狂、要伤害他人的女人,是最丑陋的。
我都明白,然而无法控制。
我决意铲除他。
这是罪过,他们不仅同为男子,而且……是血缘相近的亲兄弟。
后宫之事向来便不干不净,但是……这绝对不能饶恕。这会毁了圣上,会毁了我英明神武的夫君。他是明君,可这种日渐增长的独占欲,迟早会让他走上与他父皇相同的道路。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态发生。
我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为了天下,为了慕容皇室,我必须尽力。
借口……借口……
其实……我只是嫉妒……只是害怕……
男子与男子,兄长与弟弟……不该的……不该的……
所以天命帝早逝……所以延嘉帝也早逝……所以我的母后娘娘如此伤神……所以先帝被刺……所以他被称为妖孽……所以他弑君……所以我的夫君伤怀至今……
潇儿……潇儿……你不该扰乱你皇兄的心思。他是圣上……他不该如此在意自己的亲弟弟。若是你诱惑了他,你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2
上天神君,我可是个罪孽重的人?
匍匐在寒冷的冰面上,我不敢抬首,呐呐的问。
白雾,比冰更寒冷的声线,一字一字如珠玑般敲过来,满耳是清爽的回音:是,你是罪孽重的人。
是么?我笑,温热的痕迹滑下脸。
我,设计一个同我一样疯狂的女人,去杀一个可爱的少年。
他知道他会死去,仍然不作任何抵抗……不,他恐惧、他害怕……
我本意欲……令他死得快乐些的……
死,有快乐和痛苦之分么?死了,便什么也没了;死了,便要抛弃过去。死,对人而言,是最残酷的事,尤其对依旧有依恋的人……
可是,与其在尘世间受苦,倒不如死了好……不是么?
人活着,是为了什么?自己么?
被那悠悠一叹唤醒,我怔怔的看着手中的念珠,而后,听见身后轻轻的脚步近了。我身子微微一颤,不敢回首。
我曾经很喜欢一个少年,聪敏灵慧的少年,有着一双看透世事的眼眸的少年。然而,他和他的亲兄长,我的夫君纠缠不清,所以……我用最残忍的方式,杀了他。
不,我并没想过那是最残忍的方法,可……事实上我却将他逼至绝望。
他以为,他的罪孽,让他最亲近的人也恨他入骨。
他忘记了,这一切不过是两个嫉妒的女人所造出的假象。
那时,我站在不远,看着那扭曲的面孔下,他的鲜血飞溅在雪白的绸子上。那么艳丽的血……如同凄绝的火焰,烧着了我的心。
我流着泪,他流着血。
他漂亮的脸孔上是悲伤和痛苦。
直至最后,他都没有一丝怨恨,只是痛苦……只是哀戚……
哀戚的沉入冰冷的湖底。
我擦去脸上的泪痕,转身走远。
背后,我的夫君声声饱含情的呼唤,让我更加痛彻心扉。
那天夜里,皇帝的寝宫紫辰宫被怒火摧毁了。听着楼台崩塌的声响,我站在鸾凤殿的阁楼上,眺望着暗宫。暗宫的点点灯火仍然亮着,宫内宫外一片素白。慕容二皇子,死于自残。史书上必是这么记着的罢。宫闱之争,最忌他人评说。
那个笑得温和可爱的孩子,这样去了……
就这样去了,我感到哀伤。不是假慈悲的伤感。在他的血染红了白玉麒绸的瞬间,我清楚我心底最后一丝善良被挖去了,被自己的双手挖去。他是我最后的一丝善良,是我本该最珍惜的东西。
然而,我却不后悔。
柳慕娴,慕容皓命帝之后,从不知“后悔”二字如何写。
既然选择成为皇族,就得有反身为恶鬼的准备。
我已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鬼,沾满了他的鲜血……和她的。
是她,杀了他。她长有一张绝美的脸孔,但是……被嫉妒扭曲起来,也同我一样丑陋。她曾经是圣上唯一的寄托,然而,最终,被舍弃了。于是我告诉她,圣上宠爱的是二皇子,那个小妖孽……夺取了我们英明神武的夫君。
她笑,笑得可怕。
她说,圣上是我的一切。如今,我没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
她说,我要杀了他。我要为圣上摒除障碍。
她说,娘娘,帮帮我罢……
我找尽了借口,她也找尽了借口。见到那孩子的刹那,她有丝丝恍惚。她在我身后低声问我,是不是所有妖异的男子都这般惹人怜爱?声音中带着无法掩盖的妒意和恨意。我只是笑,笑得很快乐也很哀伤。
不是所有妖异的男子都这般惹人怜爱,然而,我所知道的“祸乱”男子,却都能让人不可自拔。
幼时入宫,不经意之间我瞧见了一位白衣胜雪的仙子。
忘不了他绝美的容貌和绝尘的气质;忘不了他清澈的瞳眸和淡漠的气息;忘不了他飞天的身姿和凌厉的气势。
更忘不了他身后,那一双饱含温柔和眷恋的眼。那是天命帝……那居然是能让爹爹敬慕畏惧的天命帝……那居然是爹爹常提的……天生帝王气概的天命帝。
多年之后,我嫁入了慕容。洞房之夜后,我自铜镜里瞧见自己的眼神,和天命帝一模一样的眼神。这才明白,这眼神,叫做爱慕……叫做心折……叫做钟情……
这是可以用尽世间所有美好词汇形容的眼神。
不久,我发现夫君也有这样的眼神。
他对着他的宠妃,不,对着在虚无之中的一个人,露出这样柔和的……却也矛盾的温情。
我想,能让他这么温柔的,必定是一个美好的人。
那人,不是人人唾骂的祸国殃民的妖孽,不是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的浪荡之人,不是残忍弑君的逆臣……
为何皇帝会宠爱一个男子?
为何皇帝想要得到一个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人?
原因只有一个……那人,天生便可以吸引所有的人。那人,是上天赐给人间的宝物。他们本该是宝物,然而,和皇族沾染上,只能成为祸乱。
为何天将你们赐下,却给你们安排这样的命运?
为何我要数三番的遇上你们?为你们欢喜忧伤,却也狠得下心伤害你们?
我的手上沾满了他的鲜血,和她的。
“母后娘娘,儿臣睡不着……儿臣想念母妃……”
脚步声消失了,孩子稚气的声音响起来。
我捏紧掌中的念珠,笑着转身,张开双臂。“翟儿,到母后怀中来罢。”
孩子顺从的依偎在我怀中,眼睛红肿着,大概哭过罢。“母后娘娘,为何母妃突然便病故了?为何父皇不准儿臣再看看母妃?为何儿臣连皇姐皇妹们都不能见了?”
