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钟 上
飞机缓缓下落。
巨大的机翼搅乱了云层,轻微地变换着机身的方向,坐在临座的女人终于醒了,睡了妆的眼角一堆琐碎的细纹,在枯黄的皮肤上刀刻一样的残酷。
女人涣散的目光游移着,落在沈默脸上时却突然变的兴奋起来:“诶?你不是那个。。。你是不是沈默?”
“哪个沈默?”沈默摇摇头,把拿在手里的墨镜带好。
“也是。”女人有些失望的叹口气,语气里又有些轻松,“他那种明星做啥子同我们老百姓一样坐经济舱,肯定是头等舱撒。”
女人操着四川口音絮絮的说着什么,他再也听不进去,有些疲惫的半阖上眼。
十年以前,也是从北京到香港的航班,他和今天一样坐在经济舱窄小的椅子上。
那时候他身无分文,但还有梦想。
女人聒噪的声音消失,取而待之的是空姐提醒大家带好随身物品的广播。他从行李架上拿下自己的包,跟着人潮走出了机舱。
赤腊角机场很大,但阿铭近两米的身高实在太显眼,他远远就看到了。阿铭竟然还认得他,冲他打了声招呼,就拉开车门让他上车。
“我今天能见扬哥么?”沈默坐在真皮坐椅上,手脚都有些拘束。黑色的奥迪并不张扬,沈默不懂车,但还是看出这辆车不便宜。
以他现在的状况来看,什么都不便宜。
“晚上之前可以。”阿铭跟了陈扬快二十年,向来谨慎,话不多。沈默看到他的时候多少有些安慰――派了他来接自己,就说明陈扬对自己还有些重视。
车停在半岛酒店门口,戴白手套的服务生帮他开了车门,沈默一刹那竟然有点紧张。在家里蛰伏了快四年,很难再适合这样的场所。
阿铭把他领到港景套房,打量着房间里奢华的摆设,他算着自己上住这里是什么时候。
一算出来吓了自己一跳――是七年前的事了。
阿铭一出门他就一头砸在床上,又想起陈扬随时都会回来,赶紧跳起来端正的坐着。过了一会,他有些不放心,跑到浴室对着镜子打量了一下自己。
自己似乎没怎么变,四年不用演出化妆,皮肤甚至比以前还要细腻。因为热,他衬衫的领口敞开着,露出大片雪白的皮肤,显得有些诱惑。
沈醉抬手想把扣子系好,却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又讷讷的收回手。
心神不宁的看了一会电视,音乐节目里全是新晋偶像,长相可圈可点,音乐简直丢人。
他看得兴味索然。飞机上没吃过什么东西,在房间里枯坐到四点,沈默的胃饿得隐隐做痛。
房间里居然没找到冰箱,一排柜子里似乎有私人物品,沈醉绝不敢去翻。套房里有个小酒吧,他在吧台翻出一盒巧克力,狼吞虎咽的吃了几块才发现是朗姆的。
酒精一刺激,胃疼得更厉害,连带着恶心,他冲到厕所吐得昏天黑地。
先是吐巧合力的糊,然后是胆汁,胆汁也吐光了就只剩抽搐,整个人快要散架一样,还在剧烈的干呕着。
吐得泪眼朦胧,门却发出一声轻响,微弱的气流吹动了门口的风铃,轻灵细碎的响声里,沉稳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沈醉想起身,但恶心的太厉害,只能自暴自弃地瘫在马桶边,眼泪鼻涕齐下的继续干呕。
浴室的门被打开,有人走过来扶起他,用毛巾给他擦了擦脸。沈默被半拖半抱的弄到床上,有温水送到他嘴边。他喝一口,胃终于不再痉挛,只剩针扎似的疼。
“扬哥。。。”眼前的男人还是一样的高大俊朗,沉的眉目不怒自威,衣着式样简单高雅,举手投足都投着力量和干练。
“好点了没?”陈扬把杯子放在桌上,在他旁边坐下。床大太,沈默只占了十分之一的地方,就显得格外的瘦。
“对不起,扬哥。”沈默低着头道歉,恨不得立刻夺门而出。擅自动了陈扬房里的东西,又把他的浴室弄得一塌糊涂,原本就没有多少信心,现在再想开口求他,沈醉不知道自己还剩几成把握。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一直身体不好,我还让你连夜赶过来。先休息一会吧。”
波澜不惊的声音,沈醉听在耳里,却觉得一股寒意直浸到胃里去,额头上有冷汗涔涔的渗出。
沈默并不觉得累,也根本没心思睡觉,但陈扬的话他不敢违逆,只能闭着眼睛在那里胡思乱想。
“沈默,这这么急着找我,有什么事?”
沈默刷的睁开眼睛,从床上跳起来,脸上的急切一览无余,“扬哥,我还想再唱歌。”
陈扬从木盒里抽出根雪茄,不急不徐的点燃,沈默在旁边等得心急火燎,但断然不敢开口催促。
“沈默,”半晌陈扬才开口,一边说一边徐徐吐着烟雾,“这事不大容易。你知道,当初你那事闹得很大,后来那个人在网上一闹就更没法收场。大陆不像香港台湾,对同性恋宽容一点,歌手闹出这种丑闻来,基本就没什么前途了。”
“但是现在都四年了,”沈醉急切的向前探着身子,“我觉得风头过了才敢来找扬哥的。只要你肯帮我,我一定――”
“就是过了四年才麻烦,娱乐圈里的人更替太快,你退隐的越久就越难复出。就算你能再演出、出唱片,但想火是不可能了。”
“我不是想红,我就是想唱歌。”
陈扬放下雪茄,审视着他急切的表情,沈默看着他,目光里都是灼灼的倔强。
他的目光扫过沈默领口里透出来的春色,微微笑了笑,“你是该唱歌。我带出来的孩子里,也就你的歌我听过。”
“那扬哥――”沈默小心翼翼的看着他。
“你回北京吧,明天我让蔡淼联系你。”
沈默欣喜若狂的点头,“谢谢扬哥!”
“谢什么。你身体不好,多休息一会。没什么事的话我去尖沙咀了,什么时候要走让阿铭送你去机场。”
沈默一时间目瞪口呆,他是口袋里塞着一打杜蕾丝来香港的,没想到就让他这么轻易的达到了目的。
他和陈扬是在十年前认识的,陈扬看上他,然后把他捧红。在他成名之后,陈扬就再没碰过他,再后来基本断了联系。
他对自己一向有自信,却在这时候猛然想起,陈扬身边是不可能缺人的,无论男人还是女人。
他知道陈扬在尖沙咀有房子,却一直想不明白他长期订着这间港景豪华套房给谁住。
“你好好休息。”陈扬穿上外套,站起身来。
沈默猛然想起一件事来。
“扬哥,”他破釜沉舟的说,“还有件事。”
陈扬回过头来,看见面前的男人双拳紧握,下颚因为紧咬着牙关而变了形状。一瞬间无数猜测飞快的在他脑海里运转起来:沈默杀了人了,他欠了高利贷,他吸毒了,他得罪了什么人――
然而沈默鼓起勇气说出的答案却让他哭笑不得。
“扬哥,我没回去的机票钱了。”
陈扬打量着眼前的人,英俊里隐约透出一丝阴柔,还和当年是一个样子,却明显的瘦了,也因此显得越发好看。
沈醉穿着普通的棕色夹克和白色长裤,质量都上乘,但显然不够新。
“沈醉,你北京的房子卖了?”
“恩,在三环外租了个房子,房租还是我姐替我垫的。”
“我记得你和你家人的关系不是很好。”
“差得没法再差了。”沈醉无奈的笑笑,“自从我爸妈知道我是GAY以后,就没再和我见过面。”
“大陆的情况毕竟和香港不一样,时间久了,也许就能接受你了。”陈扬轻苗淡写的安慰他一句,又像突然想起来似的,“上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沈醉微微的身体微微晃了晃,像受到谁的打击一样,有些恍惚的抬起头。过了半天,他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吐出那两个字的时候,拳握得很紧,却一直在颤抖。
“关远。。。他叫关远。”
“关远,”陈扬重复一遍,随即注意到这个举动让沈醉猛烈的摇晃了一下,“他没再找你麻烦吧?”
“没有。。。”很低的声音,“我没再见过他。”
“上他在TY网站惹得麻烦太大,你要小心,你现在经不起这种折腾。”
“是。”
面前的男人低着头,肩膀耸成怪异的角度,双拳仍紧握着,指结淤血成青白的灰。
陈扬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异样,随即笑笑,“我走了。”
沈默那天晚上睡的很不好,宽敞的房间空荡到灯光也充不满,紫色的真丝窗帘外面罩着厚重的天鹅绒,重叠的褶皱而厚,家具高低参差的阴影里,像蛰伏着不知名的怪物,随时会从照不亮的黑暗里冲出来,将人吞噬得一干二净。
窗外是香港的夜色,月光被灯光杀得片甲不留,不分昼夜的光怪陆离就像一个噩梦。
沈默在柔软的大床上翻滚了四个小时,还是毫无睡意,挣扎了半天,他爬起来把自己灌了个半醉。
半醉半醒里,他终于有了睡意,不长的睡眠却时断时续,还充满了破碎的梦境,像被排乱的电影胶片,全都是过去回忆的片段。
北京,天坛路。
凌晨的街道没有行人,树丛的阴影投在地上,仿佛斑驳的水草。稀疏的路灯不知被哪个小孩子打碎了一盏,长长的一截路都黑着。高大的青年从街边闪身出来,站在沈默面前沉声说:“兄弟,借几个钱。”
沈默从皮夹里掏出五张钞票递过去,“就这些了,够不够?”
高大的青年愣了一下,单手接过钱,随意的塞进口袋,转身就走。
沈默叫住他,“你也是北方人?”
青年停住,慢慢的回过头,端正的脸闪过一丝错愕。
“我是哈尔滨人,我叫沈默。”
“我叫关铭,”青年抓出口袋里的钱,沈默看到他口袋里刀具的寒光,“钱我会还给你。”
一辆车疾驰而过,车灯的光掠过关铭的脸,硬朗的线条还显得如此年轻。
北京,呼家楼北里,狭窄的小巷里,两个人肩并肩慢慢的走着,手指间夹这点燃的香烟。
“你回去过没有?”沈默捏着烟却并不吸,看它烧成一截长长的烟灰。
“出来了就再也没回去,快两年了。你呢?”
“过年回去过一,给我妈上坟。你家住哪里的?”
“道里,你?”
“南岗,卢家街那边。”
“我在那边上小学。”关铭最后吸了一口,把烟捻灭,“你怎么不抽?”
“我这一行不能抽烟。”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关铭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医生?”
沈默笑这把烟捻灭,“关铭,你是不是从来不看电视?”
北京,华信医院,沈默带着墨镜走进急诊科,仍然有护士指着他窃窃私语。
关铭坐在门口,头上扎着绷带,脸上还有新鲜的血迹。
“关铭,”沈默掏出一个信封,“一万够不够?先去交住院费吧。”
“不知道,”关铭接过来,仍然是随便的往口袋里一塞,“你不是在广州么?”
“助理说你找我,我就回来了。关铭,你怎么总是管别人的闲事?”
“大周不是别人,是我兄弟。”
“你兄弟怎么那么多?”
关铭原本就轮廓分明的脸,线条在一瞬间绷紧了。过了很久,他说:“钱我会还给你。”
他迈着一贯结实的步子走了,沈默看到那个信封在他手里捏的变形,几乎碎裂。
诊疗室的铃声尖锐的响起来震得沈默耳膜发痛――诊疗室里怎么会有铃声?
铃声还在不屈不挠的着,沈默的意识渐渐清明起来,他不是在北京,他在香港,在陈阳的套房里。
响的是手机的闹铃,最近习惯早睡早起,闹铃一直设在早上七点。沈默费力的坐起来,宿醉的头痛让他险些站不稳。挣扎着冲了个澡,胃开始隐隐作痛。
他一狠心,检查了钱包以后打了客服的电话,叫了一课最便宜的三明治。等送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最后的三百块保住了――陈阳付的套房租金,包括了早餐和下午茶。
服务生一走他就狼吞虎咽的吃起来,又给自己叫了茶和腌肉。三明治切的只有名片大小,他吃了份也只是半饱,但无论如何不好意思再叫。
勉强填饱了肚子,他开始打理自己。他除了内裤没带换洗的衣服,但还是力求让自己整洁些。浴室里又碧欧泉的护肤品,五年前他沈默觉得是垃圾的东西,此刻正被他仔细的涂在脸上,还犹豫着要不要涂满全身。
收拾完毕,沈默打通了阿铭的电话,电话响了半分钟才接通。
“阿铭,我今天想回去了。”
“扬哥交代我,你想玩的话可以过几天再走。”
“不用了,麻烦你替我谢谢扬哥,”香港能玩的无非就是购物泡吧,沈默口袋里的钱就算是去兰桂坊也混不了半个晚上,“我还是今天就走吧。”
“我半个小时以后来接你,机票定飞北京的?”
“是。。。不是,”沈默想了想,“能不能帮我订飞沈阳的?”
从宾馆到机场的路上,沈默和阿铭都一语不发,在娱乐圈滚打了几年,他学会的只有两件事:隐忍和察言观色。
到了机场入口,沈默向阿铭颔首道,“谢谢你了。”
阿铭把一个信封放在他手上,然后驱车离去。信封里有一张信用卡,密码用钱币写在卡的背面。
沈默捏紧信封,看着远方汽车腾起的尾气,总觉得这香港之行虚幻得像一场梦。
这种感觉到了飞机上也仍未消失,头等舱的宽敞也是相对的,他换了几坐姿都不舒服,好不容易朦胧着睡过去,飞机又遇上了气流,他被颠簸的开始恶心,跌跌撞撞的跑到厕所去呕吐。
吐得天翻地覆,刚走出洗手间的门,就有人迎上来。他仔细一看,好像是坐在自己前排的男人。
中年男子衣着得体,举止温文,一张登机牌被递到眼前:“沈先生,能不能帮我签个名?”
同样是被人认出来,因着带了点希望,心情就全然的不同。沈默欣然为他签了名,两个一起向座位走去。
“沈先生,我很喜欢你的歌,你。。。现在还唱歌么?”
“我快出新专辑了。”沈默中气十足的说,“很快。”
男人欣慰的笑笑,坐回自己的座位,很又分寸的装作仿佛和他并没有过交集。沈默半躺着,却再也没有睡意。
刚才的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想到自己又可以唱歌,全身的血液就都沸腾起来。离开舞台太久了,站在聚光灯下的感觉是怎么样的?兴奋?激动?疯狂?沉醉?――都有,但又不全是。
前排的男人身边坐着一个年轻女子,很漂亮,几乎比他小了一半,也不知道是女儿还是情人。两个人絮絮的说着什么,似乎不是很愉快,沈默往前探了探身,几个词飘进他的耳朵:“变态”,“同性恋”,“保养”。。。。。
他唱过那么多的歌,还演过不少的电视剧和电影,当初赞美他的时候,媒体绝对不缺乏词汇。但如今说起他来,人们倒只记得这么匮乏的几个词。
飞机降落的时候,他在保安手里,看到被男人丢弃的,他签了名的登机牌。
沈阳还是老样子,他三年前来过,没想到竟然还能认得路。北方不像上海或圳,不至于你离开半个月,它就会多出一区,拆毁一条街,多出两条地铁,蹿起一排高楼。。。住在那种城市里,就像住在流沙上,没有什么是稳固的,一切都在新生中崩塌。
北方的城市要让人有安全感的多,沈默打车到了五爱市场,在附近找了个提款机。陈扬给他的信用卡,每月透支五千的那种,卡里还剩三万五,沈默留下两千,剩下的都取了出来。
路不远,他想了想还是打了个车,他戴着墨镜,但并不能保证不会被人认出来。司机一口东北话的招呼他:“上哪去?”
沈默想试着讲讲东北话,吐出来的却是地道的京片子,“西滨河路,往青年公园那边拐一下。”
车缓缓启动,司机都是耐不住寂寞的人,有一句没一句的引他聊着天,他恩啊的应对着,司机的一句话却让他吓了一跳。
“我说小伙儿你挺帅的啊,特像那个。。。。谁来着?”
“黄晓明?”沈默赶紧误导他。
“比黄晓明好看。挺早的那个了。。。谁来着?”
“钟汉良?”
“比他好看!”
“我说兄弟,”沈默放下心来,“你就涮我吧。”
“沈默!”司机一拍大腿,声调吓了沈默一跳。
“谁啊?”
“你长的特像沈默!我老婆特喜欢他。。。。。唉,还没找你钱呢!”
沈默落荒而逃,接下来的举动就开始遮遮掩掩,病态的小心翼翼。附近有个水果店,他打了个果篮,在挑火龙果的时候他感慨的想,自己倒有半年没吃过什么奢侈的水果了。
果篮了一百四,全是高档水果,到底是沈阳的物价便宜。他提着篮子拐到那栋居民楼,二楼的铁门没锁 ,看来有人在家。
他把果篮放下,整了整衣服,抬手敲了敲门。防盗门很厚,他敲了半天才想起来,应该按门铃。
叮咚叮咚的音乐响了好一会,门里才想起迟缓的脚步声。一个女人沙哑但精神十足的声音:“谁啊?”
沈默的喉咙有些发堵,太阳穴的一根筋突突跳的厉害,声音又抖又哑:“妈。。。是我,沈默。”
那边很久没有声响,然后是沉重的咣当一声,似乎是防盗门落栓的声音。女人的声音焦躁里透着愤怒:“找错门了!”
“妈,我知道是你。”沈默抬起手想捶门,想了想又放下,“妈,你开门吧。”
“你认错人了!”
“妈!你听我说,我就是来看看你们――”
“你找错门了!”声音里透着不耐烦和些许的恐惧,然后是脚步远去的声音。屋子里的电视机猛然被调到最大的声响,肥皂剧的台词响彻整个楼道。
沈默真的抡起拳头去捶门了,然而无论他怎么捶,回应他的都只有琼瑶的煽情对白。
他慢慢的弯下腰,手上红了一片,他终于没力气再捶。他把果篮小心的放在门口,把取出来的钱塞在果篮里,想了想又觉得不妥,依旧放回自己身上。
他一步三摇的走下楼去,女主角的台词还是响彻云霄。白目的女人扭捏的念着,“你真的好残忍好残忍”,他扑哧一声笑出来,眼眶有些发热。
手机快没费了,他买了张充值卡,没舍得多买,买了5的。彩铃嘻嘻哈哈的响了半天,那天终于接起来,是不耐烦的语气:“你找我?”
“姐。”
“不是跟你说了,上班时间别打电话么,有什么事快说。”沈默听见那边飞快敲击键盘的声音,知道沈澜是真的很忙。
“姐,我在沈阳了。”
“你去沈阳干嘛?”
“爸妈还是不见我,你把他们银行帐户告诉我,我给他们打点钱。”
“他们有钱,不用你给,”沈澜的键盘敲得越来越急,“你有钱先把房租交了,要不就把钱还我,你还欠我钱呢。”
“我知道。。。但我就是想给爸妈一点心意。”
“你省省就是孝顺他们了。你那点事闹得他们在哈尔滨待不下去,是不是还想闹到沈阳去。”
“我不是――”
电话那头想起男人说话的声音,似乎是催促,沈澜的电话猛然挂断,沈默举着磨得掉漆的手机,发了很久的呆。
怕再被人认出来,沈默一狠心买了软座的票,售票员抬头扫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问:“学生证呢?”
正是各大学陆续开学的日子里,沈默的穿著和气质都简洁干净,说是大学生绝不会有人怀疑。沈默冲售票员摇摇头,看售票员一脸惊诧的样子,顿觉好笑。
他连高中都没毕业就进了省队,更别说是大学。当年在冰场上扑腾,还年轻热血的时候,梦想就是进国家队,拿冠军,参加奥运会。可惜自己连块奖牌都没混上就跑去唱歌,也不知道是走运还是倒霉?
软座车厢的人不如硬座车厢杂乱,他摘了墨镜,对着窗外的风景发呆。师大体育馆在远一闪而过,沈默想起自己曾在这里训练了大半年。本来还有希望参加冬奥会的,结果临比赛前一个月,训练的时候他几乎是平飞着摔了出去,没落下残疾都是万幸了。那年冬奥会,自己的队友去了一大半,他每天窝在宿舍养伤,不想看电视,也懒得关心比赛。
沈默16岁生日那天,寝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偷偷买了瓶啤酒,又泡了碗泡面算庆祝――大半年只吃食堂的饭,泡面倒成了奢侈。正吃的开心,家里来了个电话,一听见妈妈的声音,他眼泪立刻掉下来了。
养了三个月算是恢复了,再训练的时候就明显觉得力不从心。全国公开赛教练派了他参加,第一场很顺利,第二场的时候膝盖就隐隐作痛。又挺了一场他去检查,出来的结果算是彻底打击了他――沈默膝盖积水严重,半月板也有损伤。硬挺着到了半决赛,1米的滑道他咬着牙撑过来,滑的时候脑袋里想的就是美人鱼踩在刀尖上跳舞的故事。
公开赛他是第八,颁奖的时候他捂着膝盖看着领奖台发呆。比赛后恢复了两个月没什么起色,速度和力量上都不行了。他那时也才16岁,回去读书考大学并不是没希望,可就是因为年轻,沈默老想着再拼一拼,说不定还能拼出点成绩来。
那年1月,中央为了迎冬奥从全国选了1名运动员到北京参加大合唱,沈默第一发现自己有副好嗓子。稀里糊涂的成了领唱,在“各界友人”的瞩目下,沈默战战兢兢的完成了自己的第一表演。
陈扬也是友人中的一个。
火车刚进北京站,沈默就接到了蔡淼的电话。两个人以前认识,沈默对他并没有什么太好的印象。这个温州人有着南方男人独特的细腻敏锐,那种冰冷狡黠的感觉却是沈默厌恶的。蔡淼自己开着公司,却从来不和艺人签约。他周旋于艺人、赞助商、电视台和各家公司之间,说他是经济人,不如说是拉皮条的更准确。
然而沈默得承认蔡淼确实是个有手段的人,自己当年的风生水起也有很大一部分归功于他。蔡淼知道怎么让艺人和赞助商各取所需,也就格外讨公司和电台的欢心。
男人口音浓重的普通话在电话里变形得更加厉害,沈默听的颇费力。约好了在蔡淼东四环的家里见面,沈默站起来,有些头晕。
地铁已经停了,出租车的计价器跳得沈默心惊肉跳。沈默提前半站下了车,边走边想起自己打车从南京到苏州的时候,倒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蔡淼家里很乱,杂乱中透着一股湿气,沈默从进门开始就觉得局促地不适,过了很久才明白,让他不舒服的是蔡淼看他的眼神。他用一种估价的眼光审视着沈默,好像在掂量到底值不值为他付出本钱。
“要不这样,今天你先住这,”蔡淼眯着眼睛看他,那神情让沈默想到老鼠,“有个剧组现在在公主坟那边,明早我领你过去,让他们弄个角色给你。”
“淼哥,”沈默如今对他称呼得很客气,“我现在还是想唱歌。”
蔡淼“嗤”了一声,仰头靠在椅背上,“你在老鼠洞里窝了四年,现在出专辑,鬼才会买!想上节目也不能光是我跑,你总得把路子温温。要饭你还挑肥拣瘦了?”
说完,蔡淼对着天板吐烟圈,余光却悄悄瞥着沈默。他知道沈默曾经有多火,也知道沈默不会一直这么落魄下去,他说那些话无非是为了挫挫沈默的锐气――在他手里的人,总得能被他掌控才好。他想着沈默或许会大发雷霆,心里飞快地筹划了几个回转的方法,谁知道沈默低头看这手里的茶杯,用一种近乎温顺的口吻说:“那淼哥,你费心了。”
沈默的睫毛很长,一低头就更显出精致的五官。他长得很好看,甚至比四年前更多了些味道。蔡淼打量着他,心想他当年那么红不是没道理的。
“沈默,那个关。。。关什么来着?”
“关远。”沈默仍然低着头,“已经没事了。”
“哪又那么容易就没事的?你觉得没事,那帮记者不会这么想。接受采访的话总要被问道的,你先什么都别说,还没到时候。”
“嗯。”
“沈默,有些事看开点,你就是运气不好,其实像我们这种人,有时候倒比直的有机遇。”
握杯子的手略微滑一下,沈默很早就知道蔡淼喜欢男人,但在这个时候说出来,气氛就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同性恋的话,你玩得好,有的是人追你捧你,但一玩不好,马上就成众矢之的。沈默,你还太嫩,得多历练。”
沈默慢慢把杯放到全是烟蒂的茶几上,字斟句酌的说道:“还得请淼哥多提点。”
“你是陈扬关照的人,提点的肯定的。”蔡淼斜着眼看他,吐了口烟,“但是陈扬关照的人多了去了,你应该明白。”
“扬哥是仗义的人。”沈默脸上陪着笑,心里却渐渐的开始发慌。陈扬帮他,绝不是因为有多在乎他,无非是强者出于满足感,施舍给别人的一点怜悯,就像在路边扔给乞丐一个硬币,点钱买个开心。但如果他再要别的,陈扬不但不会给,反而会让他连现有的这点也一起失去。
他和陈扬认识近十年,还从来没开口跟他要过什么东西。他从没觉得陈扬对他特别好,但如今细想起来,虽然他没开口,可他需要的一切,陈扬似乎都给他了。
刚出道那会儿,同公司的新人和他竞争得很激烈。他打破头才争到在广州开演唱会的机会,从来不听演唱会的陈扬破天荒的来坐了一会,第二天就把他的竞争对手转签给别的公司。那时候只是单纯的觉得自己运气好,后来沈默顿悟,那的转签多半是陈扬授意的。
他从来没跟陈扬说过自己的难,因为对陈扬并没抱着什么期望,陈扬偶尔对他好一,他自然觉得受宠若惊。但心里也清楚,无非是他一时兴起而已,等着下一比守株待兔还傻。
“我说沈默,”蔡淼突然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坐下,两个人的肩膀擦着肩膀,“你刚才说那个关远,我怎么记着是叫关铭?”
“是一个人。”沈默不着痕迹的侧了侧肩膀,“他叫关远,关铭是假名。”
他知道关远的名字,是在认识关远半年以后。
关铭有很多朋友,沈默替关铭的朋友付了无数酒钱医药费,却始终没和他们有什么交集。沈默很忙,光是跑通告就跑到腿软,难得和关铭见一面,两个人说不了几句话就有电话催命一样的催着沈默。
关铭从来不开口向沈默借钱,但沈默知道关铭缺钱缺得厉害。他似乎没什么固定的工作,沈默几想帮他找个稳定的事做,都被关铭三言两语的拒绝了。关铭经常打架,沈默找他的时候,他多半带着伤和他的兄弟一起喝酒。但他也有很忙的时候,沈默有时几天都找不见他。
那天沈默去关铭的家里找他,关铭没在,他开了门就去。关铭那时住在天坛西里的出租房里,他常搬家,每搬一都会配把钥匙给沈默――那倒是沈默第一用上。
走近客厅沈默吓了一跳――一个青年男子正窝在电视前面吃泡面。看见沈默,他先是愣了愣,然后有点局促的走过来,朝他伸出手:“那个。。。你是沈默吧?大明星啊,老听他说你。那个。。。要不你先坐会?”
沈默握了握他的手,男子没穿上衣,下身只穿了跳脏兮兮的工装裤,沈默瞥见他黑色的乳头上长的几撮长毛,泛起一阵恶心。
“关铭呢?”
“他等会回来,现在有活儿。那个。。。。你喝不喝水?”
男子摆出的主人架势让沈默有些不舒服,“不用了,你是哪位?”
“我啊,”男人局促的抓抓头,指甲里有黑色的淤泥,“我叫周广,他们都叫我大周。”
沈默第一见这个人,却对这个名字很有印象――他替他交了不只一的医药费。
两个人坐着不说话,气氛尴尬到极点,沈默试着找点话说:“关铭最近很忙?”
“也还行,他最近活儿不多,主要是身体也不好。”
“他病了?”沈默吃了一惊,他有大半个月没见过关铭,还不知道他病了。
“没病,就是活接多了。嗨,我们这阵都这样。前两天瘸子进去了,我们几个兄弟凑了五万块钱捞他。我那阵也是没命的干啊――两个天进了局子三回,差点就出不来了。”
沈默控制不了惊讶的表情,只能装作找水喝,站起身走到厨房。他从来没过问过关铭的朋友都是做什么的,他知道多半不如流。但是,能频进警察局又无需坐牢的只有一种人,那就是小偷。
沈默装作若无其事的回到客厅,冲大周笑笑,“我听关铭说起过那事,他是操了不少心。”
“可不是啊,”大周一拍大腿,“阿远就是重情义,也就是冲这个,他床上床下都没让人挑过毛病。”
沈默手一抖,几滴水落在腿上,他低头拿手擦了擦,再抬头的时候就装作若无其事:“喜欢他的人挺多吧。”
“多着呢,不过这行不好干,阿远的脾气又硬,得罪了不少人。他不像我,近去个三五回都没事,干他这个的,进去一回就算完了。”
“所以他有不少假名?”
“也没有吧。”大周挠挠头,指甲缝里全是污泥,手指倒修长灵活,果然是做贼的好材料,“就关铭呗,证件全,查起来也不怕。还是瘸子给他做的证件呢,一分钱都没收。他是恨不得拉泡屎都拿去卖钱的人,能这样真不容易。”
“怎么原来的名字就不能用了?”
“就他以前那点案底呗――”大周突然顿住,“他没跟你说啊?”
沈默还想再问,门却咣当一声被推开,关铭黑着脸撞进来,大周看看他,一脸惊慌尴尬。
“那个,你们聊,你们聊啊。”大周支吾两声,看看关铭,“那什么,我出去了。”
沈默突然觉得有些头痛。
眼前的青年高大帅气,极阳光健康的外形,这时候看起来,却多了几分戾气。
“我也走了。”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关铭面无表情的目送他出去,沈默背对着他,没看到他在口袋里握紧的双拳。
“沈默?”
“啊。”沈默一抬头,蔡淼正看着他,他有些慌乱的应了一声。
“你发什么呆呢?”
“没有。。。。就是有点累了。”
蔡淼笑了笑,眼睛咪起来,手慢慢的滑过他的腰,“那洗个澡,早点睡吧。”
蔡淼家里只有一张床,沈默洗好澡,湿淋淋的穿了件浴衣,站在门口踟躇不前。蔡淼走过来,半裸着,只穿条短裤,等他走近了,沈默才发现,他比自己要矮。
沈默的浴衣没扎紧,松松垮垮的露出一大片胸膛,雪白里泛着轻微的粉色,水气里有沐浴露的清香。他脖子的线条极其优美,蔡淼看了两眼,喉咙里沙沙的发干,他把手放在沈默的腰上,沈默没有躲。
“沈默,陈扬身边的人多了,你将来怎么样,还是要靠我,你懂不懂?”
“淼哥,我能来找你,当然是指望你了。”
沈默的答复让他很满意,蔡淼用力一扯,浴衣落在地上。
蔡淼身上腾起火来,紧搂着沈默,在他胸口噬咬着,留下几个血印,沈默有些疼痛的僵硬着,却没有别的反应,蔡淼有些不满,打算和他接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需要踮脚才能亲到他的嘴。
“到床上去。”蔡淼喘着粗气,口气蛮横,心里却略微有些发虚。
他还记着沈默几年前呼风唤雨的时候。
沈默看看他,没什么表情的,踢开浴衣走到床边,用一种随意而诱人的姿势躺着。他扑上去,把沈默的嘴唇咬得红肿,火越烧越大,他拉开沈默的腿,没做什么扩张就直接进入。
两个人都闷哼一声,沈默是痛的,蔡淼是爽的。
沈默的身体很销魂。刚开始还因为疼痛僵直着,慢慢的就放松下来,蔡淼大力抽动着,野兽一样喘着气。
沈默很久没有Zuo爱,不可能不觉得疼,他心里犯着阴寒,身体上却尽力的放松,一味迎合这蔡淼。渐渐地,蔡淼的动作快起来,呼吸也更加急促,沈默算着时间差不多了,猛的推了蔡淼一把,把两个人的身体分开。
突然拔出来,比放进去的时候还要痛,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他已经熬过去了,停了几秒,针刺一样的疼痛伴这烧灼感,他疼得咧了咧嘴。
蔡淼正欲火缠身,没时间寻问,扑身上来,沈默轻松的把他推开。
身高和力气都是沈默占上风,他不愿意的话,蔡淼绝无法拿他怎么样。沈默笑了笑,半低着头看他,眼神里微微闪着水气,分外勾人。
蔡淼觉得全身都融化了,只剩一个地方灼热而坚硬,血管里像有岩浆熊熊流过,沈默牵起他的手,握住食指,蔡淼的手有些抖。
“淼哥,下张专辑,能不能让Fred帮我做?”
Fred是H公司的王牌制作人,经他手操办的专辑无一不大卖,沈默就是最红的时候,也不过只有三请到他。
那三张专辑,是沈默卖得最好的三张。
蔡淼显然头脑还管用,“沈默,Fred是说请就请的?你当你还是以前――”
沈默不言语,将他的手指在口中含了一下,伸出舌头,在蔡淼指尖上轻轻绕圈。
蔡淼的鼻腔发出沉重的声音,沈默低下头,在他下身舔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眼神迷离的望这他。
终于,蔡淼说,“好。”
那个晚上过的漫长又痛苦,蔡淼死去活来地用各种姿势干他,似乎要值了他所付出的本钱。等他终于累了,沈默硬撑着起身,床单上一片红白混杂的污渍。
他在浴室里简单的清洗了一下自己,出门找了家最近的医院。
伤口不,主要是肛门有轻微撕裂,不需要做吊线,医生只给他开了点外用的药膏。从头到位,中年女医生对沈默没有表现出一点好奇,仿佛他只是一个公式化的符号。头一,沈默觉得,医院最没有人情味的地方,是最有人情味的地方。
从腰到腿无一不疼,沈默不想再回蔡淼的家,漫无目的的沿街走着,腰和下身都不适,走了几步,他在路边坐下来,全身瘫软得像一滩泥。
现在是凌晨四点,街上仍不时有驶过的车辆,雪亮的车灯在黑暗中杀出一条血路。北京的夜晚似乎永远没有安宁,在这座城市里,他从来没有哪一天能真正的轻松过。远有个沃尔玛,歇了夜霓虹灯还不知疲惫的亮着,他看着服装广告呆呆的出神――是从来没听说过的牌子。
潮流就是这样,每天都变,你永远拿不准人们喜欢的是什么。今天这个人登场,明天那个人落幕,能够连续红上五年其实就算是奇迹,娱乐圈总有那么些人起起落落。看穿了,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
但他看不开。
服装广告的代言人是个正走红的男影星,巨幅海报让他显得顶天立地,但沈默知道,他真人矮,有体臭,似乎还吸毒。
沈默站起来,在夜风中慢慢伸展身体,力量似乎又一点一点的注入到他生命中了。明天他要搭第一班地铁去找房子,然后拜访一切能利用的故人,他要重新活过来,要重返舞台了。
蜗居的那四年,唯一陪伴他的就只有电脑。电脑比电视好的多――只要他不想,他就不必听见别人的新歌,不用看见别人神采飞扬的谈音乐、谈理想。
那张海报在风里哗啦啦的想着,沈默也这样顶天立地过,他还想再辉煌一。他想着自己将要出专辑、再站到舞台上唱歌,他想着自己还会有很多的欢呼和掌声,他说服自己这些都是很重要、很重要的,重要到廉耻和良心都可以忽略不计。
不然他无法面对自己做出的牺牲。
房子找到了,三环的单身公寓,采光不好,租金也不便宜,但总算能立刻入住。沈默马不停蹄的跑了三天,过去的朋友大多忙的不可开交,真正能见到面的没有几个。
沈默心寒了一半,倒不都是因为这个。
他低估了蔡淼。
虽然床上说的话不能做数,但蔡淼的确贼得超乎了他的想象。他绝口不提签约和新唱片的事,他密密麻麻的行程表上,全是零碎的演出,连个采访都没有。
“年轻人要沉得住气,”蔡淼端起茶杯喝茶,左手的三个戒指精光四射,“你现在的情况还不如新人,不摸清风向怎么能乱来,急不得啊。”
他叫自己年轻人,但沈默知道,自己就快不年轻了。他今年二十七,眼看二十八,是看着水嫩却一转眼就老的年纪。
艺人是最不能老的生物,娱乐圈里什么都缺,不缺的只有青春和天赋。沈默是有一把好嗓子,但他也清楚,自己最吸引人的地方,还是那张脸。
第一场演出是在工体,参加一个慈善义演,没什么大腕,也没什么观众。这种演出,过去给他再多钱他也不可能去,但如今不是他能挑拣的时候。
主办方派来个小姑娘跟他接洽,沈默目测一下,估计比自己还小。
“沈先生,”明明就是北京本地产的,一张嘴居然是港台腔,“你准本唱什么歌?”
“有特殊要求么?”
“得是红一点的歌啊。”
沈默苦笑,他出了快十张专辑,红的歌不计其数,这让他怎么选?
“要不。。。就《寒钟》吧。”
《寒钟》是他第一张专辑里的歌,不是主打,却意外的大火。作词作曲的都是新人,但意境很美,颇有古意,写词的楼杰现在是北京响当当的词人,但那时候,也不过是FRED的助理而已。
“这可不行。”姑娘撇撇嘴,沈默很想提醒她妆了,“这歌多凄苦啊,你也换个喜庆励志的。”
沈默又提了几首,都被那姑娘否决掉,他极有耐心的一首首挑下来,最后总算定了首半舞曲风的歌,是他退出前发行的专辑主打,传唱度尚可。
“就这样吧,我再联系你。”姑娘懒洋洋的准备起身,一抬头却发现沈默正专注的看着自己,嘴角带着微笑,目光温柔。
本来拿包的手又缩了回来,心漏跳半拍,她低头,佯装镇定地喝口水。
“李小姐,”沈默忐忑不安地祈祷自己没记错名字,“如果有空的话,可以一起吃个饭么?”
