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外在敦厚笃实,其实满腹妄想的苏惟恩,喜欢上了同一间研究室的直属学长。
可是,不管惟恩如何使出浑身解数自我推销、二十四小时都以乖学弟的态势随时待命、什么明示暗示全都用上了,学长就是完全没有察觉,他用各种有意无意的动作,所包装起来的澎湃情意。
……难道说……学长不是不理我,是他的眼里根本没有我?!
看着满脸陶醉地把玩满桌的美少女PVC模型、怎么呼喊都没有回应的学长,惟恩终于体认到了事实的真相――
眼前的情敌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很多很多。
从小叮当皮卡丘到吉恩萨克白色木马、从电玩画面里的2D美少女到女仆咖啡厅的可爱妹斗,惟恩有打败这些强到不象话的劲敌,赢得学长归的一天吗?
……在下定决心再一将那扇门给推开、听着铜铃铛清脆的撞击声传入耳中的瞬间,向前跨出脚步的苏惟恩,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自己再也回不了门外的世界了。
再也回不了那个自己心中所认知的,所谓普通人正常人一般人所的世界了。
为了跟上那个人的步伐、为了更了解更了解他……
已经再也无法回头了。
所谓正确的联谊论述
其之一 学弟与学姐的联谊论述
「靠!死小白,你有种再说一遍!」
九月的正午阳光。无情的烧灼着已经被晒得滚烫的石子地板。
在这非常适合洗车的好天气里,就在距今约两分钟前,苏惟恩都还保持着愉快的心情,顶着大太阳一边哼着走音的流行歌曲,一面刷洗他那台平常都沐之以雨水,从来没好好洗过的重型机车……直到手机铃声响起为止。
听着电话那端传来的噩耗,他忍不住扭曲着俊秀的五官,发出怒吼。
「再二十分钟就要集合了,现在才说女生人数算错,要我再想办法?男生都是我在联络,我们研究室的学长不是已经结婚就是有女朋友,要找他们去跟学妹联谊,你是想害我被泼硫酸吗!自己捅出来的事自己解决!」
一口气把冗长的台词给骂完,也不等对方回话,惟恩忿忿的将电话给切断。
火冒三丈的将水龙头用力关好,惟恩才把从工具室拿来的水管给拔下,头顶上忽地传来呼唤他的声音。
「惟恩你在大呼小叫什么?三楼都听得到你在骂人耶。」
手肘优雅地攀着栏杆,从阳台走廊探头出来的,是同一间研究室的学姐。
看着学姐很开心的朝着自己挥手,惟恩顿时觉得,自己的意识也不听使唤的,开始摇来摇去……
「我们班等一下要去联谊,可是女生人数被算错了,现在变成缺一个男生。」想起那个除了泡美眉,什么事都办不好的公关,惟恩就觉得用抽签这种蠢方法来决定干部,实在是天大的错误。「班上公关把拉男生的事丢给我,现在又要我再找个人头,我哪里生得出来?」
「真糟,联谊人数就是要一样,双双对对才行呀。让女孩子落单,这样是犯规唷。」
「就是啊,」越说越不高兴,惟恩忍不住发出不悦的冷哼。「我们班公关根本没把女孩子以外的生物当人看,班上所有男生都看他不爽,光靠他自己,绝对找不到人上场凑数……」
不过,嘴上虽然怨恨,别人都打电话来求救了,惟恩终究还是没办法坐视不管。在内心诅咒自己又软又没用的耳根子,他再度抬头看向学姐。
「……学姐,你有没有认识的人,现在马上可以跟去联谊的?」
「现在马上?怎么可能啊……」用手指支着下巴,学姐稍作思考,忽然「啊」了一声。「我刚刚看到元曦在研究室打电动。你有找他吗?」
「我前几天就问过了,不过学长说他今天下午要看卡通。」
想起自己的直属学长顾元曦,惟恩能做的就只有叹气而已。
说起来,元曦的年纪也不小了,一天到晚却只知道看漫画卡通打电动,而且除非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或老板命令,任何十万火急的事情和卡通时间抵触者,通通都无效……有好几惟恩甚至怀疑,其实元曦他根本对现实世界活生生的人类没有兴趣,否则听到联谊这种只要是男生都会排除万难全力以赴的伟大活动,怎么会回以「不行,我那天下午一点要看卡通重播」?
「这样呀?好可惜。如果是为了看卡通,那就算雷打下来也轰不走他。」当真觉得很遗憾。学姐悠悠叹息。元曦那张脸还不错可爱的说,女生看到一定会喜欢。」
学姐说得没错,要是能将元曦也一并带去,绝对能增加联谊活动的可看性。毕竟惟恩召集到、可以参加联谊而不会引发情杀事件的人马,讲难听一点,外在等级都和蟾蜍或戚施差不下多少;虽然说至少要讲过话才能决定一个人的价值,可是人类毕竟是重视视觉的动物,要是女生那边不幸有外貌协会的忠实会员在,绝对是不给面子的转身就走。
……其实蟾蜍跟戚施根本是一样的东西,但事到如今,如果不想点其他的事情来逃避现实,惟恩一定受不了联谊可能未演就先散戏的打击。
而且男生人数不足,表示联谊的第一场重头戏、抽钥匙选机车游戏会玩不成。有些比较难搞的女生,看到这种状况就翻脸……想起大学时代的悲惨经验,接下来的活动都还没开始,惟恩的心中就先罩满了黑鸦鸦的乌云。
整个人已经垂头丧气到了极点,学姐宛如女神般的声音,忽然温柔地从天而降。
「啊,对了。你快点上楼去找元曦,他可能会答应喔!元曦早上有跟我炫耀他刚买的的游戏光碟,说是什么初回限定版还附女主角四分之一大的模型……那个东西看起来贵得要命,我看他接下八成又要靠泡面跟白开水过生活,现在只要有得吃,你就算叫他中午时间一个人背著扛棒在惠孙堂前面的广场转圈圈一路转到小礼堂侧门,他都会答应。」
「……真的吗?」
喔喔,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是指现在这种状况吧?看着学姐从三楼阳台探出头来,阳光从她背后倾泄而下的美好画面,惟恩忽然觉得,自己的生命再度燃起了充满希望的火焰。
「当然是真的,因为我们以前有做过。」背光站立的女神巧笑倩兮,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的后半句话有多恐怖。
「动作要快,不然他那么好用,可能会先被其他人抓走。不过找跟你说,如果要元曦去凑人数,你得多叫一些吃的,把他的嘴巴给塞起来才行。」
「……什么意思?」真的听不懂学姐在说什么,惟恩皱起眉头。
「总之你早晚会知道啦。要记得提醒元曦,如果不想丢我们研究室的脸,没事就不要随便开口说话……说是学姐讲的,他就不敢乱来了。」
留下这句让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话,学姐又朝惟恩挥了挥手,然后转身离开了阳台。
愣愣地看着学姐方才凭栏而立的位置,惟恩呆了好一阵子,还是完全无法理解她话里的意思。
「丢脸?乱来?……元曦学长肯去就好啦,有这么严重吗?」
尽管满怀疑问,但想到已经烧到眉毛的男生人数问题说不定可以顺利解决,才将视线转开,惟恩立刻把那点小小的疑惑,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不过,这个决定到底是吉是凶,现在的苏惟恩还完全无法预测就是了……
其之二 学长的联谊论述
被学生们简称为「光口」的第一校区正门口,只要到了正午时间,就像尖峰时刻的易塞车路段一般,总是准时演出人车争道的精采戏码。
不过此时此刻,只有闯红灯抢车道已经不够看,正门左手边的停车场入口,上演的可是比人车争道更精采的场面――因为一群旷男怨女正群聚在入口那棵榕树下,进行着正式名称为联合众餐、实际上是俗称联谊的课余活动。
「那我们现在开始抽钥匙。男生把你们的钥匙全部放到这边来!」
随着女孩子那边的公关发号施令,男生成员们立刻争先恐后的掏出机车钥匙,丢进一顶反转过来的安全帽中。
「部放好了吗?那我们要开始抽――」
这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混进了又期待又怕受伤害的情绪――除了某个穿着浅色运动外套、独自站在人群最边缘的少年以外。
看着自己的钥匙串……正确的说,是扣在铁环上的模型吊饰,经过刻意摇晃,被埋进沉重的铁片堆底部之后,不只是明显的眼神哀怨而已,顾元曦那张常被人夸可爱的娃娃睑上,更变本加厉的浮起了心痛的神色。
在他挂念着模型会不会被压得东裂一角西缺一块时,已经开始抽钥匙的女孩子们,此起彼落的发出了高分贝的惊叫声。
「喂,你抽到谁的钥匙?」
「这钥匙圈上面挂的是什么东西啊,好丑!」
「我知道我知道,这是无敌铁金刚!」
……无、敌、铁、金、刚!?
听见最后一句话,元曦圆滚滚的大眼睛里,忽地射出了像要杀人似的挣狞光芒。
太阳穴那边的血管猛力跳动,勉强忍住差点冲出口的「那是钢弹啦!什么无敌铁金刚?」,他抓着跟同学借来的备用安全帽,一屁股往脚边的石制坛坐下。
如果不是学姐已经开口吩咐不可以随便讲话,照元曦平常的行事风格,他大概早就冲过去把钥匙抢回来,顺便给那群学妹一点机会教育,告诉她们那玩意不是无敌铁金钢,还有进行大概需时十几分钟才能讲完的钢弹动画历史讲座了……
在顾元曦面前,不说卡通就没事,说了卡通会出大事。这是研究室所有成员包括老板在内,共同的默契。
……当然这个「所有成员」,并不包括上个月才加入的菜鸟学弟苏惟恩。
和独自坐在旁边,心中充瞒怨怼却只能咬牙忍耐的元曦正好成反比,同一时间,在离他不远的停车场入口,元曦的直属学弟扣他们班上的同学,正进行着充满感动与同学爱的对话。
「惟恩,我就知道你最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这个忙!」
「不要这历客气啦,我可是求了很久,学长他才肯来帮忙。你应该知道吧?不能让学长出钱喔。」
「那当然!今天元曦学长吃多少,都算我的!」
听着惟恩那种好不容易才排除万难。完成大业似的辛酸口气。元曦忽然感到一阵不悦涌上心头,嘴角也传来轻微的抽搐感……
……喂喂,学弟,你哪有求我很久?你只是说「学长,等一下帮我们凑联谊人数好不好?只要负责载人而已不用讲话,就可以免费吃到饱喔」……前前后后加起来应该不到十秒吧!?
内心碎碎念个不停,可是却得乖乖闭嘴什么都不能说,此时此刻元曦终于发现,再这样拖下去,自己在免费吃到饱以前,一定会先内伤……
不过,也不能光讲惟恩的不是,毕竟元曦自己也只考虑了大概五秒钟,就干脆的放弃了下午一点重播的超能美少女。虽然没看到卡通很可惜,可是想想早上到货付款的原版游戏光碟,还有接下来半个月都得靠开会剩下的面包、走廊上的饮水机过活,他就觉得要是不把握这机会,半个月后,自己八成连一般人吃的食物是什么味道都忘记了。
回想起那张将整个月的研究津贴全部掏空,还得向家人举债才勉强买下的游戏光碟,一股感动到想哭的情绪,瞬间将方才钢弹被当成无敌铁金钢的不爽心情,全都冲刷到遥远的天边。
光碟……对了,说到那张游戏光碟,好家在有抢订到初回限定版,只比通常版贵两千台币就多了一个麻姬的模型,而且模型的作工精致得要命,比去年那个天下天上漫画版的女主角模型漂亮了五百倍,麻姬的脸颊触感摸起来好软好舒服啊,哈哈哈……
和脑中浮现这些台词同时。元曦的嘴角开始以诡异的弧度,朝上弯起。
要是研究室其他同学在场,绝对会踹他一脚再加一句「死宅男,你又在意淫什么鬼!?」,
但现在半径五公尺内,除了来联谊的那些不知道是哪个系的女生们,其他全部是不知元曦底细的所上学弟,就算把嘴巴给笑歪,那些小弟弟小妹妹八成也只会以为学长是忽然中风,绝不会知道他肚子里在打什么惊世骇俗的主意。
「学长,这是你的钥匙吗?」
在元曦的嘴角几乎整个歪掉、眼睛也眯到只剩一条缝时,娇滴滴的女声,和钥匙串铿锵作响的声音,同时传进了他的耳中。
啊啊,我亲爱的JUSTICE-A后继机!你终於完好无缺的回到我身边了!
……被突如其来的幸福感给蒙蔽了理智,元曦险些当场掉下泪来。
当然,他已经浮起浅浅水气的眼睛里面,只看得到和钥匙串一起晃来晃去的钢弹模型吊饰而已。至少面前身穿细肩带洋装的少女,从一开始就没有进过他的视线。
点头随便应下一声「对,上车吧」,元曦顺手接过钥匙,动作豪爽的跨上摩托车。接着是非常自然的戴上安全帽、非常自然的发动车子、非常自然的趁路口红绿灯变换灯号以前,加足油门向前冲――
「学长等一下!」
冲过对向车道的同时,背后忽然传来惟恩的惨嚎声。
反射性的压住煞车将车子停下,元曦转过头,一脸莫名其妙的看向在停车场外面,急得差点跳起来的学弟。
「干嘛?」
「还间我干嘛!?」惟恩此刻的表情,是元曦自从收到这个学弟以来,头一看到的惊恐万分。「你干嘛冲那么快?学妹还没上车啊!」
……糟糕,我忘了。是哪个学妹啊?
想当然尔,就算元曦再怎么迟钝,也不会蠢到把这句内心独白给说出口。
老实说,不要说长像了,元曦连抽到钥匙的女生是圆还是扁都没半点印象;不过这只是小事一桩,他至少还认得跟同学借来的瓜皮安全帽。重要的是态度――要怎样才能让学妹相信,他不是故意的,而是真的忘记……不不,是真的不小心。
在这只要一个表情不对,就会让学妹气得摔安全帽走人的节骨眼,元曦的脑海里,响起了某个温柔低沉的声音。
「元元你听好。虽然你应该没什么机会得罪女孩子,不过人生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要是你哪天真的惹女孩子生气,记得拼命装可怜,把姿态压到比地板还低,然后道歉到死就对了。像你这种型的,这一招最实用!」
……很久很久以前。元曦那个外表是温柔大好人,其实满肚子痞子心得的大哥,曾经语重心长的这么说过。
反正这年头不流行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别说装可怜,要跪要磕头都不成问题……心里打着认不得人没关系认帽子就好的鬼主意,元曦正想使出大哥亲自传授的绝招,却在看清楚眼前的状况后,差点因为重心不稳而真的翻车。
面前有两名少女,抱着颜色款式都一样的安全帽,不约而同的盯着自己这个方向。
两个人要是站得近还可以勉强打混过关,偏偏那两个女孩子中间,还隔着一大群闲杂人等。看来只能把一切交给命运安排了,反正虽然有二分之一的机率会猜错,可是也有二分之一的机率会猜对……
很快逼使自己下定决心,他朝着左手边的少女,堆起尴尬而充满歉意的笑。
看着对方也回以微笑,元曦总算放下心来。他调转车头,才要往少女的方向骑去,接下来却发现那名少女一个转身,走向在旁边等候的另一名学弟……
连在心中惨叫糟糕都来不及。元曦倏地回过头,可是为时已晚。
握有元曦机车后座搭乘权的正牌乘客,此刻正扭曲着精心雕琢过的纤细五官,恶狠狠的瞪着总算意识到大难临头的元曦。
虽然现在是艳阳高挂。但大量的冷汗,还是瞬间浸湿了元曦的背后。
用尽全身力气克制住想催油门落跑的冲动,这下也用不着装可怜,元曦的脸色,已经僵硬到和刚从冰库里被拖出来的黑鲔鱼没两样了?
……哥,我想问你……这种情况,下跪有用吗?
昏茫茫的想像起以下跪扭转局势的可能性,不知怎地,元曦到目前为止的人生经历,开始像走马灯似的,在他已经浑沌一片的脑海中,闪烁了起来……
其之三 学弟与学妹的联谊论述
您今天的运势是大凶。成事不足,所托非人。请注意尽量不要靠近同……
虽然说在网路上有所谓发文要三行的惯例,但连第一行都还没看完,惟恩就恨恨的按下按钮,删除了刚收到的占卜简讯。
待会就去退掉这个该死的简讯服务。暗下决心的惟恩将手机扔回口袋,对着镜子用力抓了抓凌乱的头发。
转身推开洗手间的厚重木门,整屋子的喧闹吵杂立刻迎面而来。
「学长,你的头发好软喔!发尾的地方有点乱,我帮你绑个造型好不好?」
「你看你看,学长的脸好嫩好白,都没有痘子,摸起来好舒服!」
「等一下,我有带泡泡发圈,用那个绑一定很可爱!」
……如果记忆这种东西正确可信,在进厕所以前,大家在玩的应该是什么抓发尾分岔的游戏才对……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
看着眼前俨然已经失控的场面,想着虽然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可是热闹总比冷场好,惟恩五味杂陈的叹了口气。
在咖啡厅长桌子的最尾端,嘴里嚼着蛋糕的元曦,就这样时而被东摸摸西摸摸,时而被拉头发绑辫子的,给坐在他身边的几个学妹当成玩具摆弄。即使没两下。元曦整颗头就变得像是正要去上学的国小女生,他还是带着可爱的微笑,举起叉子戳向面前的蛋糕,完全没有愠怒。
但如果仔细看,就可以发现尽管元曦脸上挂着笑,其实眼神根本像嗑了药似的恍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东西;只是这些将元曦视为玩具的女孩子们,个个都光顾着嬉闹而已,自然没去注意这些。
「呀,这个表情好棒,快点拍照!等一下回去把照片传到班版!」
女孩子的娇嫩声音听起来应该很悦耳才对,但现在的惟恩听在耳里,只觉得聒噪。
另一方面,虽然元曦同时被三个女生围绕,但在场的其他男性成员,倒是没半个人表现不满。毕竟这种不被当成男人,只被当可爱动物区生物看待的遭遇,并非普通人可以忍受的。
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顾元曦可不是普通人,而是那种只要一沉进自己的妄想世界,就算外在世界地震打雷下冰雹,也不知下觉的终极宅男……
女生们起哄着要元曦披上她们的薄纱披肩,看着这悲惨无比的一幕,再对照刚才收到的简讯,一缕无法形容的温暖情绪,顿时涌上惟恩的心头。
……那个占卜简讯订了快两年,根本没几灵光过……今天的内容更可恶,什么叫成事不足所托非人?真想让写那封简讯的人看看,受到这种非人待遇都没有翻脸发作了,天底下还有比元曦学长更为学弟着想、更顾全大局的男子汉吗!?
把原先要来联谊泡美眉的心情给忘得一乾二净,全然不知学长真面目的惟恩,怀着有如滚滚江水般壮大的憧憬相敬仰,满心感动的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小苏,你学长很受欢迎耶。我本来还有点担心的说。」才刚落坐,旁边的农机系女生公关,忽然这么说道。
「担心什么?」把杯底的冰块倒进嘴里,惟恩口齿不清的反问。
「刚刚在校门口呀。我们班的人都还没上车,他就骑着车冲出去……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少女指指自己的眼睛。「隐形眼镜掉了就要早说,你要记得提醒他,这样很危险耶。反正是紧急情况,给女生载没什么好丢脸的。」
「嗯,是啊……」随口漫应着,惟恩有些不自在的转开视线。
……其实,在惟恩的记忆里,元曦根本没戴什么隐形眼镜,普通的眼镜更不用说。真难为他一天到晚盯着缘绿的卡通画面看,没事就贴在研究室的电脑前面打电动,眼睛竟然没被搞坏。
所以听到元曦解释,他之所以会骑了车子就跑、还搞不清楚自己要载的女生是谁,一切都是隐形眼镜掉了的关系,惟恩很直觉的就断定,这绝对是藉口……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反正隐形眼镜这档事,没凑到近距离之内来看,根本不会穿帮。管它是什么烂理由,只要元曦敢讲,惟恩就有本事舌灿莲的,把它棒成事实。
因为对方可是我重要的直属学长啊,哪能眼睁睁看他出糗……没注意到此刻的「重要」其实已经掺进其他的要素,惟恩迳自在心中,为自己的行为作出了堂而皇之的结论?
「对了,小苏你看这个!」
随着一阵轻快的呼唤,惟恩的视线里,挤进了一台数位相机。
方才还带着担心口吻的女生公关,此刻语调丕变,成了不折下扣的看热闹乡民。
「这是你去厕所的时候拍的。很好玩吧?你没看到真可惜。回去要把它放再我们班板上。」
数位相机的照片观景窗,显示着让惟恩倒抽一口冷气的画面――照片里:元曦嘴里衔着叉子、唇角沾满白浊的奶油、头上还顶着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兔子布偶。
看着学长明明面对镜头却满脸茫然的轰情,脑袋不知怎地自动导出偷拍被迫或非自愿等等负面字眼,惟恩忽然感到一股无名火,朝脑门冲来。
「……你们要把这种东西……」脸色铁青,惟恩勉强挤出好像从地层,传出来的低沉声音「放在你们……班板上?」
「不行吗?我有问学长可不可以,他笑着点头呀。」不愧是周旋在众多臭男人之间为全班女性谋福利的公关,长发少女完全没被惟恩的脸色吓倒。「你要不要?我寄一张给你。」
「当然不行!」盯着照片中,头顶彷佛长出两只兔耳朵的元曦,惟恩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这种照片传出去,要是让其他人以为我们研究室有变态怎么办!?」
「啊?想太多,哪有这么严重。」少女抬起下巴,指向桌子的另一端。「再变态都没现在这样变态吧,你看。」
一抬头,发现那几个女生竟然得寸进尺的拿出化妆包,做势要帮元曦上妆,惟恩的脸色顿时整个从铁青,褪成惨白。
天哪我本来只是想找学长来帮忙凑人数载人还可以顺便让他下午不必饿肚子可谓一兼二顾摸蛤子兼洗裤结果现在事情怎么会搞成这样啊再这样下去学长大概真的一辈子都交不到女朋友了妈啦我一定会变成千古罪人啊啊啊啊啊
连在长篇大论的内心独白里面加上逗号,句号、惊叹号的心情都没了,惟恩倏地站起身子。
大踏步的,走向笑闹成一团的女孩子们,他沉着睑,伸出手用力抓住元曦单薄的肩膀。
「学长!」
被惟恩的怒吼声吓了一跳,拿着粉扑的女孩,差点将粉饼给打翻。
无视女孩子们矫嗔着「不要那么大声嘛,吓死人了」,惟恩盯着过了好几秒才慢慢抬起头来的元曦,以正经八百的态度开了口。
「……学长,跟我去厕所。」
其之四 学弟学妹与学长的联谊论述
在苏惟恩的记忆中,自从距今将近半年前的研究所入学口试结束以来,自己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用这么正经严肃的态度开口说话了。
看着元曦将大眼睛睁得比平常还大,直觉认为他没听清楚,惟恩于是清清喉咙,再度一字一句明确的说道。
「学长,别理这群八婆,跟我去厕――」
话还没说完,惟恩忽然觉得自己的衣领被人从後面用力扯住;在他回过头的瞬间,从旁边伸过来的另一只手,以非常迅速的动作捂住了他的嘴巴。
「没事没事,你们继续玩啦!」
紧紧抓着惟恩的衬衫后领,女生公关虽然笑颜如,但仔细看就可以发现,她纤细的眉角
正在微微抖动,显然是动了旰火。
「不好意思喔,因为最近班上的外务很多,我们惟恩今天很累了,有点啪带……」笑起来总是露出一口闪亮白牙,因而浑名「小白」的男生公关,此刻的笑容在昏黄照明下,简直是惨烈到让人不忍心再看下去。「你们不要理他,等一下就会好了!」
「死小来里干嘛……」应该是想说「死小白你干嘛」的惟恩,话还没成声,嘴巴忽地被捂得更紧。
「啊哈哈,真的啦!你们不要在意啦!」小白二字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即使双手并用的压着一个男人的嘴巴,还是不忘露出足以迷倒千万少女的灿烂笑容。「你们看,惟恩他很风趣对不对?跟他学长一样……」
……风趣?跟学长一样?小白你眼睛是被蛤仔肉糊到了吗!?你没看到学长已经给那群女人吓到讲 不出话来了?我要是再不出面阻止,学长一定会被吃掉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很明显的,这根本是妄想。要是可以说出口说不定还会被吐槽,无奈现在的惟恩正于有口难言的状态……在他死命捏着小白的手背想夺回发声权力的同时,一阵冷冷的声音带着明显杀意,轻柔的从他背後飘来。
「小苏你来一下,我们有点事要跟你讨论哦。」
连拖带拉的被推到墙角的椅子坐下,惟恩才一抬头,就正面撞上了两道似乎要同时爆出火,把他给烧成焦炭的炙热目光。
两名主办人,正用充满责难的视线,瞪着让这场联谊能顺利成行的大功臣。
「……惟――恩――」用力把音量压到其他人听不清楚的程度,步步进逼的小白,鼻尖几乎要顶上惟恩的脸颊了。「你发什么神经?怎么可以对着女孩子骂八婆?还好她们好像没听到,不然场面要怎么收拾!?」
「那些死三八本来就……」
惟恩还要再说,却发现小白拿起胡椒罐作势要塞他的嘴巴,他连忙把就要冲出口的话全吞回肚子里。
「死三八?你活腻啦,小苏!」女生公关拢拢头发,嘴上是微笑着,但眼神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再大声一点呀。我看你有没有办法活着走出这家店。」
……知讲了那种话还能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几乎没有,惟恩立刻乖乖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好吧。为了表示歉意,这边吃完我要带学长先走。再让他被玩下去,我会良心不安。」
「这算哪门子的表示歉意?」不只是满脸不屑的女生公关,全世界应该没几个人会认为,这叫表达歉意。「听清楚哦,你跟学长都不能提早走。等一下第二摊要去唱歌耶,你们要是跑了,刚刚被你们载来的女生怎么办?」
「……唱歌?」听着接下来的行程,然想起某件事的惟恩,不由自主的皱眉。「那更不行!」
「什么下行?找一开始就说过要去唱歌啦。你别想落跑。」
「那是因为我本来没想到元曦学长也会来……」接住小白开玩笑地朝自己挥来的拳头,惟恩吐出叹息。「反正学长不能跟去那种地方。」
「……为什么?」
别开视线,嘴上敷衍着「这个说来话长啦」,惟恩满心烦躁的搔搔头发。
惟恩永远忘不了,那是自己刚进研究室没多久的某一天。
那天为了庆祝一个不知道什么计画顺利完成,老师带着整间研究室的成员去吃饭唱歌……记得到吃完饭为止都还好的,直到进了KTV包厢,元曦学长翻遍歌本发现「没有纲弹系抖迪士尼也没有KERORO军曹的主题曲」以后,事情就开始变得不寻常了。
因为老师下令所有人都得唱首歌,元曦学长于是满脸哀怨的,点了一首采红菱……
虽然前奏才放出来,其他学长姐们就开始哀嚎「怎么又是这首」,而且学长唱不到一分钟就被切歌,但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回想起来,元曦学长唱歌的样子非常非常可爱……开玩笑,怎么能让那群死三八看到那种场面!
