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候+番外 吻
1
因为爱情而干什么的事情都是正常的之类话,他早已经不能相信了。他只是普普通通,坚持着给自己活下去理由的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不能说不在意,只是沉淀下麻木的痛楚,也就什么都不剩下。
连烟酒也满足不了的空虚的矛盾,自从惠死后,就同如影随形的黑夜,全是他挣脱不了。
三年了,仍然没有办法振作,像潭沉污纳垢的死水,一如当初贫寒的他无法给千金之躯的爱人以幸福。
惠是因为要跟她分手的话,那些从他嘴里说出的残忍字眼,才会发生所有的事故悲剧。是他害了惠,夺走了她年轻生命的刽子手正是罪该万死的他!
痛过后才有知觉,跛了的残脚间歇地激起酸楚的刺痛,好像是死去人给他的惩罚。
――温暖的手掌抚慰过冰冷的躯干,最后,停留在他的腿上,那条留下永远的丑陋和绝望的残肢。
他心里知道这种温存绝不是对方的短暂怜悯或惋惜之类,只是再让冰冷中载沉的他没有逃避沉睡的理由和勇气。
厌恶,开始又难以克制地回忆起当年的心痛,和此时刻的被迫。
他挪开脚,掀被,走下床,边弯腰捡起散落一地的衣物。
“露明天过来。”漫不经心地在衬衫外加上灰呢外套,这也是他作模特的妹妹,露送他的生日礼物,在她还没有大红大紫前,她会把打工省下的钱买给他男人需要的名牌。
当年的他,仍然是虚荣、狂妄、娇纵一切的睥睨世俗的,自负有着青春、热情、爱人、艺术和天才;美院的高才生,师生眼中现代派画系的新血。
“她也约了我,明天过来。”慵懒的声音透过特有的狡黠和致命,也不介于叫他听出额外的居心叵测。
他,听出来了,觉出些不妙的端倪,这才能强迫自己正视、看向还躺在他床上的那个人的面孔――不变的锐利神情,好整以暇,也同样目不转睛地注目着难得正眼看他的纤瘦男人。
狩猎的浓烈气息,从的眼神里看得出来,尽是噬血的冲动,一如一年前的那夜。
“你想干什么?”疲倦的眉心纠结起来,更形疲惫,眼里的神采除了漠不关心的空虚外,生出一些执着的光芒,仅对他此生唯一的亲人。
卫烈笑了笑,好像满意于已预先在他心里种下了恐惧不安的影,因此笑出放肆的余音。
他低下头,默默坐回床边,缓声重复不知第几遍的誓言:“我遵守约定,你放过露。”如果卫烈是那种随意取乐的男人,他也就不必在乎他的每威胁,却就因为每总是把若有似无的危险表现出平静认真的正常,才迫他每的屈服。
“放过她……”卫烈先是像笑着,忽然就伸手捏紧了他下颚,高高抬起。
“我不会放过她,就像你三年前不会放过惠一样。”
这个名字,急剧地突然,他倏地一抖,被凶狠的目光冷冷逼住了就要持续下去的心颤。
腿,开始疼了。
“我没有不放过她。她不跟你走,是因为她爱我,我,也爱她。”他用实情做起无用的辩护,而实情,连他自己都开始糊涂。惠当初为什么不跟她的表哥,她的烈一起走?起码他会给她一个最精致,最美丽的家,不管它是不是惠口中的鸟笼,总好过漆黑窒息的坟墓。
烈松开手,冷漠打击面无表情的他。“你要我赞美你们的伟大爱情吗?包括你这条废物的腿,也是爱情的证明。”
他根本不能正视他视他为原罪的眼神,只默然着低喃:“你只想要惠的财产,只想要联姻的手段来控制惠的一切;你所有的报复只是为了我和他破坏了你的高傲和自信。”
一个轻轻的巴掌落在了他左脸,像是打上一只家养的狗,只象征性的稍微加上力道。
他没有摸痛,眨了眨不清明的双眼,继续实情,用更平静的声音和姿态:“你要还当我是男人,就该用拳头,不过从你强暴我开始,我也就不算是个人了。”
“把做爱说得那么难听?没办法,那也是我第一对男人做――我还以为你会喜欢那种方式。”卫烈把他拽回床上,压在了自己强壮的身体底下,开始持续的力道和撕扯。
短暂,间隙,响过支配者渐粗的喘息;原始的粗暴,只有被支配者享有了。
“够了,今晚。”他止歇着麻木,不逢迎也不能拒绝,曾经灼射出生命之光的眼睛,现在只能了无生气的沉沉忽视着压负他的人,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只晓得占有和被占有全不是他一人所愿意的光怪陆离。
“够了?那就反抗啊――来,把我推开,就用这双手。”卫烈阴沉着目光,嘴角却勾出更放肆的笑,早已经料定他的无奈无能,也享受着他的痛苦悔恨,却亲昵得眷念般以掌覆在他手,再三地,温柔地,以唇轻轻厮磨,如同最高明的调情,间或着啮咬脆弱敏感的关节。
他,面无表情。
“就用这双艺术家的手,杀人的手,来啊,志。”
卫烈看着他,这时候忽然用起了希望他能够抽出手,真的用力推开他的剧烈表情,另一面,却又紧紧握牢了他的手,不容反抗。
这种等待,究竟是他们谁才有的答案。他不敢正视,无论面对的是怎样的神情,还是恶劣的戏耍,他都只能日复一日的忏悔和赎罪,日复一日的依恋着失去的美好。现实,究竟如何,全不要看清。
“我不会,不会再推开。”
覆着的手离开了;微弱的温暖没有了;迎接上去的视线是认识这么久以来不变的张狂姿态,现在,在床上,也毫不犹豫地耻笑他的软弱,和不敢伸手。
“你这种人……”咬牙切齿地憎恨一样,却把模糊的亲吻留在了他的颈项。
2
可能真的是疯了,受到引诱,已经疯了,再疯狂到疲累已极,麻木不仁的阶段后,剩下的,残留的只是一点残喘活着的勇气。过去的虚荣,名利都已经不在乎,还诸原来本色,他不过仍是住在金窟中贫寒,这,也已经从心灵开始。
你即使真的能够把一切夺走,有能怎样?
玻璃窗上是透明的水雾,结上冰雪,完全是异乡的冷漠,失去力持的温度。
你快乐吗?天国,是否能够安慰你忘却掉残忍的我,直到失去爱情,直到生命尽头,才有的最后。
“我不想忘记你……”
今天,又是相同的死忌,日期,碎片,炸裂的痕迹,破碎玩偶的肢体,自己与死亡、爱情到此,错过了。
在第一的日子里,他用沉沦麻痹,用毁灭自己的慢性烟酒和病态;忽略,可以忽略唯一的亲人,妹妹的忧愁和渴望,摆脱不了阴暗的世界,只有沉沦,拖着跛脚一起,直到那天,犹如召唤,亡灵让他又一迎接上车子的冲撞,本该犹如断线的木偶,与罪恶共沦,却会是遇见他依稀相仿的面容神情。
第一面,可以是从名贵跑车步出的潇洒,可以是从自己仰望的无色的瞳孔看来,是魅惑和枭霸气势的剧烈糅合,原来,一切都可以变成相似的宿命,失去与被失去,得到与终于得到。
径直就走到无知觉的他面前,才露出了顿悟达到恶魔之笑,那时,就已经明了他的目标。
……
“哥,你说好不好?”
仓皇无知地把冥想打散,面对有着一张绝对美艳清纯集中着的脸蛋,他的妹妹,是那样强烈地与他不同着;从不以为事故前的自己会有妹妹这样自信健康的美丽,在哥哥心目中,妹妹完美无缺。
看出他的困惑,露只能把叹气埋在心里,继续对漫无目的,身心恍惚的兄长重复一遍她的喜讯。
――大惊!急剧的被侮辱的愤怒占据犹豫的恨意,自己只剩下的,唯一的宝物,眼看就要被弄坏!
“我不同意。”他找到自己的声音,快要裂开痛苦,披离真相的声音。
“哥哥――”
“我不同意,露,我死都不会让你嫁给他。”张狂的毁灭感来于苟且偷安的懦弱,蓦然撕毁掉最后可供维系的防线,他最后的挚亲的幸福,非要他牺牲掉醉意仅剩的关爱了吗?一旦真相暴露在光天化日,再没有更改的余地。
“哥!”露同样生气了,气他不可理喻,“你明知道烈一直都在照顾我们,从提拔我到公司的首席模特,到供给我们一切最高级的吃用、住宅…我们有的今天的一切,不都是因为他的缘故,你为什么就总是不肯接受他?”
“因为他一直在玩弄你的感情,他根本就没有爱过你!”声嘶力竭,他大喊,想逼迫自己,喊出真相。
露看着他,开始冷冷地,敛住所以波动情绪,漠然对待,所有来自于他的伤害。
“难道我就不能得到你没能得到的幸福吗,志?!”
泪,是由亲生妹妹的眼眶里流出,是爱情的巨大力量,撕碎的是相依为命的紧系。
不想,不能再看见妹妹因为自己再流下的泪,只有短续地咽声:“我,不会让你嫁给他。”
3
妹妹,一直是无辜的。
第一在现场看到T型台上的妹妹是半年以前。当时,看着走在台上的妹妹,亲眼看着那几乎不可摧折的美丽身姿,他确切地明白了卫烈的恶意,带他来这种地方,原本就是为了羞辱!非要经历过这样亲眼目睹过的风华,才会让他切身了解到,如果失去这一切,天堂就会掉进地狱里,妹妹,也就不存在了。她生就是为了成为顶级名模,为了出现在这种记者争先报道的知名场合,众人的注目比闪光灯还要刺眼到眩目,而不断努力奋斗过来的。
清楚记得她的样子,一袭黑纱晚装,她抹上艳红的唇,绰约而漫不经心地顾盼宛转,立刻,震慑住了全场的观众,谋杀着无数非林。
她将头转向他,笑了――
颠倒众生,只是为了他身旁的男人!
她爱他,几乎用尽生命。
用尽生命啊――他坐在台下的贵宾位上,为妹妹的笑无限哀凉。努力地正襟危坐,挺直腰板,想这样能找回一点过去的尊严,就算他不能让露为他骄傲,也至少不能因为他而丢脸。他这样胡子拉碴,头发蓬乱着,连白衬衫上都有昨晚留下的酒渍,实在不配出现在露的面前。
“卫总裁,您今年的夏季时装发布会,又要引起轰动了!”
“后生可畏――”
隔着几个位子,不断地起伏传来赞赏,更引来侧目,一排的名人里,趁着发布会的间隙,还要挤着说话,甘心臣服于他,总会有好,既然能被邀请到最知名品牌的发布现场,就已经是炫耀而尊贵的事情了;何况得罪这种人中之龙,真是傻子的所为。
闪光灯继续肆虐,简直眨不开眼,低下头,视线也是一片灰茫――
瞩目的焦点渐趋集中,再低下头,还是被人注意――
他把头垂的不能再低,为几年来首经历的场合排斥。
强行带他来的人,却根本没有一点理睬他的兴趣,连眼角扫过的痕迹都是冷漠,看他如坐针毡的受罪,他倒意外地没有再踩他一脚。反正把他弄到这儿,让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妹妹的身份,通晓妹妹一旦离开他的扶持,就绝没有今日的成就,他的目的就已达到。
“我要抽烟。”支出这招,他能逃就逃。
卫烈正扭头对旁人说话,听到他的声音,只像对猫狗似的摆摆手,大致是同意了。
他这才好歹能拖着跛脚,离开会儿这全是香味和暖风的紧窒世界,躲到室外的露台里,在盆栽植物的阴影下,放心地抽烟。
第一看到这样的妹妹,熟悉妹妹的美貌,却没有想到那个男人能把她发掘到这种光彩照人的境地,心里面涌起的骄傲和自豪久久不能平抑,拿烟的手指同样兴奋的哆嗦个不停,也只有在那男人看不到的角落,才能任意释放,无论如何,他算是对得起死去的爸妈了,妹妹这么有出息,又出落得这么美丽而独立,远比她不争气的哥哥强上百倍。
就算他现在死掉,妹妹也能活得很好了。他一向只会拖累她,从前是这样,现在也只会向她要钱买酒,他只是个没用的哥哥;没有了他,她就能活得更自由。
站在卫烈的门前,他把烟扔到地上,踩灭火星。他想起妹妹的话,他央求他接受她的烈,如果他不,妹妹也会离开他。
钥匙打开门,反锁上,因为已确知他在。
他正在打电话,可能是真在为婚事安排,如果,如果他是真心就好了,那一切都可以更改了。把雪浸湿的外套脱下,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静静坐着,等着,但耳朵真的已经听不见除了自己心里面那个疯狂念头以外的一切声响。
然后,他挂上电话,看他,回视他的目光,没有改变,他说:“
怎么,一脸绝望的样子?”然后,他笑了,绝对的征服者和胜利者的笑。
什么声响炸开了,整个脑子就焚化掉了,那一刻,他也没有料到自己的动作会迅捷成那样,好像他的腿又变好了一样,快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就已经从手腕搭着的外套里抽出他的匕首来,手心滑着,反光的刺疼扎眼;谁都无所谓,自己也无所谓,杀人的刀,见血的刀,见谁的血也无所谓。决裂,总是要用血盟誓。
那迷障的一刻,他什么都无法看清,神经质的动作回答一切疑问:他真的想他死,就可以把所有隐秘销毁。
手痛,痛到没有力道,痛中,他听到彻骨的寒,“杀了一个还不够,还想要我的命?”
他抢刀,但夺不过来,那个人,比他高大,比他强壮,太多;现在,更快速地,没有东西留在他的掌握中了。没有说话,知道失败,知道失去一切,就已经失去说话的必要了。
哪里都没有他的生路。
“我死吧,只要你好好对露。”他回答他的勒逼。
“在你出现在我的婚礼以前,我是不会让你出事的。”扔掉刀子,对方持续嘲弄,“这种小刀是杀不死人的,你该挑把利的来。”眼睛却盯着刚才直逼过来的利器,艰涩的隐晦黯淡。
被剥开的掌心,是无察觉的色殷红,紧抓的刀口,留下锋利的切痕。
“你是想杀我,还是你自己。”仿佛怜悯,他施舍与他:“这右手可是你的生命。”
“我绝不让露嫁你。”扯回自己的手,紧握住,血肉近乎淋漓地涨痛,他只能作出袒诚一切的选择。
“她不会相信你。”完全的笃定,完全的优势。
推着压制住他的高大身体,他使劲推开,想。
结果真的推开了,卫烈没有再抓住他,只看着仓皇的他推开自己的怀抱,远远地跑开。
她不会相信的,卫烈说得对,这男人的认知里,对于人性的丑恶,向来是不会估摸错的。
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他这种废物,这个罪人,害了自己的爱人,又要害自己的亲人。
一直在咳嗽,他感觉自己,但仍然睡着,不管是咳嗽着,剧烈的,转细微的,因为没有人会听到,因为每碰到酒杯,他就会醉得不省人事后,再继续新个梦,咳到连呼吸都制止不了,才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今天,又碰到酒杯了,那金色液体,真的是整个世界都换取不来的美好。
他感觉到一双沁凉而温柔的手时,就已被她的细腻惊醒了酒意。
他知道自己又干了糊涂事,面对的,是个有双明媚大眼的女子,嘴角有着甜蜜的笑意;很漂亮,年轻的年纪里,像阳光一样骄傲青春的自信。
糟糕的,他清楚昨晚自己又干了糊涂事,在他用力揍了那人一拳,奔出门,像丧家之犬一样四巡猎着,不过是酒意的芳踪后,她遇见了他吧!
他没有笑,他的回笑,实在是对别人的侮辱。
“对不起。”他说,又想起自己没有可供抵偿的余物,他的一切,都早已经被命运剥夺。
“你昨晚一直在喊一个名字。”她的回应是安静瞅着他,抚上他瘦削眉棱,低垂长发,又不自禁地将柔情溢出:“一直一直,喊着。”
他避开她的触碰,直起身。惠死后,他越来越洁癖的古怪,不能允许任何人,未经过惠的允许,就碰了属于她的人。连那个男人,强制性地触碰,都只是意图加他的自我厌恶的恶劣用心。
穿上酒气满溢的衣服,几分钟里,他能感觉到那女子的眼神,以前的他,历来是把视作理所当然,历来是不把女人的付出,包括身体当作重要;可以接受,随心所欲,除了惠。
“你不能再喝酒了。”寂静空间里的回音,带着静谧的美感,她温柔又有些生硬,但仍是温柔。
穿好衣服,他穿衣服一向很快,可能是以前画模特时的习惯使怪,画的时候,可以自然地沉迷而兴奋,画好后,等她们穿上衣服的时刻最为冗长和尴尬。在陌生人面前暴露身体,确实是生活所迫,而极端不愿。
不说话的缄默里,他扣上最后一颗纽扣,迈出向门都走的最后一步。
“我们还会再见的。”微微失望的声音,仍然有坚持的笑意。
年轻,果然是好的。
5
路边的电话亭里,他错过二十个,停在第二十一个前面。
“露――”颤巍巍地拨通熟悉的号码,颤巍巍一如年老者,苍白、无望、孤寂。
“她还在睡。”
持冷,平静,冷淡,浇灌出愈加罪恶的园圃,阴冷,残酷,强烈。
一切都逃不出他的掌心的,狂妄如他,卑渺如你,至此已该明白了。
“――”不说话,抖着,说不出话来。
“我求你,我求、求你。”他为屈辱和折磨逼出了咳,短暂的剧烈的,紧揉住了自己的胃,那里正生硬僵化,冰冷着,和他这个人的意志和灵魂一样,软弱到不堪一击。
话筒那边,没有回应;沉默,连喘息都听闻不见。
“你这种人……我竟然――”他的阴鹜似乎有了转圜的余地,他似乎刚刚被他一贯欺凌对象初初流露的痛苦震慑――他被逼迫的求饶,他被逼迫的再不敢以倔傲和无谓忽略他的折磨,他的眼睛里,再也不能视他如野兽的厌憎隐然。
他已经被他撕破最后一点自尊和颜面,伟大的胜利者,却好象需要沉默了。
“谁的电话?”
娇憨柔媚的嗓音,永远的善良无邪的妹妹。
他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叫他如何面对。
他猛地挂上电话,紧扣着话筒的关节发抖发紧,僵直,整个人已紧张僵直地像只准备投株的兔,猎人叫他,快投!他就如同中了魔,不得不投。
疼,很冷,冷汗从额头,从身体的细微出渗出,有被冰冷的意志凝冻。
有人在敲电话亭的玻璃门。
他靠在门上,侧头,带来经常性的抽痛,从胃开始。
看见的是一张满是阳光和青春的笑脸,连冬意都无法冻结。
“对不起。”他说,他知道快要坚持不住,他知道他又要干下糊涂事了。
靠着门,他斜斜软软倒了下去。
6
晚霞,红了。他忽然兴起把这颜色画下的感觉。已经太多年没有的奇妙情感了,像是能把生命里最后一滴污渍全部流光。
“吃饭了。”搂住他的肩,亲昵地同坐在窗台边,好象日子也会跟每日的晚霞一样从容平淡。
他像完全没有听到,只盯着那血般的红色,她却也不打扰,只一心陪伴他。
一年了,已经。又一年了。她也照顾他一年。
“给我画笔。”
她惊异地看他,他的眼却只像随着出窍的灵魂一样定着那点即逝的红。
巨大的落地窗外,有高耸的楼群,坐落在最昂贵的华地段,无机质金属的建筑外壳,反射出无生命的光泽。
他俯视着,连阳光都踩在脚底。
夕阳,总是不变。霞光的残血意外诡异。
“找到卖画的女人,不管任何代价。”
冷酷的声音,却把视线投入几乎被捏碎了的画;画布上,有红色,如热情洋溢的生命,重复残血,但已经有了血的温热。
她今天很高兴,看上去,于是更加漂亮了。她本来就该是无忧无虑挥洒青春的女子。
他煮了菜,把饭也盛好了,摆整齐筷子,等她回来。月亮已经升上了天空,挂在窗台上的吊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蜷起了绿色的瓣,他守在下,细细闻着,绿色的香味清幽幽地飘荡,只有这么点大的斗室,却可以容纳他早已经忘掉的味道,像是生命的香甜。
好像是,幸福的味道。
她回来了,给他一个的吻与拥抱,然后是银铃般的快乐笑声。
“你一定想不到――你的画卖了多少钱?!志,我们又有钱了,你知不知道?”
他笑,没有苦涩,单纯的快乐,嘴的角边向脸颊伸展,牵制的神经,重复的动作,一点一点地笑。笑望着面前欢快而翩翩的女孩,随她的想象而快乐起来――可以一起无忧无虑,可以一起过幸福的日子。多么美好。
“可以把你的病治好了!”她雀跃地呼喊,又要投入他的怀里。
以往,他会沉下脸,把拒绝写明白。这种苍白脸色的自己,他知道,的确光了她每一分不多的遗产,为了他的病,她已经被他榨干殆尽。
这时候,他轻轻搂住她,像搂住天上的月光一样爱惜。
他一如既往的害人,一如既往的纠缠着人;只要现在,这个急需抚慰的孩子一般的依靠,让他开始明白自己活下去的价值。
“我做了你最喜欢吃的排骨汤。”他的脸有些红润起来,不多的兴奋把快意点着。
“今晚,我们可以不为病和钱烦恼了。”她的脸却像被他亲手画上最鲜艳的色彩一样,红润的光泽,犹如釉彩的迷离。
“……你,不会再有烦恼了。”他细细看她,低低地说,中断的沉默是今晚不允许的;今晚是幸福的,是自由的,是充满对明天的希望的。
她像只小云雀,在这样的春天与蓝天里,总是用快乐说话。
他没有倾听者的姿态,但会停下筷子,为她夹菜,桌上都是她喜欢吃的,他在想,自己已经算是了解一个陌生人了,尽管没有用心去记牢,但当对方的喜怒哀乐,所有一切都已经付出给自己时,也就不得不知道了。
他一直没有问卖画的事情,对买主和价钱的冷淡,连尤在兴奋中沉浸的她都开始发觉,却不懂得。
若有所思中,他突然看她,眼里有静静波动,“谢谢你,小琳。”
她愣住,有些羞涩,“谁叫我喜欢你,只好被你欺负了;我也很有眼光啊,一眼就挑中你,长得好看,又能赚钱养我。”
小琳的心意,他怎会不明白。
只是时间,总来不及让人选择。
只是喜欢上一个人,就开始不想让对方总是受到欺负。
门铃响了。
这时候,门铃响了。
他为小琳夹了最后一块她最爱吃的脆排骨。
小琳看着他,眼神忽然奇怪起来。“我们不去开门,好不好?”她在笑,勉强地,犹豫地;他不忍看到,她这样笑。
他刚要开口――
小琳忽然放下筷子,郎着声:“只要我们在一起,一切都没有关系的,不是吗,志?”她就去开门了。他就放下筷子,坐在原,等着,像是在等一杯自己酿的苦酒。
“哥哥――”
他震了一下,苦涩的笑意抹去,换上的,却只能是另一种甘苦。
温暖的柔顺的拥抱,紧紧地,快将他窒息。
“你为什么一直不找我?你总是这样,说走就走,根本不管我有多担心你――烈有多担心你――”
乍然,听到那个字眼,身体里流窜的温热的颤尽皆化为冰雪,直刺,不断。
他看着两个女人寒暄,料想她们能得很好,确实她们有太多相象地执迷。
“哥,你真有福气。”露笑,一年来,她美丽如昔;眷宠,应也如昔。
他点头,小琳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后的福气了。
当小琳走开,为他们泡茶,也为他们留下兄妹叙话的空间时,露,他亲爱的妹妹说话了,眼神无奈着,有悲戚的哀凉,好象无意也无法控制。
“哥,为了我,你就试着接受他,好吗?”
她终于开口了,她终于什么也不知道。
“我想和小琳在一起,等到天再放晴,就到远一些的城市去生活。”
他别开目光,不能接触妹妹那样无助的眼,想请求他的妹妹放过他,却终于回忆起,她一直是个意志坚定的女人,她总会达到她的目的的;对于他,也是同样。
“只有这不行――我也有想保护的人!”露,你能明白哥吗?就算是哥哥这样受到打击便立刻放弃自己,一蹶不振的废人,,也有想要保护的人在!
妹妹没有说话,撇过头,神色渐弱的苍白,美丽如昔,却满含哀怨,如星辰的明眸里乌翳和伤痕浸湿,美好的画面被无情的真实撕裂后,他眼睁睁看着,现实里不堪的面目。
“他一直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似乎已经强行抑下所有骄傲折损的怨言,只想竭力云淡风清,但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够真正做到。“这一年里,我过得很辛苦,很辛苦。”
如果不是怕着露发现他的手正因为巨大的恐惧在抖颤,他定会抱住他的亲人,把她从痛苦中夺走,哪怕是让他去死也好;但他不能,机伶的冷颤,一些事,如果败露,比死还要可怕。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难道他的本性就是如此!男人就该是喜新厌旧的?”凝视窗台外那点绿色藤叶的眼神,虚茫着,蓦地脆弱起来,满是雾,很朦胧,很哀切:
“但他说过要娶我,一年前,他对我说过,他说,只要你兄长同意――我就立刻娶你。”
他开始咳嗽,小声小声地,低垂着头,握着手,用劲地要拗断自己发白的关节一样。
他看不见她的神情了,他连自己的神情都已经不能控制了,已经。
这时候,她的声音又清朗和轻松起来,所有的事情好象都从未发生过。
“但他今天又来找我了。他对我说,一年前的约定仍然有效,志,你说人生是不是个很怪的圈子,你走完了,还是得回到原,他也一样,他想回到我身边,我就可以对过去都不计较。哥,我――”
他抬起头来。
露愣住了,看见她久别的亲人已经红润的脸色,又如同隔夜的儿凋谢成惨白,哥哥眼睛里面显露的是这么沉和强烈的痛苦,这样不掩饰的直直望着她,像是在恳求她的救赎!
她咬牙,别开视线。
“哥,我爱他,没有他,我活不下去。”
哥哥把头缓缓低下,像个无赦的罪人,沉重地刺进了她心口。
但她还是放心了――想要保护的人,哥哥最想要保护的人,一直是她,也只能是她,她知道自己没有错。一切都会好的,她安慰自己,哥哥会喜欢上她爱的男人,而他,终有一天也会接受哥哥的。
肯定会的。
“你要走了?”
夜里,站在房门口的小琳,长长的柔发在月光里像缎子一样闪光。这个情景,他一辈子也不会忘掉。
他原以为她睡了,于是没有回答。
“你要走了。”她的肩抖得厉害,像落叶,和秋天起的大风一起丢逝。
他打开门,先迈出跛的那条腿:“我很快回来。”
很快就关上门,不想回头,不想看到背后的身影,那个脆弱又坚强的女子。
不想她为谎言流泪。喜欢一个人,就不由得想要去保护她,他现在想起来了,失去第一个的时候,他就已经失去张开双臂,抱紧爱人的能力。
打开门,用一直藏好的钥匙。
先踩到一件软软的衣物,绸子,带着香。他谨慎地收回脚,把裙子捡起来,把踩脏的地方,掸着,但雨后已沾上泥了。还是弄脏了别人的东西,他把这件衣服放在临近的沙发上。
眼睛已能够适应相当的黑暗,本来他就不是在光明中出没的人。
他坐在沙发上,一直等,等到天将亮了,但厚重的帘幔仍将光亮遮挡。
醒来的时候,昏茫看到一只手猛地抽开正对他的窗帘,刺眼,白昼,下着大雨,也是白昼。
他睡了一小会,地上的凌乱已经没了丝绸和香味,凌乱的是那只手的主人――
正对着他,白昼居然有闪电了,竟是同样只存在于黑暗的蛰动。很快,很猛烈,眼里的黑暗也可以把白昼割裂;眼前久违的男人比白昼更容于黑暗。
志看着闪电,好象感叹那瞬间的美丽,然后,看了看他,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象看团空气一样地看了看他!