心理慌乱,表情却格外温柔。果然,那似乎是叫李梦昕的女人微微低下头,脸上泛起红晕,语气却还装作漫不经心,“好啊。”
李梦昕挑的是家和式饭店,沈默从前去过,知道那里菜色和价格都很出众。她只是个小人物,手里没多大实权,但沈默现在最缺的就是人脉,李梦昕是他的一块跳板。
穿着和服的女侍递上菜单,沈默喝着茶,绅士地让女士点菜。李梦昕一张嘴,沈默就再也淡定不了了――生鱼片、烤牛舌、刺身、天妇罗之类的点了四人份也就罢了,最后那瓶酒和追加的清酒蒸鹅肝,足够给沈默付一个半月的房租。
那顿饭吃的他心肝俱痛,喝清酒的时候,沈默觉得喝的都是自己的血,一边心痛还要一边展开攻势。果然,饭吃到一半李梦昕就主动约自己周末出来见面,还帮沈默调整了出场的顺序。
结账的时候,沈默提心吊胆的把陈扬给的卡递过去,生怕余额不够――经过一番折腾,卡里已经没剩多少钱了。还好,服务员很快把卡还给他,请他签字。
他长嘘一口气,送李梦昕回了家。她住的小区门口有一个ATM,沈默抱着必死的决心把卡插进去,想看看剩了十位数还是个位数。
数字一显示出来,他第一反应就是弄错了――余额显示为五万三百十七块四。
他把卡拔出来,重试了遍,卡上的数字少了三毛――跨行查询收费三毛。
沈默拿出手机,从电话簿里调出陈扬的电话,想了想,又合上。
一种可能,是陈扬知道他应该没钱了,随手让人打了笔钱过来,他郑重其事的打电话过去,倒显得太狗腿了。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陈扬、阿铭或者其他人搞错了,才给他的帐号打了钱。如果是这样,他打电话过去,根本就是打自己的脸。
又联系了几个故人,陪李梦昕唱了一晚上KTV演出的日子就快到来。沈默气急败坏的电话蔡淼:“淼哥,没造型师没化妆师你让我怎么上台?”
蔡淼那边不知道和谁正吵得昏天黑地,讲话也跟吃了炮仗一样,“你自己找!你那么多熟人随便借一个!”
电话里嘟嘟的忙音,沈默咬牙切齿的想,这算是他在床上玩样的报应?
隔天就要上街,旧日的朋友能熟络到借化妆师造型师的一个没有,沈默起了个大早奔赴秀水街,到的时候大多数店铺还没开门。他今天特意打扮的土而又土,硕大的墨镜一望而知是从地摊淘换的,他在秀 水折腾了一天,居然没人认出他来。
拎着两大塑料袋,耗资3块的各大名牌,沈默悲哀的自我安慰:有些人穿真的都像假的,他穿假的也像真的。
演出那天堵车,出租车司机绕了路去工体,他直瞪着前面不去看计价器。头发和衣服都是自己弄的,用发蜡稍稍做了造型,衣服白色为主,干净清爽,挑不出大的毛病。
他到的时候,后台正忙成一片,沈默偷了张出场名单来看,发现一个也不认识。李梦^帮他安排了最好的化妆间,他坐在里面发呆,听外面嘈杂的响动。
过了一会,李梦昕探头进来,“沈默,你到的真早。”
沈默冲她笑笑,目光暧昧,“梦^,你今天很漂亮。”
李梦昕道一声谢谢,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沈默就知道,基本成功了。
“今天好多人我都不认识,坐这儿特无聊,你陪陪我吧。”
“你这人真是的,人家要工作啊。”
“谁敢劳烦你干活啊?――不对,是谁舍得让你干活啊?”
“他们哪有你这么好,”李梦昕故作天真地撅嘴,“今天好累啊。”
“累就歇着,我给你拿饮料去。”
李梦昕爱喝九珍果汁,是吃饭那天随口说的,沈默为了这个,千难万苦的到找肯德基。
“怎么去了这么久啊?”
“这个给你。”
沈默把九珍果汁递过去,引起了李梦昕的一阵欢呼,“沈默,还是你最好了!”
两个人聊了会天,离上场只剩两个小时了,李梦昕突然哎了一声,“沈默,你化妆师呢?再不化妆来不及了啊。”
“丫的老迟到,”沈默装模作样的掏出手机走到门外,“我问问他。”
“梦^,坏了,”李梦昕正等的无聊,沈默推门进来,“我化妆师出车祸了,倒是不重,人在医院肯定过不来了。”
“啊?”李梦昕愣了几秒,马上说道,“你别急,我帮你借一个去。”
隔壁的新人化妆正画到一半,化妆师被李梦昕一把拉走,新人大喊,“唉唉,姐姐,你这干嘛呢?”
“你上场晚,等会再画,那边急着呢,救场如救火你听过没?”
“谁啊?赶着投胎啊?真赶怎么不早点来?”
“沈默,人家化妆师出事了。”
“我操,”新人嘟囔一句,“我当谁呢,那丫一变态同性恋。”
化妆师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李梦昕飞窜过来,照着新人就是一巴掌,“你当自己谁啊?在这边嘴里不三不四的?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
新人挨了打,一脸茫然,“你丫干嘛啊?怎么还打人了?”
“打得就是孙子你。”李梦昕的港台腔不翼而飞,“你丫爱唱唱,不爱唱滚!”
时隔四年再站到舞台上,沈默一瞬间有些恍惚。台下是密密麻麻的人群,灯光照的他头昏眼。他从后台走出去,脸上挂着做梦似的笑,脚步虚浮的像踩在云里。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和掌声,不算热烈,却让沈默彻底的兴奋和清醒起来。
这是在舞台上。
他快步走到舞台中央,向台下的人们挥着手,声音像一柄利剑划破自己的胸膛飞向天空,他仿佛站在世界的中心。
台下零星的荧光,是只在他梦里出现的星光。
一曲唱罢,他出了满身满脸的汗,前排有人伸出手,他逐一握了个遍,才恋恋不舍的下台去了。观众席里有人喊 “沈默”,声音不大,人数也不多,但只一声,就让他的眼眶微微发热。
走到台边,他回望了一下舞台,有些简陋的台子在灯光和夜色下,雄伟美丽如同一座圣殿。交织的光柱直刺天空,仿佛前方天国的阶梯。
我回来了。
他轻声对自己说。
回到后台他还是有些颤抖,有人给他拿来了水,他接过来,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喝不下。
每一根神经都流窜着火和电流,沈默听见思维短路燃烧的噼啪声。
“沈默,你唱得真好,这种音响你现场还是这么棒。”李梦昕跑过来,一脸惊艳崇拜,初见时的高傲不翼而飞,“下演出你还来好不好?”
“谢谢你。”他温和地笑笑,搬了把椅子给李梦昕坐。
他没说“好”或是“不好”, 沈默没法预测下一场演出是否合适。他现在想在激流上驾驶独木舟,每一秒都瞬息万变。
他其实做好了准备,喝倒彩、辱骂、嘘声,连万一有人扔东西的对策都想好了,却没想到是如此的风平浪静,他有种不真实的欣喜和兴奋。
“喏,你的手机。”她把沈默的电话递过去,“怎么用这么个老古董啊。”
“人要念旧。”他笑笑,有些心虚的接过包和手机。
“女人送的吧。”李梦昕矫情的撅嘴,“哼,快看看吧,有信息,响了半天了。”
是蔡淼发来的消息,询问他演出的状况。他回复,隔了一会,又收到蔡淼的短信。
“明天别出门,等我去接你,有安排。”
李梦昕陪他聊了一会,恋恋不舍的继续去奔忙,沈默从后门悄悄的打车回住所,洗了澡却完全无法入睡。
舞台的灯光还在他眼前不停闪动,他辗转反侧,找出一支烟,闻了闻终于还是没点燃。他把灯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折腾了一个小时终于决定去楼下的网吧上网。
熬夜对皮肤很不好,他现在需要紧守自己最有利的武器。但今天是个特例,巨大的兴奋让他没办法躺倒床上去睡觉。
网吧的老板正睡眼朦胧,沈默拿出2块钱在天桥办的假身份证,他没发现任何异样,迷迷糊糊的给沈默开了机器。网吧里没有几个人,沈默坐在角落里,安心的刷着网页。
逛了几个常见的论坛,没有一个话题让他提起兴趣。混纯爱的人今天似乎十分猥琐,TY也叽歪得让人生厌。他有些神经质地按了数F5,突然明白了自己想干什么。
他在GOOGLE搜索栏里打了“沈默”两个字,吸一口气,按下ENTER。页面刷的一下更新,跳出无数个项目,却都不是他想看到的那些。
除却在别人口中提到的自己,以自己为主角的消息,仍然充斥着诸如“同性恋”、“男妓”、“包养”之类的字眼。他注意到,那基本都是两年,甚至三年前的消息了。
他改搜今天的演出,跳出的风马牛不相及的若干网页里,没有一条提到自己。
他和从前的公司解约很久,官方论坛早就关闭了。他漫无目的的乱点了一阵,才想起自己还有个百度贴吧。
跳出来的页面显得很混乱,他看了几秒钟才从错综复杂的符号里分辨出文字来。首页的帖子基本是今年和去年的,没什么与他相关的内容,似乎是几个人在聊天灌水,全用冷僻的体字,夹杂着各种匪夷所思的符号,他看得一头雾水。第二页全是各种乱七八糟的广告和垃圾信息,其中有不少同志和Se情网站的地址,沈默去过其中几个,上过一电脑即刻瘫痪。第三页文字清爽了很多,版面也显得很统一,发帖者是同几个ID或IP,标题统一,显然是爆吧的遗迹。他继续向后翻着,心里有些茫然。
贴子页数很多,他看得心烦,直接切到精品区,大多数都是四年前的帖子。沈默扫了一眼,发现自己的贴吧已经没有吧主了。
精品贴的格式很统一,都有样复的前缀,后来沈默发现,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贴吧所有的帖子都要加这个前缀。他猜了半天才知道,“?Qt☆r`?┅※默”的意思应该是“千金一默”。
精品贴大多数是对他活动的报道,也有单纯抒发自己喜爱之情的帖子,沈默看了几个,只觉得幼稚而盲目,那种狂热的语气让他觉得很不舒服。然而这种狂热已经不再有了――那些都是四年前的帖子了。
应该是从关远的事情开始,不断有人爆吧、挑衅,开始他的粉丝还和爆吧者吵得火热,为他辩护的、骂他的,两边吵得不可开交,吧规改了又改――然而3个月后,爆吧者逐渐少了,吧里的人也逐渐减少了。
两年后,关远出狱,在TY掀起风波,那是吧里有热闹了一阵,骂他的少了,帮他说话的也少了――不,是几乎绝迹了。
爆吧者似乎也觉得没有对手的战斗很无趣,闹腾了不到一周就扬长而去,沈默吧里又陷入了一片死寂。然后,又过了两年,一群绝不超过2岁的女孩占领了这个贴吧,开始讨论和自己完全无关的话题。
夜清冷的网吧里,沈默坐在阴暗的一角,翻着这些陈年的贴子,彷佛能看见这个地方怎样从喧闹走向沉寂,就如同自己过去的人生。
突然有一张帖子引起了沈默的注意,它没有加那个前缀,因此在一堆帖子里显得极为醒目。帖子的题目是“沈默”,他打开来,没有文字,只看到一张PS理过的图。
背景是一片血红的天空,火焰为它染上刺目的颜色,整个天宇都在熊熊的燃烧。在冲天的火光中,他顶天立地的站着,双眼望向无尽的远方。
在他背后,一只凤凰从火中冲出,扬起流光溢彩的双翼。四个鎏金的大字在一旁闪耀:凤凰涅盘。
帖子的时间是一年半前,那是这里已经没有了人烟,回贴只有一个,是毫不相关的广告。沈默看着那只凤凰,它在屏幕那那么华美净朗,图片上的自己站在它前面,也带着烈焰重生的悲壮和激昂。
发贴的人叫“纳兰流萤”,沈默自然不认识也不可能认识。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希望自己能够记住。
他的眼眶又一湿润。
他不是凤凰那样的神明,他只是一只羽毛华美的野鸟,无意中飞上了至高的天空,却被一枪打落,烧焦了羽翼。
如今伤还没好,并有可能永远好不了,但他无论如何也想再飞一,再接近一上帝居住的天空。
网页右面是免费邮箱的广告,沈默突然想起,自己的邮箱有近三年没动过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名字是“SHENMO198”密码却想了半天,点了登陆,页面闪烁两下,打开了。
收件箱有13封未读邮件,最上面的一封,是6个小时前发来的。
沈默好奇的打开,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全身的血液冻结,如坠冰窖。
过了很久,他鼓起勇气又看了一,没错,仍然是那么分明的两个字。
邮件很短,正文只有五个字,“我看见你了。”
正文的下面还有落款,关远。
第二天蔡淼来接他的时候,沈默眼睛浮肿,一脸憔悴,蔡淼不满地打量他:“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昨天没睡好。”
“去收拾收拾,我在车里等你,等会去见剧组的人。你这样让谁敢派角色给你?”
沈默强打着精神上楼,洗了个脸,把自己收拾得整洁一些。镜子里的人仍然面色发青,神色憔悴,他从柜子里翻出包化妆品来――从化妆师那里顺手牵羊拿的小样,薄薄的拍了层粉底,总算看起来好了些。
蔡淼总算满意了些,“走吧。”
“淼哥,是什么剧组?”
“《今夏》,听过没?”
沈默诚实的摇头,他很久不接触娱乐圈的消息,更别说是还没开机的电视剧。
“你是乡下人伐?”蔡淼在车里点燃一根烟,沈默很想开窗,到底忍住了。
“邱予斌导的,我估计会火,今天你自己注意点,分什么角色给你还没定。”
沈默“啊”了一声,邱予斌他自然听过,算是个一线导演,从前拍电影不得志,六年前该行专拍电视剧,拿了几个奖就声名鹊起。
吃饭是在国际饭店,沈默来过几,对他家的菜色嗤之以鼻。时间定的是十一点,两个人等了一个小时,邱予斌才姗姗来迟。他身后跟了个女人,三十左右,容貌清秀,气质颇佳。
“呦,邱导,”蔡淼站起来,“快坐快坐。”
沈默跟着站起来,冲邱予斌点头致意,然后目光转向那女人,意味长的停了三秒。女人笑笑,云淡风轻。
“邱导,这个是沈默,我跟你提过的哈。”
“邱导,”沈默语气诚恳,“久仰大名了啊。您的作品我一直特别喜欢,《三生之水》我看了四遍,您别笑我,我当时都看哭了。一直就想着能见见您就好了,今天终于让我见着了。”
邱予斌的电视剧,沈默其实一集都没看过。他刚才在车上借了蔡淼的手机上网,临时背了几个关于邱予斌的评论。《三生之水》是个不太火的电视剧,但据说邱予斌本人很喜欢。果然,沈默话音一落,邱予斌的看他的眼神立刻郑重了些。
“现在的年轻人,看有度的东西挺不容易。”邱予斌说完,招呼那女人落座,“你说是吧,娴?”
那女人仍然淡淡的笑,细长的手指从纪梵希的包里拿出一盒烟,低声问,“可以么?”
几个男人自然说请便,女人姿势优美的抽起来,烟雾带着淡淡的薄荷味,不至于上沈默生厌。她抽的是SOBRANIE的薄荷味,沈默看了一眼,记在心里。
邱予斌未婚,这女人断然不是他的妻子,但被他这么郑重其事的带在身边,一定和他关系匪浅。沈默不缺乏讨好人的天赋和自觉,如今他境艰难,各到了草木皆兵的阶段。
一餐饭吃下来,蔡淼和沈默轮番的奉迎称赞,邱予斌也很受用,主宾尽欢。唯有那个女人,一直没怎么说话,偶尔恬淡的笑,持续沉默的抽烟。
沈默为了嗓子很少喝酒,今天也喝到八分醉,送邱予斌出了门,他立刻跑到厕所大吐特吐。
吐到一半,蔡淼在外头敲门,“沈默,等会你自己回去吧。有个人来了,我去机场接一下。”
沈默应了一声,引起了新一轮的恶心。他吐完了,摇晃着打了个车回到家里,倒头就睡了过去。
蔡淼去接的是陈扬。
陈扬是黑道起家,从上海发迹,后来转战香港。近年来他很有些转实业的意思,渐渐的有意向回大陆发展。他在北京新收了几个公司,这来见几个新任的高层。
蔡淼进娱乐圈正是陈扬帮的忙,新宇传媒他有大把的股份,陈扬很少关注娱乐圈,但说话却很有些份量。蔡淼鞍前马后地安排了酒店,提早一个小时去机场等候。
“扬哥,有什么事您随时吩咐。”带陈扬去了酒店,蔡淼一副鞠躬尽瘁的架势。
“行,你先回去吧,别让别人知道。让你来就是不想折腾的满城风雨。”
“是是,我有分寸。”蔡淼看看陈扬,又看看一脸木然站在旁边的阿铭,“那个。。。扬哥,今晚还是。。。”
陈扬每来北京,蔡淼都会安排个男孩子陪他过夜。陈扬在这方面算是好伺候的,对长相没什么要求,干净顺眼,懂事乖巧就好。
“你安排吧。”
“那铭哥呢?”
阿铭还是一脸木然,陈扬笑了笑,“你不用管他。”
“那我先走了,扬哥你好好休息。”蔡淼伸手去拿包,手一滑东西撒了一地,几张沈默的照片格外醒目――是拿给邱予斌和杜文娴看的。
蔡淼手忙脚乱地收拾,陈扬突然问:“沈默在北京?”
“对,他最近都在。”
“今晚,”陈扬有些疲惫似地伸手按按太阳穴,“让他过来吧。”
沈默睡的并不,梦里凌乱的梦见些场景,让他在梦里频频翻身。他梦见自己在维也纳金色大厅开歌唱,观众是一群长着动物脸孔的怪物,全都穿着统一服的黑色服装,仿佛动物的葬礼。他唱的是《寒钟》,唱着唱着却发现伴奏改成了哀乐。他正想说音乐错了,关远就拿着指挥棒走过来,对他说,没错。
他想反驳怎么会没错,明明是哀乐,关远却猛的一挥指挥棒,他身后长着黑色猫脸的乐队立刻猛的弹奏起来,音乐震耳欲聋,狂乱如同雷电。沈默大喊着错了错了,却发现关远的指挥棒变成了一把刀。然后整个大厅塌陷了,天板迎面压下来,他惨叫一声,音乐变成了《MEMORY》。
他喘着粗气醒过来,心跳快而紊乱,一声的冷汗,音乐却没停。Streisand极度煽情的演唱着,沈默隔了三秒恍然大悟――是手机。
他接起来,蔡淼不满地说,“你怎么才接?”
“我有点喝多了。”确实是喝多了,头痛,胃也疼,冷汗涔涔。
“半个小时以后我来接你,去王府饭店。”
沈默坐起来,一阵眩晕,眼前金星飞舞,“淼哥。。。我不太舒服。”
“陈扬来了,你自己看着办。”
蔡淼不等他回答就挂了机,沈默呆坐了五分钟,爬起来洗澡换衣服。
抱着马桶又吐了一会,吞了两颗胃药,又烧了杯开水给自己喝,沈默连头发都没吹干,蔡淼的车就停在楼下鸣喇叭。
大概是沈默惨白透绿的脸色吓着了他,蔡淼一路都没说话。沈默走进酒店,蔡淼才叮嘱了一句,“等会见到扬哥,说话小心点。你这个大的人了,有分寸吧?”
沈默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连连点头,点了几下头昏脑胀,赶紧停住。
坐电梯的时候又忍不住要吐,敲门的时候他整个人都靠在门上。房间里鸦雀无声,沈默等了几秒,门突然打开,他整个人毫无防备的跌进去,正撞在陈扬身上。
陈扬比沈默高半个头,因为无力到站不直,沈默的头正枕在他肩上。房间里空调开的太足,一股冷气扑面而来,陈扬的胸口温暖坚实,干净温暖的一股味道,沈默靠得太舒服,恨不得就这么靠着睡过去。
但他还没难受到不顾死活的地步,道了声歉刚想走开,陈扬却伸手扶住他,半拖半抱的把他带进房间。
被手臂环着的感觉极舒服,沈默有些自暴自弃的就这么靠着,任陈扬把他带到床边坐下。日光灯太刺眼,沈默眯着眼还是被得眼睛流泪,陈阳的手松开了,沈默感觉到窗帘被拉上,空调响了几声,似乎是调高了温度,然后灯光转成柔和的暗橘色,他总算睁开眼。
陈扬在他旁边坐下,拿了个枕头帮他垫头,他诚惶诚恐的坐直,“别,扬哥,我――”
这一动又是天旋地转,连带着胃疼,陈扬扶着他的肩让他靠好,“别乱动。哪不舒服?”
“扬哥我没事,”沈默说这话的时候很违心,“就是中午喝多了。”
陈扬哦了一声,拿起座机拨了个号码,“送杯热牛奶过来。”
“扬哥,真不用――”
“你胃不好,少喝酒。”
陈扬声音低沉,一开口如夜半海潮拍岸,沈默识相地闭嘴――也确实是说不动话了。
陈扬就坐在他旁边,两个人一语不发,倒是意外的祥和安宁。沈默对陈扬仍是畏惧的,这时候也忍不住偷偷去看他的脸。男人的五官还很年轻,线条硬朗,神色却是成熟而沧桑的。似乎是因为旅途劳顿,他下巴上冒出些许淡青色的胡茬,在昏暗的灯光里,显得格外温柔。
敲门声响起来,陈扬喊了声进来,门响了一声打开,是阿铭。他左手拿着房卡,右手端着杯牛奶,显然是新鲜的,因为热还在冒着气。
“放这吧。”
阿铭把牛奶放在床边的桌子上,弯腰的时候,他和沈默的脸挨得极其近。沈默感觉到他看了自己一眼,极普通的一眼,却让他如芒刺在背。
阿铭关门出去,陈扬端起杯子试了试温度,然后凑到他嘴边。沈默受了惊吓一样跳起来,“扬哥,我自己来。”
陈扬腾出一只手把他按回去,“别乱动。”
沈默自然不敢再动,陈扬把杯子放在他嘴唇上,沈默就着他的手喝完了那杯牛奶。陈扬喂得很细心,每当沈默要换气时就换换杯子的角度,那杯牛奶喝了很久,两个人一个喂一个喝,仍然是沉默着。
沈默偷偷去看陈扬的表情,橙色的灯光隐去了棱角峥嵘,他神色专注,垂下的睫毛扫下淡淡一片阴影。沈默注意到,陈扬的手格外好看,修长有力,干净白皙。
“好点了么?”
沈默一个劲的点头,陈扬拿起绣着名字的手帕给他擦了擦嘴,沈默在心里默念:镇静镇静镇静。
他怕陈扬,怕得显而易见理所当然,陈扬对他再好他也不可能忘了陈扬是什么样的人。他见过陈扬亲手把活人的腿锯下来,被锯的人被他踩着喉咙,痛到极限却叫不出声,整个房间里都只有咔嚓咔嚓锯条锯骨头的声音。。。。。。
他不可能不怕,陈扬对他每个情人都好到溺爱的地步,从前他宠爱他的副手到为了他的恩怨杀了一整个村的男人,但也就是这个副手背叛了他,他逼得那个人从IFC顶楼跳了下去,摔成一滩肉泥。
他怕陈扬怕到甚至不敢讨好他,对这种男人他能做的就是敬而远之,陈扬能给他一切,他却未必敢要。
除了这一。
“你吃晚饭了么?”
“没有。”
“先睡一会。”脚上一阵轻松,竟然是陈扬帮他脱了鞋子,沈默紧张得一阵痉挛,第一反应就是想把脚砍掉。
“等你睡醒了再吃东西。”陈扬拉开被子给他盖好,沈默一咬牙,别无办法只得装睡。
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灯光被调暗了些,沈默闭着眼睛,全身却紧绷着,过了一会,他感觉到陈扬在他身边躺下,拉开被子躺进来,他的胳膊擦过自己的肩膀,沈默的神经绷得快要扯断。
耳边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刻意翻得很轻,O@的声响让他慢慢放松下来。陈扬离他很近,偶尔碰触一下他的肩膀或手臂,他慢慢得对这种接触习以为常。
然而他还是睡不着。
“沈默。”翻书的声音停止了,陈扬轻声叫他,沈默睁开眼睛,陈扬半坐着,正低头看着他。
“你睡不着?”陈扬把书下,沈默扫一眼封面,《基地与帝国》,是他没听过的书。
“是。”
“睡不着就起来吃点东西。”
沈默想说他吃不下,但很快明白自己最好什么都别说。陈扬打了电话,五分钟后有人送来粥和小菜,很可口,他随便吃了几口就放下碗。
两个人又陷入沉默里,陈扬拿起那本书,却没有再翻页。
“沈默,”陈扬突然问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挺好的,淼哥特别照顾我。”
“说。”
越简短的命令往往更有力――沈默没道理觉得不是个命令。他刚想编个理由随便混过去,陈扬却突然把书放下,把手放在他额头上。
他的手干燥温暖,沈默愣了愣,突然有些想哭。
小时候,头痛或者发烧的时候,妈妈总会这么把手放上来,试试他的体温。
很多年没人这么做了。
陈扬的手轻轻摩挲了几下,帮他扫开前额的乱发,沈默抬头看到他的表情,温和而了然的专注。
他闭上眼睛,鼻根有些发酸,手抚摸着额头的感觉让他很留恋――他现在太需要一点温暖,不管是谁给的。
“关远,关远找到我了。”
“嗯。”陈扬应了一声,带些鼓励的意味,手的动作更加轻柔温和。
“我去演出。。。然后他看见我了。他给我发了邮件,他说他看见我了。”
沈默颠三倒四地重复着这几句话,慢慢的讲不下去,头脑里一片混乱。
额头上的手拿开了,沈默感到一阵寒冷,下一秒,陈扬在他身边躺下,伸出手把他搂进怀里,沈默的头靠着他的肩膀,两个人的身体紧紧相贴。
十分温暖的感触,沈默畏寒地把脸埋进他的肩膀,闻到极淡极淡的烟味。
不令人生厌,甚至有些让他怀念。
“沈默,你是想让我帮你的话,就告诉我,你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默没说话,却靠的更近了些,他不想让陈扬帮自己,他现在什么都想不了。
“他找你要钱?”
“不是,”沈默紧闭着眼睛,眼角却渗出半滴眼泪,很快就散开了,只剩一片潮湿,“我和他,不是那种关系。”
他和关远的确不是那种关系,然而他们究竟是哪种关系,沈默从来就没搞清过。
遇见大周那天之后,沈默仍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和关远若无其事的相。只要沈默在北京,就会和关远见面,两个人在一起什么都干,也什么都不干,有时候对着一锅泡面就能耗掉一个下午。
关远是重义气的人,真正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太少见,沈默最喜欢的就是他带些江湖气的豪爽。他以为自己和关远是朋友,甚至比他那些三教九流的兄弟更来得亲密,但那天起他突然明白,关远肝胆相照的对象,永远都不能是他。
沈默和大周他们不同,他混的光鲜潇洒,有钱有地位,在自己的圈子里呼风唤雨。和他相比,大周他们的就像地沟里的老鼠般不见天日。但就是因为他有钱,关远从来就没把他当成真心相对的对象,从他们第一见面开始,就注定他们要半遮半掩地相。那的半场抢劫,表面上沈默是弱者,但关远才是被怜悯的、被施舍的。
所以,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和沈默交心,他甚至连告诉他的名字都是假的。
大周,或者说大周们,他们穷,可怜,但就因为他们的穷和可怜,让他们占了大便宜。沈默对关远一直都掏心挖肝的好,别人只当他讲义气,他却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
他喜欢关远,但就因为他有钱,他对关远越好,希望就越渺茫。
差不多是一个月以后,沈默从上海飞回来,一落地关远就打电话给他,说自己赚了笔钱,要请沈默吃饭。
沈默推掉了两个通告如时赴约,关远豪气干云的拍拍他肩膀:“想吃什么?”
沈默想了想,说了关远常去的一家饭店,便宜而实惠,关远的脸色立刻黑下来。
“我请客你就挑那么寒酸的地方是不是?”
“好吃就行呗,整那么贵的干嘛。”
沈默很多年不将东北话,和关远在一起的时候却总带着东北腔调,那种豪爽的语言让他觉得恣意洒脱。
“你看不起我是吧。”
关远似乎是真的生了气,脸色极难看,沈默赶忙改了鼎泰丰。
正是饭口,两个赶到的时候没有座位,沈默找经理通融了才算弄到位置。点菜的时候,服务员请沈默签名,沈默给她签了,一边签一边偷瞄关远的脸色。
关远稳如泰山的坐在那边,显得僵硬而刻板,沈默突然对那个一脸痴的服务员生出无限的怨恨之情。
两个人单独相的时候,他和关远的差距可以模糊带过,然而一但置身于人群之中,两个人的距离就猛然拉开来,任沈默怎么努力也无法拉近。
沈默点了几种小笼包和烤麸,尽量把价格控制在2以内,关远面无表情的加了一堆东西,沈默没敢阻拦。
比起沈默常去的那些饭局,这顿饭的价钱点不了那些桌上的一个菜,但沈默不能不替关远着想――他的钱是怎么来的?
一想着关远是用卖肉的钱来请他吃饭,他就什么都无法下咽。
席间两个人说着零散的话题,仍然是沈默说的多,关远说的少。他好像总是尽量避免提及自己的生活,沈默问他最近做什么工作,他也只是含糊带过。
东西点的太多,两个人吃到撑死也还是剩了些许。沈默许久没有为钱心疼过,这一心疼就格外厉害。
“打包吧。”
“算了,”关远一脸漠然,“结账。”
两个人吃了包子吃了多,当然不算贵, 沈默却替关远紧张起来。
“要不我来吧。”他一横心还是说了出来,他知道关远好面子,但他不能让关远为了面子而饿肚子。
关远抬起眼睛,黑眼珠几乎要喷出火来,紧咬的牙关吐出几个字来:“滚你妈B。”
服务生一脸愕然的盯着他,关远把一叠钱扔在桌上,站起身走了。沈默在他身后喊了几声,他仍走的健步如飞,餐厅里有不少人看着他们,沈默只得作罢。
“麻烦帮我打包。”沈默指了指桌上菜,服务员傻愣了半天才去拿打包袋。沈默抱着仍然温热的菜,心情复杂。
他吃的是关远的卖肉钱,然而他比较了一下,终究觉得吃了还是比扔了好。
当天晚上他没出去吃饭,把中午的菜热热吃了,引得一阵胃疼。沈默疼得在床上翻滚了几圈,吞了一把药,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拍案而起,直奔关远家。
那股莫名其妙的激动一直维持到他进门,大周也在,一脸谄媚的笑着,他毫不客气的省了寒暄:“麻烦你出去一下,我有话跟关远说。”
他叫他关远,而不是关铭。
大周愕然,随即站起身来迅速溜走,无声无息仿佛一只老鼠。门被关上,当屋子里只剩下他和关远两个人时,聚集的勇气瞬间消散。
他看着关远,突然觉得胆怯而退缩,他想转身就走,却发现自己连这也做不到。
他开始后悔来这里。
“沈默,”关远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么。”
关远切到的是点歌台,《我们的爱》唱完最后一句,屏幕一暗,再亮起来就换成沈默的歌。
沈默走过去,直接关了电视。
房间里没开灯,电视一关就陷入黑暗里,唯一的光源是窗外广告牌的霓虹灯,影影绰绰,只看得到两人的轮廓。
“关远,”沈默第一对着他叫这名字,竟然有些颤栗,“你就不能跟我说实话么。”
黑暗里,关远像座塔一样沉默着,一动不动。
“关远!”
“对,”关远终于开口,声音僵硬平淡,“我叫关远,我就是一卖的,中午请你吃饭的钱也是我卖屁股来的,你他妈的满意了吧。”
两个人都没说话,过了很久,关远站起来向外走去,脚步沉重决绝。
他站在门口,打开了门,在门外照进的零星光亮里,沈默看见他的表情,是赤裸的羞耻和恨意。
他再也按奈不住,冲上去从背后抱住他。关远愣了一下,停在原地没有动。
沈默不想伤害他,他谁都能伤,就是不能伤关远。如果能的话,只要关远愿意,沈默可以让他骗一辈子。
但是,不能。
沈默紧紧抱着他,脸在关远的背上摩擦着。
关远微微的身体,明显的震了一下,然后变得僵直。
“关远,我喜欢你。”
那扇门关上了,微弱的光线再被拦截在门外,沈默看不见关远的表情,但他激烈的吻却让自己血脉喷张。两个人疯狂地扯着对方的衣服,亲吻变成噬咬,沈默被压在墙上,关远的手粗暴的在他身上爱抚。
身体贴得很近,衣服已经破烂不堪,两个人的体温都滚烫灼人。关远的身体顶在沈默的两腿之间,沈默清晰的感觉到他灼热的形状,然后,他也勃起了。
两个人的手疯狂的在彼此身上游走,接吻的唇齿交缠间有血味,皮带被抽掉,关远的手伸进他的裤子,却突然停顿了一下。
沈默感觉到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带着烙铁一样的温度,他嘶哑着声音说:“来吧。”
几乎没有停顿的,一根手指立刻刺进他的身体,他僵硬了一下,调整着位置。隔了几秒,手指变成两只,又变成三只。
关远似乎没剪指甲,异样的刺痛让他很难受。很快手指拔了出来,两个人跌跌撞撞地倒在沙发上,关远压在他身上,沉重地喘着气。
沈默抱紧他,两条腿自然地搭上他的腰,关远低下头,在他嘴上胡乱地噬咬着,一挺身进入他的身体。
沈默哼了一声,因疼痛而有些萎靡,但随着关远的动作,他渐渐勃起的更加坚硬。老旧的沙发咯吱响个不停,摇晃着簌簌落下灰尘,沈默慢慢轻哼出声。
快到临界点的时候,关远从他身体里退出来,将沈默翻了个身,慢慢吻着他的脊背。少顷,两个人都缓解了些,关远一只手伸到前方抚摸着沈默,一边再此进入他。
沙发摇晃得更加剧烈,沈默激烈的喘息着,关远的技术很好,他有些难以自制。最激烈的几下动作之后,关远的手富于技巧地动了几下,他头脑里一片混乱,痉挛着射在他手上。
关远随意把满手的粘稠在沙发上蹭了蹭,扳过他的脸吻他。沈默的舌头卷住关远的,在接吻的间隙里叫他的名字,关远急剧地抽插了几下,拔出来射在沈默身上。
两个人都脱力地瘫倒在沙发上,身体叠着身体,汗津津的,却有种疲惫的祥和。沈默想说话,但终究没说――他怕一开口,那种宁静的气氛就此消失。
到底还是关远先开口,声音里带着歉意,“我没带套。刚才――”
他没说下去。
“没事。”
沈默动了动,浑身酸软,关远伸出手来搂住他,动作里仍然微带歉意。
沈默笑了笑,他是真的没在意。关远可能有病,但他不在乎让自己染上点什么,只要能让关远不再对他敬而远之。
两个人在黑暗里静静躺了一会,还没入夏,但天气已经有些热,沈默嘟囔了一句:“真热。”
他身上还粘稠一片,关远显然也想起来了:“你要不要洗个澡?”
沈默点点头,关远跳下地,不一会灯光刷地亮起来。两个人在灯光里面赤裸相对,竟然全都觉得不好意思,低着头不去看对方。
沈默遮遮掩掩地走到门口,突然觉得可笑――关远也好,他也好,全都不是什么纯情的人,这样子实在显得矫情。
他扔下手里的衣服,抱着关远的脖子在他嘴角亲了一下,又松开。本来是挺普通的一个动作,竟然觉得脸上发热,他看看关远,关远的脸上也泛出红色来。
“你快洗澡去吧。”
沈默哦了一声跑进浴室,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通红的脸。他觉得好笑,就真的对着镜子,笑了十几分钟。
那天之后,沈默和关远常常Zuo爱,两个人没刻意再说什么,沈默的一句表白成了绝唱。日子刷刷的过,沈默依旧大红,没通告的时候就去找关远,两个人聊天,吃饭,但不管干什么,最后一定会回到床上去。
关远再没有一忘了带套,而沈默也从来没打听过关远的生活。两个人没有过什么承诺,但沈默隐约感觉到,关远对自己是很上心的,是不同于他兄弟们的一种上心。
从两个人聊天的零星话语中,沈默知道关远换了不少工作,有时要打两三份工,沈默猜想,他应该不再做过去的勾当了。
关远和大周他们的关系仍然很好,偶尔沈默也会和他一起见几个他的兄弟――都是些在底层挣扎的人,靠些不太体面的手段维生。沈默旁敲侧击的知道,关远常接济他们――但关远再也没管他借过钱。
沈默有几都想提出来,让关远搬到他那里住,他甚至不声不响地为关远布置了一个房间,但每话到嘴边都没说出口。关远是典型的东北男人,极好面子,沈默不能让他有一点寄人篱下的嫌疑。两个人的关系越亲密,关远越不肯开口向他借钱,沈默找过几借口想给关远钱,关远都极其生气,沈默只得作罢。
差不多过了三个月,沈默开始了新专辑的宣传,两个月内跑遍二十几个城市,每天都体力透支,严重的睡眠不足。其间他每天给关远打电话,那边总是响一声就接起来,然后两个人讲半分钟左右,挂断。
关远的性格很干脆,还有着东北男人在感情上特有的腼腆,他看不起那些拿着电话煲几个小时粥的男人,觉得他们娘,沈默习惯了他这种做派,有再多的话对着电话也说不出口。
这么过了五十天,沈默终于熬完了大半的行程,只剩宁波、杭州、温州三站,那天晚上他精疲力竭地回到酒店,澡都没洗就倒在床上,电话却突然响起来,是他那首《寒钟》――关远说过一好听,他就郑重其事的拿来做他的特别来电铃音。
沈默跳起来接起电话,“关远,怎么了?”