方向诡异的强烈使命感混着说不出口的妄想,在惟恩心中发出轰的一声,熊熊燃烧了起来。
「总之就是不行!」完全没发现自己的音量在逐渐提高,已经双眼发直的惟恩,对着面前满脸问号,嘀咕着「到底是怎样啦」的两人,昂然放言。「你们问再久我也不会讲的!这是我和元曦学长之间的秘密,谁也――」
「秘密?什么秘密啊?」
忽地,原先只有三个人在进行对话的狭小空间里面,响起了第四个人的声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旁边的元曦,正一面吃着烤布丁,一面用好奇的视线,打量着眼前因为自己忽然出声,而大惊失色的学弟妹们。
尽管三对饱受惊吓的视线全集中在自己身上,元曦还是不慌不忙的放下坡璃杯,露出可爱的微笑。
「……那个惟恩,你刚刚说什么秘密啊?」
「学学学学学长……」虽然小白很快扑上去捂住惟恩的嘴巴,但他似乎也搞不清楚,自己干嘛觉得心虚。「烤烤烤……烤布丁好吃吗?」
「嗯,很好吃。」元曦闻言,睑上立刻漾起满意的微笑。「超好吃的!」
「学长,我的烤布丁给你吃!」联谊女王的称号可不是喊假的,很快判断出惟恩八成会全力阻挠元曦跟去唱歌,女生公关马上决定牺牲小我,好确保车夫人数。「我们还有事要商量,学长你要不要顺便连我的起司蛋糕也一起吃掉?」
话才说完,墙角就传来了小白的哀嚎声。
「学长!」
勇地将自己的同班同学给击退,已经完全将自己此时之所以身在此的原因忘得一乾二净,惟恩向前一步、以壮烈的态度朝着元曦嘶吼出声。
「学长,我们回去吧!」
「……哈?」
满脸莫名奇妙的呆愣两杪,元曦回过神来,马上忙不迭的摇起手来。
「G,不行啦。不是说等一下还要唱歌?现在回去的话,刚刚载我来的女生要怎么去唱歌?」
「苏惟恩你看,学长真的比你懂事五百倍。」
「……干。」
默默地承受了小白从背後挥来的铁砂掌,嘴里诅咒不绝,在惟恩快要将隐忍已久的三字经给默念出声时,从元曦口袋里忽然传出了手机铃声。
「喂……学长?怎样?」
目送着元曦拿着手机朝厕所走去,直觉想要跟上去的惟恩才向前踏出一步,眼前的学长忽然停了下来。
在三秒之内做出停下、转身、收手机的动作,元曦收敛起到刚刚为止都还呆呆傻傻的表情,神情肃穆的朝惟恩开了口。
「惟恩。学长叫我们两个现在猜拳,输的人马上回学校去。」
「啊?要干嘛?」
「不知道,说老师临时有急事,两点以前要出人力。」
转头向还站在旁边的公关和小白苦笑赔罪「不好意思喔」,元曦转过脸来,马上换了一副态度,摩拳擦掌的摆出备战架势。
「快点快点不要拖拖拉拉,学长说很急。还是你要先集气再猜拳?」
「G,那个……等一下学长。」
虽然搞不清楚为什么在猜拳以前要先集气,但发现这是让肚子里的阴谋光明正大得逞的好时机,惟恩连忙堆起笑脸,试图将情况引导到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向。
「那不然我们一起回去好了,你也吃饱了吧?那正好――」
「学长说一个回去就好。今天又没人开车过来,你这样放别人鸽子对吗?现在不管我们两个里面是谁回去,要临时找个人来代打我还是找得到的。」
以闻言感动得热泪盈眶的公关及小白为背景,单手叉腰的元曦,以慷慨激昂的态度,激励起还在扭扭捏捏的学弟。
「快点,是男人就一决胜负!」
「可是我很担心学长的安危……」
「我哪会有什么安危啊?」好像已经被磨得快失去耐心了,元曦受不了的挑起眉毛。「快点啦。时间拖久,等一下回学校要用飙的耶。那才真的要担心安危吧?」
「可是真的会有安危,万一你被――」
「……少罗唆,叫你猜拳你就猜。」
「……」
望着学长一瞬间完全阴沉下来,活像爬虫类生物一样的冷血眼神,然意识到自己的立场
乎非常危险,惟恩顿时不争气的感到掌心微微渗出汗水,嘴角也不听使唤的跟着抽搐起来……
为什么我觉得……我的学长,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之後,经过好长好长一段时间、以及多数活生生血淋淋的亲身体验之後,苏惟恩终于体认到一件对他而言非常重要的大事。
自己的学长,是个眼里只有卡通漫画动画等等二元产物的有为青年。
不过,他不是只有捧着模型杂志发愣的可爱一面而已。如果以为他这个人就只是很可爱、很笨、很呆而已,早晚会被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给吓到失眠。
就像当时凄惨的连续猜拳三都败北、只好忍着泪水放弃将学长带离是非之地的宏愿,却因为发现学长生起气来异常的有震撼力,而莫名奇妙地觉得心跳加速的自己一样。
所谓心不甘情不愿的跑腿论述
「等一下谁有空?隔壁江老师说,想拜托我们派个人帮他把坏掉的CRT搬去电子街送修。要搬三颗过去喔。」
随着推门的动作,门外的萧瑟秋风夹着大量灰尘,卷进了空调系统全年无休的室内。
以常理来说,这些话若不是出自博班学长之口,研究室内众人下一秒的动作,绝对是拿起身家财产当场走人。
不过因为开口的人是学长,就算他不是资格最老的人、而且要求的内容是多么不合情更不合理、在场的成员们是多想假装没听到,众人也只能讪讪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没人愿意先挺身而出,接下这个看似神圣其实根本没半点意义的任务。
短暂的尴尬无语後,研究室的博班学姐清清喉咙,抢先一步发了声。
「建宏,这个要交给你们男生。江老师那边的CRT随便一颗就快二十公斤G,我们用拖
的也拖不动。」
「确实啦。可是我等一下有课,隆洲跟昭凯也要去带实验,冠儒从早上就没进来……」
「女生绝对不行,男生如果是骑摩托车也不行。那个那么重,就算可以用推车推到停车场,要怎么让後座的人抱着载到市区去?太危险了。」
不愧是受到众人景仰的大学姐,三两下就合情合理的分析出现下的状况,顺便将只有摩托车的在场一干人等,全划进了安全区域里面。
「可是我已经答应江老师啦。如果是你,你推得掉吗?」
「……你都推不掉了,找去也只能搞笑吧。」
「就是说啊……」
说着说着,众人的视线,忽然开始逐渐朝某个方向集中――也就是今年唯一的新生、而且还恰好身为男丁的苏惟恩的座位。
大清早就来学校开机器的惟恩似乎累坏了,从学长进门之前,就一直趴在桌面上呼呼大睡,除了室内安静时可以听到他的鼾声以外,根本连动也没动过。
有汽车驾照、是男生、而且还是最好使唤的硕一生。
就在大家不约而同的以为学长打算将魔爪伸向惟恩时,入口忽然传来了铁门被打开的声响。
「……钦?学长你什么时候来的?」
逮到从厕所回来的元曦刚好开门进来,学长立刻一把将他抓住。
「元曦,你想不想去电子街?」
结果出乎众人意料之外,要是平时一定很开心地说「想啊想啊当然想去」的元曦,现在却扳起脸孔,一反常态地用两个字就表达了自己的心情。
「不想。」
「我车子可以借你喔。你以前不是说过很好开?」
「不行,这礼拜再去一,我就要断粮了。」
表情严肃的加上一句「而且是连王子面都没得吃」,元曦抓起自己的杯子,转身走向开饮机。
仿佛早就知道元曦会这么回答,全然没有半点遗憾之色,学长马上将目标转向趴在桌上睡觉的惟恩。
「这样喔。那,惟恩――」
唤了几声,原先动也不动的惟恩,终于有了点迟钝的反应。
「……嗯啊?」
「你能不能帮学长姐跑一趟市区?」轻轻拍上他的肩膀,学长以相当自然的态度,和颜悦色的开了口。「很简单啦,就把隔壁江老师的荧幕载去电子街,我车子会借你。」
「……嗯。」
大概是从入学至今已经被使唤习惯了,好不容易将脑袋给纹鹄吹奈┒鳎虽然眼睛还没完全睁开,但听见固定的辞汇,还是反射性的点了头。
……天哪学长你未免太明显了吧!明明话是对惟恩讲,你视线干嘛一直往元曦那边飘?何况正常人敢随便把自己的爱车交给刚刚睡醒、不知道熟不熟路况的学弟吗!?
其他人还来不及将共同的内心独白给吞回肚子里,在开饮机那边泡着快要过期的奶茶、本来已经靠自己的力量躲进安全范围内的元曦,忽然抓着马克杯转过了身子。
「学长不行啦,惟恩他没开过市区G,我陪他去好了。车子我来开。」
「真的吗?真的可以吗?」
看来学长的目标果真不是眼前的惟恩,元曦话都还没说完,学长已经动作迅速地移动到元曦面前,俨然是早就有预谋。
「可以啊。惟恩他今天七早八早就来了,还连着上课到下午,一定很累。开到电子街要快半小时,不要让他开车啦。」
「太好了太好了,那就交给你了!」
……元曦,你真是傻孩子。
全然不知其他学长姊和同学们正在心中默默叹息着,以刚睡醒还一脸茫然的惟恩为背景,自己跳进火坑的元曦完全状况外的眯起眼睛,应了句「嗯随便啊」。
自从进入研究所之後,扣除上课和进行实验的时间之外,一觉醒来破迫跑腿、或根本还在睡梦中就被叫起来跑腿,对苏惟恩来说,早就不是新鲜事了。
尽管他有事没事就会告诫自己要吃苦当吃补、合理的事当训练不合理的事当磨练,但当不合理的经验累积到一定程度之後,就算惟恩再怎么自我催眠,做起苦力来还是免不了满肚子的怒火相伴。
这照理来说应该也是这样。如果元曦没有忽然挺身而出的话……
车子平稳地穿过校门口巍峨的牌楼,一个大转弯滑进了铁路轨道下方的地下道。
感觉正上方似乎正好有列车经过,坐在副驾驶座的惟恩调整着卡在腹部的安全带,一边兴致勃勃地开了口。
「学长,这条路你常常开喔?」
「嗯,去年我几乎每个月都要跑一两。去年隔壁的电脑好像鸡瘟一样,一台坏掉又换一台,我载到快发疯。他们又不肯请电脑公司来载……」
「为什么不肯?」
「因为要钱啊!所以就用我们的时间换他们的金钱啦。」
……第一搭学长开的车,看他平常一到卡通时间就冲得比别人快三倍,开起车来倒挺稳重的。
像小女生一样偷瞄了元曦表情专注的侧脸一眼,想不到他除了做实验看卡通以外。也会露出这样正经八百的神情,惟恩忍不住为了这个新发现,在心中发出小小的欢呼。
……如果可以和学长在一起,跑腿好像也不是那么让人讨厌嘛。
已经完全忘记在自己清醒过来后,发现博班学长竟然要一个没上过几路的新手开半小时的车、去帮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跑腿时,当下的心情是多么的不爽不满又不悦;临出门前、学姐叮咛自己一定要提醒元曦的事也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坐在副驾驶座的惟恩,此时此刻满脑子只有莫名的兴奋感而已。
「怎样怎样,有没有一种要向夕阳怒吼的感觉?」
明明只是纯粹因为行车方向正好面对夕阳,却真的觉得这个状况非常有趣,戴着浅色太阳眼镜的元曦,面向前方的露出了少年般的笑容。
「……我只觉得好亮……」
苦哈哈地这么应着,死命地维持眯眼状态的惟恩,在发现车子在经过快速道路交流道时不但完全没减速准备转弯,反而加快了速度通过红绿灯口之后,终于忍不住开口发问。
「学长,我们不走快速道路吗?」
「快四点半了,快速道路一下来那条路会塞。」
嘴里说着「所以要走小路」,抓着方向盘的元曦眯起浅棕色镜片底下的双眼,熟练地从岔路闪进旁边的巷子里。
「惟恩你等一下也稍微记个路喔。搞不好哪天我不在的时候,学长他们还会叫你开车去市区……开车的话,走这条路比较不会塞。」
开心地应了一句「好」,将座椅稍微向后调整,惟恩轻松愉快的点起临出门前,学姐交给自己的折价券。
「学长你肚子会饿吗?事情办完我们一起去吃饭好不好?」
「喔,好啊。你先比比看怎么吃比较划算,吃完我想去帮我室友买个零件……」
随口应付着,因为车子开进小巷,为了躲避可能的障碍物而显得小心翼翼的元曦,在转过一个弯之後,真的遭遇了意外的障碍物。
乍看之下是个半人高的不明物体――横亘在路中央的汽油桶侧面贴着半开大小的红纸、还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今晚五点至九点前面有喜筵,请汽车改道谢谢」。
动作迅速地踩下煞车,元曦微微皱眉,脱口而出「惨了」。
「学长?」因为车子忽然停住破吓了一跳,原本埋首于折价券里面的惟恩,连忙抬起脸来。
「怎么了?」
「前面不能走。」拉下倒档,元曦抬头看向后照镜,以缓慢的动作开始倒车。「糟糕,现在开回平常骑摩托车走的那条路,可能会塞到我们哭都哭不出来。」
「G……应该没那么倒楣吧。」
……结果惟恩尴尬的自言自语并没有成真,在大约十分钟之后,两人真的遭遇了「塞车塞到哭下出来」的窘境。
「喔干!我就知道!」
因为前方车子停下而不得不停住,元曦望着远方映着「前方五百公尺车流缓慢」等语焉不详字句的电子看板,悲惨的哀号起来。
「应该没关系啦,我们又不赶时间。」
软言安慰着抱头惨叫的学长,惟恩捏着手里的折价券,半晌终于忽然想起,出发前学姐曾吩咐过自己的事。
「学――」
大概是判断出塞车状况短时间内不会好转,拉下薄外套的拉链,元曦从外套里拉出挂在脖子上、大概只比邮票稍大一点的半透明正方形随身听。
一时之间又以光速忘记了学姐交待过的事,好奇的看着元曦用单手操作随身听,短暂无语之后,惟恩按耐不住的开口问道。
「学长……你的随身听好特别哦。什么时候出的?我从来没看过。」
「喔这个啊,也没多特别啦,是我哥帮我买的。」专心地看着随身听正面萤幕显示的文字,元曦头也不抬。「这台用很久了。」
「你哥在哪里买的?」
「……国外。」
看他没再多解释,接着就动作迅速的从口袋里掏出耳机,猛然惊觉自己竟然忘了说学姐吩咐的要事,想到他平常戴上耳机就要很长一段时间才拿下来,惟恩连忙抢在元曦戴上耳机前,先一步开了口。
「G,学长……你是不是……不想说话啊?」
「蛤?」
下一秒,带着满脸「你为什么会知道」的夸张表情,维持着低下脸的姿势,耳机轻轻的从张大嘴巴的元曦手上滑落。
「对不起,当我没说。我,我不是要讲这个,我是要说学姐说――」
没想到自己真的把脑袋里乱想的东西脱口而出,更没料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巨大,惟恩连忙以最快速度举起双手,做出投降貌。
「……没啦,是你讲的那样没错。」
结果出乎惟恩的意料,元曦没有把话题就这样打混过去,而是用力抓了抓头发,自暴自弃的开了口。
「因,因为很尴尬啊!要是讲学校的事,你一定会想到学长他们都把跑腿的事通通推到你身上……又不能跟你说我好想回去看钢弹种子跟钢弹命运。我是有把其中几集存在手机里面啦,如果拿出来看你就会知道我不想开口讲话了嘛……」
……学长。你全部部说出来了。
哭笑不得的,看着元曦满脸通红、完全不敢抬头看自己的模样,下知怎地,在笑意涌上喉头的同时,惟恩忽地觉得胸口一紧。
这个人怎么会可爱成这样……
完全没发现自己此刻正愣愣地微笑着,惟恩向元曦探出身子,轻轻碰了一下他缩在一起的肩膀。
「……学长。」
「嗯……」看样子元曦好像无法立刻让自己从脸红状态下恢复正常。「怎样?」
从成叠的折价券里面抽出一张纸,惟恩尽量将声音放轻,将它递给元曦。
「电子街对面不是有百货公司吗?学姐叫我们拿这张停车券去停车,这样就不用找车位了。」
应了一句「喔,谢谢」,顺手将停车券折起塞进口袋,元曦再度垂下头去。
「E,学长你想看种子的话你看,我不介意。」
「我下再看好了。」伸出手调整后视镜的位置,元曦懒洋洋的推推眼镜。「学姐她们还有说什么?」
「就是叫我不要让你去漫画店……」
小心观察着元曦的表情,发现他对前半句没有特别反应,惟恩总算放下心来,把话一说完。「她们还说现在没有圈圈可以让你转了,要你安份一点。」
把话传完,天真的以为事情就此结束的惟恩完全没发现,在听到「转圈圈」这三个字的瞬间,元曦的眉毛很明显的抽动了一下。
「……你没问什么是转圈圈吧?」
「没有……」
没注意到那一瞬间的表情变化,想着想着却忽然想起数个月前相学姐的对话,惟恩忍不住「啊」了一声。
「对了对了,是不是那个什么……背着扛棒转圈圈?」
并无其他意思的自言自语似乎对元曦造成了莫大的伤害,惟恩话才说完,只见元曦整个身体剧烈的一颤,几秒的空白之后,他面色挣狞的、以缓慢的速度坐正身子,转过脸瞪向坐在副驾驶座的惟恩。
「……谁跟你说的?」
一瞬间产生自己就要在车阵中被赶下车的错觉,惟恩犹豫半天,总算挤出一句「是学姐」。
「切,可恶。」
转过脸将视线放回前方,双手在方向盘上面交叠起来,下巴抵在手背上的元曦喃喃自语着「她们干嘛跟你说啊」,一边皱着脸嘟起嘴。
「惟恩,我要喝乌龙茶。」
迅速转身从后座拉出便利商店的购物袋,将上车前买的乌龙茶打开然后插好吸管,惟恩战战兢兢地以双手奉上。
「谢谢……你干嘛这么惊恐?我又不会赶你下车。」
「不不我只是想我是不是讲了什么会让你难过难受或难堪的事……」
「呃,也没那么严重啦,反正你早晚会知道。」
接过惟恩递过来的宝特瓶,元曦咬住吸管,眼神瞬间变得虚无飘渺。「其实那个转圈圈也没什么大不了……真的没什么了不起……」
「……什么?」
「就去年大学部那个生科周啊。说实话那不太关硕班的事,可是你也知道,都在同一个系底下,总是要出几个人力意思意思嘛。所以我跟博一的思齐学长,就代表硕班跟博班,去意思意思了一下……」
彷佛回想起当时的画面,元曦忽地露出悲壮的微笑。
「然后,那时候大三的总召学妹以为研究所是派工读生来当代表,就拿了快要跟我一样高的宣传看板、跟比找还高的鱼骨模型,要我跟思齐学长扛着它到外面去,吸引人潮……」
听起来好像很惨……光是想像那画面就觉得悲怆不已,惟恩连忙应和起来。
「惨的不只那个,讲真的,如果只是在广场上面顾着招牌就算了。
牙齿摩擦着吸管发出奇妙的声响,元曦的声音,闷到简直像嘴上罩着十几层的棉布口罩一般。
「后来实在没什么人来看展览,学妹就命令我们背着那玩意,一路转圈圈转到侧门停车场去。因为那一带人比较多……」
听起来好惨又好蠢……这惟恩不敢随便应和了,只能默默地点头。
「所以学长,你就转了。」
「嗯,总不能叫博士班的学长下海呀。转到后来,我头都晕了。」
不敢想像身边的学长之所以垂头丧气,是因为被勾起不幸的回忆、还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其他原因,趁着车子还卡在塞车车阵中动弹不得,惟恩转头看向满脸沮丧,只差没有举起袖子来擦眼泪鼻涕的元曦。
「学长。你不要难过啦。那又没什么。」
「……谢谢你的安慰。」
虽然元曦的反应可说是郁卒到极点,不过有反应总比没反应好,惟恩还是锲而下舍。
「而且你真的很顾全大局E。如果是我的话,绝对会跟那群小鬼翻脸。怎么可以叫学长做这做那。」
「G……也不是什么顾全大局啦,我都吃了学姐她们请的便当了,当然要达成使命。而且说真的,也还好……」
还是一样沮丧。事到如今,惟恩只好使出自认实力坚强的杀手锏。
「你放心好了!你不是说那个招牌几乎跟你一样高吗?这样当你在转圈的时候,大家一定不会注意到你的长像,因为你整个人部被招牌挡住了嘛!怎么样,高兴吗?」
「你一定常常被人说「你真是个好人」喔?」
「……你怎么知道?」
后方传来刺耳的喇叭声,惊觉眼前的车阵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移动了,元曦连忙一脚踩下油门。
车子缓缓前进,将滑下鼻梁的太阳眼镜直接剥下,左手搭在方向盘上的元曦,轻轻地将嘴巴噘起。
「因为大家听到转圈圈的事,都笑得东倒西歪……讲真的,你是第一个安慰我的。我本来一直在想,要是连你都笑,我该怎么办……」
吸吸鼻子,带着满脸的感动,元曦这下真的露出了像要痛哭流涕的悲惨表情。
「惟恩,你真是个大好人。」
一口气被说了好几好人,原本一瞬间感觉脑袋陶醉到飘飘然的地步,结果惟恩的妄想却在想起那千古名言「你是个好人可是找们不适合」的同时,忽然被硬生生地给拉回现实。
夕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落到不会照射到惟恩眼睛的位置了。
将视线从车窗外橘黄色的天空那边收回,本来于被感谢立场的惟恩,脸上却不由自主的挤出了满怀烦恼的皱纹。
「其实找才不是什么好人……」
元曦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发出不同于平常的和弦铃声,是在两人用毕晚餐、买完零件正打算前住大卖场闲晃的半路上。
将听起来像是格斗游戏背景音乐的快节奏给截断,边走边讲电话的元曦在收起手机后忽然转过身,一脸难为情的向惟恩开了口。
「惟恩!不好意思,我朋友他们正好在附近的店里,说要拿书给我……你可不可以等我十分钟?还是你要自己去逛,等一下我们再约个地方集合?」
「喔,好啊。」当然没有理由拒绝,惟恩毫不犹豫的点点头。「十分钟够吗?不然我们八点在转角的全家集合好了。反正跟修电脑的老板约八点半,还有一个半小时。」
「对不起!回去路上我请你吃鸡排喔!」
苦笑着在电料行前面和元曦分道扬镳,将双手插进外套口袋、正想着该去哪里打发时间的惟恩,却忽然觉得手背似乎碰到了什么硬梆梆的东西。
……啊,是学长的钱包!
猛然想起搬完荧幕经过转蛋店门口时。元曦虽然垂涎着机器里面的猫风铃转蛋,最后还是狠下心来将皮夹交给自己、然后说「拜托,帮我顾着不然我会想钱」的情景,已经迈开脚步的惟恩连忙紧急煞住、转过身子。
两个人在一起当然无所谓,可是他一个人,万一临时需要用钱怎么办?
「学……」
抬起头来想要喊住元曦,但路上来往的行人实在太多,元曦的脚程又极快,才隔没几秒,他的背影已经移动到一百公尺以外的距离外了。
放弃了茌大街上叫住学长的冲动,惟恩连忙迈开脚步,从后面跟了上去。
虽然位在同样一条被俗称为电子街的区域内,贩卖电子用品的店家和漫画便利屋及电玩店还是有所区隔的。以某个用指南装置作为地标的街口为界,两种不同型态的店家群集,分成了壁垒分明的两个区域。
紧跟着元曦的脚步,惟恩不知不觉地穿越了那个街口,一脚踏进了自己从没进入过的领域。
举目所见的街景还是没多少差别,但从店家门口堆叠到人行道上的商品,瞬间从电脑机壳和光碟空桶,换成了模型漫画等身大挂布。
从某家店二楼的扩音喇叭朝着大街上播放、在耳边轰然作响的,似乎是元曦前阵子曾在中午吃饭时间放过,唱没一分钟就被大学姐强制切歌的卡通歌曲。
糊里糊涂地接下一个奇装异服的女生递过来的传单,将它和刚刚拿到的电脑零件报价单夹在一起,跟在人群中向前移动的惟恩死命地盯着元曦的背影,直到确认他动作迅速地,走进一家外部装潢看起来很像小木屋的店为止。
……我好像一直都在追着学长跑。第一跟他见面的时候也是,现在也是。
脑海忽地浮现头一和元曦见面时、他拖着扫把和拖把走出电梯的背影,一边慨叹着「好在没跟丢」,安心下来的惟恩于是放慢脚步,缓步往那家店走去。
不过,这份心安感也只维持到惟恩在那家店门口停下脚步、然后看向木头围栏上的手工制招牌而已。
因为店外的原木招牌上,刻着的文字是「泉水精灵女仆咖啡馆」。
「……呃。」
这这这这里是什么地方?女仆……女仆咖啡馆?
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从店外装潢再三确认元曦确实是走进了这家店没错,又再度不自觉朝后退的惟恩,险些撞上从他右方走来的行人。
……我我我我我没记错的话,之前好像在网路上看过,女仆咖啡店是用类似角色扮演的招,以吸引特定族群的方法来进行经营的……那个特定、特定族群,好像就叫宅?
人一到慌乱时,不管平时看来多混乱多矛盾多没有根据的资料,只要沾上可以用来解决现状的边,全部都会被当成真理、被视为锦囊妙计――就像现在的惟恩一样。
面色发青的站在人来人往的店门口,惟恩吞了口口水,整颗脑袋再度不受控制的胡思乱想起来。
……学长是很喜欢漫画没错,一看起卡通就完全听不到外界的声音、要喊很久才会应声没错,他似乎没有女朋友没错,听其他学长说过他在宿舍里摆了比人还大的机器人模型没错……
这,这样全部加起来,不就相当符合宅的要件了吗!?
感觉太阳穴的位置似乎开始渗出冷汗,战战兢兢地望着眼前装饰着鲜、乍看之下充满乡村风味的门扉,一时之间,他完全无法决定自己该推门进去找人好、还是该假装不知情转头就走才好。
所以、所以元曦学长,是宅男?而且还宅到会上女仆咖啡厅!?
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脑袋里,现在正充塞着来自于网路上人云亦云、一知半解的观念,想着想着,惟恩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可是,学长的钱包在我这边。没有钱包还是不太好吧?对吧?万一这种店是进去就要收钱怎么办?万一没钱要被迫在里面打工怎么办?
思考完全被牵引到负面方向,已经无暇再多想,他于是向前一步、用力将铜铸门把握住向前推。
清脆的铜铃铛声随着推门的动作响起,惟恩的手才从门把上抽离,门内忽然响起了亲切的招呼。
「主人欢迎回来!」
嗄?
主人?
她说谁是主人!?
想都没想过的称谓像炸弹一般窜进耳朵然后在脑中爆开,鸡皮疙瘩地自脚底升起,了一番力气,惟恩总算勉强克制住把门关上、转头烙跑的冲动。
不止如此,站在眼前的,还是个头上戴着扎着荷叶边的奇妙帽饰、身上穿着缀蕾丝的荷叶边上衣配上白色围裙及篷蓬裙,足蹬圆头娃娃鞋的可爱少女。
惟恩记得,自己曾在研究室的电脑桌面图片中看过非常类似的打扮。当时元曦解释过,那是一个女主角在男主角家中打工当女仆的卡通――
「呃……不是,那个……我是来找人……」
死命将音量降到最低,惟恩将目光从只到自己胸口高的女仆头顶上掠过,视线开始在店内逡巡起来。
店内的座位已经有八成坐满了人,晕黄的照明亮度又不够,轻度近视的惟恩死命睁大眼睛,一时之间还是无法确认元曦究竟在哪个方向。
……好奇怪的地方。好奇怪的气氛。明明感觉像喝茶聊天吃简餐的店,为什么客人讲话都把声音压得这么低?因为外面有挂牌子写着「请轻声细语」吗?还有为什么这些店员全穿得像电影里面的女仆?
脑袋里塞满问号,但要是开口问就太没礼貌了,揉揉眼睛、再一望向室内的惟恩,几番挣扎后终于在靠近窗口的位置,发现正和一群人聚在一起,很开心地不知道在谈些什么的元曦。
「请问主人,有看到您的朋友吗?美沙绪可以为您带路哦。」
「美……」以为自己听到什么外星语言,眼角瞥见女仆胸口的名牌上正印着「美沙绪」三个字,恍然大悟这是眼前女仆的艺名,惟恩连忙将到了嘴边的「什么东西」给吞回去。
敷衍着「不好意思,等一下好吗」,他再度将视线飘向元曦的方向。
……有种严重错乱的感觉。
不管是满屋子的女仆也好、那些奇妙的称谓及说话方式也好、还有以自己从没见过的高亢情绪,和一群人愉快地谈笑的元曦也好……全部都好异常。
每只要人一多起来,元曦都默默地远离核心位置,让自己置身人群的边缘――印象中,除非是会议场合或研究室的meeting,自己很少看到他在那么多人面前,还能自在地说得这么开心。
明明十几分钟前还坐在同一张桌子一起吃炸鸡的人,现在惟恩只觉得他离自己好远好远,仿佛一瞬间变成了陌生人。
……这个人是谁?