站起来,他开始解自己的扣子,初着春,他穿了件衬衫,是小琳买的,蓝格子,她说这样他的模样便不会那么冷淡了,蓝色可以带来好运气和幸福。
小琳,倚着门的长长的影子,一直一直地等着他的女人……
还有一双美丽却变地哀怨的眼,她该是拥有最完美人生的,她是他最完美的亲人。
猛地,他挨了一掌,这些年了,打上的力道还是熟悉地姿态,足以打痛他,但不会打倒他。
高大的身形罩住他,又是一道霹雳的闪电,他微微发抖了,感觉到强壮和冷冽的可怕,久暌的危险慢慢顺着脊梁的寒意爬上四肢百骸,很害怕,他承认自己已害怕应付一年前的凌辱了。
他已解到第三个扣子,胸膛慢慢露出,没有健康的颜色,是久病者的瘦弱,和无力。手攥住这颗扣子,他的眼,睁着,可以看清危险的来源了,古铜色和完全隔绝羸弱的强健和阳刚――印上了唇印的痕迹。
他微微松了口气,先开始害怕,所以也愚笨地先安了心。
“你在想谁?”冷漠,轻松,看似无害,看似地好整以暇。
他没有回答,回答不是他擅长,正如提问也不是那享受温香一夜的男人专长。
“咝”地,第四个扣子没有解开的必要了;所有的扣子都已没有重系的可能了。
他和他的眼里都飞快地跃动了微弱的一下。隐藏得,也更加迅速。
他明白自己无法遮掩自己的害怕太久,他害怕再做这件事,他害怕再回到一年前的样子。他也更加害怕露会憎恶了他,所以,不能害怕太久。
一只手,热得温度惊人了的手压住了他的腰,慢慢一点点压下,腰骨梗着,他想挺直,他想尽量挺直,他想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他想赶紧回到等他的人身边去,那里,也许他是可以被原谅的,至少他还是被当作人看的。
但他挺不直,他也不准许他挺直,他压迫着他,迫他接触他的隐秘,他的欲火,高涨着,他势必的企图,怀着邪恶残酷的目的,他已经发觉他的恐惧,而更加冷酷,这种发觉,几乎是直觉的反应,一如既往,他对这特殊的残废的敌人了解太多,料知他几乎每个动作、眼神的意义,现在,他可以不必为这些不快,已经没有必要了,这个站在他面前,却永远不会看向他的人,对他的感觉,除了恐惧和厌恶,已经不会有其他。
“你娶露,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把拳攥起在身侧,他把他想要保护的女人放在他必须保护的女人后面。
他以为他定要大笑了,残酷的人,总会为回味而笑,绕了一圈后,谁都清楚他才是不变的赢家,他要证明的已经都证明了,自己是他脚下踩的永远的废物,他在这点上,总是对的。
――他,竟把他推开了!像扔破布玩偶一样径直推开。
他一惊,后退两步着,开始明白,他是低估了男人的喜新厌旧,连对折磨也是,这点,他居然从未想过,玩具,也有换上新意的折磨,才有趣。
仇恨,也可以随时间淡忘。这意味着的,该是结束了吧,噩梦也可以结束?
“我怎么可能会娶一个身份低贱的女人,而她还有这么个急着找男人上床的哥哥!”恶毒地补上:“怎么,要我同时满足你们两个吗?”
他的脸刷地白了,死一样惨白。他抬头看他,第一正眼看,看到冷漠、不屑和耻笑,连眼神都是冰。没有改变,回到原点,他还是只能被这种高高在上的眼神一遍遍的羞辱。
但他没有说话,瞅着他短暂两秒后,就再也受不了一样,把头低了下来。好象屈服,他没有为痴心的妹妹辩白,他本可以保护妹妹的尊严的,但被那种侮辱中伤后,他就清楚,他没有资格,更没有必要在这男人面前辩白什么了。
他弯药,把衬衫拾起来,伸出胳膊,把肩膀放进袖管,他的身体微微展开了下,皮肤,仍是介于苍白和病色的,但倔傲仍从骨头里透射出来,从没有湮灭过;清瘦颀长,病痛后仍然挺拔,就像他不习惯弯腰一样,胸膛上淡色的凸起,是更脆弱的装饰,犹如一种细腻隐私的窥样,吮放后的优美和冷艳只被一个人知道。
像是个不精心的致命错误一样,他的轻忽总是错误。
闪电劈下时,他已感觉到寒光了,那是野兽本能的饥渴。
“我有让你把衣服穿上吗?”优雅的冷酷,屹立着的高大男人,把手指放进他衣衫褴褛里,生生按在他的乳尖,没有什么调情,是使劲,让他疼痛。
他一动不动,默默等待宣判。
但随即他就被推开,像猫捉耗子的游戏,反复玩弄,比促死的兴致更浓。又是跌冲两步,站住了,就听见那男人说话:“把衣服脱光,服侍我。”
这么无耻下作的言语,这个人却说得这么流畅,因为他天经地义就是生来让别人服侍,因为自己没有一点可以和他抗衡的力量。
白昼的光芒,耀眼,无比刺目,什么隐私都没办法逃避,不见天日。他想拉上帘子,刚躲避进安全的幽暗,那个人又嘲弄一样命令他重又拉开光亮的醒目,让他完全暴露在白日里。
太脏了,太下贱了,这样去服侍一个男人,在这么亮的白天里,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解开,牛仔裤扔在地上,衬衫扔在地上,鞋子扔在地上,袜子扔在地上――
只有一件贴身的内裤了,他扯着边缘,因为羞耻而抖瑟,盯着地面,他问已经坐在沙发上,静静观看他丑态的男人:“只要你娶露,我做什么都行。你会娶她吗?”
“过来。”模糊的渴欲,开始发热的视线,低沉的声音,显示出对他身体的需要。
“你会娶她吗?”一动不动,他盯着地面,屈服着头颅,还死守着他对幸福唯一的指望,就是妹妹的幸福。
僵持,和空气一样紧窒。
嘲笑一样,对方口中嗤出冷笑,完全不屑一顾,就站了起来,作势走开。
他才记起,自己本就毫无筹码,毫无胜算,在这里付出身体,也不过只为拖延对方怜悯的期限,只要他对露再好一点,再好得久一点,他这作哥哥的,也就什么都能去做。
再没有什么值得犹豫和坚持的了,他在卫烈的面前,从没有尊严和骄傲可言;没有挣扎的资本,命运叫嚣着屈服,屈服就可以得到更快的放过,屈服就可以忘记有尊严这种不知几斤几两的东西。
弯腰,就把内裤脱下来,扔在地上。
全身都是光裸,就暴露在这个恶梦一样的地方,总是冷得让他发抖的所在。
他走向那男人,完全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双腿中间的赤裸,走动时,得拼命克制不去遮掩的动作,和再被这个人看见了的无力,这一切都熟悉得那么可怕,逃走也没有用,还是绕回原,再经受他,怎么侮辱自己。
比他高大太多,比他有力量太多,站在他面前,连逃开的勇气都覆灭。
但卫烈不动,没有主动的意思,他要他服侍他,非常清楚。
僵持里,他终于伸出手,像碰一块极热的烙铁,他先碰了卫烈,一年的时间,不足够他忘记这种惊人的热度。卫烈穿着睡袍,他知道他里面什么也没有穿,这种沉沦色欲的男人只会想着怎样方便的上床。
伸出舌头,隔着睡袍,他舔他,舔了他的胸膛,很热,舌尖也觉得烫,半俯半跪的身体却一片冰冷,小心地,只在安全地带徘徊,刻意延迟卫烈欲望的爆发,延迟疼痛和羞耻的终极。
他终于被磨去耐性,扯着他头发,迫他抬头,给他一年来的第一个吻。
实在是恶心的事情,紧紧闭眼,压住自己呕吐的冲动,被男人吻,被迫吸进男人的气味,交缠着舌,连唾沫也要交换。接吻比直接的做爱还要可恨,那个人的体液会一直留在他的身体,连洗去的余地也没有。
他的手也在动作,猛地扣紧他委顿的要害,微微使劲:“你用这个能让你的女人满意吗?”离开了一点距离,狭长的眼亮得诡秘,唇翕合,继续迫害。
从他嘴里说出的每句话都是亵渎,沉默着不应对,不助长他凌虐的气焰。
“你喊她什么来着?――小琳?”磨蹭在他耳朵边上,清晰地缓慢地叫出那个名字,恶意地轻柔,“上床的时候,你都怎么叫她的?”愈加恶劣的调笑,刺探的手指,牢牢控制的视线,有意叫他无所遁形。
他果然明显得僵直了,缓缓开口:“不关她的事。”
他听到了,僵直也感受到了,嘴边上那抹戏谑就陡地变味了,猛地,就把他推在地毯上,自己缓慢地压伏,让他因为重量而费力呼吸,没有给他适应的时间,更猛烈地,就进入他体内,温暖而紧致,无比温柔地包裹他的全部,这就是志,他这个人,从来不会给他的温暖。
一瞬间,身底下的人连呼吸都停止,眼睛里荡漾着痛苦和屈辱,却那样冷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头野兽,冷淡,比一年前还要冷淡!
这种眼神,把他激怒了,像过去的每个时候一样,他清楚知道,他没有在意过他,连身体交合,他都不会在意,很轻易地,他就被这点认知激怒了。
8
小的时候,和妹妹坐在学校荒废的小园里,抬头就可以望见蓝天,离得那么近,就好象他们是蛋壳里的小小卵心一样,安全地看着又温柔又舒服的风把天上的云彩吹拂成各种模样。“好象棉糖啊――哥哥,快看!”枕在他的腿上,妹妹总是懒洋洋地叫唤,像只半睡的小猫,用粉红的鼻尖蹭着各式样的新鲜图样;他买不起糖,哪怕是小小的一支棉糖,现在想起来,小小的妹妹不在意的语调里面,就已经失去了幼小年龄里的雀跃和渴望――只是一支棉糖啊,他要是有钱,就好了,捏着妹妹软软的小手,他却突然生气起来,“不看,吃糖会变成大胖猪!我最讨厌胖乎乎的露!”“哥哥――”妹妹扑哧地笑了,在他腿上绕了半个圈,软绵绵的小手软绵绵地扯住他的耳朵:“我最喜欢温柔的哥哥了!”十二岁的他,脸乍然红了,什么喜欢不喜欢,才几岁就知道喜欢?才几岁啊――他想起来昨天递纸条给他的女生,可爱的心型脸,两条长长的麻辫,扭头跑掉的时候,辫子荡啊荡啊……
“你在想谁?”露又扯他的耳朵。
――现在不告诉露,今天他在小公园里偷偷摆了画摊,有个好心的阿姨给了他五块钱,为了他给她的小女儿画的像;那小家伙跟露差不多大吧,但比露乖多了,画了一个小时,也没有吵闹,因为有妈妈在吧,妈妈看上去就很娴静――棉糖啊,一支五角,可以吃十支,绝对不能浪费,只能一天一支,多了就算她再哭也不给她买――
“你在想谁!”呢喃,热气,覆盖着,热得喘不过起来,好象被裹上面和着放进蒸笼里,熊熊火烤熟着。
他被热醒了,再怎么想昏厥过去,都只是奄奄一息的昏茫,何况又被死死压着!
之前的天旋地转,想起来了,该带上青紫颜色的也已经伤痕遍布了,该被肆意凌虐的已经把灵魂都蚀空,但,还不放过!他承受不了了已经,他终于抓着柔软毛毯,艰难地想爬开了。那野兽又从背后覆上,激起他瘦弱与病痛后的一紧缩,像小虾米,像蚌蚧的壳,想要弯腰保护自己。
舌头就伸进了下身,在唯一的通道里面停着,搅弄,和蛇一样,入。
“这样可以了吧。”含混得,模糊得,好像是对多喜欢的人一样,亲密的宠爱,无可奈何的妥协,他震惊,回头,看见光裸的男人,汗水滴下来,顺着他饱满的额,总是居心叵测的眼,端正的下巴,中间有个小小的裂痕,下巴有裂痕的男人都很顽强――自己,在盯着他看!一年以来的陌生在这刻,才恍然自己居然被他用这种恶心又怪异的声音叫着,好象自己跟他是什么恋人一样;自己明明一直是他复仇的对象,发泄欲望的方便渠道――
“还不行?”皱起眉,斟酌地紧紧盯着自己的穴口,卫烈舔了下舌头;唾液和一起分泌的精液都被吞咽下去了,一想到这,居然就没办法自制,居然就轻易达到了高潮,最后的记忆,就是被吻,那个舌头又入了自己嘴里,搅弄着,微微的甜涩,微微的视线,火一样的目光,正把自己摄入眼睛里,心里面一样刻。
沉重的来源密切地帖伏着,像头巨大的食肉兽,他想象他四肢爬行的模样,果然是凶悍的史前动物才有的巨爪、獠牙,会喷火的喉咙,想象的那点自嘲却敌不过现实的清醒,爪子钳制住他身体,牙齿一点点地在皮肤上刻痕,现在又贴着他的头,细细亲吻起他的耳朵,含着,吮的,都是汗,还有嫌不够一样蹭来蹭去,都已经被他咬得拼命克制住麻痒的寒颤了,他还在他耳朵边上吹气,“你在想谁。”低微地嗓音,沉沉的酝酿,他看不见这头纵欲野兽的贪婪模样,只听见他又在说这句话。已经是第三遍了?不止吧,一年前,他就开始爱在折腾完后,莫名其妙地说这句话,明明是强迫他到连想法和念头都疲累得没有办法记忆起的男人,却明知故问得找起这种新乐子;一有一……
他就是不回答,为了自己那点微薄的自尊。绝对不应答他任何无聊兴起的问。
“露说,你不理她的时候,她就紧紧抱住你,捏住你的耳朵,你那么怕痒,又笑又叫,每都会拿她没办法。”
突然提起妹妹,一定又是阴谋;突然提起自己――他警惕地不动弹,等待一年后愈加诡异的男人突然间兴起的多话。
“你这种胆小鬼,杀不了我,就马上溜掉,怎么,不管你的妹妹了?她落在我手上你也不管不顾?就这么盼望我娶别的女人!”
恨恨的闷声,苦恼,也如同筋疲力尽。高大成熟的男人蓦地显现的脆弱,是脆弱吧?让耳朵,更加痒了。他在――胡说些什么啊?
皮肤汗湿的熨贴,本来就是单纯的敌对,玩腻了,就被扔掉,身体贴这么近,说这些话,根本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也不要有什么改变!人贵自知,各安其命。
咳嗽,低低,微微,死也不愿让他听见一样,不管是他还抱着他的脆弱,还是看着他没有抑平的激情也好,这个咳着的人立刻推着他,从地毯上爬起来,又像过去一样,马上离开他,像再待在他身边多一秒,就要立时发疯死掉的恐惧。
咳嗽的时候,就会想,这时候这样活着,真是辛苦。麻木地已经不可能再有多余思想里,只像钟一样敲复着这个念头。猝不忍睹的手臂摸索到衣物,抖瑟,几乎拿不稳薄薄的衬衣了,但他很快就把它穿上,不能只穿这个就回去,她还在等他,不能让她看见。腰每一动作,都不仅是痛楚了,那疯狂的野兽已经把他积欠一年的债都索要回来。
他拿裤子。压住裤子的是有强横力道的腿。无意挪开。
在昏暗光线里,他把痛恨埋藏。
他说了下去,肆无忌惮,沙哑嗓音礼显露着满足的倦怠。
“过来。睡在我身边。”
他本已半弯着身体,尽管这姿势让他的痛觉几乎失去作用,更顽固地僵直身体,要让自己疼得更严重,更不堪。
“其他人就不行吗?”想起带香的绸缎。踩脏了。
不由分说的强悍,伸手拽过他,抱住。面对面。
他只有睡在卫烈身边,像他忠实的猎狗。这姿势显然令他满意了,以前他从未这么顺服过,急于洗清身体和急于离开才是要义。他知道,志现在也一定想洗干净自己,想得要命,以前,他能容忍,现在他不会。
就算看到他的痛苦和伤痕也一样,那是抛弃的代价。
志咳嗽,立刻有忍住。感觉到卫烈的手,抚摩他的背,还好,不带欲念。
“这都是你的错。”
狭长眼睛总冷酷的看着自己,薄薄嘴角总无动于衷的嘲笑,邪恶地要自己服侍的人,暴虐的征服自己的人,这样说――“看牢我,在我身边看牢我。就不会有其他人了。”
9
蛋煎得卖相就难看,边上是焦黑,蛋心的皮都没了,露出来的黄色稀稀瓤瓤,一看就是半生的。叉子拨一下,无精打采,再拨过另一面去。
没有人气的屋子,再大,再豪奢,还是冷得像地窖。空旷的客厅,有他上一个住的三个大,连喘息都像有回声,家具摆设还是老样子,一样无生命感的银灰,当年的最新款式也变得陈旧,他这里倒还是停留在一年前的时光,空洞,连沉埃也难以落定……只有露台上多了盆,才刚过冬天,居然开得旺盛,红瓣,粉黄蕊心,五六七…八朵小,肯定不是卫烈养的,他除了自己,不会想要精心饲养任何人物,那种人只需要干涸沙漠就能活得旺盛。
杜鹃?皱起的叶子,两半两半的朵,就算再寒冷的冬季也会开放,就算只有一棵,也能开出几十朵来――
“你那盆……什么的,一点香味也没有。那也算。”
坐在对面,只喝咖啡的男人,放下报纸,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顺着他的视线,同样看着那盆红红绿绿,冷冷批评,一边又眯起本就够狭长的眼,转过头,看他,看他拨弄的早饭,威慑力量更强大,冷冷洞穿他对这种生番食物的嫌弃。
他低头,夹起整个蛋,一口塞进自己嘴里。
威慑他的目光收回了,继续专注手中的金融时报。
我那盆?隐约记得是有这么盆。
喝下滚烫的牛奶。啊――
是那个时候……
他在接露的电话,露要他再给盆容易养的盆载,抱怨她养的总容易死掉,“没有别的好养的了。”“不要什么养料,但要经常浇水,就能一年四季开放。” “四季海棠。”
“一天不浇水,就很容易死掉。”其实是为吓唬粗心的露,这种不吃不喝都能活个把月。所以才叫四季海棠。
“那是我最喜欢的,不要又养死了。”其实还是为吓唬露,她也知道,只是笑,说明天过来拿,结果――
是四季海棠啊!
拿着话筒的时候,自己正在提防那个盘踞在自己家里的危险男人。眼角盯着他――
穿着西装的卫烈;总是不屑伺弄草的他;
走到他那堆草草前面,停住;
又走到一棵红黄相映的面前,停住;
他挂上电话。
“把给我。”卫烈背对着他。
结果他就把给卫烈,带给自己的妹妹。
“不是我的吧?”他自言自语。
“恩?”男人也不抬头,专注的模样威严而有魄力,竟一点没有昨晚贪婪凶狠的疯狂,不管是哪个样子,都难以想象出会拎着笨重水壶,一点一点,每天每天向同一盆浇水的卫烈。
“你去浇水,水壶在阳台工具箱。”穷奢极欲的残忍冷酷的人,站起来,手里拿着咖啡杯,命令:“你要敢把早饭吐出来,我饶不了你。”眼睛又微微眯起,果然乖僻无情。
他拎着塑料水壶,浇水,还是腰酸背疼。
海棠的香不是没有,只是太淡,淡得要离远了,才飘得进来,拉开整面的落地玻璃后,香,好象有点了。
今天醒来时,是在卫烈的床上,想到这床上的来往过客,睡在上面,实在是浑身刺痒,挠胳臂的时候,却闻到身上弥漫的奇怪味道,不是香水,是清凉的药味,奇怪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涂抹上这些;回想起来晚上的低浅睡眠,那男人又在碰他,烦躁地转身,他就停了手,轻轻抚着的手就停了下来,像在等待他的沉睡。他果真睡了,忍下周身的不洁与疼,累极睡着;那时候,是在给他涂药吗。
剪掉一片枯死的叶子。良心发现吗?以前折腾完也顶多嘲笑他体力不济。至于这,因为小时候念工笔画,没钱买贵的,只有经常画便宜的它们,不知不觉有了感情,才没办法,只好坚持养了下去,露也笑话过,哥哥就是爱养这些红红绿绿,才有这么多风流帐,才有这么多漂亮女孩缠着。
他瞧着玻璃里面的自己,温和的神色,清淡的神采。――就像画中人,惠爱这样说着,她已经把她从众多少女的爱慕中夺过而占为己有了,她那么肯定,他是她的,全忘记家族,权势,全忘记她不该如此肯定的。
他没有忘记,家族,权势,还有――性别。
1
脚步声,渐远,他浇,不动。
开门的声音,打开门后,背后传来不经意:“钥匙在桌上。”
关门。
背脊一刹那冰凉,好象踏进尖刀竹刺的陷阱。
提着半满的水壶,赶紧后知后觉地跑出门,关上,跟上那个人的步伐,没有忘记顺手抄上桌上的钥匙。
“等一下!”蓝灰BMW刚倒出车房,他伸手扒住半开的车窗,冲透明那端的人喊,一边自觉狼狈,把洒湿半身衣服的壶放在地上,一边看了看四周围,高尚住宅区的人丁稀少,还是起到保护作用的。
“露会知道的,我不能住在这里。”
好整以暇地发动车子,扫过他的目光没有怒意的痕迹。
“我做什么,你妹妹都会愿意。”
他把妹妹当作了什么!忍怒,生硬拒绝:“以前不是说好的吗?你需要时――我就过来。”
修长的手指移动,钦按钮,车窗缓缓升起;他,无尾熊一样扒紧车玻璃;缓缓升起。
“给别人知道你跟男人住,对你也不好吧。”冰凉的玻璃,贴服玻璃的右手心,冰凉。玻璃是无形的隔离,永远隔在那儿,半弯下腰,他看着他仿佛雕刻出的冷峻眉目,忽然心中一恸,脱口而出强调:“你想想你的家族,你的权势――”
他的右手被夹住了。
玻璃的上升停止了。
无情的眉目看向他,好象哂笑,他也对视,没有让步的意思,于是卫烈的笑变冷,略微放缓了声音,好让他听地清楚:
“你以为我就玩过你一个男人吗?”
――虽然受他的羞辱也不是一两,但是,这男人总会趁他没防备的时候一个掌风扇下来,实在是措手不及,哑然,不及应对!
对视,均无言。
卫烈先不看他,“你这种人……”沉声,却又按键,是开窗的钮。
是示弱的预兆?他盯着他手,感觉到窗户果然松动。
他还来不及把手挪开。
那人脸色突变,眼角扫到他紧贴窗玻的手心,而停留……好象想起来什么。
――
“我的手!”死命拽出自己被夹成猪蹄的右手,又被立刻绝尘而去的车尾扫跌在地。
他坐在地上,对这男人的喜怒无常百思不得其解,只有摩挲手心,却摸到的割痕,是那个时候,刺过去的时候,趁他没有防备的时候,就刺过去了,自己却一点没有觉得疼痛。那时候,是真心想要他的命吧?!
脑袋里迅捷得出的答案,同样令他百思不得其解,慢腾腾站起,把空水壶抱着,摸摸口袋里的钥匙,还在,还能进去换身干衣服――只能先将就穿他的衣服了。
几天过去,一周过去,两周过去,居然相安无事。
痛恨,当然还是痛恨的;红肿的手倒慢慢失了颜色,让他少了一样可以在夜晚快速到来时,卫烈危险靠近时,警觉树立起心理防线的依据,看到自己的伤,不由就能提醒自己尽量忍气吞声,无动于衷,就算卫烈把纯熟技巧运用得再仔细和温存,不过是一年后的复古流行超越一年前的暴虐风潮罢!
他忍不住,还是回去看了小琳,躲在她家楼下,看她早上出去下楼,晚上回来上楼。灯亮,灯灭,灯又亮。她瘦了,走过他时,像阵飘渺的青烟,即逝。
他蓦地觉得恍然隔世,难道自己一辈子都要这样虚度,再也抓不住眼前的美好?他能不能再振作一,就像露说的,哪怕最后输得把她当了,她都愿意看到那时候一样轻狂,自负的哥哥。
轻狂,自负,咀嚼这两个字眼,叹气,经过这一切,他哪来的轻狂自负?只是再振作,可以振作一吗?为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11
腿到阴湿天的时候,就跛得厉害。从小琳楼下走出来的时候,天就在下起雨。下雨,不好,麻烦,也没有带伞。
林荫的道路上,也没有避雨的地方,他索性站住了,坐在石头凳上,揉自己的酸疼关节。手机却硬是响了,唯一知道号码的人也是给他这随身监视器的人,果然擅用这刑具。
“喂?”他漫不经心,拢起领边,抵御寒风。
比他还要漫不经心,电话里,好象在走动。“你先到以前带你去过的那个咖啡馆等我,我过半小时到。”
“恩。”虽然没弄明白到底是哪个喝咖啡的地方,但跟他走在一起,就等于是活受罪的感觉倒是以前和现在都不曾忘记过。
刚要挂机。那个穿透力十足的声音又下指令:
“你有没有吃饭?”
哪一顿?中饭,没吃,晚饭,不觉得饿。
“等我一起吃。”
就挂机。他这么忙,日理万机了简直,他这么闲,几乎天天无事可做。两个星期里,却还在一直相看两不厌,天天非得凑在一起吃饭;凑在一起吃完饭,就顺道出去走走,顺道买买明天的菜;散完步了,回来了,就洗澡,上床,睡觉,天色,那时候,根本都还没有黑透,那个人,对这种事情,比一年前索要地执着和频太多,简直像磕了药,而且肯定还是极烈的无药可救的那类。
他拍拍衣服上的雨滴,磨蹭站起来,无可奈何,得在半小时内寻找到那家已经在记忆里面模糊了的地方。
街道,华,五光十色,都是中心地段的高楼大厦。他记得是个安静的地方,在高耸楼群里格外显出寂寞的安静,他们坐的地方,可以看见活着的绿藤蔓。
慢慢走,因为残疾,不想引人侧目。和小琳在一起的时候,也难得上街,她总是体贴地准备周全他想要的,只有这个人,有事没事,以把他抓到人前为乐。
玻璃橱窗里,小巧的柔光灯打出晕染的效果,包裹在塑料模特身上的光滑布料,像是真的是由情人亲手扣上最后一颗纽扣。
他也看到了他麾下的牌子,确实是贵得吓人,确实也精致,算是一分价钱一分货,连店的装修都是与众不同的简洁大气;明黄,是皇族的专用色吧,他倒确实敢用。
自己正要和拥有这些的皇族约会,不可思议,毫无交集。他,最不喜欢明黄。
终于找到了,那家店,没有想象中困难,门口居然还活着那些藤蔓。
看表,已经过四十分钟。环顾四望时,看到那个宽阔的背影,就在从前的位子上,他也看出来紧绷的怒气。
“对不起。”他诚心实意道歉,顺便把都粘在了身上的湿外套脱掉。“我刚开始没有找到,你久等了,真的对不起。”
对面的人无言,喝着咖啡,没有表示。他揣测,好象没有生气?有点放心地摸温暖的杯子,里面的茶是滚热的,像新沏上来,味道还是很好喝。
“你喝的,是第七杯。”发难在即,暗渗嘲讽。
他还是、果然发作了!捧着热茶,他犹豫着是喝下再让他骂,还是放下表现服从。
“当。”顿时就扣上木头桌子的响声,顿时就仍旧姿态优雅堂皇地放下手中玩弄的黑色咖啡杯,他,微微地对低下脑袋的他笑:
“你到哪去了。”是坚定的陈述,没有诘问的意思,他的一切,本归他所有。
发射性的就抬头,眼睛绝对不能眨,要迎上去,直视嘲讽背后的暗涌,他冷静狡辩:“在家里。”
――在家里,在、家、里……他刚才说的是“家”?
相顾,竟都看出对方的愕然。
他从来都没有脸红过,他也对他说过很多谎,为了避免他直接的伤害,说谎是保护自己的方式,但现在,他感觉到自己的脸慢慢,缓缓,一点点,羞惭,难堪地红了,首先,就调过了视线,“在你的家里。”补充:“你一个人,自己的家。“
恼怒的痕迹,从侧着头,也能清楚听见的指关敲击桌面的响声完全能感觉到,渐响,渐重。他对于自己总能够激起这个在人前素来冷静自若的人屡屡的怒火和嘲笑,也非常不可思议,虽然挑起他的怒火,非他本意,但看他不痛快,他的痛苦也确实舒缓不少。
“你到哪去了?”笃定他在撒谎,笃定他流露的蛛丝马迹。
还在纠缠!他因为心虚和保护小琳的心情,而不耐烦:“我随便走走,什么地方都没去。”
立刻停止的敲击声――他才回想起,这是卫烈一贯的试探方式,布下陷阱,等他慌不迟疑地瞎了眼就往里面跳。自己真是瞎了眼,瞎了心!
小琳是他们的忌讳,他知道卫烈发起狠来,什么都干得出。
他也砸下杯子,面红耳赤,满腹怨气:“我去找女人了,可以了吧?我是你买下的!我也需要女人,我出去就随便找个女人开房间了!我――”
他的耳朵被捏住了,紧实的热度,和张力。
把他的脸拉近了,把他的耳朵揉热了;他看他,度量地,一点一滴地,在扒他衣服一样地仔细,低沉地说:“你最好不要再像以前一样骗我。”
声音,终于软化了。眼神,不复凌厉。
他被他看着,感觉极其怪异和生涩,离得太近了。他推他的手,他也放了,顺便抚摩过他的唇,流连,有他色情的意味。
“把茶喝完,我带你出去。”
又摸他的头发。好象他是他家看门狗。
“先生,你的头发很软,这样就可以了,剪太短反而不好。”理发师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化的妆也淡,摸他头发的手形纤长柔和。
他不说话。
“越短越好。”
站在身后的人,发号施令。
缩了下颈子,头发长可以在冬天挡风,他有点舍不得。
“好吧。卫先生,您的朋友都这么出色。”才拿起削发刀,一直不多话的她,忽然就转了话锋,看着他的脸,好奇地问:“上那个男模特跟你很像呢,怎么,你也是模特?”