半年了,这孩子竟然还念着么?
也罢,母子情,纵使她眼中只有圣上一人,几个孩子还是依恋着娘亲的吧。
“乖翟儿,母后就是你的娘亲,从今往后,母后就疼你一个……翟儿是要继承大统的人,不可懦弱……”圣上为何要将这个孩子给我?本也一直在想着。不过,他连最宠爱的儿子都交给我抚养,是否在恨之余,仍对我存着几分信任?
信任……而已……
足够了,我不该再奢求。
上天神君也说过,我负有罪孽,的、血的罪孽。
番外之番外2
我时常看着铜镜里这张脸。
眉似远山黛,眸若青空辰,唇如落梅红。
这是任何一个女子都想要的一张脸孔。也是这面容,令我获得了帝皇的青睐,令我从区区平民女子一跃荣升为贵妃。
犹记得,他瞧见我时,威严、英俊的脸瞬间生动起来。就在那时,这年轻的帝皇成为我一生的唯一。
犹记得,他宠幸了我,对我轻言道:“你注定不能湮没在凡尘中。”就在那时,这年轻的帝皇成为我全部的希望。
然而,他给了我希望,却也注定要让我绝望。
如果一个男子拥有这般的相貌,是不是祸国殃民的妖孽?如果一个男子不但拥有这般的相貌,还天生优雅的气度与妩媚的内在……那这男子,除了以妖孽来称呼,还能怎样?
我恨这张脸,很恨。
恨到想毫不留恋的毁去。
但,这张脸却是他的最爱。他之所以宠爱我,不过是因为这张脸,和那位拥有一张肖似面容的主人。
那个男人有什么好的?他不是亲手将他毒杀了么?为何还念念不忘?
我望着他的睡脸,想着。
他从不轻易在后妃宫中过夜,今日,却例外了。
我知道,今日是特别的。
今日早朝时,他对外宣布了毒杀那个男子的旨意。众人欢呼雀跃,却只有我明白,他已经疲惫不堪。
那个男人,百里夕雾,对您真是如此重要么?圣上?
我不敢问。
这个名字,向来是他的禁忌。
或许那男子死了,他会更宠爱我吧,借此怀念那人。我已经分不清自己的笑容究竟是哀伤多一些还是高兴多一些。
罢了,罢了……
我终究,也只能成为替代品而已。于是,我也努力让自个儿更像替代品,我的一颦一笑都费尽了心思,只要他的目光在我身边多留驻那么一刹那,我也甘愿抛弃尊严,变得更像那个人――那个我恨得入骨的人。
不过,我从未想过,当我连替代品都成不了的时候,该如何是好。 【墨】
这样的一天,来临了。他不再安枕在我怀中,他不再流连在我的宫殿中。甚至,在他毒杀那人的日子,他也离开了。
为什么?如今我连替代品也不是了么?
您又爱上了哪个人?能让您忘记那个男子的人!
我嫉恨,我摔坏了所有镜子。
从他出猎时遇上他,到如今,我从未在他心中停留过。我为他诞下了皇儿、皇女,我在他身旁抚慰他的寂寞,然而,他却从来不将我放入眼中。他要的,只是这张脸,他想的,只是那个人……
现在又是谁?
谁以您为天?您又会在何时将她抛弃?
她是否也有一张酷似那人的脸?或者,她优雅的气度,妩媚的内在与他相象?
您一生难道就想着那个人么?那个本属于您父皇的人!那个将您父皇刺杀的人!那个夺走您母后的人!
您不会再恋上第二个人了么?
不,原来他会恋上第二个人。
恋上第二个不该恋上的人。
我看着那个安然的少年。他悠闲自在,谈笑风生。他知道我们的来意,却丝毫不胆怯。
您要的就是这样的人?
俊美可爱,纯真无比,聪敏灵慧。
妖孽……果真是妖孽……
眼前的少年,是您的皇弟呵。
你们一半的血缘,是斩也无法斩断的罪孽!你们同为男子的事实,也是舍弃也不能舍弃的罪孽!
圣上!您如此圣明,为何不顾一切也要与他纠缠?
是因为他这个妖孽……天生便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么?是因为……您无法抗拒他么?圣上!
我不是什么宽容的女人!我也不是负有责任的女人!
我不会将妒忌和怨恨以国家与百姓做借口!
我不会将露骨的恨意小心的掩饰起来!
我要杀了他!
不为了慕容国与皇室,不为了圣上的盛名。
不管他有没有错,只要是您!只要是您……
我爱您!圣上!只要是您爱的人,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我都要杀掉……只因为我爱您,我要死在您的剑下!
他看到我的脸时,和您看到时一样的惊异。
他露出那么甜美的笑容。
他叫着“夕雾”,伸出他的双手。
我割伤了他的手,他丝毫不在意,仍然唤着“夕雾”。
为何……
为何你们能同时爱着那个男子,并恋眷着对方?
我一刀一刀划破他俊美可爱的脸,划坏他修长青涩的身体。我要让他成个被剪坏的布囊!
他的血溅在我的脸上。
温热的血液。
我笑,笑的快意。
“夕雾……不要哀伤……”
我怎会哀伤?我好高兴!终于能杀了你!我好高兴呢……怎会哀伤?
痛苦这么久,嫉妒这么久,我早就忘记了哀伤的滋味。
看着他跌入湖中,分不清是血还是泪,滴落在我手上。
这么漫长的时光,我在另一个人身后接受您的宠爱;这么漫长的时光,我的爱着您,妒忌着那人;这么漫长的时光,我都在后悔,为何没有一场血祭,让我结束这已经变得丑陋的身体和灵魂!
我爱您啊……,让我死在您的剑下罢!
他将我打入冷宫。
他赐我一杯鸠酒。
任我如何苦苦哀求,他也不来见我一面。
我戚戚的坐在冷清昏暗的宫殿中,饮下了那杯酒。
是否所有女人爱上不属于自己的男人,都会变为妖魔?是否所有女人都有张恐怖的脸孔,用以对待她的情敌?
是否……来世我能不再爱上他人?
不爱得如此彻骨髓,不爱得如此撕心裂肺?
不爱得……如此……自私……丑陋?
11
为何还让我活着?