「呃,那个……我朋友――」
一直站在门口没有动作的女仆似乎引起了室内客人的注意,在惟恩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时,原先一直低头讲话的元曦,终于发现了他的存在。
「惟恩?」似乎比惟恩更惊讶,手中抓着像是杂志的东西,元曦推开椅子,三步并做两步的跑上前来。「你怎么跑来了?」
大概是判断出已经没自己的事,以可爱的动作将惟恩和元曦带到门边类似休息区的长椅边,女服务生行了个礼,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边?」
奇怪的歪着头,元曦把手里的书册朝腋下夹去,惟恩这才发现,那整叠看起来和论文抽印本差不多厚薄的本子,似乎是漫画。
被元曦一问,回过神来的他,终于想起自己之所以在此地的原因。
「我跟你后面来的,你钱包还在我这边……」手忙脚乱地拉开口袋的拉链,惟恩将皮夹塞进元曦的手里。「学长,我,你……」
「喔,谢啦……怎么了?」
向经过身边的服务生微笑示意,元曦拉住好半天说不出半句话的惟恩,让他坐下。
……太奇怪了。为什么学长似乎一点都不觉得这个地方很异常?
抬头望向担心地望着自己的元曦,感觉自己贴着长椅表面的手掌正在轻微渗汗,惟恩停顿半晌,好不容易才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
「学长,你……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蛤?」
像是听不懂惟恩在说什么一样,元曦愣了一下。
无言地望着惟恩,他垂下视线整整空白了将近十杪,终于挤出回应来。
「……这种地方?」
「对啊,这边……」满脸惊恐的望着穿梭在室内忙碌地倒茶送水、穿着女仆服装的服务生们,话要出口又想到这种话大声说很失礼,惟恩连忙压低声音。「这家店好奇怪。里面的人也好奇怪。」
「……这样喔。」
压住因为站在冷气出口而轻飘飘地扬起的衬衫下摆,像是总算听懂惟恩在说什么似的点了点头,I元曦忽地垂下脸,露出苦笑。
很寂寞、很苦涩的强颜欢笑。
「没办法,你觉得怪就怪。」
一瞬间忽然发现自己似乎用很嫌恶的态度、讲了很伤人的话,但话已经出口也来不及收回了,惟恩忙不迭的辩解起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学长你不要生气……」
「没有啦,我没生气。」刚才的受伤神色瞬间从元曦脸上隐去,再度抬起头来的他,表情已经恢复了平时的从容。「你去逛你的,不用担心我啦。等一下在我们讲好的地方见喔。」
「学长――」
来不及解释也来不及赔罪,惟恩就这样半推半拉的被推出了店外。
因为入夜,整条电器用品街的人潮也随之增多了起来。恍恍惚惚地跟着流动的人群向前走,没多久他又走回了两人原本分道扬镳的店门口。
四作响的手机铃声、因为环境吵杂而音量相对更加高亢的喧哗声。不远的光碟片专卖店播放着流行歌曲的MV,惟恩脚下一个不小心,险些踢上店家放在门口货架底下的大纸箱。
在人行道内侧的圃边坐下,愣愣地望向橱窗里展示的透明电脑主机壳,看着机壳里的风扇转啊转的,数秒后惟恩逐渐感到晕眩了起来。
「没办法,你觉得怪就怪。」
元曦的声音在耳边萦绕着,想到自己竟然说出让他那么难过的话,明明耳边听到的音乐声和喧嚣声是如此热闹轻快,惟恩却觉得整个人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一般,呼吸困难。
……对客人用主人来称呼是很怪、那家店的气氛有点让人起鸡皮疙瘩也是事实。可是在那家店里学长看起来明明很开心,我却当着他的面出说那种话,不就等于在说学长很异常吗?
为什么我会讲出那种话……是因为身在那个环境里的学长,露出了我没有看过的另一面吗?
因为我从入学到现在几乎都跟他朝夕相、自以为很了解他,结果现在却发现我碰到的只是表面而已,所以控制不住心里话?
……这该不会就是所谓的恼羞成怒?
没有衣物遮蔽的脸颊浸在秋入夜之后的寒气中,吸着干冷的空气,惟恩抬起头,仰望街角的装饰用指南装置,和它后方天空中橘黄色的月牙。
……可是学长,你知道吗?
我想知道你喜欢什么,想跟你讲更多的话,想更接近你的内心世界。
可以的话,我希望像下午那样,你跟我无话可说到只能拿出随身听的情况,再也不要发生。我希望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是开开心心的,就算有什么尴尬烦恼也可以直接对我说――在心中暗暗下了决心,惟恩拍掉裤子上的灰尘,站了起来。
……我想更了解你。
本来应该是做好万全的决心才重新回到那扇门前,但事到临头,惟恩却很没用的畏缩了起来。
……门内的世界,是我觉得很奇怪很异常,而学长完全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的世界。
搞不好现在推开这扇门以后,我就再也回不了门外的世界了――
用力摇头将那诡异的感觉从脑海中驱散,战战兢兢的犹豫半晌后。想要了解元曦内心想法的渴望究竟战胜了犹豫,惟恩于是用力吸了口气,二度将右手给放上门把。
结果,在门被打开的同时,开门和应门的人都愣住了。
「主人欢迎……」开门的女仆发现是刚刚才说过话的客人,一瞬间似乎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很快堆起职业笑容。「请问主人今天是和朋友一起回来吗?」
「呃,没有,」没想到来应门的竟然和刚才是同一个人,惟恩死命地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自然又自在,才开口说话。「我一个人。」
「好的。」
款款地行了个礼,女仆一个转身,做出带路的动作。
「请问主人今天想⑿┦裁茨兀俊
在小小的双人座位坐下,接过女仆递上来的菜单,惟恩选择了价格和描述看起来都在安全范围内的饮料之后,在要点饮料的瞬间却不知怎地,产生了羞耻到想要逃走的冲动。
「E……给我这个……月……月……月亮的……眼泪……」
「好的。请主人梢等。」
厚底鞋轻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声响逐渐远去,松了一口气的惟恩,从身边的书报架抽出一本动画月刊,连忙把握时间开始观察起四周。
和讨论室差不多大小的室内摆满铺着粉色系桌布的桌椅,墙边的木头画架上则钉着卡通电影的海报,再加上柔黄的照明,整体而言是让人相当轻松的色调。
店内的客人有些低着头打电动、有些忙着看漫画,或低声聊天……也有几个女孩子在座,但店内有八成以上是男性客人。
反覆地环顾四周,发现元曦及刚刚和他同一桌的男孩子们都不见了;想到他或许是事情办完已经离开了,惟恩一方面松了口气,一方面却又不自觉的感到了莫名的失落。
「让您久等了,主人请慢用。」
心不在焉的翻没几页,眼前忽然出现了个盛装着玻璃杯的圆形托盘。
带着些许对茶品名称的好奇心,明明不是特别渴,惟恩还是抓起吸管搅了搅漂浮在杯中的冰块,张嘴喝了一口。
……等等,这不就是普通的红茶吗。为什么月亮的眼泪是红茶?而且里面还加了香草冰淇淋?
虽然说不上难喝,但凭良心说,这实在不像饮料名称形容得那么美味……挣扎着将吸管刺进杯底,确认沉淀的红茶也不见得比较甜之后,他只能自暴自弃地挖起冰块、丢进嘴里。
隔壁桌付完帐的中年大叔站起身子,不经意地抬头望了对方一眼,下一秒,嚼着冰块的惟恩,眼前出现了他这辈子第一亲眼目击的奇妙光景。
「老爷要出门了!」
随着一个看来像领班、制服稍有不同的女仆开口一呼。店内所有的女仆都在门口一字排开。朝着准备离开的大叔,整齐地行起九十度鞠躬礼。
「老爷请慢走,路上小心!」
……这里是哪我是谁!?
双脚不自觉的用力,惟恩瞬间产生了今天不知道第几想站起来、拔腿就逃的冲动。
望着一脸自在的大叔悠然离去,再看看其他客人完全没有惊讶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内心震惊到这种程度似乎有点大惊小怪,惟恩于是缓缓收回视线,继续喝起口味奇妙的红茶。
……仔细想想,其实把这些话代换成「谢谢光临欢迎下再度光临」,好像也差不多嘛。
门口又传来铜铃的声响,听着女仆轻快地迎上前去、说着「小姐欢迎回来」,将手肘撑在桌面上。皱着眉头挑战奇妙饮料的惟恩,不知怎地,已经不再感受到第一遭遇那种场面时的震惊……
鼓噪的心情好像慢慢地镇静下来,就算主人老爷这些代名词听起来有多不自然,多看多听几以后,感觉好像也没一开始想像的那么奇怪了。
彷佛从漫画里跳出来的美少女就在眼前走来走去,而且聚集在这里的人,至少大部分都有相同的兴趣――像学长这么喜欢漫画卡通的人,待在这种环境里面一定很开心吧。
毕竟和兴趣相仿的人聚在一起,也比较轻松自在。而且这里……真的很像漫画里的世界。
虽然自己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喝茶的地方要讲究这么多奇怪的细节、为什么服务生要打扮得跟漫画人物一样;可是扣掉奇装异服和诡异的称呼以外,这里和普通附餐点饮料、可以坐下来边吃边聊天的饮食店,似乎也没什么差异。
还有,除了饮料口味奇特了一点以外。
耳边毫无间断的流泻着卡通歌曲的旋律,在惟恩悲惨地想着这饮料怎么一直没减少的当下,从靠近吧台较为隐密的座位那边,忽然出现了一群准备要离开的人。
轻飘飘地瞟了那群人一眼,结果下一秒他马上发现,自己的学长,也在那群人之中。
下意识的抓起桌上的杂志想遮脸,但发现元曦付完帐后,根本是笔直地朝自己的所在位置走来,他于是放弃挣扎,很下好意思的朝着元曦举起手。
「学长……」
「哇,这不是月亮的眼泪吗?这很地雷耶,我第一点的时候很努力才喝掉半杯,剩下的全部强迫我室友喝掉了。」
仿佛完全没将半小时前发生的事放在心上,在惟恩对面的空位坐下,元曦将手里的漫画,一股脑地朝桌面摆去。
「你怎么会发现我在这边?」
「拜托,这边这么小,怎么可能没发现。」将椅子调整到适当的位置,元曦呼了一口大气。「你去逛你的呀,又绕回来干嘛?」
「我……我后来想想,找还是想看看学长想来的店,是怎样的店。」
讪讪地搅动杯子里的冰淇淋,口齿不清地绕着口令,含住吸管的惟恩险些戳到自己的舌头。「刚刚进来没看到你,还以为你回去了。」
「没啦,只是你出去以后,有一桌的客人走掉了,老板就让我们换到里面的大桌子而巳。从你现在坐的地方看不到啦。」
向前探出身子,元曦用手掌撑着下巴,然后淘气的露齿一笑。看他这种态度,惟恩一时之间反而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只能尴尬地陪笑。
「……你不生气吗?」
「生什么气?」
「因为,我刚刚说……这里很奇怪。还说你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补了一句「对不起,你听了好像很难过」,惟恩满脸抱歉的垂下视线。
「你不用道歉啦,这边对没有心理准备的人来说,一定会觉得奇怪嘛。」无所谓的摇摇手,元曦戳着手肘底下的桌布,轻轻地呼了口气。「也没有多难过啦,有点吓到而已。因为我没想到你会当着我的面,说这边奇怪……」
所以你不就是受伤了吗。为什么你还反过来安慰我呢?
克制住不经大脑反问的冲动,一转头发现抱着水瓶的女仆正好经过身边,惟恩连忙开口将她喊住。
听着女仆甜甜地应着「主人请问有需要服务吗?」,他尴尬的将脑袋和音量一起降下了六十度。
「……可以给我一杯水吗?」
「好的!请梢等一下喔――」
目瞪口呆地看着女仆脚下踩着五公分高的娃娃鞋、手理抱着水瓶,还能一边转圈一边跑走,惟恩一抬头,正好对上了元曦满怀期盼的眼神。
「那你现在觉得这边是怎样的店哩?」
「一开始觉得很奇怪,可是……」仔细斟酌着用词想精确表达内心的感受,但惟恩最后还是只嗫嚅了句「习惯了好像就没什么了」。
「嗯,习惯唷――」
将身子向后靠方便送水上来的女仆摆杯子,元曦若有所思的抓了抓下巴。
「那么,两位主人请慢用!」
本来只是想替元曦要一杯水,想不到连自己的份都有,来不及叫住又蹦蹦跳跳地跑开的女仆,惟恩讶异的问了句「怎么也有我的?」
「当然有哇。其实这里就是让你享受一下被叫老爷、主人,然后被尽心尽力周到服务的感觉嘛。」很习惯的拿起自己面前的白开水,元曦眯起一边的眼睛。「怎坚样?有没有觉得飘飘然呀?」
「……我只有头晕的感觉。」
彷佛觉得惟恩的感想很有趣,下嘴唇抵着玻璃杯,元曦继续追问了下去。
「那有没有被治愈的感觉?」
「……学长,其实我快内伤了。」
因为一直被叫主人主人的……而且这饮料哪里是地雷,根本是氢弹……
笑眯眯地听着学弟悲怆莫名的倾诉,棒着玻璃水杯的元曦向前探出身子,轻轻地拍了拍惟恩的肩膀。
「加油,习惯了就会很爽快啦,主人。」
瞬间差点将杯子给打翻,看着元曦那活像恶作剧成功的笑容,明明喝进嘴里的红茶根本和美味扯不上半点关系,惟恩却觉得一股又甜又酥的感觉,就这样穿过口腔直窜胃底。
「主人快点把饮料⑼臧桑这个如果外带,你出了门一定会想把它随手遗忘在路边唷。我总觉得这玩意一定是因为喝下去会让人想痛哭流涕,所以才叫「月亮的眼泪」。」
全然不知惟恩的心情,元曦满脸感叹地替自己的饮食经验下了注解。
「……学长。」
「嗯?」歪着头,替惟恩将已经没再看的杂志给阖起,元曦随口漫应着。「怎样?」
……你真的好可爱。
不管是动作态度连思考模式都好可爱。
你明明各方面部不需要人帮助,从头到脚都和依赖二字完全无缘,但就是让人忍不住想要对你伸出手、想好好呵护你――
可是,这种话绝对不能随便对你说出口吧。
没让自己那没来由的苦涩心情表现在外,惟恩将嘴里的液体吞下肚,以轻松的态度对元曦提出了邀约。
「学长。下我们再一起来逛电子街好吗?呃……等你不会有断粮危机的时候。」
看着元曦嘟起嘴望着自己,然后一边说着「好哇好哇当然好啊」、一边可爱地笑开,不知道是因为冷气太强照明太弱还是饮料太难喝,惟恩不由自主的觉得全身发软脑袋也开始哄然作响,整个人几乎要尾幌氯ヅ康乖谧郎稀
可是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惟恩说不上来也无法准确地理清。
……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自己真的陷下去了。
所谓正确的情人节论述
「……学长,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身为死烟酒生,在实验室或研究室迎接早晨的第一道曙光,是很常见的。
当然就算在研究室过夜也不是无时无刻都得干活,于是自备笔记型电脑或PS2等等高科技产品,利用零碎时间进行个人娱乐,也是很常见的。
而对苏惟恩来说,以上的事情全部挤在一起发生,而且眼睛才睁开就发现直属学长正背对着自己专心打电动,也是很常见的……
看着学长在电脑前面像生了根似的动也不动,只是偶而发出不好意思的笑声,偶而像吃下一记重击一般垂下肩膀,一举一动都和自己闭上眼睛以前完全一样,要不是墙上的时钟确实指着六点二
十分的位置,惟恩真的会以为自己其实根本没睡,只是把脸压在桌面上十秒钟以后再抬起脸而已。
要是平常日子就算了。唯有今天,自己非得出言阻止学长继续沉迷在平面美少女的世界中不可。在这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日子里,一早醒来就听见电脑喇叭里传来娇滴滴的「元曦学长,我最喜欢你了!」,世上还有比这更凄惨的景况吗?
今天是情人节啊!联谊板上的男男女女为此骚动不安的七夕情人节!
胸口涌起悲壮的几乎让人为之落泪的酸楚情绪,惟恩猛力踢开研究室的笨重木椅,以完全不像刚睡醒的惊天动地之势,大步走向元曦。
「唷,惟恩你起来啦……」把游戏暂停,顾元曦笑容满面的转过脸来。「好早喔,你不是说要睡到老师过来吗?」
学长,我可以问那心满意足的笑容是怎么回事吗?你只要游戏里的女生跟你说句「最喜欢你了!」就满足了吗?光是一句预先录好的机械对白就可以让你笑得那么幸福……那我的立场呢?我的立场何在啊学长!
「……学长,」虽然很想提高音量将心中的独白一吐为快,但想到要是真的说出来,元曦现在的笑容八成会马上冻结,惟恩马上见风转舵。「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喔……八月十一号,」转头看看电脑萤幕右下角的系统时钟,元曦忽然「啊」了一声。「惟恩你今天要记得选课喔,你还没去选大学部的补修学分吧?今天早上九点开始选课,动作要快不然会被抢光。」
我去年也是打电动打过头忘记选,好在老师人不错,去跟她求一求她就帮我签名了……态度欢乐的这么说着,元曦又补了一句「要记得喔」,紧接着就动作迅速的转过脸按下启动按钮,室内再度充满混有泡泡音效的可爱背景音乐。
「……学长――」
「元曦学长,我们今天要做什么好~呢?」
虚弱的呼喊声和电脑喇叭里传来的撒娇声混在一起,听起来好悲凉。
「今天喔……今天就早上先修业,下午到海边作日光浴,晚上在同一个地点看烟火吧――」
……为什么学长你在决定选项的时候,还要把内容念出来!?
虽然这一瞬间,普通人应该都会立刻产生打开电脑连上BBS,然后以「[暴怒]我的学长是宅男」或[超干]到底是巨Ru美少女重要还是我重要!?」之类的标题,大肆干谯一番的冲动;但没有为这种事发火,或许正间接说明了苏惟恩也不是普通人这个事实。
「嗯?惟恩,你叫我喔?」
……看样子,元曦不是没听到惟恩的呼唤,只是如果游戏中的美少女和学弟同时开口,顾元曦心中的第一顺位是美少女而已。
无力的垂下肩膀,惟恩才应了声「对」,耳边忽然传来意想不到的话语。
「对了惟恩。你刚刚不是问我今天是什么日子?」
「……嗯,今天要选课。」教务真会挑日子,他们一定是认为反正我们学校的组成份子全是些交下到男女朋友的好人,情人节只能躲在宿舍里咬手帕落泪,闲着也是闲着所以才挑今天开放选课,果然是德政……
脑中空转着没半点根据的臆测,惟恩再感到今天不知道第几。想将肩膀给默默垂下的冲动。
「不是那个啦。」放下滑鼠,元曦扬起脸,朝着惟恩摇了摇手。「我知道喔,今天是情人节对吧。」
「……学长你怎么知道!?」
「游戏里面说的啊。」伸手指指游戏画面显示的「八月十一日。特殊节日:情人节」,元曦很开心似的露齿一笑,长长睫毛下的大眼睛也随之眯了起来。
看着元曦的笑容,自己在学长心目中的地位被排在巨Ru美少女后面这个事实,马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惟恩从记忆中驱逐得乾乾净净。
「所以……」
元曦似乎说了什么。可是游戏的背景音乐实在太响亮,传进耳中的只有少许模糊的杂音而已。
莫名其妙的眨眨眼,惟恩还来不及开口问「学长你说什么」,原先似乎已在电脑椅上面生根发芽、全无移动之势的元曦,身形忽然晃动了一下……
没来由的,脑海中闪过一种要是不拉住学长他就会走掉的念头,才反射性的想伸手抓住元曦,惟恩却在下一秒,感到某种柔软温暖的东西,拂过自己的右边脸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耳边彷佛传来轻微的「啾」一声。
呆呆的看着元曦带着满脸恶作剧的笑、动作灵活的朝后坐回椅子上,惟恩整个人都僵住了,只能维持着原本的动作,完全发不出半点声音。
整张脸,从被元曦碰触过的皮肤开始,像被烫到一般烧红了起来。
「嘿嘿,情人节快乐!」
奇怪的是,说这句话的人明明就站在眼前,但那声音却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
……事情好像有哪里不对。状况好像很奇怪、学长好像很反常。
完全无法理清现下的状况,但又隐隐约约觉得现在要是冷静下来思考,就会发生某种让自己槌胸顿足后悔一辈子的事,惟恩最后还是决定依照本能行事。
「……学长。」
所谓本能……当然就只有「那件事」而已。
伸出手拨开覆在元曦额头上的浏海,惟恩捧住他因为害羞而微微泛红的白皙脸颊,然后发出沙哑的呢喃声。
「情人节……只有这样是不够的喔?」
「……学姐,惟恩好像睡死了。」
戳戳惟恩的脸颊,却发现对方除了打呼没有多余的反应,元曦有点失望的垂下视线。
「那就别叫他了。」把查询课程的视窗关掉,坐在电脑前面的学解,满脸受不了的撇撇嘴。「反正都已经这么晚啦,他能选的课全部都额满了,就让他自己去求老师大发慈悲吧。」
「我记得我好像有提醒过他……奇怪,他什么时候又睡着啦。」
「顾元曦,我过来的时候明明看到你们两个睡得东倒西歪,你是在作梦的时候提醒他的吗?」
「嗯,大概吧……?」
歪着头,元曦漫应着「其实我也搞不太清楚」,然后乾脆的把睡得不省人事的学弟抛下,重新走回自己的电脑前面。
「其实喔,养成游戏还是要照着现实的日期还有时间跑,才有真实感。」
「……」
「而且不只西洋情人节,它们连中国的情人节都会特别在日期栏底下标明,还会有神秘的突发事件,这个游戏真是太贴心啦……」
「……」
「学姐,你有在听吗?」
「……闭嘴啦,死宅男。」
……所以,到底作梦的人是谁?
所谓正确的开学日论述
「元曦学长,你是个大好人,可是我们真的不适合。对不起,我们就到今天为止吧!」
穿过系馆一楼大厅的自动门,气温立刻从室外寒风刺骨的二月天,迅速变为温暖宜人的五月时节。
虽然大部分的烟酒生没有寒暑假乃是广为人知的事实,但苏惟恩怎么也想不到,学校在继前一学期的七夕强迫学生蹲在家里选课之后,新学期更作出选在情人节当天开学这种惨无人道的决策;在惟恩看来,这简直是刻意要所有想把握一年一度情人节放手一搏的壮士们,体验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惨剧……
长吁短叹着走出电梯,拖着沉重的脚步好不容易走到研究室门口,惟恩才推开研究室的大门,一阵幽怨又满怀歉意的柔美声音立刻穿透不到两公分的挟窄门缝,直接窜进他的耳中。
「元曦学长,你是个大好人,可是我们真的不适合。对不起,我们就到今天为止吧!」
听着那似曾相识的声音,将整扇门给推开的惟恩才想开口问「怎么了」,三秒钟前才听过的同一句话,忽地再度响起。
「……呃。」没有多想就判断出声音的来源,惟恩关上门,转身绕过门边堆满实验器材的铁架,阔步走进室内。
在紧邻老师办公室的靠窗位置,惟恩的直属学长顾元曦,正面对着他自己的笔记型电脑。一动也不动的僵坐在椅子上。
而那句听来诡异非常的台词,就是从元曦面前的电脑喇叭里传出来的。受不了的抓抓头发,惟恩无力的唤了句「学长」。
然后一如意料的,将外在声音给听进耳朵里并作出回应的,永远不是惟恩要呼唤的人。
「惟恩,你总算来了……」
摘下耳机,表情有点憔悴的学姐,有气无力的朝惟恩招手示意他过去。
「……学蛆。现在是怎样?」
「很简单啊,就是你听到的那样。」指指有如石像一般呆坐在笔记型电脑前面的元曦,她满脸无奈的将双手一摊。「那个啊「元曦学长,你是个大好人」……我听到都会背了。」
似乎是震惊过度,元曦将手指压在笔电的触控板上面,就这样呆住了。也因此,电脑就像影音程式出错一般,不停地播放着那句话。
虽然那些话的行文措辞实在是绝情到极点,但配音员娇嫩柔弱、楚楚可怜的声调听来实在让人不忍心再多做批判,听着听着,惟恩一瞬间也产生了胸口似乎被紧紧揪起的错觉。
「学长好可怜。竟然在情人节被小遥甩掉……」
「蛤?」听见惟恩的自言自语,在隔壁桌盯着算式的另一位学长开口问道。「小遥系虾郎?」
「是学长从上学期开始攻略的角色。听说是高中生兼偶像歌手,身材很好眼睛很大,平常在学校戴着粗框眼镜很不显眼,不过一脱下眼镜化个妆就会变成超级正妹……大概就是这样。」
「干,果然是那个死宅男会喜欢的设定。」
也许是惟恩的心理作用,元曦那因为三餐不定时作息不正常而成就的瘦弱身形,此时此则看起来更显虚软,好像风中雏菊一样随时会倒下。
这就是所谓的我见犹怜吧……被妄想给蒙蔽的双眼自动将元曦的背影一带打上苹果光,惟恩眯起眼睛,不自觉的咽了口口水。
「可是学长一定很难过,半年的感情不是说放就能放的……」
虽然惟恩嘴上讲得是似乎要为元曦一掬同情之泪,但实际上此刻在他脑袋里以高速运转的,完全是另一档事。
喔干的好这就叫天助我也吧小遥那个小八婆早在去年学长跟我炫耀的时候我就看她不爽了说什么我们不适合我看根本是要跟园区工程师去吃情人火锅吧管他的这样才好我以后再也不用看学长在我面前放闪光弹了连老天爷都站在我这边啊哈哈哈――
把一扯到元曦就会快速陷入妄想世界的本领发挥到极致,不消几杪,惟恩脑袋里浮现的所有影像,已经染成了幸福粉嫩的萌黄色……
「所以惟恩,我们有很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
在萌黄色就要转成粉红色时,研究室里的地位仅于老师、最有威严的博班学长忽然出声,硬生生地打断了惟恩脑中有如洗衣机一般疾速运转的妄想。
「老师刚刚来过,他有留三百块下来,叫你记得带元曦出去吃饭。」从自己的桌子上抽起用原文书压住的纸钞,学长面色凝重地将它塞进惟恩手中。「你自己看要带他去吃麦当劳还是肯德鸡都可以。元曦好像从七点多就一直坐在那边没动,再继续坐下去他可能会饿昏,我们也会听到起肖。」
腕上的手表指针正好指着十一点二十分,想想自己才进研究室没几分钟就想逃走了,学长说的「听到起肖」绝对不是夸饰用法,惟恩连忙点头说好。
接下这个艰距任务大约一点五秒之后,惟恩却忽然惊觉过来,事情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等等。我记得听学长姊说过,要是拆散元曦学长和他的电动,轻则被他冷眼相对或掐脖子,严重的话会被他怨恨一辈子。万一事态演变成那样,阿瓜学长你会负责吗!?
