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君阳番外《雪魅芳华》

《雪魅芳华》第一话 雪妖
夜寂静,窗外是落雪纷飞的天气,而我竟夜无眠。
披衣起身,轻轻的推开门走了出去,才发现,不知何时,雪已经停了。天空中一轮满月高挂,而四围已是万籁俱寂,只见溶溶月色映照下的白雪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无论何时看去,这圆月总是很美,静静撒落一地的清辉……月光下的今夜,大雪铺地,满世界都是淡淡的光影流动,眼光所到之,见到的一切都有如虚幻。而那院落里的梅树下,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看到了那个总是身着白衣的清逸男子。
多年不见,不知道他还好吗?
在这样的夜里,他又可曾会想起我?
他可会记得,他还有一个曾经错待他的侄子?
不知身在何方的他可会知道,我心中对他的歉意?
熟悉的场景总是会勾起人的许多回忆,而每每在这样的雪夜,我却不由自主的会想起他。想起他的为人,想起在我的记忆里关于他的点点滴滴。在那些残破的只剩下些碎片的只言词组、浮光掠影般的场景里,我记忆最的,还是他粲然的微笑。
多年前的那一天,如同今夜,天上也下着大雪……就在这同样虚幻的场景里,我第一见到雪,也见到了他,我的叔父人称"紫薇令"的谢默谢君阳。
那天的雪下的很大,但这有若鹅毛般的雪,这象征着"瑞雪兆丰年"的吉祥雪,这莹白而素洁的雪,生在江南长在江南的我却是第一见到。
也因此,虽然那天实在是冷,家里人也因为寒冷早已是熄灯就寝,但我却兴奋得半夜都还睡不着觉。我还想看雪,看那皑皑白雪覆盖着万物的美丽景象,可院落里的雪早早已被仆人扫尽,于是我由后门跑出了家。
我知道一个地方,那是我无意发现的地方,那里植满了梅树。每到冬天,满坑满谷的白梅开放,美不胜收……听月阁聂夫子讲课时提到的雪,我总用这素白如雪的白梅想象雪的样子。但在今天,我不想想象,我只想亲眼所见。
月夜下的香雪海,会是怎生个模样……我曾想象过,可无论我如何想象,也想象不出现在呈现在我眼前的胜景。在这样的美景面前,一切的形容,其实都已经是多余。
我来的时候,雪停了,但风未歇。淡淡而清幽的梅香气扑面而来,空中飘着随风而落的梅,地上一层厚厚的积雪在月色映照之下散发着浅灰色的光芒,这谷里的一切都笼罩在这光芒之中……
我一直以为,那个地点于我是秘密,于他人也是秘密。所以我没想到,在那地方,我竟见到了两个陌生人。
月色下的白衣人眉目如画,他有一双极漂亮的眼,和众人不同,泛着微蓝色的光晕……神色宁静,他瞧着那盛开的白梅,温柔的眼光之中隐隐透出几分怀念,似乎这里埋藏着他宝贵的回忆……那伴在他身边的黑衣男子身上却有种肃杀之气,但他冷峻的容颜在月光下也显得柔和了许多。
他们只是静静的站着,谁也没说话。但白衣男子不时的瞧瞧他,又瞧瞧树,脸上的笑容越来越,而黑衣男子的脸却是越来越红……最后,黑衣男子把头撇到了一边。但那眼却时不时的偷偷回瞄,每每被白衣人逮个正着,却还是故做清高。那白衣男子只是微笑,但那笑容里却像是多了点狡黠的味道。
我看着那白衣男子灵动的表情,只觉得好着迷。那时我并不知道白衣男子是谁,我更不知道那默默肃立在白衣男子身边的人是谁?我只是觉得我眼前见到的都不像是真的,我从未见过那么美丽的景那么美丽的人……无由的,我只是觉得那两人于我而言很亲切,像是血脉天生的那种联系。
我以为我遇上了妖,在我的脑海里,只有妖精才会有这般不属于尘世的美。但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怕那白衣人,也许是因为那人看着很和蔼的缘故,我想。于是我躲在暗,甚至不敢出声,只怕那如画中走出来般的人物在我眼前就此消失不见。我只是静静的望着他,看着他和那黑衣人无声的斗智。
似乎是白衣男子占了上风,因为那黑衣男子再也忍不住,板了张关公脸,冷声问。
“你看够了没有。”
白衣男子的笑容不减,拢紧了身上穿着的白狐裘,慢慢的比比这棵树,又比比那棵树。过了半晌,方才悠悠的道。
“够了。”
“真的,那太好了。我们走吧!”
黑衣男子似是大喜,一下子握住了白衣人的手。白衣人却是眉头一皱,打掉了他的手,微愠。
“做什么,痛死了。你以为我象你一样孔武有力啊!”
“捏一两下又不会少块肉,你就让我捏两又有什么关系。”
黑衣男子一扫方才的郁郁,现下倒是多了些说笑的兴致。但那白衣男子眼微睨,看到那黑衣男子一脸得意,揉了揉手,突然一脸坏笑。

“还记得我们那时定下的约定吗?”
“什么约定?”
黑衣男子漫不经心的问,神色却似有点紧张。
“就是我们小时候的约定,你真的忘了吗?”
白衣男子脸色微微一变,神情突然变的不胜凄楚。那男子的一举一动都极吸引人,现下那哀婉的容色配上他如玉的风姿,只怕是没几个人能挡得住,又怎么忍心对他说"不",我这么想。而黑衣男子却是猛的退后几步,表情似笑非笑。
“对我也来这一套,不必了吧!可怜的陛下已经被你吃的死死的了,对别人你也如此卖弄风情,恐怕会打破某人的醋缸。我还不想掉脑袋,亲爱的叔父大人,有话请直说。”
白衣男子淡淡一笑,带着几分无趣的嘀咕。
“崇华,你真是越来越不容易上当了,不好玩。”
黑衣男子对白衣人的话嗤之以鼻,他哼了几声,道。
“叔父,请不要为老不尊,以您二十八岁的高龄,已经不适合再玩这种孩童般的把戏了。反正我再怎么溜也溜不出你的手掌心,你啊,就不要在这么兴致勃勃的玩我了。而且……”
“什么?”
“你要再玩,我就罢工。”
黑衣男子的语调很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而白衣男子讶异的看着那黑衣人,也很吃惊。
“我有没有听错,崇华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不,这不是威胁。”
“可你这话听上去好颓废。”
“那当然,我已经自暴自弃了。”
白衣人突然大笑出声,这笑与方才的微笑有不同。只见他漂亮的眉眼散发着淡淡的光彩,周身都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风情,极美也极媚,而且动人心弦。
“崇华,怎么你也学会认命了吗?这可不像是我所认识的谢奇啊!”
“碰上你,我还能怎么办?”
黑衣男子的语气里不无怨恨,可也充满着笑意。白衣男子一怔,脸上的笑容渐淡淡。
“说起来还是我对不起你。”
“不要这么说,这是我选择的路,怨不得别人,和你无关。”
“可是,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和大哥决裂,有家不能回。”
白衣男子的神采有些黯淡,话语中充满着歉意,而黑衣男子对他摇头。
“这也是无可奈何,毕竟那时候的你就象被人抛弃了的小狗,我怎么好丢下你一人。再说有你相伴,这人生也不会无聊,我又有何憾!”
白衣男子皱眉,瞪了他一眼,却没出声。
“莫恼,你自己也知道,你一露出那种表情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能抵挡的住。更何况是一向都被你玩的小侄子我呢。”
黑衣男子不由唏嘘,而白衣男子眯起了眼。

“什么小侄子,你还大我两岁,而且,你也不用把我比喻成狗吧。”
“抱歉,辈分不可逾越,而我实在想不出其它的形容词了。”
白衣男子轻笑,指着黑衣男子的脸,喃喃。
“为什么我一点也看不出你脸上有抱歉的味道。”
“歉意只要在心底就行,不需要看出来吧。”
说的也是,白衣男子点点头,突然一本正经。
“好,那我们谈正事。”
“恩?”
“我们现在站在这里忍受寒风呼啸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我以为是你发神经突然想看梅。”
白衣男子一楞,不甚满意的嚷嚷。
“怎么会,我哪是这么无聊的人。更半夜不睡觉,出行两百里地,跑到这里来赏雪中梅?”
看黑衣男子不为所动的模样,白衣男子语调越来越低,语气也越来越委屈。
“好好好,我就是这么无聊的人。行了吧!”
“知道自己给人的评价了。”
黑衣男子折了一枝梅,递给那白衣人。
“不要和我说话,我要舔伤口,没有亲情的家伙……你给我梅枝做什么?”
白衣男子瞪着他,虽然接过了梅枝,话还是有点酸。
“你要不带这梅回去,不交代清楚我们的行踪,陛下会把我给杀了。”
黑衣男子很实际的回答,又把白衣人身上沾到的落梅拂去。
“为什么?陛下虽然不讲道理,也还没到这地步啊!”
白衣男子迷惑不解,黑衣人只是苦笑。
“自己想,这么浅显的道理也不懂。真是笨到离谱!”
“干吗卖关子,自己想就自己想。你真不记得这里了?”
白衣人很失望的叹了口气。
“我当然记得,这里是比赛我们种梅的地方。”
出乎意料,那黑衣人说出了一个我怎么也预料不到的答案。这里的梅树,竟然是他们两人种的吗?
“对啊,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小,大哥也还很慈祥。”
白衣人喃喃的道,摸着他面前的一棵梅树,眼神悠远。
“你老是使诈,而父亲总是袒护你。”

黑衣男子哼了声,不甚在意的说着,让白衣男子的脸上浮现一丝尴尬。
“哎呀,你不要记得那么清楚好不好。男人怎么可以计较这种小事。”
“狡辩。”
“可我树就是比你种的好嘛,你看,我这冰梅长得不是比你的白梅漂亮。”
“那是因为重瓣的冰梅本来就比单瓣的白梅好看。”
“……”
“你以为我不知道,爷爷当初给你的梅树品种比较好吗?”
“……”
瞧着白衣男子一脸说不出话的懊恼模样,黑衣人淡淡一笑。
“你就别和我提约定。关于梅树的约定都作废。”
“怎么会这样?那我这么辛苦的跑出来干吗啊!亏我还这么期待十年之约。”
白衣男子泄气的说道,瞧了瞧身边的默林,叹了一口气。
“所以才说你无聊。”
“月夜赏梅本来就是风雅之事,不要这么没有情调。”
面对黑衣人的不解风情,白衣男子抗议。
“情调又不能当饭吃,我要保证的只有你的安全。”
“我哪有什么危险,你看我现在不都是好好的吗?”
白衣男子努力的想在雪中行进,但他的很努力的步子,却慢的就象乌龟爬一样,还很不稳。没走几步就不慎跌倒,沾了一身的雪,更象雪做的人一般。
“还说自己好好的,这是什么?”
“这只是意外。”
“不管是不是意外,我们都要回去了。”
从雪堆中扶起那白衣男子,说了一句话,还没等白衣男子回话,黑衣人又很认真的对他道。
“你做好准备面对他了吗?”
白衣男子楞楞地看着那黑衣人,神情突然变得有些脆弱。
我正想往下听,衣袖却被人一扯。回头才发现,家中来人找我了。
“少爷,你怎么会在这里?”
“丁伯。”
声音苍老,是家中的老管家丁伯,而再当我回头看向前方的时候,我面前竟然连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不远的梅落了一地,而那梅枝还在轻轻摇晃着。
前一刻他们还在我眼前啊!怎么现在已是无踪。
难道我真是遇上传说中只出现在月夜雪树林中的雪妖。

我不禁怔了。
PS:
1、“紫薇令"谢君阳时任"中书令”,中书省又叫紫薇省,而谢君阳又被人称做"紫薇令"。宁朝仿唐制,于中书省内遍植紫薇,取紫薇期久,而且烂漫可爱。
2、“香雪海"梅与雪相映,冰清玉洁,幽香淡淡,弥漫空际,因而被人称为"香雪海”。苏州邓尉、无锡梅园、杭州西溪、武昌梅岭,都是赏梅胜地。
3、因为我是南方人,几乎看不到雪,所以我没见过夜里的雪景是怎么样的,这里感谢提供信息的狸叶妹妹。
谢默在家排行第三,所以又称谢三郎。而谢奇(崇华)为君阳大哥谢岷(君则)长子,文中的"我"为谢岷二子谢旭(崇实)。

《雪魅芳华》第二话 盛宴(全)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叔父。
我也不知道我不是父亲唯一的儿子,在我之上,原来我还有个大哥。
如今他们就要回来了,但对于他们的归来,其实我并不在意。
毕竟我与他们从未见过,又怎么谈的上有感情!
回家的一路上,丁伯对我说了很多事情。
关于家中的,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我知道丁伯知道许多我所不知的,而这位一辈子都于我家服务的老管家,我一向敬重。
但这回,我却失神了。
一向沉默寡言的丁伯今日反常的爱说话,我却念着昨夜那雪地中所遇见的人。任凭丁伯说得再多,心不在焉的我其实并没有听进多少,唯一引起我注意的,是父亲在得知三叔要回来消息时的大醉。
听丁伯说父亲喝醉了的时候,我还不信。
可到家我才发现,父亲真的醉了。
我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大醉。
所谓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父亲是从来都不相信的。
他总是认为,什么事都不能逃避,逃避解决不了事情,而喝酒对他而言就是逃避的一种举动,因此他喝酒向来不过三杯,只怕误事。
父亲为人严肃,说一不二,严已待己宽已待人,这我知道。从我有记忆起,父亲一向都是浅酌辄止,而今却是不同。
为什么今天父亲却忘了他为人的准则,喝得酩酊大醉。
我心中满是不解,可能给我答案的人却沉浸在酒乡里不知日月。
我没见过这么疯狂的父亲,这么哀伤的父亲,这么痛苦的父亲……那捧起酒坛拼命往喉咙里灌酒的父亲……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父亲。
父亲的呓语喃喃而狂乱,而且很轻,轻到即便我贴近他的嘴边也还是听不清他的话语。
我只见他的手,不停的蘸着流芳的酒液,一笔、一划。
如此认真,如此专注。
我顺着父亲无焦距的眼神看着,我的手指沿着父亲的手指的方向,在空中画着,在心底念着……

那是个"默"字。
记忆里在父亲练字失神的时候,他总是无意识的在高丽纸上写满一个"默"字,我从来不知晓这个"默"字所代表的意思。
我不知光阴流逝,我不知外边的天色已渐昏暗……
我只是静静的陪着忧伤的父亲,伴着什么都不想说,只是不停的比划了一个又一个"默"字的父亲。
所以我不知道,在我伴着父亲的时候,家里来了一群的不速之客。
只是那时我不明白,透过眼前的碧纱窗,于回廊上视线所及之,为何家中的老仆役竟是如此的激动,互相奔走相告……连须发皆白的丁伯在听到瑶娘的耳语的时候都激动到涕泪纵横。
我更不明白,家中大开中门是为了什么?
远远的我在内苑就听到了那震撼的声响,一如我幼时那模糊的记忆。
谢家的中门非大事不开,而我知道最近开中门是在十年前,为了迎接巡游江南的皇帝。
那时我只有两岁,记不得当时车马如龙,门庭若市的热闹景象。
我只记得这震耳的开门之声,这么低沉,又如此响亮……
那代表着一个家族,为这个帝国的皇帝,屈下了矜贵的身躯,表示臣服。至此,我云阳谢家承认独孤氏统治国家之权。
十年前开中门迎客的意义在此,而十年后的今天,我家的中门,又为谁而再度开启?
究竟是何等尊贵的人到了我家?
不觉心中疑惑,而这时丁伯却叫我去大堂,说是要我和母亲一起接待客人。
父亲依然昏沉而无反应,于是我只能一个人前去。
我一路都在思索,我忘不了刚才丁伯和我说话的时候,丁伯脸上的笑意很。岁月留下的皱纹也似乎为他此刻的喜悦而舒展,丁伯的表情飘荡着幸福的感觉……
这是什么缘故,是为了那来访的客人吗?
我不由对那客人起了好奇……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一进大厅里,我就见到那个雪地里的妖精般的人。
他的周围有很多人,而伴在他身边的一男一女都非凡夫俗子,可我只看得到他,只看得到他……看他一举手一投足,看他表情机智多变,他的一切都如那夜般的让我着迷。
脸如皎洁之月,眉斜飞入鬓,眼若星辰,眸子里尽是笑意盈然……
但这只是他与世间的美人都相同的部分。
而他与人不同的,于我最喜的,是他笑时的眼,不是他未笑时如星辰般的眸子,而是他笑时的眼,微微泛着浅蓝色的光晕。
他的笑容极浅,只是微微的,含蓄的微笑,可那双眼,却亮极了。
呈着淡淡的莹蓝色的星芒的眼瞳,光影浮动之,那双眼便如琉璃,流转着璀璨的光泽。
那样的眼配上那样淡淡的笑,似是博爱于人间,却又似疏离于人世的笑……
他的神态总是若有所思,好象很容易走神,和那夜一样,走路也走得特别的慢。
他唇微勾,侧着头,目光落,总看向庭院里的树。他似乎很容易喜悦,很容易满足,只需一句话,那春风般的笑颜就此扬起。
若有若无,勾得人心痒痒,映得人如痴如醉……

紧盯着他,凝视着他的侧脸……我心跳已经不由自主加快了几分。
再加细细地端详他的眉眼,没什么不同,没什么不同,更有那白天见到更为媚入骨的神情更加荡人心魄……
不似那夜穿着的米白绫袍,今日的他,身着紫罗官袍,更映衬肌肤如玉,素手如荑。
而今日的他却无那种落魄的沧桑,只有那接近于放荡的风流……如磁石,吸引着周遭的目光,而他却恍若无知……
那夜他唇角微弯之,已是让人神魂俱迷。
而现今他目光朗朗,倜傥潇洒,却又不怒自威。我的娘亲,家中主事的娘亲对着他清澈的目光,竟是不敢仰头而视……
他究竟是谁?
为何在我家的大堂上,这人比我的父亲还象主人,那顾盼间的气势,比起父亲,有过之而不及……
这如妖精般的男子,究竟是谁?
我的脚步如定住了似的,再难往前一步。
我不知道他是真人,还是如我所想的妖精。等我走近,他会不会象那夜一样,凭空的消失……
我着迷的望着他,我凝视着他,除了他我的眼再不见别人。
直到那人发现了我,他冲我淡淡微笑,如此的妩媚生姿,却又如三月的春阳暖暖人心……
东风夜放千树,男子粲然的笑颜,如南方冰雪中独绽的梅,飘逸出尘又清新脱俗。
他在看我吗?
他在对我笑吗?
我欣喜若狂看着他醉人的微笑,只恐自己犹在梦中。
直到三声冷冷地咳嗽声传来,我才发现那如妖精般的男子身旁有三人相伴,皆是横眉竖目,而那男子,却是笑容不减。
我原以为离他最近之只有二人,一个身着明黄锦缎五爪金龙袍,一个裹着圆领红罗短襦,男子目光如电、貌相俊美出众,女子巧笑嫣然、容颜平凡无奇……原本都是可亲之貌,不料如今他们却同是恼怒非常。
再加上那牵着男子手的小男孩,更是瞪圆了大眼,视我如仇……那小小的男孩长相可爱,年纪太小,个子也实在太小,还不够那男子的腰难怪我没发现,而那小小的人却是聪明的紧,像是发现了我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瞪大眼瞧着我,我没理,我眼中只有那微笑的男子……
于是他沮丧的垂下了头,突又微仰起头,拉拉男子的衣角。男子看到他的举动像是有些吃惊,但立时蹲下了身子抱起了他。这小孩子却悄无声息的把自己的脑袋埋进了男子的胸膛,磨磨蹭蹭……又猛的抬头在那男子的耳边低低地说些什么。
距离太远,我听不清,可依稀飘来的声音却告诉我这小男孩在抱怨着什么,他的语调实在很委屈……
男子揉揉他的发,笑容温柔可滴水,那孩子越发撒娇了……我知道他是装的,因为那双灵动的眼,总在男子不注意的时候瞟向我,眼中不无得意。
这小男孩和那男子是什么关系?
为何他们的关系竟是如此的融洽?
本有些觉得可气又可笑,为了那孩子的小伎俩。幼时我也曾用过这样的法子,可忙于做事的父亲很少理会我。但可那男子对这孩子却回以温柔的笑颜,突然间我有些羡慕那个孩子,父亲虽然待我很好,却总是很严肃,我们父子之间,就象隔了一层膜……
有情,却又似无情。
本以为天下的父子都是这样,至少于我所见,江南富户,皆是如此。
可那孩子,为什么却能得到这男子的呵护,我看得出那男子对他,有着浓浓的亲情……那眼眸中的关爱,远远看着的人如我都能感觉的到……

怕是没有人不会不被这场景所动的吧!
我这样想,却突然感到浑身有点冷,出自那威严的男子盯着那小男孩的目光,不是我看错,确实带着杀气……
嫉妒是种什么样的感情,那时我不懂,可我却依稀觉得有些熟悉。每当母亲看着父亲书房里那个青衣少女的画像,眸中就会透出这样的眼色……但不及此刻的我所见到的男人。
这男子的气势委实太过吓人,我不禁有些畏缩。
和那如妖精般轻灵的男子不同,现在我才真正注意到的他身旁的男人,有着刀刻出来般的五官,神色沉而又稳重如山……但他此刻的神情却是非常的可怕,望着那小男孩的眼,视其如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欲其死。
但小男孩却是不怕他,学着那男子,嘴角略略扬起一抹弧度,不仅不害怕,还转过头冲男人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这情形实在很有趣,我兴味盎然的看着,不由对这些不速之客的身份更加感到好奇。
正想问丁伯他们到底是谁,却发现丁伯在一边偷偷的抹眼泪。
“丁伯,你哭什么?”
乘着大堂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那一对如斗鸡般的人,我悄声问。
“二少爷的孩子,和二少爷小时候真象啊……就象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
丁伯喃喃的对我说,但他的目光,却像是看进了另一个时空。
“丁伯,你在说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他们到底是谁?
我不解,于是直截了当的又问丁伯。
“小少爷,你不知道吗?现在站在大堂上的人,就是你的叔父,谢家行三的二少爷谢默谢君阳啊……”
一言,如晴天霹雳,震懵了我。
我不敢置信的再望向那人,细细端详下,才发现他的眉宇,果真与我的父亲有几分相象。
可是为什么他是我的叔父?
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我还有个叔父。
父亲从未和我提过,他还有个如此年轻的弟弟……而在家中,这个名字,根本就是无声的存在,甚至连族谱之上,都没有任何一丝关于他的记载。
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实在太过震惊,我实在有些不知所措,我知道我希望他是陌生人……
我不希望他是我的叔父……
我不希望,我真的不希望。
而此时,我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旭儿,他是你的三叔,我的弟弟……被我逐出家门已有十年的弟弟,谢默。”
那不知何时站在黄昏的夕阳下,无视于任何人,只盯着我的叔父,盯着那我不愿意承认是叔父的父亲……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一般。
恍然之间,我突然领会了父亲所写的那个"默"字的含义,无时无刻,父亲都在思念着他的弟弟,虽然这十年之间父亲绝口不提这人的名字。
父亲的声音丝毫没有酒醉之人的委顿,而他的表情,悲喜交加……他望着那风华绝代的男子,语调竟有几分哽咽。

而那时稍解世事的我,却觉得心都凉了。
笑语笙歌,袖舞楼台……
向来以整肃而闻名于世的云阳谢家,这几天却反常的热闹。家中来了很多人,把宽敞的厅堂挤得水泄不通……那些据说是来见叔父的人,但叔父并没有出现,他住在自己的屋子里,而出于某人的命令严禁外人打扰他。
那坐落在荷塘之上的听雨水榭,父亲从来不许任何人进入却每月亲自打扫的屋子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但没几个人能见得到叔父。
即便连父亲与我,也不能。叔父一切的一切,都在那个威严男人的掌控中。我很愤怒,再不愿承认,那男子也是我的叔父,本以为有了这层关系我能与他熟识,为何如今我却连见他一面都很艰难。
每每还没走近听雨水榭的湖上行道,我们已经被金戈铁甲的卫兵所阻隔。没有任何解释,即使说多少也没用。我只能看着那似乎在一汪碧水间浮动的飘摇楼阁怔怔而望。而每每在这我抬头的时刻,我便见到父亲的苦笑,而后父亲便悻悻然带我远离。
我不解,叔父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不是也包括父亲和我吗?为什么我们不能见他。我知道一切都是那威严的男人的主意,我知道那男人是权倾天下的皇帝,可即使叔父是他所钟爱的臣子,这样的宠幸也太过了。
像是接近于疯狂的占有,与任何人接近他都觉得受不了的嫉妒。让我不由想起那天晚上的发生的事。
事情缘起于叔父的介绍,那时微微的笑着,带着满足的笑颜的叔父,向我们介绍他身边的人。
“这是小弟的媳妇聆音,这是我的儿子谢庭。“他指着那平凡无奇的女子还有那个小小的男孩子,对父亲和母亲说道。
那女人实在长得不怎么样,怎么配得上我风华绝代的叔父,还是那孩子比较合衬。奇怪,她怎能生出这么可爱而俊秀的孩子呢?难道是因为叔父的关系。我呆呆地望着我该称为婶婶的年轻女子和那小男孩,心想。
“默儿,那是你的儿子?你不是成亲才四年,怎么这孩子有这么大了?况且……“令我更为奇怪的是父亲的反应,他语带试探,又踌躇着望望那从叔父开始介绍就紧蹦着一张脸的威严男人,把自己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庭儿是我亲生子,今年六岁。不过这孩子的生母不是聆音,他的母亲出家了。“叔父的神色没有变化,还是那么的温柔,只是提及谢庭我的小堂弟的母亲时,如春水般的眼波里微露一丝黯然。
“不要在朕面前提那个狡猾的女人。你们聊,朕先带君阳去听雨水榭。“接话的人不是父亲,而是那威严的男人,他似乎气疯了,竟然在众人面前搂住了叔父就把他往门外拖。
他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自称"朕”,我大吃一惊。
“做什么,你答应过我在外人面前离我三尺远的。走开,走开,现在还没天黑呢!“未等我从男人至高无上的自称中回过神,我就看到了带点惊慌,手忙脚乱的在那男人坚定的怀抱中挣扎着的叔父。
前一刻还是温柔的叔父,此刻却像是张牙舞爪的猫,我知道这词不该用来形容一个男人。可是此刻的叔父,却让我联想起坏脾气的猫……原来叔父的性格也挺辣的,这么凶。看呆了,我喃喃自语。
“天已经黑了,你属于朕的时间到了。告诉过你多少不要在朕前面提那个女人,你都听到哪里去了,一而再,再而三的犯。今晚不好好教训你,朕的独孤就倒过来写……”
“去你的,谁理你,当皇帝的就了不起啊!我谢默才不吃你那一套,哼,儿子都生了,还叫我不提月仪,可能吗?再吵我就回京就搬回家和聆音一块住,省得听你唠叨,小心眼。“叔父冷哼,使劲的推着那个男子,一边又用求救的目光盯着他的妻子,我的婶婶李聆音。
可我没想到的是,聆音婶婶竟然当作没看到叔父的眼神,拉着想挣开她跑到叔父身边去的小堂弟的手,高高兴兴的和满脸担心的父亲母亲谈话。
“闭嘴,你是不是故意气朕,哪壶不开提哪壶。谁要你娶个女人回府的,想起来朕就一肚子的火,正好今天这帐一起算。“男人像是越来越火大,竟然把叔父扛在肩上走。
“还好意思怪我,不是你说男大当婚,是男人就应当成亲。不成亲违法,还说什么国家的强大以人口的多少为依据,如果到适婚年龄不成亲生子的男人都要被强令结婚,特别是象我这样的名门世家,更要结。不成亲的就抓起来,还要罚款或者挨打,我这是响应国策。“即便被人扛在肩上,那形于外的嚣张气焰也没收敛多少,叔父好象不太懂得"识相"二字如何写法呢!我不禁摇头。
“你记得这么清楚干吗?平时怎么不见你这么听话,这成亲的男人里面不包括你。“踩着重重的步伐,男人恨恨的道,像是有满腹的怨气急待宣泄。
“这圣旨是我起草的我当然清楚,我不是男人吗?为什么不能成亲。“凶巴巴的,叔父也像是生气了,抡起拳头就往男人身上招呼。
“你是属于朕的,成什么亲,要成亲也只能和朕成亲。你打够了没有,当心一会儿手疼。“声音里像是竭力忍着疼,男人的口气缓了缓,带了点想入非非。
“去,两个男人成什么亲,你疯了吗?你哪里比得上聆音这么冷淡而神秘……充满女性的魅力。“从背后看去,叔父冲聆音婶婶眨眨眼,他的声音明显低沉了下来,但显得很高兴。
“朕就知道,你娶那女人是因为喜欢她。气死朕了,你竟然和朕撒谎……你……你……你今晚给朕等着,看朕怎么修理你。“男人停下了脚步,像是在思索叔父的话,没过一会儿,他大吼出声,步子也走得飞快的从我们面前消失了。
四围一阵沉默,父亲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小心翼翼的问在这大堂上唯一自由自在的聆音婶婶。
“默儿平时和陛下,都是这样相的吗?陛下怎么吃得消。”
“是啊,相公的脾气坏的要命。其实陛下也是活该,这么凶的脾气,大半是他宠出来的。“聆音婶婶微笑道。

“婶婶,那个男人是谁啊?“我忍不住问道。
“他是皇帝啊,当今在位的重煦皇帝。你没听到他的自称吗?”
他竟然是皇帝,我没想到,但更吃惊的是皇帝面对叔父的时候,竟是那样的宠溺那样的包容,还有那样疯狂的占有欲。我想到了他瞧着叔父的眼神,我想到他看着小堂弟的眼神,突然一阵莫名的心痛。
“娘娘,我们去找爹爹,爹爹又被坏人拐走了。“翘高嘴,一脸不高兴的是小堂弟。
“不行,我们不能去打扰你爹爹,他和坏人有事情要做。“安慰着沮丧的小堂弟,聆音婶婶没看到父亲思的眼神。
“那庭儿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爹爹?“小堂弟泫然欲泣的样子可爱极了。
“照陛下这生气的程度,大概要三天以后才能见到他吧……不知道他能不能爬得起床。“聆音婶婶认真的扳起指头估算着,我发现父亲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了。
“弟妹,你来一下,我有话要和你说。旭儿,你照顾一下庭儿。“父亲把小堂弟塞进我怀里,对聆音婶婶说道。
那天晚上父亲到底问聆音婶婶什么问题我并不清楚,可那天晚上他们回来之后,父亲的脸上却有一抹释然。我问,父亲却什么也说,只是露出神秘的笑意。
而三天之后,我并没有见到叔父,也没见到皇帝,只是那听雨水榭的路被封锁着直到今天。
而听雨水榭的开启,是因为一场盛大的宴会,而我再见到的叔父,极困,像是好久没睡好觉一样。
今天的云阳府很热闹,以谢府为中心的嘉善坊四围挤满了人潮。满条街都是彩灯招展,一路走来吃的用的点的看的……尽收眼底。
看得人眼缭乱,看得人目不暇接。可我私心以为最美的,是天上和星子争辉的烟火。
虽然不是水灯节,只是个临时起意举办的灯会,但今天却比同为天下"三大盛会"之一的水灯节更加的热闹。
因为当今的重煦皇帝下旨与民同乐,举办灯会共赏烟……
今夜的天空烟怒放有如白昼,今夜的谢家七星灯火无比辉煌,人人欢声笑语,齐赞我皇圣明。可没有人知道,这灯会那烟,是为叔父而点而放,只因为,皇帝要看不知何事和某人赌气的叔父的笑颜。
皇帝銮驾在此,大小官员都打着十二分的小心伺候着,惟恐惹那坐在最上首明黄纱幕后面的男人不高兴。但没有人发现,皇帝其实并不关心现在发生了什么事,他甚至没看一眼这只是因为他的一句话便行动起来的诚惶诚恐的官员,没看一眼这只是为他的一句话便办的无比盛大的灯会。
他关心的,只有此刻坐在他怀里的男子,一个睡眼惺忪的,穿着白色单衣裹着白狐裘披风呆呆地倚靠在他怀中的俊秀男子我的叔父。
他端着碗,一口一口的喂着叔父,而叔父就象温顺而慵懒的猫,就这么张着嘴,等着那尊贵无比的皇帝就这么一口一口的把食物送进他的嘴里。
刚进帘幕,我便呆了,为皇帝那不象皇帝该做的行为,为叔父那不象臣子该有的嚣张。可为什么他们的举动这么自然又温馨,像是已经经过了无数一般,我不懂。
而我终于见到了已多日未见的叔父,却不若那日的神采飞扬,现在的叔父,那张总是微笑的着脸如今却是迷迷糊糊的,一副没睡好觉的样子。
叔父身体不好吗?也许我的表情泄露了我的疑问,皇帝只是笑着,说叔父只是太累了,没其他的问题。可那怎么看都觉得很猖狂的笑却让我同样联想起一只猫,所不同的是,这我想到的是偷到鱼腥吃的贼猫。
叔父没看我,他只是冲着我点点头,可看他那模糊的眼神,我知道他神智也还是非常迷糊。可是他真的还未睡醒吗?
我很怀疑,因为特准入内侍奉茶水的我老是看到该被称为"陛下"的男人皱起他英伟的眉。因为叔父不知锐利与否的牙老是咬到他,而在咬得皇帝直皱眉的时候,叔父脸上不时就会露出那样,那样似有又似无的笑意。
不是喂饭的时候乱摸的手被叔父当成菜毫不客气的咬了下去,就是喂水的时候想借机偷吻叔父的舌头被不太高兴的叔父咬了下去,我觉得现在苦着脸吹着手捂着颊的皇帝很可怜,但又觉得他活该……
谁让他想对叔父行为不轨,我一点也不同情他,我这么想。
可那时我并不明白我对叔父的感情,可隐隐约约我觉得皇帝这样的行为让我非常的难受,我只想隔开他们,我只想让这人离我该称为叔父的男子远远的。
我无法把他放成叔父看待,在我记忆里的只有那在雪地里,以满树满树的白梅为背景的象妖精一样的人。私心以为,那样的人即便是幻影,也该是我所独有,可为什么,他却是真实的,而且还不属于我呢?
有妻有子似乎也只是如幻影一般,可让我不安的是这个身为九五至尊的男人对叔父的爱怜。那样的呵护与关爱,非同一般,模糊的穿过烟和灯火交错的瞬间的通明,我似乎看到了男人背后有一双强健的羽翼,那样的宽大那样的温暖,紧紧地围住我的叔父……
“喀拉”,汤匙掉在了地上,皇帝吃疼的用左手抓住右手,紧皱起眉梢看着那新起的还有带点血丝的印痕,又看看怀里还是一脸迷糊样昏昏欲睡的叔父。但和那吃疼的表情不协调的却是他下一刻便乐呵呵的拿起了一旁的散发着清芳的小瓶子,从里面挖了点药膏抹上,还冲我挤眉弄眼。