为何不让我就那样死去?
上天,我的报应还不够么?
我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是皇兄。
他有些憔悴,但是瞬间便恢复了以往的神采。
为何我还活着?
我不问。我明白,问了,他只会大发雷霆。他会质询我为何不反抗。对方不过是个柔弱的女子而已……
不,他也明白的。不然,他怎会宠爱那位女子?
不都是……那张脸么?
皇兄果真是恋慕夕雾……我早便知道,如今为何心底竟疼痛起来?我不过是替代物,不过是他握在手中的纸鸢,随他的心绪起舞……明明早就有这等认知,为何仍会觉着难受,觉着伤心,甚至,是嫉妒?
我在嫉妒――夕雾么?
或许早就在嫉妒了,不过是强行令自个儿不去注意,强行让自个儿忘记。
我渴望皇兄的爱怜,已经到这种无法挽回的地步了,为何上天还让我活着……
“潇儿,潇儿……还疼么?”
他的指腹扫过我额际,轻轻的,却仍然疼痛难忍。
额际,有条伤疤罢。
想起来了,那位贵妃娘娘在我脸庞上划过六道伤口……痕迹永远都消不去了罢……或许,这是天的惩罚……惩罚我这以色事人的罪人。不,这是父皇与夕雾的……是父皇与夕雾的叹息。
他的指腹,接着擦过我的右颊,左颊,下颌――
我闭着眼。
直至他温热的唇落在我的唇瓣上,才惊愕的睁开。
他的眼就在咫尺,其中涌动的是排山倒海的强烈情绪。
“你是我的,潇儿,你是我的!”
我是你的,我是你的……可,我竟连死的自由也不准有了么?我的鬓角逐渐冰凉,眼角的泪水要停也停不住。
“潇儿,你不准死,我不准你死!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他低低的声线,压抑着憾天动地的愤怒与忧伤。
皇兄,别说这样孩子气的话语……
我注视着他的眼,心底的话终究还是不曾出口。
“我……不,朕命你,不准离开朕!听见了么?我以兄长和皇帝的双重身份命你,留在朕的身边。只有你是朕的,只有你……潇儿……只有你,是专属于我的……潇儿。”他吼道,捏紧我的双肩,似乎要捏碎我的骨,让我不得离开这床榻半步,不得离开他半步才肯罢休。
“皇兄,你错了呵。”我启唇苦笑,浑身的伤口钻心的疼。
这国家,这皇权,这皇室……都是你的。
后宫三千佳丽,千万里国土之内的百姓,都是你的。
“你为何觉得只有潇儿才是你的?……这天下都是你的……你还要潇儿做什么?”要潇儿做你排遣寂寞的开心果么?要潇儿做你思念过去时光的祭品么?要潇儿做你情绪发泄的玩物么?
“不……不……只有你……才是朕一人的所有。”他摇首道,渐渐放开了我的肩。
我阖上眼。
我不懂皇兄的意思。我不懂他的心思。他是皇上,是圣上,什么都能得到的帝皇,为何要执着于我?
皇兄不会……绝不会如我一样……
他要的不是我。
他如今,不过是还不能舍弃我而已。迟早,他会寻到更出色的替代物,而后,我就会被他遗忘。就像那位贵妃娘娘一般。
而我,宁愿在他遗忘我之前死去,刻印在他记忆中,永不褪色。
过了许久,直到他的呼吸声消失在远,我才又睁开眼。
这并不是熟悉的暗宫,而是在暗宫之前,更为我所流连的夕照宫。我能清楚的分辨出夕照宫的风。如此香甜的风,是庭阶前珍贵的异种百合盛开了罢。还有珏湖方向吹来的清新气息,就如多年前的那些夜晚。
那些能让我安心玩耍,安心作息的夜晚。
夕照宫,我终究又回来了。
时隔七年,我终究回来了。
“二皇子,身子好些了么?”床边侍立的归风微微弯腰,探询道。
“……湫苓,湫苓呢?”没有见到那熟悉的窈窕身影,我禁不住有些心急起来。当时听见的那声悲鸣,是湫苓……难道――
“湫苓没事,二皇子放心。”归风轻声道。
“我,昏睡了数个月么?”他沉静的模样,让我看不出任何不是,于是我也平静下来,淡淡的问。
“是,二皇子伤重,昏睡了四个多月,圣上日日前来照看,忧心得很。如今总算醒过来了,湫苓小丫头着实高兴得很,正给您准备饭食。”
“归风,你也消瘦不少。”我打量他一番,浅浅的笑。消瘦的归风,身形更显修长挺拔,潇洒得很。
“属下也担忧二皇子安危。”他也轻轻笑了。
“归风,记得先前你说过,我始终从心愿行事便可。那么,届时你可会助我?”虚幻的满足被刺破之前,我与他曾敞心长谈。那时的他,与这时的他,不知可有改变;那时的我与这时的我,却全然不同了。
“二皇子要做什么?” 他问,仍然是沉静无比。
果然是归风,谨慎得很。
我偏过头,望着他身后半闭着的门,与门外姹紫嫣红的丛:“没什么。我知道,你定会帮我。”
归风并未回答,也没有动作。
约莫半盏茶时分,他悠悠一叹,平和如水的目光看着我。“二皇子若能坚忍便多忍几日。实在太痛苦,归风……就当是帮你这不肖弟子罢……”
“谢谢师傅成全。”我的笑容绽得更开了。
12
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与他分开。因此他来探我时,我依然不太回应他。仿佛心底想就这样迫使他远离。
炎炎七月,我已能下床走动。
珏湖方向拂来的风清凉无比,勾起我的思念。湫苓与归风却觉着我身子虚弱,去那阴寒之地确有不妥。百般耍赖要求无效后,我瞒着他们,前去珏湖边。
很久之前,我甚喜欢在珏湖中戏水,不论是暖春还是隆冬,我都会在傍晚时跳下水,绕着湖来来回回游几趟。
许多,我听见就在珏湖边的宫墙后,传来他的脚步声。稳稳当当的前来,在宫墙外踯躅,徘徊了一阵,而后离去。
有时只有他一人,有时他带着他的仗队,光听脚步声便知有多壮观。
他对夕雾,又爱又恨。甚至于,嗔痴。
我……虽也是如此,却是近似于娘亲的喜爱多一些。
皇兄……皇兄……你这又是何苦?借着这样的纠缠,难道能让你快乐一些么?难道能让你逃避一辈子么?