当然,就算心里有再多怨叹,惟恩也知道,在研究室里地位比红烧鳗罐头还低的自己,绝对不能将以上的内心话全部讲出来。
「……可是现在去叫他会不会被掐脖子――」
将内心话精简成最低限度的自言自语,偷偷瞄着闻言脸色大变的学长姊们,惟恩又补了一句「而且我也不想被他怨恨一辈子」。
「不会啦。你可是唯一一个打断元曦看漫画,还不会被他打杀的神人唷。」拍拍惟恩的肩膀,学姐用力作出保证。「要相信自己,知道吗?」
「嘿,G嘿嘿……这样吗?」
「还有惟恩,你一定要带他去吃饭喔。如果元曦说想去漫画店还是模型店平复心情,绝对不要理他,不然他会买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然后过几天又在那边唉唉叫。」
将学长的叮咛谨记在心,背负着在场成员的期盼,惟恩怀抱就算被元曦讨厌一辈子至少也是被他记在心里一辈子的悲壮决心,战战兢兢地走向元曦。
「学长……」拍拍元曦的肩膀,惟恩努力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自然又开朗。「陪我去吃饭好吗?」
不要说回应了,元曦连动也没有移动半分。
乐观非常的把没有回应当成没有马上被拒绝,将手心贴着元曦的肩膀,惟恩很快又接了一句,「走啦。我没吃早餐就去上课,快饿死了。」
结果就在惟恩把话说完的瞬间元曦像忽然遭受电击似的,整个人明显的震动了一下。
维持面对电脑的姿势,他操着有点沙哑的嗓音,低声自言自语起来。
「……惟恩。」
「有。」小心翼翼的,惟恩将贴在元曦肩膀上的手给抽回。
「……我失恋了。」
「我有听到。」应该说,大家都听到了。体贴的将这些话给省略,惟恩下意识的再度向后退一步。
「他X的今天是情人节耶……」
「我知道今天――」
安慰的话还来不及出口元曦忽地将双手朝桌面一危站了起来。
和元曦的手掌改变位置几乎同时,原先响彻室内的语音也随之中断。这一瞬间四周的叹息声此起彼落,很明显的,研究室里的众人都因为那连续播放将近四小时的穿脑魔音终于停止,而大大松了一口气。
但惟恩却无法像其他学长姐一样安下心来。因为元曦正瞪着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哭过的红肿双眼,以豪气干云的态度,用力推开椅子。
而且他的视线非常准确的锁死在自己身上,想跑都没地方跑。
啊,我真的要被打杀了吗?以前好像听过牡丹下死作鬼也风流,可是我连牡丹的梗都没碰到就要为了那朵死掉会不会太悲惨?所以这种情况应该叫偷鸡不着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还好,惟恩已经做好的最坏打算并没有成真。用力吸了一口气、将脸抬起的元曦,从嘴里讲出来的是惟恩连妄想都还没想过的台词。
「惟恩,我们去⒕疲〗裉煲喝到吐!」
「呃可是现在七早八早的要去哪里喝酒?」大致判断出自己的小命和自己与元曦的亲密度不会被影响,惟恩姑且安下心来。「还是不要啦,去喝酒太危险了……」
「我们去便刊商店!买了带去宿舍,今天我请客……」说着说着,元曦的眼眶开始微微泛起水光。「反正只有你知道小遥有多好……」
……学长,我觉得你还没开始喝就醉了。还有你真的会错意了,我一点都不知道小遥那死三八有哪里好。我觉得她只是普通的八婆而已。
苦笑着摸摸拼命忍住呜咽的元曦,嘴里软言劝慰「好好好,我们去喝酒」,惟恩的视线下意识地转动,接着目光忽地被笔电萤幕上显示的文字给吸引住。
大概是在元曦放手以后才出现的浅灰色文字,在电脑萤幕上和游标一起闪呀闪的:
小遥想必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这种话……作为一个男人,我应该……
「追上去要求小遥再给我一机会」、「算了就放她自由吧」
瞪着那两行文字,惟恩克制住立刻出手将电脑关机的冲动,默默地眯起眼睛。
学长现在背对着荧幕,而且从他光听到那句话就可以发呆数小时的状况来看,想必根本不知道这游戏人性化到了被甩还有机会挽回的地步……
冷静的这么想着,沉吟几秒钟后,惟恩的嘴角忽地扬起浅笑。
……没错,作为一个男人,当然该做出公正又正确的决定啦。
右手轻轻抚摸元曦柔软的头发,惟恩不动声色的伸出左手,点向触控板。
「学长。你觉得要去追回小遥比较好,还是放小遥自由比较好?」
「……嗯……」大概是当真乱了方寸,用自己的衣袖抹去眼泪,元曦愣愣的反问。「你说呢?」
浅笑在一瞬间转成冷笑,惟恩轻轻掀动嘴唇,吐出意味长的甜蜜叹息。
「身为男人,当然是放她自由啦。」
「……惟恩你好温柔喔。」
仰望着自己心目中所认知的、诚恳可爱的学弟,全然不知道自己刚刚已经被强迫中奖,错过了最后一挽回游戏中恋人的机会,元曦眨着满是泪水的大眼睛,发出由衷的感叹。
「没有啦。来把脸擦一擦,我们出去喝酒。今天要⒌酵隆―」
……之后,现场的目击证人纷纷表示,当时的苏惟恩笑得很贼很阴险很恐怖。最讽刺的是,唯一没发现这个惊悚事实的人,就是和他只有零点五公分距离的顾元曦……
所谓正确的发酒疯论述
头很重、枕头很软。从头顶到脚趾关节没有一不在痛。
从浅浅的睡眠里醒来之后,全身上下那莫名其妙的酸痛感,是顾元曦接收到的第一个感受。
茫然地偏过头,转动视线的元曦很快发现,自己正瘫在宿舍的床上。
看着隔壁床位室友的棉破还维持着和前两天相同的模样,努力眨动眼皮,在透过室内亮度确定现在大概才刚天亮不久之后,元曦疲倦的叹了口气。
「……翊峰已经三天没回来了E……」
看样子他真的被他们老板操得很惨。翊峰讲过,如果他哪天真的被老板整死,厕所旁边那只两公尺的夏亚专用萨克模型就要送我……我是很想要那只萨克没错,可是我不要翊峰被整死……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去哪里找跟我兴趣这么相近的室友?
意识不清的记挂着室友的下落,感觉又是一阵倦意冲上脑海,元曦磨蹭着枕头,将棉被拉到可以遮住头顶的位置,然后再度闭上眼睛。
……头好痛。奇怪,怎么这么痛?
扭动着同样酸痛的脖子,元曦本想调整一个舒服的位置再睡回笼觉,结果才翻过身,手肘却忽然顶到某个软软的东西。
下意识地认为是压到床边的美少女等身大抱枕了,从棉被里伸出手将抱枕搂进怀里,嘴里乱七八糟的呢喃著「小矮豆你好软喔」。元曦迷迷糊糊的把整张脸给贴了上去――
……怦咚、怦咚。
忽地,奇妙的声音穿过棉被,窜进了元曦耳中。
搞不太清楚状况,可是脑袋至少判断出正常的抱枕不会发出这么奇怪的声响,所以虽然整个人仍然昏昏沉沉,元曦还是勉强打起精神,挣扎着坐起身子。
「赵翊峰你是不是又睡错床了……回你自己的床去睡――」
最后一个「啦」字还没完全成声,揉着眼睛的元曦,在看清楚身边的人是谁之后,整个人仿佛被人从背后重重揍了一拳似地,忽地头晕目眩了起来。
……躺在身边的男人,不是与元曦兴趣相投相见恨晚的分医所室友,而是他的直属学弟苏惟恩。
而且,惟恩从头到脚……都光溜溜的。
这一瞬间元曦活生生地体验到了所谓天崩地裂、日月无光的感觉。
「惟,惟惟惟惟……惟恩……」
身边的惟恩睡得很熟,看他壮硕的胸膛随着呼吸平稳地起伏,应该是没被自己的动作惊醒。小心观察情况的元曦轻轻地移动身子,在拉开一小段距离以后,立刻连滚带爬的滚下床。
踩着冰冷的地板一路奔向房里的洗手台,盯着大镜子里披头散发脸色发白的自己,元曦颤巍巍的将双手搭上水龙头。
可是不管他怎么努力,就是使不出劲将水龙头给转开。
……现在是什么情况?为什么……惟恩会光溜溜的跟我睡在同一张床上?天天天天气明明这么冷,为什么他会脱光?为什么?
胆颤心惊的摸摸身上的睡衣,姑且确认自己至少不是衣不蔽体,元曦才放下心来,下一秒忽然意识到事情好像有哪里不对。
手忙脚乱的掀起衣摆,两秒钟后,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倒抽了口冷气。
……睡衣里面,什么也没穿。而且全身散布着像被蚊子咬过的红点……
明明天气很冷,但直到意识到这个事实为止,元曦才忽然剧烈地发起抖来。
脑袋里充塞着形形色色不明所以的思绪,自己也搞下清楚这些情绪到底是恐惧不安还是后悔,将背靠在隔间墙上面的元曦,整个人抖到要是背面没有东西支撑,大概就要倒下去了。
「怎怎怎怎怎么办……」
早上睡醒,忽然发现身边有个一丝不挂的美少女,美少女还睁着大眼睛说「主人早安,昨天晚上我觉得很幸福」……这是HGAME里常常出现的画面嘛……不对啦!我现在该关注的焦点是这个吗?惟恩是男的G!
而且重点是,这里是我房间,是我把学弟带回来的……还有为什么我会对学弟做出这种事!?
将挂在洗脸台边擦手用的毛巾拉下来,元曦用它盖住自己的脑袋,然后双手抱膝的坐倒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
……我记得昨天……对,昨天我被小遥甩了。然后我拉着惟恩叫他陪我回来喝酒,我只记得我喝到又哭又吐,后来惟恩把我扶进浴室叫我好好洗个澡,后来……
「……后来我就忘了啊浑蛋――」
用力抓扯着罩在头顶上的粉蓝色毛巾,扭曲着五官,元曦发出了努力压抑到最低音量的悲惨怒吼。
「嗯……」
背后传来翻身的声音,猛然回过神来,元曦连忙用双手用力压住自己的嘴巴。
好不容易让自己稍微冷静下来,战战兢兢地熬到惟恩的鼾声再度响起后,脑袋一片空白的元曦,不知怎地忽然产生想听到其他人声音的念头。
从自己的桌上抓起手机,他推开阳台的落地窗,光着脚踩进春寒料峭的宿舍阳台。
交游算不上广阔的元曦,大清早的要拨电话出去、还得确定对方不会翻脸发火,唯有打给自己的家人。
视线在电话簿上的「老爸、老妈、老哥、蓉蓉」上面转了一圈,元曦最后还是将游标移到「老哥」的栏位,按下通话键。
等待接通的音乐响了将近一分钟之后,电话终于通了。
「……喂?元元喔?干嘛?」
「喂,哥……你在睡吗?」光听那还混着浓浓睡意的嗓音,元曦也知道这句话是多此一问。「早安你今天好早睡……」
「对啊,今天早上提早收工嘛。」
早上才收工啊……虽然听到哥哥的声音以后,元曦已经感觉到世界上不是只剩自己一个人而已,但驱走了孤独感以后,随之油然升起的是歉疚感。
视线飘飘然的停在户外的常绿树上,戳弄着堆满阳台的落叶,蹲在栏杆边的元曦嗫嚅了半天,却根本挤不出一句话来。
「喂?怎么不讲话?」
「呃……没有。哥我问你。」无意识地将口水咽下,元曦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声音跟抓着手机的手掌一样,也在不知不觉的颤抖。「那个,就是……我,我昨天看到一个很奇怪的片子。」
「是喔。然后呢?」
「男,男主角跟女主角喝完酒以后,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两个人都没穿衣服躺在床上,床头瓶里的还掉下来……」
越讲越心虚,最后终于说不下去了。咬着牙将脚边的落叶丢开,元曦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噗。」强忍住嗤笑的声音透过手机,清楚的传了过来。「你看那什么鬼东西?拜托,现在连八点档都不会演那种蠢不拉叽的戏码了。」
实在说不出口自己现在正在亲身体验这种蠢下拉叽的戏码,一时之间,元曦只能回以难听的乾笑。
「……元元哪。」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电话那端的哥哥,平时痞痞的声音忽然一变,整个严肃了起来。「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把别人家的小姐带回宿舍,喝完酒以后,床头瓶掉下来?」
「哪有啊!」连订正「掉下来的不是瓶啦」的余地都没了,元曦忍不住大声喊冤起来。「哥你觉得你弟是那种人吗!?」
「没有就好。小声点,我脑袋要爆了。」
不敢也不能再妨碍哥哥的休息时间,闲扯几句之后,元曦终究没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惨剧给讲出来,强颜欢笑地结束了电话。
把扣在手机上的哈罗球吊饰给打开耳朵又盖上,喃喃地念着「哈罗,我的朋友只剩你一个了」元曦可怜兮兮地将视线垂下。
老哥说得没错,这种蠢不拉叽的剧情,现在连八点档连续剧都不会演了。既然这样为什么还会在我身上发生?为什么?啊啊啊惟恩是个又善良又温柔的好孩子,结果我竟然把他当成HGAME的角色,借酒装疯污染他纯洁的身心……这已经不是说一句「我醉了」就可以打混过去的情况,身为男人,不振作起来是不行的!
默默地在心里下了既悲惨又雄壮、而且长到不可能一口气说完的决心,振作起精神的元曦握紧拳头,以豪情万丈的气魄站起身子。
……惟恩对不起。虽然我真的不记得中间的经纬还有过程,可是你不要难过,我一定会负起全部责任的!
苏惟恩是个认真可爱,彬彬有礼的好学弟。
交付给他的工作从不拖延,其他学长姐要他帮忙时也是二话不说就卷起袖子,而且即使在自己傻笑着把玩十六分之一大的卡通美少女模型、遭到全研究室的同学用白眼看待时,也只有惟恩,会开朗的对大家说「学长只是稍微沉迷一点而已啦」。
总而言之,他是个大好人……这是在顾元曦那颗装满了二元画面的脑袋里,对自己唯一的直属学弟,少到可怜的认知。
……应该是这样没错。至少到目前为止应该都是这样没错。
至少在元曦被自己心目中的「好人」给硬压在厕所的门上以前,都是这么想的。
「……学长,你干嘛看到我就躲?」
是的,综合以上的资料,我们已经可以大致推断出,苏惟恩是个好学生好学弟好哥哥好男人了。
……所以谁能简单告诉我,现在是什么状况?
为什么惟恩会把我挤到门边,还把头低到鼻子几乎贴到我脸上!?
「我,我哪有看到你就躲。你想太多。」
脑袋已经完全陷入惊慌失措状态,嘴上敷衍着连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藉口,元曦不自在的朝左边移动了一步。
「可是我起来以后,就看你从桌子那边躲到衣柜旁边,又从衣柜旁边闪到洗手台前面……」
口气委屈的这么说着,惟恩缓缓的垂下视线。「我衣服已经穿好了,你不用怕成这样啦。」
「没有,我哪有怕。我是在想要不要出去帮你买早餐。转角那台早餐车的培根蛋吐司很好吃。」干笑着想将这悲惨的状况给混过去,元曦情款款地抓住身边模型的左臂。「对吧?红色彗星?」
「……学长。」
一瞬间,惟恩的声音忽然变的很低很沉,好像生气了。
没来由地感到心脏力一跳,感觉背后又开始冒冷汗,元曦抓着模型的力道也不自觉地变得越来越重。
「……对不起。」
「你干嘛道歉?」
「因为……」把嘴里的「因为我对你做了逆天之事」给忍住,元曦结结巴巴的应了句「因为你好像在生气」。
「没有啦。学长你今天都一直不看我的眼睛讲话,是不是还在想昨天的事?」
……昨,昨天!
险些因为反应过度而跌倒,战战兢兢地观察着惟恩的表情,元曦以僵硬的动作放开抓着模型的手。
「……昨天怎样?」
「就那个啊,我知道你很喜欢小遥啦。可是做人要往前看啊。天涯何无芳草对不对?」
……惟恩,拜托你不要再安慰我了。你这样我根本不知道该怎样跟你说对不起啊啊啊――
惟恩越是体贴,带给元曦的心理压力就越大。不知道该从哪里将道歉的话题给切入,背脊摩擦着厕所门上的毛玻璃,轻轻摇头的元曦,无意间瞥见了惟恩的手背。
骨节宽大的手背上面,满布着颜色浅不一,看起来像被某种生物咬噬过的红点。
……和自己胸腹间一模一样的红点。
「……惟,惟恩。」乱七八槽的想着自己应该没饥渴到连惟恩的手都啃,元曦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手?」莫名奇妙地将手举起,惟恩看看自己的手背,然后疑惑的皱眉。「我也不知道。昨天洗澡以前好像还没有的……」
……洗澡以前还没有?
闻着从惟恩身上飘来的味道,某个顾太好的预感忽地闪过脑海,元曦连忙一把将惟恩推开,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奔向厕所旁边的浴室。
从百叶窗帘到地板无一没有霉斑的浴室角落,堆满了看起来像数十年没整理过的瓶罐。
熟门熟路地挑出一罐看起来像沐浴乳的绿色塑胶罐,元曦转过脸,有点害怕的望向站在浴室门口的惟恩。
「……你是不是用这罐洗的?」
「你怎么知道?」
「闻味道就知道了,这个是我室友大一的时候买的。过期好几年了,可是他一直没拿去丢。」把罐子放回原,元曦受不了的垂下肩膀。「我们去年有试过它还能不能用,结果用完以后两个人都起红疹,痒了好几天……」
说着说着,不自觉地用手抓抓脖子的元曦,忽然意识到某个非常不对劲的状况。
……等等,为什么我身上好像也有一样的味道?
「我,我昨天是不是也用这罐……」
带着颤音的自言自语,没几秒就从惟恩嘴里,收到了元曦想都没想过的答案。
「对啊,昨天你连站部站不稳,所以是我帮你洗的。」豪爽的说笑着,惟恩很难得的,眼睛底下似乎泛起浅浅红晕。「反正我也被你吐了一身,就顺便一起洗……不过还好耶,我只有一点红红的,不会痒。」
好不容易从自己对学弟干出逆天悖德之事的冲击里解放出来,这一瞬间,元曦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又再度跌进不见底还带着霉味的黑暗里面……
……我我找、我和学弟一起,一起洗澡――不对,严格来说,是他帮我洗澡啊啊啊!我,我身为学长的立场!我身为年长者的尊严!
「对对对对对不起我让你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了……」额头顶着水龙头,连撞墙自尽的力气都没了,元曦只希望自己可以跟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一起被冲走。「拜托你快点忘记这件事好不好……」
「不会啊,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我很高兴啊。」
「你不用安慰我啦。这种事有什么好高兴的,我又不是什么H罩杯美少女……」
想到自己从国小三年级以后就没再让其他人看过裸体了,现在竟然狼狈到像婴儿一样让学弟帮自己洗澡,跌坐在地板上的元曦,险些忍不住飙泪的冲动。
「也对哦。学长要是有H罩杯,那绝对比小遥还萌五百倍。」
「……你不要讲了啦……」
整张脸被羞耻和懊悔染红,要是再被开口安慰,元曦八成真的会哭出来。
低着头的他完全没发现,身边的惟恩,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现在的自己……
「好啦,我不说了。」
蹲下身子,惟恩伸出双手穿过元曦的腋下,轻手轻脚地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
「学长站起来嘛,这么冷不要一直坐在地上。」
被惟恩拉到椅子上坐下,做不出任何反应的元曦,只能愣愣地看着惟恩在眼前蹲下,然后抬起脸用一种认真到有点可怕的眼神,专注的盯着自己。
「你不要这样啦。我不是在安慰你喔?是真的觉得很高兴。」
垂头丧气地摇摇头,还来不及说「不要再说高兴了啦」,眼前的惟恩,忽地发出像在叹息的呢喃声。
「因为其实我……我想,我大概是第一看到你在系馆打蟑螂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
那是个飘着绵绵细雨,又冷又湿的星期三午后。
尽管苏惟恩一开始只把这件事当成大学生活中的片段,没有特意将它放在心上;但当这段往事某一天忽然在记忆发出小小的声响,然后将所有的回忆迅速串起之后,惟恩就再也忘不了了。
从那天的天气、在场所有人的反应,到元曦拖着拖把和扫把,摇摇晃晃地从自己面前走过的身影……
全部都鲜活清晰得不得了,就像昨天才发生过的事一般。
「元曦,那这些就麻烦你带去系办。」
「好,拜拜――」
球鞋底踩在湿漉漉的系馆外围阶梯上,激起了小小的水。
抱着用塑胶袋包得密不透风的文件,好不容易冒着雨走到系馆的惟恩,才在楼梯边将手上的自动伞收起,某个和他擦肩而过要下楼梯的青年忽然将伞给打开,伞开的瞬间立刻溅了惟恩一身雨水。
「啊,对不起!不好意思喔!」
「……」
干,要道歉以前,先把你的淫笑收起来啦。
恨恨的瞪了那个步伐轻快到像要飘起来的背影一眼,确认手里的文件没有被溅湿以泼,惟恩满心不悦的转过身子。
才转过脸,惟恩的视线里,忽地多出一包外包装已经被压得皱巴巴的面纸。
「呃,同学……你要不要面纸?」
原本还觉得有点莫名奇妙,但惟恩很快就会意过来,眼前拖着湿答答的拖把和扫把、腋下夹着整叠点名单,朝着自己微笑的男孩子,就是跟刚才那个冒失鬼讲话的人。
从对方的外表看来,像是界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年龄。脸庞的轮廓和某个曝光率极高的男演员有点像,可是笑起来的表情,又呆呆傻傻的像个小孩子,完全无法和那名演员精悍的外型联想在一起……
乱七八糟的想着那个演员应该不会有这么大只的私生子,惟恩回过神来,连忙说了句「谢谢」,尴尬的接过已经半湿的面纸。
跟着少年一起穿过系馆大门,随便擦擦眼睛周围的雨水,他正打算厚着脸皮再向少年讨一张面纸,大厅内忽然扬起旋律听来热血沸腾、颇有军歌之势的和弦铃声。
不知道为什么,和少年朝口袋里摸索手机同时,从他身上传出了铿铿锵锵的金属撞击声。
好奇的瞄了对方一眼,结果下一秒,惟恩立刻被他手上那堆神秘物品,给吓得倒抽一口气。
不过一个巴掌大的手机上挂满了吊饰,从无敌铁金刚模型,卡通美少女的大头吊饰、到小猪小猫小青蛙玩偶一应俱全,内容之丰富充实,就算现场摆起摊子卖,也全然不成问题。
完全没发现身边的陌生人正满脸惊恐,少年很愉快的接起手机。
「学姐?嗯我们这边结束了。伟劲学长他先走了耶,说他女朋友在胜利后门等他……拖把我会带回去,嗯……好,拜拜。」
……原来刚刚那个浑蛋淫笑着是要去会女朋友,干。
对方合起手机后没有马上将它放进口袋,反而抓起手机上的吊饰,开始动作轻柔的东摸摸、西蹭蹭。望着这一幕,惟恩忽然感到一股莫名奇妙、不知从何而来的神秘敬畏感。
……他好像很珍惜那些破铜烂铁。这年头如此勤俭爱物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
心中的感佩还没完全消散,惟恩耳边忽然传进了非常符合他此刻心情的叹息声。
「唉……」
等等!那声满怀幽怨、仿佛洞悉人世间一切悲欢离合的叹息,是从那个满脸愉悦的少年嘴巴里发出来的吗?
莫名地产生要是站得离对方太近、就会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给弹开的感觉,惟恩慢慢地向后退了两步。
「嘿嘿嘿……」
妈啊,现在那个满足到不行的笑声又是怎样?是怎样!?
整个人已经完全陷入混乱状态,当惟恩开始认真思考,自己是不是该舍弃好不容易快等到的电梯、去爬十层以上的安全梯时,刚刚还在对着手机吊饰傻笑的少年已经完全收敛起脸部表情,还朝着他挥了挥手。
「同学!你不是要坐电梯吗?」
「啊,我要坐!」
跟在少年背后跑进已经接近客满的电梯,一番推挤之后,惟恩终于抢到一块立足之地。身边的少年则因为众人看见他手上滴水的拖把和扫把就纷纷让路,倒是没什么力气就找到可以站的位置。
电梯缓缓上升,没事可做的惟恩,于是无聊地四下张望起来。
站在电梯门前方的女孩子们,对着光亮得像面镜子的电梯门又是摸脸又是拨头发;另一侧的几个男生,则是高谈阔论着星期日夜的综艺节目如何如何。占着身型魁伟之便,很轻松地用目光横扫在场所有人一遍之后,惟恩还是无趣的仰起脸,望向天扳。
说真的,拖把少年对着手机吊饰忽而叹气忽而笑,看起来还好玩多了。
好不容易捱到电梯停下,挡在门口那几名身材姣好的女生离开电梯,拥挤程度忽然大幅降低以后,将背靠在电梯内墙上,左手挂着雨伞、右手抱着文件的惟恩,总算松了一口气。
结果他才眯起眼睛没几秒,左手边那群男孩子忽然大呼小叫起来。
「哇,有蟑螂。」
「妈的刚刚那几个女的这么早出去干嘛。现在都没正妹了,要我对谁英雄救美啊。」
「你也知道你英雄救美都只限正妹吼――」
无视电梯里也还有其他相貌平凡的女孩子在场,几个男孩子就这样[笑起来。不屑地从背后横了那几个人一眼,惟恩用眼角扫向地扳,果然在靠近电梯按钮的墙边,看见一只大概有手指大的蟑螂。
……是啦是啦,如果是刚刚那几个女生的话,你们早就去英雄救美了吧?
懒洋洋地这么想着,惟恩的视线在接下来,忽地被电梯门板上映出的影像给吸住了。
站在自己右前方那名女孩,正表情僵硬地瞪着地板上的蟑螂。
看着她抓着电梯内扶手的双手在微微颤抖,想必是很害怕。一瞬间不知道该伸出脚朝蟑螂踩下去好、还是不踩下去好,在惟恩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时,电梯停了。
「……借过。」
板着一张脸、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声的少年,在要跨出电梯前的瞬间,忽然做了个惟恩想都没想到的动作。
他举起扫把,以像在扫落叶一般的手势,动作灵巧的将蟑螂给扫出了电梯。
一时之间搞不清楚对方做了什么,等惟恩意识到自己也要到同一个楼层,电梯门已经发出钝重的声音,要关上了。
「等一下我要出去!」
慌乱地按下开门按钮冲出电梯,惟恩正好看见少年站在靠走廊的圃边,以呆滞的表情,望着蟑螂拍打翅膀飞走的身影。
「那个同学――」
「……嗯?」
看他懒洋洋的回过脸来,忽然不知道该先讲什么才对,惟恩支吾半响,总算挤出一句「你是不是知道我前面那个女生很害怕」。
呆滞的神情慢慢地敛起,少年把拖把和扫把从右手换到左手,听着惟恩结结巴巴的询问,他甩掉手里的水i,有点难为情的笑了。
「……喔。原来你也知道喔。」
……现在想想,或许自己在那时候,就开始觉得心动了。
虽然真正察觉到这个事实,又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
「……打蟑螂?」
「对。」
室内扬起元曦明显带着疑惑的问句,从湿答答的回忆里抽身,惟恩轻轻颔首。
「你说真的?」不知是不是惟恩多心,元曦的表情和声音越来越阴沉。
「我民国几年在你面前打过蟑螂?」
「就是前年……你那时候应该刚上硕一,在系馆靠侧门那个电梯,你一个人扛着扫把要坐电梯。你还有拿卫生纸给我……」
七零八落的叙述着当时的情况,惟恩补了一句「对了还有拖把」。
「……有这回事吗?」
搔着后脑勺,元曦露出每实验进行中跑出意料之外的问题时,用力思考的苦恼表情。
「有吗?我怎么不记得……」
望着用力抓头的元曦,面对这早就猜想到的状况,惟恩很乾脆地放弃挣扎,发出叹息。
「我想也是,因为那对你来说只是小事。」
……你不用特意在行事历里面笔记,也会记得卡通的首播重播时间、模型或漫画的进货日、还有哪天会有几小时的特别节目。
你跟你哥你妹的感情好到不得了,还是记不清楚他们确切的生日日期。可是说到只存在于平面和电视萤幕上的动漫角色们,别说生日这种小事,只要是正式发表过的资料,你大概连作梦都背得出来。
在回系办的路上,举手之劳的为一个陌生女孩解围……大概用不了几天,你就会把这件事忘得一乾二净。
我意识到你是在帮那个女生解围的时候,心跳得有多快,你应该不知道吧。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明明很清楚你顶多把我当成众多学弟妹之中的学弟甲,为什么还是会喜欢上你?
我明明知道你这辈子都不可能正眼看我,为什么还要讲出来,把自己逼到这种搞不好连学弟甲都当不下去的地步?