“没事,就是给你打一电话。”
“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出事了。”
“没事,那我挂了。”
“别,”沈默赶紧说,“再说两句。大半夜给我打电话,总有话跟我说吧?”
那边沉默了半天。
“你什么时候回来?”
“再过一周吧。想我了?”
沈默随口问一句,也就是纯开玩笑的口气,他不想都知道,关远一向对这种玩笑不以为然,充耳不闻。但两个人总得找点什么话说,电话里的冷场是最要不得的。
那边仍然没说话,沈默把电话换个手,正犹豫着下句要说什么,关远却突然说:“啊。”
沈默浑身都激灵了一下,顾不上兴奋,整个人当场傻了。电话里关远的声音有些含糊:“那我挂了。”
电话那头嘟嘟的忙音响起来,沈默盯着电话看了半天,突然把电话一甩,裹着被子兴奋得滚来滚去。
那天晚上他都没睡实,天一亮就直奔楼下,那时候他的顶头老板是章泽华,公司力挺的艺人到外地做宣传,他也寸不不离,借机疏通一下南方的关系。
敲了半天门才开,章泽华一脸倦容怒视着他。老板什么时候都是老板,沈默乖巧一笑:“老板,请你吃早茶去。”
章泽华咬牙切齿:“六点钟吃什么早茶。”
“早点去场地,省得出状况,你不是总教导我们不能耍大牌么。”
“我是老板你是老板?八点出发。”
“那现在吃饭,正好。”
章泽华坐在餐厅里,连喝了三杯咖啡,终于有力气骂他,“你个小鬼大清早的发什么疯?什么事赶紧放屁。”
“老板,后天台风登陆浙江是吧?”
“对。所以你赶紧3天之内把活动弄完。”
“那要是把采访一起弄完,不就能在台风之前回北京了么?”
“你想干嘛?”
“没有。你看,我们在这边多住四天,连着化装师摄影师十来个人,四天要多少钱,我这是帮公司节省开支呢。”
“你糊弄谁呢,你着急回北京?”
沈默喝一口牛奶,抬头冲章泽华笑得像只白兔:“没有,我这真是替公司想。”
把采访和活动分开,本来就是替沈默着想,怕他身体吃不消。既然他自己都想着压榨自己,老板肯定没话说。十几号人在浙江呆一天,章泽华就大出血一天,沈默的助理Vivi私下里跟沈默抱怨,她午饭时多点了个汤,喝汤的时候老板一直瞪着她,好像自己喝得是他的血。
沈默敲敲她的头,“谁让你点的鸽蛋汤。”
两个人说说笑笑,下午的时候章泽华打电话来,行程调整过,采访第三天晚上加一场,第四天上午加两场,第四天下午返程。
连着三天沈默忙得晕头转向,第四天的最后一场采访,沈默拿从Vivi那要来的糖讨好了女记者,又装了一回病弱,原定两个小时的访谈一个小时就结束。沈默因此得以和Vivi去逛街,给家人买了礼物若干。
到机场的时候属沈默的行李最重,Vivi几想帮他提,都让沈默呲牙洌嘴地拒绝。远有闪光灯在亮,Vivi大叫:“我说沈默,你是明星唉。”
沈默把半人高的大包扔到行李车上,总算松了口气,“我是明星也是男人,总不能叫女人拿东西吧。”
Vivi鄙视地看看他的胳膊,“我比你壮诶。”
沈默不信,伸出手来比,结果两个人的胳膊摆到一块,活脱脱两根排骨。
飞机上两个人还在笑闹不停,坐前排的章泽华终于受不了。他靠沈默赚钱,总要给他留点面子,只好回头骂Vivi:“你打鸡血了?一飞机人你没看见?”
其实头等舱除了沈默一行也没几个人,但Vivi立刻老实地闭嘴,冲沈默递个眼色。沈默趁章泽华背对着他看不见,对着他的背影施虐,一舱的人看他耍宝,都在拼命忍笑。
“我说,你今天好象特兴奋。”化妆师换了个位置,坐到沈默后面,“真打鸡血了?”
“有好事。”沈默嘿嘿一笑,化妆师立刻打了一寒战。
“你丫没事笑那么淫荡!”
飞机上不能用电话,沈默一直挨到落地,嘱咐了Vivi把东西寄到沈澜的公司,才打开手机。
那边Vivi还在感叹:“沈默你对你姐真好,我那死老弟除了气我还会干吗”,这边沈默的手机就响了。
是林建章的电话,这人是同门的师弟,还没正式出道,沈默受命提携他,两个人倒也算熟络。那边叫得乖巧:“沈默哥,你回北京了?”
“你消息倒挺灵通的。”
“下午没事吧?我们准备到山城吃饭,一起吧。”
沈默快半年没和圈里的人厮混,着实有些说不过去。林建章叫得殷勤,他不好意思拒绝,到底打车直接奔了山城。一起的还有同公司的几个艺人,再加一个签了新东家的蒋思绮。沈默许久没出现,很快给人灌得头晕目眩,只有求饶得份。
“我后天还得录音呢,你们饶了我吧。”
蒋思绮走得是清纯路线,算得上玉女掌门,这会只穿个低胸吊带,妆脱得乱七八糟,简直能把歌迷吓死:“别扯!我们都是烟酒嗓子,越喝唱的越开,干了!”
火锅的热气蒸腾起来,沈默密密麻麻出了一身的汗,本来想着要给关远发个短信,几杯下去,他除了躲酒什么也记不得了。
吃到后来,一群人东倒西歪,只有林建章还算清醒,打了车挨个送他们回家。沈默最后走,林建章把他扶上自己的别克:“我说大哥,你还行么?”
沈默点点头,除了头晕他基本还清醒,就是胃又开始疼。
“那,我新发现一地方还不错,去待会?”
沈默抬抬眼睛:“恩?”
“去了你就知道了。”
林建章是GAY,沈默在他一进公司的时候就认出了同类。他说得好地方,无非是GAY BAR要不就是什么表演场或聚集地。沈默没什么心思去,但看他这么兴致勃勃也不好驳他的面子,任他把车开到九龙园,七拐八拐进了一条胡同,停在一家酒吧门前。
酒吧门脸不大,但装潢不错,沈默抬抬眼:“这个。。。?”
“是。”林建章把车倒进旁边车库,“我来过一,真不错。”
他们这顿饭吃的久,现在已经快十点,但酒吧里还没什么人。沈默拉低帽子带好墨镜,林建章也做如此打扮。两个人摸到包厢坐下,点了瓶红酒。
“没什么特别的啊。”
沈默打量着四周,音响、灯光都不错,舞池也算宽敞,但也说不上什么特色。
“人特别啊。”
“客人?”
林建章笑了笑,把拇指夹在中指和食指之间:“那个。”
“MB?”
林建章笑得更贼,“你等会。”
沈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推开门出了包厢,过了一会,林建章探进半个头:“介绍给人给你认识,老朋友了。”
一个青年走进来,穿着不算哨,但写满了暗示,不难猜出他的职业。沈默没摘墨镜,从他的脚一直扫到脸,看清了那人的长相,他立刻不动了。
林建章还不明所以:“大哥,这个是关铭,在这边算是红透半边天。关铭,跟我大哥喝一杯。”
关远木然立在原地,林建章塞了个酒杯在手里,关远握了握酒杯,机械地喝下去。
沈默觉得自己有点醉了,眼前的一切都在飘,血液灼热沸腾,他直盯着关远:“我胃不舒服,就不喝了。”
林建章不是傻子,略微看出些门道来,正迟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沈默突然站起来:“建章,我头晕得不行,先回去了,你慢慢玩。”
林建章也站起来,“我送你吧。”
“不用,我打车。”
林建章亦步亦趋的跟出包厢,突然回头看看仍站在原地的关远,走了两步又折回来。
面前的青年高大俊朗,甚至比林建章还要高上一点,偏瘦,但是瘦得健美柔韧,一张脸标识出他的家乡,是东北白山黑水的明晰晴朗,此刻却有些阴晴不定。
他和沈默的关系不寻常。
林建章的思维飞速地转圈,他嗅觉一向灵敏,在娱乐圈混,除了好皮相以外,还需要足够机灵走运。林建章能签约,就是凭着他的敏锐――有一点风影,他也必然要捕捉到,好在某一日换成自己往上爬的筹码。
“我说,关,坐。” 他倒满一杯酒,冲关远亲昵地招呼,关远却仍站在原地没动。
关远的脾气一向有些桀骜,他没在意,搭着关远的脖子在他耳边吹气:“怎么了?”
人猛然一趔趄,竟然是关远推开了他,紧接着,林建章突然觉得胸口一震,然后就是又闷又厚的疼,他整个人摔到包厢的椅子上,胸口留着关远的一个鞋印。
关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额角地青筋直跳,似乎仍然不解气,猛地抓起一个酒瓶砸在桌上,“逼懒子!”
他一摔门出了包厢,林建章目瞪口呆地看了半天,才感觉脖子上有些刺痛。他用手一摸,一股细细的血流――刚才被酒瓶的碎片刮的。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头很晕,桌上有个白瓷的烟灰缸,他拿过来吐了一口,吐出一口带血的痰。
服务生这个时候慌忙跑进来,“先生,请问怎么了?”
“没事!”林建章一脚踹在桌子上,“关铭,你大爷!”
沈默走了很远才打到车,司机问他去哪,他恍惚地说:“开吧。”
的哥都话痨得很,没开两步就开始找沈默神侃:“哥们儿,你说你大半夜的戴个墨镜,装蝙蝠侠哪?跟女朋友吵架了是不是?”
沈默没说话,司机以为自己猜中,更加得意,“跟妞吵架也不能跟钱过不去是不?你也就是碰着我了,碰到别人,四环绕圈跑,这一宿过去,你有多少钱也不够啊。说吧,想去哪?按我说,吵架这事吧――”
沈默递了五百块钱过去:“我说哥们儿,你闭嘴就成。”
司机讨了个没趣,收起钱嘟囔着:“成,你自己闹腾我也管不着。”
出租车上了高架,司机看看沈默,见他仍没开口的意思,搭讪着开了收音机。
还没到午夜,正是点歌热火朝天的时候,
女主播的声音娇媚里有难掩的沧桑,还极力装出嗲而软的音调,“刚才有位观众发来短信点播一首张惠妹的《谁爱我》,而尾号是7229的观众希望点播一首蜜雪薇琪的《爱斯基摩》,很遗憾我们歌库里没有这两首歌。下面把一首沈默的《寒钟》送给他们,希望他们会喜欢。”
前奏响起来,是沈默最熟悉不过的节奏,然后,一个男生从劣质的音响中流淌出来,动听而寂寞。
是他自己的声音,苍凉而忧伤地,随车轮的滚动而颤抖咏叹,不悠扬,却百转千回,复古的韵味里,渗透出悠悠的寒意。
沈默把头埋在膝盖上,难以抑制地抽动起肩膀。
第二天,沈默主动和公司要求,接下拖了很久的一个剧本。新锐导演的古装电影,投资方下足了血本,一心想要在国外的影展捧个奖回来。
时间很紧,沈默被要求三天后就到剧组报道,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通报,母亲絮絮地和他讲了半个小时出门在外注意身体之类的话,他都一一答应。
最后,年过甲的母亲叮嘱他:“沈默,你别学他们整那些乱七八糟的,你们那些小姑娘没几个正经的,妖妖道道。你还是好好工作,等到年龄了,好好找个女孩子结婚。”
沈默在这头不住点头,“妈,我知道。”
这部电影第一组戏是在青海,虽然只是1月,沈默还是满满装了一包保暖内衣、羽绒服之类的东西。Vivi的电话很快打过来:“沈默,按老板交代,机票定好了,咱们明天飞。”
“你跟我去?”
“对。”
“你跟老板说,我一个人去。不能让别人说我耍大牌,排戏还带个助理。”
“啊?”
“算给你放假,跟你男朋友约会去吧。”
电话里传来一声欢叫,Viivi兴高采烈,“那我等会把机票给你送过去。”
机票和证件都收拾好了,衣服和随身物品被打进了箱子,沈默仔细想了几,都想不出还有什么遗漏的,然而对着收拾妥当的行李,他仍然坐立不安。
他心里像养着一条蛇,盘踞在黑暗里,这几天,他一直假装它不存在,但他拦不住它把他咬得千疮百孔。
沈默穿好外套下楼,从车库里把车子开出来。他知道在临走前该做一个了断,他或者让那条蛇把自己咬死,或者把那条蛇揪出来,一把扭断它的头。
车子在夜幕里穿行,车灯的光柱像两柄利剑,在黑暗的心脏里挖出两条血路。
灯光昏黄,厚重的窗帘把街上的光怪陆离隔离在房间之外,沈默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被子里。柔和的光线中,无数尘埃悬浮在空中,以极缓慢的速度下坠,如无数微型的鸟羽。
他把这一切原原本本的讲给陈扬,偶尔掠过一二细节,但几乎毫无二致。刚开始还是艰难地、破碎地,慢慢就流利起来,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环抱着他沉默的男人像一个黑洞,可以让他无休无止的倾诉那些如尘埃般的往事,他借由着语言的力量让自己能够直视过去,从而做出向前走的抉择。
感觉到沈默的停顿,陈扬抽出手,拨了拨他散乱的刘海:“结束了?”
“没有。”
陈扬刚想开口,写字台上的座式钟轻微地“喀嚓”响了一声,他看看时间,凌晨四点。
“我听蔡淼说你要试镜。”
“对,明天――不是,今早九点。”邱予斌对他显然还是满意的,虽然没给他剧本也通知他演哪一角,却直接叫他去片场试镜――肯让他试,就算是给了他天大的机会。
“那下再说,”陈扬伸出手来关了灯,“先睡觉。”
陈扬松开沈默,床很大,可以让两个人各自安睡而无接触。沈默在黑暗里盯着天板,一声一声地数陈扬的呼吸,六点时太阳血淋淋地升起,他终于坠入睡眠。
七点半,沈默惊醒过来,条件反射似地冲到浴室洗漱。陈扬一向醒得很早,这会坐在床边看他忙碌,两个人都一脸倦色。
沈默5分钟收拾妥当,“扬哥,我得走了,要不然――”
“让阿铭送你去。”
“谢谢扬哥。”
两个人一时无话,沈默不尴不尬地在门口站了一会,陈扬说,“去吧。”
他答应一声出了门,阿铭已经等在门口,赶到片场的时候刚好八点五十分。
“谢谢你。”两个人一路没说话,沈默突然一张嘴,觉得脸部肌肉都是僵的。他本来想问问结束之后要不要再去见陈扬,转念一想,这么一来倒显得自己多迫不及待一样。
阿铭没看他,却猜出他想问什么:“扬哥下午就回去了。”
沈默松一口气,又道了谢,向片场里奔过去。
邱予斌还没到,片场里忙忙碌碌的都是新面孔,沈默茫然地环顾了半天,唯一找到的熟人居然是李梦昕。
估计她是助理之类的,看到沈默招呼也没打,劈手扔来一叠纸,装在透明的文件袋里,沈默拆开看看,是《今夏》的剧本。
“快看,等会就该你了。”
沈默一目十行地看,十分钟大概翻了翻梗概。近几年改编外国小说成风,徐静蕾在前,张艺谋陈凯歌在后,红粉紫黑热闹非凡,邱予斌眼光独到,紧跟其后。
这他瞄上的是《呼啸山庄》,把背景搬到民国年间的上海,剧情略加修改,刻意营造一种宿命感苍凉味。男主角舒厉是孤儿,被上海望族舒家收养,与舒家小姐舒薇青梅竹马,却在养父去世后被舒薇的哥哥舒贺虐待凌辱,当做仆人对待。舒薇虽然爱恋舒厉,但因顾虑金钱地位,终于决意嫁给同是青梅竹马的银行家公子傅南川,舒厉得知后愤然出走,三年后衣锦还乡,意图报复舒薇和傅南川,却与舒薇再相恋。舒薇在苦恋中煎熬,大病一场,生下傅南川的女儿后死去,舒厉痛苦万分,将仇恨转移到下一代的身上。。。。。
沈默饰演傅南川,算是男三号,他看过《呼啸山庄》,知道这个角色对应的是原作里的埃德加?林敦。戏份尚可,难得的就是角色形象英俊文雅高贵温柔,比较讨巧。
“行不行啊?”李梦昕看他合上剧本,“看那么快,你记得住么?”
“《呼啸山庄》吧?我以前看过。”
“挺行的啊,我还以为你们男艺人都是――啊。”
她摊摊手,做个鄙视的表情,沈默笑了,“那女艺人就有文化?都是北大清华毕业的?”
“我就北大的。”
“骗人的吧?”
“真的,我学影视编导的,刚毕业。”
“才女,那以后我跟你混了?”
李梦昕嘿嘿一笑,“好说好说。”
两人正说着,邱予斌进来了,身旁还有那天一起的,他叫做“娴”的女人。两人冲沈默的方向点头微笑,极亲热,倒让沈默有些受宠若惊。
“哎,那女的是谁?”
“谁?杜文娴?”
“就是邱导旁边那个,穿旗袍的那个。”
“杜文娴你不知道?作家啊,还是编剧,《今夏》就是她写的剧本。”
沈默吃了一惊,“我还以为――”
“以为是小三?你要怀疑也怀疑我啊,我比她漂亮多了。”
沈默口是心非地应和她,李梦昕得长相算得上甜美,但远不及杜文娴有味道,她咋咋呼呼的活泼让人觉得天真而肤浅。
邱予斌叫沈默,沈默慌忙过去,邱予斌又拉过一个年轻男孩:“你们俩先对对词,等会把吵架的那场戏试一下。”
沈默看看那人,居然意外地眼熟,细想想该是这两年选秀里的某一个。沈默很少看电视,但选秀铺天盖地的宣传下来,总有一两个相对眼熟些。
“你好,我是卢剑,”锐气逼人地伸过手来,卢剑朝沈默一笑,黝黑皮肤衬得牙齿更白。
“你好,”沈默也伸出手来握了握,“沈默。”
“听说过听说过,我初中那会特崇拜你。”语气意外的真诚,倒叫沈默有些无措。
他笑笑,没再说话,岁月一路奔腾,横扫千军万马,当年的小孩长大了,他还没老,却也离老不远了。
“我们要不要先试一下?”
“台词还没背――”沈默翻着剧本,“是这段?”
“对,是这。不用背词的,临场就行,邱导也就是看个意思。”
两个人简单对了对词,邱予斌就在那边催他们开演。卢剑演的是演主角舒厉,两个人演的是舒厉衣锦还乡以后来找舒薇,被傅南川阻止并谴责的一段戏。沈默和卢剑都不是第一演戏,两个人临场发挥,一个粗暴凶悍,一个温雅无辜,邱予斌和杜文娴显然很满意,不住默默点头。
演完一场,两个人都大汗淋漓,有零星的掌声响起,卢剑收敛了逼人的戾气,和沈默对视会心一笑,两人眼神里都流露出欣赏。
试完镜卢剑还要录音,匆匆离去,沈默坐在一旁休息,邱予斌又在那边喊其他的人来试镜。李梦昕跑过来递给他一瓶水,“演得好棒。”
“谢谢。其他演员都定下了么?”
“基本都定了,今天也就是走个过场,意思意思,不过你们俩忒认真,挺敬业的。”
“表现给你看呢。”
李梦昕侧过脸冲他笑笑,她侧脸不如正脸好看,鼻子挺下巴翘,虽然是圆脸但显得太傲慢。
“对了,舒薇谁演?”
那边刚好有人在喊李梦昕,她答应了一声,对沈默扬扬下巴,“我咯。”
她蹦蹦跳跳的跑去找工作人员,沈默呆愣了几秒,依旧没明白她是不是在开玩笑。
李梦昕这时走到邱予斌身边,对着剧本指指点点,邱予斌极耐心地听她说话,一脸宠爱。沈默猛地想起她“要怀疑是小三也该怀疑我”的话,正胡思乱想,有人走到他身边。
“你和昕昕关系还满好的,”杜文娴掏出烟盒,“我抽烟你不介意吧?”
沈默掏出打火机帮她点烟,他不抽烟,但随身携带打火机,就是为着这种时候。杜文娴点燃烟吸了一口,笑道,“你这孩子。”
她只比沈默大四五岁,至多不会超过七八岁,但沈默无端地觉得她像个长辈般邃宽容。
“娴姐,”看出对方喜欢自己,他就叫得格外亲热,“你和梦昕认识很久了吧?”
“她是老邱的干女儿,她爹你该知道的,李陆。”
李陆沈默自然知道,老导演,也是名导演,自己开了电影学校,还是名满天下的那种。他震惊了一下,随即就觉得自己怎么反应都是不对的,于是干脆沉默着去翻剧本。
“吓着了?李陆脾气满古怪的,昕昕就不像他,只是这孩子从小被宠坏了,任性一点,总喜欢乱跑,到玩,人还是很好的。”
“恩,她是很可爱。”
“我刚才看了你演戏,还挺有灵气的,以后你和昕昕要搭档了,凡是多让着她点,她还满喜欢你的。”
李梦昕这时跑过来,靠在杜文娴身上撒娇:“你们说什么呢?”
沈默笑笑,“说你漂亮。”
李梦昕信以为真,美滋滋地笑,“老邱说我们能走了,沈默,你等会干嘛去?”
“回家,我昨天没睡好。”
“陪我逛街去。”
沈默连拒绝的机会也没有,不由分说地被她拉着走,只来得及跟邱予斌仓皇地打个招呼。两个人脚不沾地的把燕莎逛了一遍,李梦昕又开车转战国贸。逛到一点,李梦昕回到车里抱着方向盘撒娇:“我饿了。”
沈默会意,“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李梦昕欢呼雀跃:“我要吃肯肯~”
沈默弄懂“肯肯”是 KFC以后,了二十分钟排队,终于买到两人吃的套餐,没忘了要九珍果汁。李梦昕吃的一脸狼狈,沈默偷偷看她――装天真的女人很多,但这女孩在很多方面,确实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
从小备受宠爱、没经历过风雨的女孩大多天真娇纵,容易轻信,也好欺骗。
“沈默,”李梦昕把吃完的垃圾团一团扔到他怀里,“你的QQ。”
沈默告诉了她,她记在手机里,“今晚陪我聊天。”
“我家没电脑啊。”
不管,”她一脚踩上油门,“今晚八点你还没上线,我就让你变一瓜菜。”
“行行,女王。”沈默把垃圾扔掉,认命地叹气。
晚上八点,沈默窝在烟熏雾绕的网吧里,刚上QQ,七八条消息跳出来,都是李梦昕的好友申请。
选同意,没过两秒钟,那边发来一凶神恶煞的表情,“你想死吧?才来?”
“刚八点啊。”
沈默三心二意的陪她聊天,有种在哄小孩的错觉,聊着聊着,李梦昕突然问:“沈默,你以前的传闻是不是真的?”
沈默自然知道她说的是哪件事。
“你都说是传闻了,传闻有几个是真的。”
“那你不是GAY咯?”
沈默没想到她竟然这么直白,手指在键盘上空敲了几下,终于没正面回答:“你就喜欢看些小道消息。”
“那个关远呢?你中刀住院总是真的吧?他真是男妓?”
“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爱八卦?”
“他为什么想杀你啊?”
沈默模棱两可的功力不浅,但李梦昕的穷追猛打让他十足狼狈,他想了想,当机立断关了QQ。
蜗居的四年里,他每天什么都想,或者什么都不想,然而他从没想过给那时发生的事情编一个冠冕些的解释。谎言已经被拆穿过一,他不知道这一再被拆穿会有怎样的后果。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他根本就不想去理解那时发生在他和关远之间的事。
然而今天李梦昕的追问,让他不得不试着拔除在他心里疯长了四年的荆棘。
液晶屏幕闪着微光,网吧自带的桌面是三国无双的宣传图,绚丽刺目。他茫然地点开IE胡乱打开了几个网站,只觉得心里的空茫仿佛一片雾,让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
过了很久他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邮箱打开的很慢,最新的是几封垃圾邮件,他一一点开,然后删除。
最后,他点开那封邮件。
五个字,还有落款,他反复看了几遍,最后目光落在一排选项上。鼠标点了回复,回复栏跳出来,一大片糁人的空白。他打得很慢,字一个个打出来,又删掉,最后只剩下四个字。
“我想见你。”
他按了发送,屏幕闪烁几秒,发送成功。他摘下耳机,整个人仰头靠在椅背上,脱力般闭上眼睛。
旁边一群初中生在打CS一个小孩不带耳麦,把音响开得很大,密集的枪声夹着小孩兴奋的喊叫。沈默闭着眼睛,在想象的枪林弹雨中,他看到自己被打得血肉模糊。
那天夜里他去找关远,脚步砸在老旧楼板上的声音也让他响起枪声。他气势汹汹地砸门,第一声如惊雷般炸开来,他再举起手,浑身的力气突然就流泻尽了,他突然萌生了掉头回去的想法――自己到这里来,究竟想要个什么样的了断?
他无法质问关远,因为他没有立场。他和关远上了床,但两个人从来没有挑明过关系,关远做男娼,就如同他做明星一样,都是自己的事,容不得别人来干涉。他们厮混在一起,肌肤相亲,但说到底还是两个不相干的人,死也走不进彼此的人生。
沈默后退一步,低头看见自己的三叶球鞋,原来是雪白的,刚才沾了一地的泥水,分外狼狈。头顶一盏昏黄的灯泡发出嗡嗡的声响,是几只蚊虫围着灯扑打,在他几乎就要掉头离去的时候,突然光芒大盛。
关远站在打开的门后,光着脚,似乎料到他要来,没有吃惊,平静里透出坚毅紧张,仿佛即将上战场的士兵。
“进来吧。”
沈默在玄关脱了鞋,关远在他身后关了门,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沙发上坐下,都心照不宣地想起在这沙发上相拥缠绵的情境。
两个人都不说话,关远佯装看电视,沈默则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电视正播着港产的老枪战片,坏人成批倒下,好人永远挺立,那一梭梭子弹统统敲在沈默的耳膜上。他有些头晕,咳嗽一声终于开口:“大周不在?”
“拘留所,后天出来。”
“关远,”沈默竭力让语气祥和些,“你不能老跟他们混在一起,这么过日子不是办法。”
“不是我跟他们混,是他们跟我混。”
沈默语塞,枪战片放完开始进广告,五光十色的众生百态,冠冕堂皇的欺诈蒙骗。和沈默同公司的女演员甩着秀发,温柔甜美地推荐一款洗发水,实际上她的头发是假发,本人有头藓,好几个化妆师跟沈默埋怨过她的性格刁钻。
“关远,能不能不干那行了?”沈默放软口气,坐到关远身边,把手放到他肩膀上。关远扭头看这他,两个人的姿态极亲昵,表情却都是严肃的,紧绷如弦。
对视了几秒,关远蹦出两个字,硬邦邦地不带余地,“不能。”
沈默等着他解释,但关远拿定了主意不再开口,沈默放在他肩上的手慢慢失力,沿着肩膀一点点下滑,最后嗵的一声砸在沙发上。
“缺钱的话,我可以给你,我养你一辈子都成――”
还没说完沈默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关远的猛地站起来,沈默抬头望见他脖颈和下巴上紧绷到震颤的肌肉。
“关远,我是说――”
沈默卡在那里,再说不出话来。他想换一个委婉的说法,但再委婉表达的也就是一个意思。他有钱,他想养关远。
养和包养,差一个字,细细想想,两者真的差不了多少。
两人又陷入了僵持,沈默踟蹰了一会,开口道:“关远。”
关远看着他,等他说下去,电视嘈杂而遥远的响着,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渺远的声音。终于,沈默收回目光,走出门去,关远在屋里站着不动,他听见沈默关门的声音,然后是脚步踩在楼板上,最后,什么声音都没了,只剩电视无意义的吵嚷。
沈默第二天一早就飞往青海报道,档期很赶,一组人累的人仰马翻,沈默的戏份不太多,索性拼命赶拍他的戏份。和他同在剧组的还有交情不错的蒋思绮,演个圣母似的角色,算是第二女主。
沈默拍戏的劲头让人咋舌,一条条拍过来及少NG,导演很满意,蒋思绮大呼他灵魂附体。沈默演一个独来独往的剑客,他一心沉浸在那人的心境里,他全心全意的扮演着另外一个人,这样就可以暂时逃开自己的事。
成效是显而易见的,沈默七天拍好自己所有的镜头,只待两天后的班级回京。没了工作,他一个人就漫山遍野的晃悠,也不和谁说话,大半天不见人。
山地很冷,沈默裹紧了剧组发的军大衣,顶着风在山梁上走,身后有人叫他,是蒋思绮一路小跑地跟过来。
蒋思绮化好了妆正等戏,白色古装风吹就透,也裹了件军大衣在身上。沈默来剧组一周瘦了不少,这会没化妆,单薄苍白得像张纸,两眼的目光游离不定。
“我说沈默,沈爷!你这犯什么病,到乱跑,嫌冻不死你是不是?”
“没事,我就――看看风景。”
蒋思绮白他一眼,“你看个屁风景,荒山野岭的。”
“挺好看的,你看。”沈默用手指指山下,山的这一面走势陡峭,从山腰望去,视野就格外开阔。山脚下是难得的一马平川,剧组在那边吵吵嚷嚷,这一边却格外宁静,黄绿色的一片在云雾里铺撒开去,苍凉而无边无际。风声呼啸,天在远和平原相接,只有这一座山孤零零地立着,一片衰败的灰与黄。
“我说,沈默,你这两天不对劲。拍戏的时候那么玩命,一关镜头就跟丢了魂似的,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挺好的。”
“扯。你家出事了?”
“没有――唉,你别问了。”
蒋思绮走过来,拢一拢头发,唇形姣好的嘴抿了抿,神色关切:“你一个,我一个,再加上小文、老京,咱们四个从出道开始就混在一起,多的话我也不说了。反正你有事就张嘴,能帮多少肯定帮。”
沈默有些不好意思,“绮姐,真没事,我就是失恋了。”
“我呸。”蒋思绮在他腿上踹一脚,“你丫装神弄鬼的,我还以为你死妈了呢,被人甩了你就五迷三道的,真他妈孙子。”
沈默急了:“你咒我妈干嘛?”
“得得,大孝子,我错了,知道你最孝顺。我问你,你什么时候恋上的啊?我们可一点都不知道。”
“我们认识挺久了。”
“因为什么分的啊?你太忙没时间管人家吧?其实没必要闹到分手,哄哄就行了。”
“不是。。。。绮姐,我俩完了,彻底完了。”
“到底因为什么啊?她给你带帽子了?”
“不是。。。他不愿意我的钱。”
“你丫有病,不你钱还不好?”
“但是我又不能看他受苦。”
“你怎么知道她就受苦了?人家也没饿死吧?人各有志,你要真舍不得她,就得顺着她过日子的法子来。”
“就看着他不我的钱,别人的钱?”
蒋思绮语塞,过了一会痛心疾首地说,“沈默,你怎么看上这种人――得得,你别瞪我。算了,我们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要求人家那么干净干嘛。不过你可想好了,在一起了也就是一时热闹,还是要分手的。你也就是迷瞪一会,别耽误一辈子,能断就断了吧。”
沈默看着山下出神,初冬时节只有薄薄的积雪,和在低矮的荒草里看不出白色,只给绿和黄添了点灰暗。天上是旧棉絮一样的云,乌压压盖满整个天空,天空下空荡荡的一片,极目望去,什么都看不到,仿佛这世界上,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座山,两个人。
“绮姐,我这两天心里难受。”他顿了一顿,确定听者没有不耐烦的神色才接着说,“我就觉得心里忽上忽下的,一会凉一会热,静不下来,怎么的都觉得烦。演戏的时候还好点,一静下来就不行了――心里闹啊。”
“人活着心里有几个不闹的?惦记钱,惦记名,除非你什么都不惦记了,你就不闹了。”
“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心里是静的。”
蒋思绮把冷得发麻的手放在口边,呵了口气,凛冽的山风里晕出一条白雾:“沈默,你要真看不开。。。你就茨当钱买个安生吧。我们这些人,成天忙些屁事,动不动就窝在山里吃罐头,人前的风光都是虚的,日子过的怎么样我们自己最清楚。能迷上个什么东西也挺不容易的,感情什么就别说了,你要真喜欢,就当钱买个人陪你。她不你的钱是因为你给少了,豁出去什么买不来啊?”
“我要这么干,我们俩就真完了。”
蒋思绮似笑非笑地看看他:“你俩不是早就完了么?”
两天后沈默飞回北京,一干狐朋狗友张罗着给他接风,他喝的烂醉被人送回家。喝醉的时候心里是清楚的,他感觉到自己的胸腔被挤压着,心脏不断被揉捏成各种形状,无数动物住在里面,有蛇,有老鼠。。。。。。
他因为这个想象而呕吐起来,有人大力地拍他的背,把他拍得痛不欲生。他穿着鞋被扔到床上,棉被像座山一样压在他身上。
然后他一头栽进睡眠的渊里。
醒过来的时候头痛欲裂,膀胱涨的很满,酒没全醒,四肢像是别人的,几乎无法掌控。沈默手脚并用地奔去厕所清空存货,尿完之后膀胱因突然的松弛而一阵酸痛。
他觉得很奇怪,憋成这样自己居然没尿床。
他瞟一眼时钟,九点四十,他睡了一个小时不到。头还是晕,但他无论如何不想再躺到床上去,头痛让他更加烦躁,他在厕所里用冷水扑着脸,然后一个名字突然跳进脑海。
关远。
他知道他最终还是按蒋思绮说得去做,因为他知道自己抵挡不住诱惑。他想和关远在一起,他必须和关远在一起。他干涉不了关远,但他也不能忍受关远继续干他肮脏的职业。
他自己也是脏的,但那是不一样的。
他抓起车钥匙出了门,走了几步才想起自己喝了酒,于是只拿了钱包。沈默住得很偏,到了晚上车就更不好打。他在冷风里站了二十分钟,身上醉酒的燥热被吹得冰凉彻骨,然后,他竟然极为清醒的到了关远那里。
关远没在家,来开门的是大周,沈默大摇大摆的进去,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大周站在一旁,怯懦而无措地看着沈默一头倒在沙发上。
“沈默。。。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喝了酒,头晕。关远什么时候回来?”
“他。。。早上吧。”
“成,那我等他。”
“沈默,你们俩的事关远他都跟我说了。你别怪他,他那人就那样,太倔了。”
“是么?他怎么说的?”沈默躺在沙发上,斜着眼睛冲大周笑。
“沈默,你们两个不合适。关远那个人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他不是不喜欢你,但是他要面子。他管你开口借钱都不愿意,以前实在没办法借了几,都是咬着牙赶紧还――你说他能让你养着么?”
“那他就去卖?”
大周有些尴尬,讷讷地走到沙发的另一头坐下,过了半天,犹犹豫豫地说:“你不了解关远。”
“是他不让我了解。”酒精还麻痹着大脑,沈默把脸狠狠埋在沙发里,“他什么都不跟我说。”
“关远。。。关远他不容易。你别看不起他,沈默,”大周的摸出一根烟,半天才找到打火机点着了,“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但是你不能看不起关远。
大周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但是,就是从他絮絮叨叨颠三倒四的诉说里,沈默第一了解了关远的过去。
关远出生在哈尔滨,他和无数普通的东北男孩一样,在冰嘎、冰刀里度过了自己还算愉快的童年,直到他的母亲在一场车祸里去世。
他父亲是铁道工人,一年难得回家几,关远从12岁开始就跟奶奶一起生活。一心痴迷气功的老太太除了给他准备三餐,难得管他什么,他自然地就加入了游荡在街头的小流氓行列,一群孩子以兄弟相称,每日搞些小破坏打发时光。
大周是他兄弟中的一个,这两人从小学开始就是同学,不是同桌就是前后桌,一直到升上高中两个的关系都很好。两个人的中考成绩都不好,大周去了技校,关远的爸爸在狠揍了他一顿之后,勉强交了自费生的学费,把他送去一所普通高中。
关远的高中在哈尔滨是出了名的乱和差,家里没人管他,他更是无心学习,每日和一帮兄弟厮混。每个城市、每个学校都有这么一群少年――张扬跋扈,不务正业,勇猛热血,拉帮结派。他们是学校的眼中钉,却是同龄人中出尽风头、备受追捧的一群,这样的孩子各地都有,香港称为蛊惑仔,北京称为顽主,东北则叫混的。
和真正的黑社会有所区别,混的孩子们有自己的帮派,关远和大周同属道里的“紫禁城”,7所高中和12所初中最叛逆张扬的男孩都在这里了。东北的帮派没有别那么浓重的匪气,成员大多来有个显赫的家庭,非富即贵。关远家里很穷,在混的人里是个另类,然而他身上有在东北帮派里备受推崇的豪气和江湖气――讲义气,为人豪爽,打起架来威震四方,因此“紫禁城”里也算是有些地位。
和帮派里的其他人一样,关远和大周逃学、旷课、喝酒、抽烟、泡吧,打架更是家常便饭。混帮派的人最讲究面子,被人打过一如果不能反打回更狠的一,就一辈子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因为某个校的缘故,“紫禁城”的老大被另一帮派的人堵在厕所里狠揍了一顿,于是引发了两个帮派之间的群架。两帮一百多个男孩拥堵在一片开阔地上,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西瓜刀或开山斧。
人太多,混战难以开展,于是两帮的老大提出派人一对一单挑,对方派出了以打架狠而著称的猛将,“紫禁城”一干人等竟然噤了声,无人敢应战。
“紫禁城”的老大一咬牙,迈出一步打算自己上,关远瞟一眼他胳膊上缠的绷带,于是按住他,自己走上前。少年人最是热血,两人交错的一瞬目光,让关远有了拼死也要赢的想法。
对方在体校学过几年武术,比关高出一截,关远打得很艰难,视野里血红一片,最后简直变成他被殴打。大周急了,从人群里扔出一把刀,关远拿起刀捅进了那人的肚子。
那时候是冬天,刚纷纷扬扬的下了一场雪,却被这一群孩子的脚步踏的凌乱。对方帮派的人乱成一片,找了车送伤者去医院,“紫禁城”这边,胆小的人纷纷溜走,十分钟后,雪地里只剩下茫然的关远,他手里还握着刀,身旁站着他同样茫然的几个兄弟。
雪地上有一长溜的血迹,周围是凌乱的脚印,关远问自己的老大,“怎么办?”