珏湖中的白玉麒莲盛开了,满湖的水都清香四溢。
我坐在芳草青青的岸边,看着水中自己的脸。
六道狰狞的伤痕,在我的脸上蔓延。
不止是脸而已,全身上下,几十道大大小小的痕迹,仿佛烙印一般。每当看见这些伤痕,我都能感受到“她”的恨意。她饱含着恨的刀锋,划出了这些伤口,恨意,让伤口迟迟不能愈合,更不能消去。
或许,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会变得同她一样罢……我并没有足够的自信可以撑下去,能够淡然之,不伤害更多无辜的女子。
我摘下一朵怒放的白玉麒莲,带回房中,插在床头。
湫苓虽然生气我私自行动,却也没有捏我的脸颊,只是恨恨的瞪了我半晌,跺跺玉足便取来壶给莲瓣洒水。归风也仅仅是摇摇首,没有多说什么。
为了让湫苓消气,接下来的两天我安然的在房中坐着。不过,床头的儿却凋谢了。
它的瓣枯萎,莲梗变软。
我抚着那些容颜老去的瓣,心中有些怅然。若不是我摘下它,它或许还能有两三天的姝艳,如今……
湫苓想取下它,葬在前庭中,我却终究有些不忍心。
我介入了它的命运,它才如此红颜薄命,还是让我多看它几天罢。不过,第二日傍晚,我小睡后醒来,便见他正将一朵开得正美丽的白玉麒莲换下它。
我不做声的瞧着他将儿换下,把枯萎的儿给湫苓,吩咐她晒干后磨碎做香粉。
“潇儿喜欢这,不忍心丢弃,就让湫苓隔数日给你做个荷包装上。”他淡淡的笑着,指腹掠过我额际的伤痕,而后唇贴上它,温柔的碰触。
我闭上眼。
人,也是会枯萎的罢。还是趁着风华正茂时早早的离去比较好呢?
风华正茂……我已经……不能这样形容自个儿了。只是,心中仍自私的期望,他也能……不忘记我。
这样,一天一天,儿换过,直到九月。
白玉麒莲期过了。
于是,换的朵成了白色波斯菊或者蓝色鸢尾。
十一月末,水仙插在我的床头。
我望着吐着芬芳、洁白如玉的瓣,嘴角浮起笑容。这是暗宫的水仙。
皇兄很宠我。
我该高兴,但,嘴角的笑容更多的是痛楚。
很快,辞旧迎新的日子到了。
那天夜里,他来看我。
在烟火的微光下,他吻遍了我的伤痕。
他唇落下的地方,仿佛又给我带来了那些无法忘记的烧灼似的的痛楚。我轻声的呻吟,辨不清该拒绝,还是接受。
“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让人伤害你半分半毫……”
他低低的道,垂首望着我,一滴两滴咸涩的泪珠掉在我唇边。
我有些恍惚的为他敞开了我的身体。
我伤痕累累的身体,我本该沦为黄土的身体,和他交缠在一起。原来,我依然无法拒绝他,无法推离他。事到如今,我还眷恋着他的温暖,他的柔和。皇兄,皇兄,我该如何是好?我何时才能抛却这些不堪的感情,放弃你?我该怎样,才能放弃你?
皇兄……
我搂住他的颈项,尽力的迎合他。我的泪和他的泪,融合在一起。
“潇儿,告诉我,你……不会离开我。”
“皇兄……”
“潇儿,你说,你不会离我而去。”
……我不能,我不能……
“潇儿……”他轻轻的叹息,“连你也要舍弃我么?父皇,母后,夕雾,都舍弃我了,连你,也要舍弃我么?”
“不,皇兄,潇儿不会舍弃你。”潇儿知道你很寂寞。因为寂寞,所以你需要潇儿陪在你身旁。
你不过想让人依偎着你,相信着你,如此而已。这样的人,能够抚慰皇兄你的人,在我之前,有“她”,在我之后,何尝不会有谁呢?
而潇儿想要的,你永远也不能给我。
潇儿想得到的,是天地不容的情感。
潇儿想充填的,是人神共弃的空寂。
潇儿只有一死,才能解脱。不然,对你的渴求越发增长,增长到你厌烦潇儿的程度,增长到,潇儿要厌恶自个儿的程度……潇儿会毁了这个安宁的皇室……一定……
“皇兄,潇儿发誓,即使天下人都负了皇兄,潇儿……依然会相随左右。”不管是我的魂灵,还是我的鬼魄,我的意念,我都会割舍下部分,陪在你身旁。放弃,并不是舍弃。
13
两年的时光又过去,我的神智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总是想任性,总是想逾矩。想要独占他,想要时时刻刻与他耳鬓厮磨。然而,心底却明白,这不过是奢望。
皇兄要的并不是我。
我要的,也并不是他虚假的温柔和疼宠。我要的,是解脱,是逃离。然而,不舍却让我残喘了两个年头,迟疑了那么久。
绵绵秋雨的季节再度来临了。
我蜷在火盆边,忍受着日渐猖獗的疼痛。
越发不喜欢这样的雨日……缘由是,浑身的伤痕在下雨的日子便隐隐作痛,痛得我想割开它们,让我负着罪孽的血液流干。
我咬着嘴唇,不让痛苦的声音泄出半分半毫。
不能让他们知道,不能让他们用那么痛惜的目光看着我。尤其是他,我不要他的怜惜。
“二皇子。”
我浑身微微一颤,满身的疼痛刹那间忽然叫嚣起来,令我禁不住倒在铺满厚毯的地上,痛苦的咬着牙。
“二皇子!”归风的身影一忽儿清晰一忽儿模糊。
他不是陪着皇兄去凌河长堤查看水患么?怎会在此?
我张不了口,怕启唇便是脆弱的呼痛声。我只有将身子蜷得更紧,忍受着浑身的刺痛。
“二皇子……”他俯下身,没有迟疑的伸出双指在我颈边穴上点下。
瞬间,疼痛褪去了大半,我终于得以喘口气,冷汗淋漓的望着他。
“湿寒之气太重,身子受不了么?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何不告诉我们?”他皱眉道。
我笑,但是却连笑得更真些的气力也消失了:“归风,你……你不是……说,若我……忍……忍无可忍,便会……帮……帮我解……脱么?这话……这话如今……还……还作不作数?”