……因为就算是那样,我也想赌睹看。
说不定……你真的会暂时把视线从手里的漫画上面移开,正眼看我。
千头万绪在脑袋里交错着,却无法用明确的言语向元曦表述,看着脚边的大理石地板,惟恩忍不住恼恨的将脸压低。
「……这样喔。」
「G……?」
长长的无言之后,元曦的声音颤巍巍地从半空中落下。
「其实我早就觉得很怪了。你一开始明明就对我喜欢的东西没什么兴趣,还没事就陪我喇咧……原来,原来是这样喔。」
不知道元曦忽然这么说是代表什么意思,惟恩只能咬紧牙关,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你不用这样勉强自己。如果……你像现在一样对我好,是想要我高兴……」像在努力思考要怎么表达心里的感受一般元曦难受的皱起眉头。「这样,我一点部下高兴。」
「学长……」
茫然地眨眼,元曦沉默良久,总算勉强挤出苦笑。
「那……你为什么现在忽然说?」
「……因为我受不了了。」
「受不了……你受不了我的兴趣了吗?」
「不是那个。我昨天不是帮你洗澡吗?」紧抓着椅子的扶手,惟恩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发抖的冲动。
「其实我昨天差点挡不住。我差点就上你了。」
在惟恩说出后半句话的瞬间,坐在椅子上的元曦,整个人非常明颠的颤动了一下。
……现在他到底用怎样的眼神看着自己,惟恩害怕到不敢想像、也不敢抬头确认。因为要是一抬头,说不定一切就要结束了。
一直以来,当你主动和我讲话时都必须抬起头;而我和你交谈时,也必须把脸低下。
因为我们的身高差太多,这样做才看得到对方的眼睛。
忍受着难堪到让人想拔腿逃走的沉默,不知怎地,惟恩的脑袋里忽然轻飘飘的、浮现平时自在的与元曦聊天的画面。
……像这样被学长居高临下的看着,还是第一。
那些平常到不能再平常、每天都会发生的场面,现在却遥远到无法清楚地回想,彷佛前世的记忆一般。
自嘲地想着自己怎么还有闲情想这些文诹诹的东西,惟恩轻轻发出不成声的苦笑。
是第一,八成也是最后一。我知道,你大概再也不会正眼看我了……
「……上?」
随着这个字再度被提起,室内又是一阵让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元曦此刻的声音,颤抖到像是将早餐的奶茶喝光以后,却发现杯底有半只蟑螂脚一般。
「你说的上是……动词的那个上?」
「对。」事到如今再装傻也没用,惟恩干脆的和盘托出。「就是那个上。」
「是上床HZuo爱做的事ABC的C还有全垒打?」
「……」
一时不知道该老老实实的点头说是,还是诚恳的向元曦倾诉「不,其实我没打算连续做那么多」,惟恩顿时陷入了无边无际的苦恼中。
短暂的无言后,元曦忽然长叹一声,拍了拍惟恩的肩膀。
「呐。惟恩,把脸抬起来啦。」
虽然还是没什么勇气正视元曦的脸,虽然很害怕说不定得面对受伤或怀疑或不知所措的神色,惟恩一咬牙,还是将脸抬起,迎向元曦的目光。
尽管心中已经做出万全想像,但元曦现在的表情,却和惟恩的预想完全搭不上半点干系。
认真的盯着惟恩的眼睛,元曦慢条斯理、一字一句的问道。
「……我想知道,你讨厌我哪里?」
「蛤?」
以为自己耳背,还是妄想过渡出现幻听症状,惟恩控制不住的惊呼出声。
「我应该没干过什么会让你恨到想Cao来惩罚我的事……」说着说着,元曦的表情从嘟着嘴用力思考,慢慢变成泫然欲泣。
「还是说你是贪新鲜,想要玩玩看我的身体?」
等等你说什么……贪新鲜?身体?Cao惩罚你!?
完全无法理解这些事是如何串联在一起的,呆若木鸡的瞪着面前的元曦,惟恩好半天才应了一句「我我我没有」。
「如果你恨到想用上我来解决那也没办法,可是我不喜欢被绑,至少不要绑我……」
喂喂!其他就算了,我敢发誓,我绝对没有想对学长SM的意思!
H起右手正想做出发誓动作,目光一转,放在小架子上的电脑游戏包装盒,忽地跳进惟恩的视线内。
看着纸盒上印着「复仇!没有黎明的凌辱学园」等文法诡异的字句,猛然惊觉所谓用Zuo爱来惩罚乃是Se情游戏的经典桥段之一,回过神来的惟恩顿时感到全身无力。
……真是,被打败了。
「而且,如果被你Cao惩罚,我会很伤心的。因为我很喜欢惟恩……」
这一瞬间,惟恩真的以高分贝发出了「蛤」的音节。
「对呀。跟你在一起很开心,惟恩人又好好……」嘴上是说开心,但元曦的眼神,怎么看都只有忧郁二字可以形容。「可是现在既然知道你是勉强自己对我好,那就……」
「我才没勉强!」
虽然隐隐约约觉得元曦似乎有点反常,但理智判断出这是解开误会的好时机,惟恩立刻用力抓住元曦的肩膀,没头没脑的诉说起来。
「我真的很喜欢你。我不是刻意对你好,那些都是不知不觉发自内心!只要跟你在一起不管做什么都很开心,就算你借我的漫画是地雷也无所谓!」
大概是被惟恩的气势给震慑住,呆愣片刻后,发出「哦……」的声音轻轻点头,半晌元曦忽地露齿一笑。
「那惟恩。我如果说,「其实我也很想上你」的话,你也会很开心吗?」
「……嘿?」
想不到诚挚的告白竟然换来这么恐怖的回答,嘴角不自然的抽搐,惟恩的下巴顿时张大到几乎要脱臼的程度。
「好不好嘛?」大眼睛里满溢着兴奋的光采,元曦将双臂搭上惟恩的肩膀,吐出带着淡淡酒气的诱惑。「你不是说跟我在一起做什么都很开心吗?那就让我上一。」
由肩膀的位置传来越来越重的压力,脑袋完全无法判断现在是什么情况,手掌撑着地板的惟恩,就这样感觉自己的身子逐渐朝后倒――
「学,学长――」
说时迟那时快,在惟恩觉得自己下一秒当真会被推倒的瞬间,背后传来了寝室门锁被转开的钝重声音。
研究生宿舍是双人房,可以不敲门就直接将门给打开的,只有元曦的室友而已。
听见门把旋转的声音,前一刻还兴致勃勃说着「让我上一」的元曦,立刻将注意力从学弟身上,转到了室友那边。
「啊,翊峰回来了……翊峰!」
还来不及好好品味逃出生天的幸福感受,元曦的下一个动作,马上让惟恩的心情再度从天堂滚落地狱。
因为元曦推开椅子之后,立刻像小狗一般,扑向开门进来的青年。
「你回来了,我跟你说小遥昨天……」
「小遥昨天?喔……」像是很已经习惯室友的激烈举动,比元曦高了整整一个头的青年,将手上的笔电朝桌面一摆,轻柔地拍起元曦的背脊。
「你是不是被小遥甩了?」
「你怎么知道……」到刚刚为止的兴奋一下子不知道退到哪里去,脸颊摩擦着青年的外套,元曦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好过份,而且她还发我好人卡!我要当坏人我不要当好人啦!」
「拜托……你这么没用要怎么当坏人呀?」
不说还好,此话一出元曦更是变本加厉的摇起头来,还将眼泪鼻涕全往青年身上抹。
「要当坏人烂人垃圾人都无所谓,我就是不要当好人!」
「唉,我前几天不是跟你讲了吗?你跟小遥的亲密度忽然降下来,自己就要有警觉嘛。老师有说你有没有在听?」
轻轻抚着元曦的头发,软言安慰着「乖啦,别哭了」,青年又在他耳边哄了几句,总算让元曦安静下来。
「好啦,乖,你晚上有没有睡?再去躺一下吧。」
拉起攀着自己不放的元曦,抬起头来的青年,终于发现惟恩的存在。
「……啊咧?同学,你是哪位啊?」
「对对我想起来了。你是上元曦去电子街帮我买滑鼠转接头的时候,跟他一起去的那个学弟对吧?」
好不容易让哭闹的元曦乖乖躺平,脱掉大衣的赵翊峰,打开水笼头就直接用冰冷的水洗起脸来。
「对……」看着翊峰的背影,惟恩轻轻点头。「是去年的事了。」
「你一定吓到了吼?元曦他喔,常常喝完隔天才发酒疯。他去年又一跟你们研究室去喝酒,结果第二天早上我才刚回宿舍躺下,他整个人就压上来。还好我跑得快不然就失身啦――」
「这,这样喔。」
听着从元曦的外表完全无法想像的往事,背靠着室内的隔间墙,惟恩只能尴尬陪笑。
「所以我有叫他不要在外面喝太多酒,没想到他给我带回来喝。早跟他讲过这样很危险,今天还好你陪着,不然我看他喝到被人带去厚德路都不知道。」
「这,这样吗?」尴尬地重覆着和数秒前相同的应答,惟恩抓抓头发。「学长这么受欢迎啊……」
「很多人喜欢他啊,男生女生都有,还有跟我们住同栋的送宵夜来过。」随便用毛巾抹抹脸,翊峰打开冰箱,拿出纸盒装的牛奶直接朝嘴里灌。「不过他跟我一样,只喜欢二元就是了。」
……他跟我一样。
「……我知道。」自暴自弃的苦笑着,惟恩拉起自己的背包,闷闷地站起身子。
「学长,那我不打扰你们休息了。拜拜。」
轻手轻脚地将门带上,怀着乱糟糟的复杂心情,惟恩慢吞吞的走向电梯间。
在他茫然地望着电梯旁的资源回收筒时,背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反射性的转过脸,惟恩的视线里,出现了穿着蓝白拖鞋、手上还抓着一件灰色外套的翊峰身影。
「学弟,这外套是你的吧?我在元曦床上看到的。」
「啊……」没想到自己竟然连衣服都忘了,惟恩连忙不好意思的接过外套。「谢谢学长。」
「不客气,下再来玩啊。」
望著翊峰转身回房的背影,不知怎地,已经很久很久没体验过的负面情绪,忽然排山倒海的涌上胸口。
焦躁不安,加上莫名奇妙的挫败感。
踏着大步走进电梯然后按下楼层按钮,望着电梯门无声地关上,惟恩咬着牙,用力将外套塞进背包。
还有那让人呼吸困难,似乎是名为嫉妒的情绪……
从天还蒙蒙亮就下个不停的细雨,终于在接近正午时分时停歇了。
在系馆的地下停车场停好摩托车,惟恩才拔出车钥匙,通往电梯间的走道忽然传来呼唤他的声音。
「……惟恩。」
「学长!?」心脏猛地一跳,完全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和元曦相遇,惟恩不自在的向后退了几步。「你……好巧喔。你也来停车喔?」
没有空调的停车场温度比平地还低,穿着褐色连帽大衣、将帽子翻过来戴在头上御寒的元曦才一开口,白色雾气立刻从他的脸颊边敞开。
「我七点左右就在这边等了。你八点不是要上小乔老师的课?」
「……」
现在的心情实在无法说出「我跷掉啦」,将机车钥匙丢进口袋,惟恩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学长你九点不是也要上课……」
「我在等你。」
……完了,学长完全没在笑。没想到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这么恐怖……
抽风机在头顶轰然作响,听着那规律的运转声,不知怎地惟恩竟然开始感到阵阵强烈的晕眩感。
两人无言相对好一阵子,最后还是元曦先打破了沉默。
「惟恩,我有点事想跟你讲。」
「我也有事想跟你讲。」
「这样啊,」双手一摊,元曦干脆的做出「请吧」的手势。「那你先说吧?」
事到如今再推辞也只是浪费时间,倚着自己的摩托车,惟恩单刀直人地问道。
「你还记得我昨天跟你说过什么吗?」
「说过什么……你是说,「差点就上你」吗?还是打蟑螂?」
原先还以为会发生像八点档连续剧一样,酒醒后什么都不记得的状况,惟恩有些讶异的扬起眉毛。
「你都记得啊。」
「都记得啊,才昨天的事怎么可能忘记。」自言自语着「可是我真的不记得打蟑螂了」,靠上停车场的水泥樯,元曦低下头,发出忧郁的叹息。
「惟恩,我不会再乱说什么让我上一了。我昨天只是喝醉了乱讲话而已,对不起。」
「傻瓜。道什么歉?反正你又没真的上到我。」
……何况你要是真的上了我,你就一辈子都跑不掉了。
苦笑着接受了元曦的道歉,脑袋里思索着根本不可能成真的妄想,惟恩心情复杂的别开视线。
「还有那个我也还记得,就是……」好像觉得害羞似的,元曦整张脸低到不能再低,从惟恩的位置只看得到他大衣的帽子。「那个……「我喜欢你」。」
一时分不清这句话指涉的究竟是惟恩的告白、还是元曦的醉话,呆愣几秒,终于回过神来的惟恩,在睁大眼睛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
只要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没有忘记也没打算装傻,我就肓勇气再告白一――
下定决心,惟恩拍拍身上的灰尘,鼓起勇气走向靠在墙边的元曦。
「你记得就好……那我再说一好了。」
在离元曦大约三步的范围内站定,下意识地不再往前走,惟恩战战兢兢的开了口。
「我喜欢你。我不想一辈子都只当你的学弟。」
「……」
像是早有心理准备,听完这些话以后元曦没有半点讶异的神色也没浮现惟恩所害怕的嫌恶表情,而是微微眯起眼睛,露出有些困惑的神情。
「我昨天晚上想了很多……我也很喜欢惟恩,可是跟你现在说的喜欢,大概还是不一样吧。对不起。」
虽然这答覆多少在预料之中,但惟恩一时还是无法做出反应,只能默默地看着自己脚下的球鞋,任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是因为……我是男人吗?」
「那倒不是。只是……」
把双手放进外套口袋后又将手给抽出,好像觉得难以启齿似的元曦犹豫了半天,最后终于抬起眼,迎向惟恩的目光。
「我没办法想像……我大概没办法像喜欢二元的东西一样,喜欢现实里的人类。」
吸一口气,他带着已经完全豁出去的决绝态度,继续说了下去。
「我也不怕你笑啦,其实我长到这么大,从来没对现实生活里的人觉得心动过,也从来没对真人有过性幻想,我光看真人A片都会觉得反胃。要说我宅说我变态说我恶心脱离现实都可以。你应该听得懂我在讲什么吧?」
「当然听得懂。」
用机械般的僵硬动作点点头,惟恩整张脸抚法控制的罩上一层阴影。
「你昨天……刚才不是也说,你也很喜欢我?」
「是啊,可是我不敢说,我比喜欢卡通跟漫画还喜欢你。」老实的点点头,元曦垂下视线。「大概是跟喜欢翊峰、小学姐、庆华、方老师……差不多的那种喜欢。对不起,我是不是害你误会了?」
「……」
听着那跟最坏打算相去无几的答覆,闭上眼睛,惟恩死命地不让元曦发现,自己现下的眼神有多凄惨。
心中涌现开口逼问「那,如果他们跟你告白,你也会问他们肯不肯让你上一吗」的冲动,但很清楚自己根本没立场问这种话,惟恩只能打落门牙和血吞。
「意思是说,我跟学姐她们一样了……」
自暴自弃的低语还没完全结束,眼前的元曦忽然正经八百的做出了回覆。
「不,你跟她们不一样。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又不看漫画也不看卡通。」
藏在帽子底下的大眼睛微微眯起,大衣领口的塑胶扣子随着元曦摇头的动作,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这样讲起来,你好像是第一个跟我嗜好不一样,我还是觉得很喜欢的人耶。除了我哥我妹以外……」
「……是吗。」
下巴抵着脖子上的围巾,半响惟恩忽然察觉,事情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等等。我又不看漫画也不看卡通,也不是学长的哥哥妹妹,可是他却说喜欢我。而且还说我是第一个。
这是不是表示,我可能还有机会!?
意料之外的推论,让惟恩原先已经跌到谷底的情绪,瞬间像搭上云霄飞车似的,以冲天之势朝上窜升。
被发卡拒绝的打击、自己的地位比不上漫画的悲惨现实、对学长室友那莫名奇妙的敌对意识,此时此刻忽然全变得一点都不重要了。
握紧拳头压抑住高声呐喊的冲动,惟恩不知不觉的,发出了小小的欢呼声。
「惟,惟恩。你还好吧?」
大概是因为在这短短几分钟内、惟恩的脸色变化太过戏剧性,向前探出头的元曦,不安的加了句「你嘴巴好像在抽筋」。
完全没想到要端整脸部表情,脑海已经奏起热闹的杂音,惟恩飘飘然地喃喃自语起来。
「学长……我现在高兴到想亲你。」
「啊!?」
「啊,不是!」想不到自己竟然把妄想脱口而出,只顾着用力挥手表示否定,惟恩顿时慌了手脚。「我是说……」
「喔……我是无所谓啊,是你的话就OK啦。反正又不是要H,外国人打招呼也是用亲的嘛。」
相对于窘到整张脸都红透的惟恩,先回过神来的元曦,豪迈的笑了。
「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啦,又不是要割肉。」
「……真,真的吗?」
尽管这过于迅速的情绪起伏似乎对心脏不太好,非常清楚机会来了就要把握的惟恩,最后还是决定顺应自己的渴望。
轻柔地将元曦头顶的帽子摘下,双手抚上他微凉的脸颊,惟恩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把他给强压在墙上的冲动。
之前做过被学长主动亲吻的梦,自己醒来后还因为不记得后续,而悔恨老半天;但这是真的,不是梦。
用微微颤抖的双手捧起元曦的脸,晕陶陶地闻着从他身上飘来的洗发精香味,惟恩的嘴唇已经贴近到几乎碰上元曦额头的距离了。
喜欢的人就在眼前,距离近到可以随时吻上他的地步。
又甜又不真实的诱惑让惟恩的脑袋一片空白,几乎乱了方寸。看着自己越来越接近元曦的脸颊,惟恩不由自主的眯起眼睛――
忽地,在惟恩乱烘烘的脑袋里,响起了元曦几秒前刚说过的话。
「我是无所谓,又不是要割肉。」
就算真的亲下去,对学长而言,也是不痛不痒,没有特别感觉。他只把接吻当成和「外国人打招呼」相同程度的动作而已。
……可是我期待的接吻,和你不一样啊,学长。
愣愣的看着紧闭眼睛、用力抿紧嘴唇,似乎在强忍着紧张的元曦,猛然意会过来自己现在的动作所代表的意义,惟恩抚着元曦脸颊的手指,忽地整个冷了下来。
……我到底在得意忘形什么?
「惟恩?怎么了?」
或许是感觉到惟恩的动作忽然变得很僵硬,元曦满脸困惑的睁开眼睛。
「学长对不起,我开玩笑的。」用手指替元曦整理好散乱的发丝,惟恩后退半步,脸上不自觉地浮现苦笑。「我们上去吧,你脸好冷。」
「惟……」
「快点,这边很冷。」
不想让元曦看见自己此刻沮丧到快哭出来的悲惨表情,惟恩急急的转过脸去。
「等一下啦!」
外套袖子忽然被扯住,脚下一个踉跄,差点重心不稳的惟恩才站正身子,还来不及转过头,整个人已经被元曦结结实实的从背后抱住。
「惟恩不要哭,是我不好。我不应该看你那么开心,就说亲我也可以。」
……元曦的声音在发抖。
实验遇到瓶颈顶多沮丧几分钟、研讨会被四面夹击也从没乱过阵脚的顾元曦,现在就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似的,慌乱无助。
被元曦突来的动作吓到了,惟恩不能自已的,停住了想要转身的动作。
「我本来以为让你亲我,你会更高兴……没考虑你的心情就乱讲话,对不起。我只是希望你高兴一点而已……」
透过厚重衣物感受到元曦急促的心跳,莫名奇妙地,惟恩忽然感到一种比真的亲下去,还满足百倍的幸福感。
脑袋里的东西有九成是由二元画面构成,只对漫画卡通小说人物付出感情的元曦学长,用那么难过的声音,说他只是希望我高兴一点而已。
虽然只有一点点,可是现在他心里想的……应该都是和我有关的事吧?
胸口一热,差点真的迸出男儿泪来,惟恩连忙用力呼吸,平复心跳。
勉强挤出来的声音,比惟恩之前发烧后整整倒嗓三天时的嗓音,还要沙哑模糊。
「学长。」
抓住元曦的双手,看着他冷到微微发白的指节,惟恩又怜又痛、难受的眯起眼睛。
「你愿意……试试看,不要只把我当成学弟吗?」
所谓正确的同床共枕论述
一般人初到新环境,白天精神紧绷夜晚辗转难眠,是很常见的。
身为一般人,同时也是分子医学研究所新生的赵翊峰当然也是如此。先不提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离开自小居住的城市,和其他人共用寝室,对翊峰来说,也是人生第一的体验。
在搬入宿舍前,翊峰原先还有点烦恼,万一室友不好相该如何是好;但出乎意料的,同样是新生的室友顾元曦不只个性温和好相,还跟自己一样是个超级卡漫迷。这过于顺利幸福的状况,让翊峰内心就算还有最后一丝离乡背景的哀愁,也在南台湾的烈日下被晒个精光了。
如此这般,在学校里累了一天后,可以回到温暖又舒适的宿舍、与可爱的室友共进宵夜,就成了赵翊峰人生中最大的慰藉。
宿舍生活的一切都非常幸运顺利又美好。除了某件事以外……
「元曦,我关灯了喔。」
「好,晚安――」
随着日光灯「喀」的一声被关掉,宿舍寝室立刻陷入一片黑暗,只剩从落地窗外照进来的路灯灯光,在元曦的床头边划出橘黄色的光影。
重复着闭上眼睛、睁开眼睛的动作数百之后,翊峰已经感觉倒眼皮很疲累了,神志就是非常不合作的异常清醒。
……呜,睡不着。好难睡。压力好大。
其实第一天搬进宿舍时,翊峰就察觉到了。
宿舍的床……正确的说,是自己的床位,睡起来似乎怪怪的。
刚开始翊峰还以为是因为换了床睡不习惯,但不知怎地,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状况却完全没改善,而且说来奇怪,自己明明是那种在火车上都能睡到打呼的类型,现在躺平了却反而觉得异常不舒服,这种状况是怎么想怎么怪。
简单的形容那种感觉,就像额头上压着十几个冰袋一般,又重又冷。
如果是房间有问题,理论上室友应该也会有所感觉才对;但实际上元曦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困扰、每天都睡得安稳非常。如此状况之下,就算翊峰再怎么不安,实在也无法开口试探。
毕竟元曦对于神怪相关的话题非常恐惧,还常常被星期六夜的灵异节目吓得好几天不敢关灯。万一一切只是肇因于自己太敏感,吓到元曦的话就不好了……
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着自己是不是该抽空去拜拜,瞪着身边的哈抱忱,猛然惊觉要是睁着眼睛更不可能睡着,翊峰连忙用力眯起双眼。
「……E,翊峰。你是不是会冷?」
就着床头灯的光线,将笔电放在膝盖上上网的元曦忽然出声,原以为自己装睡得很成功的翊峰心头一惊,连忙翻过身子,看向担心地望着自己的室友。
「有一点……」
「要不要多盖一点?你这阵子都睡得很不舒服,好像很冷……」把笔电轻轻放在铺了竹席的床上,元曦指指身边的衣柜。「我有带毯子来,你要不要盖?」
「……好。谢谢。」
接住元曦抛过来的薄毛毯,翊峰将它和凉被叠在一起当头罩下,然后阖上眼睛。
虽然说是九月底,这里毕竟是北回归线以南。不消二十分钟,只靠电扇消暑的翊峰再度感受到秋老虎的威力,迷迷糊糊地又将毯子和凉被踢到一边。
即使如此,脑袋还是很重。看来全身发冷似乎不是因为气温太低的关系。
「翊峰你这样可以吗?你明天早上八点就要去学校了吧?」
当自己不知道第几百在床上翻来覆去时,旁边传来了元曦刻意放低的声音。
「我是下午才要去学校所以没差……不然这样好了,你要不要睡我这边?」
「……E?」
直觉地将「不好吧」三个字给冲口而出,但元曦似乎没听见那微弱的婉拒声,三两下就把网路线和电脑给收好,踩上放在床边的拖鞋。
「换过来嘛,你这样很难受吧?睡不惯再换回来就好啦。」
元曦都这么说了,想想再这样下去自己大概也睡不着,翊峰于是顺从元曦的好意,和他换了位置。
「那晚安罗。睡不惯再叫我,我今天要等结标,会比较晚睡。」
「晚安。」
说来奇怪,只不过换了个床位,翊峰不只觉得整个人轻松了起来,连空气似乎都变新鲜了。
而且,自己才刚想起吃宵夜时与元曦的对话,就开始强烈感受到用脑过度的疲卷感。再继续维持这种状态下去,大概不用十分钟,就会睡着了。
难道真的是我太敏感吗?
撑着沉重的眼皮、望了在自己的床位上网的元曦一眼,确定他完全没有坐立不安、也没有任何不适之后,翊峰终于放心地闭上眼睛。
……今天晚上似乎会有个好梦。
意识开始陷入飘飘然状态,脑袋里恍恍惚惚地想着自己有多久没这么好睡了,翊峰整个人逐渐落进沉的睡眠中――
「翊峰!」
不知道睡了多久,原先万籁俱寂的室内,忽然毫无预警地扬起了一阵凄厉的惨叫声。
瞬间从的睡眠里被惊醒,还来不及睁开酸涩的双眼,某个又热又软又重的东西,就先重重地撞上了翊峰的胸口。
「啊……?」
很快从声音判断出那个又热又软的东西是自己的室友,他连忙撑起身子,扭开头顶上的床头灯。
光着脚跳上床的元曦整张脸爬满泪痕,而且从头到脚都像生了重病似的,抖个不停。
被这非比寻常的状况给吓傻了,翊峰呆愣几秒,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
「怎,怎么了?」
「我我我……我……」
紧抓着自己身上的T恤,元曦整个人抖到连牙齿都控制不住的相互撞击。反射性地将脸色发青的元曦拥进怀里、哄着「慢慢说,别哭哦」,翊峰坐起身子,轻轻地拍起他不停抖动的背脊。
「我我我我我我梦到,上礼拜我看的那个吓吓吓吓星朋六短剧里面那个头发好长好长好长的女生,站在我头上用好可怕的眼神看我啊啊啊啊啊啊啊――」
「什……」
听着听着忽地觉得头皮发麻,但想到要是自己也跟抖起来元曦大概会更害怕,翊峰只能强迫压抑内心的恐惧,继续听下去。
「还好还好我醒过来的时候,头上没有那个女生……可是……」
温柔地抚着元曦的头发好让他冷静下来,本来想开口安慰「没事了只是做梦而已」,结果元曦的下一句话,立刻让翊峰不由自主地、也产生了大哭的冲动。
「可是我醒过来的时候,我我我我觉得我额头那个位置好冷好重,好像压了一大堆破掉的冰袋啊啊――」
……那天晚上,两个男人就这样打开房内所有的照明设备,抱在一起整整相对无语两小时,直到天蒙蒙亮。
然后,当两人终于空出休息时间一同前往学务,已经是当天下午四点半的事了。
「同鞋,现在已经二十一世纪了,你们还相信这种事啊?」
……就算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如果你把宿舍的床脚做成正对房门,学生家长看到还是会跑来抗议的好吗!
被翊峰用黑到吓人的熊猫眼一瞪,原先还在打哈哈的生辅组职员眼见情况不妙,连忙收起开玩笑的态度。
「不会啦,我们怎么会把床做成那样,很不吉利捏。」
「请问,如果还有空房的话……」朝柜台探出身子,元曦露出礼貌的微笑,不卑不亢的问道。「我们可以换房间吗?」
「要换房间当然可以,可是你们住的那栋,每间的格局都一样喔。就算换了,还是会选到头上有梁柱的床……」
在电脑键盘上按了几下,中年职员看看萤幕,再看看元曦和翊峰,有点伤脑筋地扬起视线。
「如果分开来,应该就不会了啦……你们两个要一起换吗?」
「要!」
两个人的应答完美地重叠在一起,带着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职员耸耸肩膀。
「那你们大概只能一起搬出去?可是现在退宿……学校规定是不退宿舍费,你们要想清楚喔。」
已经超过正常就寝时间很久的凌晨三点十分,男三舍北栋的二一八号房,仍然灯火通明。
仿佛古代在洞房烛才首见面的新婚夫妇一样,从意识到该是上床睡觉的时间开始,两人就这样一直大眼瞪小眼,直到翊峰开口打破满室的沉默为止。
「元曦。我们……要去拜拜吗?」
「……可是我不知道这种事要去哪里拜拜G……」
要去神社跟巫女求符吗?还是去找大师?不然附近小学有右手戴手套的老师吗?