我撇开头当自己没看见,我知道他在乐什么,虽然还没过半个时辰,还不算我尚未进来前被咬的数,皇帝的手已经第三十二被叔父咬了,可谓损失惨重。我瞧着那只布满齿印的手,半点不带表情的暗自掐指算着。
但他也得到了不少好,原先紧密围裹着的披风有一半滑下了叔父的肩,透过那极薄的提纱单衣隐约可见细腻的肌肤纹理,还不算已经解开大半的单衣束带。叔父被吃够了豆腐,想起相似的未经意时偷看到的表哥对表嫂的举动,我冷哼。
“你跟朕出来一下。”
一张放大的脸孔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不敬的想法被皇帝查知,他却拉着我走到了一边台阶的最里面。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里面,而外边却看不到这里,而叔父的身影异常的清晰。我一头雾水的望着他,刚想开口问,皇帝却捂住了我的嘴。
“嘘!不要出声,情况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我莫名其妙的看看四周,却没发现什么异常。
“平时君阳被人吵醒发脾气的时候虽然也会咬朕,但也不会咬这么多,还这么不客气……难道……“皇帝喃喃自语,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突然脸上露出一抹邪恶的笑意。
他在笑什么?看这手的伤情也知道一定很疼,怎么他还高兴成这样,该不是有毛病吧!我知道自己面对的是随便踩一脚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遭殃的皇帝,可我实在无法对他有什么好感,害怕虽然害怕,竟还是讨厌的情绪居多些。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他敲了敲我的头,无视我愤愤的眼,又道。
“君阳是醒着的,他是故意咬朕,哼!三天都没睡觉了还没学乖,今晚干脆也别睡了。”
什么?
叔父是醒着的,这怎么可能?皇帝昏头了吗?叔父明明是一副极困只想睡觉的模样啊……
“小鬼,别小看朕。对你叔父,朕可是了解的很彻底。“皇帝盯着叔父靠着的背影,突然对我微笑,还用手指给我看……
我看看他,又看看床榻,我目瞪口呆。
什么时候,叔父竟已经坐起来了,还一脸的得意洋洋。
“连个人也没有就想困住我,炫的伎俩真是越来越退步了。“慵懒的眨眨长长的眼睫毛,叔父打了个大大的懒腰,往四周看了看。
这时我才发现,叔父的眼睛一点也没有睡意,反而精神的紧。那双眼里又出现那种淡淡的微蓝色的流光,却不若那日纯粹的友善,反而多了几分算计。
他眼微眯,托着腮,看看天上的烟火,又看看帘幕外的场景,突然微微叹了口气。
“怎么连个人都没有,炫也不把我的鞋子穿好……“他小声抱怨,拿起了放在一旁的一双只有我家才有的丝履,伸出了如白玉般的足打算穿鞋。
那双脚的肤质就象他的那双手,有着柔滑细腻的感觉,但惊鸿一撇间我却见到他正对着我们的脚掌心竟然有一排排的针孔似的灰白痕迹。
而就在那时,我突然觉得肩上一阵刺骨的疼痛,皇帝的手指,紧紧掐住了我的衣襟。即使透过衣服,依然感觉得到那股尖锐的疼痛,我疼得连眼泪都快掉来,生平未受过此种罪。
刚抬头想看看皇帝到底怎么了,我却见到他悲伤的面容,充满着懊悔与无奈,无力与伤感并存的表情……他看到了我忍着疼痛的样子,松开了手,突然笑道。
“朕想到了一件事,失态了,不要介意。”
他虽然在笑着,可那样的悲伤的神态却还是没有褪尽,在他看着叔父的时候,眼里有着空芒的迷惘……还有无尽的心疼。
而此刻的叔父,已经穿好了鞋子,拢紧了披风,提起我进来时放在地上的灯笼往另一侧走去。
“叔父他要去哪里?“那个方向不是回听雨水榭的路,我转头问皇帝。
“朕也不知道。那个方向出去就是荒废的后园了,路不好,都是荒草和石块。再过去些就是谢府的后门,君阳晚上不喜欢出门的。“皇帝剑眉紧蹙,想了想不确定的问我。
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清楚叔父在想什么,看他那副好象非常了解我家的地形,更了解叔父的样子我就一肚子的气,于是想也没想的我说道。
“也许叔父是去见聆音婶婶去了!”
“见聆音?“皇帝的声音拔高了好几度,他冲我笑了笑。“不可能,这么晚君阳不会去找聆音的,他没那个习惯……不对,也许他是去幽会去了!”

皇帝突然大惊失色的抓住我的衣领,大叫。
什么叫幽会?这个词对于只有十二岁的我实在太高了些,我听不懂,楞楞得看着一脸慌张的皇帝,我很小声的很小声的问。
“什么是幽会?”
“君阳说不定是去会情人去了!“停顿了半晌,没理会我的问题,皇帝懊恼的在走道上来回转悠。
“刚到云阳地界尚未入城的那一夜,君阳就突然失踪。第二天早上才回来,他说是自己赏梅去了,朕就觉得有点奇怪。现在他又跑了出去,难道真的是和哪个人幽会去了?”
原来那夜的人真的是他,我低喃,突然又想到,那天晚上和叔父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叫崇华的男子,他呢?他在哪里?
“你也提盏灯笼,和朕一起去找君阳……已经发生多少这样的事了,他就不能让朕少操点心吗?还一个一个给朕制造情敌,真是个让人生气又没有节操的家伙。你说是不是!”
狠狠地踩着地上的草出气,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冷哼着,皇帝突然回头瞪着我。
“恩恩。”
看到他那张气得铁青的脸,谁敢说不,又不是不要命。我连声点头以示附和,又找了盏灯笼。但这时候,我想到叔父已经走了好一会了,现在才去追,能追得上吗?我怀疑的看着皇帝。
“叔父现在应该已经出了后园上街了吧!还能找得到他?”
皇帝微微一笑。
“他走路的速度和乌龟爬没什么两样,现在绝对还没有走出后园!”
咦?这么肯定的语气。
我吃惊的看着已经向前走了几步的皇帝的背影,想到那夜我所见到的叔父,又想到回家那时所见的叔父,才想起
叔父走路的速度,真的慢得和乌龟爬没什么两样,慢得离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般人怎么走也不可能慢到那种地步啊!
一路想着,我还是没有答案,可穿过通往后园的月洞门。我真的见到了步履阑珊的叔父,他果真走的极慢极慢,还不时停下休息。
皇帝冲我眨眨眼,像是非常的得意。但叔父却突然叫出了声。
“崇华,你在哪里?”
四周没有人,只有叔父清脆的声音和着呼啸的风声响起一阵阵的回音微澜。
“崇华,我知道你在,不要当缩头乌龟啊!这叔父保证绝对不陷害你。”
叔父,难道那夜那个黑衣人是我的什么人?
谢家上一辈只有二男一女,但谢家独女我的姑姑谢韵早夭,所以只有父亲和叔父在世。家中能叫叔父的人,除了父亲的子嗣再无别人,难道那个叫崇华的黑衣人,竟会是我的兄长吗?
突然我想到了那夜丁伯送我回家时没说清楚的话语,我呆呆的看着那突然出现在叔父面前的黑衣人……
这世界真的很小,为什么这些人,都会与我有关。
“你有哪舍得不陷害我,都是家常便饭了,叔父。“黑衣男子语带讽刺的说道。
我借着月光端详我素未谋面的大哥……他比叔父要高一个头,五官正经,让我想起娘,他的眼睛是浅褐色,正如我。
我们家的人瞳色都呈浅褐,那是谢家人的标志,可我发现只有叔父的眼睛和我们不同。叔父所拥有的那样一双美丽而又变幻莫测的"天苍眸”,原来我只在苍老的太祖母的脸上见过。

几年前过世的太祖母虽然没有了夕日的美丽,但那双泛着璀璨蓝光的眼,却无论什么时候看去都亮眼极了,充满着勃勃的生机。太祖母走后我再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眼睛,直到我遇见了叔父那天的夜里。
正如此时叔父的眼睛一般,流转着莹蓝色璀璨的光华。
“男子汉大丈夫,不要那么爱记仇……每都是你心甘情愿和我为非作歹的,你可别忘了。”
叔父的笑容充满着挑衅,那黑衣男子只是淡淡叹了一口气。
“是是是,你不用和我重复了,我知道此生我已误上了贼船,和我淘气的叔父大人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再无分离的一天,行了吗?你叫我出来做什么!”
“我脚痛,还有点头晕,走不动了……“叔父耍赖的看着黑衣人,指指自己的脚,又摸摸自己的额头。
叔父那模样真是可爱极了,我不由会心一笑,可无意间看到自黑衣人出现就阴沈着脸的皇帝的神色,我却发现他和那黑衣人一样突然充满着担忧。
“你的脚又开始疼了,还是又开始发烧了,严不严重?知道自己的身体差成什么样还乱跑,万一又昏过去怎么办?”
“够了够了,你别连珠炮似的问了。我没事,只是脚疼而已,头倒不怎么晕,放心。即使真的晕过去了,你也跟着我啊,有什么关系。“黑衣人一连串的问题听得我都头昏眼,更别提直接被问的叔父,他连连讨饶。
“你还真是吃定我了,现在是不是要我带你回房。“黑衣人无奈的扶着叔父,道。
“不要,你背我去清漪园。“叔父摇摇头,抬起头,从侧面看到的眼神里满是企求的神色。
“你还是忘不了他,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何必呢!“黑衣人叹气。
“如果能忘记我也想,可有的记忆,却是刻进骨子里去的,如何能忘的掉!”
叔父幽幽的望向天宇,又道。“当年还在的人,除了你也没有人能和我分享过去了,你就当帮我个忙吧!”
“你就算去了也只是难过而已,那里早就是废园了,人都不在了。就算找,又能找到什么呢!“黑衣人不赞成。
“我想带朝颜去看看她父亲的家,即使已经荒废了,也总是她的家。如果当年没有发生那件事情,她应该和她的父母亲在一块的。如今不能让她知道自己父母的名字,不能让她知道家族的历史,可总要让她看看自己的家吧!“叔父的脸色忧伤却很温柔。
“你不怕被他知道。“黑衣人踌躇了半晌,又迟疑着问道。
“他,你是指炫……“叔父微微一楞。
“对,你不怕当年的旧事重演?”
“炫和当年的他已经不一样了,而我也和当年的我不一样了。他能够理解的,即使再心不甘情不愿……”
“你确定吗?“黑衣人却是不太相信的模样,而我看看身边人那狰狞的面容,也实在不敢相信。
一阵风吹过,灯笼熄了,只有月光投下,隐隐约约能看见叔父的表情。他突然笑了起来,很爽朗也很开心的对黑衣人笑着。
“我相信他……”
“回去吧!”
又有人叫我走了,在我欲往下听的时候。而这的人,不是丁伯,而是皇帝。
“为什么?“我问。
“因为没有必要了。”
皇帝的神色突然变得柔和,模糊了他刻的五官。而我呆呆地看着他变得轻松的背影……
突然我也有种预感,似乎他与叔父间的牵扯,是永远也无法割断的了。

《雪魅芳华》第三话 追溯(全)
天刚亮,家中除了洒扫庭院仆役所发出的沙沙声,听不到其他的声响。
一大早,按惯例我吃完饭就前去向父亲请安。走在寂寥的回廊上,匆匆的只见忙碌的几个仆役的身影。而风声呼啸穿梭在庭院里,让我突然觉得有点冷,本以为这几天的天气渐渐回暖,不若前几日的反常,但今天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大雾满天。
远已是看不太清楚,而近却能见到绽发嫩绿新芽的树影随风摇曳,点点或红或紫的小朵在路旁的野草丛中盛放,让人想到这是三月的天气。
但这般清幽雅致的景色我却不若往日般的爱看,因为昨夜未解的满满疑惑充斥心头。
叔父还没有回来吗?
清漪园我知道是崔家老宅的废址,可那地方和叔父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叔父竟是这么的执着想到那里去,甚至不顾皇帝的感受。
经过昨夜的事,我已经感觉到叔父和皇帝间的亲密,我也隐约的明了,在他们的心中,对方都是重要的存在。叔父定是不愿意让陛下难过的,正如陛下在叔父面前完全放下他身为君王的架子。他们在彼此的眼中似乎只是一个人而已,只是单纯的单纯的人,而没有想到在他们身外所代表的一切荣华。
似乎叔父忘记了他是皇帝的臣子,而皇帝似乎也忘记了他是叔父的君上,感觉只是很单纯很单纯的喜欢着对方,喜欢看对方的笑,对方的恼,给对方一点点的宽容与体谅……
那就是大人的世界吗?
或者大人之间的感情,都是这样的纯净,让人不由自主的有种想往有种憧憬……那时我并不明白这世界不如我想象的美好,那时我不懂那样的平淡而美丽的感情,是用多少的血泪所换来的,那时我其实并不真正懂得他们的感情……
后来的成年的我在揪心的悲伤里我才懂得那样的情其实也是一种负累……只是那种负累,是种让人伤感的甜蜜,如罂粟的诱惑,绝艳而疯狂,让人无力自拔,如陷无底的旋涡。
可那都是心甘情愿,不管有多苦,也无悔也无怨,而那时的我不懂这些……
我并不是很懂,可是那时我疑惑着,叔父那不同寻常的举动。我不了解叔父,可敏感的我知道,昨晚的叔父有着属于虚幻般的美丽,象在悼念着已经逝去的爱情。
从那瞬间的只是模糊的出现在我面前的那抹微笑中,我发现的一缕淡淡的伤感的怀念,与淡淡的情的忧伤……那似乎属于遥远的过去的一缕爱意,似乎皇帝也有所觉,可是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的一个人回去了听雨水榭。
昨晚我跟在皇帝身后回来,也就回房去睡了,不知道后来的情况如何,心里有点担心。
回想方才特意拐道经过听雨水榭时所见的情景,我想。
刚才远远的我只见一个明黄的身影临湖而立。普天之下能光明正大穿着明黄色衣饰的只有皇帝一人,我确定了那人的身份。
皇帝还在等着叔父吗?莫非叔父还没回来?
远远的看不清皇帝的表情,可今天的雾气很大,能沾湿人的衣。远远的我看见皇帝左手提着个小箱子往这里凝望,没有撑起伞,就这么静静的站在那里,寂寞而又温柔的等,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
或者,他等的人,就是迟迟未归的叔父。
“旭儿……”
“旭儿!”
耳边一阵的噪杂,打乱了我迷乱的思绪。抬头,是父亲严肃的面容,原来我已经到了父亲房前。
“父亲!”
父亲对我的失神并没有说什么,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对我说道。
“旭儿,今天你晚点去月阁!”
父亲的话把我从思绪的迷雾中扯了回来,我看着用青盐漱完口的父亲,不解。
“父亲,为什么?”
“今天你去读书的时候把庭儿也带到月阁去旁听,让他感受一下谢家诗书传家的渊源家学。“父亲的话说得很轻松,但于我而言和五雷轰顶没什么两样!

大凡以家学闻名于外的世家,家中自有规矩,而谢家小辈的规矩是过五岁的孩子每日五更天就要起床读书,刮风下雨,雷打不动。一直以来我也严格遵守这条规矩,多年来连一天的书都没落下过,先生说我在历年的学生中最为用功,而我的成绩在月阁中也年年名列第一,从未让父亲丢过脸。
聂先生于月阁教书已有三十多年,教过谢家子弟无数,能得先生这样的评价,我一向自豪。而外人不计我谢家长房子弟的身份,只听我是月阁出来的学生,也都是肃然起敬。
月阁是什么样的地方,它这么有名吗?
北方来的人大多不解月阁,而南方的人对月阁之名如雷贯耳。月阁与我家有关,因为它是谢家的家塾。
月阁在谢家宗祖跨海迁移至中略就已举办,为谢氏族中子弟与我谢家同气连枝的世家子弟读书的地方。不仅请来的先生一流,在其间读书的子弟也需经过族中大老的亲自考评,才有入学的资格。云阳谢家六百余年家史,在月阁中读书而成为朝中名臣、民间名士的子弟不计其数。因此,能进月阁读书是小辈们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情。
但此刻父亲却要我带着什么还不懂的小堂弟去月阁读书?
刹时我以为父亲说错了,小堂弟还那么小,又不是象我天天如此。这么早,他能起得来吗?但我最担心的还不是这点。
虽然谢家长房子弟可不经长老考评直接入月阁就学,且小堂弟今日只是旁听,但我还是觉得不妥。
那长相可爱的小堂弟个性却实在不怎么样,想到他小小年纪便那般霸道的性子,机灵无比又非常的淘气。想他小小年纪怎么能理解文章里的要义?……这小堂弟也不像是个安分守己的孩子,带他去读书,要是把月阁闹翻天怎么办?
我满是疑问,但父亲说的时候语带笑意,显得很高兴。我也不能违逆父亲的意思,也只好照办,但心下却大不以为然。
受父亲之命去叫他起床的时候,我却发现小堂弟已经醒了好一会,衣着整齐的在微亮晨光中一个人认真的练字。旁边有一迭写好的纸张,看上去笔划虽然还稍嫌稚嫩,骨力却很老辣……显然训练有素。
但我站在他身边好一会这孩子都没有理我,就这么认真的自己写着字。
他只是慢条斯理的,象模象样在纸上挥洒着笔墨,小小的脑袋却连看也不看我一眼。
“庭儿!“实在等不住,我终于出声。
“嘘,不要吵,我要练字!“回头,却是一脸的凶凶,小堂弟不太高兴的瞪我。
那张小脸的表情可爱到让人发嚎,可是该说的还得说。
“庭儿,我爹。“顿了顿,我换了个措辞。“你的大伯父要堂哥带你去月阁旁听,你还是收拾一下和堂哥走吧!”
“月阁?“小堂弟茫然的看着我重复,一副不知所以然的样子。
“月阁是我们谢家的私塾,读书的地方……“未等我说完,小堂弟就一脸兴趣缺缺的打断了我的话。
“不想去!“他斩钉截铁的说,又铺开了一张纸,提笔舔墨打算继续写。
恩?这小东西气焰也太盛了,不曾被人如此对待,我也不由有点恼。但身为兄长是不能随便对弟妹发火的,如发火被父亲知晓的话,要挨家法。说起来不公平,但在谢家,年纪越小的就越吃得开。
既不能发火,可时间又快接近敲钟上课的时辰,我不想迟到,且必须要带小堂弟去月阁。但该怎么做才行实在有点让我犯难,小堂弟看上去软硬不吃,极为难缠……
我该怎么办?
“庭儿,你又不乖了!“一筹莫展之际,一个温和而略带一点磁性沙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那声音很熟悉,却又不太熟悉,我怔怔的转过身,却见到了叔父和那黑衣男子。
叔父还是穿着那雪白的单衣和白狐裘,似乎没回去换过衣服。他的面色红润,眼里满是开怀的笑意……所不同的是,比起昨晚,此时此地,除了他们俩个人,还多了一个人。
一个有点胆怯的,约莫七、八岁的女孩子。
“爹爹,朝颜姐姐……“完全不同于方才对我的冷淡,现在的小堂弟眼一亮,丢下笔就跑了上去。
但他还没跑到叔父面前,衣领就被那黑衣男子拎了起来。
“庭儿,你是不是忘了招呼一个人啊?“带着几分玩味,带着几分狡诈,黑衣男子逗着他玩。

“哪里有,我眼前只有爹爹和朝颜姐姐!你是谁啊?不认识……“小堂弟虽然脚离地,可那双眼却亮晶晶的瞪着黑衣人,语气比对待我也没好到哪里去。
“是吗?那你就不要下来好了。叔父,今天你的宝贝儿子,就借我玩一天!“作势拎着小堂弟的黑衣男子转身欲走。
“爹爹!爹爹救庭儿。“可怜兮兮的求救声传来,小堂弟直直的很委屈的看着叔父,短短胖胖的腿却朝黑衣人的腰踢去。
而叔父,却是没瞧小堂弟,只是捂着脸,明朗的笑着,看着眼前发生的这副有趣的场景。
“谢奇,放下我儿子……你还有件事没做呢!等做完庭儿再借你玩,不要整得太厉害就可以!“叔父牵着那名唤朝颜的女孩的手,笑完半晌之后无所谓的说道。
我本以为先会有反应的是那黑衣人,却不料竟是可怜的没人理的小堂弟。
“大堂哥,庭儿知道错了。你放庭儿下来,庭儿向大堂哥陪不是。“象在变戏法,小堂弟突然满脸堆笑,细声细气的对那立时呆若木鸡的黑衣男子抱起了拳头。
“果真是一脉相传,同样是父子,和当年的你一模一样……都很会骗死人不偿命!一肚子坏水。“不住的摇头,黑衣男子很无奈的放下小堂弟,看着他朝自己做个大大的淘气的鬼脸以后扑进叔父的怀里,拼命的撒娇。
“爹爹,庭儿今天很乖,都写了好多张纸的字哦!“拉着叔父的手指着那堆纸,小堂弟忙着献宝。
“可是庭儿却在欺负你的小堂哥啊!哪里乖来着。“微笑着,点了点小堂弟的鼻子,叔父看向了我。“旭儿,真对不住,庭儿太淘气了。”
他清亮的眼里满是歉意,而我却很讨厌他呼唤我的语气。难道在他的眼里,我就只是一个孩子,难道我对他的意义仅仅只是他的侄子而已吗?
我知道自己的想法很没有道理,可我就是讨厌他的叫法。
别扭的我一言不发的撇过了头,正对被小堂弟唤做"朝颜"的女孩子的脸。
方才不曾注意,现在才发现朝颜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也是个很有味道的女孩子。
淡淡如柳的眉,大大的眼睛,秀气而小巧的五官,初初看去朝颜和其他的女孩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如和一般八岁的女孩初到异地的惊慌相似,她看见我,便慌忙低下了头。可是惊鸿一瞥间我却见到她眸中那抹坚毅的神采……一般的女孩子,如我的众多表妹所没有的,却总是在父亲书房中的少女画像上所见到神采……
我不知道她和叔父有什么关系,而朝颜的五官与叔父的五官差异实在太大,我能肯定她绝对不会是叔父的孩子。那么,她是谁呢,好奇归好奇。可方才赌气的撇过头的我,此时怎么能再若无其事的问叔父……
面子上下不来台啊……咬唇,我尴尬的站着,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做才好。而叔父却象没有发现我那小小的别扭,走过来拉住我的手。
“差点忘了介绍了,瞧我这记性……这是柳朝颜,我的义女,你们以后要好好相……“他指着朝颜,笑道。话音刚落,突然听见黑衣人一声咳嗽,只见他指了指自己,眼神里像是有些责怪之意。
“你急什么,我又不会忘了你。这么大一个人,还会凭空消失不成……“没好气,叔父瞪了一眼那黑衣人。“叫你早点出现,你偏偏要闹别扭给我上演一出失踪记……搞到现在连自己的弟弟都不认得你这个亲大哥,怪得了谁!”
“你还好意思恶人先告状,别忘了那天要不是为了你偷跑出去赏梅,我也不会被气疯了的某人到嚷着要砍我的头。你叫我怎么出现啊,出现还不会被你那个醋桶叫人拖下去杀了……“黑衣人不是滋味的叫,指着叔父气不打一来。
“求人不如求己,旭儿,我是你亲大哥谢奇,字崇华。“黑衣人热切的冲我笑,而我却很迷惘。
我看着那个黑衣人,心跳突然有些加快……我知道他是我的大哥,我已经有点猜出了他的身份,比如他也姓谢,他也是崇字辈的人……父亲那辈取字都以"君"字排行,而我这辈的是以"崇"字排行……
可即便我知道他是我大哥,可是当我知道他是我大哥的这一刻,心中所受的冲击还是很大……
毕竟在我过去的日子里,我从来不知道我有那样的一个叔父,还有那样一个的大哥,我以为我是谢家唯一的子嗣,我拼命的磨练自己只是为了不给总是不知为何事而紧锁眉梢的父亲丢脸……
而今我才发现我并非父亲唯一的儿子,家业的继承本不属于我,那我过去所做的一切的努力,算是什么呢?
而对于我的大哥,此刻我甚至有些恨他,不是为了那也许付诸东流的努力,而是因为他把那个象妖精般的男子带到了我的眼前,他让我知道了憧憬的滋味,却在第二天让我遭受了幻灭的痛苦……
十二岁的心也许不懂什么叫爱情,却懂什么叫做心动。
也许,只是也许……我的过于沉默,我不若谢奇我大哥所想那样的欣喜若狂,他也沉默了。
“爹爹,月阁是什么样的地方?”

稚嫩的声音在一室的沉默中响起,奇异的缓解了诡谲的气氛……小堂弟喋喋不休的问着叔父。
“月阁?“叔父的声音很讶异。
“恩,他说要带庭儿去月阁……庭儿不想去,庭儿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小堂弟嘟起嘴,看了一脸怔然的我,小声的对叔父说。
“月阁啊,爹爹也已经有很多年没去了,倒很想去看看。”
“咦,爹爹知道月阁是什么地方?说嘛说嘛!“小堂弟喜出望外的摇着叔父的腰,兴奋的望着他。
“月阁是谢家的孩子读书的地方,爹爹小时候也在那里读书的。“含笑,叔父转头看看大哥。“那个时候啊,爹爹是和你大堂哥一起上学的,他还坐在我前面呢……”
“真的吗?大堂哥,你那个时候是不是很喜欢欺负爹爹啊……“小小的脑袋一扬,小堂弟神气活现的问。
“我还欺负你……爹……爹!“大哥的声音象咽了一颗蛋。“他不欺负我已经不错了,明明是你那鬼灵精一样的爹爹做错事,黑锅却要我这个侄子背……你看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爹爹当初是什么模样了……”
“哪里哪里,庭儿好乖的,爹爹也好好,怎么会象大堂哥一样坏。大堂哥在骗人,朝颜姐姐说是不是……”
他们争论的很热烈,一个看上去年近三十岁的大男人和一个六岁的小娃儿吵架的场面实在有些好笑。可不知为什么,面对如此好笑的场面,我却笑不出来。
“旭儿,你还好吗?没事吧!“怔怔的抬头,看到的是一张温和的面孔……
而我现在最不想面对的,就是他。
“我先走了!“忘记了父亲让我带小堂弟去月阁的任务,忘记了我该去月阁读书,忘记了该和眼前的人打招呼。这时候的我心乱如麻……我推开了他伸过来的手,我急匆匆的走。
“旭儿,旭儿……“我健步如飞,我对身后传来的声音视而不见,我知道他跟在我身后,他在追我。可我更明白他走路的速度很慢,我知道照我这样的步伐他追不上。
可是当身后的声音渐渐微弱,我松了一口气回过头的时候。
我才发现,在我走来的路上有一个白色的影子倒在了地上。
我只见一个黑色的影子飞速的奔到了那个影子的身边,走近我才发现那是我的大哥,而他所抱起的人,原来是我的叔父……
只见叔父面孔依然红润,他的双眼却紧闭……大哥快步离我而远去的时候,在那一瞬间我触到了叔父无力垂下的手。
温度很高,很烫……
而那夜,全云阳府的大夫齐聚我家,我第一见到了帝王的愤怒……
那样的如雷霆般的愤怒,再无我先前所见时的温和。
父亲从来也没有打过我,而这,我却挨了父亲一个劲道极大的巴掌。原因是为了我,害得叔父旧病复发,害得陛下忧心忡忡……
我不懂,我以为叔父患得只是小小的风寒而已,我不懂为何父亲说的那般的严重。只要好好的调养几天,只要吃上几贴药自然就会好了。也许,叔父早先就已经着了风寒,在我早上未见到他以前。我那所谓的大哥带他出门了一夜,而那雪白的狐裘上甚至有着露水的痕迹……想着那时我所触到的,比常人的人更为温暖的手……想着叔父艳红的,像是三月的桃般绽放着的面容……我想。
我如此想,可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有辩解。再怎么说,即便再轻微,如果,只是如果,我不让叔父在身后苦苦的追着我……那也许,他是不会生病的了。
说起来我还是有些懊悔,谁愿意看到那样的一个人病恹恹的躺在床上呢!怕是没有几个人忍心的吧,于是我也只是静静的看着父亲铁青铁青的脸,看着父亲的咆哮,看着父亲以外人一般的态度对待我这他一向之淡漠的儿子。
午时父亲把我从月阁叫了回来,先前我见到父亲那样吓人的神色我很惶惶不安,而得知父亲气恼的原由是因为叔父,我却安下心来……
叔父,应该是没事的吧……如果叔父病得很严重,那父亲此刻是没空理睬我的。我明了父亲的脾气,我想。但父亲很生气,我大概要受罪了。
那样生气的父亲,气得浑身发抖的父亲我从来也未曾见到过。像是完全抹杀了父子的情分,气极的父亲那一刻怕是真的想打死我……即使他只是打了我一个巴掌便冰冷冷的让我来本族的祠堂罚跪……
膝下是冰冷的碎石子地,象崎岖的山路那样的不平,扎得我白绸做的裤子上也泛出了点点的红意,这是谢家祠堂的体罚特产。
平素踏着谢公屐进这祠堂来的时候,我总是跟着大人行礼,或是看别人挨罚。从来对这地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从来只是看着别人紧锁眉梢受着这样的痛楚,而我却没有一丝同情的感觉。我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犯错就要受罚天经地义,从来我也想不到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我错了我无怨,即使父亲那时真打算打死了我我也只是活该,我对这样的罚并无异议,还觉得轻了些。我已经跪了很久了,先前那刺骨的疼痛现在却已接近于无,现下双腿都已经麻木了似的再无一丝感觉,只是见到那鲜红不断的扩大……让人觉得头晕,血似乎流得有点多。
这里什么人也没有,虽然我正在受罚。可我知道我不能偷懒,即便很想也不行,倒不是为了认真的反省,而是因为看膝盖下的创面大小,血流的多少清清楚楚的就可以知道我跪了多久,不必做无用功。
不知外面的天光几许,而祠堂里静幽幽的,四围只有谢家的历代祖先牌位相伴无言……我跪着,眼皮渐渐眨也困难,而神智渐昏沉。
“你爹也真是的,竟然把你打成这样……嘴角连血丝都打出来了,还叫你在祠堂罚跪……”
昏昏沉沉间听到的是个心疼而又略带尖锐的声音,那是娘。我费力的睁开眼,看见一向端庄高雅的娘亲一脸的泪意涟涟。
“娘,你来做什么?”
“旭儿,你别说话。“娘亲见我清醒,慌乱的拿袖子想抹去脸上的泪痕。怎奈那泪擦了又流擦了又流,怎么也擦不干净……
“娘,别哭了。孩儿没事的……“费力的伸手,想替娘擦泪,可以那手却无立抬起……我苦笑着,只能安慰着伤心的娘亲。
“怎么能说没事,旭儿,你的膝盖怎么了……怎么会有这么多血?“娘亲的声音突然变得颤抖,就着娘亲身边使女小青手上所持的烛火,我知道娘已经看到了地上那摊我流的血……
“娘,你别担心,只是膝盖被小石头扎破了点皮而已,看着吓人,其实不碍事……“我竭力控制因上身挺起碰到了膝盖而疼得抽搐的嘴角表情,努力的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娘却不相信,哭得更厉害了。
“还说没事,你的白裤子都被血染湿了……你爹也太狠心了,谢默只不过是发着高烧昏迷未醒,他竟然就把你往死里罚……“娘亲抱着我,大哭。
“什么,叔父还没醒吗?他怎么了,他要不要紧……“一时没注意到娘亲语气中的强烈不满,似乎还带着点对叔父的憎恨的情感,我只觉得有点惊慌。怎么叔父还未醒吗?普通的风寒,也不会让人昏迷……我忘记了自己的膝盖已经麻痹,只想站起身,却又踉跄的跪回了地上。
而娘没理睬我的问话。
“别管他,死不了就行。他那种灾星,你啊,离他越远越好……在他身边,保不准哪时就让他给害了……“我听着直摇头,娘亲和父亲不同,太疼我也太宠我。现在因为我被父亲罚跪祠堂这点小事竟然迁怒到叔父身上去,我叹气。
“娘,怎么这么说呢!叔父为人很好的呀,你不要因为儿子被父亲罚了这点小事就说叔父的不是。“虽然不想再睬叔父,觉得听到他的名字都让我觉得难过,可听见娘亲说他的不是,我却有点生气。
“怎么你们两兄弟都一个样,被他怎么害都还替那个祸水说话。“像是触及了什么伤心事,娘亲突然变的好激动。“奇儿为他被你爹逐出家门……竟然还毫无怨言、义无反顾的和那个祸水去京城,也不想想我这含辛茹苦养大他的娘亲……现在你为他被你爹罚你也替他说话,你想气死你娘啊……”
“娘,话不是这么说。也许大哥和叔父有苦衷,你不要伤心了。再说,大哥不是回来了吗?要不是叔父回乡,也许你还见不到大哥呢!“中午,娘亲就见到了大哥,怎么她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样子呢?
“别提你大哥,他已经被那个祸水不知迷到哪里去了。哪里还会记得我这个娘……旭儿,现在娘只剩下你了,你不要离开娘,你千万不要象你大哥一样离开娘……娘会受不了的!“娘亲的话由高亢而渐渐转低,她看着我,眼神有些无助。
“娘,不会的。我和大哥都为娘所生,怎么会不认娘呢……儿子们不会离开娘的,你还有爹爹在啊!“我想安慰娘亲,但我的话却突然被娘亲恶狠狠的打断。
“不要提你爹,他的心早被韩馨那贱人带走了,哪里还会留在娘的身上。那贱人死了以后,活在世上的你爹也就只剩下了个空壳子而已。要不是因为他还要找韩馨那贱人和他生的小杂种,他早就丢下这个家,丢下娘和你走了……旭儿,奇儿不要娘了。你可千万不要丢下娘一个人……娘好孤独,好寂寞。“娘瞧着远方,突然疯狂的大笑起来……
“哈哈哈,什么你爹爹会想着娘和你……他的心里只有那个韩馨那个贱人还有他的弟弟谢默而已……他哪里还会想得到别人……就连你大哥,在他心里也不名一文。他疼谢默比你大哥还要来的多,即便奇儿做的再好,他也不看一眼,他夸的永远只有他的弟弟……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他不爱我。可是,他不该,他不该这么对待我的儿子……奇儿有什么错,旭儿有什么错,为什么君则你永远也不看他们,你永远也不会看我一眼……“娘象个小孩子,呜咽着,再不复平素那高贵的女子。
“娘……“我呆呆地看着失态的娘亲,怎么会,怎么会,难道父亲和娘在人前的亲密都是装出来的,他们所谓的相敬如宾竟是假的吗?
父亲的确对我没有多大关注,可我相信父亲一定是在乎我的,娘一定是误会了父亲。父亲不会连一点点在乎也没有,对于我们母子……
可是脑海里这些想要说服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小,真的吗?你想想看,父亲,真的有关心过你吗?谢旭,你想想看,父亲在看到你那叔父时激动的眼睛,你想想看你父亲在见到你大哥时却是一副漠然的样子。
父亲,真的在乎你吗?
那声音渐轻,终至于无。我抱着头,突然觉得头疼若绞。
我不信,父亲不会这么对我,娘不会这么对我。一切都不该是假的,这一切都不该是假的啊!
如果连娘和父亲都在骗我,那这世界我还能相信什么?
空气里氤氲着的雾气未散,而我的心凉到了极点……
半边高肿的脸火辣辣的疼,中午时便未进餐的胃空荡荡的,而我什么感觉也没有。那本是通透而开朗的心灵,在这样一个不知时日的夜晚,犹如枝头高放着的琉璃,一不小心,便碎了一地……