他微微一怔,眸色黯下来。
“好痛……归风……我……受不了……不管是身还是心,都累了。”
累得,不想再见他一眼。
累得,不愿再瞧他一回。
不,再见他一眼,我求死的决心便会少几分;再瞧他一回,我便会心存恋眷,不愿放弃他。所以……不要见他,不要瞧他,不如就这样……
“归风……我的罪已经够了……和……和他的纠缠……让我……觉得我的血都……变得肮脏……我……不配成为慕容家人……”
“明明……知道不对……还是要……和他……和他……,明明早便该死……却仍然贪恋……到如今……”
“归风……帮我……让我……让我死!”
我恳切的拉住他的袖子,没有犹豫。
若是再让我留在他身旁,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怎样!我不知道自己会给他带来多少非议与弱势!我不能……不能让外人有可趁之机!我不能……不能让他也这样自欺欺人!我不能……若我是他的兄弟……若我是他的手足……就该为他着想……就该为皇室着想!不可为了一己私欲,将他捆绑在我身旁!
我们是皇室中人,生在皇家身不由己!我不该忘记的,身为皇室中人的责任!不该因为他……就抛弃了我的责任……抛弃了这……注定要坚守的血缘……
这是机会!
放弃他的绝好机会!
归风抿紧唇,将我横抱起来。
他轻点足尖,跃出门外。雨丝扑在我脸庞上,浑身的疼痛再一膨胀。在神智恍然间,我又听见了尖锐的悲鸣声。湫苓的悲鸣声……她大概也明白了罢。湫苓,对不住……
归风将我带到了一个地方。
我痴痴的看着那镶满夜明珠的玉石祭台上的方盒。我很清楚那是什么――终于又见到你了……
“二皇子,相信这个地方,是二皇子想要看看的。”
“是……归风……多谢你了。”我伸手抚摩着方盒,笑起来,浑身的痛楚虽然几乎要淹没我所有的感觉,方盒上,我的体温和它的差异却能明明白白的感受到。
你竟然在这里,一直在……
我却不知道。
是呵,夕照容光,借了你的美丽与活力的这所宫殿,是你最爱的地方。他也清楚,因此,才让你长眠在此。
一把雕琢古朴的匕首,放在方盒边。
那是父皇的匕首。是夕雾刺杀父皇时所用的匕首。
我满怀崇敬的托起匕首,看着它刃上闪过的寒光。果然是绝好的利器,足以割断任何坚韧的事物罢。包括,我和皇兄之间的藕断丝连。
我回过首,淡淡的笑。
归风的看我一眼,转身离去。
“谢谢师傅成全。”我双膝跪下,对着他的背影磕头。我,或许最想的,便是最后能和夕雾共一室,他都明白。……实在太好了……
我缓缓的举起匕首,对着额际的伤痕狠狠的划下。血红色弥漫在视线中,我仿佛看见三年前那个笑得哀伤的女子。
我笑。
你的恨意被锁在这里许久,我都放你出来。
我的血,和他相同的血,也放出来。
但愿这样,我身心的疼痛就可慢慢消去,我就可……毫不留恋的离开这里,去到父皇和夕雾所在的地方――如果,他们还能接受我;如果,上天还能原谅我。
然后,是左颊,两道,右颊,两道,下颌一道。
左臂、右臂、前胸、腹部……
都放出来。
她的恨意与我的罪孽。
上天,我以我的鲜血,向您献祭。我身为皇室的鲜血,作为祭品!请应许我的祈求!
请将我与他纠缠的一切罪孽都交付给我承担!若我的鲜血还不能偿还,我愿领受所有的惩戒!只愿皇兄能安然无恙!能继续守护着这方土地!
请允我铭记与他的纠缠,生生世世,永不磨灭!这样的情感,只一回便耗尽了我的所有!千世万世不悔!
请让我不复生在皇家!皇门无情!皇门无奈!我要永远抛弃这份带着责任的血缘!即使取代的是孤苦和饥寒!
匕首拿不住了,跌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迷朦间我听见他的嘶喊――“潇儿!不!不!”
我看不见他。
于是,我朝声音的方向走了几步。这几步,如此艰难,我用尽了所有力气,跪坐在地上。下一刻,他的温暖紧紧的包裹住我,紧紧的――几乎要将这样的我压入他的体内。
他在哭喊。
我渐渐的听不见他悲怆的声音。
不过,我要笑,我要满怀笑容的与他告别,即使,心中如此忧伤。
“皇兄……”潇儿……不想做你手中的纸鸢,也不想同夕雾那样,虽然受伤最,却成为史书中的千古罪人。因此……要离开。
“皇兄……潇儿来生……愿……不复生……在皇家……。”若,你我只是平常人,是否不必顾虑如此多?是否我就能任性一些,独占你?是否我就能不为所谓的罪孽所负累,一心一意的陪伴在你身旁?直到你厌倦了我?
不,若你我只是寻常人,你可还需要我的陪伴?