悲惨地听着元曦将自己脑袋里想得到的方法一全都说光光,望着缩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的室友,瘫坐在椅子上的翊峰,不禁发出疲惫的叹息。
「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算了。反正你的床没问题就好,我可以趴在桌上睡。」
要是一开始就这样做,搞不好就没事了……嘴里悲叹不绝,翊峰强打起精神推开椅子,走向电灯开关。
「等等等一下不要关灯!」
「……喔。也好。」
颇能谅解的停住关灯的动作,翊峰从床上拿起凉被和枕头,正准备回到桌前,却忽然觉得自己的衣角被拉住了。
「……怎么啦?」
抱着等身大的皮卡丘布偶,元曦正可怜兮兮地、用噙满泪水的大眼睛,由下而上地仰望着自己。
然后,从他的嘴里,发出了翊峰从没听过的软弱哀求。
「翊,翊峰……我们一起睡好不好?」
「所以你还不赶快趁要放春假了换房间要妈妈跟你说多少既然睡不好就快点换啊一直睡你室友的床那你室友要睡哪里呀――」
……拔尖上扬的尖锐怒吼透过电话话筒,在翊峰的脑袋,扬起了钝重的回音。
意识瞬间从回忆里面被拉回现实世界,好不容易摆脱耳鸣和轻微头晕等等症状,猛然想到刚刚的怒吼声想必很惊人,翊峰连忙夹着话筒转过身,看向正好也在房里的室友。
其实不必确认也知道一定很大声,因为连坐在隔壁座位戴着耳机翻论文的元曦,都被吓得转过脸来,满面惊恐的看着自己。
尴尬地对把耳机摘下的元曦举起一只手表示抱歉,翊峰立刻压低声音,无奈的安抚起电话那端的母亲。
好不容易把电话给结束掉,才把话筒放回话机上头,元曦已经放下论文,就着坐在椅子上的姿势探头过来。
「翊峰,你妈妈又在跟你说要换房间喔?」
「还好啦,你耳朵……没怎样吧?」
看着元曦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想起刚刚那头昏脑胀的恐怖体验,翊峰不禁莞尔一笑。
「我刚刚还以为会聋掉。」
「我戴着耳机也有听到,你妈妈好像真的很生气G。」做出将椅子向后压的危险动作,元曦像坐在摇椅上一般前后摆动起来。「要不要再去生辅组问问?搞不好可以换到别栋去。」
「不要。别栋就没有两人房了,何况……」
……要是换房间,我们搞不好就要分开啦。
「说的也是。别栋的话就要跟不认识的学弟一起住了。」
「不认识的学弟……如果是跟上来我们寝的学弟,大概还OK吧。他看起来挺好相的。」
不经意的这么说著,翊峰将喝空的绿茶纸盒压扁,丢进门边的垃圾桶。
「你说惟恩?不行啦,他是一个人住外面。」
摇摇头,嘟着嘴叹息的元曦沉默半晌,忽然碰地一声停住了晃动的动作。
「E,翊峰。」
「怎样?」
「……惟恩他上,问我能不能试着不要把他当成学弟。」眯起眼睛,元曦重重吐出一口气。「你觉得那是什么意思?」
「这个……」话说到一半,发现眼前的笔电就要进入休眠模式,翊峰连忙伸手摸向触控板。「你不知道意思吗?听不懂怎么不马上问他?」
「那时候的气氛,不像可以问嘛。我想你可能会知道吧。」
因为翊峰脑袋很好啊……懒洋洋的将脸颊贴上桌面,元曦有点伤脑筋的皱起眉头。
「我是大概猜得到啦。」手指无意识的划着触控板,翊峰转过头,望向将半边脸贴在桌面上的元曦。「可是如果是别人告诉你,那就没意义了。要你自己发现才行。」
「这样喔――那算了。我自己去试试看吧。」
干脆地接受了翊峰的解释,元曦摇摇头,很快将思路跳回了叉题之前的对话。
「那换房间的事怎么办?我不想跟翊峰分开G。」
早就习惯了元曦的跳跃式思考,望着反射着绿色光芒的镜面萤幕,翊峰也当真跟着烦恼起来。
「喔也不想啊。像你跟我这么合得来的室友要去哪里找。」
「嘎!你这样说我会害羞的。」
嘴角不由自主的向上扬起,用手指戳向双手捧颊故作害羞貌的元曦,原先缠绕在心中的无奈感瞬间消退得连影子都不剩,翊峰最后终于开心地笑出声来。
……可是看你这样,我也会害羞喔?
所谓正确的轻重衡量论述
「淡――淡地三月天,杜鹃开在山坡上,杜鹃开在小溪旁……」
「顾元曦,限你五秒内给我换一首。不然你的NB就给我皮绷紧。」
「我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呀采红菱……」
「妈的顾元曦你趴带喔!滚回去对你的小萌萌发春啦!发完再回来!」
「可是学姐,是你自己说要听中文歌的啊――」
在自己的座位望着大学姐和元曦打闹的场面,把最后一口早餐蛋饼塞进嘴里,惟恩苦笑着推推眼镜,朝椅背靠了过去。
在开学当天被电玩中的女友给抛弃、为此整整消沉两星期的顾元曦,现在已经完全恢复成失恋之前的模样了。
当然,有些事还是只有成天和元曦同进同出的惟恩才知道的。像是元曦钱包里的照片已经从小遥换成他最近的新欢小萌萌、他数天前发高烧的原因是跑去排限量的女仆咖啡店形象人偶因而着凉、还有……
还有惟恩那句豁出去的告白,所收到的意外答覆――
「惟恩学长,我上请你填的申请书填好了吗?研教组那边在催了。」
听见推门进来的工读生呼唤自己的声音,惟思回过神来,连忙将嘴里的蛋饼给吞下肚。
「填好了。」打开抽屉将公文袋里的申请书抽出,他对熟识的进修部工读生露出微笑。「谢谢你喔,晏钧。」
「学长,下下礼拜研讨会你找到地方住了吗?」
翻着手上的资料,卢晏钧认真的核对起表格中的数字。「如果要跟二年级的学长姐还有老师他们一起住,礼拜三以前要跟我说唷。这样我才来得及订房间。」
「啊,对喔……」
最近一忙就忘了……有点伤脑筋的自言自语着,他连忙打开电脑,开始搜寻参加研讨会的行程表。
「你也要发表论文嘛?加油喔!记得拍照片回来嘿!」
摆出像漫画人物一样的声援手势,晏钧可爱的笑了。
「……谢谢。」想像着要是自己有妹妹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开心地接受了晏钧的鼓励,惟恩的视线,不自觉的再度飘浮起来。
「啊,小晏!你今天有上班喔?」
室内的音乐换成古典管弦乐,脱离被追打状态的元曦,终于发现研究室里多了一个人。
「你上说想看的同人网站我找到了,快点过来看一下!」
「哇――谢谢学长!」
放下手边的工作,晏钧像个小女生似的,连跑带跳的冲向元曦的座位。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宅男宅女就在你身边」吧。
直到面前的电脑萤幕进入休眠模式,惟恩才忽然发现,映在镜面上的自己,究竟用多羡慕的眼神,看着元曦和晏钧的背影。
冷静下来才发现,原来学长周遭,竟然有这么多和他兴趣相投的同好。
而且学长在面对同好时的表情,和面对自己、其他学长姊、老师们完全不―样。
脑袋里浮现混有些许挫败感的念头,懊恼地按下电源开关,在等候电脑重新启动期间,惟恩一口气将豆浆给喝个精光。
简单的说,元曦在与同好相时就是双眼发光,讲话音量和速度都比平常高十倍,然后他嘴里说的明明是中文,惟恩却只听得懂十之一二。
而那十之二一,还是他半年来有空就偷愉溜到校门口左转巷子里的租书店,日夜研读的成果。
「……已经三月了耶。」
办完正事的晏钧,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了。
哗啦哗啦的水声忽地归于寂静,关上水槽边的水龙头,元曦用餐巾纸将手擦干,转头望向惟恩。
「四月底研究所入学考,暑假马上会有新的学弟进来,到时候你就是学长了。」
听着元曦愉快的说着「不知道你会抽到学弟还是学妹」,惟恩忽地想起刚刚和晏钧的对话。
「……对了学长。那,那个……」
「嗯?」
「你下下礼拜,研讨会……」吞下一口口水,惟恩死命地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既清新又自然。「要跟大家一起住旅馆吗?」
「对啊。三天两夜,而且前一天就得下去了,我不好意思去同学家寄居这么多天。」
把洗培养皿时弄湿袖口的实验衣脱掉,元曦有点苦恼的眯起眼睛。
「那,要跟谁住同一间……」
跟着元曦回到他的座位,尽量不让自己急躁的态度表示得太明显,惟恩追加了一句「是现在决定吗?」
「应该会睡大通铺吧?之前研讨会也是这样。不然就订个两间四人房,男生一间女生一间。」
「这,这样喔……」在元曦桌边的空位坐下,惟恩有些为难的乾笑。
「不要害羞啦!多参加几就习惯了。」还以为惟恩是不习惯和其他人共一室,豪爽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元曦慷慨放言。「我也会在一起,不用怕不用怕。」
「你也会一起吗?」小心地观察对方的反应,眼见时机成熟,惟恩立刻打蛇随棍上。「……如果睡通铺的话,你睡我旁边好不好?」
果然,明显没想那么多的元曦,马上反射性的点了头。
「喔,好啊。你放心,没那么可怕啦!」
喔耶!干得好!苏惟恩你出运了!
克制住握紧拳头大声欢呼的冲动,惟恩开心地将双手往桌面一贴,准备站起来――
然后下一秒,随着一阵难以用文字形容的细微声音,惟恩忽然觉得,自己的右手掌似乎压到了什么东西。
「……啊。」
一瞬间还无法理解什么东西会有又硬又软的奇妙触感,皱起眉头,惟恩莫名奇妙地用眼角余光扫向桌面。
接下来,他连哀号声都发不出来了。
自己现在,正压着元曦冒着寒流排了十二小时的队,才买到的限量版女仆造型PVC人偶。
面如土色的瞪着惟恩的手掌……正确的说,是惟恩手掌底下、露出半截身子的人偶,像要逃避现实似的,元曦的眼神飘忽了起来。
「……惟恩。你把手拿起来。」
听着元曦那虚无飘渺、跟讲梦话没两样的口气,惟恩只能把惨叫吞回肚子里,慢慢将手举起。
可能因为自己用力过,人偶的上半身和下半身接合,整个裂开了。
胆颤心惊地,看着元曦那宛如夜目击十几只壁虎打群架的惊恐脸色,惟恩挣扎好半天,总算挤出一句话来。
「学长,你,你不要这样嘛。还好啊,没……没怎样嘛。」
到目前为止,元曦的表情还在惊吓与恍惚之间游走;但惟恩此话一出,他的态度却明显的变了。
眉头紧紧拧起,元曦像终于意识过来现下的状况似的,怒气冲天的推开椅子。
「……还好?」
发出低沉到像是从地底最发出的声音,大发雷霆的元曦向前一步,用完全不像平常的粗暴态度,猛力扯住惟恩的领子。
「苏惟恩!把别人的东西弄坏,你好意思嘻皮笑脸!?」
「呃……」
第一被学长连名带姓的叫、第一看到他发这么大脾气。
看着那张总是呆呆地笑着的脸因为愤怒而胀红,不知怎地,明明理智很清楚自己应该先说的是「对下起」,惟恩一瞬间却只能愣在当场,什么话都说下出来。
反射性的拨开元曦的手向后退,脑子一团乱的惟恩,乱七八槽的辩解起来。
「哪,哪有坏掉,只是裂了一点,头没有断掉啊。」只想着要快点让学长消气,他连忙抓起人偶,试图让元曦冷静下来。「你看……」
不碰还好,惟恩的指尖才碰到人偶的头,头顶那根凸出来像蟑螂触须一样的发丝,就这么毫无征兆的断了。
「……」
原先想插进来打圆场的学长姐,瞬间全都停住了动作。
太阳穴的位置似乎开始渗出冷汗,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何反应才好,惟恩只能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元曦将右手举起,然后――
「元曦你不要生气啦!」在千钧一发之际、从背后架住要抢回人偶的元曦,博班学长向惟恩怒喝出声。「惟恩!这种时候不是说哪有坏掉吧!」
「啊……」回过神来,总算意会到自己漏掉多开键的步骤,惟恩急忙放下手里的人偶。
「学长,对不……」
「不用了!」
扭曲着脸孔发出怒吼,狼狈地打断惟恩迟来的道歉,元曦咬着牙转过脸去。
泪水从脸颊滑落到下巴,在学长的衬衫衣袖上,染出了浅灰色的印子。
咬着牙部让自己的呜咽声流泄出来,元曦死命地吸气,最后总算对着惟恩,挤出了完整的单字。
「免了,我下想听。」
「学长……」
直到这个瞬间为止,惟恩才发现,这种无助又无力的感觉,就是所谓的词穷。
最喜欢的那个人,就在伸手可及的距离内,咬牙切齿的抹着泪;但自己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才好。
他的表情、态度……全都陌生得不像惟恩认识的顾元曦;唯一没有完全走调的,只剩声音而已。
轻轻掀动嘴唇,元曦发出不知道是在指责惟恩、还是在嘲弄自己的喃喃自语。
「反正你也觉得那只是模型而已,「只有裂一点不会怎样」……对不对?」
……用那个面对惟恩的告白,曾经害羞地应着「我,我会尽量试试看」的柔软嗓音……
「干!你凭什么说我伤风败俗!」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还是高中生时的陈年往事了。
对脑袋一向只记得重大事件的顾元曦来说,「那件事」当然可以列入所谓的重大事件里面。
和某个品学兼优、整日以自己出众文笔为傲的隔壁班同学打架,还打到见血……不只其他同学,就连元曦事后想起,也不敢相信自己当时是从哪来这么大蛮力,这么大的火气……
「我问你――」
不知怎地,元曦都快忘记那个同学的长相了,某些细节却记得一清二楚。
拳头撞击在人体上面的触感、鲜血飞溅到自己脖子上的触感、还有……
自己明明占上风,却一边骂、一边哭,眼泪鼻涕狼狈地糊了满脸的滚烫触感。
「如果我说你喜欢的小说……你写的那些小说是垃圾,写的人根本有问题,你会不会不爽?」
揪住对方的卡其制服领子,脑袋里已经一团乱的元曦,就这样乱七八糟未经修饰地,将脑袋里的感情全部倾泄而出。
「我跟你一样只是喜欢我喜欢的东西而已!为什么你可以觉得不爽,我却得被你说是伤风败俗!?」
「……呜哇。」
慰酸涩的眼皮,第一个映入元曦视线的,是落地窗外橘黄色的路灯光芒。
墙上的冷气摇控显示着室温十七度,眯起眼睛望向桌上的闹钟,发现现在不过凌晨三点半,元曦无奈地「唉」了一声。
从浴室的方向传来轻微的衣物摩擦声,意识到是室友回来了,他于是翻了个身,打开头顶的床头灯。
开门声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传进耳中,举起一只手,他向刚洗完澡、蹑手蹑脚地走出浴室的翊峰笑了一下。
「你回来了。」
「你醒啦?」发现元曦醒了,头顶着毛巾的翊峰,有些惊讶地扬起眉毛。「那好,我吹一下头发。」
「OK!OK。」
抓抓睡得乱七八糟的睡衣,盯着翊峰拿出吹风机、用最小的风量吹起头发,元曦再度将下巴埋进棉被里。
「你今天好早喔,学校那边忙完了吗?」
「嗯,」没有正面回答元曦的问题,三两下就将头发吹干,翊峰很快切断吹风机的电源。「今天让我睡你那边好不好?」
「喔,好哇。」
接过翊峰抛过来的枕头,元曦连人带棉被的朝床边滚去。
对元曦而言,相翊峰同床共枕,早就不是第一了。说来悲惨,翊峰的床位刚好位在梁柱正下方,冬天的夜晚他节睡得极不安稳,尤其以寒流来的夜晚为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当翊峰躺上床却还是觉得浑身发冷时,下一个动作就是抱着棉被枕头,爬上元曦的床。
就像现在一样。
「翊峰,棉被不要压在我肚子上啦。把你踢下去喔。」
看着身边的翊峰懒洋洋地应了声「好……」,还是抱着棉被一动也不动,元曦只好放弃将他给踹下床的念头,伸出手将被子给拉好。
「你做恶梦喔?我回来的时候,看你睡得很痛苦。」
本以为已经沉进梦乡的翊峰忽然开口说话,元曦愣了几杪,才回过神应了句「对啊」。
将床头灯调整到不会照到翊峰的位置,他拿起枕头旁边的漫画,好转换心情。
「梦到高二那年的事。」
「你高二那年?……怎么了?」
「那个很久了啦……隔壁班一个无聊人士,好像觉得我们这些成天看漫画打电动的人程度很低下,军训课不是都合班上嘛……他下课的时候就跑来找我挑衅。」
可能觉得我看起来最好欺负吧?自言自语着,视线明明放在书页上面却完全看下下去,元曦忍不住烦燥地一翻过三页。
「你这么小只,人的劣根性就是挑软柿子踩咩。」虽然是冷笑,但翊峰的声音里,还是带着掩不住的倦意。「结果呢?」
「没什么结果,就开打啦。」
「……为什么我觉得你这句好像有语病……」
「没差啦。打完不是要通知家长吗?后来我爸我妈没空嘛,结果是我哥到学校来。他那时候还在念大学……」
全然不觉得自己的前半句话似乎也有语病,元曦带着满脸复杂的表情,继续说了下去。
「跟我打架的同学还有他家长很凶,可是我哥更凶。最后他们一家人加起来还吵不过我哥,而且大家都有看到是对方先动手,他们只好乖乖道歉。」
「哈」地笑出声来,翊峰伸出手前进元曦的棉被里,以像在抱等身大抱枕的手势,一把揽住他的腰身。
「你没被报复呀?」
「没有捏。」啪拉啪拉地将刊头扉页给翻过,元曦歪着嘴爆出冷笑。「我应该说那年头民风纯朴吗?」
「……元曦。」
「蛤?我讲完啦。」将漫画阖上,元曦拉过棉被,罩住翊峰的头顶。「没事了,快点睡。」
隔着棉被,翊峰低沉的嗓音,闷闷地传了出来。
「你下午不是传简讯说,学弟把你的璐娜弄坏了?」
「……」
猛然察觉到平常都忙到白天才回宿舍的翊峰,恐怕是为了自己才提早回来,一瞬间忽然觉得难过到喘不过气来,元曦模糊地应了声「嗯」。
「他的名字我有印象,是上来宿舍那个学弟吧。」好像真的很闷热,翊峰隔没几秒,立刻从棉被里探出头来。「璐娜呢?带回来我帮你补补看。」
「我带回来了……」
一股酸酸苦苦的情绪涌上心头,不想让翊峰看到自己的满脸凄凉,元曦别过头去。气可是璐哪的阿呆毛不见了。」
「喔呀,真可惜。别哭啦,我再看看有没有办法补救。」
「……我哪有哭。」用漫画压住自己的脸,当真觉得鼻头又酸又痛,元曦死命地忍住哭出来的冲动。「快点关灯睡觉啦。」
「好好。」坐起身子,翊峰熟门熟路的将床头灯给转熄。「睡觉睡觉。晚安啦――」
翊峰的话都还没说完。在室内转暗的同时,原曦忽地放间开漫画,像无尾熊一样朝正准备躺下的翊峰扑了过去。
「……其实璐娜坏掉了也没办法,我知道惟恩不是故意的。」
完全没被这莫名奇妙的行动给吓到,翊峰将攀在自己身上的元曦给轻轻拉起,稍微调整自己的位置之后,再度朝后方躺下。
「可是他的反应……真的让人很火大。不道歉就算了,什么没有坏,还好没怎样……我早上真的好想把烧杯塞进他嘴巴叫他闭嘴。」
听见头顶上传来「你好暴力喔」,脸贴着翊峰的睡衣,元曦不满的反驳。
「是他自己要我不要把他当学弟的。」
「……嗯。」
「而且讲真的,如果弄坏东西的是「学弟」,我才不会在研究室里跟他撕破脸。」
声音一下子降得很低很低,整张脸隐没在黑暗里的元曦,已经无意忍住冲到嘴边的呜咽。
「话讲得那么好听,结果我看他还是跟其他人一样,觉得那不过就是个人偶、我把那种无生命的东西看的那么重,简直像校G一样。干,真的很莫名奇妙,我又没碍到他们。我……」
默默地加重揽着元曦肩膀的力道,没再多说什么,翊峰只是静静地听着元曦那支离破碎、还混着哭音的倾诉。
「我还以为,惟恩不会跟其他人一样――」
「……你会不会冤枉你学弟啦?」
「G……?」
撑起身子,靠着窗外路灯的光线,元曦愣愣地,望向忽然冷静地开口反问的翊锋。
「我说你啊,这些话你有跟学弟说过吗?」
搞不清楚翊峰问这句话的意图,空白几秒之后,元曦轻轻摇了摇头。
「那就找机会跟他说说看啊,告诉他你为什么火大。如果他态度还是很勉强,才表示他真的是跟其他人一样。」用双手食指擦掉元曦脸上的泪痕,翊峰苦笑出声。「可能我比较凶恶,没人敢在我面前说我不正常……如果他真的那么想,再叫他滚蛋嘛。你太急躁了啦。」
「……是啦,」不满的嘟起嘴巴,但元曦又不得不承认翊峰说的有道理。「你对惟恩太好了吧。」
「没办法,谁叫你第一带人回宿舍就是带他。」
笑着把元曦那句比蚊子叫还无力的「这什么理由」给敷衍过去,翊峰扬起视线。
「会吗?我倒觉得这理由很充分G。」
「……哼。」
「好啦,快点睡,天亮以后再想吧。」
喃喃地说着「晚安」,翊峰伸手拉起快掉下床的被单,替元曦盖好。
发泄过后情绪逐渐趋于平稳,感觉翊峰温暖的脸颊轻轻贴上自己额头,开始觉得安心的元曦,不由自主地打起小小的呵欠。
从醒来以后就一直压在胸口的沉滞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明天星期三,惟恩大概不会来研究室。那就去教室找他吧。
习惯性的将后脑勺枕上翊峰的左臂,迷迷糊糊地构思起天亮以后的计画,听着翊峰的呼吸声慢慢地变得又长又规律元曦也跟着闭上眼睛。
「……翊峰,我觉得你最近越来越像我哥了。」
……在呢喃着的元曦就要沉入梦乡的瞬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身边应该已经睡着的翊峰,似乎打了个巨大的寒颤……
「老板,请问三秒胶放在哪里?」
「都在底下这个架子上啦。保丽龙胶跟模型胶都有,也有普通的快干。你是要黏哪种模型?塑胶的还是金属的?」
「G,我不知道该怎么说G……就很像卡通人物大概这么大的娃娃……」
不管平常多忙,翊峰还是每周都会找时间前来光顾、这家位于小巷子连招牌都没有的模型店,是平时多少有涉猎模型制作的人,才会知道的秘密基地。
在很少会有外行人误闯的店里,要听见客人用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口气开口要问东西,其实不是件简单事。更何况还是似曾相识的声音……
有点疑惑的想着那声音好像很耳熟,在色表前面出神许久的翊峰,忍不住放下手边的漆罐,抬头透过货架间的缝隙,望向柜台。
果然,那个站在柜台前面扣老板比手划脚的背影,就是自己室友的直属学弟。
虽然一瞬间产生出面提点学弟的念头,但思考几秒之后,翊峰还是压抑住那股冲动,将视线重新放回色表上面。
……还是不要让他发现我也在这里好了。
打定主意,将高大的身子隐没在放着转印贴纸和水性漆的货架后面,翊峰神色自若的物色起面前的喷漆。
「我买这些好了。」
室内扬起瓶罐被轻轻放在柜台上的碰撞声,听着室友的学弟没犹豫多久,很快就结帐离开,放下手边的浅金色喷漆,翊峰迈开脚步,慢吞吞地走向柜台。
在放置黏着剂的架位前面蹲下身子,翊峰沉吟半晌之后,已经熟识的老板从柜台里面探出身子,朝着东张西望的他开口说道。
「翊峰,你如果要找绿胶水的话,最后一罐被刚刚那个男生买走了喔。」
「这样喔?」
视线停在溶剂旁边空出的位置上面,表情复杂的抓抓下巴,翊峰忽地发出像在叹息的自言自语。
「……其实,我昨天就看到他在校门口那家店找模型胶了。」
「耶?元曦?今天是你值日生吗?」
下午四点,正好是午后阳光直射研究室、一天之中温度最高的时刻。
听着推门进来的学姐发出低呼声,左手抓着畚箕、右手握着扫把的元曦,灰头土脸地从口罩底下发出了回应。
「当然不是。」
而且我们轮值日生早就没在扫地啦……嘴里念叨着,元曦将脚边大概有他巴掌大的灰尘块,给扫进畚箕里面。
「那你在扫什么东西?」把手提袋和大卖场的购物袋朝桌上一摆,学姐娇小的身躯,一瞬间就陷进尺寸过大的皮椅中。「你这几天应该没事吧?不是下礼拜才轮到你用机器?」
「对啊……所以我在找璐哪的天线嘛。看能不能扫到。」
闷闷地用扫把将地板上的灰尘拨开,搅弄一阵子确定里面没有自己要找的东西之后元曦无力的叹起气来。
「你说那根毛呀?这样扫扫得到吗?」
「目前只有扫到灰尘跟垃圾而已。」
把一只已经乾掉的蟑螂扫进畚箕里,元曦将扫把伸进水槽底下,勾出一大团蜘蛛网。
「元曦,我想吼……」手掌撑着下巴,学姐眯起双眼、冷静地分析起最有可能的状况。「会不会被谁踩到粘在鞋底,然后掉在外面了?我们这边一天到晚都有人进进出出……」
「啊啊学姐你别说了……」
自知这个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九十五,想像着璐娜身体的一部份或许就卡在某个人的鞋底、然后被带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最坏的可能还是在半路上就碎成无数块无法分辨原貌的碎片――想到这里元曦只觉得自己像被人从背后用精装书重重地当头敲下,眼前的世界开始剧烈摇晃…
「……我听庆华讲过了。惟恩把你的宝贝压成两截喔?」
在神智似乎要离体而去的元曦背后,从购物袋里拿出饼乾棒的学姐一边拆开包装,一边唐突的开了口。
「从日本特别请原型师来做的,限量五百个、每个人只能买一个的璐娜人偶耶,我也好想要。你打击一定很大吧?」
「也还好啦,就普通大。」
回过神来,想到就算对方是此道中人,毕竟还是学姐;元曦连忙加了句「不过现在没差了啦。都已经这样了。」
「都已经这样了哦?唉……」
本以为学姐接下来会和其他人一样,为了研究室的合谐,委婉地劝告自己「就快点跟学弟和好吧」;正想着该怎么敷衍过去的元曦,下一秒却听见了混着咀嚼声的感叹。
「其实这是好机会喔。如果你想跟惟恩保持距离,就趁现在。」
「……嘎啊?」
没想到如此决绝的话会从学姐嘴里说出,元曦忍不住发出了非常奇妙的惊呼声。
「讲真的啦,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想,可是我觉得惟恩真的很粘你……已经粘到看起来很奇怪的程度了。」
「会吗?」有点心虚的挥起扫把,元曦迂回地否认。「哪有哇。」
「怎么不奇怪,我看他进来这边以前,大概只看过小叮当吧?他完全不像对二元有兴趣的人。你们平常到底都在聊什么啊?」
「就聊学校的事,meeting报告的事……或者是他先问我事情,然后我讲我的,他在旁边听……」
越说越觉得情况似乎有哪里不对,讲到最后,元曦忽地将嘴巴给闭了起来。
「所以啦,你会不会觉得――」
室内响起旧式传真机的机器预热声,下半句话被迟钝的叽嘎声响给盖过了,学姐于是有些不悦的推开椅子站起身。
「……我去倒垃圾。」
趁着学姐的注意力被传真机吸走,他连忙剥下口罩、把扫把随便一扔,抓起畚箕快步走向门口。
「啊,元曦你出去顺便把外面的报纸拿到系办喔!」
「知道了!」
正经过系办公室时顺手将报纸朝信箱上方摆去,拖着畚箕的元曦在走廊尽头拐了个弯,然后三步并做两步的闪进放置资源回收筒的安全梯。
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心情混乱动作就会变得很急促,将畚箕倒过来放在一般垃圾筒上头,看着尘土像沙漏里的沙子一般不断地往下掉,临出门前学姐的话,忽地又在他耳边发出小小的声响。
「你会不会觉得,惟恩都一直勉强自己在配合你呢?」
转头望向墙角轰隆作响的抽风机,元曦的思绪,也跟着不受控制地运转起来。
……惟恩都一直勉强自己,在配合你。
喔自己也知道,惟恩他很粘喔,和喔在一起的时候也都很开心。大歌跟翊峰他们都说,这就表示惟恩很喜欢我这个学长。
因为我站在「被喜欢」的位置,所以把他总是待在找身边顺我的意,全当成理所当然。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开始期待他和别人不一样,期待他可以理解我把其他人所认为的「不过是本漫画」给看得这么重的心情,期待他也能够喜欢我所喜欢的事物。
他那时候说「喜欢我」,是不是也让我更觉得那个期待,是很合理的?