而这样的时刻,我分外想见到那个人宁静的面孔……如果是他,如果是他,能不能给绝望的我带了一线的光明……我再不信父亲,我再不信娘亲……我只想逃避,逃避于这太过晦涩的地方……即便,这是我出生的地方,即便这是我成长的地方……
空气里又已是一片宁静,使着眼色,我让小青送失神的,呆呆的笑着的娘亲回房去。而这祠堂里只剩下了我,四周依然无人……我看到了脚下的那滩已经凝固了的黑色的血渍……
我突然悲哀的意识到,父亲,果真是没把我放在心上的。如果他对我有父子之爱,他不会,他不会忘记他的儿子在流血,他不会忘记他的儿子已经被他打伤,他不会忘记从午时起我还未曾进食……
这样的一大片已经凝固了的黑色的血,如若是平常,早已经有人带着大夫前来,为在祠堂罚跪的人看伤……
而我,谢家族长的儿子,却像是没有声息的人一般。没有人管我,也没有人理我,像是挥发在空气中的水一样,只是无声的存在。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还要傻傻的跪在这里,没有这个必要了。连父亲都不会在意我,我为什么要跪在这里呢!就是我死了,父亲或许,也是不会在意的吧……淡淡的思量,我只想见那人……从未有过如此的冲动,而今夜,我只想失态,我什么也不顾。
我艰难的站起身,艰难的忍着钻心刺骨的疼痛一步一步的走着,向听雨水榭的方向走去。
听雨水榭正如它的名字一般,在下雨的天气里,雨水滴答在听雨水榭特意设计的绿琉璃瓦上像是在跳舞,会发出如乐曲般动听的音符。
此刻大雨倾盆,如注……大雾满天,闷死人的天气,果然是雨前的征兆。我湿淋淋的一路走来,不知推掉了多少把沿途仆役递过来的油纸伞,我只想那雨下得再大一些,我只想那雨能冲尽一切的一切的谎言……
听雨水榭的前厅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医者的装束比比皆是,而每张脸,都带着忧心……
叔父,还是未醒吗?
我想见他,可从门庭进去,肯定是不行的。
也许来了这么多云阳城内的医者,听雨水榭的防卫看上去似乎松懈了许多。可熟知家中地形的我知道,这屋子的里里外外,都布满了如影子般的护卫网。于是我走了暗道……连父亲都不知道的,也许是那某时看起来很淘气的叔父幼时挖的暗道……父亲以为这十年来听雨水榭无人出入,除了他。而父亲不知道,我已经来过这里多少……
于是,我很顺利的进入了卧房。这间屋子不若别的屋子那样的嘈杂,里面燃着淡淡而好闻的莲香气……里面只有一个明黄色的身影靠在床边在替床上的人敷着冰枕,专注的连我走近他的身边都不知晓。
那躺在床上的人果然是叔父。那张安详的面孔上红润的面色依旧,却是太艳了的潮红,像是还没有退烧的样子。微翘的嘴角上扬,像是好梦正浓,看得那照顾着他的人脸上也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是睡了,还是从早上就没醒?“忍不住出声,我才发现我的声音好嘶哑,还带了几声咳嗽,是在雨中着了凉吧!
“是你?你怎么进来的。快……“那明黄色的身影霍然转身,不出我所料是皇帝。他见是我,突然拔高了音调。我以为他想叫人进来抓我,不禁害怕的倒退一步。谁料到他却没有叫人,只是打开了衣橱从里面取了一套衣服和干布远远的丢给我。
“快去换衣服,把自己身上擦干净。如果你着凉了就不要离你叔父太近,他身体不好,很容易生病的。”
我默然无言的到帘幕后面擦干了身子头发,换上了衣服。出来正欲开口,皇帝却朝我摇摇头。
“有话出去说!“又摸了摸依然不醒人事的叔父的额头,皇帝轻吐一口气,像是放下了心,领着我出了房间到走廊上。
“叔父怎么了?“我问。
“他啊,其实也没什么。老毛病了,隔三差五的就会发烧,特别是太累的时候,总要在床上歇上好几天才行……现在已经退烧了,不用太担心。“皇帝的语气极低,瞧了我一眼,像是很不满。
“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让叔父在后面追赶我,也许他就不会……“下面的话被皇帝瞪了回去。
“原来是你害的……朕还以为是谢奇那小子,看来这还冤枉他了。奇怪,不是他的错他认什么罪……还挨了三十棍,想讨打还不简单,和朕说一声就行。莫名其妙。“皇帝很不解。
大哥也许是为了我吧!他也许是替我认下的罪,午时听说大哥惹毛了皇帝,被打了三十多棍……我本以为是因为昨晚他带叔父出去,却没想到是为了叔父生病的事……想替大哥辩解,却还是带着点疑虑,我最终无言。
“你好象很喜欢君阳?“皇帝的脸突然凑近我,淡淡的问,眼神里却有一丝的火光。
“是,我是喜欢叔父。“我以为皇帝看出了我心中的秘密,反正就算他想杀了我我也不怕……那时我的想法很单纯,只是这么想,于是脱口而出。皇帝却朗笑出声。
“这家伙到哪里人缘都特别好,你小时候就特别喜欢被君阳抱。也许长大以后幼时的记忆里还没忘记他吧!“皇帝冲我做了个手势。“那个时候你才两岁,却喜欢把君阳粘得紧紧的,害得朕在那段日子整天想着就是怎么离你远点……”
“叔父见过小时候的我?“我好吃惊。
“是啊,十年前朕和他回来过一。那时君阳的父母,就是你的祖父母还在,朕千托万求他才答应让我这他说是丢人现眼、毛手毛脚的皇帝住进来。也是在这听雨水榭,朕和他一起看日出,看月升,数星星,听雨声……那个时候的君阳好活泼,成天跑来跑去的……一点也不安分守己,又爱赖床,还爱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他和朕说好要一起看日出,结果第二天早上却爬不起床,朕死拖活拖的把他从床上拖出来,他还踹了朕好几脚,咬了朕好几口……这么多年,连你都这么大了,可他,连一点进步也没有。“看着自己右手上的一圈纱布,皇帝摇了摇头,但他脸上看似无奈的表情里,却带着春风般柔和的甜蜜。

“那叔父不是和小堂弟一模一样了吗?“我想到和皇帝的形容如出一辙的小堂弟,突然很想笑,连那无比沮丧和失落的情绪,都亮了那么一点点起来。
“不要和朕提谢庭,一想到他朕就气,这么爱粘着君阳,碍眼。还有萧月仪那个狡猾的女人,现在还不肯对君阳放手,明明都已经是出家人了,还老是偷溜出来看儿子,还顺便勾搭君阳。偏偏朕拿这母子俩还一点办法也没有,气死朕了……“气呼呼的,皇帝眼露凶光。
“再怎么说叔父也是小堂弟的爹,陛下连这种醋也吃,不好吧!“我淡淡的道,这皇帝也实在不太象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和他说话,其实也挺有趣的。
“君阳是谢庭他爹又怎么样,朕可没有什么爱屋及乌的情操。朕只知道一点,只要朕活着一天,君阳就是朕的,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和朕抢……就算朕哪天驾崩上西天去,朕也要拖着君阳去。“听了皇帝的话,我吓了一大跳。普通的人,假使他们相爱,一方死去,不是应该祝福另外一方幸福吗?而他,竟然要所爱的人殉葬……我知道皇帝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因为他的眼睛,很认真也很严肃。
“这太不公平了……陛下可曾想过叔父的想法?叔父难道愿意死吗,叔父是人不是可以让陛下随便玩弄的物品……那太残忍了。“我知道我的话过激,天之骄子的皇帝可能会发火,可是我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听到这么残酷的话语。
“就是因为朕爱他,所以朕不能丢下他一个人不管……“未若我想,皇帝没有发火,邃的眼睛里尽是沉。“君阳很害怕寂寞,如果朕留下他一个人走,才是残忍……爱上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你还太小,你不懂看不到自己所爱的人,如果不在这个世界上,会有多么的痛苦。而君阳已经尝过一那样的痛苦了,再让他经受一,他根本没办法负担的了,朕怎么忍心让他再那般的难过。人人都以为他笑口常天,得意度日,可是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有一半是空的。你不了解你的叔父……”
“那陛下很了解叔父吗?“皇帝的最后扬起的笑容实在太刺眼,好似他才是这世上最了解叔父的人,那般的得意洋洋,我忍不住冷冷的丢出一句。
“你最喜欢你叔父哪个地方?“皇帝没有回答我,却问我一个问题。
“眼睛,叔父的眼睛好漂亮,和祖母一样,都是流光溢彩的’天苍眸’,让人一见了就喜欢。“我想也不想,就答道。那天雪地里的叔父,给我印象最的地方,就是叔父那双眼睛。
“朕和你不同,朕喜欢的是君阳的勇气。“皇帝微笑着点头,我以为他的想法和我一样,他却悠然神往的告诉我另外一个答案。
“勇气?“我不解的看着皇帝。
“对,就是他的勇气。一个小小的中书舍人敢在半夜三击惊雷鼓,硬生生把朕从安睡的龙床上轰下来,这样的人,绝对不会有第二个。“皇帝的笑颜突然有点苦,像是回忆起了什么。
“惊雷鼓?那是什么东西,只是敲鼓,也能叫勇气吗?“我不明白,皇帝突然正色。
“惊雷鼓,立于皇城门口。天下任何人都可以敲,都有资格敲,敲惊雷鼓的人,无论是谁都可以谒见朕。惊雷鼓响,就算朕在做什么事,也要停下出来接见击鼓的人,因为如不是有天大的事,不会有人去敲这惊雷鼓。”
“那敲这鼓的人不是很多吗?“天底下想见皇帝的人可多了,自然想求皇帝给帮忙的人更多,那皇帝一定很忙。我偷偷瞧着这自己想来应该很"可怜"的皇帝,却发现他叹了口气。
“怎么可能!我宁朝建立一百七十多年,只有三个人曾去敲这惊雷鼓。”
“咦?”
“你当皇帝是这么好见的吗?敲响惊雷鼓,自然是可以立时见到朕,可是击鼓的人也要走过一段由针板所铺成的路,有很多人,还没走过针板路,就流血过多而死了。而且即使走过了针板路,朕也不一定会准许那个人的请求……天底下的人,有几个这么傻,肯做吃力不讨好的事。“皇帝感慨不已。
我默然无语,低下了头,突然想起那夜我所见到叔父脚上那一排排似针孔般的灰白痕迹……心一惊。
“难道叔父,就是走了那针板路才见到陛下的。“皇帝沉重的点点头,我吃惊的捂住嘴。
“那天他所走的针板路,还比别人都要长,因为朕当时的心情不好,好不容易才歇下。突然听到高福宁说有人敲惊雷鼓,朕气极了,于是吩咐御林军把那针板路铺长一些……朕升殿之后才发现击鼓的人是君阳,那个时候已经太迟了。朕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吩咐撤去针板路,规矩是不能破的……即使朕为皇帝也一样。“皇帝有些感伤,似乎对自己的无能为力非常的痛恨。
“叔父不害怕,他难道不怕疼吗?“想到那样的由绣针密密麻麻排成的针板路,我都觉得毛骨悚然。那时的叔父,怎么会不害怕呢!
“不,他很害怕。朕看得很清楚,他盯着那条长长的针板路,脸色苍白的和纸没什么两样,肩微微的有点哆嗦,拳头握得紧紧的,唇上连血都咬了出来。朕见他那么的害怕,也实在不忍心他受这种罪,于是破例打算让他回去。反正他是中书舍人,有事也可以上题本向朕奏事,没必要来走这破针板路,可他却拒绝了朕。”
“那后来呢?“一颗心就象要跳出来一样,我紧接着问。
“朕没有办法,于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走针板路。君阳开始走得很快,后来渐渐的慢了,朕看到他的衣服下摆上全部都是血……像是流也流不完似的一直不停的流……开始他的脸上还有笑容,后来他的脸色越来越差,走完针板路的时间未到半刻,可当他走完最后一步,整个人已经撑不住了,倒在了地上。”
“那个时候他肯定是很疼很疼的,朕也吓坏了,朕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血。朕叫太医想为君阳治疗,可是君阳一概摇头,他只要朕听他的请求……可是你知道吗?他敲惊雷鼓走针板路来见朕的理由竟然是他的下属,一个犯事被捕入刑部大牢的下属的母亲病危,想见她儿子一面。君阳竟然是为这种小事,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来敲惊雷鼓,不是为了自己,那个时候朕觉得他就象个傻瓜……这样的事太不合情理,朕怎么可能答应呢!”
“可是朕忘不了他那时的神情,他见到朕听到他的请求之后愕然的神态,他见到了朕的不以为然……还有一旁众人窃笑的声音,他都见到听到,可是他的眼神好坚定……他只是紧盯着朕,像是在祈求朕答应他。那双眼睛里闪亮着勇气与无所畏惧的光芒……朕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朕的心所受的震撼……那时朕也正逢朝中的权力斗争,朕很累很累,累的都很想放弃的时候,却让朕看到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孩子身上,所散发出的勇气……”
皇帝喃喃自语,他瞧着我,露出一抹悲哀的笑容。
“某种意义上说,是君阳救了朕。可那天以后,朕虽然治好了他脚上的伤,可是他再也不能跑了……甚至连走路都成问题,他根本就没办法走快,那针板路毁了他的脚……朕救不了他,可他却总是笑着和朕说没关系。”
皇帝看着我,声音哽咽,他像是忍不住了,没看我,便一个人进了屋。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叔父走路会慢的象乌龟爬一样,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叔父那天夜里对着大哥说他脚疼的时候皇帝的反应竟是那般剧烈的原因……
可为什么叔父还是能够露出那样明亮的笑容呢?
那样的温和的笑容背后,到底隐藏着多少的悲伤与无奈……
《雪魅芳华》第四话 解意(全)
雨夜,风凉。
与别不同,叔父卧房的回廊之上并无驻守的兵将,前庭的喧闹离这里真的好远,恍若隔世。
只有那如乐舞的雨声滴答相伴,极静。
所以,那坏脾气的声音就这么清晰的径自传入了我的耳边,连不想听都不行。
“不要,鸡肉不好吃。”
天际已经露出一抹微亮,而我依然沉浸在自己杂乱的思绪里,不晓得自己已在这回廊之上站了大半夜,身畔无人相伴。
脚已经麻木的象没有知觉,而膝上的伤已经被一圈圈的纱布所裹,不觉得疼。皇家的药必是民间极品,昨夜方才敷上药,今天就已见了效果,难怪叔父好得这么快。
刚刚听到的声音,不带着凉的沙哑的声音,却是带了点鼻音的话语……叔父醒了吗?
我不禁侧耳倾听。
“君阳,听话,你才退了风寒。现在身体正虚,不要和平时一样挑食!“谆谆善诱的声音,实在不像是从那个骄傲而霸气的皇帝嘴中所说的话。
“可是这鸡肉烧得好老,一点也不好吃。“透过碧纱窗,隐约可见室内的场景。那瞪圆了眼,撇过了头,明明一脸委屈,却怎么看都带了点趾高气昂让人觉得有点欠扁的人,是叔父。
“御厨熬了八个时辰的鸡汤,这肉当然不好吃,可汤很好喝又有营养。朕又没让你吃这难吃的肉,只是叫你喝汤而已……快点喝,不要转移话题。“正解释的起劲的皇帝,像是突然发现了些许的不对,微微眯起了威严的眼,语带警告。
“这鸡汤看上去好油,一定对胃不好,不想喝啦,好想睡觉。“作势欲倒,斜斜靠入身边男子的怀里,身若无骨,叔父在这男人的面前没什么矜持可言。
“起来,起来,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很够了。“可怜的男人手忙脚乱的一手扶着实在娇媚的可以的叔父努力抵御诱惑,一手高举着镏金白瓷碗提防着怀中那人虎视眈眈欲打下去的手。
“可是我还是很困啊……“揉揉眼,显现一脸的睡意惺忪,叔父嗔恼。“也不想想到底是谁害我累成如此,还有脸在那里叫嚣。手放低一点,举这么高炫你手不酸?”
“你以为朕不知道你打得如意算盘,朕的手一摆低你马上就会打碎这碗,洒掉这汤……也不想想已经使了这吱俩多少,朕怎么还会上当?你这小坏蛋最懂怎么糟蹋朕的心意。“没好气,却舍不得责怪,只能不满的嘟囔。而后,语到辛酸,皇帝的音调越来越响。
“你说你的,我好困,先睡了。”
这皇帝在叔父面前实在没什么尊严可言,我暗自发笑。而叔父,却对皇帝这番慷慨激昂的话兴趣缺缺。一拉锦被,闭上了眼,任凭皇帝又拉又扯,只来个不理为上……
“再睡下去变成小猪了,朕可不要你……“挫败的嘀咕着,无措的皇帝还在想着法子把叔父拉起床,和话相反的手却替叔父拉好了被角。
“你不要自有别人要,像是贤,聆音,像是月仪……象居玉,凤梧……好象还有很多人,你还怕我没人要啊!“微微睁眼,没瞧皇帝,叔父淡淡的说道,还扳起指头认真数。惹得头顶上的人脸发黑,眼发红……
“你……你……你这没良心的小坏蛋……朕不许,朕不许,你只能在朕的身边。“醋意横生不可抑,皇帝愤愤不平的说着,而被窝里的人"咯咯"笑得直打滚。
从我这角度看去,现在的叔父极迷人……那双眼朦朦胧胧,流光溢彩,带着一点点的狡猾与算计……于我这角度,分明可见那朵狐狸般的笑。
点点心,绽放,着迷于那人周遭所流转的光华。
那样明亮的笑颜里面,似乎不见一丝阴影的存在。如非昨夜皇帝的诉说,怎料得到叔父其实不曾象我们所见那样的幸福。
“他只是很知足,因而那般的快乐。“突然想起昨夜的皇帝未进屋以前,扶着门扇回过头对我讲却为我所忽略的最后一句话,我细细的端详着叔父。
微醉,那样的神情。果真没有忧虑,有的只是满足……在皇帝欲恼又哄、威逼利诱皆不起作用的情况下,叔父笑着倒进了皇帝的怀里,那般的开怀。

细品,每看见的叔父,都不一样。时而纯真无邪,时而老成持重,时而温柔体贴,时而霸道无比……无论是忧伤,还是喜悦,皆如发自内心,表里如一的人物……而他的心,却琢磨不定,莫怪能吸引皇帝长久的目光留驻……
叔父的心好象海,那样的,不可测。我并无看出叔父的心思,他的心思总是如在云里雾里,只一些些露出了点端倪,却又极快的收了回去,水过无痕费思量。
我想,而叔父像是笑累了,终于无力的被皇帝越发搂进了怀里,抱得死紧。而他,伏在皇帝的肩头,有点喘……眉眼却还是弯弯如月,还冲我眨眨眼。
“旭儿,你还不进来吗?”
叔父怎么知道我在偷看,有些窘,我走进了屋子。而刚进屋,只见叔父指指纱窗,对我道:
“要偷看,也不能这么光明正大啊!这烛火的光,早就把你的影子照出来了。下要注意哦。“叔父没责怪我,他的笑容很甜,也很媚,看得皇帝满心不是滋味,抱着他转向了自己。
“要笑就对朕笑,别对别人笑成这样……你明知道朕受不了。”
“旭儿是我的侄子,你对他吃什么醋!“颇不以为然,叔父招呼我。“旭儿,站着干吗,坐到叔父身边来。”
使劲推推皇帝,想让出块地方,皇帝却纹丝不动,叔父气恼,抓住皇帝的左手,又欲咬。而皇帝瞧着我,直使眼色,像是叫我出去。
我迟疑,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但心里还是想看戏的成分多些。
“连你儿子朕都嫉妒,何况是侄子……君阳,你莫恼,你爱咬朕也任你咬,但是别生气,对身体不好。”
“既然想叫我不生气,那,自然你要听我的。“叔父听到皇帝的话,眼一亮,笑嘻嘻对他道,讨价还价。
看得我不由叹气,对皇帝略生几分同情之意,怎么会摊到这般难缠的情人。看他的样,已经是气坏了。
“你……“皇帝气结,脸色铁青连话都说不出来。而叔父不理他,移出皇帝的怀。直拉着走近他的我坐到他身边,亲亲热热。
“旭儿,你怎么样,有没有被大哥罚?大哥一向疼我,没什么理性可言,你不要怪他,要说错的话,都是叔父这不太争气的身体不好。咦,你干吗站着不动,坐下啊!”
“叔父,这样不太好吧!“即使叔父叫我坐,我也不敢,皇帝的眼光太吓人,似是要杀人,我冷汗直冒。
“甭理他,他就这样……“看到我不太苟同的表情,叔父"噗嗤"一笑,小声在我耳边说道。“你放心,我对炫自有办法,只要哄哄他,他又会高兴起来的。”
叔父的话很自信,又轻松,而我不太相信。
“你等着……“叔父看我,眉头微皱,又转过身,趴回了皇帝身边,对皇帝轻轻的说了句什么话。
我听不清叔父对皇帝说了句什么,只是叔父的脸很红,而皇帝的脸,也微微泛起了一点红意。他低声问,还有点怀疑:
“你说的是真的,不食言?”
“我哪回食言过……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机会只有一,你算仔细,我可不会再和你说第二了。“叔父正色,而皇帝,瞬时笑开了脸。
“默儿,你在和陛下说什么?陛下竟会如此高兴?”
房间里进了一个不速之客,我呆了,那人竟是我的父亲。而原本乐呵呵的父亲见了我,微微一楞。
顿时,房间里弥漫开了一股微妙的空气。
父亲那一刻的神色,极为复杂。他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你知道了什么吗?
你终于明白了,我与你母亲之间的事吗?
从父亲的眼里,我读出了这样的信息,他的眼神很严肃,的看进我眼里,却不带波澜……只是淡淡。
而我,心渐渐的灰。

这是十二年来第一,于父亲的眼中,我成了存在,而非隐形。可原在心中微弱的呼吸着的,那一线微小的希望,也在这样无波的回眸里,打破了。
父亲,原来,你真的没有看过我一眼。
孩子,不是爹不想爱你,只是你娘太狠。爹没办法不恨……
爹爹……你真的这么厌恶娘亲,甚至连身为她儿子无辜的我们,都一并恨上了吗?
像是承受不住我心中的怨恨,父亲的眼终于避开了我的眼,我握紧了拳头,任凭苦涩的心绪酝酿……
满是酸楚的情绪激荡,我知道,现今的父亲,把我当了大人这是一场最初,或许也是最后的父子对话。即便只有眼波的交汇,也是一场成人的对话,已然结束。
而我无泪,甚至无感……我只是冲着那样的父亲,微笑。
父亲冲我点头,也是微笑。那笑,像是在和我告别……父亲,今后,是真的要踏出我的世界了。在我们之间那种血脉的相联,一向比纸还薄……而今,这层比纸还薄的亲缘,也在突然来临的真相里,消散。
可是这样面对着彼此,我和他,竟还都能笑。即使那笑,感觉比黄连更苦……
多么好笑,仅仅一夜之隔,我竟已经变得成熟……无奈的,被强逼着长大孩子,被逼着跨过了那孩童的欢笑与天真的世界……
在无形中,我们父子,似也已成陌路。
也许这样的气氛实在太过诡异,不适合窗外那样春天已经来临的天气。叔父呆呆的看着我们,他的神情也渐渐沉了下来,不再嬉笑。
“陛下,你先出去。“他挽好披散的发,结髻,对身边的皇帝说。
“怎么了?朕在这里呆着好好的干吗要出去。“被嘱咐的男人不解,浑厚的声音里显出一丝的不悦。
他没发现我和父亲间的暗潮汹涌,也是正常,当今的皇帝,一颗心都是牵挂在叔父身上的,他怎么有空,再管其他人的闲事……
“我和大哥、旭儿有家事要谈,你不适合在这里。“叔父起身披了件便服,那双白玉般的足套了一双厚底官靴。抚好自己略散的发髻,他对皇帝说道,只是眉微微皱起。
“原来是家事,一碰到这样的场合就想把朕赶出去。“皇帝连连摇头,而叔父眼一眯,直勾勾看着他,脸上突然泛起一抹笑,看得皇帝直冒冷汗。“知道了,朕先出去等你。谈完了你去前厅寻朕。“我以为皇帝不会答应,但皇帝看了叔父的表情,却轻轻的朝我们颔首,就出了门。在出去的时候,他突然回过身,拍拍叔父的肩膀,对看向他的叔父……伸出了手。
“怎么?还有话要说?“不解,叔父瞧着他。
“没事的,不要担心。“皇帝抓住了叔父的手,重重的、用力的一握,旋即又放开,冲他淡淡的一笑,才大步走了出去。而叔父,楞楞的看着他被握的那只手,抬眼,瞧着回廊上已经走远的背影,脸上有说不出的神色……
“默儿,你有事要和大哥谈?“先出声的,是素来沉默寡言的父亲。父亲看着叔父,柔和的微笑……不复方才对我的冷淡。
“是啊!大哥和旭儿都坐啊,大家都站着干吗?“像是突然清醒了似的,回过神的叔父拉起了我的手,在他身边坐下。这时我才发现,叔父的手心,好暖。
可叔父叫我在这里做什么呢?我与父亲已经没话好说了啊!我看着他,满脸问号。我想挣开叔父的手,那只手,实在太暖,会让我情不自禁想依赖,可是,我知道,叔父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我的依靠。
而叔父的手把我的手握得很紧,即使我使劲的挣,也还是挣不拖。我泄气的看着叔父,眼带央求。
而叔父看着我,微微叹了一口气。他松开了我的手,我正想抽回,但叔父的手却覆上了我的手。
他在对我笑,笑里有理解与抚慰,看得我好想哭。
叔父看出了什么吗?叔父知道父亲和娘亲的事吗?他是想安慰我吗?我看着叔父,迷惑。但叔父只是对我笑笑,又转过头。
“大哥,我想给庭儿取字,想和你商量一下。”
我以为叔父想谈父亲和我的事,却不料叔父说的完全和我所想的搭不上关系。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也不禁松了口气,我默默的听他说话……其实现在我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想这样静静看着他,就好。
“庭儿,他才六岁而已,现在取字,是不是太早?“父亲很吃惊。
“早是早了点,不过我难得回家来。也不知道下能不能再回云阳,现在趁还在家里,还是和大哥商量一下比较好。对’取字’这事毕竟我没有经验,大哥能给我一点建议吗?“叔父愉悦的笑,像是很高兴。