皇兄……
皇兄……我要的,你不可能给我。因此――
来世,不要再遇见你了。生生世世,都不要再遇见你了。我就不会再痛苦,不会再受煎熬了罢。
番外之番外3
1
我,生活在四界之外的幻境中,已经有许多年。这样漫长的岁月,几乎令我忘记自己的责任。
神界的人偶尔会费一番灵力闯入幻境来,劝我回去。
他们急切的诉说着神界的种种――征战,杀戮,神界与魔界,都成了乱世。神界与魔界,已没有分别。
本就没有分别,我冷冷的笑。只是,一个,是我开辟守护的世界;一个,是他创造割舍的世界。天地混沌之初,我们同时诞生,注定成为两极。他天性好战,满身血腥;我拥有慈悲,怜悯一切。
我和他各造了一个世界,又合力造了两个世界,接着开始敌对。
这似乎就是我们的宿命,连身为创世者的我们也无法改变的命运。
是,我被尊为神君,是神界之帝。而他,是魔君,是魔物之皇。我们是一切的主宰,却惟独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最终,只有许下“日月陨方得相见”的誓言,在白日与黑夜,同一个草庐中,同一片风景中,怀念对方。
我,神君C,在白天生活。陪在我身旁的,是夜晚才能化为人形的魔君D。白日,他是一只赤炼鸟;夜晚,我只是一朵天瑕。
主宰万物,操纵他人的命运,这并非我所好。
我更愿看到命运的轨迹偏离,人生的丝线扰乱。
于是我放手让他们一搏。
人界与灵界是相通也不相干的世界。但,令我觉着奇怪的是,两界中遵循命运的众生太多了,多得我不愿理会他们的生活。偶尔,会有一两个人企图改变命运,逆天而行,我便稍稍注意一些,看他们能走到怎样的地步。
我知道人界有多少受苦受难的人们期盼着安稳,于是我也给他们王。这些皇帝有的自私有的昏庸,有的,却是万民拥戴的名君。我在幻境冷眼旁观,与属于我的赤炼鸟。
在人界的东方,有五个国度。
在不长的时光中,有几位可称之为“人中之龙”的人――或者是坐上皇位的,或者是威势动天,不屑束缚的,靠着自己的能力与执着重塑了他们的命运。
我见到了其中的四位。
D,见了其中的另五位。
我见到的,一位叫做韩朝,一位叫做百里夕雾,还有两位,是意外见到的,叫做慕容潇、慕容徽。
韩朝四寻找濮阳曦的魂灵,已经许久。来到幻境时,他绝美的容颜依然倨傲却更加疲惫。他在幻境走动了不多时,答了我几个问题后便蹙眉想离去。他也是个不喜多语的人,于是我悄悄的改了他们的姻缘线,目送他离开幻境。
百里夕雾接着便来了,他向我许了一个愿望――要忘却过去。他说,因为这世伤心事太多,他不愿记起,一点痕迹也不想留下。而对慕容斐的情感,却是魂灵骨子里的想望,要丢弃也丢弃不了。我准许了。他笑着道谢,离开。
第三位访客是慕容潇。
这是一个忧郁的孩子。他以血与生命为献祭,获得了我的许诺。他在幻境中住了几日,临走时问我,下一世他能遇见什么人。我明白,他不愿见到某个人,于是便说命运转轮已经开始,要遇见什么人,都是缘分。他默默的低着头,远去了。
不久,我便见到他不愿见到的那个人。他的兄长,慕容徽。
慕容徽与我的谈话最多。
大概,他身为帝皇,与我的无奈也相似;多年蓄积的气度,也令他能坦然面对我。
不过,他在幻境的时间也不长,只有四天而已。
2
第一日,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他说,很久之前,有一个少年,本来也算得上是无忧无虑,不料,一夕之间,人生便被改写了。少年最喜欢的……视同亲人、朋友般的人,杀了他的爹亲,而他的娘亲也跟着自尽了。仿佛一夜之间,少年失去了最重要、最值得信赖的人们。
少年很痛苦,无法面对那个人。
少年经常冥思苦想,他到底该如何是好。是该忘记那段仇恨,还是该早早的复仇?他知道那个人不会反抗,那人期待着死亡,这是他惟一的愿望。
他迟迟无法狠心成全他。
虽然心底诉说着恨意,但,似乎在某个地方,却珍藏了所有的记忆。那人对他的好,那人的温柔和美丽……他不能忘怀。过了几年,他突然很介意,自己到底对那人怀着怎样的心情。是喜爱娘亲一样的喜欢他,还是……不过,无论怎么努力,他也分不清这究竟是何种情感。但,他嫉妒自己的爹亲――即使是死了,依然可以占领那人的心扉。
后来,他想,他不过是嫉妒爹亲拥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人罢了。
他纳了妃,他也想要一个专属于自己的人。或许是潜意识中的移情,这女孩与那个人也长得颇为相似。
他将自己对他的喜欢,慢慢的转移到女孩身上。
但是,他倏地又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于是,他依然到那个人居住的宫殿外徘徊着,迟疑着。
直到有一天,他始终没有注意过的一个孩子来到他面前,甜甜的笑。那天是圆月的夜晚,迎着月的孩子身边洒满了柔光,一瞬间就像要飞走一般。
他一直记得那个画面――粉团一样的孩子,长长的滴着水的黑发,落在他周围的碎玉似的月光。和那时候,自己禁不住要呵护他的心境。
他终于知道,一个人心中能存下的人,是不同的;一个人能够独占的人,也是和他人不同的。他可以放开那个人,同时也悄悄锁住了另一个。
因此,他毒杀了那人,却又无法面对另一张哭泣的脸。
他故作漠视,将开始珍视的他关在了宫中。是,他无法放开他,他不能让这能够专属于他一人的人离开。所以,他禁锢他的自由,折断他的双翅。他要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寂寞和孤独,如此一来,他便会依赖他,再也不能离开他。
自己是个为了独占而不择手段的人。他很明白。
他甚至――无视血缘的存在。
只为他认定了他便是自己惟一能占有的人。
他等待了五年。
然后,很顺利的得到了那可人儿。
当他在他怀中安睡时,他觉得异样的满足。他认为,这就是他要的了,他要的,就是这样的牵挂,就是这样一个能让他牵挂的人。
渐渐的,他不停的向他索要诺言。那时,他不明白,独占并不意味着一切,独占不是满足的顶端。所以,他只知索要自己想要的誓言,却没有许下任何字句,任何……这个人儿想要听的字句。
终于,他一味的索要,得到了惩罚。
他的宠妃、皇后与内臣,合谋要取这人儿的性命。
当他浴血望向他时,他首明白什么叫做“心碎”。他身上的伤口,一道一道,就像划在他的心头,他失去意识倒入湖中时,他也跟着窒息。
这个人,对他而言,究竟已经是何等重要的存在?
他不能确定,也不清楚。
朦胧中只知道,这个人和那个人,不能比较。这个人,是他的人,他的。他应该保护的人,他应该更加疼爱的人。
这个即使他丢弃了性命也要保护的人……他对他的感情,是什么?绝不是手足之情……绝不是“喜欢”这么简单――那是什么?
一个字,仿佛似曾相识的字眼好像要浮出来,他却始终记不起。
他只知道对他说“你是我的,你是我的”,却不知除了这句,他该说什么。
所以,所以这个人,才会与他错过。
所以,所以这个人,才会在对他许下誓言后,又绝然离去。
又或者,这个人,对他的情感,不过是无奈的接受而已。这个人,最喜欢的,是那个人,不是他。他,只是兄长,只是皇帝罢了。
我微笑着听他的故事,他突然停顿了,然后勾起一抹哀伤的笑容。
“他的离去……那么动人心魄的离去,让我的后半生,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只为了履行责任而活着,是一种折磨。”
我想起那个有些忧郁的少年,他回首问我下世会遇上什么人,他的话中都有着忧伤。
有时候,并非情意不合让人错失良缘,而是不知情意为何物,不知表露心迹,才令人不堪回首。
“从那天之后,我似乎时时能闻见……他的血的味道。”
他闭上眼,痛苦的皱眉回忆。
“那日,下着绵绵秋雨。我理政事后便来到他居住的宫殿――我们从小便留恋的宫殿,远远的,就听见悲鸣声。我冲过去,瞧见他的侍女跪在雨中,哀哀的流泪。我明白,他……要离开了!他要选择什么方式离开我了!”