可是,我可以因为他喜欢我,就强迫他也接受我的观念、也接受我喜欢的东西吗?
这样真的是「我会试试看,不要只把你当成学弟」吗?
自问自答到了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产生强烈地、对自己而生的厌恶感,元曦重重的叹了口气。
「……啊,好像该回去了。」
听见安全梯那边传来奔跑下楼的脚步声,回过神来,元曦连忙将卡在垃圾桶上的畚箕给拿起。
在他想转身离开垃圾分类区时,背后忽然传来一阵热悉的呼喊声。
「学长!等一下!」
「……惟恩?」没想到来人竟然是自己的学弟,猛地转过身子,元曦险些将身边的铁罐回收筒给撞翻。「你,你……你不是要上课?」
「我听小学姐说你来倒垃圾,所以想说去上课以前……先过来找你。」
好不容易稍微平息紊乱的呼吸,肩上负着沉重的背包,神情相当疲惫的惟恩犹豫半晌,忽地对元曦提出了个奇怪的要求。
「学长,你……可以把手伸出来吗……那个,手心向上。」
尽管完全搞不懂惟恩为什么忽然作此请求,看他一脸认真,元曦最后还是没有多问,听话的伸出手。
「啊,一只手可能不够。」发出有点尴尬的苦笑,惟恩伸出手,比了个「二」的手势。
「两只好不好?」
还来不及开口问「怎么了」,惟恩忽地将手探进外套口袋,然后将从口袋里面抓出的东西,全部放进元曦手中。
「啊……?」
瞬间胶、模型胶、白胶,包装上只有奇怪文字的软管粘胶、热熔胶条……软管塑胶瓶玻璃瓶一股脑的被放在掌心,随着元曦的手指不自觉地颤动,玻璃罐互相撞击,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我不知道要模型坏掉用那种胶来粘比较好,上网又看不懂他们在讲什么,所以就去模型店,文具行,五十圆商店每一种都买一个……」
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好,眼睛底下微微泛红、整个人手足无措的惟恩停顿半晌,最后终于像是放弃要再多加叙述一般,轻轻地将脸低下。
「学长,对不起。找把璐娜压坏了。」
「……」
很清楚这些东西非得四奔波才能买齐,猛然意会到惟恩这些动作所代表的意义元曦瞬间觉得胸口一紧,心脏开始像发狂似的乱跳。
用拇指压住就要滑落的瞬间胶,他止住就要出口的「所以你才跑去买这些东西」,勉强挤出了回应。
「没关系,无所谓了。你不用在意。」
「我当然在意,你昨天那么伤心――」
「那是因为,」目光从稀薄胶水的浅绿色盖子上面掠过,元曦微微眯起眼睛。「你昨天把璐娜压坏,还只顾着说……还好,没怎样……」
「……对不起。」
听着惟恩沙哑难受的声音,嘴里不自觉地说着「算了」,元曦的嘴角控制不住的扭曲了。
手里棒着的,明明都是些琐碎轻巧的小东西,平常如果单独拿着它,自己根本不可能感受
到它有多少重量。
可是这些小东西一旦集合起来,却忽然变得好沉重好沉重、仿佛整个人下一秒,就会被它给压垮一般……
「学长?」大概以为元曦忽然沉默下来,是因为又想起昨日的不幸事件,惟恩整个人慌乱了起来。「学长你不要难过啦,我――」
没等惟恩把话说完元曦呼吸几口,急急地将他的话打断。
「……惟恩」
「啊?」
「我问你。你是不是一直都勉强自己在配合我?」
一口气将心里的话全部倒出来,维持着双手捧住大量胶水的动作,元曦抬起验,看向站在回收筒前面的惟恩。
果然,一如自己所预想的,惟恩被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满验错愕,连镜片下的双眼都睁大了。
也没有要催对方回答的意思,元曦重新将视线垂下,透过双臂之间的缝隙,让目光落向地板。
「……我是在配合你没错。」
上课钟响过后,又经过一段冗长的沉默,惟恩忽地喃喃自语起来。
「那样做……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想尽量拉长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想多接触一点你喜欢的东西,想跟你说更多话。我是在配合你,可是绝对没有勉强。」
「……那不是跟勉强差不多吗?」
仿佛对元曦的反驳很不以为然,惟恩的声音忽地低沉下去。
「学长你也是啊。你不是很讨厌运动、电脑都拜托别人组?可是你不是肯陪我看球赛也会坐在旁边看我打球,还跟我一起去逛电子街看零件。你自己在做那些事的时候,会觉得很勉强吗?」
「不会……」
直觉地摇头否认,元曦反射性地补了句「跟你在一起就不勉强」。
「那不就好了吗?」伸手将几乎刺上元曦双眼的浏海给拨开,惟恩轻轻地笑了。「我也是这样想的呀。」
「……真的吗?」
话一出口,元曦才忽然意识过来,此时此刻的自己是多么不安。
因为觉得不安而不停地想试探对方的心情、因为觉得不安所以明明得到回答了还是反覆问他「是不是真的」。因为自己真的非常害怕承认,眼前的学弟在自己心中,已经逐渐开始占有一席之地――
……万一,惟恩在我心里,变得比漫画小说、比爸妈大哥和蓉蓉、比翊峰他们还重要的话――猛然捂起脸来,元曦的视线前方,出现了惟恩笑得很开心、很幸福的表情。
「当然是真的啦。」
「……其实璐娜,用一管十块钱的三秒胶就可以粘好了。」
伤脑筋地审视着满桌子的胶水,元曦犹豫半天,最后还是找了个小小的瓦楞纸盒,将胶水整齐地收了起来。
「真是的,不用想也知道,根本用不上那么多啊。」
嘴上抱怨归抱怨,可是元曦无法否认,想到惟恩为了自己而东奔西跑,心里就有一部分觉得甜甜的;但一想到他四奔走就为了收齐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胸口不知为何,又觉得又闷又痛,难受到几乎无法出声。
那是一种很温暖、很安心、很幸福的感受。
有点像从家人朋友那边感到的情绪,但自己又很清楚,那份感情在本质上是与亲情及友情不一样的……长到这么大,元曦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从某个活生生的人身上体验这种感觉。
那种感觉,就是喜欢吗?
望着纸盒里的胶水,心跳一下子变得很快很快,元曦连忙一把将盒盖盖上,闭起眼睛。
……所以,是喜欢没错吧?
所谓正确的跨出第一步论述
「我,我要跟学长……要跟元曦学长住同一间?」
初夏的凉风穿过敞开的窗子,为空调故障已久的系办公室,带来了夹着风铃清响的凉爽感。
趴在系统办公桌前方有半人高的架子上头,听见从晏钧口中说出的、不知道该说是天大好消息还是恶耗的通告,惟恩的声音逐渐放高,最后索性大声嚷嚷了起来。
「大通铺呢?大通铺去哪里了!我期待好久的大通铺!」
「啊就没办法,因为伟助学长他女朋友说一定要跟来,学姐又说她们绝对不要跟那个女生住同一间……所以,我只好另外订个两人房啊。两人房还比大通铺贵G……」
抬起头仰望闻言七窍生烟的学长,唯一必须以工读生身分发言、无可奈何地成为传话炮灰的晏钧,说着说着,小嘴噘起的幅度也越来越高。
「我跟你说哦,那个女生还打我手机,叫我订房的时候要挑最贵的。她哪位啊!气死我了,早知道就不要在通讯录里面填手机!」
「那女的……把男朋友的学长学弟学姐学妹都得罪光了,现在连工读生也得罪?她到底是在帮她男朋友还是害他啊?」
「苏惟恩大哥,这答案不是很明显了吗。」
想起研究室硕四学长那位每都把研究室当自家,态度摆得比博班大学长还高的女友,即使苏惟恩为人宽厚,此时此刻也抑制不了满腹的肝火了。
「这么矫贵,那伟劲学长带她去找地方住不就好了!他们不是要自己开车下去吗!」
「学长他不肯,因为大家一起订房有优惠,还可以报公帐。他的意思是说,如果没办法订到他们的双人房,他们可以跟你们两个一起挤……」
爱说笑,这世道是怎么回事?明明感到困扰的是我跟学长G,怎么讲得好像那对机车情侣很委屈似的!
接过晏钧满脸同情地递过来的星型糖果,惟恩将玻璃纸剥开,直接将糖给扔进了嘴里。
即使摄取了糖份,火气还是很旺。看来这满心的不悦感似乎不是源自于肚子饿。
「老师呢?老师怎么说?」
「我也觉得要是传出去不太妥当,有跟老师讲过呀。」不愧为认真负责的工读生,惟恩想得到的方法她早已先一步试过了。「结果老师说啊,伟劲学长跟他说,他们已经订婚了,那女生是家眷。所以老师也没办法说什么。」
「喂喂,唬烂太可耻了吧。那两个人民国几年订的婚啊?照伟劲学长那种个性,他没昭告天下,叫我们一人包个三千六才怪!」
「不要问我,我不知道。我只是负责传话,可怜又可悲的工读生。」
抱着膝盖上的青蛙星星抱枕,将身下的电脑椅向后推,晏钧整个人连同椅子就这样滑溜溜地往后退去。
「要是我,我连六百都不包。六十也别想,六块我宁可拿去买棒球面。」
「你是可以装死没错啦,不过说到要钱,伟助学长他才不会忘了你呢。」
抱怨归抱怨,同样于在夹缝中悲情求生的两人,发泄完情绪之後,还是乖乖地接受了事实。
「……惟恩学长,你已经跟元曦学长合好了吧?」
下巴抵着抱枕上的青娃布偶,重新滑回办公桌前面的晏钧,翻起了桌上的行事历。
「是合好了……」
「那一起住应该没关系?我想元曦学长大概也无所谓,除非你阻止他晚上出去玩转蛋,买漫画……」
不经意的话语勾动了惟恩心中的警戒雷达,没等晏钧抬头,他已经迅速的趴回架子前面,难掩惊恐的问道。
「……晏钧,我们要住的旅社附近是不是有什么动漫景点?」
「有!」一道奇异的光线从晏钧眼底闪过,将行事历放下,她整张脸都亮了起来。「从旅馆前门那条路走出去,就是中南部最有名的欧它库圣地!有转蛋店漫画便利屋日文原文书店还有妹斗吃茶跟妹斗理发厅!我也有托小学姐帮我买东西!」
「……这,这样啊……」
虽然不知道欧它库圣地是什么意思,但看着晏钧从刚见面的死气沉沉到此刻忽然的神采飞扬,而且心情高亢到连讲话都没加标点,再加上后面的商店名称判断,他没多久就推想出了结论。
「我知道了,是跟电子街差不多的地方吧?」
「比电子街大个两三倍。而且那边竞争很激烈,所以很多便宜货可以捡喔!」
默默想像着元曦看到那个情景时的可能反应,脑袋不坏又饱受过训练的惟恩,立刻明白了自己的立场。
……错不了,他一定会想去。他绝对会想去。要是敢阻止他的话,他大概会跟我绝交,一辈子都不再跟我讲话……
如此这般,都还没成行,惟恩就已经做出了决定――除非地震冰雹台风忽然来袭,自己绝不要对元曦的行动作出任何干预。
「听说后天开始会下雨,希望不要下太久,不然你们要下去也麻烦。」
「我有看气象,好像会下两三天吧……」
思考方向才刚弯到天气方面,就要闲话家常起来的惟恩,半晌忽然紧急意识到自己的立场。
等等!苏惟恩,你可以这么悠闲吗?与其担心搞不好下礼拜就会停的雨,我们还有更重大的事要理吧!
现在的问题是,要一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和喜欢的人共一室……我是要发表论文的人耶!学长也要当讨论人!要是照原订计划睡大通铺就无所谓了,这样安排我晚上哪睡得着啊!这一瞬间,惟恩终于发现了自己焦躁不安的真正原因。
但这些话毕竟不能当着晏钧的面说出来,当然更不能给元曦知道。很明白这一点的他只能干咳两声,然后故作忧郁的继续与晏钧讨论起天气。
只是,已经开始鼓噪不安的心情,无论如何是平复不下来了。
还好,出发当天虽然下着毛毛雨,却一如气象预报所断言的,越往南走,天气就越好。等车子停在旅程中途的休息站时,洒在脚边的已经不是细碎的水沫,而是灿灿的阳光了。
「车子还有停休息站,好像旅行团喔。」
「不不惟恩你太天真了,旅行团的车子,有八成的机率只会去卖怪怪名产的休息站。而且这边风景很赞,很多人都是专程开车来这边玩的喔。」
――喀擦。
穿着墨绿色的短袖衬衫和牛仔裤、脖子上挂着数位相机和随身听,完全是旅客打扮得元曦一边说笑着,一边从楼梯上方,对着拾级而上的惟恩按下快门。
抬头望向元曦,发现他又朝自己按了一下快门,惟恩不禁发出苦笑。
沿着山腰向上建成、以能够饱览山下港口夜景而闻名的休息站,在非假日时游客稀稀落落的,走了好半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影。
粉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从阶梯中段望向不远的海港,惟恩顿时有种天宽地阔、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苍凉感。
从头顶上传来元曦催促「快点嘛」的声音,舒展着酸痛的手臂,惟恩转转脖子,轻喟着眯起眼睛。
「……学长,我们不是来玩的吧。」
想着元曦在车上又是饮料零食面包、又是漫画小说PSP的轮番上阵,现在下了车,刚从厕所出来就满脸兴奋的说「我要去看鲨鱼」,完全折服在他充沛精力底下的惟恩,只能闭上嘴巴跟着走。
爬完阶梯,他跟在元曦后面穿过巨大的拱型玻璃门,走进休息站主建筑里面。
「你不紧张吗?」
「蛤?紧张什么?鲨鱼又不会撞破水槽跑出来。」
在巨大的玻璃水槽前面停下,张大着嘴向同样张大嘴巴、朝自己游过来的鲨鱼傻笑,乖乖遵守「请勿对鲨鱼使用闪光灯」规定的元曦,抓着刚切掉闪光灯的相机,笑眯眯的转过脸。
……看起来是完完全全不紧张啊。
「就是那个……明天的研讨会……」
「还有晚上」这四个简单的字汇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而且要是说出口只会让彼此气氛尴尬,惟恩只能重重地叹起气来。
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因为晚上我们要共一室,在坐立不安紧张得要命吗?
不停地移动位置、从各种角度替鲨鱼拍照,元曦朝着鲨鱼露齿一笑,然后在它张大嘴巴的瞬间,压下快门。
「现在紧张也没用吧,你不是从上个月就开始准备了?我前两个礼拜才拿到要讨论的论文咧。你就放宽心,跟平常一样就好了。」
「……」
跟平常一样……可是学长,我平常没跟你一起睡啊!
嗫嚅着说不出另一个原因,将上半身搭在金属围栏外头,惟恩才要吐出不知道是今天第几口的长气,背对着自己的元曦,忽然这么说道。
「惟恩。你喜欢萝卜吗?」
「G……?」
一时之间弄不清这句话的用意,还没从呆愣中回神,元曦已经一个转身、完全收敛到刚刚为止的兴奋,很认真的开了口。
「我在问你,萝卜或是蕃薯还有马铃薯,你喜欢哪一种?」
啊,为什么我会觉得现在的学长,跟他背后那条牙齿白森森的鲨鱼有点像?
瞬间忽然感到头晕目眩,但隐约觉得要是随便打混过去自己下场会很惨,惟恩于是稍为思考,故作镇定的做出答覆。
「马铃薯吧。」
然后,做好可能会发生什么出乎意料状况的心理准备,他提心吊胆的扬起视线,看向元曦。
结果像是对这答案很满意似的,将食指向上往前伸出,元曦以像要按下按钮似的动作,轻轻地晃了晃。
「很好。那明天要是台下人多,你就想着自己是马铃薯,底下的人跟你一样是马铃薯……然后就可以撑过去了。」
「……呃。」不知道该做何感言,惟恩支吾了句「这,这样啊……」。
虽然是老掉牙的方法,不过很有效喔。我有试过有保证啦……嘴里说笑着元曦扶住学弟伸过来的手,动作轻巧地跳下栏杆。
「谢谢……G嘿嘿,这招其实还是翊峰教我的。」
「翊峰?啊……」
了一点时间才将这个名字、与曾有一面之缘的亲切青年的脸给连结在一起,想起之前在元曦寝室中发生的种种,惟恩忽然感到心跳加速、呼吸困难起来。
……那个人,跟学长好像很亲昵――
没注意到惟恩眼角一闪而过的寂寞,把玩着相机,元曦不经意的「嗯」了一声。
「对啊,你还记得吧?就我室友,他就像我哥一样。」
嘴里喃喃自语着「而且他最近真的越来越像我哥了」,元曦有些伤脑筋的微笑起来。
「……像学长的哥哥啊。」
「当然不是脸啦,我是说他遇到某些事的理方式……」把相机朝保护袋里一塞,他转过身,指向水槽边的手工艺品专卖店。「我妹跟晏钧有托我买这边的东西,你要等我吗?还是自己去逛?」
「学长……」
猛然想起回程不会再经过这个休息站,惟恩连忙将到了嘴边的「土产等回程再买就好了」给忍住,转头打量起货架上的绒毛娃娃。
然后,在张大嘴露出布缝牙齿的鲨鱼前面,出现了一灰一白、大概有惟恩半个手掌大小,散出微微香味的小鲨鱼布偶吊饰。
「惟恩你看!这只跟这只,哪个比较可爱?」
「G……?这,这只吧。」
虽然这两只鲨鱼根本长得一模一样,完全看不出其中的差异;不过看元曦那么开心,惟恩还是认真的沉吟半晌,选了个看起来顺眼的吊饰。
「好,那就这只。其实我也是要买这只……」
莫名奇妙地目送元曦转身走开,没打算要购物的惟恩在室内转了一圈后,最后在店门口外的休息用长椅坐下。
搭了两个小时的出租小巴士,也被困在挟窄的座位上整整两小时,现在一旦可以在椅子上舒展四肢,惟恩忽然感到一阵无法形容的疲惫,简直想当场打起瞌睡。
在他闭目养神不久后,耳边忽然传来熟悉的呼唤声。
「惟恩?元曦没跟你在一起吗?」
「小学姐……有啊,他在里面。」认出是学姐的声音,惟恩连忙睁开眼睛、干笑着指了背后的商店一下。「说要帮他妹还有晏钧买东西。」
「哦……」用手指撑着下巴,站在观叶植物旁边的学姐点了点头。「要注意时间喔,等一下准时开车,要是敢迟到就把你们丢在这边。」
「不会,绝对不会!学姐你放心。」
「……对了,你跟元曦晚上要住同一间嘛?你们要乖一点,不要玩太晚喔。」
「呃,」直视着学姐戴了角膜放大片的双眼,明知道不可能,惟恩还是不由自主产生自己脑中的焦虑念头,似乎全被那双大眼睛给看穿的错觉。「不会,才不会。」
「不会就好,不用说那么多不会啦。那等会见。」
睡意在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内完全消散,冒着涔涔冷汗目送学姐离开,惟恩好不容易想起该把汗水擦掉,抹到一半却被刚从店里走出来的元曦给吓了一跳。
「惟恩?你刚刚跟谁在讲话?」
「小学姐。」身体稍微朝旁边挪,他空了个位置让元曦坐下。「她说,迟到的话就要把我们丢在这边。」
「我想也是。」大笑着说了句「她每都这样讲」,半响元曦眼一转,伸手指向了后方的东侧出口。
「休息一下吧。等你不累了,我们再去看风车!」
「……风车?」
――山脚下、在与港口相反方向的远海滩边,迎着阳光发出纯白色光芒的巨型物体,确实是风车。
上山时的车辆入口是反方向所以惟恩没注意到,远远地从面海的展望台向下看,防风林外侧的巨大风车缓慢地转动,看起来竟像玩具似的,有种奇妙的不真实感。
「三叶风车G,我只有在电视上看过……」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海风太强的关系,元曦应着「我也是啊」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模糊支离。
「……我上来的时候,这边正好在盖风车。」
将背脊靠在展望台的水泥墙边,调整着相机的镜头,元曦唐突地开了口。
「我那时候就想,等它盖好开始会动的时候,一定要找个时间全家一起来这边……不过一直没时间啦。我家人工作时间都很分散……」
「所以你今天是第一看到风车在转?」
「对呀。」
仿佛什么都没多想,元曦走向栏杆,将相机朝外侧伸出,瞄准远方风车的洁白扇叶、及在风车下方的米白色沙滩。
「第一看到它在转,是跟你一起看到……我觉得很棒。」
风声很大,应该听不见按快门的声音才对。但看着元曦修长的手指熟练地压下快门,惟恩却产生了自己听见了那尖锐声响的错觉。
……喉咙忽然好干好渴。
学长老是在他完全没自觉的状况下,把会让我心跳加快呼吸困难的话给讲出来。
他本人大概没意识到,这些话对我心脏的杀伤力有多强吧――
上上下下地拍了一堆照片,似乎终於拍腻了,元曦最后高高地将相机举起,朝万里无云的蔚蓝色天空按下快门。
「差不多要集合了……学长,要不要再去一下厕所?」
「呃,对喔。好啊。」
带着满脸害怕真的被丢在休息站的表情,元曦看看手表,顺从了惟恩的提议。
肩并肩的走在铺满碎石子的步道上,到了可以看到厕所屋顶的距离内,元曦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挖起口袋。
「对了惟恩,这个送你。」
从纸袋里掏出来的,是惟恩刚刚才在艺品店内看过的鲨鱼造型香包。
没让惟恩说到一半的「怎么可以让你」给讲完,元曦将他的客套话打断,很快接了下去。
「收下吧,买一送一的不要跟我客气。」
对方都这么说了,惟恩于是连忙说了声「谢谢」,接受了他的好意。闻着从鲨鱼鳍的位置散发出的奇妙香味,惟恩轻轻扬起眉毛。
「这味道……」
「听说闻了可以让心情放松喔,我是觉得还可以啦。我自己也有一个。」
元曦越走越快,听着他喃喃自语「啊。好像不该在去厕所的路上拿给你G」,原本脑袋还转不过来的惟恩,下一秒,整个人却情不自禁的笑开了。
无所谓。因为你就是会做这种可爱动作的人种……
在心中自动为元曦的动作做出注脚,慎重其事地将鲨鱼布偶放进口袋再拉上拉链,惟恩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旅馆房间里的电视,在惟恩跨出浴室时,正好播起了卡通片尾的下集预告。
将毛巾盖在吹到半干的头发上面,戴上眼镜后,发现先一步洗好澡的元曦竟然还躺在床上玩PSP,惟恩忍不住嚷嚷起来。
「学长,你,你怎么没准备出去?」
和满脸讶异的惟恩正好完全相反,悠闲地按着PSP的按钮,元曦盯着萤幕,一动也不动。
「出去?晚餐吃过宵夜也买了,出去干嘛?」
被那异常于以往的乾脆态度吓得脚下险些打滑。这下也顾不得自己心里其实不太希望他晚上一个人出门了,惟恩一把拉过椅子坐了下去。
「出去干嘛……晏钧跟我讲过,这边正门出去不是卡漫族的圣地吗?有漫画店转蛋店模型店还有妹斗吃茶跟妹斗理发厅,小学姐也说你一定乐歪了。」
「你说那个啊?我是很想去啊,不过还是等明天结束了再去好了。」
什么?学长现在在说什么?这个人是顾元曦吗?现在才晚上七点离店家关门时间还那么久,他竟然说明天再去?
大惊失色的瞪着似乎全无逛街情绪的元曦,如果不是旅馆的椅子够大够稳还有扶手,惟恩一定会跌倒在地。
「学长。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没吃饱?」
「……没有哇。」
「那、那你怎么会说明天再去?你不是就算是晚上快十点,也会一个人飙车去电子街去拿漫画吗?」
「快十点又不会很晚……你那么希望我出去逛街啊?」
「当然不是……」话说到一半惊觉不妙,惟恩连忙转移话题。「只是一点都不像你啊,而且你自己也说很想去干嘛不去――」
空白两秒,从元曦的嘴里,低低的说出了惟恩意想不到的话语。
「因为你从早上到学校集合开始,整个人就绷得好紧。我不放心。」
「啊……?」
我应该隐藏得很好吧?而且你早上不是忙着拍鲨鱼,下午忙着逛五十圆商店,到洗澡以前还在啃打包回来的日本料理吗?你从哪发现我很紧张的?
大概是由惟恩的表情判断出心情,元曦坐起身子,手指压上了自己的眉间。
「你今天啊,这边都一直皱着,好像很拼命在想什么。」
讶异的表情一瞬间从惟恩的嘴角消去,傻愣愣地望着放下PSP的元曦,惟恩终于理解,为什么今天的元曦有种无法形容的反常感、为什么明明没有漫画也没有卡通,他下了车还是像电池充太饱一样,精力充沛的跑这那――
……所以你才会又看鲨鱼又拍风车,然后又买了个味道很奇妙、说什么闻了可以安定心神的香包,刚刚又不停的点菜叫我要吃完,吃饱才会想睡觉……
是想让我心情放松吗?
很明确地理解到此刻在胸口冲跳的情绪名为感动,在脑袋里浮出「原来如此」这四个字的瞬间,惟恩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彷佛一瞬间都被抽得干干净净了。
「不要坐那么远啦,我又不会把你吃掉。」
「……」
我知道你不会把我吃掉,可是再这样下去,我会想把你吃掉……
克制住吐槽的冲动,敷衍着「没啦这边坐起来很舒服」,惟恩不自觉的产生了往后退的想法。
「过来嘛。学姐有吩咐我,睡觉以前要帮你看过明天要穿的衣服。」一边说着,元曦一边
招手示意惟恩过来。「先确认好,不然明天赶着出门,会慌喔。」
「啊,明天要穿的衣服,就衬衫跟西装……」走到自己的床边坐下,惟恩拉过被扔在床尾的旅行袋。「要打领带吗?」
「随便你,不过不穿外套的话,不打也没差吧……等一下,浴室地板还是湿的吧?在这边换就好。我不会偷看啦。」
叫住拿起衣服要住浴室走的惟恩,元曦抓着PSP,转头面向墙壁。
干笑着接受了元曦的好意,惟恩连忙手忙脚乱地将衬衫扣好、长裤穿上。但没打过几领带的他,领带才转了两圈就发现状况似乎非常不对,重新解开再打一,打出来的结果却变成
像军训课打过的绣结一般――
「等一下……不是这样啦。我帮你打。」
学长你不是说不会偷看吗――!?