那样灿烂的笑脸,任谁,都不忍拂了他的意,更别提疼叔父入骨的父亲,父亲也只有苦笑。
“好好好,说不过你,你啊,从小就歪理一堆,大哥一碰上你就只好认栽。我们兄弟从’君’字辈,庭儿从的是’崇’字辈。你想为庭儿取字,只要另外再取一个字就行,默儿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有啊,我想了很多。希望庭儿平平安安、身体健康、能够快乐的过日子……可就是想太多了,结果现在想得昏头转向,一点头绪也没有。“开始叔父好快乐的说着,可越说越沮丧,越说声量越低,有点手足无措。
而父亲,闻言朗笑出声。
“默儿,大哥知道你疼庭儿,可是取字是件大事。可不能一股脑儿什么想到的字都搬上去。你最希望庭儿怎么样,就想一个词……取与此词相近之意的单字,做庭儿的字。”
“希望庭儿怎么样就取什么样的字?那我的字是怎么来的?“叔父瞪大了眼,满是好奇。
“对。我们谢家,就是这样取字的。就象你的’阳’字一样,爹和顾太傅那时希望你能永远开心,能活得象高挂空中的日头一样。所以,才给你取字为’阳’。都好久以前的事,现在是我们两兄弟坐在一起为庭儿取字,时间过得真快!“父亲摸摸叔父的头,悠悠的说道。
“原来我的字是这么来的啊,那庭儿的字也可以如法炮制。就选与’简单’这词相近的字取吧……“叔父想了半天,侧着头,手指在桌子上画了半晌,才对一边等着的父亲说道。
“简单?这词太普通了,你认为好吗?“父亲显然不太赞同,还是提笔记下这个词。
“我的’阳’也很普通啊,有什么不好。再说我对庭儿也没什么大的期望。只要他能简简单单的过一辈子,不要象我一样,经历这么多风浪就行了!“我紧盯着叔父的眼,发现。在说这句话的瞬间,叔父的神情,微微掠过一丝的苦涩。
“原来是取这个意思,也是,简单平安就是福气……那就用’崇简’你看怎么样?“父亲也看到了叔父的表情,沉默着在纸上写了好多字,选出了一个问叔父。
“你看呢?旭儿。“叔父没接父亲的话,却问我。
“我,叔父你在问我的意思吗?“我很惊讶,怔怔的看着叔父。为小堂弟取字这样的大事,叔父竟来问我的意见。
父亲,也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默儿,旭儿还小,他懂什么,别问他了。你真拿不定主意就去找你的好朋友们商量看。”
叔父听父亲这样的说法,有点不服气,他一挑眉,道。
“怎么会呢?旭儿也是谢家人,还是庭儿的堂哥,对小堂弟取什么样的字,他当然也有发言权,可不能因为他小,就不把他的话当话了。大哥,你说是吗?”
漂亮的眼里,又泛起了微微的蓝光,叔父话里有话。父亲一惊,站起了身。
“默儿?你想说什么?”
“大哥,你和旭儿是父子啊!是世间最亲的关系,有什么谈不开的,何必弄成这样呢?旭儿只是个孩子,你这样对他,他心都要碎了的。“叔父温柔的摸摸我的头,看到他似乎明了一切的笑容,我再也忍不住,哭倒在他温暖的怀里。
“默儿,你不懂。“模糊的泪眼看去,父亲脸色黯然,他的声音很苦。可是父亲苦,难道娘亲不苦,我不苦,或许还要加上大哥……我知道大哥是被父亲逐出家门的,可是我总觉得……大哥是自愿要离开这个家,或许,他也知道父亲和娘亲的事。
“不,我懂。崇华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大嫂有错,大哥你苦,弟弟怎么会不懂,可是崇华、旭儿何辜,他们为什么要当你们夫妻吵架的牺牲品。大哥,你不仅仅是我的大哥,你也是崇华和旭儿的父亲……你不能逃避当父亲的责任啊!”
“默儿,你才多大,怎么说得这么头头是道。“父亲笑了,可那笑,好牵强。
“大哥,本来我以为这一辈子我注定是没有子嗣的。所以尽管我喜欢孩子,可当父亲的那种心情,我从来不懂。“叔父像是陷入了回忆,嘴角泛起一抹微笑。
“可是,月仪却把庭儿带给了我。那一刻,我知道这是我的儿子,我高兴极了。只要想到这个小小的孩子,是流有我的血液,是继承我的血统的孩子,那个时候我真是很骄傲,想对全天下大声的宣布,这是我的儿子,这是我谢默的儿子。我不管他长的好看难看,聪明也罢笨也罢……我都不在乎,我只是感动,我有了儿子。这样的喜悦,大哥你也经历过的啊!同样为人父母,你看见崇华和旭儿出生你不感到骄傲与自豪吗?”
“默儿,我……“父亲看着叔父,哑口无言,半晌,方才说道。“你真的长大了……再不是大哥记忆里的小孩子,你的话,大哥会好好想想的。”
“我都二十八岁了,怎么可能还是个小孩子呢?“叔父语调低了下来。“大哥,想想崇华,你可曾想过,他为什么不愿见你……你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难道你连旭儿也要失去吗?”
“默儿"父亲一惊。
“我长年居住京城,伴在帝侧,出来不易,也许,这是最后一来看大哥了。“叔父幽幽说道。“大哥,弟弟不能为你分忧,可弟弟也想帮你一点忙……看到大哥这样,默儿很难过的。大哥,有的事情,如果不学会遗忘,不学会看开,不学会释然,只会让自己变得可怜……我不希望大哥变成那样,我喜欢的大哥,是我离家时的大哥,虽然那个时候的大哥还是很不快乐,却懂得为别人考虑,善于为家人着想……”
叔父的话音未落,却被一个自门外传来的声音打断。

“谢相爷,陛下等的有点烦了,着奴才问您好了没?“这声音极尖锐,还带了点女腔。那是谁?
“首谦,我已经好了。你先去前厅,我马上就来!“叔父的声音微微扬高,对门外的人说道。
“那首谦就先下去准备车马了,先行告退。”
等门口的脚步声走远,我按耐不住好奇,问叔父。
“叔父,刚才那人是谁?他的声音怎么阴阳怪气的,还有,他为什么要叫叔父相爷呢?”
“那是宫中服侍我的内监梁首谦,你见了他,不要问他声音为什么象女人,再觉得奇怪也别问。宁朝三省领官皆为宰相,我身为中书省的中书令,自然也是宰相了。“对镜,整整自己的衣衫,叔父回答我。
“原来这样,为什么不能问他呢?我很好奇啊!他怎么会和我们的声音都不一样嘛!“学着叔父,也对镜整装,我洗把脸后,又继续问。
“首谦是内监,身体有缺陷,所以才会和我们不一样。你问他,岂不是惹他伤心。虽然他是宫监,可不代表我们就有不尊重他的权利!“叔父不再微笑,他停下了动作,板起脸正色对我道。
叔父的神情很严肃,眉宇间隐隐散发着一股威严。我突然觉察到了自己的孟浪,而对叔父那张绷起来的脸,我不禁慌乱起来,连话都不知该说什么。这时,父亲却发话了。
“旭儿,你还是听你叔父的吧。在某些方面,他可是很有原则,又特别爱记仇的。你若想不象奇儿那样被他欺负,还是乖乖听他的话比较好!”
再怎么也想不到,父亲会替我解围。我看着父亲,发现他朝我轻轻的点头,那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些慈祥……父亲听进去了叔父的话吗?
我楞楞的,好高兴。
“怎么这么说,我哪里有这样,大哥乱讲。“像是什么东西被人揭穿了一样,叔父红了脸。又像是想转移话题,叔父赶忙对我道:“旭儿,我们不是说好今早你带叔父一起去月阁的,现在我们就走好不好?”
什么时候叔父叫我今天带他去月阁了,没有啊!我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而叔父却拉起了我,还朝我眨眼。好象是叫我不要说话,可我还是不懂。
“恩?“叔父要去月阁,为什么?
“陛下想看看我幼时读书的月阁。“叔父苦笑,低声在我耳边说。“这下老底都要保不住了,聂夫子对我肯定是印象刻得很……那时把他气得够呛的第一个学生,就是我。会被炫笑死的,不行,要想点办法!“喃喃自语,叔父很头疼的向父亲道别。
“大哥,我和陛下先去月阁了……”
带着听的一头雾水的我,叔父朝父亲挥挥手。
“默儿……“父亲突然叫住了他。
“怎么?”
“谢谢你!今天你说的话很对,以前都是大哥教你做人的道理,今天你却给大哥上了一课,倒成了大哥的老师了……”
父亲的话很真诚,可叔父却听得浑身不自在。他急忙忙和父亲说了声"我要走了。“就带着我拖着乌龟般的步子直往前厅走。
一路上,我不时听到他的自语。
“自家兄弟还客气什么……”
“这是我应该做的……”
走在他身边的我,看去,叔父的脸,是红的,叔父的颈,也是红的。原来叔父很害羞啊,听不得别人夸他的话……好可爱。
这样的叔父,能一直象现在这样的幸福,就好了。
那时,我这么想……
可我不知道,世事多变,想法,有时只是一个奢望……

《雪魅芳华》第五话 烽烟(全)
一路上皇帝都在笑,惹得叔父极不快的丢给了他好几个白眼。
我不知道皇帝在笑什么,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越近月阁,叔父的表情就越紧张……
只是皇帝笑得实在太嚣张,好几都夸张的笑到连走路都东倒西歪,踉踉跄跄……而叔父一脸懊悔,表情像是在强忍什么……凤眼里蓝光更盛,慢慢行来,左脚提起的时候,总是显现很想往旁边踹上一脚的略微表像。
“梁公,为什么陛下会笑成这样?“叔父告诉我,对宫监有特定称谓,不可叫错。如皇帝身边的宫监高福宁,就要尊称为"高翁”,而对梁首谦这样年纪轻的宫监,要唤为"公"以示尊重。
宫监因为身体有缺陷,所以很敏感,很注意别人是怎么对待他的。且宫监在宫中大都结党营私,得罪一个就等于得罪了一大片。他们常在陛下、后妃、皇子皇女身边出没,很容易对你不利。如果你以后想做官,这些地方一定要注意。
这是叔父刚才带着我去找陛下时候对我说的,那个时候的叔父,极冷静,给人的感觉精明干练,不像是我印象中的他。
到底什么时候我所见到的叔父,才是真实的叔父?
我迷惑不解。叔父的样貌实在太多变。很多时候,这一刻我像是了解了他,而再一刻,他却颠覆了我的认知……
叔父就象迷一样,若即若离的象在我的身边,却又好象离我很远。
我不了解他。
我不知道,下我再见到叔父,他会再带给我什么样的吃惊或者是惊喜。
可是我喜欢,因为神秘,所以才会对人有了一种魔力的吸引。我喜欢这样的叔父,有他在的时候,怎样冷淡的气氛,因他的出现……似乎也会变得亮起来。
他通常是很爱笑的,那双漂亮的凤眼里,总是含着淡淡的微笑与浅蓝色的幽光……那样的光芒,总是显得他的眼很柔和。于是看着他,似乎再混乱的心情,也能得到一丝的抚慰……
因此我再不对皇帝这般宠着那样的叔父,对他如此之好,而感到不解。
“喂喂,回神!”
有人敲了我的头,慌忙的看,才发现是梁首谦。他看着我,一脸的气呼呼,但话说的极小声,像是怕惊动了前面走着的人。
“明明是你问我问题,怎么还走神,还发呆了这么久……”
“我……“我想辩解,但他不让,打断了我的话。
“我什么我,你在想你叔父吧……还是不要想了,没有什么人能和陛下争人的。“他竟然猜中了我的心思,我不觉有点害怕,害怕于他过于锐利的眼。只好闷闷的挥挥衣袖,话却是不敢说了,神色也竭力想摆得正常些。但梁首谦见我呆滞的模样……突然笑。
“别害怕,察言观色是我做奴才的本分,看出你的想法并不稀奇。你这样的大少爷自然理解不了,且你年纪太轻,不如你叔父的阅历够多,而且他天性敏锐,所以看人的想法一般看得很准……不是你的问题,不要介意。”
这宫监的话还是那样的阴阳怪气,话却很温和,我瞧着他与叔父同样秀丽却有不同太显女性化的脸,突然有点理解叔父话中的含义。
我该给他尊重,因为本质上他值得我尊重。于是我释然我笑……
“梁公,你还没给我解疑?”
“咦?我还没说吗?“这回的话没被他打断,宫监梁大人咬起了唇。而我点头,看着他等他说。
“现在的陛下很得意,看出没有?“他严肃的看我,我继续点头。
“恩,通常陛下和谢相国的斗法,陛下输的机率比较多。这看起来情势好象有点倒过来了……“梁首谦喃喃的望着前面那对身影,微笑。
我好象明白了什么,敢情叔父被陛下抓住了什么把柄,陛下难得可以扬眉吐气一回报复回来,所以才会乐成这样。可是想着想着又觉得不对,因为叔父走得很慢,陛下得意忘形的走快几步后,总会慢下步子,等叔父走近他,才开始下一轮的得意忘形。
那是一种体贴。

而叔父看着他的得意忘形,一副很想踹很想踹身旁那人的样子,可那脚,却始终没有踢出去。
像是不忍。
他们两人没有携手,却是并肩而行的背影,让我有些动容。
这样的感情实在太美,也太让人羡慕。似是心灵的相知与交结,像是此生已然注定他们彼此的牵挂……
这世上,有人懂,是件幸福的事情。而不论是叔父于皇帝,还是皇帝于叔父,似乎他们都懂得对方的心想要说什么。
我感觉得到他们之间的情愫流转,我感觉他们之间的天地晴空舞动,没有阴霾……
这是种怎样的幸福呢?
但这样的感动并不持久,因为叔父接下来到月阁的举动实在很好笑。
“夫子?多年不见,弟子向您问好。“这话说得很热情的人是叔父。
“你这爱捣乱的小子怎么又回来了?“惊呼出声,很想把叔父赶出去的人是向来脾气很好的聂夫子。
“夫子,别忙着关门……我又不是回来捣蛋的。“话说得好委屈,鼓起腮帮忿忿然赶忙堵住聂夫子欲关上的月阁大门的人是叔父。
“难讲,你的记录不良。常常把我这清净的月阁闹得鸡飞狗跳、鸡犬不宁……不拿把扫帚赶你出去已经很对得起你了……你不是说自己不会再来了吗?“满脸不屑,作势取了把扫帚在叔父眼前晃来晃去的人是聂夫子。
这是什么情形?
那是我所熟悉的温和斯文的聂夫子吗?
那是我所喜欢的温文尔雅的叔父吗?
我一头雾水,而皇帝,笑嘻嘻很感兴趣似的在看好戏,还转过头对我悄声道。
“朕就知道君阳一直不肯带朕来月阁看有鬼。“皇帝很得意,眯起了眼睛。“这下君阳可要被朕好好嘲笑一顿了。晚上……“似乎想到美妙,皇帝的笑好贼,马上被气呼呼的叔父踹了一脚。
“我就知道你是这副反应……早知道就不应该带你来。”
还未待皇帝回答,叔父见聂夫子一脸的凶光,似乎对他很不满的样子。又委屈的叫出声……
“夫子,当初是谁一副舍不得我的样子,还叫我常回来看你的?这样对付你喜欢的学生不太好吧!”
叔父的语气很不满,而聂夫子气得面红脖子粗。
“谁……谁……谁会喜欢你这小子。当初我说的是客套话,你……你……你这么聪明,怎么会听不出来?”
“夫子啊!我知道你很想念我的,别嘴硬了。虽然默儿有点顽皮……可是默儿成绩一直很好啊,对夫子也是必恭必敬,夫子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吗?“叔父无聊的吐口气。
“还敢说什么必恭必敬?“聂夫子冷哼。“谢家的规矩,五更天就要起床读书,你呢……每天都赖床不起,非要自己的侄子谢奇把你拖起来押来月阁才肯乖乖上课……还老是提先刁钻古怪的问题让夫子难看……明明要你在课堂上温书,你却把乖乖的崔宜和卢缜他们拐出去陪你满山遍野的到疯……对这些,你还有什么话说?”
“哎呀,夫子。你怎么这么说,读书我也有读啊,只不过别人读十我只读一,而且每温书功课都全默背出来。我问的那些问题,也是因为我好奇啊,像是’母鸡为什么要生蛋’你哪有告诉我。夫子的责任,就是为弟子传道受业解惑嘛……还怪我。再说了,书上的知识是死的,而外边得到的知识是活的,要读死书,也要学活知,否则那死书念得再好,又有何用?“叔父振振有辞,言语极溜。
“哈哈哈哈,原来君阳你小时候根本就不是当初朕在顾太傅汉山书房中见到的那样……还以为你温文乖巧,哪晓得你是个把可怜的夫子气的快吐血的淘气鬼啊!”
张狂、张狂、张狂,只能以"张狂"二字形容的皇帝,在笑。
“我就是这样,你不早就知道了吗?“叔父懒懒的回眸,又精神百倍的抱住聂夫子。“夫子,默儿好想你……”
“放开、放开,你把夫子抱成这样成何体统……“可怜的夫子挣扎,却没有用,恼得很……而皇帝,不若平时那般爱吃醋,只是微笑……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我明白夫子的气恼多半是装出来的,只是我不曾想到幼时的叔父竟是这副模样,我总以为那样的叔父该是如我一般的乖学生,怎么料他会是这么的活泼而淘气……

原来,大哥当年,也和叔父同时上的月阁。原来大哥当年,是看着叔父,和叔父一起成长的……
我不知道崔宜、卢缜是何许人物,我只认得大哥……我只认得如今的叔父是什么样子。
我有点羡慕大哥,我真羡慕他……大哥虽是叔父的侄子,但他们的感情却有如兄弟。
而我以为眼前这一副好笑的场景还会继续,可我又错了。
“陛下……边关八百里急报。”
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个风霜尘土满面的军士……而皇帝的脸,在看到他递上来的题本的瞬间,变得极为严肃……
“君阳,你立即回听雨水榭收拾一下,顺便安顿好家眷,有事要做了。”
“臣尊旨。“总是爱讨价还价的叔父,这回出奇的听话。轻轻的放开夫子,他皱起眉,叹了一口气。
“莫非西疆出事了?”
“不错,西垣攻打我中略边境,势如破竹。如朕临行前所料,岑甚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皇帝的声音很冷……他把手上的折子递给叔父,又吩咐梁首谦。
“首谦,准备好车马,朕和谢中书要坐车回去……”
一切都来得很突然,在我眼前的两个男人,不再表现的如情侣,却如君与臣。他们好象忘了我的存在,他们所关注的只有国事。
“需要臣立即草拟圣旨吗?“叔父沉吟。
“暂时不用,朕还不了解情况,不能操之过急。先回去听听大臣们的看法……“皇帝拉着叔父上了梁首谦调来的马车,又对我道。
“小旭,朕和你叔父今天就要走了。晚上早点回来吃饭……”
看着那辆马车扬起的尘土散去,看那马车的行迹淡去,聂夫子把我搂进他的怀里,拍拍我的头,似是叫我不要担心……而夫子其实不知道,他此刻的神情……
非常的忧心。
我没等到晚上,中午夫子就放我回家……他说也许叔父等不到晚上就会和皇帝一起走了,因为国家大事的理一向来不得半点拖延……
我不信,但我回家,却已经不见叔父的踪影,连同门外大批的车驾,全已没了踪迹……
叔父终究没有等我回来,那时我不知道,叔父已经和皇帝踏上了去西疆的路上。
重煦十四年,西垣攻我中略,取边境二十五城,情势危急。
获边关急报的重煦皇帝独孤炫立即结束南巡,赶赴西疆重镇沙洲指挥,中书令谢默、兵部尚书毕引等朝中重臣随侍。
同年七月,陛下回京,举大朝仪,斋戒沐浴行祭天礼,拜镇守南疆的"信王"独孤贤与左金吾将军曹达为帅,率五十万大军往西疆作战。
从而,揭开了这场历经十年之久的战争序幕。
重煦十五年,战势僵持,西垣军与我朝大军对峙于沙洲,西垣帝岑甚亲临,局势一触即发……
在京师的重煦皇帝将朝政托于本代"影王"独孤净,自统十万大军御驾亲征……
途中,陛下将中书令谢默为首的随行文官三十二人安置于"河西四镇"之首的安州,以避战乱波及。
重煦十五年四月,我朝大军在距沙洲城四里外力克西垣军,斩西垣军首级一万余颗,俘虏西垣军三万余名,并全虏西垣沙洲指挥大将。
此一役大快我朝人心,鼓舞我朝军民士气。皇帝也极为高兴,下旨大赦天下,全国解夜间宵禁,欢庆三天……
那道颁行天下的圣旨,据说出自于在安州理公务的叔父亲笔。

这些消息,来自于京城发出的,每日记载朝廷大事,分发各州、郡、县官员的条报……
我家由于叔父的关系,也有这样的一份条报。同来的,还有叔父自安州给父亲的一封信。
“安州守将孙南金武艺高强,有勇有谋。副将支世有武勇,于计谋上却不在行,倒有些让人担心。幸南金治军有方,与支世通力合作无间,安州守备现在不成问题……弟在这里很安全,大哥请放宽心!
安州为西域大镇,来往西域与中略的关口,城市极为富庶,有’沙漠明珠’的美誉……每天闲暇时在这里看看夕阳下的沙漠美景,读读书,倒也很不错。
……
前方战事吃紧,沙洲之役过后,大军可乘胜追击。陛下一时尚不能返回京城,弟大概也得在安州呆上一段时日,无暇顾及家中诸事。大哥如有闲暇,请上京帮小弟照看一下聆音与庭儿……虽衣食无忧,但聆音与庭儿毕竟只是弱质女子与幼儿,有很多事情很难理……尤其庭儿有幼时弟之顽劣,现虽将这孩子托国子监祭酒的好友漱寒照看读书,但恐怕他没有这么听话。弟很担心,望大哥照应……
如无意外,我朝与西垣的对垒将很快结束。小弟回京之后再与大哥把酒言欢。
弟谢默顿首再拜!”
那时所有人都以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连叔父,在信中,也如此认为……父亲带我去了京城,出乎意料,小堂弟在冷大人那里学的很认真,让我暗自发笑。
战事持续进行,但事实出乎众人的预料。
重煦十五年五月,距沙洲大捷仅仅一月之隔。西垣军侦悉河西兵内调,守备空虚,遂发动攻势。河西、陇西两郡先后沦陷,联系河西四镇与中略的松河郡府治松河城被西垣奇袭攻破,西方路断。“河西四镇"与朝廷失去联系,音讯无法相通,成为孤城……
没有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叔父与那三十二名朝中重臣也被困在了安州城中,无法脱身。消息传来,朝野大哗……
重煦十五年六月,西垣军破与安州城相临之关镇简州后再攻安州,被安州守军击退……安州守将孙南金战死。
重煦十五年七月,信王独孤贤率大军十万,攻松河,欲重新打通中略与"河西四镇"的通道,解安州之围。惜被西垣军统帅申弘农所败……无功而返。
重煦十五年八月,“河西四镇"余下三镇中宾州与漠州相继失守……
下一个就是安州了吧……不祥的阴影在人们的脑海中悬绕……谁也不知道以后的情形会是怎样,河西四镇已有三镇失守,剩下的一个,又能怎么样?
没有支援,剩下的最后一个城池,能撑多久?
十天、或者是二十天、再或者是三十天?
不会超过这个数,坚持不久了吧……出门去的时候我总能听到这样的话题,连京城的老百姓都不乐观,更不要说其余的地方了。
全国都被悲观的情绪所笼罩着,而我家中也是一片愁云惨雾……
身陷孤城的叔父,未来死生未卜。
象他们这样的朝中重臣,被围困在孤城里,除了投降就是死,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择……他们都是人才,随侍陛下于安州理公务的都是精英……如他们不能为西垣所用,他们还有命在吗?
可若投降了西垣,中略已无他们的容身之所,他们又该如何面对世人……
安州的守将,孙南金已经身亡。现在指挥作战的应该是副将支世……叔父说他没有谋略,照现在这样的情势,怎么叫人不担心?
听经常来往于叔父永昌坊中书府的国子监祭酒,小堂弟的先生冷大人告诉我们。现在朝中包括叔父在内三十二的人的空缺还留着,职权暂由各副职代为行使……有很多人怀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希望那些人们,可以平安的回来……可大家都知道,这机会实在很小……
一度父亲已经准备好打算赶去安州,想救叔父出来,可是去西域的路已经被西垣军队堵死,没有人能过得去……
只能听天由命,我们以为很快能听到叔父的消息。每一天总想着今天安州城还在吗?
但情况还是出乎众人的预料,本以为很快就会陷落的孤城,一年过去,依然坚守……不知什么原因,连安州大批的百姓都得以安然的转移出城……虽然他们在西垣的统治之下,但生命却可确保……实是万幸。

朝中依然得不到安州城内的消息……可这个孤城的坚守,却奇异的鼓舞了众人的心,对未来的信心渐渐的又开始活动……
也许,这场战役我们可以打赢……
也许,安州可以坚持到我们打赢的那一天……
重煦十六年的七月,在安州城坚守了一年半后……
朝廷里终于得到了安州城的消息……唯一的一个自称从安州城突围而出的守备副将支世的文书……来到了京城。
那天,陛下破例在自己的寝殿麟德殿接见了他。在场的,除了朝中的大臣们,还有那三十二个重臣的亲属……包括聆音婶婶,小堂弟,父亲,还有我……都在场。
我第一进宫,宫中的一切都是金碧辉煌,但我无心欣赏。但我再一见到的皇帝,却是非常疲惫的脸。这一年的时间里,陛下必定是很不好受的……听说陛下每天都理大量的国政,不停的接见群臣。少有休息的时间,但他现在的表情却很兴奋……
而大家关注的焦点,那个据说是安州来人的文书的脸上都是血和泥,似是连衣服也还没换,就被皇帝召见了……皇帝必然是很心急的,尤其那里面有叔父的消息。
“你说你是现在安州守将支世的身边文书?“没有文缛节,皇帝第一句话就直奔主题。
“回陛下,臣是支副将的文书厉文道。”
“有何为证?“听到这话,我有点佩服皇帝。现在他心里一定很急,可他问的话很仔细也很有条理。
“臣有带谢中书的官印和亲笔信为证。”
伏在阶下的男人艰难的抿了抿干裂的唇瓣,以疲劳到极点的沙哑声音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火漆封好的袋子,交由内监呈上……
“不错,这是谢大人的笔迹和中书的官印……“御史台的官员经过鉴定,必恭必敬的上奏。足证这人,的确自叔父身边来。
这说明他们还都活着,在场的众人大多如此之想,松了一口气。只有御史中丞据说是叔父好友的吴肃吴大人还在端详着那金印,面带沉思。
“既然你是安州城突围而来,那你一定清楚安州城的情况。他们到底是怎么守备的?竟然在这种情况之下能守到现在……支世一向于计谋上不行,朕没想到他这竟是’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了。等安州解围,朕要好好犒赏你们……“皇帝的话明显多了起来,像是放宽了心。
“回陛下,守备安州城的谋略都是谢中书的主意,支将军与谢大人合作守城……每西垣的军队打来,谢中书都到城墙上看西垣军的行军布阵,等打完之后就通宵达旦的分析计算西垣军的下一步动向……所以,安州才能守得了这么久……”
“君阳,都是他的主意吗?他对军事一窍不通的啊!“皇帝大吃了一惊。
“本来支将军也信不过谢中书,但谢中书说他和本朝’无双将’信王爷是好朋友,多多少少也有点耳濡目染……说听他的没错,将军半信半疑。可是支将军于谋略方面实在不行,没办法只能听谢中书的。结果很有用……所以支将军就一直用下去了。”
“原来如此。“皇帝脸上蹦出一抹笑意,又兴致勃勃的问道:“朕听说安州城的百姓有大半都转移出城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也是谢中书的主意,他说打仗老百姓是无辜的。打仗是中略和西垣国家之间的事情,和百姓没有什么实际的牵连,不要把无辜的他们都牵扯进来,能走的就放他们走……所以,他和支副将商议,叫了全安州城的坊官,让所有的坊官动员百姓们出城去。西垣的樊德也认为谢中书说得很有道理,所以百姓们出去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去堵截,也没有趁机攻城……”
“西垣的攻城军怎么会同意?这点子太荒谬了。“皇帝皱起了眉,似是不信。
“谢中书和潘侍郎自愿给西垣军当人质,为安州城的老百姓作保……所以安州城里大半的平民都安全的离开了安州。”
“那君阳呢?那时他的情况怎么样。“皇帝的声音一下子紧张起来。我想我能理解皇帝现在的心情,但不解叔父到底在想什么。真是太笨了,竟然入敌营里去。
“西垣军将领樊德日日夜夜劝说谢中书投他们西垣,还说久仰谢中书的大名。但被谢中书拒绝了!他在阵前说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他身受陛下大恩,自当竭力以报,断断不会另投他国为臣……最后西垣军又把谢大人放了回来。”
“象他那个死脑筋说的话,那安州城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他们都还好吗?“皇帝的声音变得轻松了。或许,是放下了心吧!
大殿里的气氛,也瞬时变的轻快起来。只有那厉文道,呆呆的看着皇帝,半晌发不出声音。
“怎么了?说啊!“皇帝心急的催他。
我看到厉文道使劲的咬了咬唇,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他说的很快,但那话中的内容却让我们陷入地狱一般。
“启奏陛下,安州城已经失陷……因守军,城中剩下的百姓无一肯降……西垣强攻下安州之后,下令屠城……自上到下,全城的人,无一得以幸免……谢中书、支将军,他们所有的人都殉国了……”

“你再重复一,你说什么?“皇帝的声音猛的绷紧,而我的心吊到了嗓子眼里。
“谢中书,支将军,安州城所有的人……全部遇难了。“厉文道泣不成声,他抬头,看着皇帝。
“你亲眼看到的……“陛下的声音很轻,但大殿之上极静,于是再轻的声音也有了回响。我不知道皇帝的心情现在如何,但我听来如枯死的木。一时之间我没办法理解厉文道所说的话,怎么可能呢,叔父怎么可能出事。厉文道一定在骗人。
“是,臣走的时候,是谢中书送臣出来的……那个时候,支将军,还有很多的大臣们都劝大人与臣一起走。可被谢大人拒绝了,他说他这城中以他的官衔最大,如果他走了,安州城军民的守城军心立时就会散去,安州只有失陷一途。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和大家也要努力把城池守住,等朝廷派兵来救援……谢大人那时的神色很平静,他让很多人走,也有很多人在能离开的时候都离开了。”
“那个时候臣没有办法突围,于是臣就在城外的山坡上潜伏了一个多月……可是就在那个月的最后一天,安州城守不住了。西垣终于攻破了城门,我亲眼见到,支将军身中无数箭矢,穿心而亡……”
“我想去前去找谢大人,把他救出来。臣一家人的命,都因为谢大人,而离开安州城得救了……可臣到了谢大人的官邸,才发现西垣兵把整个官邸都包围住,放火焚城……他们想逼谢大人出来。”
“大火整整烧了五天五夜,有人出来了,可里面没有谢大人……后来我抢了套西垣军的衣服,换了混进去,发现他们在清点被火烧焦的尸首……连同府邸里服侍的奴婢……共有五十六具……加上在火烧之时逃出的六个人…………正好是全邸的人数。住在官邸里的人,全部遇难……”
大殿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只是静静的,听着泪流满面的厉文道说着那时的场景。我不清楚别人的看法。我也不知道皇帝的想法,只是从侧面仰望,那张威严的脸已僵化如木雕……
那天是怎么离开麟德殿的我不知道,父亲一路上只是沉默。八岁的小堂弟已经晓了些世事,他只是扶着象了连站都站不起来的聆音婶婶……
叔父真的去了吗?
一直都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事实,世人总爱欺骗自己,即便是握有四海的皇帝也一样。
和西垣的战争还在持续着,有输也有赢。朝中大臣的空缺又填满了,惟独中书令之位虚悬……可无论派出多少探子打探西垣的情报,也没有一点关于叔父的消息。
他就象从人间蒸发了似的,再没有人看过他……
距离那天三个月以后,去西垣打探的探子传来消息。西垣军中路的统帅樊德在已经成了一片焦土的安州城,为二十四个死难的官员立了坟……
重煦十六年十一月,作为战虏交换。西垣放回了安州城陷时投降于樊德的五名官员……
重煦十七年正月初一,这五人被押解回京,审讯……
证实叔父在城破那一刻,在官邸之内,悠闲得弹着琵琶……火焚之时,琵琶之声依然悠扬……
据说叔父素有"琵琶国手"之称,他随身携带的就是一把名为"春风"的琵琶,为与龟滋贵族白明德斗琵琶时所赢之物……
一切都已大白,再无自欺的理由。
重煦十七年二月,重煦皇帝独孤炫为安州城死难的官兵设大道场……修建衣冠冢,叔父的衣冠冢,建于皇帝为自己修建的昭陵中。而叔父之灵位,终于摆上了云阳谢家的祠堂。
至此,宫中再无人提起叔父的名字。那名字已成禁忌……
而我总是想起叔父和煦的笑脸……
一切都已经成了惘然。

《雪魅芳华》第六话 清贫(全)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又是春来的季节,而叔父的忌日就在今天。
从早上开始,屋子里的气氛就沉闷的让人透不过气……十岁的小堂弟如今也已象个大人,帮着聆音婶婶的忙,再不复昔年那淘气而活泼的模样。
没有父亲的孩子,早熟的让人疼惜……小堂弟这几年变了很多,他做什么事都拼命……我看在眼里,总是有种酸涩的情绪。
所有该来的,不该来的人……都到了,除了陛下,还有大哥没到。