他也看着她,透过镜子,看到后面高大的男人脸色瞬息阴沉,极其明显。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也就是这样。
突然,很丢脸,丢脸应该脸红才对,他的脸却在失去血色。
“我不是。”把头低下来。“我也不是他的朋友。我是他买下的。”说出来,舒服多了。这样说,就像跟自己证实一样。
“什么?”她不解地问他,以为他在开玩笑。
他突然站起,刀子在脖子上划上一道,他倒木然不觉:“我不剪了。对不起。”
他朝门口走,走得太快,露出跛的痕迹,引人的侧目――跟他走在一起,实在是狼狈。
又被拽住,拉着他的胳膊,一起走出去。
华灯初上,人群里,走在人群里,他总是感觉很安全。
那个人拉着他,一直,却并不看他。只是要和他一起往前面走。
默默无言走到停车的地方,他把他的身体拉过,紧紧拥抱。
好象他是在第一拥抱他。
“傻子……”他按着他的颈子,他的伤口,使劲按着,微微低喃;而他,就快不能呼吸了。
下雨了,下雨的运气真是差极了。
短的头发,颈子实在是冷。被掩埋在他的胸口和体温里,真是恶心的事情。
“你把你的衣服拿走。”他突然说起自己都不明白的话:“我不穿你的衣服。”他猛力推他,边解开被硬逼着披上的干燥宽大外套的纽扣。
卫烈抓住他的手,又把他扯进怀抱,低头,他就吻他,狂热的吻他。
间隙的拒绝里,他打了这个高大男人,用握紧的拳头,拿他泄愤,自己的手,也会疼痛。整个人都在疼得乍然作响。
“你为什么一定要缠着我?双性恋有多流行吗!我不会喜欢男人的。”他被咬到了嘴,还是被不管不顾地强吻,喘不过气来,已经:“不是因为露,我根本就再也不想看到你!”
我是多么多么的憎恨着你,痛恨着你,逃避着你;所有人,都看不到吗?
强烈的男人的气味和鼻息,浸满他,疯狂把他拽向暴雨的漩涡,俯视的眉目,出类拔萃,雕刻一样的棱角,极端坚强。
卫烈大声地,睁大被雨水浇打地濯亮眼睛,对颤抖的志粗暴吼叫:
“我守着你这么多年!我比惠要更早见到你――我在等乖僻无情的你能看到我!你,看不到我吗――”
我守着你,已经这么多年了。
从一开始见面就开始了。
12
天才这种事情,是很难说清楚的吧。太过出色的人物,总是把太过短暂的生命投入进去,因为太过聪明和富有才华,而把寿命大大地缩短。所以,老天造人还是公平。
卫烈知道自己称得上商业的天才,他的确具备成功者的所有要素――从显赫的家世,傲人的名望,还有难以计数的财富,再到他的仪表和手段,累积起来的一切,世人梦寐以求。
也包括自己的女人――
都是一流。
“卫……”柔软的香甜,一点一点细细吻着他的脸和唇,在他眼里一度美丽过的白皙面容上只有痴迷和享受的红晕。
他回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在幽暗的停车场里拥抱这个女人,是想看看这个让自己费尽心机得到的女人还有什么地方值得留恋――半年前的高贵和矜持在他面前已经不复见,在他的床上,连女也被开发成荡妇;他还记得她的与众不同,在那么多艳丽女人里,出身名门的她长发及腰,不施脂粉,让他好象看见真命天女一样,就为了她清纯的一吻,修身养性,非卿不要。现在,迷恋期过去,就算是在车前座的调情,抚摸着曾令他激动万分的皮肤,黑发,和唇瓣,也没有继续下去的感觉。
“卫,我爱你……”
百合的香水味,闻起来,跟PRISON已经没有差别。
争吵声慢慢传过来,凌乱脚步靠近他的车子。坐在他身上,把裙子掀高到腰上的女人继续发出甜蜜的呻吟,继续搂紧他的脖子,继续柔弱地颤抖。
――“你为什么不画我?――你为什么不画我!”
这个慢慢走过来的女人,说着沉静的语调,难得的好音质,就算重复了几遍同样的内容也没有失去美丽;画?国家美术学院倒确实在这附近。
幽暗的光线里,从车窗里看出来是两个人的身形,靠得也不亲密,走在前面的是瘦削的男人,低着头,一手插在口袋里,一边搭着肩包,看不出来什么过人,只有走的姿势很笔挺,好象从没学过弯腰一样。
旁边的女人窈窕地优雅走着,裙摆下露出的腿形很漂亮。
他们走到了他的车前――看清楚了,果然是一流的脸和身段,侧面在模糊的光线里仍然清晰得动人;虽然脸上有愤怒的红晕,但还是阻挡不了特别的气质――优雅,这是货真价实的真货。
他看着她,透过玻璃,和贴伏在自己身上的细肩,很有兴趣。
那个男人突然停住了,就在车的正前面,隔着七八步的距离,生生停住,转过头,打破一路上的默不作声:
“你笑的样子,难看死了。”
傲慢,太傲慢的声音,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的轻狂;又是一个年轻的自恋傻瓜。
他瞥过年轻男人,在意地是被骂的女人,想看到她的反应。
她微微地笑,风度无懈可击,姿态高贵典雅:
“高志,所有人都知道――周菲雅只要1块就可以出卖身体――只有你,只有你却要画她。她除了面孔,身体还有什么?评委会早就看厌了这种艳丽庸俗的模特脸,你不想画我,难道你不想赢吗,志?”
她靠近年轻的男人,也不贴紧;只用肢体的动作――前倾的脸颊,细致的颈子,反而比靠近还能挑起男人的欲望,原本莲的香就要隔着空隙才现出远胜牡丹的情愫。
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让这种女人都要恳求地挑逗。
――“卫――”她发现他的不专心,娇憨地恼怒,揪着他的领口,慢慢停止住颤抖,斜斜软软依靠在他身上。
这种模样已经不再让他觉得惹人怜爱,这种模样跟以前的女人有什么差别,这种模样就是他梦寐的女神――可以配得上他,卫烈的高贵和优雅了?简直是笑话。
年轻男人把自己领子的竖起来,显出怕冷的软弱模样,又把两只手都插进口袋里;隔着隔视的灰色玻璃,显不出什么特别,身高一般,面貌看不清楚,也就是一般,画画的艺术家,手底下也有一些,差不多是这个调调。
他伸手,分明搂抱的意思――女人顺势贴近――他按着女人的肩――就把女人推开――分明是故意耍弄的意图――
“你现在的样子,比笑的时候还难看。”
冷淡地耻笑,桀骜地不驯,他摇头,声音低沉,是女人最受不了的磁性。
女人看着他,像在犹豫要不要上去甩他一个耳光,就他对女人的认识――虽然他的前任女友们都在他面前宁愿选择最后的珠宝,来收敛这种企图。
但居然,她就用手蒙住脸,微微的哭声里是真实的泪,仍然风度典雅:
“志,我只想,你一个人画我――我只想你画我一个人啊!“
男人又跺脚,看来是非常怕冷;又拉高领口的拉链――熟悉的明黄标记映在眼里;原来又是个拿画画作幌子的纨绔子弟。
“秦雪,我对女人的头脑没有兴趣,我只是个穷光蛋,你再聪明,再优雅,对我,比不上一堆淫荡的肉;我就是这种低俗男人。”
他慢腾腾地说话,低沉沉地磁性,悠哉哉地自讽,竟然让他觉得开始有趣,他看着这个古怪又傲慢的人,看着他说话的样子,好象看到一个坚持自己是一无所有的国王。
“我也可以,我一直都――一直都――”宛如羞涩,无法成言。
男人打断她:“我说过了,我只喜欢化浓妆又风骚的女人,跟你这样的大家闺秀上床我会没有冲动。”
――正好跟他现在的口味相反――
――“混蛋。”在怀抱里的女人轻视地啐道,也在盯着那个人。她在他面前一直是很有教养,而轻易被这个男人激起了劣因子,还自己一点没有察觉――
低头,他就看表,在赶时间一样,转过身,背对女人,还是低沉的嗓音――
“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做这么多姿态的你,太难看了。”
说完,就开始跑步,瘦瘦的身体,长长的腿,却像只沙漠的骆驼,正在固执的找寻水源;还是没有看清楚他的长相。
高志。
停车场又寂静一片。刚才的小闹剧像没有发生过。
“卫烈,带我去你家,好吗?”女人已经开始整衣服。
最后一夜,他已经吩咐秘书买下她看中的那条猫眼钻。
面对的就是城市的摩天大楼,最华的商业地段;面对的就是自己的摩天大楼映照在对面蓝色金属窗上的倒影,最华的昂贵企业。
敲门声后,进来的是秘书。
“总裁,这是您要的票――周末的美院画展?”递上那张票,乔子健怀疑地确定,就他所知道的这个独裁者非一流的画作不看,当然,他酸酸地感叹老天的不公,也再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享受一流的视觉。
总裁拿着那张折叠型的票,打开,搜寻一样,扫着――终于看到什么,而满意地合上票,小心地把它折好,放进上装口袋――
完全不是卫烈的作风,完全不是他一贯的格调,再重要的再不菲的票,他都替他准备过,从来都没看到过他这么慎重过!
就算是对那个被甩掉快两个月的名门小姐,当时那么热烈的追逐,简直跌破所有人眼镜的成婚在即,也一直是胜券在握的持续高傲冷酷――这个一贯没有人情味的高高在上者,看来,终于遇到某个克星了。
13
人,不少。美院的招牌,在国内还算响亮。
相识的人,都像模像样地坐在了贵宾席,评选的结果看来已经出来了。
他慢慢走在这个就设在美院本部的展厅,心情是自己都不确信的雀跃,两个月里,他并没有用过多时间回想那个男人,他的生活还是照常的运行:工作、玩乐、再工作;对方本来就模糊的面貌现在已经根本记不清了,只是挺得笔直的脊背和畏寒的习惯还留在脑海里。直到在报纸上看到画展的消息,直到那个时候竟萌生了想再见面的渴望――这种无聊的渴望,他的生活已经足够忙和香味满溢,明明不需要那个只要淫荡不要高贵的古怪男人再为他添色,但还是走到了这里,还是想再看清楚他,再听见低沉缓慢的声音。
果然,他的作品就挂在正中的位置,非常鲜艳的颜色,面前聚集的人数也展现出他的才华果然值得轻狂。
隔在最外层,凭过人的高度,视线穿越过熙攘人群,他看着那幅油画――
《彩虹》――高志――
早就退出现代派主流的鲜艳堆砌,早就被斥责肉欲的粉红人体,早就没有年轻辈涉足的古典瑰丽――他还是画了――里面的女人有着早衰的痕迹,鲜艳的肉体扭曲,裸呈的躯干狂乱,红色纱巾缠住暴露出过度享乐的颈子,分明细琢过的妖艳面孔里在透视的光线里傲慢的抬起,直视众人――好像淫乱的她才是这个世界的高贵女王,而那双眼睛,望向这个世界的冰冷眼神,却是真实地疲惫,在闪躲――
她确实有画的价值;他,确实抓住了画中人的魂。
仅从画的本身来说,女人的红纱巾和张开的双臂构成了稳定的金字塔形状,他坚持的这种传统构图已经被不讲究细致的现代艺术吞没,设作背景的曙光隐没在女人的背脊后,只有白皙皮肤的纹线偶尔在光线里隐现,他几乎想象得出,那个古怪者正不分昼夜地伏在画布上,使用各色笔尖的轻巧抚摩,一点一点地摸上,用最刻的情感,再极其的细腻,极其的刻画,纵情享乐和夜女神的清晨。
只有极度热爱绘画的人,才能制造出来的美。
批评和称赞都此起彼伏,无论杰作或是腐朽,但绝对是实力和天才的才华横溢。
人群里,没有那个人。
“这不是卫先生吗?”苍老的声音风度尔雅:“好雅兴啊。”
他转过脸,兴致被打扰,实在不是乐事。
“――陈老先生。”
当看到老者时,他还是对这位画坛泰斗尊敬地颔首,为了他过去严辞拒绝卫氏的重金收购,宁肯安然守着教书匠的清苦过活。
老人站在他身边,专注看着那幅油画,眼睛里的喜悦闪动:“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他竟为听到这句话,而感到犹如自己被夸耀的喜悦。
“那些学生还在听校长训话,一起过去看看吧。”老人拄着拐杖,已经矍铄地走在了前面。“我给你介绍一个学生认识。”
仿欧美式的环型阶梯教室,数百的坪方,明亮的光线,一层层走下,中心空出大的面积,方便老师的摆设模型或播放幻灯片。这个时候,三四十个学生散布坐着,面向中心坐着的校董们。
他们坐在隔学生几排的位置,只能看见学生的后背。
“基本安排就是这些了,但大家请记住,这是我们美术学院三年一度的盛事,请同学们拿出最好的精神面貌来迎接评审团!向来访的客人们展现出我们年轻人的朝气来,还有,郑恒同学的作品临时改换成――”校长看了看单子,似乎没找到名字,而打开了幻灯片,一闪而过的是幅吉普塞女郎图案:“改换成‘吉普塞歌女’”,等会请负责布置盏厅的同学帮他换下来。现在散会。”
“恩?!”他以为身边老人像要说什么,看过去,老人只是皱紧了眉头,看着中心,而一言不发。
――
“他画的是赝品。”低沉的声音,响在只有稀疏走动的人群里,极清。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止,目光都聚集在中间位置的男生身上。
他认得这声音。
“高志,你刚才说什么?”校长也听到了,他不置信,看着自己杰出的学生。
“高志!你以为只有你行吗?别人只要画得比你好就是假的!”几乎同时间,另一侧的高个男生就立刻站起来,恼怒至极,仇恨瞪着总压过自己一头的敌手。
学生们交换着眼神,或奚落或不信。
“15年前,阿尔帕米高原出现第一幅‘吹骨法’原型,野牛图;但在附近的洞窟里,还发现了大幅巫女舞蹈图画,可惜保护不善,半个月后,这幅图就被特殊胶布盗走,现代,只有少数人见过这幅作品――就是这幅一模一样的吉普赛舞女图。”
非常沉着,非常冷静,没有捉人痛脚的鬼祟,也没有得志昂扬的激切。
每多说一个字,高个子的脸色就越惨白一分,每多说一句话,就越激起学生中的喧哗,最后,已经没办法再站着,慢慢跌坐到座位上,实在功亏一篑。
“郑恒,你到我这来一下,其他人散会。”校长脸色也很不好看,尤其在这么多校董面前,当场宣布要高挂一幅伪作!
――“郑恒怎么会做这种事?他这下可惨了。”
“还不是为了那个去法国留学的名额,只有一个唉!除了高志,还有谁有希望?他总得搏一搏吧。”
“郑恒家又穷,他爸爸刚出车祸瘫在床上,哪像高志有个会赚钱的模特妹妹!”
“他干嘛要趁这么多人在说出来?还不是显示自己……”
“是啊,别人死活他就不顾了,他不是天才吗?跟我们这种凡人计较什么?”
……
男生的讨论里,全都是厌恶和冷淡,还有鄙视。
女生都在底下小声说,既同情失败者,又更爱慕天才。
单独坐在中间的男人,在这么多的厌恶,冷淡和鄙视里,自顾自站起来,背包,笔直走向门边,对外界一切漠然,而不闻不问。
他身后是一个清晰优雅的女声:
“你们错了,高志是在帮他。”
走地笔挺的男人眼里有瞬间的波动,但随即无动于衷。
原来是那个女人。
听见她说话,其他人都闭上嘴,可见这女人的手段不一般。
他走过去,一点不往两边看。
“这个孩子啊……”陈老先生叹口气,也站了起来。“卫先生,看来今天只能失之交臂了。”
失之交臂吗,古怪者的古怪是源于本性的冷酷和自私?是的话,就成了太抵挡的货色,用权势就可以把冷酷自私融化为热情和博爱;还是古怪者把自己埋藏得更。
他本想问这个独具慧眼的老人的看法。但话到嘴边,还是放弃;只要他卫烈想知道的事,还没有做不到。
1
这美展得到金奖的果然是他。
报纸上还是一副倔傲的模样,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轻狂。
这种轻狂又有什么特别,在自以为是的男女身上都少不了的特质,或为相貌或为才华,总归会有为了什么,但这个人究竟是为什么让他觉出这样的不同?
为了这么个人,去费心思,雇人去查什么,实在小题大作,他不过是起了一时的兴致,没必要像对待什么高贵淑女式的名牌和钻石。
结果,结果就是――
他,卫氏的总裁开始按照高志,画画的匠人的上课表,重新排列了自己的商业时刻表。
虽然没有太多时间,但尽量和他上几节同样的课,看到几他的样子――都是侧面,这个人总隐藏在中间的位置,总提前十分钟到,从不坐在显眼的最前座和后面,听课的时候,从来都是认真做笔记,不多话,安静做自己的事情――跟那个车库里面明显外露的狂放相比,简直收敛冷淡得多。
不过总算看清楚他的侧脸,确实养眼,鼻子很挺,下巴有锐的弧度,却相反是清淡的神采,眉目简直如画中人,每天为了抢到他近旁的位子,女生竟然还要提前赶到教室,合伙分成几拨,轮流换坐!他在招惹女人这方面上,的确比自己在哈佛念书时厉害。
偶尔这个不苟言笑者还会露出傻模样的温柔来,多半这种时候,是他又换了新衣服,件件是货真价实的名牌;出卖色相给女人吗,他倒确实有这本钱。
有一,在停车场又碰到他,终于弄清没车的他为什么要天天跑停车场,为了一辆加了三道锁的破自行车,老得可以做古董了,破得几乎要他每两天就自带工具捣腾一遍;他居然一点都不烦,根本乐在其中,每骑上他的破车就开心地吹起口哨,悠扬而随意。
这个人,越来越奇怪了。
他自己,也越来越奇怪了。
几天不见他,就会想起他,在课上的认真仔细模样,在老教授频频点他回答问题时的应付,除非是他有兴趣的刁钻问题,才会说几句,低沉的嗓音悠扬而纯粹,还有去画室写生时的站姿,笔直地站立,腰像没学会弯一样,他的右手支着画夹,用左手自由地画,低头,画,抬头,琢磨,反复的动作,反复的坚持,他可以这样画上整天连水都不用喝一口。
是个只要画画就活得下去的疯子。
――在那个阶段,他的生活还是如常,女人仍旧是不可缺少的点缀,享受她们的娇嫩和芳香的他,仍然是男人中恣意和挥金如土的典范。
对与高志,是有注目,但还到不了就想把他拐到床上的境地,他,毕竟是个男人,远观,看看他奇怪的言与行是颇有趣的消遣,但玩男人,他还没这种中年人色欲熏心的癖好。
而他的未婚妻阔别三年后,终于从欧洲学成归来。学音乐的惠是他的远亲,更是国内首屈一指的金融财阀方氏集团的唯一继承人,与她的联姻是两大家族早在十年前就定下的商业契约;娶了她,的确会对他的事业更有帮助,在她回来的这段时间,他慢慢减少与各色女人的出入,太多绯闻对两家的面子都不好看。
如果比容貌,他的未婚妻自然是比不上其他红粉,只是清秀而已,但从小就养尊优,精心培养,加上在国外待了近十年,从气质到谈吐是绝对高人一等,算是大家风范,雍容而雅,才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就能让其他女人自惭形秽。
同样的,也眼高于顶,与他的婚姻她也十分清楚其中利害,他们从小就相识,对各自秉性都大致清楚,这种婚姻相安无事,风光体面,她也满意。
她回国后的一个月里,他没再去美院。
这种事情,好象就此也风平浪静。
直到有一天,他在看新季度的春装展示。
霓虹般的灯照下,模特个个都被蒙上妖异的神采,像是那幅画。
音乐像是哨声,悠扬,遥远,从身边滑过。
这场秀的名字也取作“彩虹”。
最后一个上台的模特,让他失控,突然就站起,愕然就紧紧盯着,几乎是心醉神迷的错觉――
很像,很像――那个狂妄地,眉目淡如画中人,那个把优雅的女人推开,说自己只要一堆淫荡的肉,那个明明又把淫荡的女人当作圣母一样膜拜地刻画入微的古怪者和画匠――
如果,如果那个男人也能像这个模特一样对他微笑,温柔仔细,专心致志,那样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他的心在那刻,麻痹一样,强烈地收缩,他初体会到了那个名曰爱情的玩意,至今还在令他痛苦也沉醉。
“卫烈,你玩得太过了。”把报纸的大幅专版轻轻放在他的办公桌上,惠从坐下到开始说话,都很平静,但她的困扰,用直呼他名表示出来。
他拿起那张报,看了眼:“卫氏总裁与神秘模特相约海上餐厅”,还配上照片。
“我把她当作妹妹。”他放下报纸,看着惠,说出的话,连自己都觉得是笑话。
惠笑了,“烈,你把我当成小孩了吗?你知道我父母都气成什么样了,我再不来警告你,他们会为面子做出什么事情,你我都清楚。”
“惠,我爱上一个人。”
惠微微变了脸色,卫,会爱上一个人?!――她从未见过的执着眼神,当“爱”这个字眼被说出的断然坚决,她自小认识的卫烈是从不说爱的独裁者!因为傲人的天赋和雄厚的资产,几乎完美无缺,这样的人,爱自己就足够,怎会突然就随便爱上了一个绝不属于他们阶层的女模特,女艺人而已!
“我不管你爱上了谁,但现在,能配上我的,只有你。”她立刻预感出危机,那是她绝不乐见的失败联姻,和只有女方永远的被笼罩在耻笑的阴影下。
卫站了起来,本就高大的他几乎遮住了整片背后的阳光,她只有被压迫在阴影下。
他说,“我已经决定取消婚礼。对不起,我会给你补偿。”
斩钉截铁,毫无更改余地。
就算没有联姻,没有财阀,没有支持,都没有关系。他已经决定。
她全身冰凉,只有表面上还能维持平静,但高贵和雍容完全彻底地被粉碎,她痛恨这个一贯狂妄冷酷男人的自私和无情,但更清醒地,她提醒自己事情还有更改的余地,还没有到最后一刻,还没有到她正式被弃的最后一刻。
“这件事,我要自己告诉父母,这之前,我不希望他们从别的地方知道。”
“好。”卫烈点了头。
他当时根本没有料到这个点头,会带来这许多的悲惨结果和多年后的困陷。
15
惠想自己到死都会记得第一见到他时的样子。
世上是有一种叫做豌豆公主的生物吧,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她相信等她长大了就可以变成了,卫当时肯定是耻笑她的,他什么都不懂――她是多么希望变成那样真正的公主,十床天鹅绒的羽垫,二十床金色雀的羽垫,三十床最精巧妇人最细致编织的锦缎,层层厚实地铺垫,真正的公主还是能因为一棵小小的豌豆荚难受地整夜睡不着,难受得起了满身的红疹。
那样的公主才配得上王子。
他进来的时候,浑身都被雨淋湿了,衣服乱了,头发也乱了,好狼狈。
好狼狈……好奇怪的人,眼睛这么明亮,亮地反而能照出别人的狼狈,神情这么自若,好象还是待在自己的宫殿里,就算听到了赞助者要重金培养他重金赴法留学,还可以负担一个亲属的费用,听到了这种别人要苦熬十数载才能等到的好事,年轻的穷人反而沉默而不作答――是在惺惺作态吧?没有人会拒绝得了这种成名的捷径。
她暗暗地把他和卫烈比较,一样骨子里的狂傲,一样可以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反而让别人觉出狼狈的魅力,不一样的……最不一样的,就是他貌似无情的眼睛比卫要温和得多,那个独裁者看着你时,会让你慢慢地从心里发抖,就算跟他认识这么多年,还是会被他的眼神洞穿一样惊惧;而他,这个叫高志的陌生青年冷淡看着你的时候,竟然还是希望能被他注视着,哪怕是冷淡也好!
他说话了,声音低沉,非常好听,非常适合诵读古文的沉着:
“有一个人比我更适合,他叫郑恒,是我的同学,他很努力,只是没有机会。”他的眼睛穿越过校董,停在赞助商代表的她身上,他看着她,于是心跳,开始漏拍。
“请你们给他这个机会,他一定会成为杰出的画家。”
“那你呢?”她问得飘忽,觉得自己真的碰到一个外星球的怪物。
他微微地对她笑,好象她一定会答应他一样:
“只要我的手还拿得住画笔,我的画就是杰出。”
真狂!真是狂得可恶的人――高志。
但她已经回应他的笑了,在不自觉的时候,就对他笑出自己最美丽的颜色。
离他的下课时间还有一会,半年来,她已经习惯早早地把车停在美院对面,等待那个瘦高的身影。
又看了下反光镜,还是把口红抹掉了,他不喜欢亲吻时沾到唇膏,可惜这款巴黎新款,买了快两个月,还派不上用场,总是先抹上,再犹豫着,为他擦掉。
恋爱中的女人,就是不可理喻;不过朋友们都说她近来了漂亮许多,因为现在她才明白过来,爱的滋味是这么玄妙而幸福的独特。
一辆熟悉的BMW停到她前面,一个熟悉的人走了出来,互相都望见了对方,而都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因为理美国分公司的事务,而半年没见的卫烈更见精悍,这个完美如罗马雕刻的男人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彰显出越来越夺人心魄的冷酷魅力和邪恶味道。
但,比不上他的独特,能够为他把口红涂上,又擦了,却能够在擦去的时候,也觉得幸福。
卫走过来,脸上竟然有清晰的怒意,好象她来打扰他美丽爱人的哥哥是多么十恶不赦的
罪行。
“跟我走。”他命令,因为是天生的王者,而让人太有压力了,志从不会命令她,就算
她是多么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他也绝不会强迫。
“卫,我爱上一个人。“
他猛然就看她,是停在阴森天色下,幽山峦前的缘故吗?他的眼神和表情全是阴黯森冷。
她却一派轻松,今天,她想做个了结。
“你告诉我你爱上那个女模特的时候,我不甘心;我去找了她的哥哥,用方氏的名义让他带他妹妹出国留学。”半年前的事情,宛如噩梦的开始,和命运的邂逅,她对卫烈也涌出了感激的心情,如果不是他爱上了他的妹妹,她也不会跟他认识,相爱。
“结果――他竟然把这个好机会让给了别人!就算一见钟情吧,是我先追的他,不过现在是我们彼此相爱。卫,我们竟然分别爱上了这对兄妹,老天真像开玩笑,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各自的面前。”
她笑,或多或少,因为甜蜜的回忆,只属于他和她。
看在他眼里,简直不能忍受,但他竭力控制自己不动声色――敢在他面前玩手段,敢和那个男人相爱,就算是惠,也没有翻身的本钱。
“伯父伯母知道这件事了?”他勉强收回自己极度嫉妒的视线,翻出烟盒,点上一支烟,虽然忘记了先下手为强的游戏规则,但现在,这场争夺,只能有一个胜者。
惠优雅地叹气,低头玩弄手上的车钥:
“他还不知道我的背景,只以为我是方氏的职员,开始我就没有跟他解释,现在――他跟别人这么不一样,我真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烈,帮我想想办法吧。”
原来是这样!他手一抖,烟掉在地上,很快被山风吹灭,他狰狞地踩上,强行破碎。
“我来跟他们谈谈,那个人……”在惠期盼的眼神下,他想了想,“也交给我吧。”
“堂哥!”惠喊出多年前她还是小姑娘时候,亲密唤他的称呼:“我们结婚的时候,一定请你做男傧相。”
他笑笑,心里的忌妒和愤怒犹如毒蛇缠绕。
如同被背叛和欺骗。
照片,和别的女人一起,很幸福;笑容,对别的女人在笑,很幸福;他,这么幸福!他只是慢了一步,只是想等手上的事都理好,再认真的追求,只是连他,也会因为担心这个古怪者的拒绝而延长了等待的时间,所以现在就得忍受这种笑容和幸福。所有的担心,所有的认真,所有的步步为营都作废,他已经被背叛。
信徵社连他们俩进宾馆的照片都拍了。
这个人的身体,笔直的腰,清淡的眉目,这个人,从身体到灵魂都是他的。
为了得到他,可以不择手段。
车开到半路上,手机响了。
他认出号码。
“卫烈。”
冰冷的吐息,是预料到也想象到的冰冷,他也曾体会。
“你对我父母说的话,给他们看的照片……还有你撤资的威胁。”直到这个时候,她还是坚强地克制住声音里面的风度,直到这个时候了,这个堂妹看来还没有打算放弃。
“我真应该谢谢你的帮忙。”
他不说话。这时候,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电话那端,轻声地,她笑,轻蔑地敌意;起雾的天色,一切模糊不清。
“但这样还不够,堂哥。我虽然不如你,但我决心要做的事情,也从来没有输过。你知道我等会就去接他到哪里吗?”