老大看看大周,后者眼中只有惊恐和慌张。
于是,那个飞扬跋扈的少年亦茫然地重复一遍:“怎么办?”
那时,关远十五岁。
一个小时以后,医院里传出消息,那个人死了。对方报了警,关远带着兄弟给他凑的两千块钱,逃上往北京的列车。几个朋友来送他,车开的前一秒,大周跳上来,两个人胆战心惊的到了北京。
最初的一个月,他们哪里也不敢去,每天在偏僻的网吧里度日,紧张地盯着门口的方向,看到任何穿制服的人都会遍体生寒。他们不敢和家人朋友联系,只是日复一日的窝在网吧的角落,很快,钱光了。
他们不敢去找工作,他们甚至连任何合法的证件都没有。两个人被网吧扫地出门,在完全陌生的城市里逛了一整天,躲避着警察,饥肠辘辘。到了晚上,因饥饿而不管不顾的两个人冲进一家饭店,吃完以后拔腿就跑,却不知道有辆车一直跟在自己身后。
他们在一条胡同里蹲下,准备靠着墙捱过一夜,那辆别克却在胡同口停下,一个中年男人悄无声息的走到他们面前,问他们有没有地方去。
那个人叫楚振声,香港人,是无数从香港转战北京黑道份子之一,同时也开着自己的店。北京是权利的天下,黑道的地位远比在香港低,而金钱也要在权利面前让道,这个在东北能呼风唤雨的人物,在北京却只能倒出仰人鼻息。关远和大周像两条丧家之犬一样被他领走干些追债跑腿打架之类的杂活。
关远为人仗义,因此飞速交上了许多朋友,楚振声为人刻薄,对手下不讲情面,许多人劝关远换个人跟,关远却总是不愿意。他跟楚振声四年,逐渐受到了些重视,楚振声有些场合也会带着他,算是个打手兼保镖――关远性格冲动,形事欠考虑,其他事情楚振声是不敢交给他做的。
如此又过了半年,香港那边有人来京,是某大帮派的副手,那帮派的老大是从前楚振声的大哥。楚振声领着他到自己开的鸭店去玩,关远作陪,那个基佬眼睛扫了一圈,对满场的男孩都不满意,却单单看中了关远。
关远很早以前就隐隐的知道自己不喜欢女人,十五岁那年他那拼死一战,除了义气,其实也有朦胧的爱恋在里面。越长大他就越清楚自己的性向,但这不等于他能随便被哪个人压。
楚振声明示、暗示都没用,场面被关远的爆脾气弄得一团糟,楚振声小心翼翼的观察客人的眼色,当着众人的面把关远狠揍了一顿。
关远狼狈地趴在地上,鼻子耳朵里全是血,来客用脚尖提提他,含笑问了声:“知道错了么?”
本来关远认个错,这件事就算了了,然而他那时仍然是不知死活的年纪,对着那人的脚狠狠吐了一口,他说了句让楚振声魂飞魄散的话:“错个屁,你当谁都跟你似的,靠卖屁股过日子。”
这位副手最早的身份是帮派老大的男宠,不少人晓得这点,却鲜有人敢说破。谁知道那人并不生气,却反而笑了笑,细长的眼睛眯起来,让人遍体发寒。
“照你这么说,你倒是想试试了?”他蹲下来看着关远,“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脱光了衣服让我上,一个是在这店里卖十年。”
枪口顶在关远头上,由不得关远不想,关远冲他轻蔑一笑:“你他妈打死我啊。”
那人一抬手,枪却不是打在他身上,子弹掠过人群,斜斜擦过大周的耳朵,大周刷地流了半脸血。
关远一咬牙:“我卖十年。”
大周当场跪下替关远求情,楚振声碍于情面,也替关远说了几句好话。那人笑了笑,打了一个电话,讲了几句把电话递给楚振声。
楚振声拿过电话,全身都紧绷这颤抖,不小心按错了免提键。全场都听见一个沉的男声:“就按阿勇说的做。”
楚振声半弓着腰,毕恭毕敬的叫了声“扬哥”,那边早已挂了电话,只剩下盲音。
阿勇拿回电话,淡淡地说:“卖就是卖,可别给我打折扣,别玩些没用的样,你在这边干什么,我们总有法子知道。”
楚振声唯唯诺诺,第二天阿勇离京,关远从此万劫不复。
故事还没结束,大周仍然颠三倒四的讲着,沈默痛得麻木的头却再也听不进去了。神经像浸在冷水中一样敏锐紧绷,他打断大周,“你说的那个阿勇,是不是姓林?”
大周点头,沈默忍住胃里的翻腾,又问:“他那个大哥,是不是姓陈?”
大周又点头,“怎么?你听过。”
醉酒后的肌肉总有些麻木,沈默觉得自己脸上的神经都是麻痹的,以至于他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他想了想还是说,“我认识。”
大周眼神一亮,“认识谁?陈扬还是林勇?”
这两个沈默都认识,然而他觉得他和林勇还是不要认识来的好。他和陈扬已经三年多没联系了,但即使在他们两个最为亲密的时候,陈扬也从不忌讳让沈默和林勇见面。
每见到林勇,沈默不卑不亢的镇定外表下,都藏着自己如履薄冰的心惊胆战。林勇是个狠角色,他从不表示对沈默的反感,但沈默从他打量自己的眼神里就知道,自己只要有一点威胁他地位的可能性,他都会想尽办法把自己剁成肉泥。
于是沈默说:“我认识陈扬。”
仿佛一阵风吹灭了蜡烛,大周脸上的期许之色瞬间消失,流露出一阵心灰意冷的沮丧。
沈默一愣:“你怕陈扬没用?林勇再嚣张也得顾及陈扬,就连楚振声,不是也只听陈扬的话?”
大周死盯着他,灰败的目光让沈默心中一凛,“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
“陈扬出事了,你不知道?”
沈默的确不知道。那时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他爱关远,却对关远一无所知,需要大周来告诉自己关远的过去;他和陈扬厮混了三四年,自熟稔得很,却需要大周来告诉自己陈扬的死讯。
陈扬从很早起就一直扶植林勇,林勇渐渐在帮派内站稳了脚,干脆拉起一伙人马干掉了陈扬,帮派内忠于陈扬的人大多数被他清洗了,也有少数逃走――比如阿铭,还有那时陈扬的新宠。
帮派内部大换血,北京这边陈扬的旧部也都人仰马翻,楚振声对林勇为马首是瞻,总算保住了原先的地位,也因此愈发的折腾起关远来。
沈默在破旧的沙发上心烦意乱地坐着,突然觉得一切都荒谬而不真实。陈扬死了,陈扬竟然被人算计后杀死――这个震动比他日后知道陈扬没死还要来的剧烈。
他知道陈扬能给他很多东西,却从不开口向陈扬要求什么,正因为陈扬是他最后的砝码和底线。他不贪图眼前的好,甚至为了不开罪林勇而故意让陈扬冷落自己,为的就是在某天陷入绝境时能够请陈扬来帮助自己――陈扬是他给自己留的后路,一条万能的后路。
如今,这条万能的后路断了,从他认识陈扬那天起,陈扬就是神一般无所不能的存在,如今,这个神也死了。
沈默心绪混乱地站起身来,“我再想想办法吧。”
第二天他想出了办法,这个办法未必是关远喜欢的,却是他唯一能做到的。
他每天去楚振声的店里,点关远出台,如此坚持了三个月,他暗地里找人疏通,在把钱当废纸掉之后,沈默终于包养了关远。
关远开始时是愤怒的,对沈默的做法大发雷霆,两个人甚至在夜店里闹到大打出手的地步。沈默被关远一拳打中下颌,摔倒时头被撞伤,血瀑布似的糊了一脸。自己还没感觉到疼,关远扛起他就往医院跑,一路上血滴滴嗒嗒绘出一道暗红的路径。
血流的吓人,其实伤口并不,怕出现脑震荡,沈默那晚留院观察,关远就一动不动地坐在他床边。
沈默看着他,头倒不疼,突然觉得一股痛从心里直蔓出来。
两个人相对无言地待到半夜,沈默开口说:“关远。”
被叫的人肩膀一震,却仍然低着头,心虚似地不敢看他。
“别折腾了行不行?算我求你了。”
没有回答。
“关远,你别傻了,你这辈子都碰不上比我对你更好的人了。你就别瞎逞强了,行不行?”
病房只有他们两个人,昏暗的床头灯让一切都迷离影绰,关远关远慢慢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抓得很紧,身体崩得如同一只弓。然后他猛地抱紧沈默,却还是让沈默看到他眼睛里闪着的泪光。
――
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炸起,沈默几乎从椅子上被吓起来,旁边有人叫骂,邻座的音响被调小了些,密集的枪声却仍在继续。沈默半躺在网吧角落的椅子里,面前的电脑屏幕不知什么时候自动切出了屏保,白茫茫的雪满屏飘着,一片萧瑟的白。他伸出手动了动鼠标,屏幕黑了半秒,又慢慢变亮。
跳出的还是显示邮件发送成功的页面,沈默切换到收件箱,一遍一遍的刷新着。
他还如此清晰的记得和关远的那个拥抱,然而那已经是快五年前的事了。和关远有关的每一件事他都难以遗忘,每一分钟,每一秒钟,回忆自有种战胜时光的魔法,能逃出遗忘的手掌,用辛酸和幸福开出一朵来,飘着往昔的香气,使人沉迷忘返。
尽管这个人已经在他身边消失了四年,因着回忆的缘故,却仿佛从没离开。沈默也难以描述自己想起这些时的心情,他始终不能恨关远,对于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事情,他只是感到遗憾――比痛苦更加浓烈的遗憾。
页面一遍遍刷新,却仿佛已经静止,永无变化。
沈默第二天黑着眼圈去片场,被李梦昕劈头盖脸的指责了一通,他哄了一会这女孩终于不再和她怄气。过了三天是开机仪式,沈默胆战心惊地出席了记者会,果然被问的都是关于四年前那个丑闻的刁钻问题。他按蔡淼教的,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竭力装出无辜的样子,拼命转移话题。
好在记者的焦点并非在他身上,李梦昕的老爹似乎事先做了安排,不少记者都在追捧这个并不十分出色的新人,李梦昕对各种问题显然事先准备过,答得头头是道,颇有明星相,沈默惊叹之余,难免有些遗憾。
她是个干净的女孩,在这个混杂的世界里最难得的就是她这一份干净纯真,然而既然踏进了这个圈子,不出一年就会染上一身污垢。
男主角卢剑当日也到场了,记者问的最多的倒是他和另一位女星的绯闻,卢剑资历尚浅,被追问得很狼狈,沈默轻描淡写的帮他把话题转回来,于是一众记者又开始追捧李梦昕。
记者会总算是成功结束,沈默出了一身冷汗,接下来的日子反而显得格外轻松。《今夏》开机,邱予斌铁了心走偶像派路线,沈默那张脸足够好看,演技就没人去计较,很多场戏都是一条通过。李梦昕每天粘着他撒娇,卢剑感激他在记者会上的拔刀相助,也对他格外友善,一干人臭味相投,从上海厮混到巴黎,又从巴黎飞回上海,每天说笑打闹,三个月就完成了《今夏》的大部分镜头。
在这三个月里,蔡淼帮沈默签了新的公司,那家公司有陈扬的股份,似乎是受了陈扬的关照,合同里的内容优厚到让沈默不敢相信。
贫穷的日子结束,沈默抽空找了新房子,又让李梦昕陪自己买了个笔记本电脑,添置了行头若干,李梦昕笑他是农奴翻身,他居然有同感。
只有那只旧手机还昭示着自己过往的落魄,沈默听从卢剑的推荐,买了个笨重的N95然后他一狠心,连手机号也一起换了。
他签了新的合约,有了新的朋友,换了新的房子,理所当然的应该过新的生活。他不能做到同过去决裂,至少也应该尽自己的努力,告别过去的种种。
这样想着,他却忍不住每天都要去查看邮箱,看看有没有关远的回信。他有时候盼着看到关远的回复,有时候又害怕看到关远的回信,然而不管他怎么想,除了几封垃圾邮件,他再也没收到任何来信。
又忙了一个月,沈默接拍了一支服装广告,收到四十万广告费。他请卢剑和李梦昕喝酒,装模作样的感慨了一番身价大不如前之类的话,卢剑一脸苦相地给他透底,说自己新拍的平面广告只有十万块不到。
李梦昕抱着果汁抛个媚眼,“你们别吵了,我新接的广告,不但不赚钱,还赔了,找人托关系了好多钱。”
沈默不理她,喝自己的酒,卢剑好奇心大起:“你拍的什么广告?”
“WEST WOOD。”
卢剑一脸抽搐地看向沈默,后者还他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两个男人无限惆怅地喝了个酩酊大醉。
第二天没有沈默的戏,他昏昏沉沉地睡到上午,然后爬起来找了个ATM,把刚进账的四十万转进沈澜的账户。
转账的时候他有些恶意地想,沈澜突然看到这么一笔钱,会不会觉得自己卷入了什么非法交易?她肯定不会先想到是自己打的钱,因为她和爸妈一样,也是极力想忘记有自己这么一个亲人的。
他正在胡思乱想,手机响起来,蔡淼心急火燎的声音简直是在吼:“你昨晚怎么不接电话?”
“我昨晚有点事,不好意思,淼哥。”
“你今晚有没有事?”
他晚上要去片场晃一圈,补几个镜头,但也不是非去不可,可以让李梦昕和卢剑先拍。
“可能有空。什么事?”
蔡淼说完,沈默就知道,他问自己有没有空那句其实是多余的,自己必须要有空。
因为,陈扬来了。
沈默时间配了衣服,为保险起见,他提早吃了晚饭,又吞了一大把胃药。蔡淼说过四点来接他,果然四点钟一到,楼下就响起喇叭声,沈默穿好鞋悠然地下楼,没看到蔡淼的破车,倒看见一辆银光闪闪的奔驰。
后座的车窗摇下来,陈扬探出头,示意他过来。沈默的漫步立刻变成小跑,他刚到车旁,充当司机的阿铭就下来替他开了车门。沈默受宠若惊地道了谢,小心翼翼地在陈扬身边坐下。
“扬哥,你怎么来了?”
“顺路来接你。晚饭吃过了么?”
沈默的胃不按时吃饭就会痛得死去活来,他怕今晚没饭吃刚塞了两个包子祭胃,然而陈扬这样问他,显然是要带他吃晚饭。
“没有。”
陈扬笑笑,“那刚好。”
陈扬今天穿的很随意,棕色的外套,棉布裤子,软皮鞋,遍身不见LOGO,但沈默知道,自己的一身名牌恐怕比不上陈扬一只鞋。
车再开动,陈扬打量着沈默,突然笑了笑,伸出手来揉揉他的头:“看来你最近过得不错。”
“还得谢谢扬哥的照顾。”
陈扬显然不原继续这个话题,收回手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街景,车的内部很宽敞,两个人却靠的很近,肩膀挨着肩膀。沈默刚往旁边挪了挪,陈扬就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腿上,沈默惊得几乎跳起来,一路上再不敢乱动一下。
陈扬的手一直放在他腿上,没有任何动作,却让沈默如坐针毡。车在北京饭店停下,沈默跳下车,利落的给陈扬开门,在他下车的时候用手罩住车门。关门的时候他瞟到阿铭正看着自己,目光里掠过一丝惊奇。
陈扬领着沈默进了家安,阿铭照例在车里等。早在九年前,刚认识陈扬的时候,沈默就暗暗感叹过当情人比当手下好――至少情人不用饿着肚子在车里动辄等四五个小时。这么想着,他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今天自己又是以什么身份陪陈扬来这的?
菜上得很慢,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沉默不语地喝着红酒。水晶吊灯的的光暧昧而浪漫,陈扬背后是紫色的幔帐,光影撒在他脸上,绘出一片光与暗的纹路,沈默惊诧这九年来他竟然一点都没变,始终都是一样的沉英俊。
陈扬抬起头来,发现沈默在看自己,于是放下酒杯,对他笑了笑,神色温柔。
“想什么呢?”
“想起以前了。”沈默的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一点,“扬哥第一带我吃西餐,吃的就是法国菜。我第一吃西餐,不会用餐具,慌得很又不敢说,只能在进门的时候拼命看别人是怎么用的,好在没出丑。”
“我那时候就想,这小孩怎么这么机灵。”陈扬的笑意更,“沈默,我们很久没一起吃饭了。”
沈默干巴巴的笑两声,正打算吹捧他几乎敷衍过去,陈扬又说:“你和那时比,变了不少。”
“但扬哥没变。”
陈扬没答话,端起酒杯喝干了杯里的酒,沈默那起酒瓶帮他倒酒,红的液体在杯子里激起一团暗红的。
陈扬的外表的确没变,沈默却知道在他头上,多了一被头发掩盖住的枪伤。当年林勇一枪打在他头上,他那时的情人带着他的“尸体”逃走,人人都以为他死了,他却在一年后卷土重来,逼得林勇跳楼,夺回了大哥的位置。
沈默很难不去猜想,那时跟在他身边的情人,现在到哪里去了?能共患难,就不能同安乐么?当然,和陈扬在一起,离传统意义上的“安乐”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菜很快上来,两个人气氛融洽地吃着,间或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家安有台极古老的钢琴,平日里无人去动的,今天竟然有个女孩子打开琴盖,让黑白的琴键汩汩流淌出华音。
音乐和灯光自能营造出一种氛围和魔力,沈默望着对面的男人,突然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他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十八岁的天真少年,带着尊崇而敬佩的眼神仰望着陈扬,对他给予自己的点滴温情而感激不已。
沈默突然觉得愧疚起来。
他的初吻,初夜,以及许多的第一都给了陈扬,但陈扬给予他的,却比从他这里拿走的要多的多。陈扬从来没在任何事上逼迫过他,甚至连上床这件事,都是他因为心怀感激而心甘情愿的。陈扬对他未见得有多上心,但总是很温柔,自己年少时尚能对他的温柔满怀感恩,但年岁见长,洞悉了陈扬残暴冷血的一面之后,就再也无法消除心里的戒备。他习惯了算计得失,就无法相信一个人肯不计回报的帮助自己――然而仔细想想,他竟然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回报陈扬。
音乐还在缠绵流淌,陈扬叫来侍者结账,示意沈默离开。
两个人上了车,沈默还沉浸在刚才的愧疚心境里,那音乐和灯光仿佛变成了一种气场,寸步不离地笼罩着他。
天已经黑了,车里没开灯,街边五彩的霓虹照进车里,在陈扬脸上也流淌着变幻的色彩。夜晚的北京仿佛被施了咒语的传说之城,浮光流岚,光怪陆离,华迷乱里透出些微的寂寞哀伤。
“扬哥,我们去哪?”
“就快到了。”
沈默忍住了不再问,果然五分钟以后阿铭就将车停在一家KTV门口。沈默不明所以地下了车,目瞪口呆地看着阿铭陪陈扬走进了KTV的大门口。
他跟上去,不明白陈扬为什来领他来这里。
进了KTV,他发现偌大的大堂里竟然没有一个客人。阿铭走到柜台前,对个领班模样的人说着什么,陈扬走到另一边的沙发上,示意沈默也过来坐。
大堂装饰得很富丽堂皇,看得出这家店很高档,陈扬从烟盒里拿出一枝烟,沈默立刻拿出打火机帮他点燃。
“沈默,这家店怎么样?”
不明白他这么问的用以,沈默迟疑了一下说,“很好。”
“之前一直交给他们弄,我也是头一来,等一下你陪我上去试试音响。”
沈默这才恍然大悟――这里是陈扬新开的店。
阿铭走过来,“扬哥,他们等您上去呢。”
陈扬站起身来,沈默紧随其后。KTV有三层,装潢的颇为气派,大概转了一圈,阿铭领陈扬走进一个包房,说是这里的中包。
说是中包,但也大得可以,房间里有电脑可以上网,沙发足够七八个人躺着睡觉。阿铭叫人送了酒和饮料过来,就无声地退出去,关好了门。
点唱机已经启动,自动播放着最近的几首新歌,陈扬端着酒杯,半靠在沙发上,“沈默,试试音响。”
沈默本想问问陈扬想听什么,但临问出口又觉得古怪。唱歌演戏是他的本行,就跟看病是医生的本行一样。他可以在八万人的体育场里唱歌而不觉紧张,但在这个包厢里,对着陈扬唱歌,却让他觉得格外别扭。
陈扬仿佛看出他的心思,“随便唱个你想唱的。”
陈扬喜欢英文老歌,沈默从语种点歌里挑有把握的点了一排,攥着麦小心翼翼的唱。他唱歌的时候努力盯着屏幕,唱的中规中矩,七八首下来,比开场演唱会都要累。
陈扬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沈默终于在间隙里扭头看了陈扬一眼,却发现他仰头靠着沙发,半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灯光调的很暗,沈默放下麦,凑到他身边看了一眼,看到陈扬紧闭的眼角有细碎的纹路。
他眼底一片暗沉的青色,显得极为疲倦,沈默平时见到他,只觉得他是个强势沉的人,却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疲惫的神色,甚至,显得有些苍老。
这四年的时光,于他漫长而难熬,在陈扬的身上,也并非是停滞的。
沈默静静的坐了一会,最终还是决定继续唱下去。预选的歌曲唱完,他偷瞄一眼陈扬,那个人半靠在座椅上,呼吸轻缓,一动不动。
他调出点歌画面,点了首自己最喜欢的《DESPRADO》,沈默开过十几场演唱会,每他都想唱这首歌,每都被公司否决。他的声线是干净明朗一路的,并不适合这种苍凉嘶哑的调子,然而他还是执拗地喜欢这首歌,总得找机会来唱一唱。
前奏不长,屏幕上的MV不知是哪里剪辑过来的,驴头不对马嘴,沈默干脆微微闭上眼睛,不去看屏幕。唱过太多,歌词已经烂熟于心,他慢慢的、清晰地唱着,渐渐忘记了身边还有个睡着了的听众。
没有太大起伏的旋律,平淡的低音,沈默的声音薄凉如水,在暗沉的光线里丝绸一样划过。没有刻意凄凉嘶哑的寂寞,只是一路的云淡风轻,略带一点点沧桑的感触。
他唱完最后一句,仍然入神地听着吉他的声音落寞的流淌,一只手却突然搭在他肩膀上。
陈扬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就坐在他的身边,沈默惊得几乎把麦克丢开,“扬哥,吵醒你了?”
“唱的很好。”
放在肩膀上的那只手微微的用力,然后陈扬慢慢的靠过来,眼神温柔地略微侧着头。这个姿势沈默再熟悉不过,是他准备接吻的姿势。
沈默愣在原地没有动,陈扬极缓慢地前倾着身体,两个人的鼻尖相碰了。沈默的鼻尖冰凉,陈扬停顿了一会,两人的鼻尖摩擦了几下,这个动作竟不可思议地充满温情。
然后,陈扬的吻落在沈默的嘴唇上,身体自然有行为的记忆,两个人熟门熟路的亲吻着,开始很缓慢,随后越来越激烈。
陈扬身上有薄荷和烟草的味道,让沈默生出一股无端的怀念。他和陈扬有多久没接吻了?五年?六年?横亘的时光在这一刻被打碎,飞舞着铺天盖地的碎片,营造出一种久远暗淡的幻觉。沈默模糊的想着,那个时候,他还没遇到关远,林勇也还没死,他的未来在动荡里一片光明――那个时候,他还很年轻。
沈默有些眩晕地靠过去,手滑上陈扬的腰。然而在陈扬的手掀开他衬衫下摆时,沈默却突然像被火烫了一样躲开,“扬哥,外面能看到。”
包厢的墙上半部分是磨砂玻璃,从外面隐约能窥见里面的情景。但话一出口沈默就发觉,自己在慌乱之中找的这个借口并不怎么好――陈扬上楼之前吩咐过不许人打扰的,整个楼层连一个人都没有。
他刚想解释一下,陈扬却已经放开他,沈默尴尬地转过身,搭讪着拿起桌上的酒喝了一口。选曲全部放完,屏幕黑了一下,欢快的唱起某韩国乐团的新歌。
沈默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点歌,陈扬却已经站起来,向门外走去。沈默忐忑不安地着他下楼,阿铭正笔直地坐在大厅,等他们下来。
沈默刚走到门口,阿铭已经飞速把车开了过来,他替陈扬开了车门,然后坐在陈扬身边,特意保持了一点距离。
车向亚运村的方向开去,很快出了市区,沈默憋了半天还是开口问:“扬哥,我们去哪里?”
陈扬靠在椅背上,微闭着眼睛,仍然是很疲惫的神色:“我家。”
房门打开的一瞬间,灯火通明,陈扬出门似乎是不关灯的。沈默从不知道陈扬在北京有房子,而且还是在玫瑰园的房子。
鞋柜设计得很艺术,沈默从旋转式的柜子里找出拖鞋来穿。陈扬并不招呼他参观房子,径自去冰箱里拿饮料,沈默颇有些拘束的张望了几眼,然后在客厅坐下。
客厅装修得很有格调,明快的地中海风格,红黄色调分明,满眼都是有规律的几何图形,地毯和窗帘、沙发垫显然都是手工的,房间里装饰很少,茶几上整齐的摆放着书本和果盘,果盘赏心悦目到显然不是用来吃的。
陈扬拿着几罐啤酒走进来,沈默接过啤酒放在茶几上,由衷地赞叹:“房子真漂亮。”
“请人弄的,好看是好看,总怀疑是假的。”
沈默闻言环视了一圈,果然那明丽的红黄效果活像是用彩纸糊出来的精致工艺品。
“扬哥怎么会想在北京买房子?”
“很早前买的房子,住过一段,后来又回香港了。”
沈默点头,拿起一罐啤酒喝了一口,清凉的感觉很舒服,他很快就喝掉了半罐。
“你胃不好,少喝点。”
“没事。”沈默一鼓作气干掉一罐,“最近好多了。”
“沈默,你那房子是租的?”陈扬也拿起一罐啤酒,打开。
“恩,刚搬的家,先住这吧,条件还行。”
“你不准备买房子?”
“没钱啊。”
“还差多少?”
沈默悟到他的意图,发现自己刚才的回答有哭穷的嫌疑,连忙改口:“也不是,主要是不着急买房。今年都挺忙的,在家里也住不了几天,过一阵再说吧。”
陈扬轻微地皱一下眉,慢慢喝着手里的酒,“沈默,公司对你怎么样?”
“很好,都挺照顾我的。”沈默放下啤酒罐,极真诚地说,“扬哥,还得谢谢你。”
沈默原本准备了长篇的致谢词,然而只说了一句,他就敏锐的看到陈扬目光里闪过一丝不悦。
他识相地闭嘴,搭讪着又拿起一罐啤酒,两个男人就这么靠在沙发上,相对无言地喝着啤酒,很快地上就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啤酒罐。
哈尔滨人从小把啤酒当成水喝,七八罐啤酒只是让沈默轻微的有了醉意,然而尿意却远比醉意明显。沈默在豪华明亮的洗手间里解决了问题,洗手的时候,他发现陈扬的所有洗化用品都极整齐的摆成一行,连毛巾也都整洁笔挺,整个卫生间没有一凌乱或肮脏的地方,雪白的地砖和墙壁,这种洁癖般的的整洁让他想起某些场所,比如医院。
陈扬的家很大,沈默走出洗手间,晕头转向地撞进一个亮着灯的房间,才发现那似乎是陈扬的书房。墙的三面都摆这书架,整齐的垒着些并不成套的图书。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一张红木的书桌,上面摆着寥寥几个装饰品,一个银色的相框格外显眼。
沈默随手拿起那相框看了一眼,里面镶着一张八寸的彩照,似乎是用像素不高的手机拍后洗出来的,画面并不清晰,有细小的马赛克。
照片上是个年轻人,穿着白衣,一望而知是医生或医务人员。他的长相并不出众,只是干净顺眼而已,笑容很淡,宁静悠远。
背后响起脚步声,沈默慌忙把照片放回原位,回头对陈扬笑笑:“这房子太大了。”
陈扬不做声,走到桌边,拿起那个相框,仔细地看了看,然后把相片朝下,倒扣在桌子上。
沈默并没想发问,陈扬却突然说:“他就是俞夏远。”
沈默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然而会让陈扬这样郑重其事提起的,不会是别人。
那个救了他又离开他的恋人,原来是叫做俞夏远,沈默不由得想象着他和陈扬一起在这栋房子里生活的情景――这房子里过分的整洁,是不是他留下的印记?
沈默并不是多嘴的人,但他敏锐的察觉到,陈扬望着他的目光里,有一丝隐约的期待。
他是盼望着自己去问他的。为什么?单纯的想找个人来诉说?
“那。。。”沈默低声问,“他现在在哪里?”
一阵沉默。陈扬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室内的陈设,沈默却觉得他在捕捉空气中细微的流动和轨迹,寻找这某个人往昔的身影。
“他在哪里。。。”陈扬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微微地笑了,“我不知道――但总是比这里好的地方吧。”
那个笑容很真诚,并不勉强做作,然而沈默却听出他字句里平缓的哀伤。
屋内的陈设是干净的米色,淡黄的灯光斜扫,一片温暖暧昧的气氛,陈扬站在桌边,半低着头的模样,竟然极度温和。
他平时待沈默也总是很温柔,然而他的温柔无非是个外壳,下面的冰冷内核让沈默时刻生出敬而远之的心情。但这一瞬间,他对陈扬的畏惧似乎消失了――他几乎有个错觉,站在他面前的,无非是个疲惫的普通男人。
“他以前住在这里?”
“我出事的那一年,他陪我住在这里每天照顾我。等到我的伤好了,他告诉我他要去过正常的生活,然后就走了。”
沈默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无言以对。俞夏远的心情他不是不能理解,又有几个人受的了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我躺在床上不能动,一无所有的时候,他没离开我,等我好了,拿回一切了,他倒是走得毫无留恋。”
“每个人想要的都不一样吧。”沈默谨慎地说一句,“他对你其实――”
“那都不重要了。”陈扬斩钉截铁地打断他,举起右手做了一个手势,那时他想结束话题时惯用的。他在一瞬间又恢复了平日的果断和神采,方才瞬间的疲惫从脸上褪得一丝不剩,沈默惊诧于他的转变,然而他也知道,关远俞夏远的讨论就到此为止了。
“回客厅吧?”
沈默转身出了门,没听到陈扬跟上来的脚步声。他回头看到陈扬正站在书房的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微微的低着头。大概过了一两秒,他抬起右手做了一个微妙的手势,然后,门发出咔嚓一声请向,关上了。
沈默想,那个手势里有告别的意味。
两个人默默走回客厅,沈默坐回沙发上继续喝啤酒,陈扬则走到墙角,那里放着一台金色的留声机。过了一会,巴赫的赋格曲从那里响起来,精巧得有些机械的旋律让沈默觉得不适。
陈扬走到他身边,注意到他在看那台留声机,“是仿制品,老式唱片机很少有还能用的。”
沈默哦了一声,继续喝酒,以不同形式往复的乐句像是一把锯在挫他的头,与其说是音乐,他倒觉得像某种精准的公式。
陈扬看到沈默的表情,“你不喜欢巴赫?”
“古典音乐都不喜欢,强调格式的音乐听着都挺难受的,感觉被框得很死。”
“不管什么音乐都要遵循内在的格式,一切事物都有格式可循。你可以不要呈示部发展部,但是你不可能改掉和弦和节拍,在规律性上看,音乐其实和数学是相通的。”
和陈扬说话没有不懂装懂的必要,因为他从来不因为这个嘲笑别人。沈默想了一下,“我不怎么关心乐理之类的,其实我也不是真喜欢音乐。”
“三个月以前吧,你还特意跑到香港来,跟我说你想唱歌。”
如果是昨天,或者之前的随便什么时候,沈默绝对没有胆量对陈扬说真话。但是就是刚才在书房的一瞬间,他敏锐的察觉到,至少对于他而言,陈扬的威胁性消失了。他不再是一个需要畏惧防范的人,沈默像是突然驶进了安全区,那种从前他所害怕的东西再也伤害不了他了。人的表情、身体情绪,或者说人的气场,往往比语言更可靠,沈默因此笃信着自己的直觉。
“扬哥,其实我想复出,是因为我没别的路能走。”
“你还年轻,想做什么都来得及。”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的沧桑意味,沈默打量着这个英俊的男人,陈扬不过三十四岁,眼神里的重重沟壑却比他的年龄超前了二十年。他比陈扬小六岁,然而也已经不能算是年轻了,他已经没有力气在生活里杀出一条新的路来,他那点残存的勇气只够他谨慎地从最容易走的那条路缓慢前进。
“扬哥,我岁数不小了,这时候想走别的路,太难了。”
陈扬没说话,只是把啤酒放回茶几上,做出个耐心聆听的姿态。沈默像是受到鼓励一样,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是个挺没用的人。小时候我那么拼命的练滑冰,想拿名,就是因为我除了滑冰什么都不会。那时候别人都在用功念书,就我每天上两节课就得去训练。教练对我们是挺好的,但他从来不管我文化课学的怎么样,只想让我们出成绩。扬哥,你也知道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
陈扬模糊地发一个音,不是否定也不是肯定,只是鼓励他继续说下去。沈默说的“什么都不懂”,其实并不是夸张或谦词,陈扬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连稍微生僻一点的字都认不得。
“后来当了艺人,我那么用心拼命,也就是因为我干不了别的。其实我真不想复出,我知道那件事是我一辈子的把柄,但我除了当艺人什么也干不了。”
金属摩擦的声音,是沈默手里的啤酒罐被捏得扭曲变形,他有些沮丧的喝了一口酒,不再说话。
陈扬在沉默里听到他没有说完的话――沈默迄今为止的生活,几乎都是迫不得已的产物。他看起来是在做选择,然而生活给予他的所有题目都不过是单选题,他渴望自由,然而他畏惧的,恰恰又是自由所附带的未知。
沈默在速滑队里度过了他的整个童年和少年,那种军事化的管理教育总是不遗余力的将价值观理想化、崇高化,作为运动员,沈默应该也必须拥有这种价值观,所以即使在许多年后,他在娱乐圈的浸染中变得圆滑而事故,那种理想主义的成分也永远无法磨灭,促使他近乎偏执的去追求某些事物――比如关远,或者说,是他对关远的爱情。
“沈默,你小时候不是自己要去练滑冰的?”
“我那时候才六岁。”沈默苦笑一下,“我爸喜欢体育,就把我送去业余体校,刚开始的时候每天练两小时,结果教练发现我还不错,上了小学之后就每天练大半天。我十岁那年,在少儿组的比赛得了个奖,教练问我爸让不让我去省队训练。他以为我爸不会答应的,因为我那么小。。。。。。结果,我爸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男孩子是要受点历练的。”
“是历练。”沈默把捏扁的啤酒罐扔在茶几上,又打开一罐新的,他明显是喝醉了,声音里带着醉意,“我是队里最小的一个,刚去的时候根本比不上别人,我压力特别大,因为我知道,我要是被退回去家里肯定觉得特别丢脸。那阵子我训练刻苦到教练都看不下去了,有一我摔倒了,别人的冰刀从我腿上切过去,伤口到快见骨头了,我休息了三天又开始训练,疼得边滑边哭。。。。。那时候我住校,放假了我也不回家,因为就算我回家,他们也总让我别耽误训练。爸妈工作忙,我姐又总生病,他们很少来看我,一个月也就一两。可又过了两年,我参加比赛之后,他们好像突然有空了――只要我有比赛,爸妈肯定来看,不管多远都来。我劝自己别那么想,但是越劝就越非得那么想。。。。。。就只有在我给他们争光的时候,他们才想起有我这么个儿子。。。。。。后来,后来。。。。。。”
沈默没有再说下去,然而后来发生了什么事,陈扬是知道的。童年是人的根基,它对人一声的影响远比大多数人意识到的要远得多,那时的伤口往往永不愈合,即使是在多年后,只要再受到刺激,鲜血必然喷涌而出。
他们坐的很近,陈扬可以清楚的感觉到沈默身体轻微的颤抖。
手里的啤酒罐突然被拿走,沈默看到陈扬伸出手来揽住他的肩膀,然后他靠过来,温柔的亲吻沈默的嘴唇,两个人缓慢而绵长的亲吻着,从客厅一路吻到卧室,一起倒在温暖而柔软的大床上。
衣物散落了一地,沈默在接吻的间隙里抬起头,陈扬从上方俯视着他,两个人的目光隔着暧昧的一层湿雾。灯光是温柔的黄,旧而暗淡的光泽,从头顶流淌下来,在陈扬的身上化作一种神秘的金色,沈默想起他在撒哈拉拍片时见到的那一片黄金般的沙漠。灯光化作流水,灯光化作流沙,沈默和陈扬被占据了世界的光线包围着,像海里纠缠的两股暗涌,温暖而静谧,像一首古老的诗歌。
陈扬的手环抱着他,即使在最激烈的时候也保持着温柔的动作,在终于攀升到高潮的一瞬间,两个人凝视着对方的脸,眼神里不约而同都是怀念的神色。
灯光流转,灯光渐暗,灯光熄灭。
第二天一早沈默五点就被吵醒,头筹叫他马上来片场补拍镜头,他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小心翼翼地不想吵醒陈扬,但后者已经睁开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即使是清晨刚醒来,陈扬也是一副锐利坚毅的模样,没有其他人睡眼惺忪的朦胧神色。他声音带着早上的暗哑:“要走了?”