而远从云阳赶到京城的父亲和我,在这房子里却没见到大哥谢奇。他本应该在这里的……可每年的今天,大家为叔父上香的日子……大哥总是消失……
也许叔父的故去,最痛苦的人除了陛下,还有大哥。我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唯一所知的是当年叔父和大哥大吵了一架,在叔父启程前往安州的前一天晚上。
他们到底是为什么事而争执没有人知道。但第二天,叔父随陛下前往西疆的时候,一向紧跟在他身边的大哥,十年以来从未离开叔父半步远的大哥,却没有跟着他走……
不久,就传来了松河失守的消息,安州路断,再无人能越过西垣的大军过去。大哥得知消息的时候很慌张,他和父亲一样都做了种种的努力……但一切都是徒劳。
再然后,安州在众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坚守了一年多的时间。就在我们开始怀有希望的时候,安州城陷,叔父遇难的消息传来……
那夜,似乎家中所有的人都失眠。大哥喝光了叔父家中所藏的酒……就象父亲那时一样没命的喝,只是他喝得比父亲更多,他的表情比父亲当年更苦……如泣血般的无声的流泪,大哥那天骑了一夜的马,在马背上喝了一夜的酒……
没有人能阻止他疯狂的举动……只有八岁的小堂弟拿了根棍子挡在飞驰的骏马面前……无畏,眼里有怒火……
“大堂哥你够了没有,你这样你以为在天上的爹爹会开心吗?爹爹心最软,你要想让他不开心就继续喝下去……“小堂弟的声音很冷,而他的表情再没有一丝的稚气。
大哥安静了下来,滚下马抱着小堂弟,泪水一滴一滴的流。可小堂弟的表情却只是漠然的一片,苍白如雪的脸上没有一滴的眼泪……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那时他在想叔父的遗言……
厉文道带来了叔父最后的嘱托,很简单……
口信里说不要聆音婶婶为他守寡,服丧满一年即可改嫁,以免人言可畏。要小堂弟不要再淘气要懂事,跟着大哥生活……他说他写了很多卷的文本,放在好友冷大人那里,是写给小堂弟当课本的,希望小堂弟能过得比他好……家中的一切财产除了三亩薄田供给小堂弟的衣食,其余都变卖用来赈济京城因战乱而背井离乡来到京城的流民……他说流民很苦,实在让人看了不忍心……从小就跟在他身边的管家郭二,可烧毁他的卖身契,放他自由……他说他既已死,他与郭二的主仆关系就可以解除,郭二不要再为了他放弃自己的理想……他说每个人都会有理想……
还有一个镏金熏香盒是给陛下的……他说这东西的意思陛下懂……
叔父的遗言带着一丝玩笑的口气,还带着一点的天真。可听了让人流泪……
聆音婶婶并没有改嫁,女人在遇到大变的时候总是很坚强,甚至有时会超过男人……我也见到了传说中的女道士萧月仪小堂弟的亲生母亲。那是个极为温柔的女子,看不出一点点的精干气息……和我所想的不同,但她也是一个不平凡的女人。这两个女人,或者爱着叔父或者不爱叔父的两个女人,在叔父不在的时候撑起了一个家……而陛下对于萧月仪的存在,似乎已是默许……静悄悄的不闻一丝的异动。
厉文道成了家中的常客,他也成了朝中的宠臣……虽然他不是和叔父在一起,但只有他才知道,安州城里的叔父,过得怎么样。
厉文道说在安州城里的叔父还是象平常一样的迷糊、少根筋……安州城里的人总是看到他拿着本书一边看一边走路,结果老是跌倒,可跌了以后拍拍衣服又没事人一样的从地上爬起来,还是一样的看他的书,走他的路;常常看到他没有架子的跑到城门楼上和守城的小兵们聊天,称兄道弟,像是忘了他是高高在上的中书令……;常常看到他和潘侍郎两人兴致勃勃的到安州城北面的山上打猎,虽然这两人的箭术都不是普通的烂,打了半天也没有一只猎物打到,还被兔子追着满山跑……多亏他那匹皇帝御赐的千里神驹才救了这两个衣冠楚楚的大人物……
这是松河还在我朝的统治之中,安州城还是安全的后方的时候所发生的事。
我知道叔父一向都迷糊,虽然我也没和叔父相几天,但可以看得出来,所以他这些做的事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但我奇怪的是,在安州城被围困的那些天里,厉文道说叔父还是每天都是带着很精神的笑容去看惶恐不安的老百姓,尽管他知道情势危急;他总是少根筋的在安州城里的风景胜地秋池大宴宾客……似乎对外面把安州围得水泄不通的西垣大军毫不在意;叔父对他的那匹爱马视若珍宝,但在安州城最后的日子里,大家都拼命吃粮食的时候叔父总把自己的口粮节省一半下来给马吃……忘了人比马贵重的道理……
最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叔父在这段围城的时日里竟然和西垣的攻城将领樊德成了好朋友,两人经常互相赠酒……还互为唱和,吟诗作对。但最后叔父却没有听樊德的话投降……虽然以厉文道的话来说,樊德是一个很令人敬重的人,也是一个口才很好的人……
我不懂叔父的举动,但厉文道却说他懂,但他什么也没说。他的神情在提起叔父的时候总是会发亮……而他所描述的叔父,却是大家都不太了解的叔父,只有大哥,每每听到厉文道的话,神情总是黯然。
但身在九重禁宫中的陛下,却从来没有单独召见过厉文道……他也从来不问叔父在安州城的情况……
似乎所有的关于叔父的记忆,都已经被他遗忘……可我却记得,那场为安州城遇难的人所做的法事进行到最后一天的晚上,陛下却带我一起去放河灯……
我不知道陛下为什么只带我去,可以陪他去的人很多,但看他看着镏金熏香盒那温柔的脸,我什么也没问。不是什么问题都需要答案……
听说河灯是为死去的人引路的灯……象船,可以游走于人世与黄泉之间。昏黄的灯火掩映着孱孱的流水,那天晚上没有风……湖面很静,岸边有萤火虫点点的微光……陛下只是沉默着点亮那一盏盏的白纸做的河灯,无语的望着它们飘远……
“这灯真的能到黄泉去吗?“陛下的话有点仿徨,他只是喃喃的,似乎不需要我的回答,他只是自顾自的说着。“当年父皇宾天的时候,朕也放过河灯。宫女们说河灯能给父皇找到回家的路,河灯会让死去的人知道在世的人对他的牵挂……可朕等了很久,父皇也没给朕托梦……”
“君阳为什么这么傻呢?朕宁可他投降也好,他叛国也好,他怎么对不起这个国家、怎么对不起朕都没有关系……朕宁可与他此生不再相见,只要他活着就好……朕只要他活着,其它的朕都不介意……可为什么老天不曾告诉君阳朕的心意呢?“陛下就象个迷惘的孩子,他的声音很轻很低……他的眼看的很远……他跟着最后一盏河灯漂流的方向不停的追,好似追着那盏河灯,就能再见到叔父……
可是河灯终究飘远……直至再无影踪……
所谓的爱,是否太沉重……会让一个人忘记了自己所担负的职责,忘记了自己的立场。爱,可会让人痴狂?
我不以为,问陛下,而陛下却看着我,苦涩的对我说了一句。“爱人,是没有自尊可言的。”

陛下的那句话,好沉重……却也无悔,我只能默然。
那天夜里,我一直陪着陛下,听他说他和叔父的事情。叔父与他由相识到相知,从一开始的不谅解,到后来的云淡风轻……那夜我才知道,原来叔父的最爱竟然不是陛下,而是崔宜……可是陛下的话很让人心酸,他说他很满足,即使他永远都只能在叔父心中排第二位……他说他愿意等,等叔父完全的接受他,他说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可是老天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天真的有眼吗?
那夜,我看着痛苦的陛下,不由疑问。
所以对于这三年来,陛下看似的薄情举动,我能理解,我知道他心中很苦。那样空那样的大洞,有谁能填补的了,追追寻寻,那人于己却已是如天上人间,再无相聚相守的机会……
我也理解大哥,我懂那种知道自己无能为力的痛苦……苦闷与绝望并行,身上背负着的罪,怕是此生再无卸下的一天。
如果大哥跟着叔父走,那结果会不会和今天不一样。如果叔父一直都跟在陛下身边,那结果会不会和今天不一样。
太多的如果,太多的如果,对不好的结果,人们总是会浮想联翩,提出许许多多的如果……
可是这只是如果,事实却没办法改变。
只是时间的流逝如水,过而无痕,而有些事情却让人无法忘怀。
如今我也已经十六岁了,正逢当年叔父离家上京的年纪。这到京城来我才发现,京城里的华依旧,但我已觉物是人非。
我喜欢断案,自认嫉恶如仇。于是拜叔父的好友掌判案子的大理卿吴肃为老师学习。
最近发生了一件稀奇的案子,有人拿了一把琵琶到当铺去典当,说那把琵琶很值钱……但当铺的朝奉鉴定了半天,却说这把琵琶不值钱,于是两人发生争执。仅仅是争执倒也罢了,但这二人吵着吵着却吵到了路上,结果惊了太华公主出行的车马……
本来这种事情应当属京兆尹的管辖范围,但是其中牵扯到了太华公主,结果这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案子就划到了大理寺来审理。
吴恩师对这件案子本来没有什么兴趣,他当堂听审以后就打算把这件实在无聊的可以的案子交由大理正来审理。但他一看到那把最后呈上来的证物,那把琵琶,神色就不对了。
当晚,我在恩师府中吃完饭后,才发现此时应该已经是埋在案卷堆里的恩师,却在房里对着那把琵琶发呆……
我觉得奇怪,想问,恩师却先开口,要我去鉴定这把看起来很普通,看起来很旧,连彩绘都已脱落,有焦黑痕迹的琵琶……
我实在不懂这把琵琶里面会有什么玄机,会让恩师如此重视。恩师却又一在我前面发话。
“这把琵琶,可能是’春风’。”
“春风?“我纳闷的重复,还是不懂恩师话中的意思。
“如过我没看错,这把琵琶应该是你叔父当年随身携带的’春风’琵琶……奇怪,这把琵琶应该已经烧了啊,怎么还会出现呢?这里一定有蹊跷,你先把这把琵琶鉴定一下。”
而我拿着这把琵琶鉴定之后,竟然发现这把琵琶就是"春风”,大家以为都已经应该葬身火海的"春风"琵琶……
而此时,总管丁伯也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家中服侍娘亲的仆人秋水的家人给她寄了封代笔书写的信……秋水不识字,于是请总管丁伯念给她听,但丁伯却发现,那信上的字迹,竟然和叔父的笔迹一模一样……
这到底代表什么呢?
如若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父亲很肯定的告诉我,说这绝对是叔父的亲笔,叔父自幼习王献之的《洛神赋》小楷,写得一手秀丽飘逸的小字……遇上每一捺,叔父都会不自觉微微提起毛笔的笔峰,这是他写字的特色,别人没有这样的笔法……
莫非叔父还在这人世上?
都知道这不可能,可是心不肯死……如叔父真活在世上呢?
我实在太好奇,而家中母亲此时生病,大哥正于沙洲与西垣军作战,父亲也需照顾母亲无法脱身……
于是,父亲派我去秋水的故乡净水城调查。这件事,父亲与我一致认为没必要先告知聆音婶婶、月仪女冠、还有小堂弟。何必让他们抱有希望,有时希望越大,失望的时候就越痛苦……我不以为,小堂弟能再一经受那样的创伤……
我以为我将一个人去,这是我第一独自上路,还是有点不安心。但我临行的那一天,恩师却带了一个人来找我,说那人与我一起去……恩师说那人比我要了解我的叔父……

我从没见过他,这人面如冠玉、英俊潇洒、气质儒雅,我以为他是叔父的朋友。他却说他是"信王"独孤贤,叔父最痴心的爱慕者之一开玩笑的口气里,却有着浓的化不开的情愫,但当时,我以为他在和我开玩笑。
毕竟信王喜好男色的怪癖朝野皆知……却也没见他对谁有特别的流连。
但他的形象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本朝有"无双将"美誉的信王爷,竟然没有一丝印象中该属于武人的粗鲁与彪悍。近看只如一个无害的书生……我好吃惊,而他没把我的吃惊放在心上……只是带着我不停的赶路。
累死了五匹马,颠簸的我大腿上磨破了一大块血口子,成日昏昏沉沉的只知道赶路赶路……我相信这个看似无害的男人是"无双将"的时候,我自觉自己也要被他整死了。但我还未被他整死,半个月之后,我们比正常速度快了一半时日,终于来到了位于雍州的净水城。
净水城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澄澈的天空,碧蓝的海水,都让我想起叔父的眼睛,那双时常会泛起浅蓝色的光华,轻轻勾起唇角,微微而若春风般温暖的笑……这里的民风非常淳朴,人人都是笑容可掬,一派和气……和勾心斗角充斥其间的京城不同。
于是我们很轻易的就找到了秋水的家人,知道了那位代笔先生的名字姓楚名阳,以为人调琴弦和写书信为生,据说他还有个十二岁的儿子叫寻儿,他们两父子长得极象。
这人在净水城挺有名,人人说起他都一脸笑意。而我和信王爷的心却揪紧,他竟然姓楚名阳,还有个十二岁的儿子……叔父不可能再有一个儿子,他的性子活泼却沉静,有良好的教养,一向尊重女子,从来不上青楼寻欢。如非萧女冠当初设计了他,他这辈子都不会有子嗣……一个有十二岁的儿子的男人,怎么可能会是叔父?
我意冷心灰沮丧无力,而信王却拖着我,往代笔先生楚阳所居住的凌波巷走……
信王说那人一定是叔父,我不知道他那莫名其妙的自信从何而来。我只瞧见他像是欣喜若狂的的表情,还有一派的不知所云……
他竟然说他感觉的到附近有叔父那宁静而安详的气息正如这城市给人的感觉,我觉得好荒谬……
可是,我真见了叔父……
不,或许该说,是一个和叔父长得十分相似的男人,在我们的面前,出现。
那人在院子里调着琴弦,动作麻利……断音极准。但我们注意的不是这些……
他穿的是打着补丁的粗麻布衣服,却洗涤的十分干净……他的脚步依然慢如乌龟,神态悠闲而自得;他依然是泛着浅蓝色的微光的眼,有着欢喜的笑意……
他的话,依旧温柔……虽然他说话的对象是只土狗,一只脏兮兮的土狗,一只被人打伤的土狗,在他脚边温顺的匍匐。他捣药,小心的为那只连我也不太想理的脏狗上药,包扎。
但那是我的叔父,错不了,这是我脑海里所记得的叔父……我的心狂跳,我上前,可是那人却还是有点和我的叔父不一样……
但还是有所不同,以前时常不留神便会出现在叔父脸上的那抹郁结,像是消失了;而叔父的笑容里,再没有经常看到的天真……
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成熟的男人,即使他散发的气息宁谧而温柔,但成熟男子的优雅魅力,却一显无遗……
但最重要的是,他竟然不认得我,也不认得信王……
“你们想调弦还是想写书信?“男子的态度好温和,如我的叔父,可是他不认得我们……澄澈如天空的眼眸里,映出了信王和我的身形,可是他的眼里的热情,并非看到熟悉的人的欣喜。依然是毫无遮掩的热情,却没有见到故旧的喜悦。
而我抬头看清他的五官才发现,他的额头上,有一块疤,虽然很淡,却依然可以看得清……
我敢肯定他一定是我的叔父,可他为什么不认得我们。那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的不记得……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天我并没有和他说几句话,尽管我很好奇,尽管我很想再多看那人几眼。
信王爷阻止了我,无视我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他友善的和那人告别,拖着心不甘情不愿的我离开了"叔父"的家,一路上他都在沉思,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难道不想见叔父吗?还是他以为,在那院落里的人不是叔父?
我闷闷地想着,我以为那人一定会是叔父,天底下没有人再有那般的眼睛,那样流转着浅蓝色的光华,淡淡然总是微笑的眼睛……
可信王爷却是摇头说未必,在我满肚子怒火直待发泄的时候。信王爷说孔圣人与阳货尚且面貌相同,我又怎么能肯定那人一定就是叔父?
信王的话很冷,有种漠然,于我这般期待的心情无异于迎头浇下了盆冰水。于是想也没想,我脱口而出。
那王爷又怎么能肯定那人就一定不是叔父呢?

话说出口我才发觉自己的语气竟是如此的不敬,冒犯了信王。我以为他会生气,我直直的低下了头,可是半晌我也没听到虚想中该来的冷语。
话既然已经说出口,自己就该负起责任,你也已经十六岁,不是小孩子了……抬头,看着本王,不要胆怯。当年你叔父也和你一样,说话很冲也很直,但是他却比你要勇敢。他无论说什么话,都是瞧着别人的眼睛的,无论情势怎样凶险,都是瞪着那双凤眼,直勾勾的看着人,从来都是不得到答案不罢休再害怕也罢,那双眼睛还是神采飞扬。
不是指责与狂怒,非我所以为的暴跳如雷,信王只是淡淡地对我说。
这就是年纪的差别、历练的多少引起的不同吗?他与叔父都已经是成熟的男人,而我还象什么都不懂的毛孩子。
我瞧着他沉稳的面容,不由微微红了脸,为了那话中的语意。但后来我听到的却是信王满是怀念的话语,他对我说起了年轻时候的叔父。听信王爷的口气,似乎叔父年轻的时候是很莽撞的,而且脾气倔强……和我印象中的叔父不同。
抬头,发现信王爷的脸上有一抹很淡很淡的笑意,像是回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我不解。
王爷喜欢叔父什么地方呢?和陛下一样,也是喜欢叔父的勇敢吗?
我问,而信王听到我的话,一怔。即而,摇摇头。
不,我喜欢他的坚强……
坚强?不是我所想得到的答案,我想了好久,都没办法把叔父与坚强这词相联系在一起。
你叔父是很坚强的一个人,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挫折,都努力自己度过。他不习惯倚靠别人,也不喜欢麻烦别人,他总是自己解决问题……只要认为是对的事情,他都努力去做,别人怎么看他他都不介意,哪怕碰得头破血流也要去做顽固的叫人心疼,又偏偏倔强的可以,本王多少想帮他都被他拒之千里。
信王的笑微微带了点苦,却又有点甜蜜。
他只讲一个"理"字,可有时候,有些事,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即便知道他讲的在理,但从各种方面的利益综合考虑,朝廷只能把他的想法搁置一边……有一段时间,你叔父在朝中受尽朝官的排挤,因为他是异类……他懂得什么对老百姓最好,对朝廷最好,却不懂得什么是朝官的默契……他的路走得好辛苦,跌跌撞撞的一路走,脸却还是笑着的……他受了很多的伤害,也结交了很多朋友。那时我不明白陛下为什么如此喜欢他却不管他,可渐渐我也明白了,爱一个人,是要助他成长。陛下为他垫下了飞翔的翅膀,所以他才是今天的他……
于是渐渐的他开始变的成熟,渐渐的他开始变得老练,渐渐的他开始懂得在黑与白之间寻找模糊的地带,他理事情开始稳健,他渐渐开始脱离孩童般的天真,渐渐的他开始让人心折……
信王的眼神很悠远,像是看到了过去的情景……他淡淡的笑,瞧着我,淡淡的笑……但我知道,他不是在看我,而是透过我看另外一个男人……刚才在那院落里悠闲而自得的,温文而又成熟的男人。
王爷你不认为那是叔父吗?
我平心静气的问着,我清楚他一定比我要考虑的多一些。虽然不太甘心,但比起他们这些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的弄潮儿,我是太嫩了点。
不,那有九成是你的叔父。可是我们现在不清楚情况,万一弄错人怎么办,岂不是空欢喜一场。况且疑点还很多,比如他怎么会有个十二岁大的儿子,他为什么不认得我们,都需要调查一下。行军打仗,必须要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做事也一样,不能太冒失……
这就是"无双将"吗?他那淡淡而潇洒的笑容,是真,或是假……
我有些迷惑,信王和叔父一样,都是很喜欢笑的人,同样看似真诚的笑容。却给人感觉,叔父的笑是真的,而信王的笑,带了点假……在那样真诚的笑容底下,不知道埋藏着什么样的心计。
信王有着卓越的行动力,他做事如疾风……进行的很快。
才过了两天,住在凌波巷的调弦先生楚阳和他的儿子楚寻的一切,都曝露在我们面前……
他是二年前来到净水城的,而那时,楚寻就已经在他身边……
净水城的人都说楚先生是没有记忆的人,他什么都不记得……有关过去的一切一切,于他,都是迷。
他的身体很不好,总是莫名其妙的就会起高热,好几天都不退;他的肺也不好,据说是被烟熏所致,老是咳嗽,总也不见好;他的脚像是废了,没办法走太长的路……他家境贫寒,他身无长物,房里连书都没有几本……当年叔父最喜欢的就是书,他的俸禄,总有一大半用来买书……他的身体太差,找不到好工作,只能为人调弦、代笔为生,仅能温饱……却还总是喜欢帮助别人,即使被人不知骗了多少,还是愿意相信别人。不知有多少人受过他的帮忙,可我所以为的那些善良的人们,却在背后唤他"傻瓜楚阳”。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世界,做个好人,竟是这么艰难吗?
生平第一,我诅咒这个人世。
据说每每在夜里,路过凌波巷的人,总能听到悠扬的琵琶声传来,那样澄澈空灵却又温暖的琵琶声,如天上曲……幽幽,拨弦之声似有情……让人听得心醉。
卷宗里的条目很详细,可让我看着想哭,而信王也第一脱去了他那玩世不恭的外表,眼里第一看见了焦虑的情绪……
还等什么呢?

这些材料足以证明,那就是叔父啊!
没有人再有他那样糟糕的身子,没有人有那样卓绝的琴艺。可是叔父到底吃了多少苦……
云阳谢家六百年家世不坠,排场极其宏大……祖父老年得子,更是把叔父宠上天去,而他进京便受赐封……后为君王宠臣,更是赏玩尽天下奇珍。何曾吃过苦,受过罪的人……如今竟是这副凄惨的模样,我不敢想。
可是脑海里却映出几日前见到叔父的场景,还是那样的从容与温文,淡淡而温暖的笑容……叔父怎能笑得出,他怎能笑得出?
为什么他没有一般失忆的人那样的仿徨与无助,他身上流转的光华依然温暖如昔……
历经这么多这么多的磨难,为何他还是一无改变……我不解。
那一天的傍晚,信王带着我,又来到凌波巷的院落。
黄昏下的夕阳渐入西山,晚风渐凉,街上行人稀少。可这小小的院落里却有着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今天,我们看到了寻儿,那是个很瘦小的男孩。令人吃惊的是他与叔父出奇的相似,他甚至比小堂弟长得更象叔父。只是那双眼睛里没有叔父素来的温和与宽容,也没有叔父眼里那温暖的蓝光,反而充斥着野性的不驯。如若我明白叔父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孩子,我真以为他是叔父的子嗣。
他抓着一条鱼,问叔父怎么吃法。叔父微笑,说寻儿看着办,他没有意见。寻儿皱起眉,说叔父这么没有主张,会让人欺负……叔父拍拍他的头,却说他不用担心,叔父说他会保护自己……还说既然寻儿不高兴,那今晚的晚饭,就由他来做好了……
寻儿嗤之以鼻,他说怎么能让叔父烧饭……还说叔父烧的饭怎能吃,简直就是浪费米……而且一个不小心会把房子烧掉,叔父苦笑,不发一言。
天边晚霞映红了半边天,落日未尽的余晖照着叔父淡然的面孔,有种金色的光芒。
但我听到身边的信王爷,一声无奈的叹息。
我不知道王爷此刻的心情,他与叔父此时相类,同样淡然的神情,却比叔父多了一层阴郁……
叔父的晚餐极简,一碟青菜、一碟豆腐、还有一条据说是寻儿从河里抓起的鱼……
叔父吃的不多,他总是夹菜给寻儿。他今天似乎比平日更加的开心,隐隐,我又似看到了那个天真的叔父。
他说他今天为人写了六封信,连这个月的积蓄有了一笔小小的财富。明天可以带寻儿去做件新衣服,明天可以买块肉当菜,明天他可以去书坊买本书……
叔父的笑极灿烂,我很少见他这般的笑……没有一丝的阴影的笑容。
很小很小的事情,叔父竟可以开心成这样?我不忍看不忍看,而无意间所见,信王的手,已紧握成拳。
月亮已高挂中天,吃完饭的叔父收拾好桌子,在月下一把把检视白天他调好的琵琶。叔父的手指眷恋的抚着那些琵琶,好象那些琵琶,就是他的情人……极开怀,可寻儿却不觉得,他说这些都是别人的东西,叔父为什么要开心,根本没有什么好开心的。
寻儿的话很偏激,而叔父笑而不答,又是拍拍他的头,把他搂进怀中,揉乱他的发,看着寻儿倔强的挣扎,大笑出声。
叔父对寻儿真好,叔父竟还教寻儿读书……这是连小堂弟都没有的待遇,因为叔父身为中书令太忙,他只能托好友冷大人……
而今,叔父却教寻儿读书。叔父的声音很好听,他的教法好活泼……没有我所学的那样枯燥而乏味……寻儿听的津津有味。
他教寻儿的篇章,都是背诵出来的。信王悄悄的告诉我,叔父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好本事……一般的文章只要看上一,他就能全记下来,所以,陛下才让他当中书令,因为叔父的能力非常的强。
就着月光,叔父以地为纸,以树枝为笔,在地上写着画着。月光照着他的侧影,温柔而宁谧的气息扑面而来……看着他都让人觉得幸福。
叔父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他老是咳嗽。寻儿很担心,叫他找聂雨看看。叔父却摇头……说自己不想欠人人情,尤其是聂雨的人情……寻儿很迷惑,说看病有什么关系,他不懂。
叔父叹息,告诉寻儿说天下没有白吃的饭,也没有白给的情。人情虽好,却是要还的……而有的东西,他没办法给……
寻儿无语,他静静的想着,却被叔父赶回房睡觉,说明天他还要上学。
看着这样有人情味的叔父,看着这样宛若成人的叔父,信王的眼里闪烁着光芒。一种连我也不懂的,炙热的光芒……
叔父的咳嗽依然很厉害,他拖着极慢的步子,走出了屋外咳着,用手捂着嘴,闷声的咳着……他咳得很痛苦,咳得连气都透不过来,只能无力的靠着树,滑倒在地上……

我好紧张,好想冲上去扶他,却被信王阻止……信王忧伤的看着坐在树下的叔父……而我无言。
那一刻我们眼前的叔父,眼里没有了温暖的浅蓝光华,却是一片的忧郁的蓝……茫然还有迷惘的情绪笼罩着他。银亮的月光同样挥洒在他身上,却再不是那样轻松的感觉……叔父呆呆的看着自己的脚,他的表情很无助……
原来叔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只是他把一切都埋进了心底……他总是给别人温暖,可在他伤心的时候,又有谁来安慰他……
人前所见的叔父很坚强,可是他也是个人,再坚强也有脆弱的时候,可是在这三年中,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夜里,他只能一个人孤独的度过吗?
突然想起宫中的陛下,在这样的月夜里,他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度过这样没有爱人相伴的夜晚。
心,突然有点痛……
手上接到了水,我以为天下了雨。可天上还是月朗星稀,眼有点酸,伸手一抹,才知我已泪流满面。
《雪魅芳华》第七话 春水(全)
男人的自尊是什么样的东西,先前我是没有概念的。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信王说我们现在不能出去,即使叔父的样子很需要人安慰……
他说男人有男人的自尊,叔父不愿露出来的,是他不想被人发现的内心。如果我们现在让他发现他的脆弱被人所见,对他是种伤害。
我不认为,事情有信王说得这么严重,但我也知道凭我是没办法和信王相争的。我抹干泪水,低低的对信王说着,话很小声。
可是叔父这么难过我不忍心啊!
有的事情,是不需要别人的安慰的。
即使他需要安慰,那个应该安慰他的人也不会是你,不该是你……
信王的声音里没有明显的起伏,也听不出情感的痕迹。而我却听得惊慌失措,我直直地看着信王,有点心虚。
他在说什么,他在说什么,他怎么知道我心中所想,我心之所念。
我不明白,到底是我太过单纯,还是那些男人太过老练,为什么我的心思。在他们面前都是一览无遗……叔父,也知道我心里,那对他绮丽的向往吗?
那样玲珑剔透的一个人物,是不是也晓得我的心事。想到,不由微微红了脸,正是少年青涩心情萌动的时刻,把我的表情看在眼里的信王却嗤笑。
嘲笑的对象就是我,好恼,于是看着他。而他,一副非常伤神的模样。
“你叔父那个人,的确是冰雪聪明,但在感情上,他却不是一般的迟钝……千万不要指望他能看的出来什么,本王对他这方面的少根筋向来叹为观止。”
信王喃喃自语,不像是对我说,而他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的大,像是又想起了什么。那样的悠然,那样的神往……
他是不是又想起了他所知的,而于我未知的叔父另一面。那样的年少绚烂的年华,他们曾有,什么样的过往?
那时的叔父,究竟是什么样子?他的笑,是不是如今日那样的无忧?
我迷惑,可是信王却不再说,于是我只能,静静如他,看着坐在树下的叔父。
此时的叔父,像是已经平静下了自己的心绪。他慢慢地扶着树,站起来,可是咳嗽依旧咳得很厉害……
月光下的叔父,我所瞧见的只是他的侧影,和那衣服未掩,所露出的,优美的颈项曲线。他咳着咳着,可他的背,却挺得很直……那双眼里的悲伤似是少了些,又象浮了一层云雾……
他一路扶着墙,似是想走回房……可这个时候,有人靠近他,是个俊美的少年,年岁与我相差无几……有着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他紧紧地,死盯着叔父瞧,尽是不满。
“你又开始咳了,怎么不找我。嫌我是庸医的徒弟?”
少年的语气很冲,叔父看见他,微微一怔。犹疑了半晌,才轻轻而淡然的回话,却又欲言又止。

“怎么会呢?你的医术很好,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我只不过想帮你,你为什么老是拒绝我呢?“少年挑了眉,有些愤愤。
“你都不收我的看疹费用,也不收抓药的钱,你叫我怎么能给你看?“叔父似乎觉得好笑,他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我所见,已又是那张微笑着的,淡然的面孔……可是我却觉察出,一点点的隔离的味道。
这时我才发觉,叔父的笑,于他熟识的人与不熟识的人,还是有差别的。
叔父于熟识的人,笑容是那样的温柔而热情,似没有一丝的烦恼,不自觉的流露出点点的天真。仔细的看着他,会发现他的心情,细心的揣摩,可以懂他在想什么。而他对外人,笑容依然温柔而热情,却象隔了一层膜
原来,叔父对人也并非毫无保留……可就是这样的叔父,身上的光华却是同样的耀眼,如他对我笑的时候那样的,如春风般的温暖……
本质上叔父必定是个单纯的人,所以才会有这么单纯而温暖的笑。
所以,才没人能讨厌他,或者,才有这么许多的人,爱亲近他。我这么想,对信王说,信王却依旧笑不可抑。
不、不是那么回事,你叔父没比狐狸好多少,他于心机方面……可是一点也不比本王那狡诈的皇兄差的。你该不会以为,一个单纯的人物,就能吸引陛下的注意吧……没有这么简单。连本王,都栽倒在他手里好几……可是他实在太可爱,叫人又好气又好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信王苦笑,眼里有对叔父的佩服。
我哑然,这实不是我所想的说法,和我所想相差太多……呆呆地看着叔父含蓄而温存的样子,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叔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为什么越接近他,却越不了解他……
没人回答我的疑问,信王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叔父身上,我只能,自己想。
“你那点钱,付我疹金的零头都还不够。还不如不付……“像是惊奇于叔父的理由,那少年突然拔高了音……
“咳……咳……你不要叫得那么大声,寻儿已经睡了。“叔父慌张的对他连连摇头,指指屋里又指指他,说道。
“真是搞不懂你,咳的那么厉害根本就不能吹风,还跑到屋外咳,找死也不是这种找法,笨死了。“少年脸色不太好看,但他还是放轻了音。
“寻儿晚上的睡眠很浅,稍微有一点点声响就会惊醒他。我在屋里,他会睡不安稳,他是个懂事的孩子,我不想他担心……”
“你连自己都管不好了,还管这个外人做什么。“少年板起了脸,轻拍叔父的背,嘴里发了几声牢骚。
“寻儿和我有缘分,你不觉得,他和我长得很象吗?“叔父温柔的笑,像是提起寻儿,他就很开心。
“他又不是你儿子,你明明知道我只关心你而已,当初救他只是顺便……”
“可你还是救了我和他啊!咳……咳……“叔父又咳了几声,少年老大不爽的看着他,在自己的怀里掏来掏去。
“谁让我无聊,竟然听死老头的话跑去安州城那鬼地方。还在那所烧着的大房子里发现头破血流的你……简直就是自找麻烦……死老头叫我找的书还被烧了。幸好有你默写了出来……可是你的身子,也真是糟的可以,偏偏以那死老头的医术,竟然还没办法把你医好……亏他还说自个是神医……神个头,再多出这样几篓子,我就弃师……给你,快点吃掉。“少年气愤的丢了个小瓶子给叔父。
叔父竟是这少年救出来的吗?可是为什么他说见到叔父的时候,叔父头破血流呢?
莫非在当初在安州城的官邸内,那火焚的一刻,还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暗暗揪起了心,而叔父没回答,也是,他没了过去的记忆,又怎么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怎么能这么说毕仙师?他是你的老师啊!这是什么?“叔父不太苟同的看着那狂妄的少年,又瞧瞧自己手上的小瓶子,问。
“药啦……老头刚刚炼好的,叫我送来给你吃的。“少年避而不答,反而催促叔父。
“给我的药,价钱多少?太贵我买不起……“叔父为难的看着少年,少年却翻了翻白眼。
“真是的,你脸皮怎么这么薄啊……老头那里什么千年人参、万年何首乌之类的东西多得很,他钱也多得很,你不会把他吃穷了的……“一顿,瞄见叔父看着他,微笑,却还是不太赞同的样子,少年告饶。“算我服了你,这是用大鸭梨和冰糖做的丸药,你总不可能穷到连付大鸭梨和冰糖的钱都付不出来吧……”
“你早说不就是了,我进屋拿钱给你……“叔父拖着慢慢的步子,就打算往里走,却被少年拉住。