他不答,也不想猜测失败者的孤注一掷。
“教堂,是教堂啊……我一直很想像公主一样风光地出嫁,我要让所有人都羡慕着我。”停顿,她继续:“烈,我爱过你――”
缄默,他有意外。
“我在国外这么多年,就是想变成配得上你的人。但你太高傲,你对爱情的标准太高,优雅又要尊贵,好象公主一样。这么多年,我已经忘记自己本来是什么样子了――”
“他让你想起来原来的样子了?”他冷漠,扣紧了手机。
“他难道没有让你想起来你原来想要的样子?!”
一击即中,敏锐,直接,简单。
直击要害。
女人的声音有无奈的飘荡,还有怜悯的姿态。
“没用的,烈,他不会接受你,更不会爱上你,他跟我们不一样,他最爱的只是他的画,要不停地画才能活下去,我可以因为爱而忍受,但你能忍受吗?”
他漠视这个问,刻意。
“惠,去教堂结婚,你不需要男傧相?”
她好象在摇头:“我真怕你抢走他,烈,我不会再让你看见我们,再看见他。”
那端,传来停车的声音,她,到了。
“圣诺安教堂的风景不错。”他慢慢说。
“――”
“惠,你去不了那个地方的。你的父母已经找过高志,当然这种事他们不方便出面,都由我理,找了两个演技很好的人,还签了张一百万支票――放心,已经被他撕了,他一直很平静,最后也向你父母保证不会再纠缠你。”
说完,他残忍补充:“所以现在,公主,你的王子永远不会回来了。”
“卫烈!卫烈……”她的声音发着抖,优雅的面孔也一定狰狞。
“你这么想得到他吗?但我发誓,除非他一无所有,除非他连画笔都没办法拿起,除非他变成了废人!不然,你永远也别想得到他!只要我在他身边一天,就不会让你们在一起。”
她挂上电话。
雾气绕得人无法前行。宛如诅咒的话,他不相信。
他想要的,一定会不择手段,得到。
16
宛如诅咒的话,为什么要相信?
他想要的,一定会不择手段,得到。
就算听到他们因为大雾出车祸的消息,就算看到惠的尸体,蒙在白布里,残缺不全,就
算看到那个人拖着残掉的腿,满身的血和零落的伤,只知道搂抱惠的尸体,疯狂亲吻她残破的面孔,像亲吻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守侯,他都可以无动于衷。
这种结果,惠,你就是放弃他的意思了,他就是我的了。
看了惠最后一面,她笑的时候,会有一个酒窝,现在,他再也看不到了。
――惠,你的豌豆公主,只是一个梦,如果不够坚强,喜悦也可以变成泡沫。我足够坚强,我想要他,我会守在他身边,就算他一无所有,就算他连画笔都没办法拿起,就算他变成了废人,我都会得到他。――
不知不觉,竟已经三年。
三年,什么都发生了,什么都还是在原地,进不得,也无法退开。
剥夺了他的一切,从身体,到自尊,志已经完全地像是被他掏空,而他却还是无法被他所爱;失去了一切的志,总是用逃离面对他的逼迫,总是好象一辈子都不会认真,仔细,好好地看着他――做出这么多残忍无情的事情,还说什么想要,实在是个笑话,他一直想要的,是他能够回应――
回应什么?!他从来都是用扭曲的面目牢牢遮盖原来的感情和愿望,从来都是用伤害和报复来一印证无法被他所爱的事实。无法吐露,那种刻的感情。
因为惠的诅咒还在回响,她活在志的心里,从来没有死去过;这点她是对的,如果他还能画画,他就不会再只是他一个人的了。
屋子里,比外面暖和。
一打开门,他就抢先进去。那个人没有拦他。
跑进了浴室,就把门反锁,拧开水龙头,把哗哗水声放到最大,搁在墙边上,自己呆呆站立,浑身都湿透,却完全没有洗个澡能变温暖的愿望。
说的话,炸在耳朵边上一样;已经这么久了,这种平衡不是一直都维系着吗?为什么今天卫烈要说出来!
他怎么会不知道他的伤害和报复是为了什么!但惠,还有他自己的悲剧,都是这男人一手造成,除了冷漠、逃避和痛恨,他对这个男人还能够有什么其他的流露?
但今天他说了――说出来,就意味着事情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吗?只用身体已经没有办法让他满足了?拒绝回应他的索要,拒绝在他对自己温柔对待时以温柔对待回应他,拒绝他的眼神,他的触摸,他的爱情,已经无法容忍了吗!
还不是一样――露在他手上,他有权有势,他总是赢。这种不公平,根本不能扭转。说什么守侯的话,他只是掌握住了他无能力反抗的弱点。
开锁的声音,他忘记他是这家的主人。
烦死了,烦死了!他根本就不想爱他,他根本就不喜欢男人,他不要再抓住他不放了。
宽大的浴室,已经水气朦胧。
走进来的人,看着呆站着的他,慢慢靠近,好象他是他志在必得的猎物――根本不是,他是瘸了,他是一无所有了,他是连笔都不敢拿了,但他不是他能得到的。
他由后面,抱住了他。
冰凉的唇贴在他颈子的伤口,用舌头的温度舔着,一点一点。
这种细致的,好象调情一样的手段,他最讨厌,挣扎了,想摆脱男人的胳膊,身体,舌头;胳膊又长又有力,像对镣铐,身体强壮又厚实,像天然的囚牢,舌头,这么黏着的热;这种事情,太恶心了。
他默默地抵抗,因为对方暴露了隐藏的心情而有恃无恐。
这点,是跟以前不一样的好。
是一场沉默的攻防战,肢体的接触里,对方明显地弱下嚣张独霸的阵势,而他强硬地不服从,就是不让顺遂得逞。
浴室本来就闷,现在更憋闷了。
趁他大口呼气的当口,那个人狡猾地用身体优势压迫起他,后面的沉重压力让他只有弯腰,为了不摔倒,两手只有撑住盥洗盆的滑腻陶瓷,抬起头,面朝向的,已经是水气蒙住的镜子,立身地长,还好一片水气,只见到大致人影,看不见猥亵的动作和神情。
急切地就扯出他的衬衫,糙热的掌,就向下――
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昏头涨脑得被握住了疲软的要害,开始摩挲,和圈紧。
呜咽一样喘息,他的脚软得快要站不住,那个人又携着他的腰,用另只胳膊托扶他的腰,好方便他的逞凶。
衣服都还穿在身上好好的,却要在浴室里,跟男人做这种事情――
“我们这样,惠,还有露都不会原谅――”
水气都在眼睛里绕,想看清楚这个世界,却连身后面的男人和自己都无法看清,水气太多了,让眼睛都刺疼。
那个人慢慢放了力道,不再压他的身体,把他扳正。
眼鼻端心,被仔细看着,像再眨下眼睛,就会消失掉踪迹的仔细,被亲了眼睛上的水气,没有什么欲念,就是把扎疼眼睛的酸涩吻去。
“志,让我爱你吧。你忘记惠,忘掉那些女人,只要记住我,记住我一个,我们重新开始。”他摇他的肩,他想摇动他的防线。
“不可能再有什么开始,惠已经死了,她因为我才会死!露这么爱你,没有你,她也活不下去――不可能再开始了!”他让他摇晃,心里的防线隔着海一般的,无法横亘。
“――你对我,一点感情也没有过吗?”
非常的痛苦,和黯淡,看着他,如此遥远。
而身体,又是如此热烈地紧实拥抱。
对这个人吗?唯一拥抱过自己身体的男人,总是言不由衷,不停折磨又不停刺探的男人,他们除了互相伤害,还能有过什么?
模糊的情感,无法定形,爱的距离,无法界定,倘若承认爱他,就是否定过去的自己。所以有爱吗?除了那盆海棠,卫烈的爱情,他从来无法看清。
所以,他摇头――我从没有爱过这么残忍,这么冷酷的你。
这一瞬间,好象又回到他拿着匕首,冲向他的时候――一点都没有避让的意思,这么想杀死他吗?为什么不,他夺去了他的一切。
卫烈没有动作,他只看着他,这么多年过去,从来没有这样细致地无拘束地看过彼此,眼睛总会袒诚最隐晦不可提及的情感,所以一定要彼此回避。
有些恍惚,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他们从来就没有过这样凝视的机会。
然后,卫烈放手,过慢的松开,好象对待易凋谢的瓣。
隔着水气,他的声音飘渺不定:
“如果是以前,就算你拒绝,我还是会关你一辈子,到今天下午的时候,都不会想到放过你,高志,从在停车场看到你开始,我的人生也变了样。惠说得没错,我太高傲,我对爱的标准太高,得不到全心全意的回应,就难以忍受,所以我要夺走你的一切,但现在――惠的死与你无关,是我用手段逼死了她,至于露,虽然我也想过用她代替你,但没有用,她的事我会解决,我,也从来没有碰过你的妹妹。“
他听不明白,他要对他说的究竟是什么,好象他还要有更重要的要告诉他。
“现在,我放了你。”
完全地飘渺,卫烈是死也不会说出放弃的话的,他就是那种人,与生俱来,为了铲除异己,为了绝对优势,可以不择手段。
所以,他也从没有料到过会被放弃――和小琳藏起来,他会找到他,一个人跑掉藏起来,他还是会找到他,惠说过永远不会放弃,却那么轻易就被车祸夺去生命,露说过他永远是他的好哥哥,但为了爱情,她不能允许他的存在。这个世界,他有过的永远,已经都被放弃;滑稽的是,在被他抓住,不放的时候,他竟然可以相信是有永远。
从来没有听过他说过这么多的话,说这些奇怪的话,这些已经被埋藏太久了的话,这些生,这些死,这些都已经脱轨的人生――他为什么要到今天才说!
已经没有问的余地了。
这个人,连再拥抱和吻都没有做,完全不像是他,就像在水雾里消失踪影一样,他只是眨了几眼,在太震惊的事实里茫然了几秒,这个人,就真的消失。
好象从他的出现开始,就是个雾里的水滴,总会随太阳升起,立刻消失。
17
现在是第一天,很好。
现在是第二天,很好。
到第三天了,他一切都好。
……
很快时间就回过去,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剩下,一点一点,所有能留下的都要被时间冲走,已经,二十天了。他知道,那个男人不会再出现在自己的生命,直觉就是这样,心里面却已经无法知觉,好象有种隐隐约约不容易发现的东西,可能很宝贵,可能又对自己一文不值,但现在,二十天过去,已经没有印证的必要。
可能就是结束的空白期,果然,有点恐怖,他离开了小琳,也离开了露,用身上的积蓄租下1平方的屋子,山居偏远,虽然租房子的钱,吃东西的钱,还有下雨的时候买了盆子接屋漏的,这些钱仍然是从那个人给自己的信用卡里提出来的,但居然会有这么多!仔细数了几遍后面的圈圈,才明白过来这些年自己确实积攒了不少,多年来好逸恶劳,专靠男人养活的自己从那个人手上是捞到了很多!足已离开他,舒舒服服过下半辈子。
所以,很好,很开心了。无牵无挂,不要再担负什么责任,不用再提什么赎罪和补偿,自己,就是一个单独的自己了,跟谁也无关了。
不好吗?不开心,一点笑的念头都没有,但也不难过。因为他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他整天待的地方是自己的小屋子,有时候天在下雨,周围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看着那扇碎格的小窗子,看着窗上汇成流下的水渍,会浸到墙缝里,把白色都晕黄,这时候,他其实应该什么都不想的,但人的脑袋真是奇妙的玩意,他却会想,想起他的男人――这种卑鄙的称呼,这种全都是恶毒的行径,这种全都是强迫,这种没有一点甘心情愿――他感谢自己能这样想,自己算是正义这方的了。
世上事情是有绝对,他绝对是没有对他有过一星半点的感情,他绝对是没有想再看到那个人的念头,绝对是了,不然,天下哪还有什么公理,天下的爱憎不都得倒个个,天下最傻的傻瓜岂不是一直拒绝、一直顽抗的自己?
他跑到街上,打着伞,很明显隐居生活会把他的脑袋逼得发疯,他不想想明白,他不想想了。街上五光十色,街上什么诱惑都有,街上有轻易能让自己忘掉所有的好地方,他不可能再回到小琳的身边,他也不能让自己的亲生妹妹看到自己,天下哪有这样的哥哥?居然抢走自己妹妹的爱人,肯定不能见了。
风流,快活,等等的,以前自己很爱享受,女人都会到身边,只是他还没有看上哪个红颜,知己的样子多年前是惠的模样,惠看到他的时候,眼睛里,脸上好象就有一种光彩,好象是他让她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公主,其实她原本就是了,自己这个穷小子算是走了桃运,能被他看上;但今天,谁会看上一个跛子,一个废人?
还狼狈地从女人身上爬起来,因为已经没办法、没办法去做了,根本就萎顿,根本就像已经被切掉了重要器官而丧失知觉;比狼狈更可怕的,就是认知,开始知道自己身上确实发生过什么,哪怕是水滴石穿的说法,已经这些年头了,那个人,不可能都是坏的,不可能对自己都是残酷的,也会有泄露心情和放弃折磨的时候,那个时候,就是自己意识到可以利用来伤害那个人的时候,自己也毫不留情地去回击了,伤害了,其实再简单不过,回击就是在卫烈开始温柔亲吻自己的时候,诉说自己对惠的情感,只需要一个眼神,根本就不要开口去说,卫烈就会明白自己是在想着别人,他就会变得非常暴躁和易怒,他就会开始问着自己――你现在在想着谁,你到底在想什么?挖开你的脑袋就看得到了――他真的相信卫可能一不小心就会这样做,但他的负隅顽抗,一不留神就坚持了三年,他的脑袋还好好地留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的伤害,也再简单不过,就是永远不会好好看那个男人一眼,哪怕就一眼,也绝不会看看他。
穿过广场的时候,大屏幕还在放着什么吵闹的广告,下雨天,根本没人在听,大家都躲回了自己家,但它一点也不寂寞,还在一遍遍说着什么年度新秀,什么竞争比赛,什么――画画;画画啊,手指都已经不记得了。
但脚却动不了,他盯着那个彩色荧屏,盯着那个陌生的世界,那些熟悉的颜色,那,都太高,太远;头仰起,都是冷风,吹进脖子,他缩了缩,再缩了缩。
“你还是一样怕冷啊?――”促狭的笑,很精练的声音:“高志。”
他转头,认出了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但眼神坦率得多一些,这个女人,对他而言,也算是陌生了。
她先伸出手,让他握住,握到柔软的手指上面,切钻的璀璨,看出结婚后的幸福小妇人的甜美笑容,他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小的可怜。
18
他看着这个女人,不想招呼,这个一向聪明,又一向会利用聪明抓住机遇的女人,保不齐又会把他拽入什么样的胡乱生活中去。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老公可会吃醋!”她笑,顺手把橘红的伞收起,钻进他的伞下,“真冷啊……”
她又静悄悄地拿出丝绒的手套,一点一点地裹好细腻白皙的双手,好象又回到当年――她对他的诱惑一向采取着雅致又淡然的步调,一般不会正眼看他,一般也不会跟他说话,总是暗地里观察他的举动,而直到最后,才有的表白,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另外一个人――顺手地,她再勾住了他的臂弯,并不紧。
“你――”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应付这种旧人相见的场景:“你变漂亮了。”
她做出大吃一惊的模样,瞪圆了很有古典味道的眸子,这是她以前绝不会做的普通女孩的表情:“你居然这么说,你知道你以前有多像自闭儿吗?你的眼里除了米开朗基罗的画很漂亮,还有别人能称得上漂亮?你只会说‘女人,你长得再美,仪态在高贵也没用,在我眼里你比不上钱买的妓女’。”
她笑得更甜,还有一点得意的恶意,该记得的看来她从来都没忘记。
“――不是米开郎基罗,是费戈丁。”他慢腾腾回答。
“不是惠,现在又是谁?”她盯着他,很自如,但手已经指向彩色的屏幕:“又是谁,让你连看这个的勇气都失去了,志。”
他低头,好象高高屏幕的余光会扎伤他的眼,而一径沉默。
臂弯里的手收紧,微笑的唇也恢复原来的刺透入骨,她指责迥异的他:“你忘记你原来的样子了吗?你原来对我说的话?――每个字,我都记得;你说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你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
他要的――他要的――呼之欲出,不能言喻。
“秦雪,你突然冒出来,突然这么多话,是谁让你来的。”
她把手指尖收回,安稳地十指相扣,安稳地转弄手上的伞柄。
“我老公。”
“――”
“我老公原本下个月就要开个展,但他想先拿到这四年一届的新秀赛冠军,他跟我说:要是高志来比赛就好了;就可以和他堂堂正正比个你死我活了。你们这些男人的事情,非要我们女人穿针引线,所以我就来找你了。”她眼神清澈,如同在讲真话:“我都是为了他,放心吧。”
“我不想比赛。”他不想再和任何人争夺任何东西了,他也不想再画那些勾起他痛苦回忆的图象。他把女人的手抽出,把自己的伞柄塞到她的手上。他承认自己没有面对过去的勇气。
“你连问问我嫁了谁都不愿?”她反拽住他的手,不放,清澈目光有哀怨的谴责。
“你不会委屈自己的,大小姐。”他完全猜得出来:“人可能相貌一般,但一定前途无量,对你绝对服从。”
“郑恒。”
又一个遥远的名字,这世界不仅小,还更有戏剧性,这两个人居然到最后走在了一起,但连他都会变成这种无能的模样,天下也没有什么值得惊奇再发生了。
“恭喜你,白头谐老。”
“他得到了你的一切,你过去的才华,你过去的名声,还有你的女人,现在都是他的了。高志,你为他做过的事情,我都知道。”
“什么事?”他看雨,越下越大,等会不知道怎么回去。
“你把机会让给了他,原来要去巴黎的是你。不是他!”她冷酷揭开过去伤疤。
“那是你太不了解你的丈夫,就算没有我,他也去得成。”这个女人,是漂亮了,却变得笨起来,他倒是怀念那个心机沉的狡猾女人,收集所有对她有利的信息,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下出所有赌注;不然,他又为什么要在当年的停车场上演那幕戏剧,他本来是傲慢地希望着能看到这个年轻女人十年后的姿态,而不是把一生葬送在一个比她更孤独和傲慢的男人手上。
“你这种女人嫁给他,只是害了他。”
“他当年只是剽窃了别人的作品――”她冷哼。
“因为他还没有发现自己的潜力,他也可以创造出同样的作品!我看过他的画,我知道他心里有些东西,一般人没有的东西,那是热情,是生命。”他有些激动,既为了他,也为了她。
“你当时不也揭穿他了吗?”
“难道你想让一幅假画毁了他一辈子?”他想甩开她。
“他的一切原本不都是你的?是你自己不要――”她又拽住,牢牢不放。
“你变了,秦雪,又笨又瞎,一个人的画里面就可以看出他到底是怎样的人,这是隐藏不了的,你跟他在一起,一定从没有用心好好看他的画;我也没那么高尚,原来是我和他都要去的,但后来我退出了,到了现在、今天,我除了我的过去能够赢他,没有一样我能比得上他!”
她的眼神变了,她松开他的衣袖,怅然若失一般,刹那地,竟然就涌上泪光。
“高志,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你说你变了,但在我眼里,你还是过去那个傲慢、孤僻、自大、目空一切,但心里比谁都要明白,都要温柔的你。你的心真的死了吗?你有多久没有像刚才那样说话了?你自己恐怕都忘了,但看看我,我要到我想要的东西了,我爱他,比谁都爱,我要他,要就是要,就这么简单;你,也就是你,没有人能改变,你爱画,你爱它,你的生命中再没有比它更重要的,不是吗?”
他哑然,蠢笨掉进这个女人的陷阱,结果出乎意料,结果,他就伸手,去抹干她的泪,久违的女人温柔细致的皮肤,吸附一样粘在掌心,几乎刺疼。
“我已经没有热爱生命的感觉了,我的心里,已经什么都快没有。”她却在这个时候出现,好象上天在最后给他一机会。
“那就去画画!只要你拿起笔,你就知道你心里到底还有什么。”
到底还有什么?他竟忘了,画里面,有他埋藏的自己,画好了,就知道究竟还剩下什么。
这个念头宛如魔咒,回荡耳边,而这个女人最后的眼泪就像是给他的调色盘里加上第一抹透明。
未知,完全是透明。
19
秦雪在一旁看着这个男人调颜色,已经快三、四年没有见过的人了,连最后一学期课都没有再上过,就整个从所有人的视线里消失掉,反正他也是谁都不在乎的,除了他的妹妹和那个女人――他等于是被那个女人毁掉了的!但他现在在调颜色,就跟他当年一样,站地笔直,下巴特别锐利,眼神从侧面看尤其不羁,像原上风,随飘荡;她默默观察这个久违的男人,心里掠过闪电般的甜蜜和痛苦,但她知道,这些只是回忆,她永远不会像他,一辈子沉浸在只一个甜蜜和一个痛苦里,不可自拔。
明亮的大画室里,排放着石膏和画架,窗户边上还有刚栽上的鲜,这里洋溢着的只有温情和希望。
“你在画什么?”她忍不住发问,他已经调了一个多小时的颜色,但白布还是白布。他的脸上,只是静默地空茫,她怕,他又放弃;这个他毕竟已不是过去的他。
“你怕我已经不行了?”他接口,转过身,阳光下,二十五岁的他竟然开始有了正常的色彩――是青春!好象他在画的东西已经转嫁到他自身,正在他身上完成着某种最多采崭新和不可思议的画面。他在微笑,她记得他当年稀少的笑总是有高傲的倔强,或是嘲笑,但他确实已经不是当年的他,他敦厚地,甚至近乎默默地温和地在笑,好象豹变成了牛羚,好象有人已经拔掉了刺猬身上的刺,她不知道他还剩下什么,她也不清楚他这样是好还是不好,但只要他再画就对了。
另外,就是他对她笑的时候,她的脸还是不由自主地红了。
“我看你啊――”她斟酌着,是要取笑还是激励。
“你只要相信我就对了。”他慢慢说,悠悠哉哉地又去调他的颜色。
“你?――”她既惊且喜。
“相信你什么?再当一逃兵?”冷冷讽刺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
秦雪不用回头,也听得出里面的酸味,她嘴角边微微浮出个浅笑,却不搭理,故意走近高志,挨得更近。
高志却自己后退一些,隔开来,转身,对高个子男人伸出手:“别来无恙。”
看着伸过来的手,快步走过来把自己老婆一把拉到怀里面的男人,微微愣了下,随即别开眼,粗声:“你有资格跟我握手吗?你拿支笔手都会发抖了吧。”
“郑恒!”秦雪捣捣他,不客气地用了大力气,“你胡说什么?”
“怎么我才说他两句你就心疼成这样?”郑恒本来就黑的脸黑得更难看,他紧搂住老婆的腰,现给他那个永远的情敌和对手看:“谁让你找他来的?我有同意他用我的画室吗?我有同意你整天泡在这边陪他吗?你们俩到底搞什么?”
“你再闹我生气了。”秦雪软绵绵地责备,拍拍扣在她腰上的爪子:“这么大的人,也不怕别人笑话。”
“我有什么怕人笑话的?我早就不是当年的我了,我有的是信心赢他,是他自己不敢出来跟我比试――你问他,他这么多年躲到哪个地洞里去了,你看他,他哪还有以前的半点样子?”
“我看他跟以前没两样啊,你不要看人家长得比你帅就吃醋好不好,真受不了你。”
“你眼睛有毛病啊!你看他跟个病痨鬼一样,又瘦又干,他有我高、有我壮吗?――小雪,你不要被他骗了!他过去怎么对你的你都忘了?你对他多好啊,他最后还不是跟别的女人跑了!”
“郑恒!”秦雪瞪他,“你管不着,我喜欢谁是我自己愿意;你忘记你死命追我的时候怎么跟我保证的了?”
眼前的两人打情骂俏,不亦乐乎,高志也不打扰他们的兴致,继续做自己的事。
他的头脑里有幅画,他要把它画出来,然后他就知道自己的心。
在画的时候,脑袋什么都想不起来,有些东西只有他才能表达,他就像一个滤器,摆了这么久没用,在生锈老死前想再做点看看自己还有什么能耐。
他握着笔,笔在手下震颤,可能是哀鸣。
旁边两人的声音也慢慢没了。
“走吧。”秦雪停住声,拉爱人的胳膊,“回家再跟你说。”
郑恒不吭声地站在这个昔日风流才俊的身后,看他的画,看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他明白这个蛰伏太久的傲慢家伙骨子里还有那么点让他佩服的韧劲。
在被老婆拉走前,他忍不住对这个总是一脸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不在乎的讨厌家伙,丢下那句已经在他心里埋了多年的话。
“就算我没去法国,我也不会停下来不画;但我欠你的情我会还。还有,谢谢。”
“你总算说了,那就好了,高志,我们先走了。”
门关上了,一个人能在正确的时候握住自己正确的幸福,真是大幸运。
经常看得到天空的颜色,蔚蓝。天空里面连倒影都不再有。他以前一直以为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天空才没有颜色,结果现在却发现原来是他的心已经看不分明,什么是要,什么是不要,究竟该怎么分清。
画的时候,手已经不发抖,沉醉的时候,已经不需要酒精麻痹,连打给露的电话,也能坦然,露知道吗?知道一切也好,背在他身上的罪已经这么多年,他自私地想卸下来歇歇,就算所有人知道好,他一个人承担的日子,他被压迫得直不起腰来的日子,已经不想再过下去――也无法忍耐,在手上有支笔的是,奔腾的情感就在心里面扎下了根――在他为所爱的付出一切后,如果还是只能被抛弃,那就是他的命;换作重新来过,他还是只能这样做,用身体、用尊严作代价,去赎罪。
他去上了惠的墓。三年来,第一。
照片上,她对他笑。好象很久以前的那天,雨下得大了,他推开门走到她面前,她眼睛里迷惑地看着他――那个眼神,是在透过他看着另外一个男人――还从来没有女人这样看过他,透过他,在看别人――真是可怜的眼神,明明什么都有,最想要的还是无法得到,还是一心想得到;有点特别吧,直接地看着他,直接的感情。
他把鲜放上,他摸着她墓碑上永远年轻鲜艳的脸颊。
“惠,惠。”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看她躺在这,安静地沉睡,永远地留在这里,他什么都不能再说。
她的身体在他的手中,支离破碎,他也快支离破碎。他还是想着画画,过了这么久,竟然还是想画下去,他害了惠,他应该再也不画了,他手上已经是她的鲜血了,但现在,他还是想画,哪怕就再画一幅出来也好。
2
从墓地回来,他又埋头在画室里,他要完成他的画,离参展还有十天,再过十天就结束。
没日没夜,到第九天,秦雪来看他,满室的昏暗和呛鼻的烟味,还有踢到一角的空饭盒,他满脸胡茬,意志萧条,没精打采地躺在躺椅上,看头顶天窗上那轻轻掠过的凉风。
她先小跑过去看画,一脸的谨慎和紧张。
他的画架支在顶角落,她跑过去,在那片更昏暗无光的地方摸索,她站立在它面前,一点点看清它,几乎要伸出手触摸,但又慢慢缩回,然后,她还是继续站着,不出声音,久久看着。
“我先出去了。麻烦你帮我把它送过去吧。”他抹了把脸,拾起夹克,把烟盒揣进口袋。
走到门口的时候,秦雪的声音慢悠悠传过来――
“你给它取什么名?”
“你看着办吧。”他恍惚地把自己全扣错的扣子解开,这是久违的漫长作画后遗症。
“你自己取,这不是看着办的事。”
“叫什么,叫什么?――就叫‘守侯’吧。”
“守侯?”她的声音也学着恍惚。
他点头,迎着风,拢手把自己的烟点上,从阳光远远望着女人纤细的背影,长长的裙摆,和画一样静止,很容易想到多年前的她急急追着走路飞快的他,他不停下,她就一直追到停车场的那幕。他捶捶酸疼的左腿,因为下雨而开始发作,现在,谁都不用也不会来追他了,只有他慢慢跟着别人的份。
“我忽然很难受啊,志,我好象看见时间在我眼睛里在我手指里溜走一样,我们跟从前都不一样了;这么的悲伤,真是太讨厌了――”
她抬起一只手,捂住脸。
“你对我,有过一点喜欢吗?”