“恩。”
陈扬的目光停在他嘴唇上,似乎想在他离开前再接一吻,但目光停驻了几秒,他似乎打消了这种太过温情的念头,只是说,“路上小心。”
沈默答应着,一路小跑去打车,态度谦卑地赶到片场被邱予斌骂。
几个镜头很快补完,《今夏》的拍摄工作算是大功告成,邱予斌向来不用配音,那么剩下的就是导演自己的事了。一群人收拾了东西,热热闹闹的去喝杀青酒,酒过三巡,吵嚷的大厅里飘进一个纤细的身影,杜文娴竟然也赶来了。
巴结前辈向来是沈默的强项和爱好,他端了一杯酒过去,一脸乖巧地嘘寒问暖,帮杜文娴放好外套和手袋。杜文娴显然也是喜欢他的,开开心心地被他哄了半天,才转身去找邱予斌。
杜文娴一走,李梦昕就拖住卢剑跑过来,老远就翻他一个白眼,“德行。”
沈默笑得无辜,“我怎么了?”
“舔吧舔吧,早晚舔死你。”
卢剑笑得不怀好意,“小梦梦,嫉妒了吧,你有杜文娴一半的好看,我就让沈默从了你。”
“人家是影后!未来的影后!”
沈默故意喵一眼李梦昕小巧的胸部,和卢剑交换一个故作下流的眼神,李梦昕急了,港台腔回复京片子,“姑奶奶才二十三!还能发育!”
沈默和卢剑一起发出一声拉长了的“哦――”,两个人爆发出一阵狂笑,李梦昕把十公分的高跟鞋狠狠踩在卢剑脚上,又抡起限量版手袋狂砸沈默的头,三个人闹成一团,引得全场侧目。
邱予斌携杜文娴走过来,“行了,你们仨丢不丢人。”
“他们欺负我嘛。”李梦昕粘上去撒娇,被卢剑一把拖回来,她怒视后者一眼,转而扑过去掐沈默的胳膊。
“昕昕,”杜文娴施施然开口,语气却不容反驳,“边上玩去,我有事和沈默说。”
李梦昕一脸不情愿地走开,卢剑识相地跟上去,继续供她蹂躏。
“沈默,《今夏》里你的表现不错,很有灵气。主题曲也是你唱的吧?很出色。”
“还得谢谢邱导和文娴姐啊,这在剧组我可学了不少东西。”
“算了吧,就这部烂剧你能学到什么。”杜文娴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倒把沈默吓了一跳,他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看看邱予斌,还好他没有不悦的神色。
“这种电视剧,也就骗骗小姑娘,有点头脑的人都不会看。我写剧本的时候故意写得俗烂狗血,这样才卖得好,那帮傻姑娘的钱最好转嘛。”
“文娴姐这就叫大智若愚。”
“我也不能总愚下去,这两天我新写了个本子,那导演说让我指派主要演员,我想了想,主角的话你最合适。”
沈默自然有疑惑,又不能驳了杜文娴的面子,赶紧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谢谢文娴姐!”
杜文娴知道他还有后话,漠然地等着他接下去,沈默被她看透心思,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肯定是求之不得啊,不过文娴姐,你也知道,我是公司说了算――”
“行了吧你猴崽子,”一直没说话的邱予斌插进来,“你知道谁是导演?李陆!”
李陆,李梦昕的爹,拍电影三十年大大小小的奖得过无数,任何大腕在他面前就是小菜。沈默的受宠若惊变成欣喜若狂:“公司要不让我演,我把我们老板杀了。”
他说完这句话突然觉得有点心虚――陈扬也算是老板中的一个。
“先别忙着答应,”杜文娴做了个手势,沈默立刻机灵地跑去把她的包拿来,杜文娴满意一笑,“烟。“
沈默从她的烟盒里拿出一根烟递过去,刚想点,邱予斌却拿出打火机给她点燃了。
杜文娴喷一口烟,掏出一叠纸递给他,“沈默,你还是先看看本子再说吧。”
剧本不长,十几页,沈默看了个开头额头就开始冒汗。
民国时期的两个男人,一个天主教徒的医生,一个革命者,“时代的浪潮”像只看不见的巨手推动着两个人不断的碰撞摩擦,在几剧烈的摩擦之后,性,或者是爱的火,砰然爆炸。
两个人的一切立场都是对立的,宗教,政治,他们的拥抱隔着冰冷的刀锋,终于有一天,医生在革命者体内留下一颗子弹,自己锒铛入狱。
沈默把剧本折好,手微微发抖,“文娴姐。”
杜文娴看出他话里的疑问,清淡地对他笑笑,“这边太吵了。”
大厅里,一半人已经喝得八分醉,热热闹闹地吵嚷欢笑,气氛热烈如火,唯有沈默立在角落里,内心的阴冷一阵阵泛上来,手心全是潮湿的汗。
杜文娴牵起他的手,像领着一个孩子,或是一只宠物一样,把他带上车。天色昏暗,到都是来往的人潮,杜文娴把他带到万国城,领着他上了楼。
“我家。”在进门前她简短地交代一句。
杜文娴的房间是一片纯白,偶尔出现一两抹淡绿,过分简洁到不像是女性的房间。然而这和陈扬那里富丽堂皇的僵硬不同,这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淡而温馨的气味,仿佛它的主人一般恬淡安娴。
“水果茶,”杜文娴递给他一只白瓷茶杯,茶拖上有藤蔓状的美丽纹饰,“美容的。”
“文娴姐,那个剧本――”
“同性恋题材的,拍得好肯定叫好又叫座,不过老李不在乎这个,十年以前他就功成名就,修炼成精了。怎么说呢,这个电影还是挺有趣的,我想表现的就是那种信仰和爱情的冲突,或者说是理想化、纯粹化的信仰和自我的冲突――每个人追求的爱情,其实都是理想中自己的模型。”
然而沈默要听的并不是这个,他把茶杯放下,毫不掩饰自己惶惑的眼神。
“你也看出来了,还是你过去的事给了我灵感。我很喜欢医生这个角色,因为他身上的枷锁最多,他背弃了自己的信仰,但又不能容忍这样的自己,他向革命者开枪,但他想杀死的其实是自己――借由着杀死理想中的自己,来毁灭现实中的自己。很矛盾,很疯狂,很精彩。”
这个女人坐在那里,平静而冷漠地将自己血淋淋的过去剖开,用一种不带感情,亦毫无恶意的语言去分析他和关远的一切,然而沈默无法恨她,甚至无法对她带有敌意。
“沈默,你发现了没有,这个剧本没有结局。”
“是。”
“所以,我想听你告诉我结局。”
沈默不明所以地看着她,面前的女人夹着烟,细长的眼睛半眯着,雾蒙蒙的暧昧。沈默突然有一个模糊的感觉,毫无根据地。但他知道自己的感觉一向很准。
“文娴姐,我不想拍这个电影。”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拍这个题材。”
烟灰落在昂贵的布艺沙发上,杜文娴却熟视无睹,随手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沈默,同性恋并不是什么禁忌的题材,你也看到了,这些年同性恋的片子一向是叫好叫座的。你怕什么呢?怕大家接受不了你的身份?可是像你这样这样又能掩盖多久?”
“能多久就多久。”
“沈默,”杜文娴仿佛传教士在布道,但前倾的身体暴露了她的急躁,“你这样逃避不是办法,你应该试着去面对。张国荣,关锦鹏。。。。。。毕竟接受的人还是很多吧?而且,只是拍一部同性恋题材的电影,又不能根据这个就认定你是同性恋。你们公司现在想炒你和昕昕的绯闻吧?与其炒那个,不如炒性向来的有效。”
“可能吧。”沈默笑笑,“但是文娴姐,我一点都不想面对,没有必要。”
杜文娴惊讶地挑起一根眉毛,沈默破釜沉舟地说,“文娴姐,其实你是LES吧?”
杜文娴没说话,低头到包里去摸烟盒,半天才找到,又起身去找打火机。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凝聚成液体,水压沉沉地压在沈默的身体上,杜文娴走动时掀的鱼般警觉。
终于,杜文娴坐回沙发,轻描淡写地开口,“你怎么知道的,嗯?”
“就是感觉。。。圈里很多人都是,想到了也很正常。”
“你这孩子,有时候简直灵魂附体。说不定你去写书,要比我好得多。”
“文娴姐,你别取笑我了。”
“不是取笑――算了。”杜文娴把抽了两口的烟又捻灭,“我承认这个电影是我的私心,我不能公开的话,总得让别人说出来,你不想演也是正常的。我还有个别的本子,在郑光那,老郑比不上李陆,但也算名导演了。你不小了,总不能当一辈子偶像吧,借这机会赶紧转型。”
沈默受宠若惊,而且是惊吓的惊,“文娴姐,这怎么好意思――”
“行了,别跟我客气。找你也是因为你有实力,再说,我也是真挺喜欢你的。”
沈默愣了三秒,对面女人略带疲惫的神情是真诚的。
“谢谢你,”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谢,“谢谢你文娴姐。”
“真要谢我?”杜文娴突然又活泼了起来,娇媚的猫眼斜昵着他,“那给我提供点素材,讲讲你的事。你的――他叫关远是吧?”
沈默“嗯”了一声,杜文娴故意无视他语气里的回避。
“前面的事我大概猜得到,你挺爱他的吧?我想知道后来的,他为什么想杀你?为什么那么恨你?”
沈默知道自己逃不过,这女人有一种变态的癖好,喜欢像解剖一样剖析别人的人生。然而除此之外,她是个让沈默尊敬的人,更何况他欠了杜文娴的人情,无论如何没法对他撒谎。
“他恨我倒是真的,不过他也没想要杀了我,那就是一般的打架,而且。。。先失控的是我。”
那一段时间,沈默和关远相得还算平静,沈默随时随地能看到幸福的影子,他以为他和关远不会再节外生枝,就这么过一辈子下去了,因此那爆发的争执让他格外恼火。
争执的起因是易佳。
沈默很少和关远的朋友来往,他对关远三教九流的朋友心里是不屑的,但因为关远的关系,他还一定要装出亲切热情的样子来。他每见到大周们就要心烦,但易佳是个例外。
在关远的朋友里,易佳是沈默唯一不讨厌的人。当时易佳才十八岁,在读高中,沈默猜不出来这个单纯和善的少年是怎么和关远认识的。他只是大概知道,易佳没有父母,上学的钱是关远那一伙人凑出来的,易佳管他们叫哥,成了他们共有的弟弟。这群几乎位于社会底层的人,像守护秘密宝藏一样保护着易佳,小心翼翼地不让他接触到污秽和阴暗,尽管污秽和阴暗已经成为了他们的一部分。
沈默看见易佳第一眼,就觉得这孩子长得真是好,不是沈默自己那种过分精致的好看,而是一种悠然的、写意般的清秀。他神情天真温柔,一笑起来就像水墨画上撒了淡淡的金粉。
沈默隐约猜到易佳喜欢男人,他在这种事上的直觉尤其的准,尤其是易佳那种阴柔敏感的孩子。他为这个还认真地观察了一阵,确定易佳和关远只类似普通的兄弟才放了心。
关远经常跟沈默说,易佳太单纯,这样的人太容易上当受骗。正所谓越怕发生的事越会发生,易佳没等到高考,就彻底的给人骗了。
黎正新个典型的二世祖,人不坏,就是从小被宠爱的有些霸道任性。他在书店偶然遇见易佳,很轻松的就把他拐走吃掉,三个月以后受不了易佳的文艺青年性格,以一贯干净利落的手法将其甩掉,并附上十万块钱当做分手费。
易佳拿了钱,没哭也没闹,回到家里静静地坐了一晚上,天亮的时候坐在浴缸里割了腕,血把水池染得通红。血流到快失去知觉的时候他大概是害怕了,打电话给12,然后是关远。那时候是交通高峰,堵车堵得厉害,关远比12早到,把门撞开的时候易佳身体都发冷了。医生来了,忙乎了半天留下一具尸体,关远大概知道事情的始末,找了大周他们把黎正新打了一顿,对方好脾气的没计较,还颇真诚地到易佳墓地上祭拜了几,然后继续夜夜笙歌。
关远对黎正新恨之入骨,但沈默没法跟他同仇敌忾。黎正新算是他的点头之交,沈默始终没觉得这件事里他有什么过错,他对易佳算得上仁至义尽,易佳因为这个去自杀未免太小题大做。易佳的死让沈默也很难受,但也让他觉得恼怒,因为被甩了就去自杀,实在幼稚可笑。
关远的态度更让他觉得不舒服,伤心难过都是可以理解的,但他那股莫名其妙的恨算怎么回事?易佳不过是被甩了而已,沈默自己也被关远甩过,而且是被横过来竖过去的甩,关远好像一直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凭什么易佳就不能受到伤害?
沈默表面上没说什么,也没告诉关远他和黎正新认识,心里却一直有股怨气。带着种轻微的报复心理,他和黎正新的来往反而更为密切,两个人经常一起喝酒打球,直到有一天沈默去八达岭拍戏,关远心血来潮地去酒店看他,刚好撞见沈默和黎正新亲亲热热地在饭店的酒吧喝酒。
架吵越早越好,气憋越久越足。关远当时被沈默三言两语打发回家,等三天后沈默拍完戏回来,关远已经憋成了炸药桶,一张嘴爆出来的话句句想让沈默掐死他。
两个人针锋相对地吵了半天,说出来的话越来越难听,关远吵红了眼,一句“你真他妈贱”算是彻底惹着了沈默。惟一一沈默先动了手,水晶瓶在关远手臂上敲得粉碎,关远还手,两个人打作一团,心里都带着一团突然爆发出来的恨意,想把对方撕得粉碎。当战场转移到厨房的时候,关远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抄起身边的水果刀给了沈默一下。
沈默入院,媒体蜂拥而至,不知是谁爆出了他和关远的关系,连病床前都没片刻安宁。关远被拘留,沈默拿出所有的钱上下打点,总算把事情最大限度的压下了。关远被判了一年,沈默出院的时候,他已经从拘留所被送往监狱。
关远在监狱里过得怎么样沈默不得而知,他终于能去看关远已经是三个月以后的事了。他比探视时间到得早,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个小时,结果关远拒绝见他。后来他收到关远的信,言辞激烈,充满愤恨,让沈默有多远滚多远,永远不想再见到他。
沈默被刺激到胃出血,刚出院又入院,公司无可奈何地放他半年的假让他调整状态。好不容易沈默能工作了,公司紧锣密鼓地准备新唱片的时候,有个自称关远的人在TY论坛发帖,讲述“真相”,一味的丑化,但很多细节都极为真实。
沸沸扬扬地闹了一个月,沈默的半年休假变成无限期休假,最后变成解约。他混吃等死的蜗居了三年多,终于去找陈扬。
关于那近四年的蜗居生活,沈默讲的很简练,一笔带过。杜文娴听完了,又去点烟,抽了几口后开口:“你不觉得奇怪么?”
“哪里奇怪?”
“哪里都奇怪。他没道理那么恨你,更何况是他先捅了你一刀。”
“我不知道。”
“你们那就是普通的争执而已,他没必要恨你到那种程度吧?不肯见你,还在网上那么毁你。”
“网上那个人可能根本就不是他,不是每个细节都对。”
杜文娴想了想,承认了这种可能性,“沈默,你不恨他?”
“单冲那一刀的话,我不恨他。东北男人打仗动刀挺常见的,他也就是顺手而已。而且那天我有些话没说好,他恐怕以为我和黎正新是――”
沈默做个心照不宣的手势,杜文娴会意,笑了笑。
“那你因为什么恨他?”
“我没说我恨他。”
杜文娴哼了一声,“难不成你还爱他。”
“可能吧。”
杜文娴被烟呛到,咳嗽得泪眼朦胧,沈默及时递了水过去。杜文娴借过来却没喝,等咳嗽自己平定了,捏着水杯把玩。
“沈默,我见过傻孩子,没见过你这么傻的。你到底喜欢他哪点?”
沈默估量着答“我喜欢他全部”这种狗血句子会怎么样,后来还是在杜文娴解剖刀一样的眼神里败下阵来。
“娴姐,你知道我小时候是速滑队的吧。”
“恩。”
“那种地方成天就是训练,吃饭,上课,出去逛个街都得请教,你私自跑出去吃个东西都算违纪,小时候说你无组织无纪律,长大了说你不重视国家荣誉,恨不得出门先走那只脚都给你规定好了。小时候还好,长到十三四岁的时候心里就难受了,觉得憋,觉得委屈――那感觉你明白吧?”
杜文娴思考了一会,“大概吧。”
“我一直很守纪律,没逃过训练也没私自出去过,他们那时候流行装病逃训,就是说发烧了,然后趁教练不注意把体温计放开水杯里泡一下,百十百灵,我连这都从来没干过。但是那天晚上,他们说要去迪吧玩,我想都没想就跟着去了。”
“哦。”
“那天我们是五个人,最大的十六,那家迪吧好像不怎么正规,成年不成年都往里放。当时里面人特别多,我们进去没多大一会就被冲散了。我跟个傻子似的就站在墙角,当时就特别感慨,觉得好像到另一个世界了,根本理解不了,但觉得特别新鲜,特别有意思。”
“第一去都这样。”
“站了一会,就有人过来跟我说话,递给我东西让我喝,现在想想里面应该有东西,不过那个时候不知道。我当时没喝,因为‘拿别人东西’也算犯纪律,结果那个人不但没走,还在我身上摸来摸去。当时我哪懂什么叫同性恋啊,就傻了,整个傻在那也不知道怎么办。”
“后来呢?”
“当时迪吧里有一帮人,也就二十岁左右吧,可能更小,染着头发,打耳洞,破洞牛仔裤――总之就是我那时候不能想象的打扮,特别显眼。有一个好像看出来我不对头,就过来问我认不认识那个人,我说不认识,他就让那人滚。两个人打起来了,给我喝酒那人被打得不轻,叫了他的朋友,帮我那人的朋友也都过来了,两边打得不可开交,但别人好像都熟视无睹,该跳舞跳舞,该喝酒喝酒。。。。。。打到后来,给我喝酒那伙人跑了,但是帮我那些人也都挂了彩。我跟帮我那人道谢,他冲我笑笑,跟哄小孩似的说,谢什么,赶紧回家。然后他帮我们打了车,把我们都送回队里去了。”
“这个人是关远?”
“不是。。。。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也没在见过他。我们回队里被教练臭骂一顿,一人写了八千字的检讨,搞得我到现在都不愿意写字。从那以后我再没偷着出去过,每天就是训练上课,但是我总想起那天来,当时就觉着世界上最帅的就是那帮人,特别崇拜他们。”
“崇拜流氓,挺好。”
“后来碰见关远的时候我就想,这不就是那种人么,仗义,有股侠气――”
“行了行了你别说了,”杜文娴忍无可忍地打断他,“沈默,你都多大了还幻想白马王子呢?不对,你这不叫白马王子,你这叫X情节。”
沈默给她抢白得一愣,这女人好像特别喜欢摆出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骨子里的刻薄居然给她伪装成外表的淡然超脱。不过她的话里,沈默总算还听得到两份真诚的关切。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这样吧。”
杜文娴叹口气,恨铁不成钢似地掏出张名片扔给他,“今天回去联系郑光吧,好好干。”
沈默确实“好好干”了,郑光对沈默基本算满意,毕竟形象好演技也不坏,更何况态度又认真。这是部小成本电影,沈默演个自恋神经质的落魄艺术家,细微的情绪很难拿捏,但沈默演的不错,精神虚脱起来两眼空虚得跟吸了毒似的,感情戏卡过几,其余的最多三四条就过。
四个月多一点,电影杀青,票房尚可,参加影展得了个奖。沈默最佳男主角入围,不过毫无悬念地又落马。《今夏》播出两个月,收视率可观,有人夸有人骂,但势必要火一阵子。沈默趁势又接拍了两个广告,赚够了一套房子的钱,公司把他的官网重新开张,贴吧也火热起来,人气算是恢复了一部分。
《今夏》里被骂得最多的是李梦昕,被夸得最多的是卢剑,卢剑借着电视剧热播推出了新EP,宣传期没过就和公司一拍两散,在沈默的勾引下转签到他们公司。两个人凑成了一对狐朋狗友,虽说只是普通亲密,但很快被人指责有卖腐的嫌疑。两个人用沈默新买的本子刷完了TY又粉红又污黑的贴子,都一脸冷汗的觉得应该保持距离。
但公司似乎是看好了他们俩的奸情效应,经常找机会让他们合作,沈默开始有些别扭,后来就渐渐习惯。六月份,沈默开始录制新专辑,在发行前期去芒果台参加节目打人气,卢剑是芒果台的选秀出身,自然也不容辞的陪沈默前往。
结果就是这节目,竟然让沈默发现了一个他根本没想到的秘密。
芒果台的娱乐节目奉行拿来主义,不过是照搬欧美日韩一些收视率高的活动,改头换面加以特色,沈默和卢剑被折腾的不轻,要回答各种匪夷所思的问题不说,还要完成一系列任务――踩在弹簧垫上踢断高的海绵、骑自行车过独木桥,诸如此类。同来的还有三四个明星,统统在前几关里出局,奋战到最后的只剩沈默一个。
最后一关是类似攀岩,沈默要爬上一个倒角墙的顶端去戳破一个气球。主持人当然不忘在这时调节气氛:“沈默,你觉得会不会成功?”
沈默扣好安全索,抬起头来没对着女主持人,而是对着镜头散发一通荷尔蒙,“我觉得一定会。”
男主持人插话:“你不要这么有自信哦,三期节目都没有人爬上去的。”
现场的观众开始闹腾,女主持人抚恤民意:“要是沈默输了怎么办?”
霎时场下喊什么的都有,乱糟糟一片,一个声音响亮的盖过全场,“让他亲卢剑一下!”
发育期少女尖细的叫喊让全场寂静了一瞬间,接着几百个女孩一起兴奋地起哄。
卢剑的脸色不大好看,沈默勉强维持着镇定,女主持自然不会放弃娱乐大众的机会,“那沈默,你要是掉下来了,就要亲卢剑一下啊。”
沈默冲她笑笑,敏捷地转身向上攀登,转到摄像机拍不到的地方就开始吐舌头翻白眼。
倒角墙很难爬,沈默之前当过运动员,敏捷又有力量,但一点攀岩的技巧也没有,攀到最后,一个角度找不好,肌肉针扎似的疼,痉挛,他一松手滑了下来。
主持人来不及表达惋惜,现场的观众就喊起来“亲卢剑,亲一下!!”热闹而杂乱,像是开水煮沸一样让沈默坐立不安。在主持人的再三催促下,他慢慢地走过去,感觉到观众席那些高中女生绿油油的目光。
卢剑僵硬地站在那里,像是要受死般的表情,沈默酝酿了半天,到底还是抱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心态亲了上去。嘴唇相碰,马上又分开,然而就是这一瞬间,沈默敏锐的感觉到卢剑的身体发生了某些变化。
人在紧张时肌肉会紧绷,然而紧绷的程度、肢体的力度、感觉,种种细微的因素构成了人的身体语言,这种语言十分微妙而精细,却又无法言语,偏偏沈默对这种语言十分敏感。卢剑的那种反应,决不该是遭遇同性亲吻时的尴尬和紧张,而是一种。。。各家微妙的东西。
沈默放开他,现场的尖叫声刺得他耳膜疼,主持人立刻围上来,沈默沉着地应战,一边偷偷地用余光打量卢剑。他的脸不红,反而有些惨白,手指在背后偷偷的绞紧了。他回答问题时显得有些迟钝,很恍惚的样子,在余下的节目里他一直无意识的做很多小动作,一反常态。
沈默模糊地有了个猜想,然而断然不能直接去问卢剑,他找了个机会请李梦昕吃饭,打算旁敲侧击,谁知道李梦昕无视一切明示暗示,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装傻。
终于沈默忍不住了:“梦昕,你和卢剑是不是在交往?”
“怎么可能,他是GAY啊。”
虽然是自己意料之中的事,但沈默还是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他告诉我的啊,上回他和他家那口子吵架让我撞见了,就都告诉我咯。”
“你。。。没告诉别人吧?”
李梦昕一拍桌子,“沈默!”
她一张脸皱得像被狗咬了的猫,沈默才醒悟这女孩只是单纯直率,不是傻或幼稚。
“对不起――”
“滚。”
“梦昕――”
“滚滚滚。”
“昕昕,女王――”
李梦昕终于撑不住笑了出来,伸手在他头上乱摸,“好乖。”
沈默的头发给她揉得一团乱也只能忍着,李梦昕揉着揉着突然问,“沈默,你干嘛问我是不是和卢剑在交往?”
“想找点料卖给八卦杂志,最近缺钱来着。”
李梦昕哼了一声,很像小狗的鼻音,“你吃醋了吧?你暗恋我对不对?”
沈默刚准备随便奉承她两句,一抬头却看见她极认真的看着自己,虽然是谐谑的神色,眼神里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期待。
他脑子里轰的一声响――这女孩似乎是真的喜欢自己。她平日里的撒娇、蛮横多少都是有些寓意的,然而沈默总是故意理解成她烂漫的天性,虽然自己一开始带了些勾引她的意思,然而当两个人真的成为朋友,她对他的感情就成了让他有负罪感的东西。
李梦昕还在盯着她,黑眼睛亮闪闪的,沈默斟酌了三秒,慢慢地说,“梦昕,其实我――”
他想说“其实我也是同性恋”,但这样说出来未免太像搪塞的借口,沈默尴尬地挺顿在那里,李梦昕却突然叹口气,“我就知道。”
“嗯?”
“你有交往对象的吧,拍《今夏》的时候我就知道了,那莫名其妙叫我和卢剑去替你,还总偷偷摸摸接电话。还有那几我们出去玩,都是莫名其妙就跑掉了,明明没工作的。。。”
沈默的背后慢慢浸出冷汗来。
陈扬常来北京,勤则一周一,疏则一月两,每停留一两天,沈默总是要陪他的。他自以为够小心谨慎,可以瞒过别人,可竟然连不怎么灵光的李梦昕都发现了。
然而李梦昕对他的细心,大抵也是因为喜欢才关切,沈默这么一想,立刻又觉得愧疚起来。
“诶,你家那个到底是做什么的?”
“从商的。”陈扬有产业,而且似乎在慢慢的把重心移到北京,这样回答也算不上是撒谎。
“富家千金?”
“不是,他白手起家的。”陈扬的家世沈默不清楚,但也没听人提起他有哪个显赫的爸妈。
“那不就是傍富婆了?你干嘛选个老太太,好恶心啊。”
沈默气结,然而说他傍陈扬不算冤枉,他傍的是款爷而非富婆,但似乎也没高级到哪里去。他过陈扬不少钱,但陈扬参股的公司照样靠他赚过不少钱,两项抵起来,后者大大超过了前者,可是陈扬给他的东西,并不是能用金钱来衡量的。
“沈默,你不能这样啊。。。。干嘛找个大婶,你又不缺钱。”
“他不老啊,比我大六岁而已。”
“姐弟恋比奶孙恋强,”李梦昕豪迈地挥挥手,“哪天领来给我们看看,让我对比一下自己多貌美如。”
她肯这么开玩笑,多半是放下了,小女孩的心思来得快去得也快。沈默本来可以这么将错就错的含糊过去,但他残存的那么点良心让他决心对李梦昕说实话。
“我和她不是恋人关系,就是偶尔见个面――你知道的啊。”
“性伴侣?炮友?”
沈默给她的直白噎了一下,缓了一会才说,“差不多吧。”
“李梦昕恶狠狠地戳他一下,“堕落吧你,滥交死得快。”
剩下的时间都在打闹吵嚷里度过,李梦昕似乎完全不在意刚才的对话,沈默几乎要怀疑刚才自己是不是在自作多情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沈默忙的不可开交,每天都是宣传和签售,歌友会一场接一场。唱片的销量比想象得要好,反响也热烈,勉强达到了一线歌手的水准,公司推了他的一部电视剧,只让他拍了三个广告就紧锣密鼓地张罗着筹备新专辑。因为蔡淼的关系,沈默辗转请到Fred给新专辑把关。
Fred一向高标准严要求,光是收歌就折腾了快两个月,沈默义不容辞地写了五首曲子,被毙四首,剩下的那首留了个副歌,其他改得面目全非。沈默一口血憋在嗓子里,“呕心沥血”地憋出四首歌词,不幸全灭。
这公司有意让他走创作型路线,既然是“创作型歌手”,不自己写几首歌实在说不过去。一个月过去,其他歌曲都收录完毕,只等着他把剩下的写出来,沈默天天对着钢琴抓狂,几乎神经质。卢剑和李梦昕来看过他几,被他自虐式的闭门造车搞到无语,纷纷翻出以前的旧作品给他江湖救急。
审稿的结果让三个人哭笑不得:自诩才子的卢剑,四首歌被批“这种程度也敢拿出来”全部否决,而李梦昕那几首过于甜腻的歌词Fred倒是很满意,全部入选。
卢剑大受打击,找李梦昕和沈默一起探讨:“沈默,你是不是找错人了?那个Fred的品味。。。。。”
“你懂什么,”李梦昕把喝完的啤酒罐砸到他头上,“人家考虑的不是品味,人家考虑的是市场。本来我那歌词也都写得很文艺的,结果我拿给文娴姐看,她问我是给谁用,我说沈默,她就给我改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沈默有些郁闷:“为什么给我用就得那么沤人?”
“文娴姐说你的粉丝基本是中学生,中学生就好那口嘛。。。。。。你知道她的名言啦,小孩子的钱最好赚嘛。”
“但是那种歌也太――”沈默做了个手势,把他难以措辞的那个形容词表现出来,卢剑在一旁给他做注解:“那种歌也太弱智了。”
李梦昕安抚性地给他剥一个橘子,“你指望现在的高中生有多高的审美啊?人家觉得好着呢,不用担心。”
三个人没再说话,沈默在钢琴上敲单音,揣摩他的创世巨作,李梦昕和卢剑在旁边的沙发上看杂志,吃东西,落了他一沙发的薯片屑。
沈默突然不敲了,两只手狠狠砸在钢琴上,卢剑和李梦昕都吓了一跳,沈默会转过身来,一副心烦意乱的懊恼模样。
“沈默,你没事吧?”李梦昕小心翼翼地开口,手忙脚乱地把桌上的垃圾撒到地上,“我们太吵了是吧?”
“没事。”沈默走到沙发上躺倒,用光着的脚踢踢卢剑,“我说,你多大了?”
“二十三。”
“屁。”沈默和李梦昕一齐瞪了他一眼,“少拿骗歌迷那套来骗我们。”
“成,成,”卢剑做个投向的手势,“二十六了。”
“昕昕,你呢?”
“二十四。。。。岁半。”
“我二十八了。”沈默愣愣地看着天板,“你说说,我们一天都干的是什么?上娱乐节目,拍狗血电视剧,唱口水歌。。。。。。装年轻,装个性,装可爱,现在倒还可以,有人吃我们这一套,为我们钱,但是以后呢?咱么能装几年?总说转型转型的,问题是型哪有那么容易好转?”
“沈默,你突然提这个干嘛?”卢剑讷讷地说,“受什么刺激了?”
“没有。卢剑。。。但是你就没想过以后?”
“没想过,也想不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李梦昕在一旁默不作声,沈默坐起来,“昕昕,你怎么想?”
“我能怎么想啊。”她摆弄着胸前的挂饰,近来她穿衣服越来越时尚,颇有些小天后的范儿了,“我几斤几两我自己不清楚?人家不是来看我的,是来看李陆的女儿的,我能火、能红全是因为我爹,问题是我能靠我爹红几年啊?所以在那之前,我得找个人把自己嫁了。”
两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谁也没料到她竟然对自己看得这么透彻,李梦昕哼了一声,把脖子一梗抬眼看着天板,只是脸微微的红了。
沈默笑笑,“我说昕昕,前两天说我倒贴,这下好了吧,你自己也准备傍款了。”
“傍也轮不到你们,俩GAY。”李梦昕刷地站起来,“我走了。”
她关门的声音格外响,分明是带着怒气,卢剑和沈默面面相觑了一阵,份外茫然。
那天是陈扬到京的日子,沈默照例陪他吃晚饭,然后去陈扬的住所。Fred明确表示过,再过一周必须进棚录音,沈默满脑袋都是各种乱七八糟的旋律,强打起精神来也仍有些恍惚。
陈扬关上门,沈默帮他把脱下的外套挂好,这套动作两个人演练了几百,每沈默一转过身来陈扬就吻他,然后两个人分别去洗澡,再Zuo爱。今天沈默接吻的时候耳朵里也乱哄哄的响着一排和旋,陈扬似乎是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两个人分开以后审视地打量了他几眼。
沈默被他看得十分有压迫感,主动说道:“最近工作有点累。”
“我听蔡淼说你准备出新唱片。”
“恩,歌还差几首,在写呢。”
陈扬诧异了一瞬间,“你会写歌?”
沈默想起几年前自己连乐谱都不认识的情景,不好意思起来,“啊,刚学的。”
陈扬脱下鞋子,整齐地码在门边,回头对他笑了笑,“来洗澡吧。”
沈默愣了几秒才明白他的意思,忐忑不安地跟着他走进浴室。
沈默和陈扬Zuo爱的数连他们自己也估算不出,但两个人一起洗澡却只有过一,那时陈扬受了伤,沈默在香港照顾了他三天。时隔六年,两个人再一同时站在一个浴室里,沈默感觉到一种微妙的难堪。
陈扬在浴缸里放好水,哗哗的水声里热气缓缓上升,陈扬脱掉衣服跨进浴缸,把自己浸在水里之后转头看着愣在原地的沈默:“进来吧。”
沈默答应一声,在水声和雾气里开始解自己衬衫的纽扣。在激情里脱掉衣服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然而就这么在灯光下赤裸身体让他觉得格外难堪。陈扬似乎是照顾他的情绪,转过脸并没有在看着他,但他的脸还是越来越烫,等他跨进浴缸的时候,连脖子都泛着尴尬的粉红色。
浴缸很大,白瓷的缸壁光滑,染了水温变得温润熨帖,沈默慢慢的躺下去,小心地让热水淹到自己的下巴。水猛地一漾,是陈扬像他这边挪了挪身体,两个人的半侧身体相触,沈默猛地弓起身体,起了一阵与情欲无关的战栗。
陈扬半侧着身体,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水声停止了,房间里的一切都笼罩在热气腾腾的雾气里,水轻微地波动着,拍打着池壁发出海浪般的声响。沈默被温暖的池水包围着,慢慢放松了身体,陷入一种昏昏欲睡的慵懒里。陈扬的手搭在他肩上,两个人的身体相触,就像水一样温和自然,沈默看到陈扬半闭的眼睛,十分安宁放松。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像结婚多年的同床夫妻那样静静的躺着,橘色的灯光柔和的落在两个人身上,在池水里融化成闪烁的金色斑块,仿佛散落在水上的瓣。雾气被晕染成温柔的橙色,像莫奈画中朦胧的日出。陈扬侧过头,嘴唇在他唇上碰了碰,十分单纯而温和的吻。
两个人安静的躺着,谁也没有冲动,甚至谁都没有想到要去有那种冲动。这种平和宁静的氛围是远离了激情的,它因着那种神秘的温柔静谧,在两个人心里都呼唤起了一种近乎神圣的安宁来。
那天他们睡得很早,但沈默睡得并不好,一直在做梦。
他梦见他站在一栋废弃的旧楼里,光线很昏暗,直看得到四面包围着的灰色水泥墙,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在追他,沈默看不见它,但知道它就在那里,他能听到楼道里回荡着的脚步声。沈默想躲开它,他在迷宫一样的楼道里四奔跑,他知道他在找一个地方,只要到了那里他就会安全了,然而那个地方在那里,他完全不知道。他只是不停地跑着,那个幽灵般的脚步声始终跟随着他,永远追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沈默跑着,跑着。。。。。。。然后,那栋楼塌了。
天板朝他头上压过来的时候,沈默及时地醒了过来,他太阳穴上的血管啪啪地跳动着,喉咙里干涩疼痛。他想用手去按一下狂跳的心脏,却发现他的手动不了了。
不仅仅是手,他的全身都无法动弹。精神像是失去了控制身体的方法,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动弹一下。沈默平躺在床上,感觉到自己背后冒出涔涔的冷汗,脑袋里只剩下三个字――鬼压床。
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皮激烈地跳动着,但他不敢去睁开眼睛,无边的黑暗一片寂静,他徒劳地挣扎着身体。胸口涌上冰凉的感觉,恐惧像水一样淹没了他,他想叫喊却出发不出声音,甚至张不开嘴。。。。。。无数恐怖故事从记忆里跳跃出来,占满了他的思维,沈默即使闭着眼睛,还是能看见一个长发的女人趴在自己身上,死死地压着自己的四肢――
床突然动了一下,床铺吱嘎响了一声,是陈扬翻了一个身。沈默突然想起这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他稍微镇定了一点――据说杀气太重的人是连鬼都害怕的,有陈扬在这里,他也许不用害怕鬼。
沈默的吸了一口气,然后他发现自己能动了,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同时发出一声喊叫。陈扬刷地一下坐起来,动作十分迅猛地从枕头下掏出一把枪来,一连串动作像本能一般流畅自然。屋子里黑洞洞一片,只有窗外透进来的稀薄灯光照亮了床前的一块空地,陈扬端着枪紧绷如一根线,半晌,沈默才尴尬的说:“扬哥,就是我做了个梦。”
只一瞬间那把枪就不见了,陈扬探过身去开床头的灯,随着啪一声轻响,橘黄色的灯光像实物一般填满了黑暗的空洞。陈扬的神色清醒,全然不像是刚刚从熟睡里惊醒的人,他看了看沈默,发出一个单音,“嗯?”