“我家那老头说这药钱由我全权理,我不想要钱,我只想看你弹琵琶。“少年的眼亮晶晶的望着叔父,似是垂涎好久。
“琵琶?“叔父很吃惊,望着那少年,重复。
“恩,对,就是琵琶,你弹一曲琵琶给我听,就算抵付药钱……”
“可是现在已经很晚了……“叔父犹豫。
“我很想听你的琵琶啊……你就破一例嘛……再说平时你也不是常常弹琵琶的吗,在一个人的时候……我都看到了哦,不许抵赖。“少年冲他挑挑眉。
“太晚了,还是过几天再说吧……再说一曲琵琶怎能抵凑药钱,不是在占你便宜……这可不行,我看还是付钱吧。“叔父迟疑了半晌,方才对那少年说道。
“你……你又拒绝我。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我很……“少年急促的语气突然缓了下来,满脸通红的看着叔父,眼里有期待。
我懂那是什么样的感情,因为我自己看叔父,就是这种表情……可这少年张狂的样子,真的很让人觉得讨厌……
他算哪根葱,竟然也想打叔父的主意……
这个少年看得很讨厌,很讨厌。
非常非常的让我觉得讨厌,而信王爷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一脸阴沉沉的盯着那少年……脸上不是个味。
而叔父还是很悠闲的样子,甚至,还带了一点点迷糊……
“知道什么?我很困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嘛……聂雨,天色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家吧……”
笑容可掬的朝那少年挥手道别,叔父就象没事人一样,在那瞠目结舌的少年面前施施然拖着慢如乌龟行进的步子……就这么轻轻松松的回房去,消失在那名叫聂雨的少年面前……
徒留气得发抖的少年,在原地……楞楞的看着那已经空无一人的地方,面目狰狞……
“你又逃了……你又逃了……楚阳你到底是懂还是不懂,溜得这么快……你逃,你再逃,你逃一我再寻机会……我看你能逃到哪里去……”
既然叔父已经睡觉去了,我们也没必要在这里呆着了。可直到回到行馆,信王还是一副在考虑什么事情的样子……我不清楚他在想什么,我所想的是方才发生的事情。
叔父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呢?那少年聂雨的态度,其实已经表现的很清楚明白,叔父不可能不懂吧……
这我也很好奇,而信王苦笑。
他是真的不知道,对这种事,他迟钝到家,一般是不会发现的。就算和他说,他也会当成耳旁风,听过就算。平时装聋作哑,在你还没说之前他已经跑远了,对这种事,他一向溜的快……
信王的言语怎么听也有股酸味,还微微带了点咬牙切齿。让我不禁想到,当初叔父是否也曾这么没心没肺的招待这位信王爷"真诚"的心,微微觉得好笑……
不知当初的陛下,追着叔父跑的时候,是否也是这么"凄惨”。不由心生同情,但更觉得叔父实在很可爱,难怪那么多人喜欢他……
想起陛下放河灯那夜顺便倾倒的"醋酸"牢骚……我想。
今夜月如钩,稀疏的星子看去,也是闪闪发亮。
而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没想到我竟然能够看到叔父弹琵琶……
一边听那断断续续调弦的声音,一边我快步走到了凌波巷院落的墙外,跳了高,手脚麻利的上了树,瞧着院落里面的人。
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也没和信王打声招呼,自己就跑过来也许是思念太多,已泛滥成潮。也许实在不忍再瞧见叔父那样伤怀的样子……
既然不忍心,我又为什么要来这里呢其实我也知道,对于叔父的伤心,我是无能为力的。
也许,是出于一点点我的私心埋在内心,不敢说,不敢说,却总是静悄悄便浮上心头的眷恋。
敏感的觉察,现在的叔父,就象白纸,过去所有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空白。那我,是不是能够,不以他侄子的身份,与他相交,与他相……

这念头太荒谬,我知道,可是渴望实在太也太重。不想不想放弃这个机会,所求不多,我只希望能多看他几眼。这是不是奢望……
我以为这样沉寂的夜,叔父必然是伤怀的。可是我没料到,我会看到这一幕。
信王说叔父很少在众人前面弹琵琶,他说弹琵琶的叔父实在太媚会勾人的魂。
信王说叔父弹琵琶的时候,和平时的他不一样,他的眉眼总是含着春水般的笑意,那融融的眼波如幻……那样的笑,如妖般的轻灵,极慵懒的样子,是会陷人入梦的……所以,陛下不允,他在众人之前弹琵琶……
信王说叔父的琵琶之声从来给人的都是清透澄澈的感觉,午夜梦回之际,如见他,会着魔……
叔父的琵琶,于我如迷,一切都只是听人说……
对于信王所说,我是不太相信的,因为琵琶的弦音听来总是感觉很冷,如激扬在石上飞瀑的泉水……
我一向如此认为,可现在在我面前,抱着琵琶拨弦的男人,却颠覆了我的认知。
信王说叔父通常只在崔宜和陛下前面才弹琵琶,而世人所知叔父琵琶曲艺的精绝,来自于陛下招待西域来访使节那天,所举办前所未有的盛大舞乐。据说朝中从三品以上的大官们都献出了自己的才艺,连陛下,也兴致勃勃的吹起了笛……由此,也引出了叔父与龟兹贵族白明德比斗琵琶的盛事。那天,据说京师中都万人空巷……
那天,据说叔父弹了三首曲子,为他和弦的是青衣侯居玉……据说那天叔父压轴之曲弹的是《春江夜月》……正是我现在所听到的曲……
拨弦声声,如行云流水……叔父的眼角眉梢,都是温存的笑,那双泛着浅蓝色幽光的眸子,果真如春水一般的温柔,却极媚极……像是能把人的魂吸进去。
恍然,我似乎已入梦,似乎又见到那年夜间我所见,雪地里如妖般轻灵的人物。但又有点点的不同,此刻的他,神色也是如梦,笑,却如稚子般的无邪……再不复白日所见那般,沉稳而宽和的模样。
我一直以为,叔父最吸引人的地方,应该是他那样柔和的气息,那样温柔的眼睛,给人平静的感觉。又或者,该是如陛下所言、信王所说叔父那勇敢与坚强的性格特质……
可是我发觉,其实最吸引人的,该是叔父现在的样子。那样的无忧,那样的纯真,看着他,便觉得轻松,看着他,便知道,幸福的模样天下谁人,不向往幸福?
叔父最吸引陛下的,除了勇气,是不是也还包括叔父这样的纯真。其实勇气,可以给人以撼动,给人以力量,但要够成爱,似乎还差了点什么……官场和宫廷,我知道,是个黑暗的地方,稍不注意,便会迷失人的本性。叔父那样的人物,是极少见的清流,在那样黑暗的环境里,似乎,陛下、信王那样不凡的人物为叔父所吸引,也该是正常的。
纯真这个词语其实并不适合形容,象叔父这般年纪的男子。可是我所见,只为单纯的事就可以满足,这般纯真的人物,就只有他……虽然我阅历尚浅,虽然我所见不多,可是我可以想见。那样黑暗的宫廷和官场里突然出现的叔父,是会让人眼睛一亮的……
我模模糊糊的想着,眼紧紧的,瞧着被那般轻浅如烟的月华所笼罩的男子。
太妩媚,指尖拨动如舞,他像是再不见别人,神情好专注,聚精会神的弹着怀中的琵琶……
只是,叔父温柔的琵琶声里,有一线未觉的寂寞,怕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空寂……《春江月夜》本是合奏之曲,只有琵琶声,还是太寂寞……温柔却寂寞……
于是,那样无忧的面庞上,隐隐也显出一丝的阴影。
如果我手上此时有笛子,就好了,可以为叔父和弦,也不用再见,叔父那样落寞的表情……可是此刻,我只能在心里,暗暗的打着拍子。
琵琶之音渐渐低了,此时却有,一股悠悠的笛声加入……不知是谁,吹响了笛子……我吃惊,而叔父,脸上突然露出了一抹笑意,手中的动作加快……笛声紧随,配合的天衣无缝……
这人是谁呢?竟然和叔父这样的有默契……我一惊。
顺着叔父的视线望去。
远方,那个踏着融融月色吹笛而来的人,好面熟……只是他的脸上有悲喜交集的表情……
天,我捂住嘴。这怎么可能?
应该远在京城的陛下,竟然在我眼前出现这太不可思议了。
他怎么知道叔父在净水城?出发前,父亲和我除了吴恩师,没有告诉任何人啊……
难道会是信王爷,可这也不太可能,我感觉的到,信王对于陛下,是有心结的。而且我也能觉察的到,他对于叔父,很喜欢很喜欢……他自然也不会笨到告诉陛下叔父的事,我们都清楚,这是个极好的机会……
可是出现在我面前的人,真的是陛下,我不怀疑我的眼。

三年未见,陛下的容颜,俊朗依旧,却清减了许多……鬓间多了几许白发,眼里看着叔父,有喜悦,却还是未脱那的忧郁……
一曲已过,他也已来到了叔父的面前……叔父放下了手中的琵琶,长袖如云,掩住了他提琵琶的手,而他的眼里有迷惑……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我总是会梦见你?为什么一见到你,我就觉得熟悉,似乎,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为什么你总在夜里,来看我?“叔父的声音很低,切切。
他问着一个又一个问题,而他面前的男人,含笑。
“我是爱你的人,我出现在你面前是因为我在找你……你会梦见我是因为,你曾在我身边呆了十二年的时间,我们的牵绊太……我们,一起看过日出,看过月落,我们曾一起面对很多很多的困难……一起度过很多危机,我们互相鼓励,我看着你一步一步的成熟,我为你骄傲……” 温柔看着叔父的凝眸,陛下没用自己至高无上的自称,全天下只有他一人能用的自称。
“为什么?你的说法里,好象我们是情人……可是,我是男人,你也是男人,两个男人怎么可能会是情人?“叔父依然迷惑,那双泛起美丽的蓝光,浅浅地,不自觉的散发着风情的眸子,凝望他。
“你不相信?“陛下浑厚的声音里,带了几分的紧张与不确定。这让我有些觉得好笑,因为,我所见的陛下,从来都是霸道与威严的,没有过这样的语气。
“不,我相信……“出乎的我预料,叔父淡淡的微笑。那双眼,闪亮。
“为什么?你不该这么轻易的就相信我,万一……万一我是存心骗你的怎么办?“这下,吃惊的,反而变成了陛下。他的语调急促,还微微的带了点恼。
“问题是,你不会骗我的。我常常梦见你,梦里的你,很霸道,但对我很好……你总是在我身边,无论在什么样的时候,你总在我身边……“叔父微扬的声音又渐渐低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凝注于远方。
原来,记忆就算消散了,即使自己不知道,还有的东西,不会被忘怀,只是埋进了心底。
突然想起,那夜陛下所说的话。陛下说叔父最爱的人是崔宜……可是现在我所见的叔父,眼里似乎只有他而已……似乎他们两个人都没发现,漫长的岁月,已经,把他们联成了一体,互相成了对方的唯一……只是,那两个本该说是聪明绝顶的人,都没发现而已……
“……“陛下无言,但他微笑,与叔父一样,微笑。
“不过为什么自从几天前你半夜来见我,以后,也是天天如此?“话锋一转,叔父又问。
“白日我出不来,我也不想和他碰面……” 微微带了点尴尬,陛下感叹。
“为什么,你不是说他是你的弟弟,要我对他好一点。“叔父不解,望着陛下。
他们话中的人,好象指的是信王爷……身旁的似有一阵呼吸急促,我心惊肉跳的抬头,却发现信王爷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在我身边,与我一起,看着叔父。他的神色好复杂,瞧着笑语盈然,很开心的叔父,眼里有渴望与悲哀……本想问他怎么也会来这里,但见他那副样子,我默然的咽下了自己想问的问题。
“我要你对他好一些那是因为我们欠他……可我不可能把你让给他,便永远是亏欠……他不愿再见我,而我也不想见他,如此而已……“陛下唏嘘,可话中的意思却坚定。
“我……是不是和他也有关系?“叔父莹亮的眼很沮丧,他呆呆的看着比他高一个头的陛下,突然抓起他的手,咬了一口。又喃喃。“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总是一不开心就咬我,很疼的……失忆以后也没变。” 陛下看着自己浮起齿印的手嘀咕,苦笑。又正色的对偏着头红了脸看着他的叔父说道,语气没有一丝的犹豫。“放心,你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们甚至,不认识……”
月色下的叔父,很惊讶。
“不认识?怎么会,他看我的样子,感觉上和你很象……我们怎么可能不认识?”
“你们是不认识,以前不认识,以后也不会认识……“陛下声音冷冷,他的神色也很冷……
陛下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我不解,信王爷与叔父明明认识……或许,他们还相知,虽然那不是爱情……
“他在撒谎……“耳边传来信王愤怒的低咆,他的手紧握成拳。“皇兄为了自己的爱情,宁愿牺牲弟弟的感情……他对一个外人,比对自己的弟弟,更加的放心……“暗夜的阴影下,信王爷的脸,很悲哀……除了愤怒,只有悲哀……
据说,皇家,是没有亲情的……那是全天下,最华,也是最冷酷的地方。所以,生活在又重重的禁宫里面的人们,比任何人都渴望真情……这是聂夫子教书的时候,对我说的话。
那时他的神色,也如现在信王一样有一层忧郁的迷惘,那时夫子叹息着,告诉我一个不太美丽的故事。
有关于当今的皇帝,重煦帝独孤炫的父亲至德帝独孤蕲与他的所爱新科状元顾震的故事,那是一个悲惨的故事。里面还纠缠着另外两个男人前代影王独孤续还有礼部尚书齐英……
在那场惨烈的爱情里面,谁都是输家他们都输给了爱情,纠缠无尽的爱恨嗔痴,毁了四个人。至德帝郁郁而亡,影王独孤续疯了,顾震伤心远走,齐英空寂一生……他们谁都输了……
那时夫子的话,喃喃,他的眼神像是穿透了时空,迷惘而悲哀……

每当想起,那日夫子的话,我总隐隐约约觉得,在那个悲剧里面……是不是夫子还少说了一个人,因为,我可以感受到夫子刻骨的痛心,就如此刻在我身边信王的心……
没有爱过,何来刻骨铭心……只是世事已成烟……
这世上可有轮回……上一辈的恩怨,为何又被下一代传承。
看着信王、陛下和叔父,我不禁想……还有大哥在酒醉后,不经意所透出的,叔父与另一个男人之间所发生的故事……
那据说是前朝的余孽……已然消亡的平朝仅剩子孙与现今统治宁朝的皇帝,历史的输家与赢家的子孙,竟然通过叔父,命运有了交汇……
命运总是未知,也很爱耍弄一个个自以为掌控了命运的人们……叔父的命运,究竟是会如何呢?
这一场同样纠缠了数十年的情爱,究竟会是以怎样的结局收场?
我不知道,我想破头也不知道,但我由衷的希望……能以幸福的结局收场,无论如何,请让我的叔父幸福吧……
当时我以为信王会忍不住和陛下理论的,从他手上所露出的青筋,我想。但他却没有……传说中的信王是个脾气非常激烈的人,我不懂,为何他要忍……
我只见叔父还是很惊讶的面庞。
“可是,我觉得……”
陛下没让他继续说下去……陛下把叔父拥进了怀里,那样的紧那样的紧。叔父的整个身子贴着皇帝的胸口。似乎,隔着衣料,可以感受肌肤的热度。陛下的双手紧紧抱着叔父,把他拉的更近、更近,似乎,想把他融化在自己的怀里。
陛下在吻叔父,那样的激烈,把他的脸托在他强有力的手掌里,温暖的唇相触,两个人的眸子,同样可以清晰的看见对方眼中的自己……他的脸和胸的呼吸就在他的脸和胸的呼吸里,好象水融于水。
“朕以帝王的名义发誓,朕有生之年,再也不放你走了……”
这是那天,我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因为,信王爷,拎着我的衣领把我带走了……
我想他是再也看不下去了吧……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只是我不明白,叔父失忆这么好的机会,他为什么不好好把握。
也许,只是也许,他可以改变一些东西……
于是我也问了,不管信王听到后的脸色有多么难看。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但他沉默了半晌,对我说:
“君阳以君子至诚之心待本王,本王何忍陷他于痛苦之中。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本王也不屑于占人便宜……“他顿了顿,迷惘的看着驿馆外连绵的群山。“要是十几年前,我可能会去做的,可现在的我,已经老了。没有了当年的锐气,没有当年丰满的羽翼……如今的信王,只是一只没牙的老虎,我拿什么和陛下争……”
信王的眼神很悲哀……像是心死,他的心甚至不再让我感到那样的滴血的疼痛。可第一,我对这位为人风评甚差的信王爷肃然起敬。他虽然放荡不羁……操守甚坏,但他却是个磊落的丈夫……
可是那时我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看见他。第二天,信王爷,去了皇帝驻驾的行宫……
我再没见他回来,后来,我才知道,他见过陛下之后,就回镇守的南疆去了……没有任何一个人送行,就一个人,这么孤零零的一个人回去了南疆。
没有人知道信王和皇帝,那晚谈了些什么……
而后,陛下带着依旧失忆的叔父,回到了京里……叔父从此住到了宫里,可是外人不知道,叔父还活在人间的消息。据说与叔父同行的人,还有寻儿,但那也是秘密……连同叔父的消息,都是无人知道的秘密。
后来,据说,只是据说,信王主动请调……去沙洲与西垣军作战……同样是后来,我才知道,那通知陛下叔父还在人世的消息的人,竟然是信王……那时我不懂,为何他要这么做。
以后,我才明白,因为他也爱叔父太,所以,凡事都为他考虑……但那时的我,还不明白。
又是两年过去了,我终于又见到了信王……只是这,我所见,是他的灵柩……从遥远的沙洲而来的,他战死的尸首……
据说信王死的时候,神态很安详……像是终于卸下了肩头的包袱,他的眉不再紧皱……
他的亲信,送他的灵柩还京的副将说,信王本来是不用死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中了一个如果是他一定能够躲过的圈套……
于是他还是死了,被称为"无双将"的信王独孤贤,死去了……

信王临终前没有什么要求,他只求陛下,把他葬在昭陵叔父的衣冠冢旁边。
于是,陛下为他举行国葬……
这是众星陨落的开端,那时,还没有人,觉察。
而叔父还活在人间的消息,在此时,不知被何人……传了开来。
而寻儿的身世,也在不久之后曝光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风暴,就要在我那时还是无忧的世界里……悄悄的就要发生了……
那时,我却什么也不知道。
甚至不知道,这事,改变了许多人的一生。

《雪魅芳华》第八话 浮生
重煦二十一年的秋天,发生了许多大事。就象巨浪一个又一个打来,让人猝不及防……
首当其冲的,便是震惊朝野的废后事件。
陛下从来没有如此独断专行过,也从来没有如此狂怒过吴恩师忧心忡忡的对我言道。
原来,在今天的早朝上,事先没有一点征兆,陛下突然发难。在满朝文武不可置信的眼光中,颁布了废后的诏书,与之并废为庶人的是太子独孤令。同时着令宗正卿杜宏道于载录皇族成员名号的玉牒内除去废后、废太子的名字,将母子二人圈禁冷宫。
没有一个人能阻拦,没有人知道原因皇后、太子一同被废,已成定局。
皇后杨婉,恭谨淑德,无论在宫中或是在朝外,一向备受好评,实在找不出半点应该被废的理由。
太子独孤令,杨皇后嫡长子,年十九,进退有度,事精明,为帝王之材……重煦帝常言,此子必能将我朝发扬光大,对太子极其器重。今日竟会突然被废,实是让人想不通。
“陛下所提废后、废太子的理由……有很多都是自相矛盾,根本说不通。也就是说,陛下废后不是诏书中所提的理由。皇后和太子,到底是哪里触怒了陛下,竟会导致被废的地步……”
吴恩师怔怔地望着桌上摇曳着的,晕黄的灯火,满是不解。我瞧着老师的面容,突然有点担心。
以前,从未见过,老师有过这样的表情。他象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隐约,已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觉悟。
老师想做什么呢?他难道打算违逆陛下的圣意,上书为废后和废太子说话吗?
老师是个淡泊名利的人,他也不太关心朝堂之上发生的事情,他只是想着如何公正断案,做好自己的事,也因为太过公正,被许多人忌恨。他并非出身科举,而是由下级官吏一路提拔而上,在朝中没有背景,做事也总是被人阻挠。以前有叔父在,尚可保他做事无虑,可是现在叔父……世人皆以为叔父已经过世的今天,还会有谁买他的帐呢?
如果老师打算这么做,无异于找死。我明了,一个臣子如果和皇帝对着干,被君王看不顺眼,那他的下场必然很悲惨……在朝中没有后台的老师,打算拿自己的命去赌那茫然而又如石沉大海般的谏议吗?
他并非侍御史,这事不用他出头的啊……不解,小声的问,我垂下了头详作看书,不敢看老师的表情。
我以为老师会发火,但他只是叹息。
“皇后、太子实在太冤……孩子,你可知道,今日的早朝之上,明知不妥竟没有一人敢站出来为这母子二人说句公道话……就算被废,也该有个让人信服的理由,陛下如此荒唐的说法,如何能服众……”
近日老师身体抱恙,已递了好几不能常朝的假条,早朝上发生的事,他是从上门来看他的同僚口中得知的。我看他的样子,知道他心意已定,但还是觉得不妥,正想再劝。管家拿了一张名剌进来禀报说国子监祭酒冷大人登门求见,我只得暂时住了嘴……
虽然冷大人与恩师常有来往。但在这多事之秋登门造访,必然是与早朝上发生的那件大事有关。正想,冷大人已进了门,他的神色没有平素的悠然,这叫我有点讶异。
“季常,朝中出大事了。“同样是忧心的样子,但他比老师多了一抹思。
“你说皇后、太子被废一事,我已经知道了。“老师淡淡的说着,倒叫冷大人吃了一惊。
“瞧我这记性,这么大的事,也肯定已经有人来告诉过你了,还需我多说。对了,此事你可有什么想法?“微微有点尴尬,拍拍脑袋,一身便装的冷大人冲我点点头,便落了坐。

“我能有什么想法,陛下决定的事情,岂容我们置喙。“老师不冷不热的倒了一句,象是忍不住,又开口说道。“倒是实在为皇后不值,小心翼翼、含辛茹苦了这么些年,如今竟然是这样的下场,陛下太薄情……“老师唏嘘。
“你不知道,这哪是事出无因,是太子犯事了,反倒牵连了皇后被废。“冷大人连连摇头。
“你怎么清楚,方才上我这来的人都没提起啊!莫非你知道些什么?“老师猛然看向冷大人,满是不可思议。
“我自有我的消息渠道,只是不太好说。“相传朝中大臣多有与宫中内监互通消息,想来冷大人知道些什么也很寻常,我继续看书,没对他的话多加注意。冷大人笑笑,避而不答,又道。“你可知道,太子出了什么事?”
“不知,殿下总不可能谋反吧……诏书中也没这罪名啊!除了这点,就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陛下废太子的理由了。”
“谋反?要真是谋反倒还好些,如今是太子想毒死君阳啊……陛下岂会轻饶他。“冷大人冷笑,起身关好门,又看看窗外,见四下无人,方小声说了一句话。
“现下宫里正闹得不可开交,我看,陛下最近是有得头疼了。”
话音刚落,已被老师冷斥。
“漱寒,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君阳早在六年前就已经遇难身亡了,如何还能在宫中出现?你在糊弄我吗!”
老师虽是不相信,但我却是猛然一惊,再不能保持心绪的平和。当年叔父未死的消息,是秘密,返京之后,我连老师都没告诉。甚至连父亲,都不知道叔父尚在人间,为什么冷大人他竟然知道叔父在宫里……
而且,太子要毒死叔父?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我竖起耳朵听。
“我的消息来源绝对不会有错,你难道还没听说最近朝野流传的小道消息吗?君阳不仅尚在人世,且身在陛下未登龙位时所居的东宫潜邸钦明宫的南熏殿中。你忘记这两年陛下甚少居麟德殿,大半时间总在钦明宫中消磨的事实吗?“冷大人瞄了我一眼,迟疑了一会,又低声道。
“这种东西又没有事实根据,你也信?君阳还在人世,又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陛下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要说他活着,我们早就应该知道这消息了。根本就是无稽之谈。“老师没好气的对冷大人说道,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
“无风不起浪,现在外边都传得沸沸扬扬的,就你这大门都不出的家伙不知道。据说君阳是两年前陛下亲赴雍州带他回来的,而且,听说他还丧失了记忆……我们都清楚,陛下对君阳有多好,占有欲有多强。如果君阳真失忆了,陛下又岂会把他还给谢家……那三年的日子陛下的痛苦,你不是没有见到……“冷大人的眼黯淡了下来。
老师沉默了半晌,似是相信了冷大人的话,无意识的摆弄着放在自己面前的茶碗。
“就算如此,和太子又有什么关系……太子和君阳的关系,君阳和皇后的关系,一向都很不错……太子怎么可能想毒死他?”
“谁知道,也许是忍不下去了吧……陛下对君阳那样的好,和冷落皇后成鲜明的对比,就算皇后能忍,太子能忍,也总有个限度……忍不下去,也就爆发了。幸好发现的早,总算抢救及时,他没事……听说这么一闹,反而把他的记忆给闹恢复了……好象他和陛下大吵了一架……“冷大人的话断断续续,我听得心乱如麻。
叔父的记忆恢复了吗?
他终于记起了我们大家了吗?
正想,冷大人的话却被老师打断。
“漱寒,你今天来,不是只为了和我讲这个吧……”
冷大人一楞,微笑,带点勉强。
“是啊,我来不是想和你说这个……接下去,陛下定然会新立储君……你认为哪位皇子胜算大些?”
老师抿了一口茶,看了一眼冷大人,静静地翻开一卷卷宗,淡然。
“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陛下心中自有考量。对立储君这种大事,属陛下家事,你我都没有发言权。想这么多做甚么?”
“谁说无关,除去废太子……陛下还有三子,个个都很优秀……谁都有可能被陛下立为太子?如若我们帮了那会被陛下立为储君的皇子,将来还愁不飞黄腾达吗?况且,你手上的一个案子,可是会影响到立储的结果的?“冷大人的话似有意。
真看不出来,平时斯文优雅的冷大人,私下也是官迷一个。这样的话岂能让老师听见,老师这人生平最恨就是以权谋私,他不翻脸才怪,我暗自咋舌。又想,到底是什么案子这么厉害,竟然能影响到储君的新立?
“你是指右仆射孙大人儿子的杀人致死的那件案子吗?“老师竟然连声音都没有变化,这怎么可能?我吃惊的看着老师,又看冷大人连连点头。
“不错,只要你卖一个人情给孙相国,包管你以后做什么事都有人罩着你。甚至,连陛下立储一事,你也能说得上话……“冷大人笑眯眯的说道,但他的笑,却在看到老师的表情之后,渐渐消退。
“原来你是做说客来了,漱寒,这么多年的朋友,你难道还不了解我的为人?“老师的话极冷,他静静地看着冷大人,眼里有心痛。“当年崔宜事发,君阳都没来求我放过他……你知道君阳和崔宜的感情,你知道当年的君阳如果没有崔宜他会活不下去,可是他知道国家的法度不可违背,他最后看着崔宜死去,你知道他的心有多痛。你我看着他用双手一把把挖土给崔宜造坟,直到双手都血淋淋的还不罢休,你我看着他心如死灰的怎样度过那段日子……你知道我的性格,你和君阳同为我友,如今你竟然叫我卖人情给孙嘉正?”

“如果我卖了人情给你,那你我又把君阳置于何地?“老师看着窗外,他的话音渐渐低了。
“可是当年的崔宜是忤逆陛下,罪诛九族也是正常,你怎么帮?君阳是聪明人,他自然不会求你做无谓的帮忙。但今天却不相同,你可以帮得上忙。“冷大人敛去了笑意,淡淡的说道。我挺佩服他的脸皮,真的,够厚。
“难道孙嘉正的儿子是命,崔宜的命就不是命?孙游杀的人命就不是命……我是可以放水,连崔宜当年的案子,我也可以放水……但是执法的人,首先要讲的是良心,自当严格按照律令办事……你可以没有良心,不把老百姓的命当成一回事,我不可以?同样是人,你为什么不可以和君阳一样,这么多年他都没有改变,为什么?你却变了?”
这句话很有分量,我看到,老师声色俱厉的说出这话以后,冷大人的脸色都绿了。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连道别都没和老师说一句,就这么走了。
而剩下的是我,老师并没有问我,当年去净水城的事。他也没有问我,我到底见到了叔父没有,但我看见老师满脸的笑……
极从容的,极喜悦的,极兴奋的笑。
“旭儿,君阳没死……真是太好了。“那天的老师,是我从未见到过的兴奋与快乐。我甚至不能够想到,没过几天,我竟然就再也无法见到他……
老师竟然死了,而就在那天,我又见到了叔父。世事之无常,可见一斑。
其实那是件小事,真的是件小事,我不懂老师为什么要这么认真。只不过是一件案子时,老师听了下属人员去调查事情以后的不实之辞,将一个人冤死。如今死者家属来京状告大理寺喊冤,于是真相大白,老师主动将自己管押起来,说是准备以死赎罪……其实这并非老师的错,该死的是那个下属,他自己偷懒不好好调查,老师又没有到下面去,怎么能怪得到老师头上。我不懂,老师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件事大概也实在闹得太大了,一个从三品的大官,竟然把自己关进了刑部大牢里,甚至惊动了天听。皇帝也来了,但我却没想到,叔父,竟然也来了。
两年未见,叔父丰腴了点,不若那时的瘦弱,但他还是微微咳嗽着,似乎他的肺,还是没有医好。脸色有些苍白,似乎大病了一场,我想起那天冷大人说叔父被人下毒的事,叔父真的没事吗?我只见他依偎在陛下的怀中,一双流转着蓝光的凤眼,还是那样的清澈透亮……微微的温暖的自他的眼中透出,但那双眼里的笑意,却很淡很淡。
叔父,果真,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突然想起那天老师所说的话,我想。
为君的陛下,其实还是很让人称道的,虽然他很霸道。他对老师的陈述似乎很不以为然。
“官有贵贱,罚有轻重,况且这件案子主要错在下面的办事人员,又不是卿家的罪过。卿家没必要把自己关进大牢里等待刑,即使真的要罚,也就罚卿家一年俸禄而已。”
四周的人都点头称是,只有叔父,静静地看着老师,什么话也没说。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老师伏地上奏:“臣平时做官管理下属,并没有与下属说明与臣一起同为臣的官职;臣获薪俸最多,也没有与下属分过。如今臣犯错,如果将责任推给下属身上,臣又如何能做得出来?”
众人皆默,神色沉重,只有叔父,那眼里,微微的露出了一丝很淡的笑。而老师抬头的那一瞬间,望见了叔父,也是微微的,冲他,点了点头。无言的交流里,两个人似乎,都了解对方的心意……
这就是男人的友情吗?那样美丽的,丝毫不比爱情逊色的友情?依然让我羡慕,叔父的人生,虽然苦难多,但似乎,他得到的,同样也很多。
陛下的看着老师,似乎今日才看到他一样,仔细的打量他。
“你以为你有罪,你的官是朕封的,那朕也当是有罪了。“这句话的分量也是极重,但陛下的言语极婉转。皇帝自然是没办法治罪的,自然这也是陛下为老师铺的台阶,老师正好可以借势下来,那也就没事了。我正高兴,老师却对陛下言道。
“陛下,臣可否与谢大人说几句话?”
皇帝似乎没想到他会说这句话,一楞,又点点头。而叔父走近老师,他的步子似乎更慢了,又有点象小孩子的步伐,那样的蹒跚。
“你还好吗?君阳。“老师看着叔父,问。
“我很好。“静静的,叔父这样回答他。
“那我就放心了,那时看到你的中书官印,真以为你没了,害得为兄夜夜伤神,日日伤心。现在看着你还活着,很高兴,以后可要保重自己,不要再让我们担心了。“老师看着叔父,笑了,那样的开怀,再无平时的严肃。
“那时前途未卜,我想如有不测,也该把官印缴还朝廷……“那时的情形必然是极险恶的,而叔父今天说起来,已是风淡云轻。
“当年小亭初游,众人异口同声,为官者,自当死得其所……为民作主,你没有违背你的誓言。“老师扶住步子不稳的叔父,轻言。
“当年众人,这么多年依然能保持本色,实在不易。季常兄也不差啊!“叔父拍拍老师的肩膀,含笑。
“你为众人之中最幼,又最淘气,常常把人整的哭笑不得的。进京头一天,竟然就把皇家娇女太华公主气哭……没想到今日的谢君阳,也已经成为男子汉,时间如逝水,真快……“老师微微感叹。
“季常兄当年仅为驿馆一小吏,人人皆不把你当一回事,又怎料到,兄长后来一路提拔,竟然当上大理正,审结多少惊天下的奇案。足证当初小弟,也未曾看走眼……“叔父替老师整了整衣服,淡淡的道。

“以后,为兄的家眷,还要靠你多多照应了。“老师又板起他那张以严肃出名的面孔,而叔父也正色应道。
“谢默明白,季常兄请放心。小弟自当尽心竭力,照顾大哥的妻小。”
“你我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呢?“老师轻描淡写的一句。又在叔父耳点轻声的说了几个字,声音太小,我听不清。隐约,内有"切记,提防……“似乎是在警告叔父提防谁的话语。
正当我神迷于这男人间的肝胆相照,老师却又向皇帝下跪了。
“据大宁律,对臣官有所规定:错判人受刑,大理正也当受刑;错判人受死,大理正也当受死,以正天下之法。陛下以臣能察微决疑,任臣为大理正。今臣犯错,罪当诛,臣赴死无憾……”
这是那天老师在众人面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陛下相必是很气的,他挥退了众人,只留下我,想再劝劝老师,而老师却只是摇头无言。逼得急了,老师却对叔父道:
“如我泉下遇崔宜,你有何话托我带给他……“陛下那一刻的眼神,一副很想杀人的样子。
而叔父楞楞的看着老师,还很认真仔细的想。陛下的脸色,越来越黑了,就在我以为陛下会爆发的那刻。叔父淡淡的笑了。
“如果,你真的遇见阿宜,就告诉他,我很好,过得很幸福……“叔父的笑很恬美……泛起微蓝色光华的凤眼里,却有那样淡淡地,象春风一样的,满满是幸福的笑意。
陛下,轻轻的,握住了叔父的手,与他对视而笑。就在那样的时刻里,老师却静静地倒在了地上,他是服毒自尽的……
我觉得老师好傻,但在场的叔父合上老师的眼睛,却对我摇头。
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坚持的东西,都有属于自己的信仰,也许在外人眼里看来那很傻,但对于那个人而言,却是全部的光明……我的老师,是含笑而去的,他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也当是死得其所!
是否那是我的错觉,似乎那一刻,叔父的眼神所透露出的信息,竟然好象非常非常的羡慕老师一般。似乎在叔父淡淡而温暖,透着那样微蓝色光泽的眼里,对死亡,有种向往……
似乎,那是一种诱惑,他也极想去的地方……我猛然摇了摇头,再看,却已经不见叔父那样的眼神……
我以为,那是错觉。叔父拍拍我的肩膀,说我长高了也长大了,还说以后我可以去钦明宫找他。那时我心里有一丝的安慰,虽然老师不在了,但叔父还在。而且,他就在我身边。
而我未曾料到的是,当郁闷的我回到家的时候,迎接我的是不仅有父亲,还有寻儿……
父亲说,寻儿是我的弟弟。他同样有我们谢家那样淡褐色的眼眸,他也有我们谢家的标记,手腕有一小小的淡红色的胎记……
我不知,那是我与叔父决裂的开始……
寻儿已经长大了,父亲说他年有十五,比我小四岁。
父亲看寻儿的眼光,和我看的,终究不太一样。虽然表面上并无差别,但我能发觉到,父亲对于寻儿,有愧疚,有喜爱,还多了一层不一样的感情。
我并不清楚寻儿的生身母亲是谁,父亲每每看着寻儿和叔父七分相仿的脸,我却觉得,父亲不是在看寻儿,而是在看另外一个人那张悬挂在云阳老家,父亲的书房中那张画上的青衣女子的眼神,与寻儿并无二致。父亲对寻儿是那样的呵疼,即使是在我与父亲的关系已经很融洽的现在,父亲待我也没有如此的掏心挖肺……
我不懂父亲对待他的儿子,为何如此不同。但对我,这是一种伤害。
家中下人们的流言蜚语我不是没有听到,我只能装作自己没有听到。我很努力想忍,因为我知道我不能问,有的事在没有戳破之前,还能保持原样,而一旦戳破,就什么都不剩了……
就象,父亲与我的那层,如纸糊般的关系。即使再怎么小心翼翼,也还是如纸一样的薄,裂痕依然存在着,只是,父子二人,都把它放在了心底……
然而就象那夜冷大人所言的那样,容忍是有限度的。尤其是当我知道,父亲竟然说年过以后就要送寻儿去国子监的国子学读书,而且还是以叔父的名义送他入学的时候,我忍不住了。
国子学为国子监六学之首,地位还在太学之上。国子学生名额三百,仅以文武官衔三品以上子孙、从二品以上曾孙及勋官二品县公、京官四品带三品勋封之子方有资格入学。
象我这样的贵族子弟,还进不去国子学,只能入太学读书。而今,寻儿竟越过我入国子学……这叫作为谢家"崇"字辈老大的我情以何堪。父亲以为这是对寻儿的补偿,却是完全的抹杀了我的存在……
而且,他还借了叔父的名义……父亲说寻儿是私生子,无法入谢家宗谱,只能入叔父的名下为义子,才能享受谢家子弟的权利。我不懂,父亲口口声声说他最疼叔父,但这却是在利用叔父……我只明白,作为云阳谢家大族长的父亲,有很多事,不能搬上台面……因为那会损害父亲的威信,可是这样对待叔父难道就公平?
叔父除了小堂弟,再无子。寻儿为叔父子,即是嫡长子,将来得享叔父所留一切权益,这是在剥夺小堂弟的利益。我不懂,父亲,他怎么说得出口……
而叔父,我更不明白的是叔父,竟然是他,同意将寻儿交回到父亲手中,却把寻儿的名分加入他的名下……谢寻,竟然就此成为叔父的继承人,这对庭儿太不公平……这对他对我都是同样的伤害,庭儿会怎么想呢?