他看着她的背影,这个既聪明又幸福的女人,他对她,是还欠一句话。
“我喜欢过。”他吐出一口烟,“我们这种人要喜欢上很多人,爱上很多人,才有作画的灵感和冲动,你是知道的,你当然是我喜欢过的人之一。”
她冷哼一声,回头――
他已不在,她的心里一下子空荡荡的,她总是追不上他,追上了,也会被他溜走。
她轻轻摸上画棱,她对他的画埋怨:
“又骗人!你这个人从来不说心里话,我当时就是不懂,才会被你骗到,伤透了心;那个女人看来比我更聪明,不仅当年得到你,还能让你这么多年都忘不掉她――什么守侯,根本是爱吧,是这种得不到的爱,让你仍然这么悲伤这么渴望的爱。”
跑到小酒馆狠狠喝了几杯,顶着风出来,又想找一个睡觉地方,手伸到夹克里掏钱包,不知多久没剪的野人指甲被卡到,手提出来,一串钥匙也跟着出来,其中一把,崭新簇亮。
睡觉的地方啊,这把钥匙还有点用。
他有他家的钥匙,他自然是有的,那个人的房子也多,这只是靠这街区近的一把,他们用过一,当然也是为了那个人的办事方便。
很多年了,因为一直没用,还跟新的一样。
果然,这个大房子也还是跟新的一样,没有人气,只有定时有人打扫的类似于宾馆服务的气味。
本来是想先洗澡的,但他累极,打开水龙头,就开始坐在马桶盖上打瞌睡,打到后来东倒西歪了,只能等不了,赶紧拧上蓄了半池的水,径直去睡觉,选了三间客房的最后一间,不知怎么想起白雪公主,偷吃了矮人家的饼干和水,又缩手缩脚选了第七间小床铺,睡得正香甜,最后还是被顺藤摸瓜抓个正着。
他本来困得要死,真躺在这真丝缎的蓝色大床上,竟然了无睡意――他真是蠢笨,怎么会想谁到这?光只看见身底下这蓝汪汪的颜色,他就已经立时回忆起不该回忆的,浑身不舒服。
不舒服,绝对是不舒服,还有这浑身发热一样的燥,攻心一样的急。
屋子里幽暗,除了他的味再没有别人的味,也不可能留下那个几辈子没在这留宿过的人的味,但躺在这张床上,他好象又恍惚陷在那张早在几个月前就离开的蓝色大床上;他一定要忘记的,那些火热的,被利刃穿透过的余韵,被大手抚摸过全身的战栗,男人会一点点地勾起他的欲望,把他含在嘴里,沿着形状一点点舔噬,他推他也没用,他会先只用口就让他高潮,再接着就是接吻,交换唾液和精液,牙齿揪着他的舌头,直到他的舌根开始发苦,他离开他一段距离,他知道他要拿什么,他在床上失去力气只有等待,然后床又陷下去,那个人明明知道他疼痛,还要把粗硬挤入进他的内口,他一声不吭,那人还是要开始动作,开始把全身的力量都用在到占有他上――、
全都是幽暗,全都是不堪回首,他绝不承认这些是什么见鬼的销魂。
他绝不承认他这六个月的禁欲就能要他的命。
本来是没事的,但他又开始画画,他画时,本来就像被灌满海洛因的针头戳过一样,满头脑的亢奋,画完了,那种昂扬的兴奋残留下来,融在血管里,成了生理的欲望,就这么简单。
他伸手,抚摩自己,想解决自己正常需要,但没用,他的欲望没有反映,只是他的身体在高热一样持续急燥和空茫。
手指想握住什么,紧抓住什么,却只有握紧,拼命忍耐。
他的身体显然需要另外一些东西,他的头脑并不需要的东西。
酒精加速灼热奔窜的速度,他的头脑现在不派用场,他的手自动摸上床头的电话,他拨那个号码,响了一声,他自己反被吓一跳,立刻把电话放下,愣了下,把插头也扯下。
摸了把脸,通红滚热,他简直怀疑自己刚才灌下的那些瓶瓶罐罐到底是烈酒还是春药,太离谱了!怎么会有这种反映?他这几个月都一直很正常,他根本不需要那种违合的相好,他要找也该去找个女人,他在兴奋个什么劲?
他只是画了一幅画啊,但为什么好象解禁一样开始放荡淫逸、胡思乱想?
他赤脚跑去冲冷水澡,现在只有这个办法了,果然见效,立竿见影,但他也不打算在这破地方待了,零零碎碎套上所有衣服,他逃难,要赶紧逃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横冲直撞,没头苍蝇一样,他仓皇拎着自己的老夹克,一只脚光秃,一只脚踩着半个鞋,裤腰带松跨着,头发乱糟糟湿淋淋,他就算赶着要到安全的的大街上丢人现眼,也不能留在这里。
他走到门边,他还没触到门边,就听到开门声了,和钥匙晃荡的回声。
刹那如雷击,不知所措,是抢先把门反锁,还是先推开门冲出去就跑?――他脑袋只是蒙住,他现在好象破门而入的小偷,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拎了一麻袋东西得意洋洋要照原路返回,谁料到只听见主人家正在开门。
他惊跳,却只照原路返回,一路扔了累赘夹克,把鞋子都踢掉,他跑过长长的走廊,经过软软的白羊毛地毯,重重跳到刚才的蓝床缎上,他头枕好,拉过被子,蒙盖住自己,从头到尾。
他在被窝里喘着气,现在还是午后吧,外面阳光亮堂,他却抖抖霍霍困在软绵绵的黑暗里――别看到他,直接就走了吧;最好也根本不是他,看到睡觉地方被占了,那样自觉就走掉算了吧――他知道自己异想天开,做贼心虚。
他咬牙,在不透气的黑里喘气、脸憋红。
什么都听不到。
他像蚕一样裹住自己,完全安全。
21
啊!
他咽下低叫。
他被人摸了,人的手,不知道怎么伸进来,已经裹得这么严实,怎么还有缝隙让他伸进来!伸进来,摸到他的皮肤,是他后背粘着的衬衫,被水和汗浸湿。
他往里面缩,手一时追不上,就没碰到。他更缩成虾米状。
他竖着耳朵――传来的,就是悉悉索索的声音,笨得像猪都能听出来是在脱衣服!――
猛地甩开被子,他就跳下床,低头,绕着,往门跑。
被拉住,一下子就被拉住,被凶猛的力道拽过去,推挤到冷冰冰的墙上,用强壮高大的身体压着,鼻子嘴巴就全是他雄性的味道,全是霸占的气息。
他扭开头,不看这个眼前活生生的人,不看这个消失掉几个月的人,本来应该永远消失掉,但他自己打了那个电话,暴露的,岂止是行踪?
他一声不吭。只手脚紧张僵硬,并不挣扎反抗。
男人都看到了,自己压着的瘦高身体,没有往常的乱动乱挥,而是跟它的主人一样,发热,潮湿,贴着他发着细微的抖。
“这么想要我吗?志。”高大男人出言挑逗,一如既往地低沉,和有意加的性感,低身留恋着对方纤细的颈子,在脉动的熟悉地方,重重咬下去,这是老虎扑食羚牛的第一反应,第一击就必须致命。
他咬牙,不呻吟,抬高的脖子却显出奉献的快慰,被咬着,被尖尖的舌头舔过,他再羞耻,还是被酥麻窜流全身。
他扶上男人的宽阔肩膀,脚开始哆嗦,整个身体无比敏感,每一个流连徘徊的亲吻都成了折磨。他一点都没想到,怎么会变成这样!
“连自慰都起不来?”男人明显是取笑,手掌贴在自己猎物脖子上的红印,慢慢抚着,细致观察对方动情的反应,确实是动情。
他光是摸着他的颈子,竟没有再强烈的举动;以往总是急于拐他上床,现在却像骤然来了慢腾腾调情的兴致――他当然清楚这男人一贯的坏心眼,此刻却也无力挣扎出甜蜜晕眩的牢笼。
他的气越喘越急,贴着男人的心口像要蹿出胸腔,他闻着这个手段十足的人慢慢罩住自己的气味,熟悉的麝香,淡淡的烟味,他同样激动得全身都在激荡热流。
男人还不放过,就是在他耳朵边上吹着麻麻痒痒的气息,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他就是要他先动,先要求,先耐不住!
他是忍不住了,他抬头,找着男人的唇,先只亲到他的下巴,那小小的裂痕,但男人还是低下了头,带着复杂的眼神,迅速地和他交缠,高超的吻技面前,他更迅速败下阵来。
朦胧地,看到男人的眼神,像头野兽一样,热烈又残酷,他清楚,驯化需要付出代价。
“卫烈……”他轻喊着,同样付出热情的回吻和拥抱,有个东西在心里,已经按捺不住。他拉着男人的手,放在自己的上身,衣冠不整,汗湿淋漓,“给我。”他低诉,泛红的眼角挑起,只看着现在掌控自己的人,有意无意,是挑逗和迷恋的表露。
他从来没在他面前这样过,用这种动情的眼神凝视他,再费心的挑逗平常都起不到大作用,这个男人从来不会好好看他,现在,久睽了数月的珍品,终于开始松懈防线,是进占的大好良机。
扯着衣服,扯下皮带,边推倒他,在床上,他大大的喘息,微微地咳嗽,眼睛一眨不眨,只盯着推倒他的人,如果可以袒诚,他会承认这个一直霸占住他的男人是雄姿英发,是卓然不群的人中龙凤,但袒诚,不是对只能有这一夜纵情的他们。
摸着他身体的手,并不焦躁,他享受着,这种类似情人的爱抚,他也回应了,他也伸出手,抚摸这个男人,摸索他的身体,和他相缠,和他相爱。
很自然,很真实,他真从身后进到他身体时,他几乎连痛觉都丧失,只是麻痹,可能身上都是这男人贪得无厌的吻痕和咬下的印,那人从背后进入时火割火燎的痛逐渐融在血液中,再狠命攥着他的心,跟着一起激荡。
他把头埋进被单,幽暗的室内全是情欲的滋味,这让他更陷入迷乱,腰被弓起,把脆弱全部暴露,胯骨被手掌托起,抓牢,拉近,肩膀却剧烈的疼痛,那个巨大食人兽又咬着他的肩头,边款摆、撞击,他的肠胃都绞做一团,在久违的强烈刺激面前,微微地昏厥,又被残忍地摇醒――这是场淫乱的梦,醒来就会成空。
他被翻转过身,被拍着脸,苏醒一样看眼前面的男人,明明悸动还留在他的身体内,看他的凶狠眼神却叫他不寒而栗。
“志,你是我的,我一个人的。”卫摸着身底下人湿透的发丝,赤裸的身体被自己有意重重压伏,熏红的脸在这刻靡丽无双,现在那双从来淡漠的美丽双眼,现在就只看着他,他想起她的话,就像画中人的男人,有着高傲眼神的冷漠男人,他的男人。
“那些女人――”卫用两手按住那脆弱的脑袋,微微使力,“就把她们都从你的脑袋里挤出来吧;你只要想着我就够了,我能给你一切!”
他静静看他,在他完全的掌控中,安静地任他折磨。
“我为什么要只想着你?你强暴我,折磨我,把我变成这样,我还要想着你?”他嘴角是嘲笑,往下伸手,在和这个人的结合,摸到那违背常理的紧密,他摸到自己收紧的部位,摸到男人的戳刺,他缓慢地挪动指尖,缓慢地抚摸,他近乎嘲笑地大胆痛斥这男人的诱降:“你能给我一切?太好了!你能把惠弄活过来?你能不伤害露?你还是能让我变回一个正常男人?你能吗?”
这么直白的痛苦,这么跋扈的眼神,这么强烈的悲哀,情感只能隐晦,再也无法言喻。
卫收紧他,他把他搂在怀抱,他几乎要扼着他呼吸地搂抱住半梦半醒载浮载沉的他。
低沉的声音响在耳朵边,低沉得快到心碎的疼痛。
“那就永远不要说爱我,我就当你的施暴者,我就永远当你仇恨的敌人,这样一直被逼迫的你就再也不敢离开我这个恶棍。”
他捂住自己的眼睛,裹住自己的声音,不想也不能清明。身体上,他要这个男人,这种侵入骨髓的快感和折磨,但堕落到追逐肉体欢乐的自己,又是多么让自己鄙弃――惠活不过来,露还是被伤害,自己也再也无法变得正常,如果这个男人是罪魁祸首,他也是造孽的帮凶。
疼痛,压抑住,这刻,身体无比接近,明明无比接近,还是只能放弃。
他先走,在卫睡着的时候,在夜,享尽欢愉,填满情欲,卫把他困在怀抱里,真正熟睡,极尽温柔的爱抚、挑逗和律动,极尽他抗拒诱惑的底限。
见不着光,摸上枕边人成熟刻的五官,鼻子还是跟外国人一样高挺,削薄的唇很多遍吻过自己,额头熨贴在一起过,这个强夺走自己一切的男人,说的只有一点没错――他永远不会对他说出我爱你。
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沿着廊灯,看到桌上突然出现的包裹,整齐地摆在桌子中央,是用绿色纸包好,因为特意打开灯照着它,就算他忙着溜走,也会一眼发现。
他拆开来,拿出来,是一套绿色的礼服,摸上去质地柔软舒服,盒子上附着一张纸签,在昏茫的视线里,他看着上面龙飞凤舞的字――
“明天,穿着我送的衣服,赢你的金奖。”
22
数千参赛者,选拔自全世界各地,隆重盛大的精英赛,四年才举办一届,世界画坛重要的聚会,当今的画坛泰斗都被邀请作为嘉宾与评判。
画界里多少响当当的人物,曾以此为跳板,一日之间,从籍籍无名升至举世瞩目的新星。
巨大明净的展览大厅,容纳数千人,也不显得拥挤,取光极好的玻璃窗为配合艺术气氛,特意挂上了古今中外的名画名作,在画幅下流连交谈的人也有不少。
他站在《晚祷》底下,金色夕阳的逆光下,年轻农人和妻子站在萧瑟稻田旁,对着远方的教堂,作着祷告,以前总听教授说这幅画怎么朴实怎么无华,他临摹过,没有顿悟过什么神圣的宗教感受,但现在,站在大大的玻璃窗下,远望是无际的都市高楼,自己的头顶上,却是两百年前的农村与稻田,他闭上眼睛,尽情被光照着、晒着,一片的红色,时间隔膜起来,浑身的血液都因为这种隔膜而浓缩到心脏,这是一种久违的兴奋的快感,比肉体之欢还要强烈。
“听到教堂的钟声了吗?高志。”
他睁开眼,转头――听到了吗?以前听不到的,现在有时间安静地听了。
“以前我说起这幅画的妙,你这个孩子总是打打哈哈,现在看出点不一样来了吧。”
“陈教授。”他站在这位拄着拐杖的老人面前,仍是犯错的学生,为离学感觉羞愧:“我,……”
“米勒画这幅的时候,年近七十,于极度贫困当中,他的妻子也过世了,他要在死之前给自己画一幅画,是给上帝看的画。”老人叹气,他也不觉就到了这个年纪,自己的辉煌变得遥远,每每看到有才华的年轻人随便就丢下了画笔,感到的是由衷的痛心。
上帝……他被阳光照射,温暖安详,他对他德高望重的恩师平静说话,褪去昔日轻狂,像个平凡庸才的温敦,慢慢说话:“老师,我不想画给上帝看,我只想让死去的人看得到。”
老人豪迈一笑,拐杖指向顶上画幅,示威般地捣捣――
“给死人看吗?好小子,我百年之后,等着你能给我画幅象样的出来。”
他和年轻人并肩站立,他们头顶上是百年前的名画,迄今还在人们心中流传,但现在,它就是座高山,无论多难,他们都要跨越过去,才能有自己的天地。
“那人好面熟?是他吗?……”
“真的是他!他腿怎么了?”
“他还跟从前一样,真帅……”
“我还以为他到国外去闯了,原来搞成这样才回来――”
秦雪矜持地微笑,她知道自己今天的装扮从头到脚无懈可击,与她成功的丈夫相得益彰,谁都会暗暗羡慕或嫉妒他们的郎才女貌,幸福美满。在自己熟悉的高尚社交圈里,她如鱼得水也当之无愧地占据着女王宝座。
但今天的主角,她知道肯定轮不到她,画院的旧日同学,今天或多或少有些名气的艺术家们,他们的眼睛都瞟向那一个地方,有那个人在的地方;他的乍然出现,如平地惊雷般,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们默默低低地议论,或者轻蔑,或者惊奇,他的残疾,他的没落,他的谜,不管他们自己意识到没有,似乎那个人本身意味着的就是强大的压力。
她仍然高贵地微笑,在所有议论和疑问中保持平和,那个人――今天,跟昨天不一样了,他比昨天要有精神得多,前一天他是萎顿的,疲劳的,甚至是一动不动的,但过了一夜,就不一样了,他看上去清雅到了精致的地步,他看上去简直像偷吸过毒品一样,他的眉舒展了,他的嘴角又会牵出迷离的弧度,他昂着脖子,下颚尖锐的线条犹如尖刻的刀锋,他浑身简直是在散发着让女人心动神曳的性感魅力,她都快为他的神情气度收服,而要收不住自己不经意瞥过去的眼神――她怀疑地看那件不显眼的绿色礼服,只有在阳光下才映得出柔和的光泽,包裹他笔挺的身材,大方的裁剪,有致的收腰,非常的合身,就像量身订做一样,量他的神气,量他的内在,量他的卓逸――这件衣服刺她的眼,她不相信这是他自己买的衣服,她厌恶这个订做衣服给他的人,这个人,好象是摸透了他这个人的身体,摸透了他这个人一样,她不仅厌恶,简直是到了嫉妒的痛苦。
“那家伙,心里一定紧张得要死,他是装装样子……”
嘀咕在她耳边,她暗笑,不理,继续闲步,男人就追过来,这个爱她的男人,没那个人的魅力,恐怕一辈子都没有了――她心里总像少了些什么,但这不重要,她是个聪明女人,她知道自己该把握什么。
“行了。”她转过头,作势捂自己耳朵,却差点撞上过来的人。
她抬头,看清这个人。
“――老公,我渴了。”
“你等我,我马上拿水给你。”很快就跑开,为她服务。
她和这个人走到僻静的地方。
“做的不错。”这个有势有权的人站在她面前,谩不经意地说话,却在傲慢地肯定着她的表现,洞穿的眼神,不可测,几乎看透她一切心思,“秦小姐,明天所有报纸的头条都会是你的丈夫,从世界一流的竞争者中胜出,被卫氏集团聘请为终身设计指导。”
她暗暗愤怒,却只能捏紧手指,她知道郑恒这么多年都急着要从那个跌下去的地方爬起来,在那个地方,在那个全球第五大时装集团的巨大财势面前,他得到了机会,却失去了自尊,她也同样在世人面前失去了自尊;她需要卫烈的帮助,郑恒需要世人的承认,没有人能再把他与高志对比――她也一定要让任何人都知道,她的丈夫胜过高志!就算高志赢了这比赛,又能怎样,她的丈夫永远快他一步、高他一级!
这男人不再说任何话,竟就要走,这么傲慢!这么自以为是!除了高志,还没有哪个男人敢这样对他。
“你直接把钱塞给那些评委,不就省了我的事?为什么一定要我来做?为什么要找我!”她冷嗤,她厌恶这个男人的冷酷态度,她并不是受制于他,她有她的地位,她也不是他认识的其他什么女人!
“我给你一个亲手报复他的机会,不好吗?”
这男人险恶地笑,魔似的英俊,但她只觉得他惊心的险恶,这是个分明什么都干得出的人!
“我看上他,你是在帮我把羞辱过你的他弄到手,我们各得所需。当初就这样定下了。”
“不是!我不是!”她恍惚悔悟她竟把高志交到这个人手里,她变了脸色,矜持不复:“他变了,他不是当初的他了,他,他――我后悔了,我――”
“你该不是又爱上他了吧?”这,轮到这个男人冷嗤,挑起的剑眉,意在无情羞辱。
瞬间,心凉透一样,她没有!她怎么会?她怎么可能?!她是聪明的,她是有手段的,她一直都是对的,她才不会像高志一样傻傻地为一个死去的女人把自己弄成废物――她现在有人爱,她现在非常幸福,她现在被太多人羡慕了――除了心里面,那一点,永远无法得到,但也没什么重要。
她捧住心,意外的疼痛,她隐约害怕地意识到,有一样自己的宝贝,就要被她拱手送给了人,她会一直后悔,一直为他后悔,她望着眼前魔鬼一样的男人,几乎要寻求他的帮助。
“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做这么多姿态的你,真是难看。”男人喃喃语着,好象回忆,因为回忆起别个人,而眼神改变。
她也回忆起这句话,回忆那段也是痛苦也是甜蜜――
她突然知道自己早就后悔了,她的满盘打算和当年没有消解的愤怒,再又看到高志的时候,再又看到高志对她笑的时候,再又看到他画的那幅画的时候,她就已经后悔,她对他说的,她对他笑的,绝不是演戏!但她竟答应了卫烈,眼前这个残忍的人――把他交给他,供他玩弄,这还不如让她亲手杀死他的好。
“我要告诉他,是你利用我!我不会让你伤害他。”她发誓,她是斗不过这个男人,但至少还可以弥补自己的错,“你别想得到高志。”
这男人一点都不怕,他甚至听到她话,觉得好玩一样,在笑,冰冷地无情。
她笑不成这样,她斗不过他。
“你不会的,郑夫人。”卫烈确认自己慢慢说出的话在这个高贵聪慧的夫人心中种下了根,她看着他,眼里是恐惧和对于手中一切的患失――这就好,怕失去就好。
他往外面走,所有人都在往前凑,马上就要颁奖;但他该退场,今天已经看到了那个别扭的人儿穿上了他送的衣服,他很满意,他穿上了,非常好看;他穿上了,就是他心里有他。
找上这个女人,其实可有可无,多的是人他可以利用来达成目的,但只有这个女人,在高志心里还留个影子,没错,他喜欢她,虽然没惠那么喜欢,但回忆起停车场那幕,回忆起他看这个女人的眼神,他就很不顺眼――
到最后,他清楚这个笨女人一定又会爱上他,不会例外,然后就去后悔,痛苦。
到最后,他也会让高志明白过来,他喜欢的女人,没有一个可以信任,除了是男人的他。
23
秦雪在如雷暴的掌声中恍惚神志,她几乎看不清走上台的那个人,沐浴在最激动人心的光华中,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成功喜悦,这么多热切的目光,这么多闪烁的镁光,这么多不停歇的掌声,都是为他而生,人们欢呼着,庆贺着胜利者的杰出,目睹着前途不可限量者踏出的关键一步――他上去了,这就是个云梯,上面就是天堂,多少人梦寐以求,多少人都想有摸摸它的机会。
她的脸颊很凉,她知道她在流泪,今天本也该是她庆贺胜利的时候,她终于达成她不可告人的秘密,这憋着,在心里面,让她独独坐在那边,默默看着台上的人。
台上的人帅得无法形容,他原本就该站在那里,他适合那里,他原本盖着厚厚的灰土,谁也不曾留意过他,但现在他正在闪闪发光,那光亮,动人极了。
他看上去,也好极了,他一直都很好,他人长得好,他的脑子也好使,他就是运气不好,他总是碰上一个两个三个坏他好事的女人――马上他就要落到那个人手里了,虽然她不清楚劝他重拾画笔,对那个人有什么好,但一想到那个人的话,和他的眼,她的心都凉透。
她不知道,若他落到了他的手里,他会变成怎样;他是那样一个自傲到孤僻的男人,一个心里柔软又从不会对外人说的男人,他站在台上面,现在他正看着底下的他,他正在对她笑,她得仰着脖子看着,有点累,但她很舒服,她喜欢这种众人群中的两两互望,他好温柔地对他笑,以前他只会给她装傻,从不会好好对她说话。
所以,才那么想报复他,才热切期待着他获悉真相时的震惊与痛苦,因她出卖了背叛了他,因这一切都是卫烈的指示安排,她要重重伤他,她要他清楚他当年不接受她,却跟那个女人跑了是多傻的一件事!
――“我很感谢一个人――”他又看她,万籁俱寂,他的目光清亮,直直对着她,他只在筒前说了一句话,“是她在我什么都没有的时候,给了我机会,让我画出这幅画的机会。祝愿她幸福。”
――撒谎吧!只会说这种话了吗?她当然得趁他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她当然必须给他机会,是他自己合作,她心里头只是看他乖乖配合,暗暗笑话。
这个傻瓜,这个笨蛋,这个,人。
电视新闻的很多插里面,都有他的身影,恐怕七十二年的历届中,从来没有一个金奖得主的眼睛是这样清澈沉郁,没有一个能安静地说完一句话后立刻走人,没有一个能像他这样充满不可思异的魅力,没有一个能激起各国媒体轰炸性的报道和宣传。
他征服的人越来越多,他对女人的摧毁力一向顽强,这是意料中的事,他本来就是这种人。
卫烈换着频道,看着不断地欢呼,听到不断地掌声,还有惟一那个闪闪发光的人,他的脸色阴沉骇人,越来越。
刚卸完妆,镜子里的高露,明艳璀璨,她有柔软的皮肤,缎子样的黑发,细腻的唇瓣,她知道自己二十三岁的自己仍然像饱满的珍珠一样吸引着周遭的目光。
但她只想让那个人看他。
镜子里掠过一个人,电视画面的清晰里,很多镜头对着他,他和她意外有着相仿的容颜。
她梳发的手停下,她看着镜子,看着那璀璨,她久久不能动作。
春天,吊兰又抽出一根絮。
那个人要在,一定会说:小琳,我们的开了。
她叹气,给吊兰浇点水上去,她决定还是要打起精神来,日子总得过下去。
边浇,边拿起今天的报纸,她一看。
洒掉到地上,她瞪大眼,看着报纸,看着那大幅的照片,看着照片上那跟她绝不是一个阶层的人,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
“您的新目标是什么?得到这个国际奖项后,您下一步的安排又将是什么?”
美丽的知名女主持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新贵,他的腰坐得很直,没有靠在椅背上,他对镜头有些局促,闪避开眼神的接触,她强烈地预感到这个才华横溢的天生的明星将会成为明日人人追逐的梦想。
“再画下去。”低沉磁性的嗓音,跟他的眼睛一样邃,捉摸不定。
“您打算举办个人画展吗?如果有打算的话,什么时候能再给我们一个惊喜?”
他摇摇头,“现在还没准备好。”
他又看了眼她,眼神让她的心一动,他侧着头,不直接接触镜头,几乎皱起眉头来,他的眼在问她现在可以结束了吧?
她斟酌了一下,该问的已经都问了。但她美丽的嘴角微微一翘,她很快问:
“您在致谢词里所说到的那个人,是您的朋友或是爱人?”
“朋友。”他肯定地回答。
“那为什么不答谢您的爱人?我想她对您的帮助也应该很大吧?”
他沉默,她继续让镜头对着他,不罢休。
“米开朗奇罗以他的妻子为模特,画出了圣母像,或者您还是个流浪的艺术家,没有找到您的圣母?”
他皱眉了,眼神阴郁。
“我的爱人是个撒旦。”他停住,看到她的不解,微微笑:“如果我有的话。”
他站起来,她也只有站立起来,与他握手,结束,谜一样的男人。
2
站在高,闭上眼,都是风,感觉是很好。这就是凌驾于人的迷恋,有些人苦苦追寻,有的人轻易得到。
他仍在画下去,伴着股停下来就会再也画不下去的疯狂和迷恋,他画下去,那种快慰入骨髓,越来越大量的烟,整夜整夜无法合眼,脑袋里有个东西,奔涌,要逃出来,这让他的头都几乎疼痛到咯吱作响。
经常什么地方都不出去,他就待在用奖金买的屋子里,第三十层的公寓,从阳台望出去,比以前住的地方都要高,适合现在的他。
秦雪间或过来,说几句话,带些东西看他,帮他收拾下屋子,她隐隐有些变化,快要变得跟他一样沉默寡言和别扭古怪起来。
“一起去度个假吧?”有天,她征求他意见,问他想去哪玩。
他哪都不想去,但她的样子却是认真仔细,他答应下来,她并不显得高兴。
郑恒也会过来,带上几瓶酒,大家一起喝喝,他的事业最近也有了大的发展,人格外精神,他们一律不谈过去怎样。看他块头高大,但喝醉了,嘴里就不停叫着小雪小雪。
结果秦雪真把飞机票拿来了,一起去欧洲的小国;他敷衍她,等他开完个人画展再一起去,她半晌无语,就在他面前把票给撕了,撕完仍旧与他说笑。
他不接受采访,电视上还是有他的声音和样子,重复他得奖的瞬间,各个综艺频道都舍不得放过这个华人获得国际大奖的难得盛况。
走在路上溜达,近夏,树叶都绿了,把夹克脱掉,穿上衬衫,踢哒着凉鞋,到乱走走,别样的快意,夏天到了,他的腿也去了湿冷酸疼,不那么跛了,慢慢走走,也没人在意他。有兴致,还能到国立美术馆看看展览,一星期去两,每待三个小时。
美术馆旁边的小店铺还在,找个偏僻的桌子坐了,上点小酒小菜,喝得醺醺然,再拎上两瓶摇摇晃晃回去,半醉半醒,有种游离人世的幸福。
摸上他的脸是女人的手,香味也是女人。
“一起走吧?”温存的问,温存的触觉,让他靠着她,头搁在她散发香味的黑发上。
他们就一起走了,走在路灯下,哼着不成调,路灯也摇摇晃晃,眼睛里都是摇摇晃晃。酒精驯化了温润了他的意识,指尖柔顺的凉着,与四肢的热不等称,吸着酒气,大口大口地吞咽,无论液体还是气味,以前扼杀自己的必需品,如今,开始变成状似愉快的消遣。
就算小琳会走。
就算露会用绝望的目光鄙视他。
就算这就是他今后的结局了,他也知道这也只能是他出卖身体换取保护的结局,重新来过,还是会变成这样。
他举高酒瓶,摇晃地看里面的金色,荡漾,他很开心,心里飘飘然,他知道自己已经看到了一点光线,如果能有办法,能让他用自己的双手保护自己爱的人,他就要试试。
女人的手抬起来,摸到他的手,攥着,然后漂亮的嘴唇接近他,一点一点的笑。
有些可怕――他不由推开她,靠着电线杆,摇啊摇,蹲下来,坐下来,不能动了。
“你走吧。”他捂住自己的头,“我不要女人。”
“那你要什么?”她带着点嘲笑,拉他。“我会给你天堂。”
他掏出自己的皮夹,拿出票子,他上天堂的代价,塞到她手里,就维持酒鬼状,一动不动。钱突然就撒在他脸上,贴过来的唇温热,很亲热的接吻――很久没跟女人接吻,他几乎都忘了技巧,他以前是喜欢亲吻她们的,现在真是忘了,这让他笨拙地回应,而且还笨拙地笑起来。
“你知道我是谁?”他问这个在灯光下,发出迷人光泽的女人。
“马上,你就会忘了你是谁。”
她的眼神很亮,他喜欢漂亮的眼神,他也喜欢这种眼神保留久些,他是个很快就能消磨掉这种眼神的可怕的人,他推开了她。
意识飘忽,香味也散掉,心里觉得开了自己一个玩笑。
敲着酒瓶,嘴里乱哼哼,
隐隐响起的是女人的叫声……
把他从巷道的地上拎起来,像拽扯这一个货真价实的酒鬼,在他的脸上拍打着,边念出他的名字,是熟悉的冷洌,冰封得好好,他是来验证他正陶醉于酒精摄入过量。
还把他扛在肩上,他本来就没他壮,他迈开步子,他就晕了,随着他的步子,强硬、不退缩的每一步,他已经不明白,他们之间的纠缠还要持续到何时。
开门,关门,再开门,热水让面颊有了痛觉,不断喷洒在脸上;下巴被捏到了,生痛的里面夹杂悸动的热度,和着对方恶毒的怒火。他被迫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看到了,又能如何?醉醉的眼瞳,红红的血丝,颜色,是空白。
“你跟踪我。”他冷淡地斩钉截铁,有瞧不起的嘲笑,他眨眨眼,晃掉不清明。
“这不就是你希望的?”邪恶在他耳边,耳语,更嘲笑:“你根本玩不了女人了,高志,不被我压,你能勃起?你是在有意用那些女人挑起我,你没了我怎么办?”