感觉弹簧床传来轻微震动,目瞪口呆地转头看着爬上床来的元曦,惟恩还来不及说「不必了谢谢」,那厢的元曦已经伸出手,替他将快要变成死结的领带给解了开来。
「你看喔,这样绕上来,然后大概在这个长度转个圈……」
元曦解说了什么他根本没听进去,全副精神只意识着那温软的手指不经意碰触到自己身体的感觉,还有元曦呼吸之间发出的细微声响,还有……
「……惟恩,你脸红了。」
已经没力气再辩解否认,自己也知道自己现在整颗脑袋都在烧,惟恩只能含糊地发出「嗯」的一声。
「你刚进来的时候,我不是有带你到去打招呼吗?你那时候好容易脸红喔,不管看到谁都会脸红。然后贵仪中心跟研发的小姐都偷偷跟我说,元曦你学弟好帅……」
元曦呼出的气息暖暖地洒在自己胸口,然后喃喃自语逐渐转成了叹息。
「好快唷,从我们认识到现在,就要一年了。」
「……可是我在我们认识以前就看过你了。」
那时候觉得你有点怪,正式认识以后觉得你很怪,之后又越来越觉得你很可爱,还有――
静静望着元曦的动作,惟恩只觉得千头万绪充塞在脑袋里,找不到出口。
八成是对自己不记得的打蟑螂一事耿耿于怀,听到这边,元曦哼的一声噘起嘴。
「那又不一样,我根本不记得。」
「说的也是……」望着元曦的头顶,惟恩了一番功夫,才克制住不要伸手去摸那柔软的发丝「学长……」
「嗯?」
「……我好喜欢你。」
「#&O!」e%
明明已经是不记得说过多少的话了,但这出乎惟恩意料之外,元曦做出了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反应。
迅速地放开惟恩的领带,他像感应到危险的枝一般跳下床迅速往后退,但才退两步马上就被自己的床脚给绊倒,整个人重心不稳住后朝床上摔去。
「学长?有没有怎样?」
也被吓了一跳,惟恩连忙以最快速度跟着跳下床,想也没想的,整个身子就这样覆了上去。
彼此都没意识到这动作根本和摸倒没两样,被压在底下的元曦先一步回过神,立刻怒吼起来。
「是没怎样……你干嘛靠这么近啊!靠那么近,又忽然讲那种话……」
可以骂这么大声,应该没事吧……苦笑着坐起身子,望着满脸发红的元曦,某个念头忽然掠过惟恩的脑海。
「我现在说……「喜欢你」,会让你这么紧张吗?」
「普普普普通人都会紧张吧!」
「刚开学在系馆地下室那时候,你根本就不紧张啊。」
「因为那时候――我又不确定。光想要怎么回答你,脑袋就快爆掉了。」
「……不确定什么?」
「问这么多干嘛!」好像恼羞成怒了,元曦伸出手,一把将惟恩推开。「不要问东问西啦!」
「那我这样问好了。如果我现在说,「我想亲你」、「想抱你」……你会紧张吗?」
「G――?」发出像听到什么天崩地裂的惨剧时的哀号,元曦死命地摇起头来。「等一下、太快了,太快了吧!」
「啊!不是那个Zuo爱做的事的那个抱,你误会了!」
忙不迭的出声否认,瞬间和元曦同样陷入混乱的惟恩,却因为元曦的下一句话,整个人忽然呆住了。
「……如果只是亲的话,可以啦。」
「真的吗?」望向仰躺着的元曦,惟恩原以为他是自暴自弃在说反话,胆那羞怯又有点迟疑的神情,实在不像是符合自己猜想的反应。「你说真的?」
「嗯……」
心脏瞬间再度[跳起来,但刚才的慌乱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鼓噪到几乎让惟恩呼吸困难的情愫。
伸出手,轻柔地将元曦别开的脸给转过来面向自己,惟恩一把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温柔地向他微笑。
「那我要亲你?」
血液似乎随着身子往前倾而开始朝脑袋冲,脖子上的领带逐渐被垂放在元曦胸口,紧张地克制自己不要太用力吸气,惟恩低下头,整张脸缓缓逼近同样睁着眼睛的元曦……
就在两人的鼻尖差个十公分左右就要碰上的距离内,元曦忽地伸出手,贴上惟恩的胸口。
「等,等等等一下。这个姿势好可怕……」
「……其实我也觉得好可怕。」
……第一就躺着接吻还是太刺激了,对吧?
苦笑着,将双手伸到元曦腋下将他扶起来,让两人面对面地坐着。这元曦呼吸几口之后,先紧张地闭起了眼睛。
……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你……
眯起眼睛,惟恩向前探出身子,温柔地吻上了元曦的脸。
又热又柔软、因为不常运动而偏白皙的脸颊,在惟恩的唇轻轻落下后,已经染红的肌肤似乎又添了一层红晕。
「学长……我好喜欢你。」
嘴唇轻啄着元曦的额头、眉角、脸颊……最后,两人的唇瓣轻柔的重合,发出了「啾」的一声。
「……呜哇啊。」
把被亲了几下就满脸通红、整个人软趴趴,还发出奇妙声音的元曦给揽进怀里,惟恩满意的笑了。
「学长你好热喔。」
「……你也好热。好热,热死了。」
苦笑着,将哇哇地喊热的元曦给放开,惟恩走到床边拿起摇控,调节起冷气的温度。
「那我们今天早点睡,明天结束以后……也让我跟去吧?跟你去逛街。」
「……我考虑一下。」
手机铃声响起,本来将自己埋进棉被里的元曦露出红通通的脸,伸手拿起放在床边矮柜上的手机。听他懒洋洋的应了声「喂」,惟恩于是微笑着转过身去,换起衣服。
在惟恩将衬衫给脱下挂好时,背后元曦的声音,忽然一瞬间提高了数十度。
「G?……现在出去逛?好啊好啊!我有查过,今天跟明天是圆形广场二楼那间妹斗咖啡的高中生妹系制服日饮,学姐要去看吗?……那我们十分钟以后在电梯口集合喔!待会见,拜――」
……啥?学长他讲啥?
表情僵硬得回过头,看着元曦很开心得脱下睡衣、将运动衫往身上套,惟恩终于忍不住开口哀号。
「你你你怎么现在又说要去了?」
刚刚明明放弃得那么乾脆,那么毫无眷恋!
没等惟恩将心中独白给呐喊出来,带着满验「你真是的」的苦闷表情扬起视线,元曦一边将手表戴上,一边义正辞严地应了回去。
「因为你现在已经完全不紧张了嘛。」
「话,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欲哭无泪地看着元曦的心情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满脸愉快的换起衣服、整理背包,实在说不出「你怎么变脸比翻书还快啊」,惟恩不让元曦发现自己的失落,默默地转身将换下的长裤给挂起。
但和急窜而起的失落情绪同时,惟恩心中也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不行。我不能只顾着自己失望。
学长一直等到我不紧张了,才说要出门。这不就表示,虽然搞不好只有今天而已,可是他已经把我的心情摆在第一位了?
他为了我,都已经对他人生的重心做出妥协了……我要是还开口问他能不能不去、或死皮赖脸的要跟着,不是太小家子气了吗?
忽然对自己的小气感到很惭愧,惟恩回过神来,连忙对着元曦的背影,说了句「不要太晚回来喔」。
有点腼腆的转过脸说了句「好」,就着拉起背包的动作,元曦垂下视线。
「……我本来还以为你会说,不要出门……或者你也要去咧。」
「没关系,来日方长嘛。何况学姐也跟你一起去。」在床上翻了个身,惟恩轻松地笑了。
「路上小心。要不要我陪你去外面等学姐?」
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惟恩于是跳下床走到元曦面前,微笑着向他伸出手。
「走到门口以前,我们牵手好吗?」
……我们之间的关系,这样算正式跨出第一步了吧?
就算只有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才能够光明正大地握着学长的手,我也不介意。
只要在学长心中,「苏惟恩」有个特别的位置,我就很满足了。
就算现在还是排在卡通漫画或电动后面也无所谓,就算学长一走进电子街就忘记我的存在、跑得不见人影也无所谓。只要我在学长心中的地位能慢慢有所改变,总有一天我不会再在意、到底学长爱的是漫画还是我。
只要跨出了第一步,就有机会继续往前进……直到我和学长能够真正的心意相通。
……呃,我会持续努力,希望那一刻可以及早到来。
所谓正确的告白顺序论述
「学长,我喜欢你。从我们第一见面,你在樱树下捡起我的手帕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
「这是「超级纯爱笔记本」里面,小蓝对主角的告白嘛。可是这年头很少人会带手帕出门吧?这样写有点怪耶。」
「我不想只做你的学妹而已!我……我一直喜欢你,就算你有女朋友也一样!」
「G……我记得这个的下一句是「我愿意做小的」……」
「我真的很喜欢你!就算只有身体上的关系也无所谓,我……」
「……学长,你确定这句OK吗?底下的选项好像就是要上床了――」
「……你们在干嘛?」
才走进研究室,就看见元曦和晏钧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围在电脑前面,不知道在做些什么;观望半天还是看下出个所以然来,惟恩最后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走上前去。
刻意和元曦他们保持一定距离,惟恩从口罩底下挤出了浓重的鼻音。
「学长你来啦?」元曦还认真地盯着屏幕敲键盘,完全没反应到有人推门进来;先发现惟恩的是抬起头来的晏钧,「还好吧?老师他们说,你已经感冒一个礼拜了。」
「……嘿,还好啦。」
想起感冒的原因,忽然感到一股有苦说不出的情绪涌上胸口,惟恩忍不住吸吸鼻子,将目光朝不知名的远方飘去。
明明已经光荣升上硕二,却因为今年正式进研究室的新生都是女孩子,导致自己没享受到将跑腿一职交接给学弟的快感就算了,前几个礼拜还得冒着大雨出门送仪器,满身是水的反覆进出冷气房几以后,就算惟恩再怎么健康强壮,也难逃感冒的命运。
话说回来,也是因为直属学弟保留学籍先实习去了,自己才能在这种理应带新人习惯环境的时候,每天踏进研究室还有空闲先搜寻学长的身影。仔细想想,好像也不该抱怨这么多……隔着口罩压了压隐隐作痒的鼻子,惟恩心情复杂的呼出一口长气。
「对了,你们在看什么?」
「喔那个呀。元曦学长在说已经牵过手接过吻,下一步应该就是要告白了。不过他说他没什么文采,写不出震人心弦的告白,所以我们要集思广益一下这样。」
指着萤幕系统视窗左上角的一行小字「好孩子的恋爱游戏制作大师V361版」,晏钧兴致勃勃地征询起惟恩的意见。
「学长,你有没有什么建议呀?像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告白最好之类的。」
「……想说的时候,就是最好的时候吧?」
「唔,我不是问那种形而上的问题啦。我是说明确的地点跟台词,最好是够感人肺俯,让你作梦也会笑的那种。」
差点又要迸出「如果是被喜欢的人告白,那不管讲什么我都是作梦也会笑」这种没有建设性的建言,虽然脑袋在隐隐作痛,惟恩还是认真的沉思起来。
「等一下,我想想。地点的话,在学校里,没有什么人会来的楼梯间吧。像系馆安全梯那边。」
「嗯,可是系馆的安全梯那边,每一层都有垃圾筒耶,好煞风景――」
晏钧还没说完,旁边的元曦像是终于注意到学妹似乎在跟谁讲话一般,忽地不经意的抬起脸,朝背后一看――
然后,当他发现站在内务柜旁边的惟恩之后,立刻啪地一声将电脑给用力盖上。
「学长你干嘛?吓死我了。」
被元曦的动作吓了一跳,晏钧险些尖叫出声。
「没没没没有对不起我只是忽然想让电脑休眠……」回过神来,元曦连忙掀开笔电,确认萤幕有没有被自己粗暴的动作给打破。「惟恩你不是发烧吗?你来干嘛?」
「还没发烧啦。现在又舒服一点,想说来收试验。」
拿出装着乳胶手套的纸盒,惟恩打趣着「今天没来收就惨了」,一边急急地转过身了,戴上手套。
「其实啊,我觉得晏钧你刚刚说的牵手接吻再告白……这个顺序好像怪怪的。」
「……所以你的理想型态是先告白再牵手再接吻吗?」
没发现元曦的音调似乎一瞬间变得正经八百,打开冰箱蹲下身子的惟恩,不经意的「嗯」了一声。
「可以控制的话当然是那样。不过人生又不见得……可以全部照着理想型态前进。反正最后有走到终点就好了。」
「嘿――」下巴抵着椅背,晏钧轻笑起来。「学长你也很会讲嘛。」
「没有啦。」关上冰箱,惟恩拿着签字笔,歪歪斜斜地写起记录表。
传进耳中的仪器运转声似乎有点虚浮,像是洗头发时耳朵进了水一般;但从门外传来由远而近的、硕三学长的呼唤声,惟恩倒是听清楚了。
「元曦――老师在问昨天要你做的东西弄到哪里了?」
听见元曦轻快地回应「做完了,我还有整理成树状图喔。要现在烧进光碟给你带去吗」,惟恩无意识地拉拉口罩,将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
……惟恩不只一想过,元曦说不定更适合去念文学院或社管院。
不只是平常的资料组织而已,光是在校园内遇到新生问路,他都有办法当场在记事本里画出巨细靡遗的路线攻略图……别说大学时代了,即使进了研究所,自己也没看过几个比他更会组织资料的生科院研究生。
如果真的走文科路线,对元曦而言,或许也是另一种没有被实现的理想型态。
不过学长要是念文学院,我就下不可能当他学弟了……苦笑着推推眼镜,惟恩翻动用磁铁固定在冰箱上的表格,将自己的名字写下。
「惟恩,你那边有没有放光碟的布套?」
「啊,有。」手忙脚乱地从旁边的架子拿出绒布套,惟恩将它递给小跑步过来的元曦。
「等等等一下学长你不要靠太过来,我在感冒。」
「谢谢……你要不要回去休息?」大概是觉得惟恩站立的姿势很奇怪,元曦接过布套没有马上走开,而是担心地抬起脸。「你好像快站不稳了。」
「……没事。」
「哪里没事?等一下不要骑车,我载你回去。」
「不用啦。我看起来真的那么惨吗?」
话才说完,元曦和晏钧已经默契十足的同时应道「嗯」、「对呀」。
把逞强的冲动给忍下,在记录表末端签上日期,惟恩轻轻苦笑。
……也对啦,看起来应该很惨。否则学长态度不会那么坚决。
「你昨天有去看医生吗?」办完正事,元曦真的开始关电脑收背包。「还有健保卡。有带着吗?」
「没……啊,可是我有吃普拿疼。健保卡好像有带……」
「我先载你去医院。不要吃止痛药,感冒只吃那个不会好的。」
旁边的晏钧也附和着「对嘛学长,东西我会帮你收,你去给医生看啦」,没给惟恩再推辞的机会,元曦抬起下巴,以不容拒绝的态度说了句「走」。
微弱的婉拒已经到嘴边,尽管心中想和元曦多讲几句话的愿望和害怕将感冒传染给他的心情,正矛盾地在拔河;但当自己的手臂被拉住时,犹豫迟疑和不安,却瞬间从苏惟恩的脑海中被抽得干干净净。
简单的一个动作,惟恩就无条件地,向可爱学长的意志妥协了。
……事实证明元曦采取的强硬行动,是正确的选择。
因为才踩上外宿公寓的楼梯,惟恩整个人已经无法控制的开始发冷。勉强撑着酸痛的双腿走进房内,他费了一番功夫,好不容易才动作自然地,在床边的和室桌前坐下。
「开始觉得冷了吗?」
「嗯……你怎么知――」
「坐好别乱动,口罩先脱下来,别闷着。」
阻止了想要自己动手整理购物袋的惟恩,元曦指指自己的鼻子,转身从厨房里拿来了碗和杯子。
「我当然知道呀,这种事我很有经验。」打开刚买的皮蛋瘦肉粥,元曦将粥给倒进碗里,然后连碗带汤匙的推到惟恩面前。「我本来想中午再过来看情况的,你比我原来预估的还早开始烧。」
「……预估?」抓起沉重的陶瓷汤匙,惟恩虚弱地反问。
「对啊,我妹念大学以前,每年到九月开学前后就很容易发烧。常常前一个礼拜才烧完,隔没两天又开始烧。所以我跟我哥都很会判断这种事……」
追加了一句「要吃半碗才能吃药喔」,无视惟恩微弱的抗议着「这根本没味道」,元曦熟练地架起卡式瓦斯炉,开始烧开水。
……学长好像不太高兴。
被迫将食之无味的稀饭吞下半碗,维持着背靠床沿的姿势,满心不安的惟恩,好不容易将退烧药混着温开水咽进肚子里。
被半推半拉的弄上床,朦朦胧胧的望着元曦替自己拉好薄毯子的身影,不知从哪来的勇气,还是该说是恶向胆边生,总之等惟恩回过神来,自己已经伸手抓住元曦的衣袖了。
「怎样?想去厕所吗?还是想喝水?」
「不是啦……我以为……」
我以为你帮我盖好被子,就要回去了。
嗫嚅着说不出示弱的话语,但又舍不得放开,惟恩不自觉地,加重了抓住元曦的力道。
「……你以为我要走啦?」
维持着向前倾下身子的动作,手掌轻抚着惟恩的头发,元曦忽然笑了。
让人心醉神迷、很温柔很可爱的笑容――惟恩上一看到他露出这种表情,好像是他当时最喜欢的电玩女主角小遥,某天下午忽然开口说「元曦学长,小遥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哦」的时候……
就算小遥已经变成元曦记忆中的一页了,可是现在想起来还是有种喉咙发痒、想猛力咳嗽的感觉。
想着想着竟然真的产生了咳嗽的冲动,惟恩连忙朝被窝里缩,让毛毯挡住自己的鼻子。
「我下午没事,会留在这边。你这边有干净的毛巾吗?要薄一点的。」
「有,在柜子里……」
很有耐心的等惟恩乖乖放手才起身走向衣柜,用薄毛巾裹住冰凉的运动饮料铝罐,元曦将它贴在惟恩的脸颊边,自己也在床边的地板上坐了下来。
「很难受吧?」
「嗯……」
「乖乖睡觉,等一下出汗我再帮你擦。」
「不要……」光是想像整个人又开始发冷,感受着透过毛巾传来的冰凉感,惟恩发出无力的闷哼。「那样好逊。」
「怕什么,你再逊的样子我都看过了。」嘟起嘴,元曦将掌心贴上惟恩滚烫的额头。「安啦,找还没饥渴到帮你擦个身体就起色心啦。」
「哈哈哈如果是小萌萌的话就会了吧?」
勉强用难听的嗓音开口打趣,惟恩才想着这样讲学长的心情应该会轻松点,结果接下来,元曦惊恐地张大嘴巴、一脸阴谋破拆穿的夸张表情,立刻让惟恩呕心沥血的搞笑,瞬间付诸流水。
……学长,你的下巴……这样不会痛吗?
实在没办法将这根本没意义的问句问出口,尴尬地笑着闭上眼睛,惟恩正打算就这样乖乖睡去,本来忙着整理脸部表情的元曦,忽然唐突地开了口。
「G,惟恩。」
「嗯?」撑开眼皮,惟恩稍稍调整自己的位置,望向身边的元曦。「怎么啦?」
「你……早上在学校,那个「想说的时候,就是最好的时候」……是你说的吧?」
点点头,看着元曦欲言又止、最后补了句「没有,等你好一点再讲」就别过头去,虽然这是惟恩在平时一定不会多问的情况,但此时此刻,他却像着了魔似的,忽然开口做出要求。
「如果有事,就现在说吧。」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动作,就是所谓的闹脾气,用脸颊磨蹭着元曦的手掌心,惟恩挤出模糊又无力的要胁。「你现在不说,我以后就不听。」
「……你真的是喔。」
嘴里嘟哝着「你怎么跟我妹一样,一生病就好爱撒娇」元曦呼地一声垂下肩膀。
玩弄着床单上的毛球,吞吞吐吐的犹豫半天后元曦终于开了口。
「E……其实我想了很多。像是告白要在哪里才有气氛,告白要讲什么才会让对方印象刻。我们学校要是有樱树还是油桐树就好了,可是那种东西正北部比较多,而且现在也不是季节。本来想将就一点在榕树下告白,可是好像又怪怪的……」
听着那东拉西扯、重点不知道在哪里的话语,直觉认为他是在说早上的恋爱游戏制作系统,惟恩正想反问「结果你最后决定要在哪边告白」,原本口若悬河的元曦,忽地自动沉默了。
「……学长?」
啊,你也被我传染了吗?怎么办――
胡思乱想到一半,发现原本好端端地坐着的元曦、竟然起身朝着自己逼近,惟恩连忙反射性地想往后躲……但却提不起力气,动弹不得。
将嘴唇凑到惟恩的耳边,膝盖落在地板上的元曦缓缓地、呼出温热的气息。
「惟恩……我喜欢你。」
「……咦?」
没想到元曦会忽然这么说,半开的双眼瞬间睁大,惟恩险些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
虽然是近视又没戴眼镜,但他还是很清楚地看见,元曦的脸红得和发着高烧的病人差不了多少,耳根也整片红透了。
「我,我想……应该是你上学期……去买胶水给我的时候开始的。我觉得我对你的喜欢……好像变得跟一开始的时候不一样了。」
像气力用尽似地,说着说着元曦的音量逐渐降了下去。
「我一直在想,我们都亲过也牵过手了,好像应该正式说清楚……我对你的感觉比较好。」
「呃……」
平常的冷静睿智全部飞到九霄云外,似乎不全然是因为发烧的关系。
模糊地挤出无意义的喉音,惟恩支吾半晌,只能盯着元曦,看他抓抓头发,又开始滔滔不绝的说起来。
「还有,找还很烦恼告白的时候,是不是要像你上一样,先说我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对你有那种喜欢的感觉,可是太久以前的我已经忘记原因了,我只记得最近的事。所以……」
退烧药吃了,睡衣也换了。自己现在应该抵抗不了睡魔的诱惑了才对。
明明已经头痛到开始有点晕眩、明明整个人从手指尖到脚底部使不出半点力气,连翻身的动力都没了――
可是,当惟恩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姿势时,眼前所见的景色已经不是天扳,而是元曦身上的衬衫色。
「哇!」
大概没料到原先乖乖躺着的病人会忽然扑上来,手里的铝罐险些直接撞上惟恩的鼻子,元曦一个重心不稳,就颜面朝下地朝床上倒去。
「惟,惟恩……」
整个人被压倒在软软的床垫上,下巴抵着枕头,元曦挣扎几下还是完全无法起身,只能勉强翻过身子,以侧躺的姿势让惟恩搂住。
「其实我好怕。」
「……怕什么?」
「我……」下意识的将元曦给抱紧,惟恩喃喃自语起来。「我们……已经算在交往了,对吧?」
……研究室的惯例是两年半毕业。照学长目前的进度,在寒假前就可以提论文口试;也就是说没有意外的话,两个人可以在学校里见面的时间,只剩下到半年。
牵过手也接过吻,我们两个已经算是在交往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自己一想到这方面的事,就会没来由地着急起来。
可是,又不想刻意去试探。不想预设立场去猜想喜欢的人的心意,不想强迫他做决定。只希望能和往常一样顺其自然的,一步一步地构筑起自己和学长之间的关系。
学长不会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在他面前成熟稳重的态度,有八成以上是在逞强――不想让他发现其实自己很在意他眼里只有漫画卡通容不下其他东西、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光是想着「在你心里,小遥和我哪个重要」就是以失眠一整夜;脑袋里堵满好多好多不想让他知道的心情,不想在他面前示弱的情绪,全都是因为想在这场与二元动漫角色们的战斗中取胜――
不过,现在是赢是输都不重要了。因为学长说了,「我喜欢你」。
跟以前不一样的,「我喜欢你」。
好困、好难过、好想睡。被告白以后就晕倒真的好逊,如果照学长的理想,他在告白完后,最少应该会想要被拥抱一下吧?就像卡通一样――
「……当然啦。」
羞涩的低语声,听来像是带着些微泫然欲泣的鼻音。
已经开始晃荡的意识根本牵不动早就虚软无力的四肢,恍恍惚惚地思考着不能就这样睡着,惟恩奋力想纬身子,胆除了让脸颊与元曦的胸口贴得更紧、更清楚地听见他急促又剧烈的心跳以外完全做不出其余的动作……
连好想好想说的「我好高兴」,都无法成声。
「我最喜欢惟恩了。」
……朦胧间听见的温柔呢喃,应该不是因为高烧而产生的幻觉吧。
当惟恩再睁开眼睛时,透过窗户照进室内的已经不是午后的阳光,而是对面大楼的招牌灯光。
从窗外吹进来的风已经有些凉意,本能地感觉自己手上似乎搂着什么暖呼呼的东西,昏昏沉沉的惟恩于是加重双臂的力道,将怀里的温软物体给抱得更紧。
结果这一抱紧,熟悉的询问声,忽然轻快地自头顶降下。
「惟恩你起来啦。还好吧?」
将目光从手机萤幕移动到惟恩身上,不明物体……不对,侧躺着的元曦低下脸,就着手机发出的光源,睁大眼睛这么问道。
「GGG!?」一时没意会过来眼前状况的成因,下意识认为自己将脑中不知运转过几百的妄想给付诸行动了,在数秒内完全被吓醒,惟恩连忙放开怀里的元曦。「学长!你,你,你……」
「我?我怎样?」拔下耳机,元曦把手机朝枕边摆去,微微撑起身子。「我在看卡通呀。头还会痛吗?」
「……呃,还有点晕,不会痛了。」
回想起自己昏睡前发生的一切,惟恩于是很没气魄地放下心来。「你……要看卡通怎么不起来看?」
「你睡得很舒服的样子,我不想吵醒你啊。」
拿起用来包裹铝罐的毛巾,元曦动作轻柔地拨开惟恩额上的浏海,替他擦拭脸颊上的汗水。
乖顺的让元曦把自己的颈后也擦干,听他口气轻松的说着「好啦,其他地方你自己擦」,惟恩接过半湿的毛巾,有点害羞的应了句「谢谢」。
可能是被抱太久血液循环不良,元曦跳下床的动作看来有点迟钝。心疼的看着他摇摇晃晃地走向门边,惟恩操着刚退烧的沙哑嗓音,开口问道。
「学长。今天……卡通频道有播你想看的剧场版吧?」
「……嘿嘿嘿你知道呀。」
毫不在意地回应着「没差呀我有设定录影」,转身把寝室内的照明打开,元曦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听着很符合他行事作风的回应,摸索着电视遥控,惟恩还有点苍白的嘴唇,轻轻地以柔软的幅度,向上扬起。
「你要不要在这边看完卡通再回去?用电视看比用电脑看舒服,而且……我也想眼你一起看。」
「……GG,那是很可怕的怪兽卡通,不适合病人观赏喔。」
「无所谓呀,只要不是人鱼公主用土风舞毁灭世界就好。」
接过惟恩手上的遥控,懒洋洋地躺上床的元曦,忽地噗嗤一笑。
「是拯救世界啦。你嘴巴越来越坏了。」
「好说好说。」
……自己在改变,学长也在改变。
元曦还是和从前一样,闲下来就是漫画卡通电动轮番上阵;但只要惟恩开口和他说话,他一定会放下手边的东西,专心地倾听。
自己也是。要是从前,看到学长光是伸手戳戳放在眼前的美少女人偶、整个人就沉进另一个不知名的世界完全听不到其他的声音,自己一定会在屡呼喊还收不到回应后,感到胸闷内伤以及洒泪跑走的冲动;但曾几何时,与那蠢蠢的挫败感比起来,自己却已经变得更想看到学长开心微笑的表情。
虽然现在对他喜欢的事物还是一知半解,但光是看到他这么高兴,自己也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给塞满一般,好幸福……好满足。
「……对了惟恩。」抓着遥控器,元曦的手指无意识地压着音量按钮,就是迟迟没有按下电源开关。「你不是很想要告白牵手再接吻吗?」
「嗯?」背对着元曦换下汗湿的睡衣,惟恩含糊的干笑。「那个喔?无所谓啦。」
「唔……可是你都――」
从背后抱住还想再说什么的元曦,用力将干冷的空气吸进肺里面,惟恩满足地将视线垂下。
「是你的话,顺序什么的根本无所谓。」
「……嘿。」
有些不满似的将尾音拉长,被搂着的元曦伸出体温偏低的手指,轻轻戳了戳惟恩的手臂。
「学长?」
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掌破抓住、然后两人十指交握,惟恩正复古的纳闷着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元曦忽然将惟恩的手掌给拉起来――直到与两人视线平行的高度。
然后,他将上半身微微前倾,眯起眼吻上惟恩的手心。
「告白,牵手跟接吻……所有愿望一满足唷。」
幸福吗?
听着元曦带着笑意的反问,再也无法压抑内心的雀跃,轻轻将嘴唇擦上他的眼角,惟恩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
「……那还用说。」
就像我希望你开心一样,你也同样希望我能开心、希望我能满足……在一般人的标准里,这样的关系八成只是微不是道的开端而已;但我已经高兴到快要飞上天了。
或许以后我会变得越来越贪心、或许以后我会想要更多也说不定。
只是现在,我只想一遍一遍的对你说,我好高兴、好满足。可以喜欢你喜欢到这种地步,我真的觉得好幸福――
已经到了说再多都不够的程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