这是询问的语调,沈默弯腰捡起被自己踢到地上的被子,低声说,“鬼压床。”
陈扬没嘲笑他,只是点了点头,“现在好了?”
沈默环视一下屋内,在光线下一切无所遁形,没有想象中鬼魅的黑影,甚至连刚才压抑的气氛都消失了。一想到刚才的经历他仍然心有余悸,不置可否地回答了一声。
陈扬把灯光调暗些,陪他在半靠在床头上,“其实就是大脑刚醒的时候,身体还没清醒才动不了的,没什么事。你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沈默老实承认,“有一点。”
“出什么事了?”
“没有,就是新专辑的歌一直写不出来,公司又一直催我,有点着急。”
“写不出来就算了,”陈扬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起烟盒和打火机,“公司总会替你安排的。收几首歌署你的名字也不是难事,毕竟也能让写歌的人多赚点钱。”
找枪手很正常,沈默也没少干过,但这样被陈扬说出来他还是觉得有些丢脸,“真来不及了再说吧。。。我再试试也许就写出来了。”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陈扬抽出一支烟又放回去,“你再睡一会吧。”
沈默的目光越过陈扬,看到桌上的闹钟,四点差十分。
“今有八点有通告,六点要过去化妆。我等会就走了。”
“你怎么去?”
“这边车还是挺好打的。”
“等一下我叫人送你。”
沈默没拒绝,尽管他并不想一大早就麻烦别人,但陈扬的语气并没给他谢绝的机会。
“那。。。扬哥,你再睡一会?”
“不睡了,”陈扬把灯光调亮一些,“一醒了就睡不着,我上年纪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促狭的笑了笑,然而即使是在柔和的灯光里,他不不再显得年轻了。男人的衰老和女的衰老不同,男人的老去并不在于脸上的皱纹,而在于神色里的沧桑。
气氛陷入神秘的沉默里,两个人谁也不看谁,对执拗地盯着空气中的某个角落。陈扬的卧室里有一盆兰,这会开败了,半腐烂的瓣泛着病恹恹的黄,沈默想,自己也很像那些半枯萎的植物。艺人就像,年轻当红的时候鲜艳灿烂,一旦过气就开始枯萎腐烂,再后来,就落进泥里,变成尘埃。
年轻的时候他很少想以后,现在他也不愿意想,却不得不想。他还能支持两三年,或者更久一点,但他终究永远是个会过气的明星,要开始降下身段去接些没人肯接的工作――但那之后呢?当他不能再靠演戏和唱歌吃饭的时候,他怎么办?
钱并不是问题,他骨子里是节俭的人,只需三五年他就能赚到足够生活一辈子的钱。但他不能再无所事事的待在家里,那四年的蜗居生活已经快把他逼疯了。他会做那个梦,不是没有缘由的――他明确的知道他得给未来找个出路,但那条出路在哪里,他也完全一无所知。
“沈默,”陈扬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你相信有鬼?”
“不信的,刚才就是一下懵住了。”
陈扬再拿起烟盒,抽出一枝烟点燃,“那我给你讲个鬼故事吧。”
陈扬吸一口烟,探起身子张望了一下,沈默知道他在找打火机,跳下床赤着脚走到窗边,把窗台上的打火机拿给他。
陈扬弹了弹烟灰,开始讲他的故事,“我小时候,身边一直有一只鬼。我知道它的存在,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来,所以我不愿意去想它,想尽办法躲着它。这种提心掉胆的日子过了很久,后来我不愿意躲了。我对那只鬼说,你出来吧。我做好了所有准备,决定无论再恐怖也要面对它,结果,那只鬼消失了。”
沈默听得云里雾里,那枝烟在陈扬的手指里变成一截烟灰,他的表情凝重,声音暗哑,但沈默听不懂他一语双关的意思,只能态度不明地沉默着。
陈扬把那截烟仔细地碾灭,侧头看了看床头的钟,“五点了,你该走了。
来接沈默的是阿铭,这个人如影子一般跟随着陈扬,沈默从来没有听他说过一句多余的话,甚至露出一个多余的神色。尽管是在早上五点被人叫起来,他也依然清醒地开着车,神色专注而木然。
但或许是沈默的错觉,阿铭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从后视镜里端详这自己,于是他几试图和阿铭聊天,想冲淡那种紧绷的压抑感,可阿铭总是回答一两个字,就继续一语不发地直盯着道路前方。
沈默的局促不安一直持续到活动现场,他刚一下车就被心急火燎的化妆师一把拖去化妆,进化妆室前沈默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车还停在原地,阿铭透过半开的车窗,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表情说不上是厌恶或好感,只是非常客观地打量着。
两个人的目光一接触,阿铭立刻转过脸去,银色的大奔轻响几声,箭一样向远射去,只剩下几缕烟尘悠悠飘扬。
沈默还没回过身来,化妆师就关上了化妆室的门,一陀乳液被拍到他脸上,沈默在化妆师“休息不好肤色暗沉”之类的唠叨里,抖擞起精神开始应付一天的车轮大战。
一场代言,一场歌友会,结束的时候沈默已经累的抽筋,洗了澡一头倒在床上,恶狠狠地闭上眼睛。
明明眼睛是酸涩的、身体也疲乏,但他无论如何就是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比的烦躁。无论怎么睡他都觉得不舒服,在床单上翻滚了一个小时,他干脆没了睡意。
手机提示有短信,他打开灯,是卢剑发了个黄色笑话给他。他按下播出键,没过一会那边就接通了。
卢剑那边很吵,似乎是很多人在一起喝酒聊天,“我们这边有美女,来不来?”
卢剑和沈默都对美女没有太大的兴趣,然而在外人面前他们总得适当的掩饰一下,沈默提高声音说:“你那边太吵了!”
卢剑哦了一声,过了几秒钟,周围明显的安静了下来。
“我到走廊里了。你真不过来?我们在后海呢。”
“不怕让人认出来?”
“认出来最好,我现在正缺绯闻炒呢。”卢剑报出几个名字,都是正在蹿红的新人偶像,“和哪个被拍到,都够炒一回的了。”
“我今天不去了,心烦。”
“怎么了?”
“昨天晚上呗,鬼压床。鬼压床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被压了好啊。你没听台湾那边的说法啊?见鬼必火。你专辑要大卖了。”
“少扯淡。”沈默有点无力,佩服起卢剑的盲目乐观来。
“没乱说啊。。。诶,我不跟你说了,里面叫我。”
电话啪地挂断,沈默茫然了几秒,心里更加烦躁。他呆坐了一会,又拿起电话拨了李梦昕的手机。
李梦昕正在拍夜景戏,沈默知道她公主病耍大牌,拍五分钟总要休息十分钟,工作的时候给她打电话正合她的意。果然想了几声那边就欢欢乐乐地接起来:“沈默~”
“干嘛呢?”
“拍戏啊。烦死了,拍了十二条都不过,姑奶奶要罢工。”
“你不耍脾气早就过了。”
“去死,你也不向着我。刚才卢剑那死人发短信来起我,今天他约了一帮人去后海堕落去了。诶,听说你被鬼压床了?”
“啊,”沈默惊诧与卢剑对传播八卦的热爱,祈祷着这事不要传到娱记耳朵里去,“是有这么回事。”
“沈默。。。。”李梦昕突然悲戚起来的声音吓了他一大跳,“你一定要去庙里拜拜啊,咒怨里迦椰子就是那么蹲在人床头的,还从被子里爬出来,还把人往壁炉里拖――”
“停,”沈默背后竖起一片寒毛,“你别吓唬我。”
“不是吓唬你,真的啦。”李梦昕挺顿了一下,突然又兴奋起来,“诶你睁眼睛了没?”
“没有,睁不开。”
“睁不开就对了,”但听声音也才得到李梦昕的神采飞扬,“我跟你讲,被鬼压床就是睁不开眼睛的,有些人拼死睁开了就会看到――”
“李梦昕!”沈默及时地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我挂了,你去工作吧。”
“但是我在休――”
“你再耍大牌小心被雪藏。”
那边委委屈屈地挂了电话,沈默仿佛看得见她娇蛮地撅嘴模样,他把电话扔到床脚去,望着天板叹了口气。
原本觉得没有什么,但这时他突然庆幸起昨天在他身边的是陈扬,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人。关切或者好意,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可以给他,然而能理所当然地使人感到镇定心安,这便是陈扬最不可思议的地方。
他晃晃头,放弃了睡觉的想法,爬到钢琴前面继续磨他的旷世巨作。
四首歌终于还是写了出来,沈默从网上搜了几首儿歌,改了几个音符当做主旋律,其他的都是东拼一句西凑一句,虽然不算抄袭但也和抄袭差不多。送DEMO给Fred那天,沈默其实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然而Fred皱着眉听了两遍,居然大手一挥全数通过。
沈默顿时有种被耍的感觉,打电话给卢剑声讨Fred,卢剑轻描淡写地安慰他:“乐句早给人用得差不多了,现在写歌的不少都是排列组合,我们那期有个小子,连国歌都抄了,你这是小CASE。”
卢剑说得满不在乎,沈默却骤然生出一种“世界不真实”的感觉来――并没有特别无奈或愤怒,只是觉得挫败和无所适从。他在这个圈子里摸爬滚打了快十年,自己为练达通透,然而有些事他竟然还不如卢剑这样的新人看得透彻,他向来以自己的敏锐世故为资本,然而对于自己要应对的这个娱乐圈,他却第一生出一丝微妙的恐惧。
这四年里,发生了太多他尚未意识到的转变,他只怕在等他摸清新的游戏规则之前,已经在暗礁上撞得粉身碎骨。
Fred的动作一向很快,不到三天沈默就被催进棚录歌。沈默的声线很好,干净动听,唯一的缺陷就是稍有些单薄,高音脆弱的摇摇晃晃。偏偏这的歌里,高音非常多,沈默唱的咬牙切齿,几乎呕血。
一周录下来,沈默整个人瘦了一圈,Fred一边安排人去做后期,一边紧锣密鼓地安排沈默拍MV。几支慢歌MV基本都无问题,沈默在丽江、苏州、上海分别和不同的女主角合作,拍得煽情又唯美。但工作一旦太顺很快就会遇到死结――舞曲的MV碰到了沈默的死穴。
既然是舞曲的MV就不可能不跳舞,沈默是运动员,灵活柔韧都没问题,动作也到位有力,然而他跳舞是那种硬邦邦的感觉也只能让人觉得他是个运动员。Fred守着一班人马对着沈默拍了三天毫无进展,在所有人累得人仰马翻之后,终于停拍送沈默去强化舞蹈。
于是沈默从录音棚的地狱爬出,又跌进了舞蹈室的地狱。沈默跳的不得法,练习又过分刻苦,很快两只脚都浮肿起来,他用纱布缠着继续练习,晚上回家的时候拆开纱布,两只脚又肿又白,活像死尸。
就算这样他也咬着牙没提出休息,坚持了一周,可等到陈扬再度来京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会,还是向Fred提出请假。
Fred向来不给明星面子,非但拒绝,还用一通指桑骂槐的话给了沈默很大一个难堪。沈默忍了半天,一语不发地把鞋子脱下来,给Fred看他死肉一样的脚和浮肿的腿。这几天沈默脚上的水泡磨破了,四溃破加上几个血淋淋的伤口,效果恐怖得足够去拍僵尸片。
Fred先是被恶心的退了一步,无语了半天之后,批准沈默休息两天。
沈默去见陈扬的时候,肿胀的脚勉强被塞进大号运动鞋里,脸色苍白步履蹒跚。
沈默的脸轮廓很好,五官清秀精致,但脸的形状意外的有男人味。这会他瘦了快十斤,下巴尖的可以扎死人,颧骨突出,眼睛凹陷,顶着青白的脸色一路飘进来,活象是旧体小说里的孤魂野鬼。
陈扬的明显是吓了一跳的,不管怎么样,能让陈扬露出吃惊的神色,沈默倒生出了三分莫名其妙的自豪感。他赶在陈扬发问前,故做轻松地笑了笑,“最近工作有点紧。”
陈扬皱了皱眉,很快恢复了平常的神色。离吃晚饭的时间还早,沈默跑到浴室去用冷水冲了冲脚,他穿好袜子出来的时候,陈扬刚好放下电话。
“我叫了外卖,今天不出门了。”
外卖很快送来了,菜不差,但一路送来变得冷了,味道就大打折扣。两个人吃饭的时候都不怎么说话,沈默很快吃完,又去浴室冲了个澡。被冷水浸过几之后,脚上的肿似乎有些消了,但穿袜子的时候还是觉得很涨,一动就抽筋似的酸疼。
他穿好衣服走出来,陈扬正坐在沙发上看书,那几个餐盒还扔在茶几上,沈默瞄了一眼,突然发觉陈扬几乎没动几口。
陈扬对吃一向很讲究在意,平时让他吃外卖,简直是不能想象的事。沈默站在客厅门口,脚上的酸疼一阵一阵泛到心里来,对陈扬这种不动声色的体贴充满歉疚。
陈扬从书页上抬起头来,看到他杵在门口发呆,“怎么了?”
沈默一语不发地走过去,坐在陈扬身边,陈扬侧过头来,在他脸上随便亲了一下,继续低下头看书。沈默不自觉的抬起手,放在陈扬的肩膀上,陈扬有些疑惑地转过头,两个人的额头几乎贴在了一起。近距离看别人的眼睛是有些骇人的,沈默的眼睛在陈扬视野里模糊着闪动,陈扬退开一点,视线慢慢聚焦。
他以前看过一本书,作者了大把的篇幅来讨论如何用眼神来传递信息。那时他嗤之以鼻,觉得纯属无稽之谈,但这个时候,他却明白这是有些道理的。眼神未必能传递多少精准的信息,但某些难以用言语描述的情绪和感情,往往能够一丝不差地在人的眼睛里体现出来。他和沈默对视着,心里慢慢升腾起一种酸涩的情绪,沈默靠过来,抱住他的脖子,两个人入地接吻,都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温柔。
两个人一路吻到卧室,缠绵地彼此触摸和亲吻,做到一半的时候陈扬看到沈默的脚,果断地停下来。
沈默给吊在半空不上不下,刚想说不疼的没关系,陈扬已经伸手关了灯,斩钉截铁地说:“睡觉。”
黑暗骤然降临,沈默沮丧地躺着,心里有一种郁结的烦躁。过了一会,陈扬向他这边挪了挪,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沈默闭上眼睛,突然觉得宁静了,疲劳一阵阵的涌上来,不费吹灰之力地打败了情欲,把他拉到睡眠的渊里去。
沈默一觉睡得昏天暗地,积压太久的疲劳一爆发出来,后果就是生物钟的彻底紊乱。等他好不容易醒过来的时候,陈扬早已经出门去了,床头放着一个抽空的烟盒,下面压着一张纸条,让他睡醒以后给陈扬打个电话。
烟盒是银色的大卫杜夫,陈扬近几年总是抽这种烟,沈默爬起来换好衣服,脚一走路就犯上一股混合着酸疼和刺痛的疼痛,让他恨不得把脚给砍了。陈扬的电话号码他并不知道,也几乎没有人知道,给陈扬打电话,就意味着给阿铭打电话。
阿铭永远会在铃响三声前接起,这也不例外,电话里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还要冷漠刻板:“你好。”
“阿铭,我是沈默。”
“我知道了,你等一下。”
他说完这句话就挂断了电话,沈默莫名其妙地在原地坐了一会,慢慢挪到洗手间去洗脸刷牙。他的牙刷和毛巾是固定的一套,放在洗手间的一个格子里,今天他意外地发现,自己的牙刷换过了。
那枝牙刷用了快三个月,的确该换掉了,然而陈扬竟然屈尊来关心他的牙刷,这是比他成为舞王更不可思议的事。
沈默刚把自己收拾干净,防盗门就咔嚓一声打开了,陈扬带着阿铭走进门来,阿铭手里拎着一摞装在纸袋里的餐盒,一进门来就径自走到厨房里去,把餐盒里的菜逐一倒进盘子,摆好。
阿铭身材魁梧,气质内敛,这时候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很像香港电影里的特工。沈默看他在厨房里用干练的动作去摆着菜盘子,情不自禁地想象起他穿围裙的样子来,这一想象的结果是让他的脸极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陈扬的目光集中在他的脚上,挺顿了一会以后转向他的脸,眼神里微微带着笑意:“好像比昨天好点了。”
休息让沈默的脸色总算从青绿变成了瓷白,但他的脚也从麻木变成剧痛,沈默宁可没“好点”,但此类话他无论如何不敢在陈扬面前说。
“过来吃饭吧。”沈默看看阿铭把菜端上餐桌,招呼沈默过来吃饭。沈默拖着两只千疮百孔的脚去帮阿铭盛饭,一边忍痛一边遗憾自己永远没机会演人鱼公主。
三个人围着餐桌默默地吃饭,有阿铭在场沈默总会比平时安静很多,气氛陷入了沉默,但那也是一种比较宁静的沉默。只要有陈扬在场,阿铭就不会让沈默觉得不安或尴尬,他这时总像是沈默的一个影子,并不给人以威胁感。
菜很辣,因为朝鲜族在东北聚集的关系,东北人大多嗜辣,沈默吃的很顺口,陈扬也吃的毫无困难,但阿铭显然吃不惯,不停的在喝水。
香港人不大吃辣,但阿铭也好,陈扬也好,沈默在第一见到的时候就知道他们不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阿铭基本不会讲粤语,普通话有很明显的南方口音,沈默猜他是江浙沪一带人。然而陈扬的籍贯就难猜得多,沈默在他身上几乎找不到什么特定的地域特征――他的粤语和英语讲的都很好,普通话也很标准――其实是过于标准了。他每一个音节都发得标准而清晰,不带儿话音,不带任何不规范的语气助词,不用任何方言于,永远语调沉稳,语速适中――他似乎刻意的抹去了自己口语里一切带有地域色彩的东西,这也只有在南北方都居住过的人才能做得到。
他明显受过良好的教育,但他对底层社会的一切又过分清楚,没有哪一个下三烂的伎俩是他不了解、识不破的。他总是冷静沉稳,理智而不偏激,十分有耐心,通常来说,只有成长在幸福健全的家庭里才能形成这样的性格。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又是怎么辗转来到香港,加入黑社会的?
沈默并不是一个热衷与别人隐私的人,但这个中午,一个全身是迷的男人就坐在他对面,和他在一个盘子里夹菜吃,他并不奇怪自己突然对陈扬的过去好奇起来。
陈扬没有注意到沈默在看自己。他吃饭的姿势很好看,极少有人在吃饭时姿势优雅但不显得做作。陈扬的一举一动都带一种潇洒的干练,唯独低下头时静止的一瞬间显得极其温柔,沈默装作不经意地看他,心里突然想起一本旧小说里的情景:一个女人坐在一个男人对面喝茶,那个男人心想,如果一辈子能对着这个人,看她喝一辈子茶,那就死而无憾了。
“沈默。”
被注视的人突然对自己说话,沈默突然微微吓了一跳。
“沈默,公司说今天你休假。”
“对,Fred给了我两天假。”
“下午我有个应酬,陪我去一下可以么?”
陈扬很随意地说出这句话,让沈默猛地吃了一惊。沈默长得讨人喜欢,非常擅长讨好女人,机敏懂事,事得体,酒量好,又是明星,陈扬从前的时候也常带他去应酬,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然而从前陈扬永远都只会用陈述句,沈默也毫无怨言地答应,可不知为什么,他今天却突然征求起沈默的意见来。
沈默唯一能做的回答,就是不置口否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陈扬看了他几秒钟,然后站起身来,“不愿意去也没关系,好好休息。”
他走进洗手间,沈默目瞪口呆地盯着被关上的门,严重怀疑自己还在混沌的梦境里。
“沈默,不要得寸进尺。”
阿铭突然说话了,他刻意把声音压得很低很轻,听起来像是一条蛇在吐着信子发出警告。果然,沈默回过头,阿铭正盯着自己,眼神凌厉得让他打了个冷颤。
沈默突然觉得十分委屈,尽管他知道自己其实没什么可委屈的地方。
“阿铭,我就是――”他还没说完,洗手间的门再打开,沈默转过头飞快地改口,“扬哥,我们什么时候走?”
他那副期待的神情让人会让不知情的人以为,陪陈扬出去应酬是沈默人生最大的追求。
陈扬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神色里带些许惊愕,但很快转化为一个温和的笑:“晚上。”
三个人继续安静地吃饭,谁都一语不发,沈默却清楚地感觉到,三个人之间的氛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很快三个人都饱了,陈扬放下筷子,一个人走到阳台上抽烟。阿铭把剩下的菜理掉,用流水哗哗地洗着用过的碗筷,沈默走过去想帮他的忙,却被他一句硬邦邦的“不用”弄得颇为尴尬。
阿铭把洗干净的碗放回碗架上,把筷子滤净水,盘子和汤匙分门别类放到不同的盘子里,做完这一切,他笔挺的黑西装上竟然没沾到一点水渍。
然后他转过身来,看了沈默一眼就走到阳台上去陪陈扬,那一眼让沈默感觉很不舒服。阿铭没有带着反感和敌意,甚至连一贯的淡漠也没有了,那个眼神里包含了某种东西,让沈默觉得迷惑,并且,份外沉重。
和陈扬一起出门,沈默一向打扮得低调,绝不喧宾夺主。这一他随便踩著运动鞋,很旧的牛仔裤,蓝白T恤,头发新剪短了,什麽造型都没弄,柔软的发尾泛著温柔的栗色。
这种随意的样子并不怎麽引人注目,只是看起来显得十分年轻和干净。
银色的大奔太显眼,阿铭这开出来的是辆奥迪,内部改造过,真皮座椅十分舒适。陈扬和沈默坐在後排,阿铭仍然充当司机,换挡得动作利落精准犹如机械。
“扬哥,今天是见谁?”
“马斐中,谈一下收购的事。”
马斐中这个人沈默稍微有些了解,四十多岁的香港人,大概十年前就来了北京发展,但据说他和香港的黑社会有著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在北京开著几家高级宾馆和娱乐场所,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李梦昕和他吃过一顿饭,回来後大呼遇到色狼。沈默那时就觉得这个人没什麽档──老实说,李梦昕并不是什麽让男人垂涎三尺的女人。
陈扬要收购的是家KTV,於是见面的地点也选在了那里。车开到半路,阿铭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利落地把车停在半路,用蓝牙接听电话。
他讲话的声音很低,沈默并没注意听,只顾著轻声对陈扬说:“扬哥,这里不准停车。”
陈扬对他笑笑,不以为意。
果然阿铭刚挂了电话,就有交警过来敲了敲车窗,阿铭摇下车窗,说了声对不起,递了一个类似证件的本子给他。
交警接过本子翻了翻,露出有些迷惘的神色,过了三四秒他把本子还给阿铭,用探究的眼神看了看坐在後座的沈默和陈扬。
陈扬露出淡淡的微笑,语气温和而庄重,“这是特殊情况,抱歉。你辛苦了。”
交警愣愣地点了点头,下不为例之类的话还未说出口,阿铭一踩油门,把他远远地抛在後面。
沈默问,“扬哥?”
陈扬叫了声阿铭,“给他看看。”
阿铭腾出一只手,把那个蓝皮的小本子递给沈默,沈默打开看了看,上面贴著阿铭的照片,职务一栏写著国家安全局委员。
公章是真的,证件也是真的,陈扬耐心地跟他解释:“国安局结构比较散,每个大单位都会设一个委员,阿铭户籍还在上海,所以把他挂在上海的一个机关了。有这个证件出门还是方便一点。”
沈默哦了一声,把证件还给阿铭,眼神复杂地望著这位隶属国安局的黑道成员。他只看得到阿铭的侧脸,但仅凭侧脸他就看出有些异样──阿铭原本木然的表情突然变得紧绷凝重了。
车绕了几个弯,在附近的一个胡同里停下,阿铭转过身看著陈扬,“扬哥,刚才大鹏打电话来,有一点事。”
沈默刚想自觉地下车,陈扬开口道,“不用避著他。”
阿铭的目光扫过沈默,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两秒,让他觉得十分尴尬和局促。他对陈扬帮派里的事情毫无兴趣,从认识陈扬起,他就极力避开这趟混水,但今天不知为什麽,陈扬却突然想让他也溅上一身泥了。
“扬哥,码头出了点事情,大鹏查货的时候发现那批车里不干净。”
沈默隐约知道那“不干净”是指夹带了违禁品,而那违禁品又多半是毒品一类。他偷瞄陈扬的脸色,後者仍然沈稳,但神色略显凝重。
“多少?”
“一公斤。”
“到海关了麽?”
“还没进港,大鹏扔到海里去了。”
“好。”陈扬似乎很赞许手下的果断,“是谁干的?”
“还不知道。”
陈扬思索了几秒,“阿铭,你先去理一下,不要手软。”
两个人简短的对话听得沈默心惊肉跳,阿铭点了点头就打开车门走了出去,沈默目送他消失在胡同口,极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甚至在陈扬叫他的时候,他还露出一个镇定自若的笑。
“沈默,你有驾照吧?”
“。。。有。”
沈默的确有驾照,但他会开的车仅限於无级变。他扫了一眼奥迪的换挡杆,十分心虚。
陈扬见状,一语不发地下车,走到驾驶座坐好,对仍坐在原地的沈默说,“坐前面来。”
沈默依言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陈扬发动了车子,又冷不防甩给他一句,“安全带。”
於是沈默低头扣好安全带,车子低响几声,平稳地向前行驶。陈扬的车技很好,开车时动作十分娴熟,不同於阿铭的精准机械,陈扬就连开车都显得十分干练潇洒。他属於做什麽事都很专注的人,这会他目不转睛地看著前方,薄削的嘴唇微微抿紧,那种神色让沈默突然觉得他很性感。
“沈默。”
“恩?”
“手。”
沈默茫然地伸出左手,陈扬抬起右手将他的手按到手排挡上,两只手自然地交叠在了一起。
“换挡不难的,你试一下。”陈扬的手握紧,沈默随著他的动作也抓紧了手柄,陈扬的手掌覆盖在他的手背上,温暖而有力。
“中间是空挡,左上是一挡,左边是二挡,左下是三挡。右上是四挡,右是五挡,右下是倒挡。”
沈默琢磨了一下:“是个横著的王字形?”
“对的,你试试看。”
陈扬用左手稳稳地把住方向盘,双眼仍然直视著前方,控制住车速让沈默一挡挡的换过来。两个人的手紧贴著,随著手柄颠簸滑动,沈默五挡换完,准确无误。
“聪明。”陈扬侧过头,对沈默赞许地一笑,弯曲的眼睛下一片温柔的睫毛阴影。沈默手一滑切错了挡位,车闷响一声熄火了。
沈默瞬间感觉到自己脸一阵发烫,陈扬重新打著火,继续讲解换挡的技巧。
在讲解转速和离合器的同时,他的右手一直放在沈默的左手上,不时随著换挡的动作而温柔地握紧。
马斐中要转手的KTV地段相当不错,装潢也很豪华,陈扬把车停到旁边的停车场,领著沈默上楼,来到走廊尽头的包厢。
包厢里很吵,但不是音乐的声音,宽敞的豪华包里坐了十几个人,正喝酒聊天闹得厉害。沈默被满屋的烟雾刺得眼睛痛,眯著眼睛扫了扫过屋子里的人,愕然发现还有其他几个艺人在场。
其中一个他刚巧认识,是从前合作过的女模特,最近风头正劲。两个人对视一眼,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神色,她便转过头继续和身边的中年男人聊天。
马斐中一见陈扬便站起来,动作夸张地拥抱他一下,“扬哥,好久不见了,今天我们兄弟好好聚聚。”
陈扬淡淡地应对,两人寒暄了一阵,马斐中才看见陈扬身後的沈默,“呦,这不是沈默麽?久仰久仰啊。”
立刻有几个人望向沈默,眼神里什麽成分都有,原本坐在马斐中身边的是个万年不温不火的女演员,她盯著沈默的样子简直有些怨毒。
沈默和马斐中握了手,马斐中招呼他和陈扬坐下,然後就揽过那个女演员,毫不避讳地揉著她的腰。很多人似乎都认识陈扬,恭敬地和他说话喝酒,几个女艺人也全然没了矜持,大呼小叫地划拳劝酒,十分热闹。
惟有沈默一反常态地沈默,他脸上挂著标准的广告微笑,有人搭话时才说上几句,温和得体,但略微有些心不在焉。陈扬很快注意到他的反常,在说话的间隙里询问地望他一眼,沈默对他摇摇头,表情平静,眼神却很焦躁。
什麽事也没有,这就是一普通的应酬,没有任何异样,一切都很正常。但沈默从进这个房间开始,就敏锐地感觉到氛围中有种古怪的东西,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很快让他焦躁起来。
沈默盯著马斐中,他正在和陈扬口沫横飞地交谈,两人谈论著这家KTV的设备和环境。陈扬端正地坐著,拿酒杯的姿势非常优雅好看,相比之下马斐中就显得有些猥琐,他不停在椅子上变换坐姿,一会摆弄著自己的领带夹,一会又去推动装冰块的玻璃盘。。。。四周的人渐渐显得面目可憎起来,穿西装的男人们把擦过汗的餐纸丢得满地都是,混杂在烟灰和垃圾中间,白得像坟墓上飘著的灵幡。
那种不安开始叫嚣,这豪华房间的暗似乎潜伏著一条蛇,随时会无声无息地用毒液至人於死地。
陈扬突然回头叫他:“沈默。”
“恩。”
“去帮我买包烟。”
陈扬的外套口袋里还有一盒没拆封的大卫杜夫,他无非是看出了沈默的焦躁,借买烟让他出去透透气。沈默会意,感激地站起来,同时鬼使神差地悄悄把车钥匙抓进了手心里。
他也不知道为什麽要这样做,然而他有一种诡异的直觉,告诉他非这麽做不可。
出门右拐有一个洗手间,沈默刚才喝了几杯酒,顺路进去解手。洗手间打扫的十分干净,地上很干爽,没有一般厕所令人反感的黏湿。沈默随意走到一个隔间里,冲水的时候却感觉到有些异样。
水流很小,拉线式的水箱发出闷闷的响声,似乎有什麽撞击了箱壁一下。沈默又拉了一冲水的拉线,确认自己刚才确实遇到了一股阻力。
应当是水箱出了故障。沈默想离开,但是心脏突然狂乱地跳起来,那种闪电般的直觉再一闪而过。他顾不上恶心,将纸篓倒扣过来,灵魂附体般地踩著纸篓将水箱盖子移开了一些。
他踮起脚,从缝隙里把手伸进去,仔细地摸索著,很快就摸到了某种固体。是挺大的一块,一碰发出沙沙的响声,外表柔软内里坚硬。
沈默费力地把它拿出来,放在眼前端详著。那是一个不规则的重物,被防水塑料布厚厚地包裹了许多层。塑料布是半透明的,尽管包了很多层,沈默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一把枪。
有那麽三四分锺,沈默把背贴在隔间的墙上,一动不动地端著那把枪,脑袋里却像有一群马蜂在疯狂地振翅。私人有枪支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什麽要把枪放在厕所的水箱里。解释恐怕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方便使用。怎麽用?用来对付谁?今天KTV停止营业,除了工作人员就只有马斐中陈扬一干人。总不会有人傻到要在马斐中的店里杀店主,那麽最有可能的就是──
沈默突然明白,刚才在房间里,自己不可名状的焦躁究竟是怎麽回事。
紧张感。
整个房间都弥漫著一股紧张的氛围,除了那几个艺人之外,马斐中和他的朋友都是高度紧绷的,虽然他们极力掩饰,但下意识的动作总是很难掩盖──在凉爽房间里渗出的汗、欲盖弥彰的活跃、多得不正常的小动作。。。。。。
而陈扬并不知道。
沈默猛地跳起来,把枪重新扔回水箱里去,溅起的水落了他一脸,他踩著纸篓把水箱的盖子重新盖好,然後仔细地整理了一下,把纸篓扶正,又把散落一地的秽物清理干净。他吸了一口气,拣起落在地上钥匙,面带微笑地推开了门。
厕所里依然空无一人,沈默在洗手台上匆匆地洗了把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不能报警,陈扬自己身上就背著一堆命案,报警的话对他太冒险了。但马斐中随时都会有所动作,要赶快离开这里才行。
但是。。。怎麽走?
马斐中绝不会轻易让他们离开的。刚才那几个艺人提过,再呆一会就都要去工作,马斐中不会愿意当著他们的面动手,可是自己绝不可能硬把他们留下。可如果提醒陈扬,让陈扬提前离开的话,马斐中也许在他们离开的路上就会动手──整个KTV里都没有客人,实在是太方便了。
关键是要有人,要有很多人,而且越快越好。沈默无意识地用手机敲著水龙头,突然有了主意。
行动迅速、人数众多、具有威慑力的人群,他只想到一个。
沈默飞速地调出通话记录,重拨了李梦昕的电话,嬉闹地彩铃无忧无虑地开唱,沈默有一瞬间以为那电话永远都接不通了。似乎是过了很久,李梦昕迷迷糊糊的声音响起来:“我好困啊,你干吗。。。”
“昕昕,事情很紧急,你听我说,我现在很危险。想办法帮我引一群记者到好乐迪来,越快越好,晚了我就变鬼了。”
李梦昕懵住了。
“昕昕,我不是开玩笑,现在很危险。”
“哦。。。哦。”李梦昕语无伦地说著,“用什麽借口引?”
“什麽都行!赶快!”
“说你和我约会行不行?”
“行行行!快点就行!”
“那我挂了。。。你小心啊。”李梦昕显然已经恢复了清醒,语调变得十分冷静。
沈默挂了电话,俯在洗手池上,五官因为紧张都绞在了一起。过了几秒锺,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光亮的镜子里映出了很多人都熟悉的、广告专用的笑容。
沈默微笑著,若无其事地向外走去,手心里冷汗涔涔。
走廊里没有什麽人,沈默一路走到车库去,在一排车子里找到陈扬的奥迪。车停在较里面的位置,沈默走到车旁,静静地等待了几秒,确定四周无人,打开车门坐到了驾驶座上。
车发动时的声音并不大,但此时寂静的车库里带著回音,沈默觉得那声音简直震耳欲聋。他慢慢地把换挡杆推到一挡,提起手刹,混乱地踩了几下离合器,然後控制著车向门口开去。
最外面的一个停车位刚好空著,几十米的路程沈默开的歪歪斜斜。他试了七八,终於把车停进了车位。他犹豫了几秒,终於只是把挡位调到零挡,就这麽把车钥匙留在车上下了车。
他在KTV旁边的超市买了包七星,吸一口气走进了KTV的大门。上楼的一路上他都没看到任何人,整个二楼空空荡荡,连服务生也不见一个,他的心跳越来越快,挂在脸上的笑容也不自觉的僵硬了起来。
包厢的门里传来吵嚷声,似乎还是他离开之前的热闹景象,他把手放在门把手上,闭著眼睛安慰自己:就当是在演戏了。
沈默推开门,一股烟味和吵嚷裹在一起扑面而来,陈扬还坐在老地方和马斐中聊天,沈默走过去,把那盒七星递给他。
陈扬接过烟,动作似乎停顿了一下,也可能只是沈默的错觉,毕竟一切都只发生在半秒之内。马斐中探身过来问,“怎麽去了这麽久啊?”
“这边超市挺难找的,旁边那家有没七星卖,我走了半天才找到家烟店,扬哥最近只抽这个。”沈默转头看了眼陈扬,希望他从自己的眼神里看出点急切的暗示来,可陈扬并没有在看他,只是十分平静地拆开了烟盒,抽出一枝烟点燃。
沈默一边心不在焉地聊天,一边打量著四周──那几个艺人已经走了,房间里就只剩下马斐中和几个他不知道底细的男人。谈话还在继续,酒杯晃动,陈扬和马斐中碰杯,仰头喝干了杯里的酒。。。。。
沈默再也坐不住,他谎称要去洗手间,站起身走出了门。
离他给李梦昕打电话已经过去了快二十分锺,按照通常的经验,第一批记者这会差不多已经赶到了。沈默走了几步,敏锐地听到门声轻响,又是直觉的作用,他敏捷地闪进隔壁的空包厢,从半透明的玻璃窗里向外张望。
一个穿肥大驼色外套的男人走出马斐中的包厢,向洗手间的方向快步走去,他边走边把右手伸进外套里,再拿出来的时候,手上赫然是一把乌黑的枪。沈默腿一软蹲了下来,摒住呼吸静听著男人的脚步声经过,他站起来,看著男人的背影消失在洗手间里,立刻拉开门,没命地向楼下跑去。
楼下空荡荡的,仍然没有人,沈默内心的恐惧熊熊燃烧起来,他整个人给笼罩在冰冷的火焰里。那个男人正在找他,他发现厕所里没有人就会马上下楼来──怎麽办,怎麽叫陈扬下来赶快走?