“――没了我,你又怎么办?”启唇,一个字一个字,他遥远望着自己,一个既隔绝了过去,又不被现实接受的自己,他瞧见自己抬头,用温和的神色一点点看着镜中的两人,清俊,优雅的他,就是当年的他,非常年轻着,充满了对人生的期望和热切的情感。
那高大的雾中男子,完全没有蛊惑了的痕迹,一双野性狂肆的眼,看着他,里面没有热情的流动,也没有他最擅长的冷酷嘲弄,只是静默的沙尘一样,快要凝聚,快要僵冷而碎裂掉。
有种东西眼见就要爆发,但又被容忍。
他的下巴被松开,叹息一样,男人就改变了策略,狰狞眉目松懈下来,容忍了他这个顽皮的软弱对手,微微地伏在他耳边,用不可摧折的高大笼罩,用貌似平静的温存贴近。
他也把眼睛别开,不能反被他蛊惑。
“志,你是个动物。”强输给他的意志,沉着思索的声音,带点玩笑的意味。
“小狗小猫?”他抹自己潮湿的脸,背后的热度异常敏锐。“你养的小宠物?”
“独角兽,没能上得了船的独角兽。”
“什么船?”他听他难得的心有旁骛,却不跟他配合,他推开他,走到室内的昏暗,酒意已让他昏茫。
他伸手要开灯,手被重重打掉,缩着手,还是昏暗。
“船就是诺亚方舟,知道独角兽怎么死的吗?”越来越沉着,完全镇静。
他就站在电灯旁边,背后的声音十分的近,只要把手指尖伸出去一点,就能摸着了,他捂着自己的手,牢牢控制自己,无动于衷。他也不能开灯,去看清楚这个声音。
“他太高傲,不肯上船,就被水淹死了。”
好象开启预兆的陷恶,门又打开,笔直的光线,照射,黑夜里很容易把埋藏的一览无余。
他没有反应。
于是门又关上了。
他才伸手打开灯,三十层的公寓,又只有他一人了,很安全,什么都不缺少。
独角兽会淹死?出来没有听说过;他只知道独角兽都有一双翅膀,只要不折断,就能一直飞下去。
守侯(25)
酒醒过来的时候,抬胳膊,看表,看到日期,才想起来,昨天是自己的生日。
卫烈该不是为了这个――破借口,又烂又破。
自己都已经完全忘记了,往年这个时候,自己会在哪里?是阴暗的小酒馆,还是卫烈的床上?――肯定不会在那男人床上,他从不在他床上过夜,事情完了不管多累也要立刻穿衣服走人,卫烈也从不会留他过夜,反正他不过是他廉价的发泄物,当卫烈有需要时,顺便又正巧也找不到别人时,哈!他就派上用场了,自然会来找他,没需要他们就各自相安无事。
现在,居然很怀念那种日子。好象陌路人一样,就算当天晚上还接过吻做过爱,早上醒过来就谁都不认识谁了,这有多好,这太好了。
他和他就是陌路人。
他一直就是他玩玩的对象。
这有多好。
那时候,跑去看露,偷偷摸摸躲着,偷偷摸摸看着,已经跟男人上床的自己,就算没人知道,在心里就好象被人刻了耻辱的字一样,会不巧看到卫烈,他看露的眼神沉到隐晦,他那时候想,可能卫烈会爱上露的,露这么好这么美,要能爱上,卫烈说不准就会收了性,说不准就会好好地对待露,那一切都可以结束了,要是他真爱露,他就不再阻止他们在一起,不再阻止妹妹濒临疯狂的爱恋,他就可以一个人消失,放心让妹妹幸福。
但没有,卫烈没有爱上露,就像他从来都是恨着自己,而要不断玩弄自己才能满足。
对于卫烈,这就是个打发时间的游戏,不管做爱不管接吻不管冷笑不管呵斥,卫烈这三年的表现从来完美无缺,他就是个有钱又有权的贵族,完全有资格无法无天,而他自己,是个残废的画匠,斗不过也输不起。
每都很讨厌,跟这种人做不正常的事,烦死了,又解脱不了,总是在轻视的眼光下解开衣服,总是毫无尊严地被剥夺到微弱喘息,总是一遍又一遍被嘲笑――你已经不是当年的你,你现在成了这种样子,你再也回不去了;是的是的,他知道他都知道,但这个人为什么总要提醒他,存心凌迟他?好象最不希望他变回从前的就是他!
每都有意在他面前跟别的女人亲热,故意把他拉到哪个酒会,却完全不搭理他,在他眼前,就抱着其他漂亮的健康的人物亲吻拥抱;烦死了,他到底在炫耀什么!他知道他从没在乎过他,他也没那个工夫痴心妄想什么他们做爱能做出什么乱七八糟的感情出来,他知道自己残疾了,自己已经不漂亮了,那又怎样?要残疾不漂亮的他打发时间的是卫烈不是他!
每,他都自己喝酒,根本不管那人想怎样,居然也会有没长眼睛的人靠过来,靠近这样又是胡子又是褴衫的自己,喝得醉醺醺,就被人拉住手,还接过自己晃晃悠悠的酒杯,现在只记得对方是个男人,已经完全记不住长相,好心让他靠着肩膀,边搂着他微微说话,什么跟他走之类,他只想抢回自己的杯子,哪管跟谁一起走,对方拉着他,他就跟着走了几步,他的寄生主这时候突然从天而降,插在他们当中,差点没折断他胳膊,差点没吓死要拉他喝酒的男人;很明显的愤怒吧,回头看他的时候,一般就是闲闲嘲笑他慢慢讽刺他久久折磨他,只有那,难以遏止的愤怒从卫烈全身迸出来,惊到他酒醒。
当晚回去,卫烈森冷说:你滚吧,我玩腻你了;他满身的酒气,坐在卫烈家的大盆栽旁,心想这男人真是奇怪,真玩腻他干嘛又要把他带回自己家说这些话?卫烈拎起他衣领,摇晃不停,顺便还拍了他脸一巴掌:变成这种样子,还知道勾引人,真是小瞧了你;他让他摇,脸有微微刺痛,他知道卫烈说的是假话,可能半真半假,但他真的不能滚,因为他的亲妹妹还握在这男人手里,他哪里能滚?
当晚的卫烈,大肆折磨他,故意逼他为他做最讨厌的口交,故意开着大灯暴露出他身体的种种羞耻,故意用种种技巧玩弄他到不可自拔,痛苦不堪
求你,卫烈,求求你――天已经亮了,他身体好累,他胸口涨得发疼,他那里一直无法顺利泄出,而非常涨痛。
卫烈的回答是重重拍打他的臀,打去他只消一秒就能攀上的高潮,非常残忍,非常恶毒,他有种种办法让他离出口只有一根小小的手指的距离,又一脚踏空直落渊。
他想这个人是个疯子,自己被他杀掉可能就是眨眼间的事。
那晚是他第一感觉害怕卫烈的时候,他熬了整夜的痛苦才突然明白过来的卫烈强大蛮横却从来谁都无法发现的占有欲,以往只是打个电话就过来解决的事,以往根本不理不睬他,玩过就算的人,突然暴露出来的面貌,简直是狰狞,他直接就被抛到了这样的卫烈面前。
“你这种人,变成废物还不死心!”卫烈捏着他,死死攥着,让他疼得要死,
他疼得要死,也不能去踹施虐者,也不能推开他就跑,这让他更焦躁而发火:“我不是废物,只是你一直不停这样说我!你以为就你讨厌我,我也讨厌着你,看你都觉得恶心!”
他说得是当真。他真讨厌极了这个压迫他到喘不上气来的男人。
卫烈当他说疯话,连看他的眼神就明显是在看一个潦倒一无所有浑噩呆痴的渣子,压着他,摆布他,像摆布一个小玩意。
在他捂住自己脸,吞下痛苦呜咽的时候,憎恨极了的声音对他慢慢说,“我对你,岂止是讨厌;是恨之入骨!”
后来,卫烈就再也不带他去什么人多的地方。
居然会在自己二十五岁生日的第二天想起这种事,像想个笑话一样。
事情怎么会变成过去那样?事情又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不知道哪里错了,也不知道该怎么把掰正过来。
昨天,是应该带个女人回家,就不会早上醒过来,想起那个男人开始后怕。
守侯(26)
总该做个决定出来。
开画展的事情,很顺利。
总会有各种人查到他电话,打过来,换了号码还是没用,就把电话拔了。
画到第二十幅就开画展,开完,就把一切结束。
三个月,一百天,没人骚扰他,他完全被忘记。从诅咒他淹死的那天起。
画好了,就很快用黑布蒙上,好象祭奠死者,笔泡进水里,很快浮起油彩,晃晃,又沉下去,提起笔,在透着灿烂的光的玻璃窗上,大大勾勒,贴上去,冰凉的视觉,他仔细看,水渍和着油彩蜿蜒,自己勾出的到底是什么怪物?有着这么坏的眼神,把照在他身上的光都遮盖。
到底在想什么,这个白痴脑袋,明知道是怪物还画得下去。是自己也快变成怪物了。
很快就真的开了。
给妹妹和琳都送了请柬。
很盛大,来了很多人,那么大的画廊,还站不下,源源不绝的还有媒体。
七七八八问的都是一样,画从哪来的灵感,为什么要画这幅那幅,师承谁,得到过哪位名师的指教,――
逮着他,吵吵嚷嚷,不停问。
闪光灯,把眼睛都眩。他像自闭儿一样过活这么久,突然又被抛到了每平方米超过两人的地方,头嗡嗡响。
他给露画了幅素描,是小时候的露,现在谁都知道他有个名模妹妹,而且很快就会跟卫氏总裁缔下婚约,他实在是个幸运的家伙,样样顺心。
“明天你就又是头条了。”
秦雪站在他身边,看他的小妹妹。
“有的人想开画展想了一辈子,却到死都没法实现。你听到那些老头子的评价了?全都是国际最知名的鉴赏家,只要他们各说上哪怕一句,你的名字马上就会出现在《艺术年鉴》最新版,志,你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她热切看他。
跟四周的镁光灯一样滚热。
好象衷心地崇拜。
获得这些,一直都很容易。他一直是个天才,只要有笔,就能画出震撼,画到死为止。
他听到那些三五成群的老家伙说话了,二十五的嫩芽菜含在一副副假牙套里,嚼腾得褒贬不一,什么感情什么压抑什么刻,总归由他们说。
只作鉴赏不作画的人,都能踩着别人爬得很高。等自己老了,不能像他们一样。
妹妹没有来。到下午的时候也没有。
有人送了来,积在整面墙的大堆里,他看到暗红的一角色就知道是露,上留着便签,露说恭喜他。
什么都没说。
妹妹再也不会来了。
小琳打给他电话,告诉他她现在过得很好,还有能收留他一年她的运气也算不错,她年轻细柔的笑声传过来,耳朵刺痛,但已经什么都说不出,伤痕在浅的时候,一定可以慢慢平复,只要不再去割破她,小琳问他现在一定很好吧?终于可以回到原来的日子了,他当然说是,当然说他过得很好,当然一切都称心如意,而且还跟原来的恋人重新在一起了。
“志,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硬拉在一起,果然还是要分开。”
琳安静地挂上电话。
是啊,果然还是要分开。
他一个人走出去,天很阴,他带了把伞,走到门边上,秦雪追出来,扯着他,“画展还没结束,你想到哪里?”
他撑伞,看到天空都是乌蒙,他的梦想这么遥远,根本够不到!
“结束了,秦雪,一切都结束了。”
“你在说什么?一切才刚刚开始,明天,不,只要等今天晚上,报纸、电视、人们交口谈论,你马上就要赢得整个世界了,你不想看他们为你疯狂吗?你到底在犹豫害怕什么?我认识的高志不会在这时候就溜走!”
他按住秦雪肩膀,压制她的激动。
“够了,你为我做得已经太多,不要让我毁了你自己的生活。”
她抓着他的手,却靠过来吻他。
嘴唇都很凉。漂亮的优雅的女人,眼里是放不下。
贴着他,慢慢说:“如果当初我能这样,就不会是那个女人了。”
他轻轻把她推开。
“我不是你认识的高志了,我已经回不去了。”
――“小雪!”
突然大喊,突然把他们都震住,扭头看到是脸都憋红了的捉奸成双的丈夫。
郑恒失望地看着他们,看她背叛他的信任,也不上前,掉头就走。
秦雪不知道在想什么,还不追过去。
他推她。她茫然回望。
还在犹豫什么?这个时候,竟还在犹豫。
――“我不想把你交到那种人手上,志,就和我走吧。”
从天上飘下来的雨打湿她白皙额头上的秀发,眼睫上是透明,她望着他,优秀的天才,俊美的青年,傲慢无理的讨厌鬼,一切都好象回到过去,她为他失魂落魄,却还在等待他先开口,她总归是富家女的矜持,除了他还有很多选择和追求者,不一定就非他不可。
他抬手,盖住她的眼睛,手心里一片湿漉,再也没有执着到痴迷的视线了。
“我爱他。”
她全身一震,不敢相信。
他放手,她眼睛里都是不信,“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他笑笑,摆出无可奈何的笑,好象沉迷于爱情中的笨蛋。
“我想是真爱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
她眼神微微地抖了,生气到愤怒,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你胡说!你胡说!你怎么会爱上那种人?不可能的,你骗我,你还是不是你?”
他挤出笑,又萎靡又亢奋地慢慢笑,本来没自信做出谈恋爱的萎靡与亢奋,好象照镜子的水仙,但她居然看到他的笑就信了,眼睛里很失望很自嘲――真的没想到他变成这种人,真的会爱上一个折磨他让他痛苦不堪的人,一个男人。
她真的就走了,他的眼睛和笑已经告诉她他不可能跟她走,她可以忍受他不爱她,却无法忍受他去爱上那种人。
27
雨水下大的时候,天就会黑。
上一,秦雪突然出现,来拯救他的时候,也是个下雨下得没完没了的季节。
他慢慢走在雨里,打着黑黑的伞,路过和卫烈一起喝过东西的咖啡馆,门檐上的绿藤还是盎然,和卫烈在一起总是太紧张,把什么甜的饮料放进嘴里都是尝不出味道,这,他一个人,慢慢喝上喝过的茶,想尝出到底是苦是甜,间断,电台插播里还有自己回答记者的拘束,他们问他现在成功后下一步的目标是什么?他自信回答成为世界顶尖的名画家,立刻,他们就发出赞叹和羡慕,竟没人怀疑他;这种答案跟傲慢的高志果然很搭调,把别人踩在脚底下,把他的光芒完全遮住别人,天才都适合这种回答、这样论调,有些人生来就注定要过这种人生,好象卫烈也是,生来就是在豪门,想要的种种唾手可得,如果不是出了意外,他也会这样,慢慢真的说不准就能成为世界顶尖的名画家,但早就已经出了意外了,现在、将来都不能再回到正常。
这茶苦得要死,把舌头泡进去,舌头不知道会不会也跟着发绿,最好能把整个人泡进去,都变成绿汪汪,谁都找不到。
但世上,只有死人,谁才都找不到。
几百米高的大厦,总裁待的地方应该是最顶上。
水滴滴答答从伞尖流下来,成了小洼,在密闭的空间,还会觉得冷,把脖子缩起来,慢慢等着电梯升到第四十六层。
陆续进来人,又陆续出去人。
到了。
先出去的,是一个模特,男的,背影很修长挺拔,穿着优雅有风格。他第二个出去。他出去,电梯门就又关了。
他记得卫烈的秘书,姓乔。他对卫烈的事还算知道一点。
真远,从电梯这边他一直走啊走,走过整一层楼面的宽广空间,整面的玻璃墙都涮过雨,仿若悬空,一直走到那边,才看到了秘书办公室,前面那个模特比他走得快多了,长长的腿,远远就拉开距离,直走到底,却看都不看秘书,直接开了总裁办公室的门,就进去。
门关上。
他停在半路。地板是大理石的,踩在上面,冰凉冰凉。手上攥的都是雨的水,也冰凉。
微微笑,感觉滑稽,也不知道是自己滑稽还是卫烈滑稽,还是欺骗是那么该死的滑稽。
秘书却这时走出来,往他的方向,眼睛盯着他,是认出来了。
他这个跟他的主子缠了三四年的瘸子。
“是高先生吧?很久不见了,昨天我才在报上看到你今天要开画展的消息了。恭喜你。”乔子健顺手要接眼前站立不动者的雨伞,但已经是万人迷的青年把伞挪到了身后,是还要走的意思。
要是现在放走他,乔子健清楚自己下一秒就会被炒了鱿鱼,他拉青年的胳膊,虽然明知道对方脚跑起来不灵便,但还是提心吊胆,“您现在就跟我进去吧。”
高志不动,也不挣脱,慢慢乎乎笑出尖锐:“你也知道我和他的关系,还有谁会不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乔子健一愕,有点不及回神。
但高志已经回神,把伞交到他手上,自己就往前面走。
乔子健看他背影,因为天阴,腿的残疾很明显,但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在意,这也在成为他与众不同的魅力之一,早已经失去多年前锐气和狂傲的瘦削青年,怎么到现在还是不肯向他那个没人能拒绝的总裁低头?
算是不可理解吧。
他跟卫烈这么多年,清楚卫烈为了想得到的东西,可以费多少心机,做生意打垮敌手成为商业巨子是要这样不择手段,玩感情游戏他也照样可以称心如意;只要等不屈的青年屈服了,可能一切就结束了。
青年敲门,然后开门。
门关上了。
里面两个人,都站着,靠着身体,靠得不远不近。足够暧昧。
他走进去,很大的房间,多他一个也不多吧。他走进去,站好。
有短暂的沉默。
他此时此地的突然出现。
“你来干什么。”卫烈问得冷淡,好象不乐意见他活蹦乱跳出现在眼前。
“我来看看你。”他缓缓答,沉如水。
从他嘴里,说出这种缠绵,真是大笑话。
但他确实说了,面不改色。
高颀完整的模特从他身边走出去的时候,看了他两眼,还是很优雅和微微倔傲的态度,有些嘲笑透出来。
他坐下来,揉自己的坏腿,动作像个老头子。
隔着很多步的高大男人,犹如猎人看出猎物死前已准备好的致命一扑,还在抱着游离的姿态揣测,他这个老到嚼不动的猎物。
“我坐会就走。”
他说,很沉着,什么不该有的都没再想的样子。
男人并不靠近他。
故意就开始无关痛痒地说,“觉得刚出去的那个怎么样?比你还小两岁,脾气又硬又倔,比你当年还傲,但说起来,还是整齐的身体抱起来舒服,漂亮又有血色,比死人一样没反应的尸体要有吸引力太多。”
被贬得一无是了,已经。
他不揉腿了,站起来,果真坐会就走。
“我不打扰你了。”
没人拦他,没人理他。
他很顺利,就再打开门,再走出去,再跟秘书打个招呼,再下电梯。
靠着电梯,看四壁反光里那个没有表情的自己,表情早已经被偷走了,没办法再显示内心。
到第一层,想起来忘记拿雨伞,脚也没停住,走着走着,走到外面。
雨很凉。缩起脖子,是很冷的雨,可以顺着衣服领子,滑下去。
把自己领子揪起一团,有点蜷着,慢腾腾走。
手机响了。
他接,泡在雨水里,声音嘶哑断续。
“你――来干什么?”
他蹲在地上,没有回答。
到底是来干什么?答案开始记不清。被雨弄模糊。
“志……”
手机进水了,渐渐无声,连嘶哑断续都不再有,只是寂静。
他放下手,脱手,它就掉在的水洼里,结束了。
他蒙住脑袋,不想站起来。
――“你来干什么?”
头顶上的声音,清楚仔细,流利坚强。
他抬头,看到自己的伞,遮住自己下雨的天空,俯视自己的眉目,带着冷酷的轻率和随意。
终于慢慢站起来,揉自己痉挛的腿。
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给他撑着一把伞。
“和我在一起吧,卫烈。”
他终于说,终于看这个轻率和随意的冷酷看自己的男人。
“如果你还愿意――”
“你在耍我?”卫烈一笑,一笑置之,“看到这么柔顺的你,我真倒味口。”
他也点头,承认现在这种拙劣表演的自己是倒人味口,如果已经习惯把守侯当成追逐的乐趣,当突然失去,是再没有什么兴味,如果爱的本质就是追逐的玩笑,一切都不值得再去守侯。
他拿伞柄,也微微一笑,泄露出心底的苦。
“那就没办法了。”
伞柄被两个人持住,不放。
“你在耍我。”
很冷静抨击,很犀利揭露,或根本不信。
卫烈绷起的嘴角,是怒意的蒸腾,是根本不信。
他放过伞柄,自己退后一步,现在他在雨里了,跟堡垒里的卫烈是两个世界了,两个世界的人,跟平行无异。
卫烈伸手,单手抓住的是他的衣领,抓过来,水都灌进去了。
“你敢耍我!”
真的就反手打了他一耳光,真是暴虐的疯子,疯到挥手打他却连自己的手心都在发抖。
颤抖就短促留在他的颊边,已经是今天的第二了。
他拉住卫烈的手,握他的掌心,真的是抖的。
对视的目光里,却好象他才是在侵占堡垒的勇猛士兵,他明明已经后退了。
――“你愿意?”
大大的雨声里,嗖嗖的冷风刮着,他握着卫烈的掌心,慢慢问他,应该要永远憎恨的人,竟无法结束。
“还是不愿意?”
他脸肯定肿了,他们打上的都是左脸,顶着红肿的包,他模样很傻的问,像头向漂亮姑娘求婚的毛头小伙。
卫烈摸他的脸,都肿高了;冷酷崩裂,眼神泄露情感。
“只要我不留神,你就会扑上来给我一刀,高志,你就是这种人!――你从来都把爱你的人一个个踩在脚底下――先说爱的人,就先输,我要你先说。”
是这样,只是输赢。跟小孩子一样。
脸上的温度,是催眠的收效,盯着他的眼神,也是恫吓。
谁先说了,谁就输了吗?
“我爱你。卫烈。”
他低低沉沉说,徘徊在嘴边上,是挨打后的刺痛,已经体味不到,已经足够平静,但真当说出口,却把自己都迷惑――这个爱字,森冷霸道到可怕,真到说出口后,才想收回,也不可能。已经后悔了,违心就会有报应。
高大的男人,成熟又英俊,财富、地位、权势都在手里,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不满足了。
为什么还要在听到这再简单不过的早就腻味了的三个字后,连看他的眼神都整个改变?
为什么要对他露出小孩子一样脆弱无防备的表情?好象他说爱,却是在把刀子插进他的心里。
为什么还要真切对他说:
“赢的代价是要永远爱上对方。我赢了。”
雨,都是雨。
抚摩停在脸上,他没有跟他接吻,但他开始渴望他的吻。
违心就会有报应,后悔也迟了。
28
在车子上,就开始接吻,某种禁忌被意外突破后,可以顺畅自由地彼此亲吻。
他浑身冰凉潮湿,被同样冰凉的手指摸索揪弄,这是对赌注的确定,需要再三反复才能确定,左脸被反复亲吻,像小狗一样细细舔着,他觉得痒要扭头,卫烈却又开始舔弄他露出空档的锁骨,用牙齿梗着硬邦邦的骨头,嚼不腻一样厮磨咸涩发抖的皮肤。
脖子整个像过敏,红肿,痒又干。
“味道这么好吗?”
他笑话,压制自己的动情,身体却诚实,因为抚弄开始昂扬。
“是你的味道,当然好。”
却不是笑话,是凑在他耳朵边上,用低低哑哑悠悠哉哉吐出的灼热。
卫烈在他面前首暴露出来的,是原来他也可以做到柔情蜜意。
他终于才明白过来的,是他竟然无力招架这种柔情这种蜜意,他心里并不在乎这种话这种诱惑这种恋人般的耳语,但卫烈真对他说了,有些东西就开始软化。
为掩饰这心里的曲折,他摸上车门把手,要拉开。
“我这种跟死尸一样的家伙,还能有什么味道。”
结果却拉不开,被身边这个人早就锁上。他缩起身体,抵抗侵犯,在昏暗中,竟无法镇静去看去想。
卫烈把他搂抱着,他们从来不这样搂抱,亲密,甜蜜,温存。他把头搁在卫烈的肩膀上,安静不挣扎,卫烈慢慢摸着他的背,慢慢地用下巴跟他湿漉漉的头颅磨蹭。
“你在乎吗?你从不在乎。现在,我想看你嫉妒的眼神――”
摇摇他,把他颈子拉到可以接触视线的距离和角度,他被顽固的人牢牢打量,长长的手指划过他的眉梢,他的鼻子,他苍白的脸色,他紧紧闭合的双唇,犹豫着停下,是想用手指撬开他的唇瓣,好直接进占他口中的湿润。
他催促他,头靠近,先只是啄上,后来就失去控制,用舌头和手撬开他的嘴,开始停不下来的彼此接吻,吸吮对方舌头的津液和热量,眼却不闭上,带着小孩子闹着要吃糖果的神气,他确确实实是在等待他的嫉妒。
这样的卫烈,突然不强势,突然不凶狠,突然不霸道,突然之间,无法适应。
自己在卫烈眼中,又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
难道真要嫉妒?难道真要去回应这个男人?什么都没有准备好,这样的卫烈完全出乎意料,他不会应付。
好在身体已经习惯他,被吻和接吻都顺畅自如。
眼巴巴地看对方,也不能闭上眼睛,大大睁着,只有想嫉妒、嫉妒、嫉妒――
“混蛋。是想勾引我吗?”
男人又不满意,轻轻呵斥,却离开他的唇,越过手,打开车门,推他出去。
在他完全被动地下车时,后面传过来的是卫烈的笑,正在看着他的后背吧,笑的里面包含着着从来不让他发现的宠溺,这没有嘲笑了终于,但自己已经心惊,不能再坚持无所谓的态度去抵抗嘲笑了。
房间是黑的,明明离那人的住宅不过几条街,他偏要带他上旅馆,还是间挂着红鱼灯笼的日式旅馆,看着都觉得狭小,两个大男人却还要挤在这里,太近了。
自己的不自在已经完全在对方的掌握中了。
开了灯,也是昏黯,灯上有意蒙了橘黄的纸,制造情调,还是制造恐慌!