他会不会和当年的我一样,以为自己的父亲抛弃了他?对早熟的他来说,听到此事心中会是什么滋味?
我不懂父亲怎么还能笑,而叔父,我那温柔的叔父,他到底在想什么?我不懂,但我不甘心,我讨厌这么虚伪的父亲……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惘顾别人利益的父亲,父亲太自私了……我也对叔父,从来都象是与世无争的叔父第一起了反感……为什么他面对家人就这么软弱,这么容忍……我想不通我也不想懂。
那天我和父亲大吵了一架,那天叔父也在场,他来接寻儿。我和父亲吵架的时候叔父有点慌,脸上没有以往的从容,他很努力很努力的想为我们父子排解。可气昏头的父亲气昏头的我什么也听不进去,我怨,我怎能不怨……如果不是他,如果他没回云阳,如果他死了,如果他没有带回寻儿……那是不是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不知道当时我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想法,但那时我却这么想,在挨气急的父亲一个巴掌之后,我笑了。
父亲说我不配做谢家的子孙,他说谢家的孩子,都很懂事。他们懂得为大局考虑,他们懂得如何维护家声……是,就我不懂事,就我不懂得为大局考虑,就我不懂得如何维护家声。可是父亲他有没有想过,他何曾给过我一点点关爱,我的一切,我为讨好他所做的一切,既然全是白费,那我为什么还要去做。
我已经十九岁了,与我同在太学读书的同学,家中早就为他们安排好了出路。可父亲什么也没做,我甚至不知道,在老师逝世以后,我的前途在哪里?
抚着自己红肿了半边的脸,我淡淡的笑,那刻我的世界都已崩溃,我不懂这世界之上我还能够相信谁,又有谁能给我以安慰。叔父依然很努力的劝着我们,说我们两父子一人少说一句,既然是父子,有什么说不开的,何必搞成这个样子……可他不知道,他的话在我耳中听得有多刺耳,父亲根本就没把我当他的儿子,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语对父亲又有何意义……
“够了,你不用再说下去了。“我静静地打断叔父的话,而叔父吃惊地看着我,他的神情很无辜。“一个男宠,有什么资格在谢家大堂之上讲话。你怎么面对谢家的列祖列宗,你到底还有没有羞耻心?“我厉声责问叔父。
我知道我是把出不了的气撒在他身上,我明知那不是事实的真相,但那时我以为我会有快意,我会有解气的快感。可我看到叔父那惨白的面色,我知道我犯了大错……
父亲的脸色也变了,他扶着似乎连站都站不稳的叔父,扶着他,一句话也没说,但父亲看着我的眼,却有着责备。还有比责备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失望……
叔父的眼神象是模糊了,他没看我,也没恼羞成怒的骂我。只是那双流转着微蓝色温暖光芒的眼,神采却变得黯然。他只是喃喃的,声音很轻。
“我以为你会了解我的啊……旭儿,我以为,你了解的啊……只是爱上一个男人,只是因为我们都是男人而已,那也是罪吗?还是有错,我只是爱上了一个人而已啊……”
这句话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明知没什么,可为什么,我听得心酸。心里竟然有流泪的冲动呢……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能把自己的心酸归结于我说的话。我想哭,我想流泪是因为我所受的不公平待遇……
那时我太年轻气太盛,我不懂其实有很多事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为了大局,只能做出牺牲。我不懂大人的世界,其实和我所想的不一样。我不知道那时我的举动不仅地伤害了父亲也伤害了叔父……
但说了那句话以后,大堂之上的气氛一下子就凝滞了下来,我不懂为什么突然之间我的罪恶感会变的如此沉重。我受不了,于是我冲出了家门……
我想我是不能再回那个"家"了,但走出去之后我才发现,我没地方可去。以天下之大,竟然没有我谢旭的容身之地……路上芸芸众生自有他们的生存之道,而我出了谢家门,却什么都不是。没有家世背景的我……什么也不是……
有个男人收留了我,在我迷迷惘惘地在街上游荡了五天之后,差点饿死街头的我被他拣回了府中。
我不知道这人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是谁,他来看我总是戴着黑纱帽,他的声音也压得很低。我知道我不认识他,但不知为什么,对他,我总有一丝熟悉的感觉,好象在哪里见过。
他说他姓龙,其他的他什么也没说。他的府邸很大,但我很少见到他,这人似乎是神出鬼没的,总是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我总被他吓了一跳,这人这府邸透着古怪……我知道自己在这里再呆下去不妥,但我向他提出要走的时候总被他以种种理由挡下。于是在这里,我就象困兽,被困在这里,哪里也去不了。
我想他是想留我,但我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于是一天夜里,我没告诉他,我悄悄地走了……后园里有声音传来,奇怪的是,那声音很熟悉,好象是叔父的声音。掩不住好奇,我靠近,却不料透过回廊的窗子,真的看见叔父……但叔父的神色却不若我平时所见那样的温和,甚至,还很严厉。
“你找我来这里做什么?我和你早就已经恩断义绝了。“叔父的声音冷冷地,他象是很愤怒,看着那男人咬牙。
“我找你来做什么?君阳,你难道不知道我很想你……果然传闻没错,你的记忆已经恢复了。“男人依然戴着黑纱只露出一双眼睛,他声音依然是压低了的,带着一丝笑意。
“我可不想看见你!“叔父转过头,找了张石凳坐下。
“怎么那么薄情?你和我可是一对好朋友。“男人在叔父身边坐下,把玩着叔父的手,那男人的呼吸就在叔父耳边。
“别对我动手动脚的,谁和你是朋友?你不配。“我吓了一跳,叔父竟然挣开那男人的手,指着那男人的鼻子就骂。
我对那男人不由起了几分好奇之心,叔父一向脾气温和,那男人竟然能让叔父火成这样,必然有几分过人之。
“我不配?“男人低笑,突然抓住叔父就往怀里带。“那谁配?是独孤炫吗?难道我不配他就配?“男人的声音里显出强烈的起伏,没有了笑意的男人,竟然给人可怕的感觉……他到底是谁?一般的人,绝没胆子直呼当今圣上的名字。
“你怎么比得上他,炫虽然也爱耍权谋,但他要比你光明磊落多了。“叔父冷哼,推开男人往一旁走了几步。
“在你心里,我这没落皇孙当然比不上他这个现任的皇帝。可是你也别忘了,云阳谢家和我平朝的关系有多紧密,谢家人历代皆任平朝尚书令,你甚至可说是我的臣子……可谢家人却背叛了平朝的恩典,这难道就是光明磊落?“男人恶狠狠的对叔父说着,一双眼,象狼似的闪着凶光。
“如今已是宁朝天下,独孤氏主政已成定局,平朝的历史已经过去了,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再说云阳谢家从来不是一朝可以利用的工具,谢家人只服有为的明君,只为百姓服务,既然平朝无道,我谢家为何要愚忠?“叔父淡淡的说道,无视男人的眼。

我越听越心惊,这人难道就是大哥那醉后所言的男人吗?那个已经消逝在历史的尘埃中的平朝,最后一个留下的子孙,我谢家,到底和他有什么关系?叔父为什么,对那个男人,一副恨之入骨的样子?
“就算你说的有理,可是,我不允许,你爱独孤炫不爱我……你若是一直爱着崔宜,倒也没什么,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竟然爱上了我平朝的仇人……你以为我不了解你的心吗?“男人的手掐住了叔父的脖子,冷笑。“如果我得不到的东西,那谁也别想得到。如果我得不到你,那我就只好把你毁掉……君阳啊君阳,你就象一件琉璃,美丽而又脆弱,坚强又勇敢……可你别忘了你本质就是一件琉璃,只要一不小心,就会碎得满地……“他看着叔父涨红的脸,如三月盛放的桃那样的艳丽,叹了一口气,慢慢的松了手。
“咳、咳……你得不到的东西就要毁掉,在安州想杀我的人果然是你派来的!果然六年前通敌致使松河陷落的人就是你……我早该猜到如此心狠手辣的人物除了你再不会有别人。因为你,河西四镇城陷,因为你,安州成了一片废墟……我真恨当初一时心软没有揭发你,竟然因此害了这么多人……你还有没有人性?“按住脖子不住的咳嗽着,叔父指着男人,一字一句的说着,而我听得心惊肉跳。
“我还有没有人性,哈哈哈!问得好啊,君阳,如果我没有人性,那你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男人逼近叔父,一步一步,他瞧着叔父不住的后退,笑得很恶意。“你别忘了,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不会通知西垣松河守备空虚,河西四镇自然也不会因此而失陷……要不是因为你的缘故……安州城也不会变成一片废墟,全城的人死得干干净净……君阳,如果我有了罪,那你也和我一样……同样有罪……那些人,是因为你,而死去的。”
男人瞧着叔父刷白的面孔,托起他的脸,轻笑。
“你为什么不在那场大火里死去……一个人活下来的滋味如何?日日夜夜听到鬼魂的哀号,他们日日夜夜可都在呼唤着你呢……君阳,你现在是不是每天都做噩梦……你是不是夜夜都睡不安神……你是不是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些惨死的面孔……你是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后悔……为什么自己要活下来?“男人看着叔父恨不得杀了他似的眼神,淡淡地又道。
“你心里也很清楚,不错,太子下毒一事也是我教唆的……我以为这下你一定会死了,没想到你还活着,心里还是松了一口气。真是矛盾啊,我明明想你死,却又没办法亲自动这个手……可是你也知道吧……那毒并没有真正的解开,君阳,说不定哪一天,你就会毒发身亡。如果我在地狱里,那你也一定是陪我在地狱里……如果我先走,那你也一定紧跟着我;如果你先走,那我一定会去陪你,绝不让你孤零零的一个人……“话音低沉,却有如情人间的甜蜜,但里面的话,却让人心惊……我越来越觉得那人的话熟悉,但就是想不起他到底是谁。
“你是不是很恨我,可是君阳啊……你没有证据和独孤炫说这些事都是我做的,你没有证据,你拿我没办法。机会一旦错过,再想找到就难了……你只能看着我逍遥法外……你知道独孤炫为君王很英明,他不会相信一面之辞……知道自己无能为力的滋味如何?我美丽而骄傲的君阳啊,你可知道,我日日夜夜都为你受着这样的痛苦,这样的磨难……可是我却甘之如饴……只要你离开独孤炫,我保证,再也不害任何人……你说怎么样……为了你……我是可以不要这个江山的。你该知道,如果我和西垣联手,就算是独孤炫,他也未必有办法保得住他的江山……你不是很爱他吗?那你……是不是也该为他做出一点牺牲呢……“男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句话,缠绵得接近耳语……
我紧张的看着叔父,我不知道他会做什么样的选择,男人把他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从心里说,我是一千一百个不愿意叔父答应他,可是叔父不答应他的话又能怎么办?我紧张的捏了一手的汗。
“你以为你这样威胁我,我就会答应你吗?“但出乎我的预料,叔父瞪着那个男人,竟然连一丝害怕、一丝犹豫都没有,那双美丽的蓝眼睛,光华更盛……我发觉,与我对那个男人的害怕不同,叔父的气势,其实并不比那个男人差……那样的坚强和勇敢,让人心折。先前我所想的,叔父以纯真的一面吸引人,其实是我错了,现在的叔父,周身有种淡淡而耀眼的光芒……
“哦,你不怕我对付独孤炫?“男人没把叔父的话放在眼里,他背着手……看着叔父,眼却渐渐的阴沉下来。
“如果你真想对炫不利,他自己会出手对付你,炫从来就不一个会胆怯的人。你以为他会怕你吗……就算他最后失败了,我也会陪着他。男子汉大丈夫,当死得其所,就算是死……炫也不会怨我。我今天如果屈服于你,简直就是在侮辱他……“叔父叹了一口气。“我承认我现在活在这世上是很痛苦,可还有人需要我,我就不会丢下他……你以为现在的我,还是当年的我吗?你有你想得到的东西,可我也有我想保护的东西,论执着我不会输给你……”
男人沉默半晌,方道:“既然你不愿意,那我也不勉强你……可是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你是再无置喙的余地了。我们就看看,到底是谁强一些,君阳……“他迟疑了一会,又道。“我不会再求你,我也有我的自尊……可是你要答应我,一定要让自己过得好……如果再相见,我们就是敌人,我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为了得到你,我会不择手段……“男人还想再说什么,不远却传来陛下的声音。
“君阳,你在哪里?我们要回宫了……“我一回神,再见,发现那男人已经不见了。远远,有一个黑影,渐渐消失在夜空中。而叔父的神色凝肃,象在考虑什么,连陛下来到他身边,都没有发觉。
“怎么了,这么呆呆地?“微笑,皇帝的心情象是很好,他抱住叔父,脸贴着脸。
“炫,我要保护你……“叔父突然很认真的回抱住皇帝,同样很认真的对他说着。
“傻瓜,怎么突然和朕说这个……朕是皇帝啊,全天下都是朕的,哪还需要你保护。倒是朕,要好好保护你这迷糊的家伙,一点都不让朕放心……“陛下点了点叔父的脑门,如燕语般的呢喃,眼里有真诚的笑意。
“不,我是在说真的,我要保护你,不许你说不。一个人撑起这天下,不是太累了吗?以后我帮你……一直一直帮你,再也不离开你了。“叔父把头伏进皇帝的肩头,在他的耳边说着。
“君阳?你今天怎么了?怎么突然和朕说这些?“陛下摸摸叔父的额头,有点担心。“该不会又发烧了吧!痛痛,你别咬啊!“未完的话止于叔父咬住陛下手的时候,看着叔父生气的瞪着他,皇帝一脸委屈。“平时对这些话题,你啊总是能逃多远就跑多远,和滑溜的鱼,哦,对,就和那个泥鳅一样……朕怎么会不觉得奇怪……但朕真的很高兴,你有这份心意,但是朕不想你太累啊!你的身体又不好,太操劳会生病的。这段时间你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朕很担心……“揉揉叔父的头发,象对待小孩,陛下也很认真的对叔父说。
那是很美丽也很纯洁的感情,属于两个男人之间的,美丽的爱情……淡淡地我羡慕,心里却又象有一个地方塌陷了,失落充斥在其间……
我并没有出去见叔父,我自觉没脸见他……后来我才知道这家大宅子是被人包下来的,是个没有说出名字的人物……于是,我还是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
我又回到了家里,虽然父亲再度把我当作隐形人,对我不看不闻不问。但我知道,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我该为自己负责……
皇城的秋天,渐渐的临近了,那时,更大的风暴就要来了。
我总有这个预感……
《雪魅芳华》第九话 骤风
叔父还是当他的中书令,依然在朝廷上活跃着,做了很多事情。
京城是个奇妙的地方,象是掩藏不住什么秘密,又象是都有秘密。街头巷尾,总是有很多交头结耳的人群……即使不经意的走过,耳边,也总是能飘进几条这样那样的消息……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听。
我终于知道叔父为官的声誉是很好的了,虽然他和皇帝的关系已经是京城中不是秘密的秘密,未搬上台面的事情,似乎人们还是能够之泰然……但奇异的是他也并没被朝官或者是学者们归类到佞臣里面去。一我问过同在太学里读书的同学,问他们对叔父的看法……同样使我讶异的是,同学们倒是对叔父多有敬仰之意。
他们注重的不是叔父与陛下的关系,而是叔父本身的才干,还有在叔父身后所隐藏着的,那个有着六百多年历史的大家族所代表的灿烂与辉煌。
他们说叔父为官有手腕,行事也是雷厉风行、极有效率……据说他平时虽然很温和,但一碰到和他为人世的原则相违背的事,绝对不会妥协,而是会和人据理力争的。据说他是朝中唯一一个"天子门生”,并非通过礼部主持的科举考试而晋身仕途的官员,他是由重煦皇帝破格亲自考出来的进士……

在做中书令之前,叔父历任中书舍人、殿中侍御史、左散骑常侍、礼部侍郎、鸿胪卿、尚书左丞等京官,也曾外放为陆州刺史皆有不俗的政绩。叔父的文笔一向很好,新年诏告天下的第一道诏书,向来皆由叔父草拟。叔父的字也很好,据说每一年的进士榜,都是他写的……叔父为人和气,没有架子,所以和人相融洽。
那叔父岂不是完人了?我听他们这么说,不由问。朋友苦笑,说叔父也还是有缺点的,而且据说缺点还不少……据说他喜欢赖床的恶习全朝都知道,而且极端讨厌下雨天出门,他的射箭为全朝官员中倒数第二差,据说生活当中的他很会走神,走路慢得和乌龟爬一样……
据说他的围棋技艺也烂得可以,但又非常爱下,还特别爱缠着有"围棋国手"之称的郭南下棋,害得郭国手一听到叔父上门就害怕……几逃到庙里去暂避,竟然还被叔父追到庙里去抓他回来下棋……全京城的人,只要看到叔父带着棋盘兴致勃勃的走出门……只要认得他的人,无不夺路而逃……
叔父是象春风一样的人物,他看着人,会笑……淡淡而温暖,无论认识或是不认识的人,他都会冲着你微笑……在京城里,能看到这样的笑,机会很少。京城这样的大城市,其实人与人的关系太冷漠……所以,才显得那样的笑,很珍贵……
我知道在国子监就读的学生眼里,叔父和担任左仆射的蓝相国一样,都是为年轻的学子所憧憬的人物……他们两个人,是全天下世族子弟的榜样。蓝相有初唐宰相房玄龄重生的美誉,而我的叔父,却是有东晋中流砥柱之称的宰相、我谢家的祖先谢安再世的雅号……
叔父是极风雅的人物,他爱抚琵琶爱画山水……爱牡丹爱碧莲爱饮酒爱喝茶、挑剔美食爱赏古玩……会玩也爱玩,叔父不虚伪……人说中书省内紫薇开的时候,映着叔父如玉的脸如雾般的紫罗官袍,如海人如醉,辉映有一种绝丽的美……
这是太学里的同学对我所言,但我不能不想到,叔父是谢家人。云阳谢家人的光环太耀眼……况且叔父还是当今皇帝的情人,那似乎,同学所讲的话……也是要打一点折扣的,我不明白其实他们所言,都是真心话……
那时我不明白有些人,是会让人情不自禁对他有景仰……对什么事都持怀疑态度的我,怎么能想得到那其实并不是表面上的恭维,却是真心话……我只以为那是场面话……
人们都说叔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于是,一旦听闻叔父还活着又任中书令的消息,一度很清冷的永昌坊叔父的府邸现在又变得热闹了。
这是不是就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当你没落的时候,没人会关注你,无论当初曾经多么荣耀过……当人重新踏上高枝的时候,又有多少人,会挤满尚称宽敞的厅堂……只是,这些来拜访叔父的人每每都扑了一场空,心机白费。因为叔父不住在这里,他住在宫里……
每当我看到这样的场景,我总是很想笑。而小堂弟却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即便他知道叔父还活着,脸上也没有一丝的喜悦……那样的冷淡,似乎叔父于他只是个陌生人……
我不懂小堂弟心中的想法,我也不懂聆音婶婶的想法……在苦尽甘来的今日,她为什么,竟然要和叔父离异……
那天,叔父回了他在永昌坊的房子……数月不见,他似乎又瘦了……原本红润的脸色微微有些苍白,傍晚的余晖淡淡地洒在他身上,如三年前我在雍州净水城见到他的场景,可是叔父……悄悄地,时间的流逝似乎叔父也变了,光阴似乎带走了些什么……夕阳晚照,看去叔父的肌肤晶莹如玉般的剔透……淡淡似乎有些微的透明……虚幻而美丽的人,那双清葱般的手握着一卷纸,紧紧地……他的脸有欣喜也有哀伤,他看着聆音婶婶微笑。
“聆音,你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吗?”
“我已经让他等了很久……既然你还活着,我就不能再让他再等下去了……时光容易催人老啊……“聆音婶婶的声音很轻,她微垂着头,给叔父端了一碗茶,静静坐在叔父身边。
“聆音,其实你不用等我回来,如果我真的死了,岂不误你一生?“叔父抚着婶婶的头发,低叹。
“我是喜欢上了别人,可是如果我改嫁,那庭儿怎么办?这孩子还小,怎能没有娘亲……我怎么能丢下他不管。君阳,你什么都好,可你却太为别人着想,有时甚至忘了自己也需要别人的关爱,其实你不需要什么都自己扛下来……如果你真的罹难于安州,我此生决不改嫁,我为你守一辈子……“聆音婶婶抬头,眼中有泪,看着叔父哽咽。
“聆音……“叔父的声音很低,话音里有淡然的无奈。
“你是我相公,你是我此生该倚靠的良人,是你上我家纳彩,我们一块拜过天地,你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人……那一年,你的眼中只有姐姐,可你不知道,赵郡李家的大小姐也恋上了你……每个人,都可以为自己执着的东西而努力的,你说过的,不是吗……如今,我为自己的幸福已经努力过了,虽然你始终也没有爱上我,可是我努力过了,也就可以无憾了……“婶婶平凡的容颜上突然闪出了眩目的神采,她抱住叔父,喃喃道。
原来,即使再平凡的女人,在面对爱情的时候,她也能变得很美丽。原来聆音婶婶不是如我想的那般,她不是不爱叔父,只是她不愿叔父为难,所以她把自己的爱意藏在了心底……女子,真担得起柔情似水四字,如水做的女人,她们的坚强……是不是,也很让人心折……站在树丛背后的我,瞧着我面前那坚强的女子我的婶婶李聆音,感慨万千。
“傻瓜,你怎么这么傻呢……你这样,叫我怎么放心得下,聆音,如果你不能忘了我,你是不会有幸福的。“叔父摸出那卷纸,轻声说道。“如果想要得到幸福,是要往不断向前看的……如今我不再拘束你,你就跟着他走吧……童公子是挚性的好人,我虽然与他只有一面之交,可是,我相信他一定能够好好待你……把这个带走吧,我已经写好了。”
“可是我就这么走了,庭儿怎么办,他会不会以为是你逼走我的这,怎么不是休书?“聆音婶婶急切的低语停顿,她看着叔父,满脸的吃惊。
“庭儿那头我自然会理,你不用担心。怎么,这么感动的样子,你又没有过错,我怎么能休了你……自然还是’放妻’协议比较合适。来,我念给你听。“叔父拿起了手中的纸卷念道,与聆音婶婶相视而笑。“我谢默与妻娘子李氏聆音凡为夫妇之因,即是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怨家,故来相对;即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峨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聆音,你自由了,怎么又哭了,这是好事啊。不过现在你已经是良家妇女,我可不敢再替你拭泪了,只好有劳小娘子自己动手。“合上书卷,叔父把它重新又交回到婶婶手里。又拿了块帕子给婶婶,笑道。
“还说什么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你看你这脸,又何曾是欢喜的模样,还说我……“聆音婶婶破涕为笑,仔细的拭干泪痕。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话虽如此,我也还是有些舍不下你,以前总能见到你……想到以后可能相见无期,心里怎么能不难过?也是人之常情,你就别和我计较了。时辰已经不早了,你快走吧!“叔父的眼睛似乎也有点湿润,他淡淡地对聆音婶婶说道,催促着婶婶快点上路。
我不知道,目送聆音婶婶身影远去的叔父,此刻心里在想什么,可是叔父的背影有点寂寥……
又一个人离叔父而远去了,我不知道,叔父看着一个个他曾经异常亲近过的人离他而去的时候,他是什么心情。总觉得定然是悲伤多一些,这些人一个个的都走了,只有叔父,依然在原地……只能瞧着这些曾经离他很近很近的影子……怀念……我又开始觉得伤感……
“旭儿,你也在这里?过来啊!“叔父冲我招手,他冲我慈蔼而又温和的笑着。
我没料到叔父看到了我,更不曾料到叔父对我似乎毫无芥蒂,他对我的态度和以前相比并无二致。可我总觉得自己无法面对他,迟疑了半晌……我走到他身边,没靠近,在石桌对面坐下……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旭儿,最近你还好吗?“叔父的眼睛依然如昔,泛着微蓝色温暖的光芒,但他的神色很疲惫,似乎叔父还是以前的他。可我再仔细的看,才发现他真的真的瘦了很多……我不由想到我所见到的那个戴黑纱的黑衣男人,那个男人,又怎么样呢……他是不是已经开始行动了,所以叔父才会这么劳累……