沈默听见自己的牙齿发出咯咯地颤栗声,他感觉到额角的那根血管正突突地跳动著,他焦急地打量著周围,想找一件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这时他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喀嚓声,然後这种声音密集起来,连成一片,仿佛一群孩子在轻轻拍掌。
几个记者从KTV的超市、吧台里走出来,兴奋地按著快门,与同时门口又涌近来十几个记者,很快将沈默团团围住。
“你是和李梦昕在约会麽?”
“沈默,李梦昕在哪里?”
“请问你们有没有同居?”
沈默木然地任他们问,随他们拍下自己惨白的脸,几个大胆的记者已经向楼上走去,然而才上了几级台阶,一阵声响就让他们停住了脚步。
枪声。先是一枪,隔了几秒又是一枪,然後枪声密集起来,即使在楼下也听得到关门声和凌乱沈重的脚步声。记者们愣了几秒,集体发出惊恐欲绝的尖叫声,女人们叫声锐利得仿佛哨子,所有人都慌乱极了,然而,没有一个人离开这里,所有的相机却都本能地对准了上方的楼梯。
枪声戛然而止,沈默的心脏突然浸在了三九天的寒冰里,僵冷得不能跳动。他死死地盯著楼梯口,身边是重重围住他的记者,他每根神经都像拉满的弓,紧绷,随时可能折段。
只过了五秒锺,或者更短,一个人影出现在楼梯口。几乎只听脚步声沈默就知道那是陈扬,他的左手还拿著枪,看到那群剑拔弩张的记者,他只停顿了一瞬间,然後他像一只敏捷的野兽,飞快地跑下楼梯,沈默奋力挤出人群,拉住陈扬拿枪的手,带著他向车库的方向跑去。
身後嘈杂一片,沈默顾不上回头去看,只顾拉著陈扬跑进车库。车就停在门口,沈默拉开门跳进副驾驶的位置,陈扬用单手拉开车门,在驾驶座上坐好,沈默把车调到五挡,急促地说,“直接开。”
陈扬把左手的枪扔到沈默身上,“拿著。”然後他狠狠地一踩油门,就只用左手握著方向盘,把车箭一样开出了车库。门前的马路不华却很宽敞,沈默克制著自己不去看窗外,紧紧握住了手中的枪。
车速开到了一百,陈扬胡乱地转著弯,不辨方向地开著。穿了几条胡同之後,後面尾随的车辆逐渐被甩掉,沈默刚刚松了一口气,陈扬却突然对他说:“找一辆车。”
沈默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立刻打电话给李梦昕,才响了一声那边就立刻接起来:“沈默,你没事吧?”
“昕昕,你现在开车──不,你让卢剑开车来亚运村这边接我。”
“我去。”
“听话,让卢剑来。我现在开的是A8。”
“好。”
沈默扔下手机,对陈扬做一个完成的手势,陈扬点点头,“亚运村怎麽开?”
“前面左转。。。。对,一直开。”
陈扬没再说话,专注地目视著前方,他仍然只有左手握著方向盘,沈默终於有时间看一眼他的脸,却发现他的嘴唇几乎没有血色。沈默的视线顺著他的肩膀滑下来,聚焦在他右臂的一大滩血渍上,“扬哥,你受伤了!”
“别管它。”
十分锺以後,他们到了亚运村附近,卢剑今天在家休息,他家离这不过三分锺的车程,沈默老远就看到了他那辆拉风的MINI COOPER。
“扬哥,在那边。”
陈扬猛地一转弯,开出了几百米後把车停在了周围的胡同里,和沈默徒步走回亚运村。卢剑远远地开车迎了过来,两个人飞快地上车,卢剑把车向西开去。
“沈默,到底怎麽回事?”
“以後再说。”沈默从口袋里把陈扬的枪掏出来握在手里,“扬哥,我们去哪?”
“挑个安全的地方。”
沈默想了几秒,果断地说,“卢剑,你下车吧,车我改天还你。”
车子猛地刹住,卢剑转过头来,“沈默,这到底是──”
“卢剑,卢爷,我求你别问了。快走吧。”
卢剑的目光狐疑地扫过沈默,落到陈扬的脸上,後者半靠在後坐上,脸色惨白疲惫,但神色仍然镇定稳健。他抬起眼睛看著卢剑,语气温柔而专制:“谢谢你。尽快离开这里,不要逗留。”
他的声音和眼神有种独特的魅力,惯於发号施令的人总能让别人心甘情愿得服从与他。有那麽一瞬间,卢剑感觉一股电流窜过全身,他说了声再见,跳下车去。
陈扬疲惫地半阖上眼,薄削的嘴唇是失血後的惨淡颜色,“沈默,你开吧。”
沈默点点头,从副驾驶的位置换到驾驶座,硬著头皮踩下油门。人在压力中总能爆发出无限的潜能来,沈默竟然稳稳地开著车,甚至还能够抽空看一眼後视镜。
镜子里是陈扬青白色的脸,更後面的是仍站在原地的卢剑。他像尊雕像一样站在那里,对著渐行渐远的车子挥手,英俊的脸迷惘沈,沈默不合适宜地想起来许多老电影,卢剑就是里面的主人公,在退色的胶片上望著远去的恋人挥手。
沈默把那量过於扎眼的车停进车库,然後下车帮陈扬打开车门。沈默把自己的外套下来换给陈扬,把他一团血污的外衣折起来拿在手里,领著陈扬走进一栋高层。
等待电梯的间隙里,沈默一直警觉地打量著四周,找寻著可疑的人,陈扬却显得十分镇定,低声问沈默:“这是哪?”
“我家。刚换的房子,没几个人知道。”
电梯叮咚一声响,沈默上前一步挡在陈扬面前,电梯门慢慢打来,一个中年女人走出来,并没有注意他们。沈默松了一口气,和陈扬走进电梯,按了十七层。
一路上都没碰到人,沈默站在家门口,拿出钥匙时却迟疑起来。陈扬问他,“怎麽了?”
即使灯光昏暗,陈扬也仍然清楚地看到沈默的脸红了,他有些尴尬地说,“有点乱,我家。”
沈默说有点乱,果然就真的有点乱。沈默的房子很大,却没有一般大屋的空荡,被填得满坑满谷,并不像只有一个人在居住。客厅装潢得很简单,浅蓝色的墙上不知被谁画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涂鸦,窗帘也是蓝色,棉布质地十分柔软朴素,窗棂上甚至还挂著一个同色的小风铃。客厅地上铺著常出现在小孩卧室里的泡沫地板,彩色字母和动物喜庆热闹地滚了一地,上面横七竖八地扔了许多毛绒坐垫。茶几上杂乱地摆著不少可乐罐、遥控器、药、餐纸和书之类的东西,後面米白色的布艺沙发上,也扔著许多半打开的书,甚至还摆著几个巨大的毛绒公仔。
沈默安顿陈扬在沙发上坐下,马不停蹄地转身去找药箱,他在碗橱里翻出多日不用的白色小箱子,回到客厅时,发现陈扬正盯著彩色的泡沫地板,无声地发笑。
沈默地脸又一红起来,“这个是昕昕买的,非让我用不可。”
陈扬仍然带著笑意,拿起沙发上一个巨大的泰迪熊,“这个也是她的?”
“歌迷送的生日礼物。。。我又不能扔。”
陈扬终於不再笑了,指指墙上抽象凌乱地涂鸦,“这个呢?”
沈默的表情变得咬牙切齿,“卢剑的一个朋友。。。自称搞艺术的。”
“卢剑。。。就是刚才那个人?”
“对。”
“我看他很眼熟。。。也是艺人?”
“和我一个公司的。”沈默觉得有些好笑,陈扬明明是公司的股东,竟然连旗下的艺人也不认识,但转念一想,陈扬似乎在这方面从来没过什麽心思,不认识也是正常的。
“扬哥,你的伤让我看看。”
“子弹没在里面,不要紧的。”
沈默顾自低下头去折腾那个药箱,陈扬看著那个白地红十字的小箱子,突然想起一点往事来。
夏远还在的时候,自己有一受了伤,伤口并不大,只是沾了不少沙子。夏远利落地浇了半瓶双氧水下来,他疼得狠狠一皱眉,几乎喊出来。夏远微微一笑,对他说,这也就是我动手吧,换了别人,肯定更疼。
他正想著,沈默已经卷起他的袖子,用棉签沾著酒精清理自己的伤口。他的动作很小心,但清理的动作持续了很久,那种微微的刺痛也就一直痛到心里。陈扬半闭著眼睛想,说得很对,果然更疼。
伤口大概半公分,三四公分长,沈默帮陈扬把包扎好,两个人默默地在沙发上坐了许久。陈扬突然问他,“你刚才是怎麽发现的?”
沈默把事情的经过大略讲了一遍,包括和李梦昕的对话也大致讲了。那群记者拍到了猛料,这会不知道在写些什麽乌七八糟的报道。陈扬想了两三秒,对沈默说:“你给余金峰打个电话。”
余金锋是沈默的另一个老板,或者说,管事的老板。两个人的手机在卢剑来以後都关了,这会沈默一开机,几十条短信跳出来,他没理会,直接给余金峰打了电话。响了很多声以後,那边接起来,声音气急败坏:“沈默,你他妈怎麽回事!”
余金峰那声怒吼效果简直像开了扩音器,震得沈默有摔电话的冲动。他还没回话,陈扬就伸过手来,“给我。”
沈默把电话递给他,余金峰还在那边滔滔不绝地骂著:“记者都堵到公司门口来了你知不知道?你和李梦昕到底怎麽回事?你他妈的拍上海滩啊?你跑马斐中那去干嘛?你现在是明星了,腕儿了,你就他妈想把公司犒黄了是不是?我告诉你,公司倒了都他妈给我喝西北风去──”
“倒不了的。”
余金峰傻住,“你谁啊?”
“陈扬。公司要真倒了,你的股份我原价兑给你,别鬼叫了。”
“我说,今天这到底是──”
“你怎麽跟记者说的?”
“我能怎麽说啊,躲著呢。我说──”
“就说是拍电影。”
沈默清楚地听到话筒里余金峰抽气的声音,“你糊弄小孩儿哪?这帮人又不是傻X。”
“不是傻X才这麽说。你说是真的有人信麽?”
余金峰被他堵得无言以对,陈扬又说,“别舍不得钱,带不进棺材。”
“得也是你的钱。”余金峰恶狠狠地甩一句,“你再惹我我就把你给供出去。”
“你不敢。”陈扬简短地说,“就这样吧,有事打沈默电话。”
陈扬把电话还给沈默,沈默给李梦昕发了条短信,铃声突然响起来,是阿铭的来电。
沈默抬头看看陈扬,後者把手机拿过去,不动声色地关了机。
气氛又陷入诡异的沈默里,沈默知道自己不应该问,但如果不问的话,他就要杯弓蛇影地防范起陈扬来,因为他不知道陈扬在不在防范著他。听起来像绕口令般的逻辑会无限循环,到时候他和陈扬势必会陷入相互戒备、无法信任的境地,他不能让自己掉进那样一个怪圈。
“扬哥,为什麽连阿铭的电话也不接?”
陈扬没回答,却突兀地问他,“烟还有麽?”
沈默从他血迹斑斑的外套口袋里找出一盒烟,拆开了递给他一只,打火机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沈默把桌上装饰用的座式火机指给他看,陈扬俯下身,点燃了烟。
“沈默,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阴险,连阿铭都要怀疑。”
他靠在沙发上,半仰起头看著天板,眼神在徐徐吐出的烟雾里格外涣散,沈默突然就失去了对他的所有畏惧。他的目光扫过鬼影一般的烟雾,落在陈扬半闭的眼睛上,极长的睫毛微微动了两下,那一瞬间,沈默想到许多与陈扬毫无关联的词语,比如脆弱、彷徨,诸如此类。
沈默明白,至少在这一瞬间,他是可以说真话的。所以他说,“是。”
陈扬笑了笑,侧过头来看著他,表情很温和,“你很聪明,但你没看到更的地方。你以为今天阿铭不在是巧合?如果阿铭在的话,马斐中绝对不会动手,因为他知道阿铭的身手。可他今天不是突然发难的,他明显准备了很久──所以说,他一开始就知道阿铭今天不会来。你说,这是为什麽?”
沈默的後背又一觉得凉气森森,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林勇。但他什麽都不能说,他不想让自己的言语引导了陈扬的思路。
“还有从菲律宾来的那船货,大鹏检查出夹带了海洛因。大鹏那个人我很清楚,不是什麽细心的人,连他都查的出来,那就说明,藏得人故意想让他找到。找了之後会怎麽样呢?我不会回去,这类事我从来不自己理,於是我一定会派阿铭回去──不管是谁干的,都策划得很精巧。”
“所以你怀疑阿铭。”沈默在陈扬的注视下,无法不开口,然而一开口他的声音却很干涩,轻不可闻。
“我不怀疑他,”橘色的火黄猛地一暗一灭,陈扬碾灭了烟,“我谁都不怀疑。”
沈默觉得自己几乎是过於了解陈扬了──谁都不怀疑,那是因为谁都可疑。
然而陈扬的下一句话让沈默十足地惊骇了一下。
“不过,我相信你。”
不带什麽煽情的语气,就是平平淡淡说出来的一句话,沈默咀嚼不出更层的意思来,只能愣愣地看著陈扬。房间里只开著壁灯,暗淡的黄色光芒里,陈扬淡淡地笑了笑,他眼神里有一种情绪,让沈默无法承受般转开了目光。
那是个很温暖的笑容,却让沈默感觉到异样的难过和辛酸。
“为什麽相信我?”
“为什麽当时不走?”
沈默被陈扬的反问问住,开始思考自己当时为什麽不走。考虑出来的结果很可笑,但他也不得不回答。
“我没想到。”
“你连手刹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要走。”陈扬的语气像是循循善诱的师长,“所以呢?”
“所以。。。你相信我。”沈默无意义地重复著,仿佛在做语言体操。语言变得贫乏起来,两个人都不知道该怎麽表述,於是沈默扳著陈扬的肩膀,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
和情欲、爱情都无关的吻,那只是一种宣告,一种表示,两个人都在那个吻里得到了这样的信息:不需要再说了,我了解你。
那天晚上两个人像两个小孩子般手脚交缠地睡在一起,沈默半夜睡得并不安稳,醒来了三四,每一都看到月光透过窗子照在陈扬的脸上,他睡梦里的表情似乎和白天全无相似之,不知道沈浸在什麽样的梦境里。最後一醒来,沈默半靠在床上发著呆,凌晨三点,所有的霓虹都熄灭了,难得一见的月光竟然带著微微的蓝色,水一样把他浸泡在梦幻般的氛围里。
沈默愣愣地看著陈扬的脸,费解地想著存在与他们之间的究竟是一种什麽样的感情。他喜欢陈扬麽?显然是喜欢的。陈扬身上有他所欣赏的特质,冷静果敢,刚毅自信,他残酷的一面沈默也充分了解,但这已经不能再让沈默感到畏惧和恐慌。因为他知道沈默就像一把枪,枪口并不指向己方的阵营,作为陈扬所承认的“自己人”,他是相当安全的。陈扬对他很好,这让他无法在道德层面上对陈扬作出任何指责,他对於陈扬的一切都是认同的,认同到可以和他毫无障碍的相──那麽,这是爱情麽?
爱。
沈默想起到这个字眼时,毫无防备地被一股久违的情绪攻陷了。那是痛苦的,充满矛盾和挣扎,日思夜想,反复纠结,然而又搀杂著微微一丝隽永的甜蜜,就是这轻微的一刻幸福,让他觉得所有的痛苦都是值得的。他想起两个人不经意相触又慌忙错开的手指,想起两个人面红耳赤地在一只锅里捞泡面,想起整夜睡不著只为了等一个电话,想起两个人在冬夜里漫步,对视时在心里铺天盖地蔓延开的幸福。。。。。。
他想到关远,整个人像是跌进了回忆的酒杯,在苦涩里甜蜜的微醺著。
再也不会有了,沈默对自己说,那种感情,这一生都再也不可能拥有了。
他一直坐到东方发白,然後起身去浴室冲了个冷水澡。心里的郁结无法发泄,沈默发疯似的用冰冷的水把自己淋了个透湿,走出门才发现卧室亮起了灯。
沈默走进门,地板被他印上一排湿淋淋的脚印,陈扬已经坐起身来,坐在床头抽烟。
“是不是把你吵醒了?”沈默想起自己调到汹涌的水流,带些歉意地问他。
陈扬看见他贴在身上透湿的睡衣,“你是穿著衣服洗澡的?”
沈默还没答话,陈扬已经走过来,夹著烟的手在他身上探了探。手是火热的,因为沈默浑身都是冰冷的。陈扬皱著眉不说话,那枝烟在他的手指间慢慢燃烧成灰烬,沈默也不知道在看哪里,两只瞳孔涣散,神情茫然。
陈扬忽然烟扔到旁边的盆栽里,用没受伤的左手半拖半拽地沈默弄到床上来。他费力地用单手解开沈默的睡衣,帮他把湿透的衣服脱掉,厚实的棉被压在两个人身上,仿佛撑起一个幽暗的、新的空间。
沈默的身体靠过来,冰冷的感触让陈扬微微打了一个寒战。他用没受伤的手环住沈默,像是抱著一块冰,沈默的全身都是冷的,连微微发青的嘴唇也是冰冷的。两个人的身体慢慢的贴紧,陈扬觉得那块冰仿佛正渗透进自己的身体里,他在那冰凉的嘴唇上吻了一下,然後又是一下。。。。。。亲吻逐渐热烈入起来,他慢慢感觉到那块冰在变暖、融化,最後变得滚烫。两个人在床上翻滚交缠,沈默一反常态地凶狠起来,发泄般故意抓著陈扬的伤口,陈扬忍著疼,用没受伤那只手抱住他。
结束的时候,沈默汗水涔涔地倒在陈扬的胸口,嗅到一股淡淡的血味。陈扬的右臂上,血正点点斑斑地从纱布里渗出来,一片猩红。沈默松开手,手心也染上了淡淡的血迹。
“对不起,”沈默低声说,语气里却并不带歉意,“我去拿纱布。”
“别去了。”陈扬拉住他的手,微微用力的握了一下,沈默把脸枕在他肩膀上,开始反省起自己刚才的反常来。
“对去起。”这是真的对不起。
陈扬的左手插进沈默发间,温柔的抚摸著,“没事。”
窗头的闹锺尖利地叫起来,沈默探出半个身子,伸手拍停了闹锺:“我得走了。今天要去训练,Fred只给了我两天假。”
陈扬还握著他的手没松开,“今天不用去了,你这两天出门也不太平。”
“但是Fred──”
“余金峰会帮你解决的,他这个老板也不是白当的,你放心好了。你现在出门去,记者、马斐中,你哪个都吃不消。何况你身体还没好。”
他说得很对,沈默无法反驳,只能点点头坐起身来。
陈扬放开他的手,“又去哪?”
“买早点,快七点了。”
陈扬无奈地叹口气,“你怎麽还没明白,这几天我们都不能出门。”
“但总得吃早饭吧?”
“自己做好了。”
沈默惊诧地看著陈扬,“我不会做饭啊。”
陈扬用左手支起身体,裸露得上身美好得像一尊雕塑,“我会。”
沈默家里当然有厨房,厨具都是簇新的,十分齐全,但唯一有使用痕迹的只有水果刀和微波炉。陈扬动作熟练的架锅,从冰箱里找出材料,很快粥就在炉子上响著咕嘟声冒泡。
沈默坐在厨房的一角,十分不可思议地看著陈扬使用煤气、洗锅子。他连煎蛋的时候都是专心致志的,严肃的神情好象手里的不是锅铲而是核弹的开关。他把鸡蛋在锅沿上敲破,手势十分好看,然後蛋壳被遥遥抛进了垃圾筒,沿途划出的弧线竟然也美丽得像是艺术品。沈默过去一直难以把陈扬和厨房联想起来,但此时陈扬穿著自己的衬衫和牛仔裤,毛衣嫌小了,就松松系在肩上,这种打扮让陈扬难以置信地显得柔和起来。沈默觉得略微有些别扭──穿著他的衣服,站在他家的炉火边,这样一来好象陈扬已经是他家里的成员似的。
早饭很快做好,陈扬找了一圈没找到可以充当餐桌的桌子,於是两个人只能在客厅里吃早饭。沈默手忙脚乱地把茶几上的空可乐罐扔进垃圾筒,把盘子和碗端到空出来的地方。陈扬靠在门边看他忙活,带著种好笑的神情,“沈默,你没请人帮你打扫?”
“你不是也没请。”
沈默随口说完这一句,两个人却都怔然了那麽一瞬间。话只是普通的话,但这种过於随意的语气,沈默从未在和陈扬的对话里使用过。沈默心虚似地看向陈扬,眼神里传递著这样的信息:就这一了。
陈扬微笑起来,神色很愉悦,於是沈默知道他喜欢这样。他低下头去继续收拾茶几,陈扬看著他,觉得自己对“眼神传递理论”的认同又更进了一步。刚才那短到电光火石的一瞬,从沙发到门口的这段距离变成了两人的驿道,目光的使者一来一往,携带著海量的信息。
他们都觉得自己能够理解,但至於理解了什麽,却很难用语言来描述了。
陈扬做得饭味道很不错,除了中西餐的混搭让沈默混乱以外,他基本吃得很来劲。几天前买的面包被陈扬炸过,金黄酥脆,沈默戳著自己那份火腿煎蛋,决定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扬哥,你怎麽会作饭?”
“上学的时候练的。那时候我们经常在门口偷偷支一个锅炒菜,两个人守门两个人看锅。每看门的老伯一上来,门口的人就给我们报信,然後我们就把锅藏到桌子下面去,等老伯走了再拿出来。”
沈默听得瞠目结舌,这样听起来,陈扬就和普通的青涩大学生一模一样。陈扬肯定年轻过,沈默第一见到陈扬时他只有二十四岁,但那时他就已经十足的沈稳冷静,沈默难以想象他毛头小子般的模样。
“沈默,你去过武汉没有?”
“去过一,做签售。”
“几月去的?”
“应该是冬天吧。。。几月记不起来了。”
陈扬放下筷子靠在沙发上,把左手垫在脑後,他望著窗外的样子十分闲逸,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
“应该春天去,那个时候武大的樱很漂亮。”
沈默也不再吃了,放下筷子看著他,陈扬的笑容也很遥远,不大是会出现在他脸上的笑,倒像是从哪个人的回忆里借来的一样。
“我在武大待了四年。这辈子最好的四年都在那里了。”
沈默不知道该怎麽回答,好在陈扬不需要他回答。带著一种陌生的、几乎是生机勃勃的语调,他径自说下去了,甚至没注意过沈默是不是在听。
“武大的樱很有名,沿路的两旁都是。整个大学是建在珞珈山上的,求知在武大,成材在珞珈嘛。走几步就是东湖,那个时候逃课了就去东湖,绕著湖一走半天。东湖上那种电瓶船经常是充不满电的,游客玩到一半没电了,就必须提早回来。。。我们就去找那商家理论,让他退钱给游客,有时候游客都走了我们还在那吵。吵著吵著有一就动手了,武汉人打架很凶的,结果公安局就来了。学校给我们每人记了个过,我写了两万字的检讨给辅导员,学生干部也没得做──那是大三时候的事了,後来毕业的时候分取消了,我们领了毕业证在食堂门口烧了堆篝火,没柴火,就是把大家不要的行李烧了。篝火旁边人越来越多,什麽都往火堆里扔,鞋啊书啊。。。现在想想,烧书真是挺过分的。後来东西都烧光了,好几个人把外套脱下来扔到火堆里。我们旁边是女生楼,我就喊了声:女生支援一下!结果女生从窗口什麽都往下扔,还有把整只皮箱扔下来的。烧了一会宿管的人来了,大家全跑了,那天晚上没几个人睡著的,早上四点的时候我还听见有人在楼道里哭。。。。。。我也一晚上没睡,第二天就去香港了。”
他去香港做什麽沈默并不完全清楚,但也不是完全不清楚。陈扬讲给他听的仿佛是一段毫不相干的故事,那个热血单纯的大学生他并不认识,也永远都认识不了。“过去”本身就是一个十分悲哀的词语,别人的过去你永远无法明白,而自己的过去你是那麽清楚和怀念,却也永远都会不去了。
陈扬仍然看著窗外,太阳早已经升起来,北京的清晨灰蒙蒙的,陈扬的眼神却让人觉得,他在哪里找到了一小块湛蓝的天。
“夏远他是同济的。他这辈子就没承认过武大比同济好,但他上学的时候总动不动就往我们这跑。那时候医大还没合并过来,他来了也就是在现在的一区二区。。。每年樱开了他都来看,那时候游客多,我们学生会就在校门口卖票,十块钱一张。每,每他都借同学的学生证冒充武大学生,从我眼皮子底下逃票。我比他高一届,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间,我有很多机会遇见他,我不可能没遇见过他。。。但说起来真奇怪,那时候我们谁都没注意过谁,一点都没注意到。但等到我离开武汉七年以後,我在广州再遇见他──”
陈扬把手放下,坐直,终於看著是看著沈默在说话了,“所以说,时机真的很重要。”
这时的他又变回了沈默所认识的那个陈扬,回忆的魔力到此为止,从时光的魔爪里逃出来的过去也,只能在这个人身上存在那麽短短的一瞬间,那种天真的、遥远的单纯情感像太阳下的露水一般迅速地蒸发消失。时光在人身上打下烙印,就如同洗不掉的污渍,从细小的地方开始逐渐侵蚀,一步一步给人贴上桑沧的标签。
沈默点头,低声说,“我大概明白。”
那七年里,无论俞夏远也好,陈扬也好,两个人都发生了太多改变,改变的结果就是他们一见面就迅速地被彼此吸引了。沈默想,这也很平常,就像当初他见到关远就立刻被他吸引一样,爱情原本就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之後的所有,都不过是这个瞬间的延续而已。命运这种东西,至少在爱情上是真实存在的,之後的幸福也好,波折也好,其实早在那一瞬间就注定了。比如他和关远,又比如陈扬和俞夏远,不管他们多少地回到过去,还是会不可避免地走向既定的结果,无法改变。
陈扬拿出烟,去拿茶几上的打火机时微微挪了挪身体。背後有什麽东西铬得他很不舒服,他点燃烟,从背後抽出几本横尸般扔在沙发上的书。
陈扬随手翻了翻,一本《笑面人》,一本《不朽》,看得很旧,书页上甚至还有来源不明的一些污渍。沈默的书不算多,但东一本西一本就显得无不在,全都给他看的面目全非又脏又旧。陈扬又想起夏远的书,永远整齐地摆放在书架上,分门别类地按出版日期放好,书页雪白,连批注都写得十分整洁严谨。
“你还有时间看书?”陈扬把卷了的页脚的书页理好,合上书本放到一旁的扶手上。
“有时间就看一点。那四年基本没出门,也不想出门,在家里就是看书。现在习惯了,没事的时候总想看两眼,”沈默极力想把气氛弄得轻松一点,“你不是总说,多看点书没坏麽?”
陈扬把弹了弹烟灰,没有说话。他想起从前和夏远在某件事上有分歧的时候,夏远理亏只要理亏,总爱抬出哲学来和他抬杠,然後云淡风轻地说:你,多看点书没坏。
他喜欢引用康德和柏拉图,想起这个来陈扬就觉得很可笑,因为他翻过夏远的书架,《纯粹理性批判》的扉页上被他用马克笔打了个巨大的叉,整本书里唯一的批注就只有四个字:胡说八道。而《理想国》里没有夹书签,这说明他看得很潦草,在最後一页夏远用签字笔写了八个大字:哲学疯子,政治骗子。
於是他真的微笑起来,然後又觉得诧异。在这一天里他不断的想起夏远来,这是很少见的,因为随著时间的推移,他已经很少想起他来了。夏远留在他生活里的影响力正在消退,他像一个谢幕的演员,遗留在舞台上方的影象逐渐变得虚幻稀薄。然而陈扬知道,他永远不会真正离去,在自己心里,永远有一个地方,是属於他的。
3
午饭也是陈扬做的,沈默勉为其难刷了锅,显而易见刷得不怎麽干净。家务,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一直和他绝缘,东北的男孩子几乎不进厨房,也不洗衣服──在省队训练的时候,教练每天把他们的脏袜子收集起来,拿回宿舍统一洗,干了以後发还给他们。
陈扬坐在沙发上翻书,沈默坐在一旁发呆,下午的阳光直晒在他身上,有股温暖的香味。他不想开电视也不想上网,因为他知道这会各种关於他的新闻已经新鲜出炉,内容和标题他大概都猜得到,无一不匪夷所思言辞激烈。
当明星有三大职责,给人们提供娱乐,给人们提供八卦,给人们提供靶子。沈默在娱乐圈沈沈浮浮了快十年,三大职责无一不到位的履行了。他小时侯看过一个故事,大意是说,一个小男孩的父亲让他在乱法脾气时向墙上钉一个钉子,然後拔下钉子给他看钉过的痕迹,让他明白,伤害别人後伤痕会永远留在别人心里。
沈默想,自己就是那堵墙,只不过浑身的洞眼让来看起来更像是筛子。钉子的洞不,但旷日持久的钉下去,这堵墙早晚是要塌的。
屋子里安静到沈寂,陈扬突然从书页里抬起头来,“放张碟听吧。”
沈默不想动,因为这样靠在沙发上晒著太阳实在是太舒服了。陈扬的气场给他一种肆无忌惮的底气,於是他指了指墙角的唱片架,“都在那呢。”
陈扬放下书,走到那个木制的唱片架前面,唱片没多少在架子上,倒有一大半扔在地上,还有不少随意地扔在音响周围。陈扬翻检了半天,披头士白色专集在一堆封面中很显眼。他打开盒子把唱片放进音响,隔了一会音乐响起来,没有吉他,取而代之的是提琴和号。
沈默笑了,“盒子装错了。”
陈扬侧耳听了一会,说,“马勒。”
的确是马勒的第九交响曲,从徘徊到悲哀,再到宁静,最後沈寂,陈扬听了一会,在第一乐章结束时换了的碟片,他在音响旁边找到了马勒的盒子,将马勒和披头士归位。
“那张也不是白色专集,”沈默到底还是走过来,从架子上地上俭起卢剑的专集盒子,“这张才是。”
结果那张也不是,童谣一般的《黄色潜水艇》响起来,陈扬把马勒放回架子上,“我记得你不听交响乐。”
“我是不听来著。这唱片是你的。”沈默看到陈扬轻微的惊愕,伸手指了指旁边装饰用的小矮桌,“还有那个。”
桌子上放著一把捷克产的小口琴,陈扬这时才想起来,自己大概八、九年前去过一布拉格,在那边买了很多零碎的东西,包括那张唱片。这把口琴他一直想不起来放在哪里,原来是送给沈默了。
那个时候他比现在年轻,沈默则干脆是个孩子,夏远还在华西读硕士,关远刚刚遇上林勇。。。。。。
所有的事情都还没开始,但也都已经显露出一些端倪来。
陈扬拿起那只小口琴,放在手里仔细地端详了一会,“那是我最後一去旅游,之後再也没去过。”
“这麽说的话,我还从来没旅游过──走到哪都跟著老板经纪人,还有歌迷。”
陈扬笑了,“同病相怜。其实那去布拉格是去躲风头,我那时侯和你说过没有?”
“那时候我们不怎麽说话的。”
话一出口沈默就觉得尴尬,因为那时他和陈扬见面的主要活动就是Zuo爱。那时候他太年轻,唯一的优点就是机灵懂事,陈扬从不和他进行必要以外的交流,就算是进行了,以沈默那种谨慎的性格也一定会想办法回避。
陈扬知道沈默在想什麽,把口琴放回矮桌上,转过身来看著他,“那时侯你就是个小孩子,我也和现在不大一样。。。这你来香港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变得太多了。”
沈默没说话,音乐反复重复著“We all live in a Yellow Submarine Yellow Submarine Yellow Submarine”,他七年前根本想不到,有一天陈扬会穿著他的衬衫和毛衣,站在他家的厨房里做饭给他吃。
大概陈扬也想不到吧,沈默顿时觉得时间是个如此神奇的东西,它淡定地一路走过,沿途把一切都弄得面目全非。
“在我之前的那个老大,其实是我叔叔。”陈扬习惯性的去拿烟,才发现烟盒已经空了,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父母是在我高中的时候去世的,空难,尸体一直都没找到。後来叔叔找到我,安排人照顾我,给我钱,一直到我大学毕业,他叫我去香港找他。他那个时候得了肝癌,三期,他没妻子,没孩子,就只有我这麽一个侄子,所以他希望我继承他的事业。。。他管这个叫事业。”陈扬嘲讽地笑一下,这是沈默第一看见他露出讽刺的神色。
“我开始的时候是不想去,但毕业那年出了一点事。。。。。於是我就去香港了。那时候叔叔已经发病了,我一去他就划给我很大一块地方,又给我很多人,自然很多人不服。对香港那边来说,我等於是空降的,我那时侯什麽都不明白,吃了很多亏,到底挺过来了。阿铭和林勇是一开始就跟著我的,我能站住脚也多亏了他们两个。後来叔叔死了,我从布拉格回来就当了老大,每天的工作就是切菜一样的杀人。。。。。。我开始後悔,但已经来不及了,於是我决定不再後悔了,只往前看。”
黄色潜水艇早已经放完,唱片应景般地转到了《The long and winding road》,两个人凝神听著,“Many times I’’ve been alone and many times I’’ve cried,Anyway you’’ll never know the many ways I’’ve tried but Still they lead me back to the long and winding road”
等到那条又长又刮大风的路在歌声里走完 《帕伯上士孤独之心俱乐部乐队》异常欢乐地响起来,沈默按了停止键盘,房间里立刻陷入一片静默。
“沈默,”陈扬走过去站到他身边,两个人的肩膀靠著肩膀,但谁也没有看谁,“我到现在还没有联络阿铭。”
“是。”
“我还不联络他的话,就永远不用联络他了。”
“为什麽?”
“他会知道我怀疑他,所以他不可能再对我忠心。我不能把一个对我不忠心的人放在身边。”
沈默知道,陈扬是在询问他的意见,然而他没有任何意见可以给陈扬。
於是他说了所有话里最不该说的那一句,“那林勇呢?”
“林勇和阿铭不一样。我是在圳的街上捡到他的──真的是捡。他那时候刚被人从大学里踢出来,身无分文潦倒街头,我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他是条狼崽子。狼是养不熟的,我本来想的是养一阵就放他走,结果养大了,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头咬我一口。”
“阿铭也一样?”
陈扬平和地反问,“你觉得呢?”
沈默甚至没有思考,他从一开始心里就有了定论。
“说吧。”陈扬拿起沈默的手,没什麽进一步的动作,就那麽单纯地握著。
“给他打电话吧。”
“为什麽?”
两个人视线终於相接,沈默忍不住笑了一下,“直觉。”
“直觉。”陈扬重复一遍,“要是你的直觉错了,我们就都死了。”
沈默敏锐地注意到,他说的是“我们”。 他以前从没这麽说过。
他还在想著,陈扬已经拿起旁边的座机拨了阿铭的号码。
很简短的一句话,“来接我,万国城。”
35
在等待阿铭来的长长一段时间里,两个人都在一种紧张的情绪里,然而陈扬和沈默也都明显的感觉到这样一点:这紧张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紧张,和之前那种凝固般的气氛全然不同了。
“沈默,”过了一会陈扬突然叫他,“这的事情恐怕会很麻烦。”
“恩。”
“我是说,”陈扬补充道,“对你。”
“记者的话余总应该还解决的了,昕昕会叫的那几家都是有路子的,收了钱总不会乱说话。”沈默笑了笑,“而且,如果摆不平的话,他老早就打电话给你了。”
“不是记者,是警察。”陈扬微微皱了下眉,看到沈默惊愕的神色又解释道,“不是冲著你,是冲著马斐中。不可能一点风声都不走露的,马斐中在各道上都有仇人,一定会有人借著这个机会搞垮他,而你嘴里可以挖出东西来。”
“但是。。。”沈默回想起之前和警察打交道的经历,微微地打了个寒战,“那怎麽办?”
“我会找人疏通,但可能要过上几天才行,这期间我不能和你联络,如果真的有麻烦,你听余定峰的安排。”
沈默觉得手心渗出了冷汗,脑子里乱糟糟充斥著各种想象。他的事业算是刚有了点起色,如果在这个时候──
“你放心。”陈扬打断他的胡思乱想,仍然是平缓低沈的语调。他没有告诉沈默要放心什麽,於是沈默索性对一切都放心了起来。
沈默想说点什麽,电话却在这个时候尖利地鸣啸起来,陈扬站起来,在欲起身的沈默肩膀上按了一下,“我去。”
他接起电话,低声说了几声就挂断。然後他背对著沈默,将披在肩上的毛衣脱下来,单手把它整齐地叠好。
“阿铭在楼下了,我走了。”
“我送你下楼。”
“不用。”
陈扬从不客套,他说不用就是真的不用,於是沈默只送他到门口。告别的瞬间两个人都不知说什麽好,沈默对著陈扬挥了挥手,把那以言喻情绪在手势和眼神中传递给他。
他看到陈扬的神色发生了轻微的变化,似乎变得很温柔,却又夹杂著一些更为复杂的情绪。沈默尚未理解,陈扬却突然对他说,“沈默,我搬过来住可以麽?”