――皮带被拽着,绊扣“咯哒“就松了。
他一抖,刹那回头,对方正期望他回头,正好逮着他的鼻子,咬了口。
痛得赶紧吸气,手抱住自己鼻子,亲吻就连绵落在手背,已经顾不上松懈的衣着,只看到满眼邪恶嚣张,势在必得。
响的音乐,也是慢腾腾的不知道什么,心里更紧张,这样温柔亲吻自己的对方让自己紧张到满头大汗,是想推开又不能,是想退缩更不能。
这样下去,会出事的;已经预想到对方会温柔,却全没料到初领教温柔对待的自己会紧张到满头大汗;非常讨厌的赤裸裸的慌张,绝不想向对方敞开自己的心灵,绝不想让紧张暴露。
一个个解开他的衣服纽扣,外套先扔下,然后就是衬衫,一个两个三个,扣子也就这么多了。
他被动地不动,让衬衫从自己肩头滑落,让自己像剥了壳的熟鸡蛋送到别人嘴边上。
“有点冷。”
犹豫地掩饰尴尬,缩了缩,弯起胳膊,把自己挡一点点,倒没有被扭住胳膊或拍开手,对方顺着他的话。
“这么冷?”
把他抱在怀里,突然说:“我知道你会怕冷,我带你来泡这里的温泉。”
别开玩笑了!他一点都不想和他泡什么温泉不温泉,要是做的话就直接做了好了!
硫磺至少不算毒气,闻着蒸腾成白色的雾,规规矩矩并着脚,兜着手,抬头望的时候,头顶上的夜空,已经在放出星星的光,绿色的丛植围拢这一方天地,寂静到只听到水流哗哗的声响。
温暖到觉得热了。微微有了困意,而眼皮打架。
靠着身边的男人,就算拉开距离,还是会慢慢靠近,结实的身体,蛮横的力气,连肩胛骨都要比自己宽大那么多,在雾里面,侧着的面目岿然不动,好象真是打算等待他睡着后再对他动手,虽然知道危险,虽然光着身体的人也只有只有一条路好走,但是还是松懈了,昏昏然合上眼。
――“再说一。”
说什么?
“太低了。”边抱怨,还掐他喉咙:“喉咙总是沉得像哑巴,说出来的话,听起来就像是假的。”
翕合眼睛,看白茫茫里那唯一的人。
非常锐利,到现在还是那么专横,但要是说谎就一定会被发现。
只好再说一。
请相信他吧。
力气才轻了点,亵玩一样,挪到他乳尖,用拇指微微蹭着尖锐的凸起,一下没一下的掐进肉里,又麻又痒痒。
止不住哈哈笑,回荡的都是低沉,他知道自己的声音比卫烈还好听,就男人而言,能有一把镶上磁的嗓子,确实是粘惹草的好资本,但现在对他也没多大用了。
这个人,真的信了。
仔细取悦他,握住他半昂起的兴奋,用单手圈拢,在水里好象一条狡诈的蛇鳗,缠紧了,再抱他正面对他,不由分说。
双腿叉开来,用膝盖抵住凹凸的石头,上半身和腹部浮出水面,
完全沉浸在淫乱的梦境,是白茫茫的梦。
卫烈咬着他的尖端,用口腔的湿润整个包裹不安脉动的他,安静地无声地用舌头的技巧就能逼他到高潮,傲慢的头屈服于他,这个男人,因为相信才屈服,或因为那个爱字。
自己掐住自己的喉咙,不能后悔,如果真心要摆脱掉纠缠,就不能后悔。
“进来吧。”
他对卫烈说,却不能去看他。
手指进去了,浅浅挤进,连接他的体内,却不急于猛攻。
“有一整晚。”卫烈安抚他:“我要给你那些女人不能给的。”
弹了下他翘起的分身,男人的脸上露出的是蓄意的坏心眼,真的是很温柔,从来没想到他会这样对他好好说话,这样缓缓取悦,这样对他露出促狭的神情!
这个人,剥夺了自己的一切,为什么还显得这样理所应当?什么都已经没有的自己,为什么会还会为了这个人的神情而心有所动?
这才不是爱,只是掠夺,他不承认这是什么爱。
搂住男人的脖子,沉下自己的腰,低低呻吟。
身体的激动,很诚实。比心诚实。
当温暖的水液在体内激荡,他进来了,好象整个人被攥在这个人的手心里,疼痛紧张不耐。
卫烈扶他抬起,又下沉,他不断抚摩他的臀,再滑到前端,给他适当的刺激,不让他太早泄出,让他沉浮在漫漫欲望。
被沉沉近似亵玩的眼看着,全部目睹他的动情,在星光下已经全身发抖,连声音都沙哑。
他撑住卫烈的肩膀,张开口,迎接他的吻,舌头顽固缠绕在一起,需要不断接吻才能抒缓激切,他需要这个男人给他的快乐。
29
早上醒过来,是和卫烈挤在一张床铺上,阳光打在白棉被上,朦朦胧胧,是柔软的美感,卫烈在睡,棉被已经被自己拽过来,周身裹得严实,抵在男人的肩窝,他把被子分给了他一点。
接下来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有点天旋地转,难以招架。
好象转眼间就完成的变身,可以是最凶残的饲主,也可以成为最温存的情人,什么都可以,只要他开口,卫烈就会达成他心愿,他的财富,他的家世,他的权势,想要的就可以得到,没有想要的也无所谓,美好的东西都会自动归拢在他脚下,手边,名家的画、醇美的酒、或是只在街上看了两眼的一个新画架,他看着名家的画,喝着醇美的酒,把新画架支在新房子里,他真是非常幸运了。
爬上梯子把著名的画挂在他随便指上的哪张白墙上,搂着他慢慢从他口中汲取醇美的甘甜,边揉他肩膀边看他在画架上画出厚重的颜色,这个人,旁若无人地把炽热的感情交付到他的手上,沉重到再也抬不起来,只有在床上才会回复邪恶和狡诈,久长才能平复的喘息里,他压迫着自己,禁锢仿若当初。
他的画展非常成功,再也没人能随便压下他的锋芒,二十幅画,都被收藏家或富商一一订购,只要想卖,也是笔巨款,它们现在蒙着黑布,排放在书房。
开始做很土的事情,卫烈买了新车,是黑色的普通牌子,第一坐上去,就一直开到幽闭的街区,停在露天电影的拐角,混在一大堆年轻恋人的小家用车中间,看一场大荧幕的黑白电影,卫烈的手指沿着他的无名指滑动,指头到手腕,再到手腕上青青的脉络,好象DNA检测时要用上的刻读纹路,亲昵滑动,他看着电影,默片里跳跃着五十年前的爱情,至今鲜活;安静地,手指慢慢就缠在一起,贴合无间,没有感觉到的时候,指缝里已经承载住满满的对方。
“你带人来看过?”他打破亲密,破坏气氛。“是美人吧。”
转过头,看玩弄自己手指的男人,同样也沉着回视他,一点都不像做这种浪漫事的多情。
“你说呢?”
突然就收紧的指关节,把他五个指头牢固夹在中间,瞬间就是被上了刑具,燎痛不堪。
赶紧抽手,拿画笔的的手却赢不了敌人粗犷坚硬的关节。
指头能自己惨叫,就会嘎吱嘎吱哀鸣。
对方还是静静看他,看受到折磨却不出声的他,在变幻的光照下皱起眉头默默喘息。
“这种又傻又不值钱的东西当然我是第一个。”他终于放出声音,是有意不在意,再加大讽刺的力度:“珠宝、烛光晚餐、香喷喷的,才是你跟她们的上床三步曲,我只要被你随便打个电话招来,随便压着抽插发泄,就很容易解决了。”
有点半真半假,说到后面,他是在意。
手松开了,拨开他脑门前又胡乱揪结的一团,还故意伸手进去,顺着打结的地方,生生揪断好几根头发,才停手。
这个恶毒的男人!
揉着他的脑袋,用掺了蜜糖的声音诱惑:
“我只对你一个认真过。”
――老土的台词,土得实在没法了。白痴笨蛋都会说上一万遍。
――什么‘我只对你一个人认真过’?是他整个被他压榨了、榨干了整三年,被他不择手段地一直强迫,从来没有一开心过。
“原谅我吧,志,和我重新开始。”
这话已经问过一遍了,他已经拒绝了他。还是要再问吗?
已经已经到这种时候了,再也不能后悔。
黑白的默片,没有点滴的声音,除了关在车子里的心跳。
被仔细地看着,逡巡自己领土一样光明正大的仔细刻,为什么非要等到无法挽回才愿意袒露心声,为什么他和卫烈都要如此的高傲和不肯认输?此刻,他竟愿意自己是那头不肯上船的独角兽,至少它还能自己拒绝去生,他拒绝不了,他也不能忘记过去。这是最大的不幸,人不能把回忆像挤豆荚一样挤出自己的脑袋。
他推开卫烈的手,走出车,七手八脚爬到车顶上,坐下来,腿盘着,一片夜色清凉。
三三两两的小情侣在小小的车里,捧着爆米,头靠成一个人,没有钱没有势没有其他,相爱就是这么简单,年轻的本钱可以尽量挥霍。
“你到底看上我什么?”对自己呓语。
――总会比有我还有才华比我还要高傲比我还要美丽的人,就没有人可以代替了吗?
高高的男人靠在车边,抽烟,蓝色的烟雾罩住狭长的眼,无法看清,在夜色里,成熟的魅力全是冷酷的美感,突然狡黠地转头,对他微微笑,变戏法一样,就抬手给他口中塞进小块东西,融在嘴巴里,非常甜蜜。
“我对你,是一见钟情。”
他看着他,食指弯起,抬手,就刮他的鼻子,边对他脸上吹了口浓浓的烟。
眨眨眼,藏在蓝色里的恶魔,摇曳不停着性感的勾魂。
“你说这种话,是越来越熟练了。”冷哼,一点不受用的样子,嚼着嘴巴里的糖果。
男人拍拍他的腿,并不理他,真的在看起电影,黑白的老片子,看久了,就有味道。
如果自己也一直盯着这个男人看,看久了,会害怕自己不能挣脱。
3
就算当着很多人的面,也会亲昵地被搂抱,亲昵地像对待情人,这种频的亲密很快就成了八卦小报的新闻头条,看着那些各个角度的大幅彩照,自己看上去斯文又温和,并没有显示出过度,但卫烈从不在乎,照样我行我素,他知道卫烈心底里根本不在乎这种丑闻曝光,反正他一向是不缺各色绯闻。
有一张照片,他从报摊上挖出来,上面有个男人拉着他的胳膊,侧过脸对他说话,他抬起头,听着,双方都很认真。
神情抓拍得很好,至少是在他没防备的时候,逮住了无意露出的真心。是真的认真。
日子过得很快。像水一样流开。如果不画画,就会有另一个人填补画画,他是活生生的,能摸得到的,再没有人像他一样接近自己,连死去的人都没来得及做到,有力地抓住他不放,强硬地拉他撞到胸膛,用双臂交叠在他后背,拢紧他整个人,像是栖息。
一遍遍说着爱语,逼迫他习惯他的新面目,习惯新的人生。
已经节节败退。
退无可退。
第九个星期的最后一晚,他们仍然热烈地做爱。连高潮都在紧紧拥抱。
第十个星期的第一天,是个非常晴朗的天气。太阳明媚。
醒的时候,看到那个小方盒,是卫烈在他枕头边放的,临走的时候,他在他耳朵旁说了一句话,他没有留神;留下这个小小的黑绒缎盒子,他看到了,他没有打开。
到阳台浇的时候,底下突然涌上了一大堆记者,黑压压地朝上举着照相机,都对着他,脸上是热切的兴奋。
在底下疯狂地叫嚷着――
“卫烈已经跟你求婚了吗?”
“你们已经交往多久了?”
“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你不怕失去画界的地位吗?你不怕跟同性相恋影响你的前途?”
他走进去,打开电视――
屏幕跃动,是正常的时装发布会,模特走着猫步,突然――
就是卫烈。
万中选一的仪表,尊贵显赫的气势,漫不经心说话,不在乎说完后的轩然大波,家族、权势、脸面,现在,都可以不在乎了。
“――今天的秋季时装发布会上,卫氏总裁突然爆出即将结婚的消息,并承认相爱对象就是现在的同居人……”
这个人,总归要逼他走这步。
这个人,却真相信他爱他?!
凭什么?到底!
只是九个星期,就可以永久摆脱掉伤害和纠缠。
早就知道了,早该这样做了。
走出去的时候,钥匙放好在桌上,没有行李,只有自己。
小盒子安静躺在原地。
走到电梯口的时候,想回头看看,但不能。
很多的镜头,很多的话筒。
他说了。
“我跟卫烈只是普通朋友。”
“但卫总裁已经指明结婚对象就是您!而且说婚期在即。”
“我从没把他当作结婚对象。”
“您的意思是这只是卫总裁单方面的声明?”
笔唰唰响着,磁带快速旋转完整录进。
――“是。”他的表情非常镇定:“我从没对他产生过不正常的感情。”
底下喧嚷一片,已经抓住了绝好的爆料时机。
保安都跑过来,挡着黑压压的人群,他在混乱里上车,开车。
把一切抛到脑后。
非常安静,墓区只有树木和墓碑。
还有骨灰。
把画从车厢里搬出来。二十幅,一幅不缺。
都放到她的石陵前面,修葺得豪华典雅,这一带最好的墓,这一带也最漂亮的少女。
“你以前总说有一天我开画展的时候,你一定要挑出最喜欢的留在身边。这些都是为你画的。”
他拿下最上面一幅的黑布,油画上是夜间树林的风景,笔触沉抑,他想她会喜欢这幅,她喜欢夜间,有细风吹过的树梢。她是个爱浪漫的女孩。
有这么多幅,可以让她选。不急。
打火机点上,背着风,树林的叶子在红火里摇摆,几乎烧着他的手,他看它烧得旺盛,就松开手指,不发出一点声音,它就掉在堆整齐的画作上,瞬间如炬,噼里啪啦全部响出折断的大声。
温暖的火焰,舔干净所有颜色;全都结束了。
她安静地看着。
――
他跪下来,在她面前,穿过火焰的尽头,想摸到她依旧美丽的面容。
火瞬间燃大,没有一点风,原本安静蓝幽的火烬却突然就蹿了起来,烧着他的指尖。
好象是她来收画了。
好象是她最后一能碰到他。
他捂住脸,灼热的指尖是自己冰冷的泪水;爆炸,疼痛,支离破碎的身体,毁坏焦黑的面貌,就算再怎样拥抱和亲吻,都再没办法拼和完整,他的爱。
“惠,让一切结束吧,把这些都带走,把我带走也行,我不想过什么幸福的生活,我的脑袋里只要有你就可以了――和他在一起,我开始想不起来你的样子,我不能!”
死去的人可以永生,活着的要受惩罚。
31
“哥哥。”
她站在他背后,遥摇喊着。
黑色的灰飘过,她相依为命的兄长就跪在死去的亡灵面前,好象赎罪。
她摇头,痛苦攥进心肺,一边是爱的男人,一边是自己的亲生哥哥,天平怎么端平?
“哥哥太坏了,每个人都这么爱你,你却总是装看不到――我们不是兄妹吗?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要抢走他?为什么我们不能跟从前一样?他说,只要你接受他,他就娶我,这是多大的玩笑!”
他拿旁边的树枝慢慢拨拢灰烬。
“你不爱他,你就会死吗?露。”
“哥哥――”
“为了爱情就什么都能去做,去死也行,傻瓜,我不相信,露,好好活着吧,爱不爱有什么重要?你看她永远在这等着我,我已经不需要别人的爱了,随便变成怎样都好,那个人的事情从来都和我没有关系。”
“真的从没爱过他吗?真的从来都没有关系?你可以去骗记者你骗不了我,我是你的亲妹妹!哥哥太残忍了,从来都不说真心话,卫烈、卫烈他已经对所有人说了,他说要跟你在一起,他说要跟你结婚,你却在这时候抛弃他?你要让他被所有人笑话吗?”
他站起来,转过身,兄妹俩互相对视,相仿的面容,倘若心也能换就好。
“一定要这样做吗?”露的声音在发抖。
“不这样做,你是想看我去跟他结婚,看我跟你喜欢的男人结婚?”他笑,是很可笑,“他总是看别人笑话,轮到他试试有什么关系。”
露抓住他的胳膊,紧紧抓着,瞪着他――
“那个人是很强,是根本谁都不在乎,但只除了哥哥你!连你也要看他笑话?在他为你做了这一切的时候,不要伤害他,不要伤害他,求求你……”
他很想伸出手,弥补隔阂,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的就是她的,她的也是他的,自从有了那个人,都变了。
他往前走,往前走。
妹妹的手拽不住他了。
“再也不会有人像他一样爱你了,志,你又要孤独一个人了,这样也无所谓?我真可怜哥哥。”
妹妹慢慢说,冷冷说。
墓园里空荡荡的,他孤独地在石阶上走,再没有人会一直在后面追逐,再没有人会霸道拦在他面前,再没有人能在大雨里像个疯子一样吻他吻到失魂落魄。
――我爱你。卫烈。
――赢的代价是永远爱上输的。我赢了。
我说过我永远不会说爱你。我说了,就是假的。
你赢不了。
疼痛像抽搐蔓延,鞭打身体。
“我不伤你,我怎么离开你?”
喃喃自语,是笑话自己,离重生这么近,却执意放弃。
打开自己家的门,竟然灯火通明。
食物的香味,传过来,有他最喜欢的红烧排骨。
迟钝地坐在椅子上,看餐桌上满满的菜,原本连个鸡蛋都煎糊了的人,什么时候已经能烧得好吃也好看?他手拣了排骨,放在嘴里咀嚼,盐和酱油都放对了,味道很好。
身影出现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他光坐着。面无表情。
“喝8年的红酒吧?”
“……”
“先吃饭吧,酒烧胃,等会喝。”
“……”
终于晃到他面前。
好高,都是压迫。
眼睛很柔和,定定注视他,没有变化,昨晚还紧紧拥抱的人。
今天只是个梦吧。
――“吻吻我。”
头低下来,在他嘴角,停住。
“不。”
他拒绝。
“连个道别的吻都不施舍给我?小骗子。”
直起腰,拿起酒杯,晃晃里面的液体,自顾喝下去。
“是啊。”
他坐在椅子上,笑得短促,却不犹豫。
“是什么?”
红色的液体落下来,滴下去,他抬头,才看见高脚杯的玻璃开始裂缝,在卫烈手中,慢慢愤怒地裂出缝隙。
红色滴到他衣服上了,他不动,脊椎犹如被强压,在温和的视线下。
“是谢谢你让秦雪来找我,谢你给她丈夫谋份好差事,谢你肯时间精力毁掉我对人最后一点信任。”
微弱笑,看卫烈;很英俊很强悍,看自己像看不停止玩闹的孩子。
卫烈把杯子放下来,手肘抬高,食指尖触到他眉头,戳了戳,是想点醒他这个笨蛋。
渐渐笑出同情和残酷――
“还不止,我还给了评审人不少好,你要知道,参赛的人也有不少有头有脸有背景,我不帮你怎么行?有才华的人不缺你一个,你又是个没权没势的瘸子,为什么要把第一颁给你?当然要给你,有我在,你想要的都能得到。”
他一震,犹如重击后,连呼吸都是残喘。
卫烈叹气,好象罪魁祸手是他!是他逼得他道破一切。
捂住自己的眼睛,他喘息。
“好了,吃完这顿饭吧,算是我最后一为你点心思。”
卫烈拿起手边的外套,眉目冷淡,就走得潇洒。
――“你想看到的就是我刚才的样子吧,像狗一样,真是像条狗一样。”
从绿的长颈酒瓶里倒出自己喜爱的颜色,高志给自己倒杯红酒,一头仰尽,他的动作流畅,十分优美。
粲然一笑,没有温度。
卫烈回身看他。看他一派清俊,宛如画中人。
“真想杀了你,把我当成天真烂漫的白痴吗?那晚你就知道了,衣服也是早就订好,对我这么有信心?是啊,当然了,那些评审看着我,不是看第一是在看个男妓,你毁掉我对人的信任,还要毁掉我对画的所有感情,为了把我逼到死路上,你什么都做绝了。”
激动的词语,述说得平静,高志给自己举杯、敬酒。
卫烈没有说话,眼前的人镇定自若,完全没有了蛰伏自己身下的默默和苍白,好象回到当年,在拥抱女人的最后一刻,猛地推开诱惑,大肆嘲笑,冷淡轻狂,所有献媚都比不上一张画。
灯下,昂起下颚的弧度和刀刻无异。
果然一不留神就会被踩在脚底下。
“画展成功了,很好,没人再能压制我,我的一切都归我自己所有,不归你。”
高志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已经跛了,神情和自在却一点不逊当年,是打算在张开双臂,迎接他的时候,再一把推开――
那就拽住他,拉他跟自己一起倒下好了。
“一切都结束了,卫烈,我是在耍你。你以为有爱吗?”
三年的积怨,通过伤害才能释放干净,爱情难以洗刷一切,赎回骄傲需要付出惨烈代价。
摇头,高志并不想要答案,他知道答案,卫烈也知道,这是个咒语,一旦说出就无法结束。
他不能说。
――卫烈伸出手,突然就使劲拥抱,灼痛,在他耳边,说:
“你从来都把你的骄傲你的自尊放在前面,你不爱任何人,就因为惠地位比你高,她的爱情注定被你践踏,她死了;我的爱在你眼里也是垃圾,我是男人,你会为了我放弃你的一切?想都没想过吧,你当然做不到。我还留恋你什么?我已经不需要你的原谅,你已经没什么可以让我去爱。”
就放开他。
拍拍他脸,没有冷酷,没有残暴,轻松说:“享受你没人压制的生活去吧,我也该享受我的生活了。”
他看着这个终于放手的男人,昨晚还在激烈亲吻,今天就已经失去。
但直到背影消失,直到门关上,他都不出一声。
“享受生活……”
手指被火烤的伤隐隐疼痛,浸在酒杯里,好象泡在血液里。
没有骄傲没有自尊,凭什么再去爱人?怎样能给自己爱的人幸福?
这种坚持错了吗?
他是撕了支票,但他跟惠说再等他两年,等他成功她的家族就不会反对,他恳求她等他到那时候,他们还年轻还有的是时间,惠把这当作分手,她要把他从女人中间夺回,她无法信任他,那天的雾太大了,不然是会到达终点,到达那个教堂,他就可以娶到纯洁美丽的新娘。
但她死了,到现在,自己还在坚持什么?
为了坚持在爱人面前保留一点骄傲一点自尊,就算失去他,也不能后悔。
32
环形的大教室,今天例外满座。油画系的人数一向参差不齐,今天不仅散漫的人都到,还混着其他系的陌生面孔。
人是坐得满满,翘首以盼。
黑板上写着:“高志师兄,你是我们的偶像!欢迎回国。”
还有几个小的红心,贴在黑板的一角。
国立画院,迎来他们的骄傲,杰出的天才,从国外归来的名画家,28岁就已经赢得了画界的大满冠荣誉,世界新人画展、第十届国际油画名家评比、最新一届法国巴黎现代画系列赛,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金奖得主,最年轻的画院教授。
也是最俊美潇洒的人物。
上课铃响,门推开,在屏息中走进来。
腿很长,就算跛着,也有异样的魅力,像油画里的人活在画框里,跳出来,就不小心折了腿一般,穿着灰的夹克,身形瘦削,脸也瘦削,但这张平日里只能在电视和报刊上看到的脸转身面对底下学生时,女生还是发出了惊动。
瘦削、犀利、冷漠的俊美青年,黑洞会把所有物质都吸引,地注视着,眼睛里好象有一个藏起来的黑洞,再挣扎也逃不出去,洞悉又冷洌,下巴有锐利的弧度,好象美工刀慢慢磨砺出来,锋利地可以划伤你的骨头,醉人的弧度。
就算这样冷漠,还是会渴望被他注视。
28岁的男人跟2岁的男生完全不同,他看了底下一眼,快要溢满的人群并没让他吃惊,调了幻灯片,打上宏伟的哥特式教堂。
站立着,没拿书,开始说话:
“西洋中古时的艺术因基督教的禁欲思想,不能达到希腊的盛,是黑暗时期,而哥特式大教堂高耸入云,强烈的出世精神,表现热情的能力,灌输了一种新技术给西洋艺术。”
低沉的嗓音,磁性,漫不经心,能直直刺到人的心里,禁欲的平静。
――“老师,您做个自我介绍吧?”
有大胆的女孩子在底下提问,旁边有附和有哄笑。
美院的老头子怎么抵得过眼前这个年轻教授一个手指头的魅力!每个人都在底下看着他,杰出的天才画家,因为他,美院的入学竞争率大幅度提高,因为他,每个人都看到了神话一样的奇迹。
他调了音乐,是中世纪的福音,缓慢神圣,四面蒙灰的喇叭终于派上了用场。
底下的少男少女鼓起掌来,合着拍,鼓动他说说自己,他们最想知道的是他本人,不是教堂。
青年教授经历的掌声不计其数,他说话一贯稀少。
这,他是想到自己曾经也在这间大教室里听过课,做过笔记,回答过问题,但那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岁月都斑驳不清,看着下面期待他的孩子,慢慢说:“我没有读完大学,是个没志气的逃兵,现在还能回来要感谢你们校长肯收留。”
底下一阵笑声。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要经历一段黑暗时期,它或者毁灭你,或者给你以精神,第一堂课就给你们上哥特教堂,是因为我喜欢它的艺术,成熟、完满,精神要达到无限,就要把有限的人格提升到绝对的人格,这在人类身上难以做到,但进入教堂的时候,对神的居所的沉思会替代你对感官的刺激。”
“老师,你的黑暗时期给了你什么?是成功吗?”
“高老师为什么休学?是感情问题吗?”
“老师好象清教徒一样,但一定也有喜欢的人吧?”
喧腾的热闹,教室里有人喊着,有人站起来,不是上课,是开新闻发布会,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只看得到面前这个家喻户晓的著名人物何其卓越何其风雅,完全忘记了什么是上课,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拼命考进这里,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见到他的真身,得到他的指教。
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在这么年轻取得这么大的成就,简直是奇迹一样的天才。
却还能这么平静地活着,好象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就更让人想知道他究竟在意什么?
他微微一笑,在福音的旋律里,讲台上的他犹如撒播教义的神甫,震住了底下。
“我当然也爱过。”
鸦雀无声。
明明是最亮的阳光都打在身上,俊美的面孔,还是充满游离的冷淡。
“我的黑暗时期就是和我的爱人一起度过。感官的刺激像吸毒,找不到精神、人格,走过很长的黑暗,我又回到了画的身边。”
在说什么啊?
你捣捣我,我看看你,学生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个一路顺遂的偶像在说些什么,从没有在访谈、画展自述、镜头前面说过的过去,说过的黑暗,说过的爱人。
新任老师又开始说哥特教堂,继续上他每周两小时的油画课程。
33
这个地方已经拆了,以前放大屏幕的地方只有空旷的废地,钢筋散落,不久就要建起新的房子来。再没有小情人可以在这里说说情话了。
点了根烟,已经换了清淡的牌子,不再抽烈性烟。
当开车经过凯旋门的时候就像置身默片,他会想起来那时候的那部片子里也有白色的凯旋门,那时候的糖果融在嘴里的味道只记得甜,快要腻开了。
从男孩成为男人,他干得不错。
只是记忆会有选择的出错。慢慢只记得甜蜜的事情,开始忘记坏的事情。
茶变冷。
店里面栽上新的盆栽,上个月的已经谢了,今天又补上新的,开着空调植物总是死得很快。
女孩子叽叽喳喳围着他,关于期中考的疑难解答已经变成包围的轰炸,她们不知怎么找到他常待在这家店,一拨一拨地找着话茬。
像小雀鸟一样,露以前有这样的时候吗?她很早就出来工作,他们没有时间和金钱玩乐。
他把考试答案已经给了这些女孩,她们眼里却瞧都不瞧,着迷地盯着他,转个头,黑眼珠里都是热辣辣,跟金头发蓝眼睛已没有多大差别。
“老师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女孩子交换着秘密的眼神。
明天?2月的第二个星期天罢。
疲于应付。
他掏出皮夹结帐,敦促孩子们早点回家。递钱给侍应的时候,看到茶色的玻璃门外一个人影晃过去,眨了眨眼,就不见了。
有些东西,在心里翻滚。
学生结着伴回家,和她们在咖啡店外分手,就沿着积薄冰的路往前,背包沉多了,打开拉链一看,不止是书,还有一堆不知什么时候塞进去的精巧细致的粉色礼盒,还附着卡片,拿了一个打开,是黑巧克力,嚼在嘴里,化开了,还是不够甜。
天色傍晚,他慢慢走着。这时候人人都回家吃饭了,路上徘徊的只剩像他一样的流浪汉。
要走很久吧,反正也看不到路的尽头。
踩在冰上,嘎吱脆响。空气清冽,微寒。
不想走了,坐到路边的石阶上,路灯缓缓亮起,疲倦像寒意一样沉重。
会突然出现吗?