“于是,惊恐的我四寻找,找遍了整个宫殿,才想起一个地方。”
“我让那个人安眠的地方,他……一定会去的罢。”
“当我赶到那间石室中时,他的血,已经添满了石地里的沟壑。我从不知道,人的身上,能流出那样多的血。他浑身的伤口都被割开,他却仍然笑着。甜甜的笑,一如当初……我痛苦至极……难道他就如此渴望从我身边解脱么?”
“我呼唤着他的名字,移不开步子。他在血的汪洋中朝我看过来,但我知道,他的视线中没有我。”
“或许,他的心中也从来不曾有我。”
“他走了两步,倒在血泊中。我飞身过去接住他。”
“我清楚,我已留不住他了。他的心……不肯留在我身边,他不愿成为我独有的人儿。他要与之相伴的,并不是我。而我,却将他逼入一个漩涡中,一个违背伦常与道德的漩涡。我哭泣,我悲伤,我痛苦……却不能唤回他渐去的步子。”
“他甚至对我说,来生他愿不复生在皇家。”
“是我的专制与独行,让他如此辛苦么?让他忍受了那么多的痛楚……”
他的眼角流下泪来,睁开了眼,仍然那么哀伤,那么痛苦。“那些伤口……那些痛楚,若我替他受,那该多好!他割开自己的身体时……竟不觉得难受么?不觉得疼么?”
“他死去后,我思念他,几欲发狂。后来才想起,那个字,叫做‘爱’。”
“我爱他呵……却一直没对他说明白……或许,说了,他更会恨我……”
我动容,回首瞧着我的赤炼鸟。
究竟是不知相爱的两人痛苦一些,还是相爱却无法相守的两人痛苦一些?近在咫尺的煎熬,恐怕都是无法衡量的罢。
3
第二日,我们下棋。
下棋之后,我便告诉他,在他之前,我曾经有三位访客。
很巧,三位访客都是命运相系的人,他们决然不同的个性令我赞赏,他们受的伤害令我叹息。
这第一个魂灵,有些特别。
他本是冰雪所化,灵性凝聚而成,转入轮回之中,注定没有姻缘线,无欲无求,亦不懂情为何物。几千年来,他一人走来,竟一点变化也无――直到遇上了一个冤家。一世的纠缠,不知不觉,识了情滋味,而这时候,那冤家早已逆天而亡。他为了找寻那人,上天入地,跋山涉水,到了这幻境中。
“我问他可后悔。不识情滋味便可永不受伤害,不会痛苦,不会流泪。”
我笑着品品香茗。
对面坐着的他也浅浅的弯弯嘴角:“这么问,他的回答必是出人意料。若是寻常人,便会说不会后悔,情之所致罢。”
“是,他答,他还不知什么是后悔。因此,无法回答。至于识得情滋味,也错了。他仍然不知‘情’为何物,所以要找那人问一问,什么是情,怎样才可说动情,动情又如何……那魂灵冷冷的说这些话时,眸子中确有些迷惘。”
“他不知,这迷惘就是动了情。从此再也不能清清静静,不能淡淡的避开世间人情冷暖。”
“入世便是出世,若来生二人可相遇,自有二人世界。”他答道,有些艳羡的望着幻境的白云蓝天,似乎想起了自己心中的人儿。
“说得是。我替他稍稍改了改姻缘线。他与那人的纠缠,先得三生,往后便靠二人情缘了。……这第二个魂灵,也是个痴心人。”
他向我许了一个愿,要忘了此生种种。我应许了。毕竟,手刃爱人的惨痛,回忆起来也只能是悲伤。况且,他要的并不是这些虚假的情意,或许不记得更好些罢。
我抬眼,对面的他脸色微微有些改变。
“他……还好么?”
“甚是悠闲,却像对万事都不留恋,在幻境没多久便前去轮回中等待转世了。”
“神君,没有问他……么?”
“问了。或许只是我的好奇罢了。我问他为何执着到如此的地步。他听到我的疑问时,呵呵笑了起来。他说,或许天下有一个人会比他更疼我、怜我,拿真心实意对我,宁肯自己吃苦受累也不愿让我受半点委屈……不过,不知为何,我想要的,不过是他的疼爱而已。这世,我已杀他一回;若是下世,他还拿虚心假意对我,我再杀他一回,直到他真正认了我为止。我百里夕雾认了这个人,不问缘由,也不会再后悔,他就合我心意了……只是如此,也只要他一个。”
他轻轻的一叹,苦笑:“他还是这般。看来我嫉妒父皇是对了。”
“何必嫉妒?缘靠自个儿找就是。”我扬起手,赤炼鸟飞来,缓缓落在我前臂上,我抚着它火红的羽,“我虽是神君,却也厌恶了‘宿命’二字,一切事在人为。”
“所以,避而居之的神君,才会与前来幻境的那些个改变命运的人交谈么?”
“我也想再改变我的宿命,因此……是真正佩服各位。”
“不敢当。”
“向你讲的第三个魂灵,该如何形容呢?真真是个慧心人儿。”
我瞟向他:“几番挣扎,数度折磨,才下决心离开所爱,黯然失神的游荡在天地间。因他向我献祭,我对他许下的愿甚觉惊奇,于是便将他招到幻境中。你可知那孩子许了什么愿望?”
“献祭?不知……以何物献祭,神君竟会注意。”
不易察觉的几分紧张与痛苦,淡淡的流泻在他身旁。
我垂眸,添茶。
“他的血,和命。”
对面的人脸色刹间惨白,直直的望着我。
我启唇品茶,再放下茶杯:“我给人界封了王,却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坐那九五之位。不过,若说龙族、皇族有种,也并非如此。世间总有些有治国问鼎之力,却无起乱夺尊之心的人。同时间,一国定有四五个这样的异人,身不同之地,循心行事。这样的异人,他的血和命,是与常人不同的。这魂灵的血,便与众不同。因此,我听了他许愿。”
他惨然一笑,没有言语。
“他有三愿。你若了解他的心意,我便也许你三愿,若是不解,你们的缘分便自知了。”
请将我与他纠缠的一切罪孽都交付给我承担!若我的鲜血还不能偿还,我愿领受所有的惩戒!只愿皇兄能安然无恙!能继续守护着这方土地!