“侄儿还好,有劳叔父费心了。“我淡淡的回了叔父一句,可天知道,我并不想用这么生疏的语气和叔父说话。年轻的心为何会这么别扭……我暗恼,却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嘴。
“其实你是在担心庭儿吧……“叔父对我的语气似乎没有注意,他端起了茶碗,抿了一口。
“叔父,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叔父不替小堂弟想一下呢……这么做,对他,不公平。“也许实在想不通,我还是问出了口。
“旭儿,你是不是很担心自己的前途……很迷惘呢?“叔父又笑了,那样的灿烂又从容,一点忧愁也没有的样子,我哑然。“你可知道我们谢家的传统,每一个孩子,都要靠自己的能力去闯自己的人生……大人没必要给予帮助,只有靠自己闯出来的一片天,才算是你自己的东西。你已经入太学读书,结交的又是高官子弟,将来仕途之上已经比别人有了一步优势,你还发愁什么呢……只不过现在还没有目标,所以,才会有点惶恐吧,其实只要静下心,想想你最想做什么,就会有目标了。庭儿将来有他自己的路要走,我这个当爹爹能帮一步是一步,能帮两步也是两步,能由始至终帮他走完自己的人生吗?就算跌倒,再疼也总会熬过去的,现在放手虽然痛些,但对他还是会比较好……太过依赖一个人,最终最痛的一个人……会是庭儿自己啊……”
叔父的表情很祥和,又是那样的温柔,我知道他想起了小堂弟。每叔父见到小堂弟的时候,他的神情总是如此,很快乐,有期望。父母的心都是这样的吗?那,是不是,我也错怪了父亲呢……我不由沉思,正想问叔父,却见萧女冠惊喜的面孔……她扑到了叔父的怀里,害得叔父端住茶碗的手一晃,茶水洒了一地。
“谢大哥,是你吗是你吗?月仪有没有看错,真的是你,你回来了吗?你真的没死……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天天勤做早晚课为你祈祷没错。“原来温柔的萧女冠,在叔父面前却完全变了一个样子,就象纯真的少女,在叔父的怀中又蹦又跳,把他搂得死紧。
“月仪啊,你再抱下去,我就要被你掐死了。“叔父象是一个拿妹妹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兄长一样,无奈的拨下萧女冠的手,放下手中已经没有一滴茶水的白瓷碗,淡淡地说道。
“哎呀,人家很兴奋嘛……我已经好久好久没看见你了,你不要这么小气扒拉的,就让我抱一下下嘛,连这么小小的要求都不答应,你的心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硬啦……都是陛下不好……呜呜……“萧女冠兴高采烈的话语止于叔父捂上的手。
“月仪,话可不能乱说啊……“声音微沉,叔父对萧女冠摇摇头,松了手又道。“你也已经是大人了,都是为娘的人了,怎么还是和小孩子一样呢……再说你是女道士,这样抱住我一个大男人,成何体统……你怎么又来了?“叔父讶异的看着又扑进他怀中的萧女冠,苦笑,却没再拨开她。
“我想你啊……我真的很想你啊……那时知道你罹难,我简直都不想活了……可是我不信啊,我不信老天会这么不公平,谢大哥这么好的人,怎么会这么轻易的就走了?月仪绝对不相信的,月仪当初当女道士,只是不想谢大哥为难……“萧女冠仰起头,温柔的看着叔父,喃喃。“月仪知道一旦谢大哥知道月仪有了庭儿,我知道谢大哥一定会娶月仪的,可那是月仪心甘情愿的,月仪不想谢大哥为月仪烦恼……再说月仪也配不上谢大哥,兰陵萧家在中略只能算是二等世族,配不上云阳谢家这样一流的大世族。虽然月仪有自信,自己绝对不会比聆音姑娘差,可是……身份却是一条怎么越也跨不过去的鸿沟,如果谢大哥要娶月仪,那肯定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真是苦了你了,月仪,你为我生下庭儿,我很感激你的……“叔父轻轻的回搂住萧女冠,的看着她,握住了她的手,而萧女冠却推开了叔父的手,轻轻,挣出他的怀抱。
“月仪不想要谢大哥的感激,如果谢大哥不能爱月仪……那么,就请别让月仪的心陷得更了……这辈子月仪都喜欢谢大哥,也许,比陛下喜欢谢大哥还要喜欢多一些……可是谢大哥,你始终不能够喜欢上月仪的吧……月仪明白,爱人与不爱,都不能勉强,月仪不想勉强谢大哥喜欢上月仪……因为爱人要心甘情愿才能来得甜美……可是月仪也不想要谢大哥的同情般的喜爱,生下庭儿,是月仪的选择……因为有庭儿,月仪和谢大哥的联系也就永远牵扯不断,因为有庭儿,月仪的人生才圆满……月仪自己选的路,从来未曾后悔过,所以,请谢大哥,也不要对月仪说抱歉……”
天色渐渐暗了,而萧女冠的脸与不久前离去的聆音婶婶一样,都有种魅人的神采。她们都是不平凡的女人,与外表不同,聆音婶婶外表精干,内里却是柔情似水的女子,而萧女冠娇柔弱质,谁又能料得到她竟是如此强势的女子……人,果真是不可貌相的……但我最吃惊的还不是这点……叔父这样的男子,竟然向月仪女冠道歉……
“果真月仪你已经成熟了呢!倒是谢大哥看走眼了,在这里向你说抱歉,不是对你,是为了谢大哥方才对你说的话……“叔父的笑容非常的真诚,月仪女冠笑出声。
“谢大哥就是谢大哥,你啊,永远都是一个样子,都不会变的呢……”
叔父怎么能够这么轻易的,向一个女子低头呢?这对我而言,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律法有云,男子为贵,女子为卑……叔父竟然这么不当一回事吗?我正吃惊,一转头,却见小堂弟站在回廊的拐角,不知他已到了多久,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我只见小堂弟阴沉沉地面孔……他冷冷地看着叔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庭儿?“我小声的唤他,他却没理我,反倒是引起了叔父的注意。
“庭儿,快过来……让爹爹看看你,你长高了也长大了呢,以前你啊,才到爹爹腰间……快过来啊,到爹爹身边来"叔父见到小堂弟必然是很高兴的,而小堂弟望着叔父,紧咬着唇,慢慢地移着自己的步伐。而我看着叔父显得极为高兴的面孔……也很开心……
“爹爹……“小堂弟走到叔父面前,我在想不知这么多年未见面,小堂弟第一句话会对叔父说什么,但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小堂弟竟然会对叔父说出那句话……
“我恨你,爹爹,你为什么不在六年前死掉算了……你要是死了多好!”
小堂弟的表情很认真,他的眼睛都是冷冷地,我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弄成这个样子……叔父似乎也不明白,他呆呆地看着小堂弟,嘴唇蠕动了下,象是想说什么,又象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叔父的表情,都是一片空白……
“啪……“扬手的是月仪女冠,她打了小堂弟一个巴掌。“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爹爹?快和你爹爹赔不是。“可小堂弟紧咬着唇,一句话也不发,萧女冠的面色越来越沉……而我突然觉得很困惑,为什么大人们对小孩子,总是不屑于说理呢……难道巴掌就能让我们听话吗?
其实和我们说道理,我们并不是不懂的啊……其实小堂弟,小堂弟他什么都还不知道……他还只是一个孩子,无论他的外表有多强悍,可是他始终也只是一个孩子,他懂什么呢?大人不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又怎么会知道,会误解也是自然的啊……为什么为什么大人们总是习惯的就用巴掌来解决问题呢……小堂弟的脾气倔强,他根本就不会听的……
我担心的看着依旧一言不发的小堂弟,又看了看还是失神状态的叔父,突然觉得很不妙……小堂弟的脾气我是知道的,爆发出来有如烈火一样,极冲……光靠月仪女冠可能无法控制局势……
“叔父……叔父……叔父……“轻轻拉扯着叔父垂下的袖子,我努力想唤回他的神智……可还是迟了一步,小堂弟猛得推开了月仪女冠,解开缰绳跳上随我而来的仆人所骑的马,就冲了出去……
“旭儿,你骑来的马呢?“猛地回神的叔父问我,而慌乱的我不知道叔父为什么问我这个……我呆呆地指指墙角的马……叔父什么话也没再和我说,他几个跨步就上了马,拉了拉缰绳就追了出去……而我,依然楞楞地,看着叔父骑马走远,直到月仪女冠使劲地推了我一把。
“旭儿,你还楞着做什么……快去追啊,你叔父的脚没有力气,他没办法长时间控制马,时间一拖久会出事的,你快去追啊……”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上的马,出了门其实街上行人很少……我很轻易的就看见了飞驰在长街上的叔父和小堂弟……他们的马术都很不错,尤其是叔父的马术,其实很高超,他很快的就追上小堂弟,他似乎在和小堂弟说些什么,而他座下的马,依然控制的很稳……我不禁想月仪女冠是不是多虑了……可是我没想到的是,其实小堂弟的马术并非我所想象的那么好……
我不知道那时叔父是怎么想的,也许那是出于一个父亲,天性中的舔犊之情的表露……我不知道那时的小堂弟是否吓呆了,或者,他是真的想死……他似乎呆住了,他的坐骑也停了步子……在同样飞驰而来的骏马面前……而叔父,我那平时行动总是慢半拍的叔父,这时的动作却是异乎寻常的迅捷,他竟然飞扑了过去立时就把小堂弟从马上拖了下来……我看得很清楚 ……真的很清楚……他用自己的身体保护自己的孩子,他抱着小堂弟滚倒在地上……叔父对小堂弟的爱……就算平时都没表现出来……可这时,我看得真真切切……
马未到,而叔父,保护了他的儿子……

可是我不懂不懂为什么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的就结束……我不懂为什么小堂弟会这么倔强……他似乎折了脚,他挣开了叔父的怀抱,可是他忘记了叔父是没有多少体力的……他只是轻轻地轻轻地推了一下叔父,我知道他是无心的我知道那个时候他绝对是无心的……可叔父就这么轻轻轻轻地被他推倒在地上,我不知道小堂弟有没有发现那匹马并没有停下奔势,而世间有的事情为什么又是这么的巧……我就这么看着叔父倒在了地上,叔父的后脑重重的碰在了沙地上……就这么重重的摔倒在只是铺了一层薄沙的石子地上……
我以为我能赶到,我以为我能趁着那匹奔来的骏马来到叔父之前把叔父搀起来……可我还是迟了一步,就只差一步,我知道小堂弟也很努力,可是他也摔倒在地上,他过不来……而叔父似乎,已经昏迷了……
我一生从未如此恨过我为什么有一双明目,从未恨过我为什么有一对利耳……如果我是瞎子,那么我不用眼睁睁的看着那匹马从叔父身上踩过去,而我无能为力……如果我是聋子,那么我不用这么清晰的听到叔父身上传来骨骼碎裂的声音,而我无能为力……那样的感觉太痛苦太痛苦……我眼睁睁的看着叔父脆弱的足,被马的健蹄踩下所发出的声响……
叔父身上都是血,叔父的头上都是血,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衣……血流如注我怎么擦怎么努力的堵可我擦不尽我堵不住,我的眼泪刷刷的就往下掉,我无暇去顾及一个大男人在黄昏的大街上哭成这样有多么难看……
也许这样的伤让叔父太过痛楚……他竟然又醒过来了,神智似乎也还很清醒……可是他的声音很小很小,很微弱……
“庭儿……庭儿没事吗?”
我拼命点头,不停的抹着眼泪,我不懂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叔父还能那么轻松的笑出声……虽然一个神经的扯动都让他痛得似乎快要晕厥……可是叔父在笑,他真的在笑……
“旭儿你哭什么,把眼泪擦干净,男孩子是不兴哭的,哭成这样可不好看……放心,叔父没事的……叔父不会有事的,你放心……你叫别人不要为难庭儿……特别是陛下……他一向都看庭儿很不顺眼……答应我,你要保护好庭儿……叔父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觉得很骄傲呢……“叔父的笑容很美……淡淡的那双眼睛里的光彩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可是我的泪水根本止不住……
而小堂弟拖着一瘸一拐的步子,扶着一根棍子,也走到了叔父的身边……他听到叔父说的话,小堂弟拼命的叫着唤着"爹爹”,可是叔父听不到了,他听不到了……
那双美丽的散发着温暖蓝光的眼睛,闭上了……我觉得浑身都很冷,真的。黄昏的天际,火烧云如血样的燃烧……可是我的叔父,在我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我只感到绝望的情绪,我不敢相信我眼前所发生的是事实……可当我闭上了眼睛又睁开眼的时候……我眼前所见,似乎都蒙上了一层血红色的迷雾……什么都是血红色的……
秋的寒风在这傍晚呼啸着……很冷……
冬天,就要来了吗……

《雪魅芳华》第十话 宫隐
这几天,总是想到那个黑衣男人的话……他说叔父就象珍贵的琉璃器,晶莹剔透又美丽……可是却脆弱,一不小心就会碎的……
我还记得叔父在我怀里那温热的肌肤触感……细腻而光滑的肌肤,如最好的玉石那样的细腻……他的发巾已经掉落于地,如乌木般的发如瀑的流泻于我的肩上……可我无暇去注意,而让我忧心的是叔父他其实很轻很轻,我抱着他,可一点也不费力……他微弱的气息就在我的耳边,浅浅地接近于无……他的眼紧闭,看不到那温暖的蓝光……叔父的血艳红艳红的,将层层的雪白罗衣染成那样灿烂的红,灿烂而刺眼的红……他已经没有知觉了,即使我靠着他,紧紧的把他无力垂倒的身躯拥在怀里,可是他的眼,并没有再度睁开过……
那天,我抱起叔父回府的时候,我又见到了皇帝……那样神采飞扬,原本依然很高兴的重煦皇帝……似乎陛下是来接叔父回去的,我想他不会想到他会看到这样濒死的叔父……
那天的院落没有人……我不知月仪女冠去了哪里,只有身着便服的皇帝独立,风轻浅的翩飞他的衣袖,而他幽幽地吹着笛子……柔和而宁静的气息围裹着他,看上去和叔父好象……其实我并不知道陛下还有这样的一面,而在不经意的时刻看去,陛下和叔父,有时候是很相象的……
怀中抱着一个人,我的步子不免沉了些,于是我终究不可避免的惊扰到了皇帝……于是我看到了陛下高兴的脸,和那顿时僵硬了的表情,带了七分的不可置信……
陛下转过头来的时候,就见到了我怀中气息奄奄的叔父……还有那被血染尽的血衣……叔父的血依然未曾止住,即便我雇马车回来的路上,我很努力的想为叔父止血也依然没用……那不断往下滴的血,依旧浸染着叔父的衣,血红色一层层的加了……血滴在地上的痕迹慢慢地扩大……黑色的土艳红色的血看起来有种诡异的美,血滴如朵,在那样黑色的土地上绽放着……绝艳到让人悲哀的朵,怕是世人最不愿意见到的朵……
陛下小心翼翼的,极小心的从我怀里接过昏迷的叔父,他的手劲很轻,小心地如对一件珍宝……他没有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什么也没问,他只是把叔父抱进了屋子里……,在太医院的御医们未赶到之前,仔细的仔细的理着叔父的伤势……
我不知道原来皇帝是懂得医术的,他把脉的手法如此纯熟……他下针包扎开药方如行家里手,我不知道一个皇帝怎么会懂得这些……可是他做的非常的好,甚至超过了一般的大夫……而当一切都安定下来之后,当叔父的伤口包扎完毕……当叔父又换上上一身纯白的罗衣……当我默然的倒完最后一盆殷红色的血水……我又进了屋我才发现皇帝的手在抖,他颤抖的抚着叔父的额头,双手紧紧的握着叔父无力垂下的手……皇帝古铜色的脸上与我相同,有泪……
在无人的时候,君临天下的皇帝在哭……
陛下握着叔父纤细的足,肿得高高的足……在哭……无声的流泪……爱到苦到,这样的痛是到骨子里的痛楚……那样的那样的悲哀……
即使是皇帝,也还是有办不到的事情……可是朕总想多为他多做一点事,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我又想起放河灯那夜陛下的低语。情到无怨尤,可是这样这样的感情……会让人疯狂的,如果有一天,叔父不在这世间上……陛下他会如何呢……如果我再见不到那温暖的眼睛,那双闪耀着微蓝色光芒的凤眼、那样柔和如春风般的笑颜……我又会如何呢……我一想到便已觉得窒息……如果叔父不在了,我会觉得这个世界让我窒息……如果没有了叔父……那陛下,他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不敢不敢再往下想,我怔怔地看着皇帝的侧影,突然觉得我是多余的……皇帝和叔父之间,是不需要任何人的……我是多余的……突然觉得心很痛很痛,而我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一双素白的手把我领出了房,怔怔的望着那个身着王爷的服饰我却不认识的男人……我无言……而他对我微笑……
“本王独孤净……”
独孤净?这名字很听上去很耳熟,突然我想起这个男人是"影王”……历代维持宁朝统治之权的"双子星”……作为皇帝的左右手而培育的"影王”……前代的"影王"疯了……而今代的影王,是重煦帝的兄弟至德帝的六子独孤净。

净王爷的脸色很柔和,无怨,我不懂他怎能无怨……历代"影王"如何培养出来是个秘密……但民间流传说历代的"影王"命运大多都很悲惨,据说培养"影王"的手段是爱情,不知通过什么样的手段,影王会爱上他们当皇帝的兄弟据说"爱情"是最有效的手段,是保证"影王"对皇帝忠心的手段……传说中的"影王"是在没有关爱的环境中长大的,所以他们才会珍惜皇帝们对他的每个笑意……即使再浅再不经意的笑……他们也会视之如珍宝……
可是皇帝通常并不珍惜这些苦难的兄弟,宁朝历代生活在灿烂的阳光下的皇帝们,大多都没好好瞧过这些或许是最爱他们的兄弟……据说当"影王"发觉自己的爱情无望的时候,为保证皇帝的安全,为防止"影王"的反抗……会把"影王"毒死……而当历代皇帝西登极乐世界之后,为保证不对下任皇帝构成威胁,先代"影王"得为死去的先帝殉葬……
这是宁朝最惨无人道的一个制度,没有人知道这个制度是怎么开始的……可是这些可怜的"影王”,为自己当皇帝的兄弟付出了一切却又什么都得不到的"影王"们实在让人怜惜……为什么净王爷眼中无怨,他该有怨,为什么他的眼瞳和叔父一样清澈如水……淡淡有包容与兼爱之意。
“别看下去了,看着,只会让自己更难过……“净王爷带着我走到了回廊上,远远离开了叔父在的那间的房子。
“可是陛下在哭……王爷不担心吗……“我低低地问,不敢抬头,怕见那双清亮的似乎可以洞察一切的眸子。
“陛下这辈子都已经栽在你叔父手上了,生平数都数得着的几掉眼泪都是为了你叔父……你叔父这么纤秀的一个人,反倒是从来不哭的……“净王爷有些感慨,笑容浅浅地,又道。“本王去有什么用,陛下的泪不是为我而流的啊……他需要的人不是我……”
我不知道净王爷为什么能这么平静的说这句话,如果传说没有错,看到陛下这么情的对待叔父,净王爷……他不心痛吗?
“我已经不爱了……去爱太痛苦,何况是去爱一个再怎么努力却永远不会爱上你的人呢……那样无望的爱情,是会让人疯狂的,我不想恨他,我也不想放弃自己,我只能选择不爱……我见从未对任何事情感兴趣的他竟然为了一个人而去勤学医术的时候,我就放弃了……也幸亏陛下没有象历任先帝那般心狠手辣,本王还有命在。“似乎看出我想问什么,净王爷淡淡的说道。
“难道陛下为叔父去学医?“我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是啊,陛下为你体弱多病的叔父学医,还学得有模有样的,从来没见他这么认真过,他也把你叔父照顾的很好……陛下终于学会为别人考虑,学会爱一个人,也该是他的幸福。叶子都黄了,冬天已经近了呢……“伸手接了一片落叶,瞧见是片枯黄的叶子,净王爷微叹。
我不知该说什么,皇帝对叔父真的很好,而净王爷那样宽广的胸怀,又有几个人能有……原来,我大宁朝的"重煦盛世"不是无由而来,而是有这么多心胸宽广的人们在尽着自己的努力……正想说什么,净王爷却对我言道。
“孩子,你还不放弃吗……你该知道,爱上你的叔父是不会有回应的……他太多情也太无情……大爱天下的人物,其实很无情,因为爱得太多,分到得便少,陛下能不计较……而你不能,你还不放弃吗?”
心里象是什么东西破了,涌出了几许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心意。我从不知道我爱叔父的,我以为我对他只是仰慕……可是一旦知道,心痛便如绞……那样绝望的情绪充斥心头……泪却似流干,无泪,只是心痛……我望着净王爷,我想哭却哭不出来……这样的情绪太沉重,于少年的我无法负荷……
“我……”
“你就算放不下也没什么,可是你要为自己考虑啊……在感情中挣扎着,实在太苦,学着放开对自己对别人都好……下代不会有’影王’了,你愿意不愿意,从本王学习,辅助将来的皇帝……“净王爷的眼睛真诚的望着我,而我那时无言以对……
接下去的日子如噩梦,似乎没有醒过来的一天。陛下带叔父回宫了,而我们却没有获准陪同……于是我们如焦锅上的蚂蚁,只能饱受煎熬。
但据说叔父已经病危了……隐约,有这样的消息传来……可是我们,并不清楚情况到底如何……皇帝已经接手了一切,他拒绝所有人对叔父的探视……
据说,叔父从那一刻一直到现在,还在昏迷中……没有没有一刻曾经醒过来。据说,陛下不眠不休的照顾叔父,已经好几天都未曾睡觉了……据说陛下天天都对叔父说着话,吹着笛子给昏迷中叔父听,可是如坠梦中的叔父并没有睁开他的眼睛……
父亲多方打探而来的消息,御医都说叔父过不了这几月……他伤得太重太重,也许伤到了脑子,就此不会醒来,就在沉眠之中,就这么静悄悄的走了……我不知道陛下听了什么反应,但我听闻宫中晚钟不再悠悠地敲响……怕是,怕是会惊扰了一个人的梦,人们情愿相信叔父还在梦中……于是叔父还在沉眠之中……可我不知他是会就此睡去,不会再醒……还是就这么走了……
但我发现其实这世上多一个人,或是少一个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朝廷秩序依然严整,重煦皇帝依然正常的上朝理政务,纵然御座之上的九五至尊已是心焦如焚;市井之间依然熙熙攘攘,只是多了一个茶余饭后的话题……可是于我,如果叔父不见了……那这个世界,于我窒息……
无论年纪大小,地位尊卑,爱人的心情,无论陛下或是我,应该都是一样的吧……只要有一线希望,都希望叔父能够醒过来……
可是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冬天来了,中都的天空已经开始飘雪,而叔父还是未醒……
他只是静静沉睡在他的世界里,对外边发生的事情不闻也不看……他不知道皇帝为救他操碎了心……他不知道皇帝为他已经人憔悴……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静静的,昏迷,如陷梦中……
是否那样的梦太甜美,可以逃避,所以叔父不愿意醒来……又或者,在这世上叔父活的太累了……他不想醒过来,只想入黄泉,脱离这喧嚣的尘世……
我常常想起吴恩师死去的那天,叔父看着老师故去那羡慕的眼神……我不由想。
但还是有些人是不想放弃的,如陛下……我不明白为什么连父亲都已经绝望了的时候,他还是那样的有自信……陛下终于把我们一家人召进了宫,他说自己已经想尽了办法……可是叔父没有醒……他说也许,家人能把叔父唤醒……
亲情,真的能有这么大的力量吗?我其实持怀疑态度,但我不忍违背陛下的意思……因为我能感受到他强势的外表下,那颗坠坠不安的心,彷徨又彷徨不知未来会怎么样的心……可是无论谁上去呼唤,叔父还是没有反应……
皇帝鼓励的看着小堂弟还有我,本来我以为,陛下,会恨我和小堂弟的。如果我能早一步阻拦,或者小堂弟没有跑出去,叔父,应该还是好好的……小堂弟比我更加惶惑,他不敢上去,我知道他很害怕……那颗年幼的心灵,还是受伤了吧……也戴上了罪的枷锁,因为叔父如今这样和他脱不了干系……
但陛下却牵起小堂弟的手,带着他坐到叔父床边……
“你爹爹是为了保护你,他不会怪你朕也不会怪你……朕也为人父母,朕知道为人父母的心是怎么样的……不要胆怯,你爹爹希望你能成为一个直爽勇敢的人……他已经为你取好了字,就唤’崇易’,他希望你的人生能够简单一些,他希望你能够面对你自己……他希望你能够幸福……那是一个做父亲爱孩子的心,你不要辜负他,上去,就算自己觉得内疚,这也是你应该面对的……不要让你爹爹失望……”

于是,我终于见到小堂弟阴郁的面容上,渐渐有一线的阳光般的神采……但即便是他即便是我……还是唤不醒叔父……叔父只是静静的,如沉睡着……
御医说这几夜叔父也许就要去了,因为他的身体太虚弱……已经没办法负荷……这是御医悄悄对我说的,他说他不敢告诉陛下,可御医说陛下心中有数谢大人是撑不过这几天了……御医低声叹气,他又说其实叔父就这么走了也好,即使醒了,叔父的脚也救不回来了……马蹄的冲击力太大,已经踩碎了叔父的足骨踢碎了他的脚筋……即使醒过来也成了一个废人,还是不如不醒啊……
我不知道御医什么时候走的,我只是明白那天陛下为什么在哭,他知道叔父的脚就此废了……所以他才在哭吗?
因为他知道就算凭他身为皇帝的力量,依然是无能为力吗?
人生的无奈……即便是天之骄子的皇帝,依然只有无奈……仅能以流泪,向老天表示抗议……
一旦想起,心就揪得发疼,我不懂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公平……为什么人生的苦难于那两个本该是一帆风顺的人来说,竟然象是永无止尽……
我悄悄地走进了钦明宫的南熏殿内,如果今天真是叔父最后一天,那我想陪他……皇帝见了我没说什么……他对我视而不见……他只是抓着叔父的手,贴着自己的脸,紧紧地……
铜水漏滴滴答答的,时间渐渐流逝……叔父的呼吸越来越微弱……
我本以为皇帝会静静地就这么陪着叔父走的,但皇帝却象是再也受不了了,他对着天大喊……空阔的殿宇响起了回音,而外边,空寂的庭院里雪一片片地飘着……这是个寒冷的夜晚,无论是空气,还是人的心,都很冷……
“崔宜,你听得见吗……你对朕说过,你会一辈子保护君阳的,你说过生也如此,死也如此……朕承认朕斗不过你,朕斗不过你这死人……你在君阳心中永远排在朕前面也没关系,你不要带走他……就算你带走他的神,你也不要带走他的人……朕什么都不求啊,只要他活着就好……就算他昏迷一辈子,永远也醒不来都没关系……你不要带走他,爱他就要保护好他,这是你对朕说过的,你不能不守信用……你不可以带走他……你带走他叫朕怎么办……”
南熏殿里灯火通明,暖气源源不断的往宫室内送……可谁料得到里面人的心早已是千疮百孔,很冷很冷……无论是醒着的,还是睡着的……皇帝象是快要崩溃了,他哭着叫着,象个小孩子……那样的叫着哭着……
男人赤裸裸的爱情,很痛很痛的心……就这么暴露在空气中……可是老天能听得到吗……
“朕只要他活着,留在朕的身边啊……他怎么朕都无所谓……难道连这么小的要求都是奢望……苍天,你何其残忍……朕为天子,你为何不听朕的声音……“断断续续的,皇帝抱着叔父,哭着叫着……
我的心似乎也是空荡荡的,我想起那夜皇帝的话,我突然能明白他的语意……如果不能相守,死去的死去了,而活着的那一个,生不如死……不能同生便共死,但求共鸳枕……
可是皇帝没有这个权利,那夜他放着一盏盏的河灯……他沉默,他说即使他很想跟着叔父去,可是他不能,他有他的责任……他对这个国家有责任,身为一个男人,身为一个皇帝,他没有权利选择死亡……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他只需对自己所爱的人负责,可他是皇帝,他要对全天下的人负责……
他只能在痛苦中活下去,借着那一点点回忆的光辉,寂寞的活着……那夜我无言,而今夜我依然无言,可是心很痛,我以为无法再痛,可是心如刀割,心比那样的痛还可以再痛……原来心痛也可以没有止境……
你能想象绝望中绽放的,朵的模样吗……
那是怎么样的感动,除了经历那个瞬间的人,怕是无法体会……
可是我看见叔父的手,轻轻地,轻轻地,抓住了已然绝望的皇帝的手……已经绝望的时候,上天关上了门,却又开了一扇小小的窗……
那双闪烁着,微蓝色光芒的眼睛,睁开了……他淡淡地微笑……冲着皇帝笑……叔父没有看见我,他只是冲着皇帝微笑……
他醒了……也许,他经历了许多的挣扎,但,叔父终究是准备活下来了……
我以为,但是事情并非结束……而是开始……
叔父苏醒的第七天夜里,他不见了。
皇帝发动了所有人找,可是找不到……净王爷说也许叔父去宫中的湖边了……
陛下自然是不信的,可净王爷淡淡地对陛下说了一句。
“你当君阳是呆子,他已经知道自己脚废了……你说他会去哪里……”
皇帝的脸色很苍白,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没命的往前跑去,而我在发呆。
“你还楞着做什么,还不过去帮忙……今晚,说不定这两个人……能够得到真正的幸福……“净王爷用手中提着的灯笼柄戳戳我,含笑。
我不明白净王爷的意思,却不由自主的跟着皇帝的后面跑去……一路行来,才发现不知何时,雪已经停了。天空中一轮满月高挂,而四围已是万籁俱寂,只见溶溶月色映照下的白雪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无论何时看去,这圆月总是很美,静静撒落一地的清辉……月光下的今夜,大雪铺地,满世界都是淡淡的光影流动,眼光所到之,见到的一切都有如虚幻。我不禁又想起了那个雪夜……我第一见到叔父的夜晚……

雪如魅影,散芳华……只是现在,雪又开始飘了,而也怒放了……
京城里本该没有这样大片的梅的,可据说皇宫里有温泉……所以,在这钦明宫里,梅盛放了……大片大片的白梅,开了……月夜下的"香雪海”,香气扑面而来……
而远远的,我看到,湖边坐着一个人……是叔父,真的是叔父……他的衣服下摆很脏,我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来到这湖边……但他已经完全不能走了,所以,必然也很艰难……
他的背影那样的孤独而又无助,这是没有面具的叔父……这样的叔父,象个人……没有那样完美的伪装……
其实我知道叔父一直都是很苦闷的,只是他一直都没有表现在众人面前……可那样的叔父太完美,太虚幻也太不真实……
如今的叔父,却是象由天宇掉落了人间……他不再高高在上,除去了中书令的官衔……除去了云阳谢家二公子的光环……他只是一个软弱而又无力的普通人,有脆弱也有绝望……
“君阳,你来这里做什么?“皇帝慢慢地走到叔父身边,问。
“我想死……我不明白,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叔父的话很迷惘,他茫然的转过身,眼瞳里是那样忧郁的蓝……
“为什么?你不是答应朕,要好好地活下来?“皇帝小心翼翼的拍落叔父身上的落雪……把他搂进怀里,轻声的问。
“那是我不知道我的脚已经废了……如今谢默已经和废物没有区别……活着和死去,有多大区别……朝廷能要一个残废做官吗……我一生心血,就此付诸东流……我活着做什么……我一点也不想活下去……“叔父面无表情的凝视着自己的足……他似乎已经意冷心灰。
“那又有什么呢……君阳,你还记得那年你对薛仲春说的话吗……薛仲春的脚也和你一样,废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于是他自暴自弃,你那年是怎么和他说的,你说脚废了算什么,你说你自己的脚也差不多废了,就算脚废了,还有手,还有脑子……你当初是不是这样和他说的,如今你和薛仲春一样了,你为什么不能想到自己当初所说的话呢……“皇帝悠悠的对怀里的叔父说着,他亲昵的拍了拍叔父的肩头,淡然的微笑。
“我怎么能和他比……他只不过是一个乡下教书匠,我身为朝廷的中书令,又为云阳谢氏子,我的责任比薛仲春可重多了,他能放得下,我怎么能放得下……再说那时我的脚只是差不多废了,可是我还是能够走啊……可是我现在,连一步都不能,只能爬,你叫我怎么怎么能够接受……“叔父发狂似的捶着自己的足,我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而陛下,包住了叔父的手。
“有什么不同呢,卸下外表的一切,我们都只是个人而已,不是吗?你太累了,要操心的事情也太多了,可是,你不是只有一个人在啊……你有朋友,有家人,有我啊……不要把我当皇帝,我只是一个很爱很爱的你的人而已。依赖别人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你和我说过的,那么以前我依赖你,以后你依赖我啊……什么都可以放下的,能不能看开,只在于你自己。你以后没有了脚,那我就代替你做你的脚……君阳啊,不要放弃自己,除了外在的一切,其实你还拥有很多……”
陛下缓缓地说的,而叔父,眼睛红了,流泪了。那样的悲伤的,在皇帝的怀里,哭着……那双美丽的眼里,空寂的望着天宇,绝望与释然交织着……而他与皇帝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而我,也流泪,而这,却是喜悦的泪水……
三天过后,叔父辞官了……
从此,大宁朝的朝堂之上,少了一道风景……一道如画的风景……
而皇帝还是当他的皇帝,并没有什么改变……
而我,以后,未见过叔父……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活着或者已经死了,但我想他一定是和陛下在一起的……也许这样的选择实在太难了,所以叔父不想再见任何人……
无奈的放弃了一切,什么都放弃了,那样的叔父,必然是很寂寞的。
但只要叔父和陛下在一起,必然会是幸福的吧……
如此,我相信着……

《雪魅芳华》尾声
重煦三十二年的春天,特别热闹……
满院的迎春都开了,喜鹊唧唧喳喳的叫着。而我,已经在朝为官的我,一大早就在这受衣假里被同僚们约出去踏青。
“崇实,你怎么还在看书啊……真受不了你,出来玩还带书,怎么尽兴?这种前朝史书有什么好看的,不过,这字写得真漂亮……”
抽去我面前的书,谷青不耐烦的冲我嚷嚷,似有责怪之意……
而我微笑,我不是爱看这书,而是我知道,这套史书的作者是谁,我认得这秀丽飘逸的小楷……
而当我抬头望远,见到一个人,在冲我笑……

他离我很远,双鬓微白……那双眼,依然有微蓝色温暖的光芒闪耀着……他坐在轮椅上,而他身边身着便服的人……我很熟悉……
正是每日里,朝堂上,我所顶礼膜拜的人……
叔父……还活着……
他的眼神很寂寞,有种空旷的悲哀……但身边的人和他的说话的时候,叔父的眼会发亮……唇角会浮起,一抹幸福的笑意……
此后,我再未见过他……
但我放心了……
我知道,叔父过得很好。
《雪魅芳华》完了,番外篇完结了,本传部分这还不是结局,呵呵。黑衣人和阳阳对决,啦啦啦,这个不知道多久以后才会写到……这最后一话真是拼命赶出来的,还有点乱,请见谅……顺便把后记也发了,分享我的心情吧……
《雪魅芳华》没有列大纲,每天晚上一坐下来马上就开始写,从7点多写到11点多,有的时候更晚,连续不断的写终于快完工了……那个时候心情是沉浸在故事里面的……嘴里念念有辞,想着里面的人是怎么笑的,怎么哭的,怎么悲伤,怎么喜悦……想着空寂的雪怎么样在寂静的宫里飘啊飘啊,想到炫的心情,阳阳的心情眼泪就不断的流,写这篇文我真是哭得很惨……想到阳阳第一哭了,抱着炫第一,只是无声的流泪……心真的很酸很酸,男人的坚强,已经到了极限了吧……当自己的目标完全毁灭的时候……到底要怎么才能重新的,艰难的爬起来……伤痕累累的男人树……有本书上说男人就象伤痕累累的树……
有种男人,“能从生存最苦难的状态中超脱出来,他仅有的枝叶也会为别人遮风挡雨。他有他自己的价值观,他有他的兴趣、嗜好、信仰,他有所敬畏。他会把从这个世界上得到的东西再把它用另外的方式回报世界。他会把从别人那儿得到的帮助,再重新施予给别人。他变得很富有。他知道生命的不容易,他知道人与人相的默契与不同的情感体验这是一棵伤痕累累的男人树,但这是一棵让你终生无法忘怀的男人树。他的存在,让你仰望到人性可能达到的高度与流泻的光辉。”
所谓的成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十六岁的阳阳,只是那样天真而又活泼的少年,历经十几年的风风雨雨……他成熟了,成了一棵伤痕累累的男人树……
可是,这样的一棵的男人树,是会让人想哭的也是想笑的,为他流泪,可是,想到他淡淡的温暖的笑……我会笑的,一闭上眼睛,似乎就能看到阳阳的身影,在我面前出现……微蓝色的光芒笼罩着他为他的坚强,为他有炫陪着他。
我想写的,就是这样的一棵伤痕累累的男人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