能跟以前一样,就突然出现的话,自己也不会吓一跳,但心会剧烈跳动。
坐了很久,慢慢真把甜食吃完了,什么都没有再突然出现。
当2月的第二个星期天来到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很大的雪。
教师联谊会也选在这时候,美院的女教师一向物以稀为贵,但都是形色的美人,有安静也有活泼的,校长把她们一一跟他介绍过来,再训他这么多年怎么还一个人,再风流快活也得定定心,他看这么多漂亮的人围绕他,倒是自惭形秽。
不能跳舞,就在一边喝喝酒,当学生时就久闻名为联谊实为相亲,所谓优优结合,进化人种,没想到也会轮到自己。
自己正在被不断被偷偷打量,或盯着看,早已经习惯没有感觉。
和自己同龄的教师就算没有结婚也是快结了,三年前闹得满城风雨的求婚只是一个笑话,谁都知道,他眼高于顶,怎么会看上一个男人?一定是在等待一个绝色佳丽吧。
联谊会的酒淡得没味,没喝到尽兴,又伙同一帮年轻男老师跑到酒吧里,再个个喝得东倒西歪,过不了多久,这些人的手机什么就响了,拍拍脑袋个个都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赶紧一一撤退,到最后,只剩下他和另外一个光棍,面前堆满了酒瓶。
“没想到你也挺能喝啊,开始还以为你很傲,下来人还不错。”
张老师跟他碰碰杯,他长相人品也不错,本来今年就要跟谈了五年恋爱的女友结婚,但她却跑出国留学,婚事很快就淡下来。
“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在跟她说要结婚的话,就明年这个时候吧,一定人多很热闹。她还笑话我凑什么热闹,情人节结婚最俗了。你说很俗吗?”
“还好。”
“你一定没谈过恋爱,老弟,听我过来人一句话,打铁千万要趁热,不然煮熟的鸭子都要飞跑掉,我怎么会听她的话?我傻子啊,跟她耗了五年,现在自己年纪一大把,她一个星期也不打个电话。”
给张老师倒满酒,为了煮熟又飞走的鸭子,拍拍他肩。
“喝吧。”
两人又喝了很多,张老师的醉话都是她她她。
他醉了,不说话。
撑着脑袋在吧台上,他数着酒瓶的颜色,想象把它们调和出来的迷幻,开始犯职业病一样。
左手边坐过来人,给动不了手的他倒酒,又是个男人,这又不是GAY吧,看他的眼神都是暗示。
“我好象见过你。”侧着头,看他。
难道是男是女真就逃不出他掌心?
把酒瓶推开,倒了的就俐落砸上男人不及缩的手,他把张老师肩膀撑起来,两人一路唱歌一路回家,不亦乐乎。
“你要记住了,老弟,爱这玩意不能耗,要像拨算盘一样,一颗珠子一颗珠子地打!”
张妈妈早在门旁边等好了,把儿子拖进家里,大骂他没出息,边拉着要走的自己,往手里塞了一包刚下好的热饺子,数落单身汉哪会自个过日子。
摇摇摆摆回家,抱着饺子,乐呵呵走啊走,雪就从树上落下来,落到肩膀上。
情人节的夜晚,果然是有点寂寞。
远远地就看见一个人。
停在自家门前。
是谁?是谁,在白茫茫的世界里,慢慢等着自己。
世上人这么多,怎么认得出来?就算站在自己面前,要是眨了下眼,不见了也就不见了,这,还打算眨眼睛吗自己?
3
等了多久了。
呼出的白气,心脏缓慢加速。有东西压住自己的背,但倔强地不弯腰。
在雪里,挪动脚步,脚冻麻了,一瘸一拐走的样子会很难看。
等了很久了吧。
耳朵里刮着安静的风声,想着,想着,就快到了。
高个的男人,站在他面前,转过脸,微微笑看他。
步子顿了,这么正经又温和,不是他。
“又见面了。”先伸出手跟自己握。
看着卫烈的这位严肃秘书,他不禁笑话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跟以前,比以前的以前都不一样了。”乔子健说得拗口,但心里却透亮,面前这个青年有从前的默默,却不乏从前的从前的傲气,矛盾的混合体,卫烈到底是品味独特。
他知道他还有话说,他等着。
“我老板下个星期一,对了,就是明天要结婚了,到时候过来吧。”
说今晚有雨加雪一样自如,就看他,还真掏出了一张请柬。
他懵了一下,被冰凉的口袋捂住嘴巴鼻子一样,也没有什么值得难过,实在是早就意料到的事,就是有些突然,有些没有想到,只是没来得及反应而已。
他接过请柬,打开来,忽然不能打开,怕看到上面的金色字体,这么喜气地刺眼。
“恭喜他。”
平静说,转身走。
“偷请柬出来可不是光彩的事。老板没想你知道。”闲闲在背后说。
他自顾走。
“先会去东教堂举行婚礼,新娘是个混血儿,大美人,在欧洲乐团作钢琴师,家世背景顶了尖,这种联姻成了的话,吞并欧洲市场可以少不少力气,老板一向不做吃亏的买卖。”
看他还走。
“他也是男人,生下来就是人里拔尖,这种人你一又一把他踩在脚底下,你当真以为他就是铜墙铁壁?你不找他以为他就一定会来找你?”
停住。
他一定会来找我,难道不是吗?就因为知道他一定会来,就因为习惯他一定会来,所以才可以肆无忌惮去伤害,才可以先不说爱,才可以容忍日又复一日。
直到他再也不来。
“你对他太不公平,高志。他也是人。你离开三年,回国三个月,你还想让他等多久?”
――“他娶他的老婆,跟我有什么相干?”
缓缓吸气,凉得噎到自己喉咙。
“是我要他等吗?是他自己愿意等。这怪得了谁?”
乔子健一滞,是想生气还发不出火来。
“把婚姻当作买卖,就随他。”
饺子吃到一半,胃就疼,久不喝酒,变得孬种。
洗碗洗到一半,盘子掉下碎了,下意识去抓,抓破手指,冲水笼头冲掉一汪的血。
开什么玩笑?自己在。又开谁的玩笑。
恨恨翻找什么能包住手指头的,拉开小橱门,才想起自己拉的是禁门,就是禁止自己拉开的门。里面藏着要埋葬的东西。
拿了出来,蒙上了灰,掀开绒布,是“守侯”。
跪着的身着蓝衣的女子,几笔白色犹如婚纱遮盖不住符号化的乳胸,蒙着眼睛的青年男子手持点燃的蜡烛,就像祭坛上的施主,竖琴师和吹笛手,敲鼓的野人,围绕着,他们中间有欢乐与放荡,有热情与苦恼。
从这个被诅咒的现实中解放出来,需要疯狂的热情和奇迹般的形式。
到底哪里有守侯?
一点不柔和的画,激荡痛苦的外壳,居然会脱口而出这个烂俗的名字,为什么?就当作是一时糊涂一时心软对他的报答也罢,总有自己的一点什么是属于他。
抠掉边角蓝幽的颜色,现出的是用黑碳素笔刻出的完整名字,是他一个人的违禁品。
摸上去,疙疙瘩瘩。
破损的手指,把血抹上去,蹂躏死他!才好。
从来没有好好用心看过他的画吧,就算嘴里怎样都无法直接说出但不是早就已经画出来了,还想怎么样?
每每每都要逼他到无路可退,这――随他,关自己什么事!
“今年画赛的前期准备已经到位,只剩下作品的选拔还没定下来,请在座每位老师选出三幅,再送到我这来,集体汇总一下……”
窗户外面雪停了,几个学生在湖旁边写生,对着一株红梅,高志坐在最角落,靠着窗户,天气预报上说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雪,地上还留着。
――没有可以永远留住的东西,遗憾,死去的活着的,还能对他笑的笑容已经消失掉的,分别的再也不能见的,结婚了的去娶女人了。
就遗憾吧,没有遗憾就不是人了。――
“高老师,高老师……高志。”
回神,校长很有耐心地对他微笑,四周的同事也都看着他。
看他面无表情发呆。回过神来,也是面无表情,眼神阴霾,好似不悦。
太狂了吧,这小子!
校长还稳得住:
“你最近有什么新画吗?可以做开幕式的……”
――是什么时候这么想回国?什么时候才想起来?
躺在高级公寓的床上,突然晚上做了个梦,梦到又回到那个小车子,他们拥抱着,雨水湿淋淋的,车窗上纷纷打着水滴,什么话都不用说,只是心里也在拥抱一样。
醒过来,已经有些忘记了的面容,一下子鲜活,生动又醒目,霸道和猖狂的人,伸出手指,在黑暗里,再怎么也摸不到。
成功了。终于可以记不清他的样子了。
好不容易。
蠕动着嘴,是想笑,没有成功,但想见他。
想见到,就明白了。――
突然站起来,被针扎了一样,兀然发生了重大变故。
“对不起,我有事,我要出去。”
推开椅子,竟就走。
“高老师?”坐他旁边的张老师愣愣看他,“出什么事了?”
他一笑,终于有了些阳春白雪的反光,灿灿蜇眼。
――“你说得对,耗到自己年纪一大把,要是飞了就太便宜他了,”
众人似懂非懂。
他走得却快。
校长沉下脸,大喊:
“高志,你给我回来!”
他打开门,侧面有精致冷洌的弧度,高高举起手,挥挥,跟自己的老校长:
“我休完婚假、度完蜜月一定回来报到。”
关上门,拍拍自己的脸,看看自己的表,已经过九点,自己也不是早上八九点的朝阳了,二十八岁,老到嚼不动,还有人愿意嚼?
还不明白很多事,还没做好任何大的决定,爱上他,谁说的?但至少让他再看那人一眼,才想得出来自己为什么要舍下浮华浪漫的巴黎,那里有美人等着,那里有名画等着,那里有光辉灿烂的前程等着,为什么要发了疯一样跑回国,为什么好东西都不想要了不想看了,为什么可以缩在画院安心当个教书匠,为什么还是倔强地不肯先弯下腰?
坚持了这么久,把骄傲自尊都赢回来,没发觉的时候,就快要把那人都忘记了,只是一个遥远的蓝色的模糊的人,抽着烟,往自己脸上吹了口烟,说什么一见钟情,却非要冷酷地傲慢地慢慢地等待自己的回忆。
为什么人总到失去才发现,啊!不行,我还想再看他一眼。
他还想再看他一眼。
一眼就知道了。
守侯 35end
–
新娘走在红色地毯上,搭着父亲的臂弯,缓缓走着。美丽不可方物。
新郎在等着她。
隆重的庄严的时刻,序曲声中,数百名出席的宾客都在心里称羡这对佳偶。
只要回答完愿意与不愿意,他们就是一体。
寂静里,神父说完前面一长串祷告,终于面向男方,问出关键,“你是否愿意娶她为妻,无论生老病死――”
毫无异议。
多美丽的新娘,对英俊的新郎。天生一对。
“吱嘎”响了,教堂的铁门被缓缓推开,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迟到的人不被获准进入。
“无论贫穷富贵――”
后排的人不由转头望,是哪个糊涂虫,到婚礼结束才过来报到?――
穿着绿色的礼服,挺拔的身材,精致又优雅的人物,从铁门中间出现,渐渐合上门,就停在那,面无表情,光看着前面的俪人,眼神如谜。
明星一样的风采,俊美、年轻、微微冷淡、光看着就养眼的舒服。
嗡嗡地低声的议论和非议像波浪,一浪接着一浪,从后排涌到前面,一个两个,百个都回头看,蔓延的议论和非议。
新郎和新郎也知道了。
“一生照顾她――”
神父没有停顿,他继续庄重,他的一生中主持了无数婚礼,他相信自己完全有能力在遭遇突发事件的时候,冷静理全局,即便隐隐头疼,即便已经预感到逃婚事件眼看就要发生!
怜悯地,他看了眼还不知情的新郎。
嘈杂越来越大,人人都盯着他看,或兴奋或无措或保持着认出他来的惊喜,人人想,现在是他冲上去的时候了?现在只差几句话了!
还差个“我愿意”。
他就停在那,微微地呼吸,看那对男女的背影,远远地,暗沉光下,并不清晰,但此刻男人的背影和旁边的女人肩并肩,看上去真是搭调又和谐!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眼神一定难看的惨不忍睹。
那就惨不忍睹吧,反正不管他变成什么样,那个人心里都是放不下他。
这么多年,不都是这样过来?
纹丝不动的沉着冷静,他居然靠在铁门上,什么都不想的样子,只是平凡的观礼客一样,眉棱眼角疏离冷淡,漫不经心往上衣口袋里拿着东西。
是戒指还是匕首?后排人纷纷勾头――却看到他掏出一匣烟!
――要烟干什么?不是来抢婚的吗?不是来抢新娘的吗?――
他晃晃烟匣,把嘴凑近,叼出一支,一手拢了,拿银色的打火机点上,火焰橘红,一闪即灭,他微微扬起头,是把烟味初吸收如肺腔,是苦涩,是干燥,是上瘾上得一塌糊涂。
教堂里的烛,合着风琴,彩色的玻璃窗刻着圣母的慈悲。
就对他发发慈悲吧!
“追随她――”
橘红的燃点,在微微发抖,指头尖凉阴阴,手心在出汗,肺腔慢慢缩起来。
但他仍在抽烟,平静地什么都无所谓地,看上去无比潇洒和倜傥的,归国的成功画家,世界著名艺术家,突然出现在新人婚典结束的差差前刻,太明显的企图了!却为什么不跑上前面,为什么还什么都不上去做?只要抓住他的手,让他跟他走就可以了。
但他就靠在厚重的铁门上,就像被吸附上一样不动,什么都不去做做,就是光看着几十米外黑礼服的新郎,就是一脸悠闲镇静地烟雾缭绕。
绿色的礼服,非常合身,仔细,把他的气质发挥到淋漓尽致,给他选衣服的人的确对他仔细。
他到底是来做什么?在场的人已经完全不知道了,嘈杂渐止。
“与她相伴――?”
最后一个问。
神父问的是新郎。
最后的高潮,俱静。
他在听,貌似平静无恙,实则心潮澎湃,盯着那个阔别三年的男人,前程往事一切如烟,伤害、忍耐、痛苦、争吵,不停地挣扎、无休止地唾弃,爱与不爱,等和不等,只需要现在这个答案。
――做个决定吧,卫烈,我已经做了自己的决定了。――
――你会选我相伴。我知道。――
――我在等你,过来吧!――
高志的骄傲只允许他止步于此,但让他稳稳扎实站在这里的,却是已经不需要骄傲的爱情。
终于还是承认了。
从还是个喜欢女人的穷学生,沦落到男人的泄欲对象,突然说到什么被守侯,到恨极憎极逃开,到又被逮住,到躲在大雨天的车里接吻,到一遍遍地温柔地去做爱,到那只放在枕头边上的小盒子,就到了那天,太阳很好,他认真不屑恶毒对卫烈说爱上他只是耍弄。
那天早上,在他枕头上放了那个绒缎盒的时候,男人吻了他的额头,在他耳朵边上慢慢说的是――
“不要抛弃我,我的爱。”
沉沉地暗淡地已经有了预感的困顿。
现在才想起来,竟然是这句,大傻瓜,他才不会相信,他才不会不抛弃他,他才不是他的什么爱不爱!
但现在,快说我不愿意!快过来,快吻我,快跟我走!
这,我们重新开始,我答应你了。
烟烧到手上的时候――
新郎说:“我愿意。”
一点没有犹豫。
烟就掉在地上了。
怎么会这么疼?
慢腾腾软绵绵剐着自己的心,一刀一刀地切着。
无法反应过来。
而面色苍白。
又回到那年的大雾里,把支离破碎的血肉拥在自己怀抱,痛哭哀嚎,也无法挽回,但这,不能发泄痛苦,只能回避。
是自己太自信了?还是太相信了?
已经不打算回到他身边了吗?不是总跟他说什么重新开始,现在却要对女人说我愿意!
已经做出决定了?
是决定结束守侯。
――烂决定,你等着后悔吧!
他转身,不能再看那个不回头看他一眼的背叛者,不能跑过去拉住他对他喊我后悔了,不要结婚,再紧紧抓住我吧,我已经,我已经――
太丢脸了,眼眶涨着的疼,完全泄露了真相。
新郎旁边,是伴郎,这时候却朝这边走过来。
五十米开外的距离,稳稳地一点不心急。
黑色的礼服,银色领结,高大沉稳睿智,单是走姿就看得出高贵的身份和高傲的脾性,冷酷的魅力,非常有男人味。
众目睽睽,嘈杂又响,隐约要出事。
胃搅在一起,搅啊搅,嘴巴都是苦。他定定看这个越离越近,看这个毫无异样,看这个逼得他心如此疼痛的罪魁祸首。
踏在红地毯上,渐渐走到他的面前。
五味掺杂,窘迫慢慢蒸腾,结婚的错觉仿佛回到三年之前。
站在他面前,隔着一臂的距离。
卫烈,冷眼看他,像看笑话。
他也想笑,怎么辛苦绕了一圈,又绕回来原点?
“又看上新娘了?”
戏谑,他这三年来第一声对他说话,棱角清晰沉默,看过来的眼神并不热切,也没有爱,是特意过来嘲笑两句的吧,他几乎是对他说完这句就要走了!
瞪着这个死男人,瘪了瘪嘴,按住心口,要是这时候自己大哭真是丢人!
但失而复得的喜悦是这么巨大。
惠,如果你活着,那就好了,我们会幸福的,但现在活着的,是这个男人,他总是横亘在我面前,他没有消失,我可以一忽视他的爱,却无法再容忍失去他,他已经扎在我心里了。请你让我得到幸福吧,我惩罚自己,这么多年,这,我想再得到爱。
“我――你――我回来了。”与外表的镇定全然不符,说话仓促又凌乱,脸开始红,绯红,大红,通红。
对方漠不关心,尽收他的脸色入眼底,好象看表演的游客,并不好心解救,并不伸手抱住。
他抬头,也牢牢盯住对方的冷淡,慢慢靠近一步:“你还在等我吧?”
再靠近一小步,盯着不动声色的对方,低沉诱惑:“我来抢等我的人。”
其实已经把手心攥住,还是伪装不紧张,但如果这个人还是卫烈,就一定会清楚他已经太紧张,不是总能掌握他所有弱点的吗?
音乐一下子响了,是礼成,新娘和新郎紧紧拥抱。
都是热烈的鼓掌和笑。
还有如潮的祝福。
他都听不到,紧紧盯着沉默的对方,好象蛇盯着小老鼠,迫切,贪婪。
不要再一迳沉默,不要忘记我,不要对我失望,不要离开。
再给我温柔的爱,我会回报。
卫烈退后了一步。
立刻,他抓住卫烈的胳膊,抱住卫烈的身体,紧紧拥抱。
卫烈没有推开他。
说这么多,都抵不过一个真心实意的拥抱。
在这个对所有人说要与他一起却反被他抛弃的男人面前,倔强、骄傲、不服输就见鬼去吧!到这时候,还要再为倔强、骄傲、不服输失去自己的爱吗?!
――“我为你而来。”
这个人,非等他掉到地底下,才慢慢走过来,捞捞他上来,真不是好东西!
“你刚才不是很潇洒地抽烟吗,你在乎过谁?万人迷。”推推他,很不愿搭理他。
脑袋仰起,这么近的距离就一定隐藏不了真心了,恼火看这个男人也在恼火,对着自己,揪起眉头,犀利棱角,薄唇凉薄,宛如当年分离时的刻毒,却隐隐流露出只会对自己展露的无可奈何,好象毛头小伙的模样
忽然发现,这个男人也老了,在一起折腾了这么多年,这个男人也已经是三十开外的老男人了。
“你老了。”
慢慢说,惬意评价面前的精悍男子,明明是为时间历练得更加夺目和迷人,高雅风度冷酷魄力任女人看了都转不过眼睛来,他却恶意摇摇头,好象初领教到自己开头所预想和目前所亲件的差距,而感到失望。
恶意地,用叹息的语言、微黯的视线表达心中若有所失:“我还年轻。”
真是可惜。
被这个人耗尽了青春的自己,实在需要勒索这个冷酷男人的所有作为补偿。
贴伏着如此紧密,而不能隐藏掉一个真实的想念,教堂里,响着悠扬的宗教乐曲,但人群的喜悦就要冲刷掉最后一个音符。
新娘和新郎接吻了。
一定是火热的吻,潮湿的水蛭一样,怎么可以把自己的力气和血液都吸食殆尽?依靠着对方,把力气都附着对方的怀抱,男人清爽的味道,迷离的视线,抓住自己腰上扭掐的力道,快把自己弄得晕头转向,快要神魂颠倒。
过的吻了,在所有人忙于庆贺和祝福的同时,他抓住他隐藏在一旁的告解室,栅栏的昏暗斑格下,只方便他们发疯一样地接吻。
捧着他的头,像要活生生揪扯起来,赶紧抓住那双施力的大手,牢牢握紧在一起,舌头推拒抵抗,想引发对方的热切和疯狂,诚如自己现在的热切和濒临疯狂的欲望,禁欲会要男人的命,他的欲望终于在这个男人面前无所遁形,是察觉到这点?这个坏心眼的人揉着他最尖的脊锥,有一下没一下地入自己口腔,反复轻轻舔弄,张开的嘴里味蕾都是干涩,男人明明已经用上坚强的力道,却开始放缓的索吻,撩拨他,又不给他要命的刺激。
狭小的斗室,融为一人。
算是亵渎神灵?就情神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他睁开眼,有愤怒。
“享受完生活又开始想到我这个老男人了?”
仔细掐了他腰一把,栅格的影子穿过,阳光透过对方黯的眼,是清晰的痛苦。
是自己让他这么痛苦!要是相爱就不该这么痛,但这不是没有爱,是不能承认不能面对不能接受不能宽恕不能坦诚。
“我是真的,我真的对你……”涩然,想起自己从前的谎言,尽管诉说得无比真实,但动机只为离开眼前这个男人,再说下去,会害怕对方无法相信。
“不然我不会回来,不然我不会跑到这里,我不会像傻子一样因为你说愿意难过得要死,我不会抓着你就不想再分开了,这些话都是我的心里话,比说那句话更真实,你不信就不信吧,我也不在乎,但你不是说过,赢了的就一辈子服侍输了的?你赢了,卫烈。我承认我输了。”
非常流利就说,好象预谋已久的演说词,脑袋里盘桓的却一句也没说出,比如比如,卫烈,我不想再逃开了,你还愿意再守侯我吗?
他的眼睛大大睁着,里面点着小小的火把,烧着眼前的男人,烧着自己。
微微的平静。
卫烈的眼睛有些懊恼,盯着他红艳的唇、艳丽的眼、连神气都不复清淡而是非常浓艳的美丽,好象做爱时的高潮,卫烈知道自己一贯的冷酷与尖锐在这个貌似傲慢却又狠心又狡猾的年轻男人面前,最后总是要缴械。
肯定是了。故意在他面前露出这种勾引的多情样子,还说什么服侍,他几时说过服侍?
但听到他低沉的话,却比誓言更让自己激动,表面上不动声色,却恨不得把这个骄傲的东西揉碎掉,为他狠心离开自己一年又一年,到最后不得已才肯来见。
“惠和露你都不在乎了?”
尖锐地刺疼他,这两个名字一贯能刺疼他。他也一贯是为这两个名字迅速反抗他。卫烈等着,等着知名的画家,漂亮的青年,再被所有人喜欢着爱慕着,终于成功推开他。
“两个月前,露和我通过电话,她在纽约,我们没有谈你,一直在说小时候的事,我们小时侯很苦,我们只有彼此,卫烈,我对不起她们,一辈子都对不起,我为什么还想要过得幸福一点?惠这么孤单,我也该陪她永远一起,但你、都是你这个混蛋,你把我的一切都毁了!”
卫烈手一紧,拉拢过他。
他无法停止,在被温暖拥抱的时候,再被这个男人抓住的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停止。
“你毁了我的骄傲,我的理想,我的轻狂,没关系,这些都能赎回来,惟独这个孤独――怎样都赎不回!跟你在一起,我不觉得孤独,我忘记我只是一个注定孤独的罪人,你说你该怎么赔我?”
他微微对卫烈笑,几乎有被释然穿过心肺的感觉,在告解室里,他向神告解了心中的秘密。
“你这家伙……”
卫烈摸着他的脸,轻轻吻他的额心,轻轻叹息。
“只要别忘了你今天说的话,我就服侍你一辈子也行,到死都不准忘。”
大大点头。我愿意。我愿意!
搂着对方宽阔的后背,把全身力量都依靠,听着教堂顶上的钟声响起,这时候,该是新娘在教堂外扔出捧了,新鲜的百合,纯洁的清香,要是接到了,就可以下个结婚,就能得到今天里最大的幸运了。
走到阳光底下的时候,雪耀眼,太阳柔和。
不已经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吗?
天上却遥遥开始下雪。好象少女最后一点泪变的,流出来,就把最后的那些遗憾化做对爱人的宽恕了吧。
手被拉着,不紧,不压迫,但绝不会随便放下。
“我爱你。”他把头埋在对方的肩膀,哽住自己声音,却不让对方听得清楚,只要自己心里清楚就足够。
卫烈没有停下来,柔和的天空下,一片片的雪飞扬,落到他宽宽的肩上,落到握在一起的手上,微微的颤栗,却是因为对方手心的灼热温度。
这就算是结束守侯吧。
世界上是有神的吧,就算不是神,就是一个冥冥存在的东西吧,没准是她把他的爱情弄得这么颠倒复杂,但总算感谢她,总算可以换作自己来守护自己守侯。
古木-《守候》番外
接个吻吧。――他在诱惑他。
不能相信,只有一个吻,再没有其他。但还是,靠了过去,到都大雪纷飞,寂静一片,“真冷……”悄悄地笑,想微微扭过头,其实是被对方双唇的热度诱惑,不自觉地就想要逃。
这么热,这么冷,假如只有亲吻,就一定不够。
“还冷?”
明明有着镇定的眼神,说起话来也是坚定不退缩的人,却反问起傻乎乎的话,用手摸摸他的脸,再摸摸额头,然后开始皱眉了,“这么冷。”
他点头,看两个人呼出的白气融在一起,不由昂起头来,看这融合往天上飞去了,脸冻红了,鼻子尖湿漉漉的,这北欧的寒冷,果然是把人冻成冰糖葫芦一样的刺骨。
并不使力地抱他,拽下自己的围巾把他像小狗一样圈好,还嫌不够,抓起他两个手,就裹在自己手里,卫的神情才开始回复如初,冷静又正常的卫,不会像刚才那样急吼吼地为他的一点冷而着急上火。
他有点不满意。开始埋怨:“手还是冷。”
为什么不呢?只有一点一点地学会难为情地撒娇,才能阻止卫这样难伺候的傲慢情人一点一点凑在枕头边上太有耐心地慢慢数落起自己的冷淡比这北欧的天气还要让他心寒。
为什么要来这呢?想起来了,是自己要来见识见识迥异的风景,看这冰天与雪地的美丽能不能给自己新的震撼。
卫烈呢?在这。总会在的。就算是自己带他来的吧,好过冷的时候,只有一个人呼出的气孤单往天上飞,再被风一下子掐灭。
瘪起嘴巴,扭开脖子,露出不满意的样子,看对方的棱角眉目就算再顽强霸道也敌不过自己的出声埋怨,立刻软化成清晰的心疼,就真的没有犹豫,而拉起自己的手,扯下明明包得好好的厚实手套,把自己的双手放在他的嘴边――
逐一手指的亲吻,逐一挨个的温暖,像春风和煦。
柔软的唇,郑重的力道,彻底的掌握,不会放过,却无比温存。
这么大的雪,光是看着,就会心醉。
对方低下脑袋的角度,自己才能凑个齐平,头发很香,和自己用的是一个牌子,摇摇头,一点都不柔软的头发就硬邦邦戳到自己脸颊,是心痒的酣甜。
这么大的两个人,好象小孩子。
高志贴在那硬邦邦戳到自己脸的脑袋上,屈起手指,让二十根手指可以交插,开始学起对方,恶质地粘紧了皮肤,挨着关节夹紧再夹紧,疼的话,可以喊啊――
狡猾地不看对方的眼。
“我让你吻吻吧。”
像跟自己较劲,把卫烈的手指绞啊绞,想听到他先喊疼,就算自己已经先手酸。
霸道的人先笑了,嘴角眼梢居然有点淫靡的动情,他还没顾上反应,手臂就被反绞身后,高大男人猛扑过来的热情好象大热天的太阳熏得人头昏眼。
他微微脸红。
嚣张的人看他脸红而更怡然,“遵命,我的女王。”
不由分说,强压下来,又猛又烈,吓他一跳――却是亲了他泛红的脸,两边都凑上了,都亲过了,拿他像只大苹果似的啃了两口,才满足。
这就是吻吗?
明明是逗弄吧,看自己的狭长双眼都是满满的戏谑,但戏谑背后的温柔已经再也无法漠视,就算戏谑也会慢慢让自己这样习于漠视和冷酷对待爱人的人甘之如饴。
“傻瓜。”被对方拉进怀抱,整个埋入一样,清楚的感情浮出的速度缓慢,却上升凶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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