请允我铭记与他的纠缠,生生世世,永不磨灭!这样的情感,只一回便耗尽了我的所有!千世万世不悔!
请让我不复生在皇家!皇门无情!皇门无奈!我要永远抛弃这份带着责任的血缘!即使取代的是孤苦和饥寒!
他怔住,瞠大的双目中涌出泪水来。
看他连仪容也顾不得,那样痛心的模样,我站起身来,走出草庐。
慕容徽也并非随性之人,只是,这人对他而言,已是不可或缺的了罢。因此才会这样痛苦……这样……
极目远眺,茫茫云海,遮住了四界众生,也遮住了轮回。
赤炼鸟在我头顶盘旋,鸣叫。
怎么,难道你在责备我越发心软了?
我仰起首,笑。难道我们受苦,就要四界跟着受难么?神界可暂时由他们去,人界和灵界却不能。这不过所谓……成人之美……罢了。
“日月陨”,D,这是多长的时光呢?他们的二十五年都让一个人如此痛不欲生,我们的千千万万个年头,该如何熬过去?
还是说……我早便被思念煎熬得麻木了么?
第三日,我领着他在幻境四走动。一路上我们都不曾说话,他沉默,我亦安然。
幻境是我们二人合力隔离出的避世之,景色倒也十分别致。我们居住的草庐位于幻境的东面,相邻的是一座冰湖与一座血池。冰湖之水只在夏至正午时分融化,平日寒雾缭绕,十分漂亮。血池原本是普普通通的湖,孰料当年D受重伤,血染红了湖水,开出无数红莲。因此,它如今也是我最爱之地。幻境之西,是群山峻岭,种种生物衍生息,在人间所瞧不见或者早已绝迹的珍禽异兽,都在此悠闲度日。幻境之南是一望无际的海洋,也是所谓的轮回之海,是灵界与人界的交汇。无数等待生机的灵魂在海水中挣扎、徘徊,海中的灵兽依他们生前作为给他们适当的惩罚,再随机定下他们下世的身份。幻境之北是连绵的草原,似锦,延绵千里,却显得有些空旷孤寂。
一一看下来,已近黄昏。
我望着冰湖后显得不远的火红落日,轻轻叹息。
“明日,要走了么?”他的去意已决,只是,恐怕前路漫漫……一世圣君,我或许应该给他些什么罢。
“是。”他在我身后答道。
“昨日多谢神君提点,若非如此,我恐怕还在神伤、迷惘,不知该何去何从。”
“那么,你要……”那孩子好像不愿再遇上他……
“是,我伤害了潇儿,不能让他就这样远离。即使他没有要与我再纠缠的意思,我依然坚持陪在他身旁照顾他。”
“这样也好,三个愿望,想好了么?”
“只想好了一个,其他的,容我明日再提罢。”
一个么?仍然在犹豫?是该借我的力,还是自个儿努力?我笑:“但说无妨。”
“请给我除去二十五岁之后的记忆。那些如死灰般的日子,我想永远舍去。”
“好。”
他转身走入了草庐,我恍然对着东方初升的圆月微笑。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我瞧见那人火红的瞳眸,比落日更加动人的眼眸。我想伸手碰触他比月光还要美丽的长发,却发觉自己已失去了身体。
D……
谁来帮我除去这些没有你的记忆呢?
如今我可拥有四界,却惟独失去了你……失去了你的温度……你的笑容……你的怀抱……
日月陨……
在那之前,身为不死之身的我们,可会早早的陨落?
5
第四日,恰恰是夏至。
因此我邀他共赏冰湖瞬间融化的奇景。
正午的缕缕金色阳光洒下时,蓝色的波涛汹涌,从雪白的冰面中迸发出来,如梦似幻。雪白的冰也接着消失在碧波中,雾气散尽后,留下广阔的湖面,闪着鳞波。下一刻,几只白龙跃出水面,戏耍旋舞。
午时很快便要过去了,我轻唤出声,驱那几只龙回湖。白龙钻入湖底后,刹那间,由四周到中央,蓝色的波涛凝固,化为冰雪。冰湖复又一片寂静。
他笑:“真是难得一见。”
“是,你来的时机正好。”我转身,望着血池内艳丽的红莲。
“现在可想好了?”
“是。请神君,让我遇上夕雾。他照顾我那么久,我也想照顾他。”
我偏头瞧他,看不出任何不是。人的心思还真是百转千回,难以理解。“好。”
“请神君,让潇儿今后生生世世都能有兄姐疼爱。此生我不配为兄长,来世他也未必愿意与我相会。就让别些人好好疼他。……至于,我与他是否能再度相遇……可遇不可求,我会细心找他。”
我答应了。
而后他弓身告辞,走向轮回之海。
我转身回草庐,撤去周围的结界。出了结界,这四日关于我与幻境的记忆便自他们脑中抹去。我素来不喜掌控他人命运,也不想干扰他们今后的生活。
只希望,还能多些这样的人。
逆天而行,反抗命运。
仿佛这样的人愈多,我的勇气与信心便更足。
原来,神君也如此……犹豫不决。
D,你以你的力量改变了我们对决的命运,我却什么也不做,只是空空的等待。在寂寞和相思熬为灰烬之前,我或许……该做些什么才是。
我或许,也能彻底的扭转天与地赐给我们的命运。
日月陨……好漫长的时光,我实在等不下去了。
掠过血池,采几朵红莲,莲瓣美丽得如同你的眼眸。我笑,闻着香味,走入草庐中。洒下瓣,驱动天地转轮。
创尔万生!并非束缚!
舍弃灵力!愿得自由!
……
天兮!地兮!再入混沌……命运轨迹……脱离转轮……从此,天与地,四界……不再掌控我手!
后记:
据记载,约世界历1年的时候,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无数灾难――山崩地裂,海啸熔岩,洪水干旱,瘟疫横行,生灵涂炭。
各民族的传说中皆提到,这样的灾难,是由于人类的恶行恶状令神失望,所以神放弃了人类,舍弃了这个人间界。
从此,人类的文明逐渐走向与自然界抵抗的极端。
或许,神的舍弃,让人类得到前所未有的荣。
或许,神的舍弃,让人类终有一天走向末日。
奈何皇门(完)
【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