他的语气仍然是平淡的,以至於最开始的一瞬沈默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麽。陈扬等待了一两秒,没有听到沈默的回答,微微地笑了,笑容却紧绷在眼神里,如一根弦。
“你考虑一下吧,我先走了。”
那扇门慢慢在眼前合上,扑面而来的阴影像是一座巨大的山,陈扬的背影却因为视觉的误差,在沈默的视野里多停留了短短的一瞬。他仍然穿著沈默的衬衫,白色的背影鲜明地呈现在昏暗的背景上,仿佛斗室中孤单的一缕光线。
沈默枯坐了一会,各种念头搅得他心烦意乱,陈扬在的时候他并没觉得慌张,然而他一离开,沈默就不能不思考问题的严峻性,开始手足无措起来。不知坐了多久,他觉得胸口发闷,胃也隐隐做痛,於是他跳起来,准备给吃点东西,然後给余定峰打个电话,然而就在他的手放在冰箱门上的时候,门铃响了。
警察比他预料得要来得早,按他的经验,等到琐的手续都完结,找到他头上至少该是一两天以後的事,但这他们的行动竟然变得迅速了。
沈默破釜沈舟地打开门,他知道他非开门不可。
两个警察一个穿制服一个穿便衣,和所有刑侦小说里的搭档一样,两个人的身高长相都很悬殊。两个人对他还算客气,强调了只是找他“了解些情况”,允许他换了衣服拿了钱包,但他提出想打个电话时,被委婉的拒绝了──“到局里打也是一样的。”
沈默戴上棒球帽,拉低帽檐跟著他们上了黑色的吉普车。一路上两个警察都不说话,车里诡异地安静。沈默知道这是在向他施加心理压力,而且似乎十分奏效──车轮每转动一周他就觉得愈发紧张起来。
他被带到一个类似办公室的地方,但摆设和家具都给人一种压迫感和紧张感。一个神色和蔼的男人接待了他,并没有直接问话,而是拖著他聊些轻松的话题。沈默一眼就看出这个人试图消除他的戒心,但越是这样他的神经就越紧绷,他强压下自己想给余定峰打电话的欲望──他不知道余定峰的後台够不够硬,但他绝不能冒险把余定峰也卷进来。
那男人开始问他一些看似漫无目的的问题,比如几月几日做了什麽,认不认识某个人,是否去过某地。。。。。。沈默开始还颇配合地回答,可当他发现对方是在寻找他语言里的漏洞时,他便一个字都不肯说了。
在这间分局的办公室里沈默待了三天,吃住都在警员休息室。盘问他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但都巧妙地对他传达著一个信息:你随时可以走,但我们不保证不会对外界发布某些消息。於是沈默绝口不提要走,也绝不回答任何一个问题──开始时他还含糊带过或答非所问,到後来他发现自己的精神状态不佳时,便拒绝开口说任何一个字。
在这三天里,沈默没完没了地忍受著各种在法律许可范围内的折腾:空调打著冷风、食物难以下咽、整晚都开著让人无法入睡的“坏掉”的白炽灯、不能洗漱。。。。。。更难熬的是没完没了、没完没了的盘问和日渐加重的绝望感。
沈默觉得自己开始崩溃了,有好几,他觉得自己简直支撑不住,几乎想一走了之,但到底还是挺了下来。他心里焦灼地等著陈扬来捞他出去,但这焦灼却觉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憋在心里加倍地增添自己的绝望。当不知是第十几个盘问他的人,在接了一个电话以後,阴著脸说“你可以走了”的时候,沈默站起来,只觉得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在院子里,拉低了帽檐,把整个人暴露在过於灿烂的阳光里。他感觉到自己身上已经散发出腐烂的气味,头脑里空荡一片,全身只有胃还剩下鲜明的知觉──抽搐一样的疼痛感。
他半抬起头,在刺目到让人眩晕的阳光里眯起眼睛,院子里人来人往,但没人注意到这个衣著邋遢、形容颓废的人就是沈默。他贪婪地呼吸著秋天里凉沁的空气,几乎像是获得了新生一般傻乎乎地微笑起来,他按著抽痛不已的胃,快步向大门口走去。
院子里杂乱地停著许多车,北京的停车位一向匮乏,於是公安局的院子就成了简易的停车场。沈默在一辆辆车中间穿行著,像是走迷宫一般慢慢觉得晕眩,几十米的路程他走了很久,快走到门口时,又一辆车迎面开进来。
沈默侧身避开那辆黑色的本田,脚步虚浮地向前走去,他听到那辆车刹车的声音,然後有人下车,似乎有两个人交谈了几句。马路上的喧闹传进院子里来,他对於谈话声听得不是很清楚,然而似乎是受某种力量的驱使,他不由自主的转过头来,看著刚才谈话的两人。
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向楼里走去,本田的车门开著,西装笔挺的车主正靠在车门上向他告别,姿态潇洒地挥动著右手。那个背影沈默觉得陌生,但那个手势却是他所熟悉的──简短有力,干练中有一种硬朗的华丽,仿佛在他挥手的瞬间飞起一群白鸽。
他呆滞了一两秒,开口说道:“关远。”
几天没说话,他的声音暗沈而嘶哑,两个人的距离不算近,沈默想他也许是听不到的。然而那个背影在他开口的一瞬间僵硬了,过了一两秒锺,那只举在半空中的手慢慢地放下,在凝固的时空里划出一道伤痕般的波澜。
沈默直直地站著,额角的一根神经锐利地跳动,像是指甲刮擦过玻璃黑板,让人狂躁的濒临崩溃。那个背影动了动,像是牵线木偶突然被人扯了一下──然後,他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来,阳光在沈默眼前里炸裂,一片眩目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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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几乎不认识眼前的这个男人了。
他瘦了许多,双颊凹陷进去,却也因此显得更加英俊和成熟。那身体是挺拔的,显示出一种果敢骄傲的姿态,惟有那双黑眼睛还带著旧日的色彩──眼神里仍然有一种暴躁的冲动,只是已经给压制住了,仿佛燎原的野火被装进一只灯笼,只在暗才闪现出暴烈的光芒。
正午的阳光如流动的火焰,铺天盖地的从头顶坠落下来,关远在沈默眼里是一团爆炸的光晕,沈默在关远视线里是一道逆光的黑影,两个人都死死地盯著对方,世界在沈默的眼前摇晃起来,他看到关远的眼睛,那血淋淋的眼神里满是赤裸裸的恨意。
沈默慢慢地走过去,不到二十米的距离仿佛走完了他的大半个人生。
他用尽全力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关远,好久不见了。”
那双眼睛仍然注视著他,关远脸上扭曲的表情消失了──他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面具一样僵冷刻板的神色。他抬起下巴,含糊地点一个头,算是回答了沈默的寒暄。
沈默的笑仍然留在嘴唇上,这笑容和他的其他表情都不协调,这使得他仿佛也带上了一个古怪的面具。关远向前走一步,想坐回车里去,沈默却伸出一只僵硬的手拦在他身前。身体接触的一刹那,两个人都犹如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闪身,沈默的手仍然孤零零的拦在半空,苍白的皮肤里泛出憔悴的青绿色。
“能说几句话麽?”他抬起头看著关远,语气里带著期待甚至企求的意味,关远的视线扫过他麦杆一样的手臂,许久才说,“说吧。”
“我是说。。。”沈默支离破碎地选择著措辞,“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说几句话。”
他悬在半空的手臂像一只失去旗帜的旗杆,关远别过脸去,“上车吧。”
车子在马路上行驶著,关远和沈默都一语不发,一个笔直地看著前方,一个侧著脸看向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一一闪过,面目模糊不清,景物在倒退里变形扭曲,树嵌入了房屋,房屋倒塌向行人,交错而过的汽车变成了一座座流动的墓碑,记载著无数死亡和过往,世界在沈默眼中流动闪烁,他觉得自己正走过一座建在流沙上的城市。
车子在一间咖啡厅门口停下来,关远稳稳地将车停进车位,打开车门向里走去。沈默压低帽檐,紧紧地跟在他身後五米远的地方,两个人坐进一间包厢,在骤然暗下来的光线里对视了一眼,又同时如受到惊吓般转开了目光。
谁也不在乎服务员端上来的是什麽,两只精致的骨瓷茶杯在蕾丝桌布上面对著面,腾起一片氤氲的香气,两只杯子的主人也如是沈默著,两个人都在静默中感觉到岁月的流逝,四年的时间横亘成一条银河,破碎的星芒发出寒光,照亮著空广寒寂的宇宙。沈默和关远就端坐在宇宙的中央,在无尽的黑暗中,他们只看得到彼此,却无法抬起头交换一个视线。
一个声音在沈默心底说:完了,已经全都完了。
一阵绝望涌上他的心,沈默猛地站起来,急促地说,“我走了”。然後他逃命一样向外走去,只为了逃离那种冰冷的绝望感。他听到桌椅移动发出的尖锐响声,然後是脚步声,紧接著他发现自己移不开脚步,关远带著一种意想不到的力气从背後抱住了他,两只铁棍一样的手臂猛地收紧。他的头埋在了沈默的肩膀上,沈重的呼吸里带著呜咽一样的鼻音。过了很久,他用一种恶狠狠的语调说道,“过去的事就这样吧,我不恨你了。”
那个宇宙远去了,沈默在震惊里清醒过来,惊诧地发现自己竟然还能够思考。他的背紧紧地贴在关远的胸膛上,一股热气升腾到眼眶里,沈默的声音抖动得厉害,“你为什麽恨我?”
环住他的手猛地松开了,沈默惊讶地回头,发现关远站已经後退了一步,脸上全都是愤怒和嘲讽的神色,“你忘得还真快。”
沈默刚想开口,关远的眼神已经失控一般地凶狠起来,他用沈默从未听过的阴冷语调说道,“我真该把你也送进去,然後好好关照关照你,这样你就不会忘了。”
沈默惊愕地看著他,“你──”
“沈默,你是我见过最他妈无耻的人。”
沈默曾听关远骂过无数匪夷所思的脏话,但这句话里赤裸裸的憎恨让他打了个寒战,关远死死地瞪著他,几乎是在咬牙切齿:“最开始的时候我想,你会生我的气也很正常,所以我没怪你找人报复我。我那时候想的都是怎麽向你道歉,只要你能消气,我怎麽样都无所谓──但是後来我才知道,你不只是想报复我,而且是想弄死我。。。沈默,我那时侯怎麽都想不通你为什麽这麽恨我,後来江越告诉我我才明白,因为我害你不能继续当明星了──所以你想让我死是吧?可惜我没死,沈默,我没那麽容易就死了。”
沈默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完全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江越是谁?我什麽时候报复过你?”
关远冷冷的笑一声,拳头在身体两侧握紧,“别装了,有意思麽。”
沈默渐渐地有点明白了,真相像悬挂在水龙头上的水滴,稍微用力就可坠地。他慢慢地说,“关远,我什麽时候对你撒过谎,你好好想想。”
关远的眼神有些飘忽,沈默的话把他拖回到遥远的往昔去寻找答案,慢慢地,他的眼神变得柔和了,紧握的双手也渐渐松开,关远用一种错愕的、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道:“不是你干的?”
“关远,过去的事情我也有错,我不知道我们分开以後发生了什麽事,但我绝对不会想害你。”沈默苦涩地笑一下,“我以为你明白。”
他挺拔的身体慢慢瘫软下来,关远失力一般倒退一步,背靠著身後的墙壁,脸上掠过混杂著茫然、惊愕、悔恨的神色,那一瞬间沈默简直以为他会就此倒下,然而他最终稳稳地站住了。等关远再坐下,从椅子上抬起头来望著沈默的时候,那股凶恶的气焰早和混乱的神色一起远去了。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茫然的表情,但已经是镇定的,沈默惊诧於他此时他对自己惊人的控制力。
关远的语调平稳,语句却模糊的简直无法听清,“我以为是你,我一直以为是你──江越跟我说,他收了你的钱,你那麽恨我,他说得那麽真,所以我以为是你。。。。。。沈默,你明白吧?”
他最後一句话简直是带著恳求的语气说出来的,沈默的心猛地抽紧,当发现自己无法完整的说完一个长句时,他简短地说,“我从来没恨过你。”
关远的身体抖了一下,他用一种痛苦和悔恨的眼神望著沈默,这让沈默不由自主的走到他身边,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两个人都轻微地战栗了一下,沈默轻声问,“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关远埋下头,沈默只看得到他浓密的黑色短发,那头发精心打理过,但还是和从前一样,又黑又硬,带著股顽强的倔强。过了很久,关远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
“监狱里,你知道的。。。。。。里面什麽人都有。但是,本来是没问题的。。。。。江越从我进去第一天开始──江越是监狱里犯人的头儿。他从我进去第一天开始,就没命地收拾我,他说是收了你的钱。。。。。。你不明白,全监狱的犯人都变成你的仇人,那是。。。。。。我那时侯一直等著你来看我,但是你没来,後来江越把我从三楼推下去了,他说你希望我死。。。。。。我那时侯真的很恨你,所以你来看我的时候,我觉得我不能见你,因为我觉得我见到你就会杀了你。。。你明白吧?”
他说的话很难听懂,然而沈默还是懂了,他没完全听懂整件事的始末,但至少听懂了关远话里追悔莫及的悔恨。
38
两个人走出咖啡厅的门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关远帮沈默打开车门,沈默迟疑了一会,并没有上车。
关远无声地看著他,并不询问,沈默抬头对他笑了笑,“我打车回去吧。”
关远点点头,却仍没有关上门,沈默看到他一闪而过受伤般的神色,自己再惆怅起来。
“关远,我──”
“以後还能再见面麽?”
关远在车门旁笔直地站著,低低地问了这样一句,沈默的心里瞬间泛起一股酸楚,那辆黑色的本田停在路边,在夜色和霓虹里像是一座泛光的墓碑。
沈默报出一串数字,他说得很快,也没有重复,甚至没有留下时间给关远记忆。
“我的电话。”他说,然後他拦下一辆出租车,果断干脆地关上车门,却在车开出很远後忍不住回了头。关远和他的车都化为夜色中一个极小的黑点,沈默却能清楚地看到关远望著他的眼神,他感觉到某根弦正在夜色里闪著微光,一头系关远身上,一头系在他的心里,路程越远,就愈发紧绷。
几天没回家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灯光填满屋子的一刹那,从公安局里带回的阴冷寒气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粘稠的疲惫感。他在浴缸里放满水,把整个人浸进水中。
水温柔地包裹著他,耳朵里响著海浪一般的声音,头脑中的一切都暂时被擦出,沈默在水中像胎儿一样蜷曲起四肢,几乎就要跌进睡眠的渊里。就在睡衣袭来的一瞬间,手机尖叫起来,沈默像睡魇了一般猛地坐起来,水瀑布一样从他身上砸进水面,发出轰鸣似的巨响。
手机被扔在浴室的毛巾架上,三天过去了竟然还开著机,沈默用水淋淋的手拿起手机,屏幕上是个陌生的号码。没过多久多方挂断,安静了几秒之後又一铃声大作,沈默接起来,用梦游一般的声音说:“你好。”
“沈默。”
那个声音让沈默瞬间清醒过来,电击一般的感觉从鼓膜直传导到脚底,他紧紧地抓著手机,水从他的头发上流下来,顺著眉毛流到睫毛上,让他的眼睛感到一阵滞涩的疼痛。
“沈默,”关远的声音很低,却带著种少见的坚定,“我想见你。”
“有事麽?”
“有。”
“不能明天再说麽?”沈默随手抓了条浴巾围在身上,走出浴室看了看时间,锺表的短臂正指著十二点。
“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沈默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说道,“不,我去找你。”
关远的家已经出了四环,沈默在开了快一个小时的车之後总算找到了他所说的门牌号。他隐约猜到关远过得不错,但知道他住在这个别墅区的时候,还是略微的惊讶了一下。沈默把车开进公共车库,徒步走进别墅区的大门,高尚社区向来是另一个版本的不夜城,所有的房子都灯火通明,一排里只有一间暗著灯,异样地寂寞。
关远就站在那间房子的门口,门灯微弱的黄色光芒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消瘦高大的侧脸。他张望著前方,双手畏寒似的插砸口袋里,脸上带著一种灼热的期盼之情,上身微微地向前倾著,仿佛准备随时走出去,迎接某个到来的人。
沈默站在阴影里,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像是隔著河水凝望对岸的一盏灯火。隔壁的别墅里传出乐声,还有男男女女放纵的大笑,沈默在喧闹里走出去,稀薄的灯光照在他身上,拉出一个长而淡薄的影子。
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关远动了动,似乎是想走下台阶来迎接他,然而那副热切的表情很快从他脸上消失了,有一瞬间他表现得不知所措,然而很快,关远又变得镇定起来,他对沈默点点头,低声说,“你来了。”
沈默再一清晰地感觉到发生在关远身上的变化,他冲动鲁莽的脾气已经被压制住了,只是偶尔才在激动的时候露出些端倪来。他变得沈稳起来,平静时低沈的语气听起来甚至有些耳熟──是的,那语气和陈扬有些相似。经历过忧患沧桑的人都是用这种语气说话的,低沈平稳,不带起伏,仔细听时却觉得平静里藏著许多难以表达的情绪。
关远的房子不算很大,装潢得也简单,但沈默还是敏锐地找出了几个价值不菲的小物件。他光著脚踩在毛绒绒的地毯上,打量著客厅里的陈设,关远就坐在他对面,也不招呼他,就那麽沈默地看著他。
沈默觉得自己该说点什麽,但第一句话是最难出口的,他尴尬了一会,最终还是拿出敷衍路人的场面话,“房子很漂亮。”
“是麽?”关远扫了一眼自己的客厅,似乎是头一认真的看自己的房子,“哦。”
“了不少钱吧,”沈默继续没话找话,“装修比买房子还贵。”
“是正经来的钱。”
沈默惊愕地抬起头,奇怪他为什麽要做这种解释,几秒锺之後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关远从前,一直是“不正经”的。
他从未觉得关远有什麽不好,甚至对於他做过MB这件事也一直没觉得有什麽不光彩。然而关远却不是这样认为的,他一直以那段经历为耻,过去一直是,以後也将是。
关远却全然没注意到沈默的惊愕,他低头看著桌子上的烟灰缸,一直抽了一半的烟早已经熄灭了,孤单地给架在半空,前端只剩一截长长的烟灰。
“出狱以後,我回家去了,大周他们也跟我一起。你还记得我高中的那些朋友吧?有一个在林业局。他在批文里动了点手脚,我们帮他把木材运过松江,利润三七开。两年我赚了六百万,然後就回了北京,现在开的是建筑公司──其实就是和工程队打交道。就是一帮垃圾,但你知道,我这辈子总和垃圾在打交道。”
沈默脑海里闪过几个词──走私、盗窃公共财产,等等等等,没有一个不让他想到犯罪和违法。然而在关远看来,这是正当的,因为这是由政府人员操控的违法行为──只要远离黑社会,远离他过去的生活,那麽一切就都是正当的。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转开话题,“关远,你想过没有,指使江越的人是谁?”
“不知道。”关远从烟盒出一枝烟,在桌上敲了敲却没有抽,“有谁知道我们的事?”
“我没告诉任何人。”
“我也没有。”那枝烟被敲得微微弯曲,“除了大周,但不可能是他。”
“那会是谁?”沈默仰起头,困倦一阵阵袭来,一个名字却突然如闪电一样划过脑海:“林建章!”
关远几乎过了好几秒才想起这个昙一现的艺人是谁,而当他慢慢回忆起和这个人之间发生的事时,那枝烟猛地被顿了一下,从正中间断开,黄色的烟丝溅得四都是。
“关远,你和他有过节?”
“我打过他,”关远慢慢地说,“他後来找过几我的麻烦,但是我没在意。。。。。。只能是他了,只有他知道。”
沈默无言了许久,也低声说,“他後来和我关系很差,我还打压过他。。。难怪他这麽恨我,还有你。”
“他现在在哪?”
“死了。”
关远惊愕地看著沈默,沈默垂下眼睛,“我出事以後,公司力捧的就是他,他倒也红过一阵。多久来著?一年吧。。。後来他被查出来藏毒,闹得很大,公司把他雪藏了。他闹了一阵,没有别的公司签他,他就自杀了──枪口塞进嘴里开的枪,半个头都碎了,拼也拼不回来。”
“就这麽死了。”
关远的话里并没有惋惜的意思,那只是一种惆怅──他们被一个阴谋折磨了整整四年,而这麽阴谋的制造者竟然就轻描淡写的死去了,让他们连怨恨和愤怒都无发泄寄托,只剩下空茫和无奈。生活像是一个恶意的玩笑,他们在陷阱中摔得奄奄一息,拼死爬上来後,那个陷阱却凭空消失了,只留一块嘲讽般的平地给他们,而那伤痕却永远都去不掉了。
寒钟 下
38
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麽,静默了许久之後,沈默叫他,“关远。”
“嗯。”
“为什麽不回我的邮件?”
关远躲闪般地移开目光,“那时候我不想见你。”
“你那时候很恨我吧?”沈默苦涩地笑了一下,也转开目光不再看著关远,“刚收到你那封邮件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但是。。。其实有有点高兴。不管你多恨我,多想报复我,我还是想见你。我那时候天天等著你的回复,提心吊胆又很期待──挺失望的吧?没吓住我?”
他竭力用调侃的语气说著这番话,可是他控制不了声音的抖动,他觉得自己的眼眶在发热,他说不下去了。
“我没想吓你。”关远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些惊愕,沈默也惊讶地看著他,两个人的视线交会,立刻又错开来去,彼此都觉得被对方眼神刺伤。
“我那天看到你了。”关远拿起烟灰缸里抽了一半的烟,无意识地摆弄著,“那天我看到你的歌友会海报,那时候已经没有票了,我找了很多人才拿到票。我想的很详细,见到你以後怎麽教训你,怎麽报复你,但等我真看到你,我什麽都没干。。。。。。你唱了四个小时,我在安全通道旁边躲了四个小时,我在那边看著你,心里想的就是,你看起来过的不好。”
“是,”沈默坦言说,“我的确过得不好。你过的好麽?”
关远没回答,顾自说下去,“我回家以後就打开了邮箱,我想你可能没换过邮箱。我写了很多话,但是又都删了。。。我能跟你说什麽?後来我就写了一句话,发出去我就後悔了──要是你没看到多好。”
“可是我看到了。”沈默站起来,走到关远身边,关远抬起头来看著他,沈默垂下头的样子看起来十分温柔。
“关远,我发现我好像误会你很久了。”沈默把手放在他的头顶,温柔的声音里带著些庄严的意味,“你好像也误会我很久了。”
他湿润的眼睛望著关远,仿佛是在说,我原谅你,请你也原谅我。关远试图去想一想,到底是谁错了,又或者也许两个人都没错,然而他已经什麽都想不了了。他站起来,猛地抱住沈默,热烈和凶恶地亲吻他的嘴唇。
他们从来没这样接过吻,他们甚至回忆不起从前接吻的情形来了。过去遥不可及却又近在眼前,两个人穿梭在时光的隧道里,全都陷入一种失控的疯狂里。亲吻越来越热烈,拥抱越来越紧密,一种激烈的情愫燃烧起来,渐渐的,亲吻已经不仅仅局限於嘴唇,两个人的衣服被扯得凌乱,沈默的手像是探索般慢慢的摸索著,找到关远的脖颈,紧紧地攀住了,关远的吻一路延他的锁骨蔓延,引起一阵阵颤栗,他在激情的浪尖上里沈浮,然而洋面下面还存在著一股冰冷的暗流,让他焦躁地保持著一丝清醒。
当关远的手慢慢下滑到他的腰时,沈默骤然握住他的手,脸上坚定地写上拒绝的神色。关远愕然地看了他几秒,慢慢抽出手退开一步,两个人沈默不语地整理好衣服,动作都僵硬迟钝。
沈默说:“我回去了。”
关远看了他几秒,点了点头。两个人完全抹去了刚才激情的残迹,变得生疏而隔阂起来,沈默尴尬地做个道别的手势,向门口走去。
“沈默。”在他要关门时,关远急促而低声地叫他,“以後。。。以後还能见面麽?”
门厅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线就是隔壁房间透出来的暗黄色灯光,沈默的脸只被照亮了半天,这使得他的另外一半表情仿佛隐没在黑暗里似的,格外诡异。
但是那个笑容是忧伤而温柔的,“以後的时间还很长。”
在回去的路上,沈默经过了一条铁路,红灯在黑夜里刺目地亮著,栅栏落了下来,将沈默和即将到来的火车隔开。然而那火车过了很久还没有来,沈默保持著同一个姿势,久久地望著一亮一灭的红灯,当火车终於像黑暗中的怪物一样咆哮而过时,沈默把头埋在方向盘上,开始哭泣。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他没有理会,然而那铃声不屈不挠地响著。渐渐地,铃声里开始夹杂著电量不足的提示音,又过了一会,彻底的安静了。
在秋荒凉的北京郊外,沈默的灰色凌志像是一只躲在草丛的小昆虫,它在秋风到来时萧瑟地颤抖,在冬天到来的恐惧中,幻想著下一个春天。
沈默是给冻醒的,车里没开空调,他浑身哆嗦著从方向盘上直起身来,太阳正从远灰蒙蒙地升起。他的头里像是住了一群蜜蜂,嘈杂的四乱飞,拿尖利的小刺扎著他的脑仁。他歪歪斜斜地把车开回车库,一路上居然没出大的差错,然而他毕竟是太迟钝了点,拿出钥匙开门的时候,才注意到站在门口的阿铭。仍然是一身黑衣的阿铭从角落里突然站起身来,倒把沈默吓了一跳,连钥匙都差点掉在地上。
“阿铭,你怎麽来了?”他本来想问的是他怎麽进来的,小区门口有密码和保安,但又觉得没什麽意义──阿铭想去哪里,自然有他的办法。
“你电话打不通。”阿铭的动作有点僵硬,应该等了不短的时间,但他语气里倒没有什麽不满的意思,“扬哥让我来看看。”
“陈扬他没事了?”
“是的。”
沈默点点头,不知该做出什麽样的表情,於是拿出钥匙开门。门打开了,他却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你在这边等了多久?”
阿铭神色平静,沈默却发现他因站立不稳而微微地靠著墙,“四点。”
沈默的脑袋还是乱糟糟的,他低头看看表,现在是八点锺,阿铭就在走廊里蹲了四个锺头。沈默略微内疚了一下,然而阿铭还是那麽木然地站著,面无表情地让人无奈。
“那。。。进来说吧。”
阿铭跟在沈默身後进了门,脚步还是有些僵硬踉跄,沈默把他带到客厅坐下,去厨房给他倒了杯水,阿铭接过来一饮而尽,似乎是很渴了。
沈默的脑袋还是乱糟糟的,却如灵魂出窍一般脱口而出一句,“不是陈扬让你来的。”
跟在一个人身边就难免会和那个人相像,尤其是当你尊敬和喜爱那个人的时候。阿铭学会了陈扬的不动声色,甚至更胜一筹──陈扬偶尔还会有生动的表情,阿铭却似乎永远就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他把杯子放在桌上,平淡地问,“你怎麽知道的?”
“因为陈扬干不出让你蹲在门口四个小时的事。”
阿铭盯著沈默,他也只有在眼神里能看到细微的情绪起伏,“我以为你了解扬哥。”
“是你不了解吧。”沈默因为不适而变得焦躁起来,“他对别人怎麽狠,对自己身边的人总是很好的,这麽多年你还不明白?”
“沈默,扬哥不是对每个人都像对你。”
沈默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此刻他一点也不想听到类似的谈话,於是他转开话题,“阿铭,你来找我有事?”
“扬哥让我打电话给你,你关机,我再不来看看他肯定会自己来。”
“对不起。”沈默嘴上道著歉,心里难免责怪其阿铭的多事来。“陈扬在北京?”
“他在香港。”
沈默猛然觉悟过来,“你是从香港过来的?”
“一点的飞机,三点到。”
沈默惊愕起来,“阿铭,你到底找我有什麽事?”
阿铭挺直身体,端坐的姿势与陈扬几乎一模一样,“沈默,我想跟你谈谈。”
沈默也紧张起来,自从这复出後,阿铭总是能带给他一种莫名其妙地紧张感,这在从前是从未有过的。沈默正襟危坐,郑重地说,“好。”
“你对扬哥,到底是怎麽看的。”
39
沈默被他的问题骇住,支吾了一会才说,“他人很好,我很尊敬他。”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阿铭盯著他,那目光让沈默觉得是一架狙击枪的瞄准镜正对准著他,“沈默,你到底想不想和扬哥定下来?”
“我──没想过。”
阿铭的目光变得严峻起来,沈默几乎要打个冷战,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倒他的腰上──阿铭总是把枪放在那个地方。他看沈默的眼神让沈默觉得,自己只要说错一个字阿铭就会拔出枪来,当胸送自己一颗子弹。
“沈默,我不管你怎麽想,但你记住,你不能伤扬哥的心。如果你敢的话,我会杀你。”
沈默没想笑,但他还是笑了,“阿铭,陈扬不吩咐,你肯定不会做。”
阿铭的眉头皱了起来,沈默知道自己戳到了他的痛,然而这并不是他的本意。於是他做个抱歉的手势,“阿铭,陈扬是什麽人,我怎麽可能伤到他的心。”
“你和对扬哥是不一样的。你没感觉到麽?”
“没有。”沈默收敛了笑容,诚恳地说著,心却漏跳了几个节拍──他知道自己在撒谎。
“沈默,我以为你不笨。”
“阿铭,你为什麽要来跟我说这个?”
“因为扬哥信任你。”
“他也信任你。”
“那不一样。”阿铭斩钉截铁地说。
“怎麽不一样?”沈默反问道,“非说不一样的话,那就是他更信任你。”
“沈默,你好像还不明白。”阿铭微微皱起眉,仿佛沈默真的有多麽愚笨似的,“扬哥身边需要有个人。”
“那也不一定就是我。”
“只能是你。”
沈默错愕起来。
他和陈扬确实是比较亲密了,然而沈默觉得这一多半是靠运气,他只是刚好撞见许多不该撞见的事情,换了别人,未必就不行。只要陈扬点个头,对他死心塌地的人大有人在,沈默想不到自己究竟有什麽特别之。他刚想问问阿铭为什麽非自己不可,阿铭却突然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半秒後,手机响了起来。
他必恭毕敬地叫了一声,“扬哥。”
陈扬说了什麽,沈默听不清楚,他只看到阿铭一脸严肃恭顺的神色,不住地对著空气点著头,反复陈扬就在眼前。
最後,他说,“是,扬哥。”然後没有告别,没有缓冲,他干净利落地挂了电话。
沈默想起自己和陈扬为数不多的几通话,陈扬最後的那声“再见”总是带著余音,在空气中飘扬一阵才缓缓落地。
“沈默,”阿铭收起电话,又恢复了万年不变的表情,“扬哥等一下会过来,别告诉他我来过。”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很微妙,就像是在对一个朋友说话似的。沈默盯著关上的门响了半天,突然就懂得一件事──阿铭那种莫名其妙的压迫感,其实是一种期待──他对自己的期待。但是,他到底希望自己给陈扬带来什麽?
沈默的头脑越发混乱起来,他打起精神来洗了澡,换过睡衣躺到床上,却无论如何都睡不著。身体和精神都很疲惫,但在意识总有一根弦倔强地紧绷著,死都不肯松懈。於是沈默焦躁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陈扬到来。
陈扬仍然是平时沈稳大气的样子,然而沈默在他的神色里敏锐地捕捉到一丝烦躁,陈扬瘦了,眼睛下面有黑色的晕痕,看起来十分疲惫,然而他的动作仍然是坚决有力的。
“沈默。”陈扬打量著他苍白的脸色和更加消瘦的身体,两个人都为对方的憔悴而感到震惊,陈扬的脸上掠过一丝心痛的神色,沈默突然觉得内疚起来。
“对不起,昨天手机没电了。”
“没事就好。”陈扬并不追问,“这两天。。。你过得怎麽样?”
沈默简略地讲述了一下公安局里的事,被折腾的部分他都轻描淡写地掠过了,然而陈扬仍然微微皱著眉眼神里心痛似的神色让沈默觉得十分难受。
“我回到香港之後,一定要先查出谁是内奸才能联络北京,不然连你也会被卷进来。。。所以晚了几天。”
陈扬几乎从不道歉,他说这样的话就等於是在表示歉意。沈默呆呆地站著,不知该说些什麽,陈扬却已经做过来,拦住他的肩。
身体相触的一刹那,沈默的身体自发地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躲闪,他即使地控制住了自己的动作,但那一瞬间的僵直和抗拒仍然被陈扬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松开手,退後一步,两个人之间陡然多出来的空间像是一个新生的黑洞。
沈默低头看著自己的脚,不去看陈扬,他觉得自己无法面对陈扬的目光。过了很久,陈扬淡淡地问:“沈默,上我问你的事,你想好了没有?”
沈默倏地抬起头,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张了张嘴,没发出任何声音,一脸迷惘和为难的神色都清楚地落在了陈扬眼中。陈扬看了他片刻,视线下移,睫毛落下的轨迹像是一声叹息,然後,他用异样温柔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了。”
他的语调很平静,然後有那麽一瞬间,沈默觉得陈扬倾身而立的姿态,显得十分孤单和落寞。
沈默的心脏被潮水一般涌上的感情填满了,一半是惆怅,一半是歉疚。然而他没办法给陈扬任何答复,因为他甚至无法给自己一个答复。即使关远不出现,他也无法毫不犹豫地和陈扬明确某种关系,就算──关远,关远。
他又见到关远了。
陈扬仍然站在他面前,然而已经抬起了头,沈默地看著他。这个男人是关心他的,沈默想,即使在他自身风雨飘摇的时候,也仍然挂念著自己的安危。这个人昨天也许整夜都没睡,一早就飞过几千公里来看他,这个人──这个人让他有了难以承受的负罪感。
“扬哥,我遇到关远了。”
陈扬并没有惊讶,甚至没有情绪的波动,他说,“所以?”
沈默并没有“所以”可以告诉他,他无法思考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只能滔滔不绝地讲述著过去。他把他和关远的一切都告诉陈扬,他讲著他们怎样相互误会、怎样相互怨恨、怎样相互折磨──然後他没说的是,他和关远,是怎样相互思念。
他讲得那麽详尽,远比告诉杜文娴的要详细的多,沈默边讲边鄙夷著自己,他知道陈扬并不想听到这些,然而他还是不得不讲。他伤害了陈扬,所以他要以坦白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虽然这种坦白本身就是另一种方式的伤害。
他讲著,讲著,等到他终於讲完的时候,时间几乎过去了一个小时,他连站立的双腿都麻木了。在这一个小时里,陈扬几乎没有动过,始终用一种专注的神色望著沈默,安静地听他所说的每一个字。
时锺敲了十一下,陈扬突然说,“我必须走了,上的後遗症太多,有些事要理。”
沈默点点头,送陈扬来到门口,要出门的时候陈扬突然回过头来叫他。
“沈默,”陈扬眉眼间的神色温柔,却让沈默觉得十分辛酸,“我能不能吻你一下?”
他们认识十年,接吻不下数万,陈扬却从来没有这麽询问过他。沈默怔怔地看著陈扬,被他望著的男人也在看著他。然後,陈扬慢慢的靠过来,极轻地在沈默的额头上短暂的吻了一下。
这个吻仿佛一个仪式,那一瞬间忽然沈默明白过来,他和陈扬之间已经建立了某种东西,虽然只是雏形,却并不那麽容易被摧毁。
他很清楚的知道那不是爱情,但也不是他所知道的任何东西。
那天沈默开机后,手机几乎被撞进来的无数电话短信挤爆,他简短的回了几个信息,然后开车着来到公司。
余金峰已经在等着他了,沈默推门进去,用乖顺讨好的笑容对着脸色难看的老板。他以为余金峰多少会斥责他几句,然而面色铁青的中年男人居然只字未提那枪击,只是把下半年的时间表递给他。沈默接过来看了看,面露难色地看着余金峰,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出门的时候余金峰才说,“沈默,陈扬是我大哥,但你记着,我是你老板。”
沈默听话地点头,眼神却滑向余金峰已经开始发福的肚子,他难以相信陈扬竟然比他的年龄还要大。
出了公司以后他驱车直奔李梦昕家,杜文娴也在,沈默一进门就招来了李梦昕的一声尖叫,然后就是口齿不清的哭诉和凌乱的拳绣腿。沈默像哄小孩一样安抚着她,等她终于安静下来,立刻就瞪着漆黑的眼睛,用好奇的神色听他来讲那天的经历了。
沈默把事情简单的讲了一下,讲的平淡而偷工减料,涉及陈扬隐私的事也都略去了,就算这样李梦昕还是听的津津有味,用一种少女特有的闪闪发亮的眼神看着他,感叹着“好浪漫”。
沈默哭笑不得,“哪里浪漫了?”
“沈默,余金峰没为难你吧?”杜文娴插进来,冷静地问。沈默笑了笑,把那张时间表给她看。
杜文娴安静地看完,没说话。
“他倒是没说什么,”沈默叹口气,“不过我下半年没时间睡觉了。”
李梦昕也凑过来看,刚扫了几眼就倒抽了一口冷气,“哇!太黑了太黑了,我十年也没这么多工作。”
杜文娴又开始从从皮包里找烟,“算是轻的了。沈默,你知不知道余金峰为了封口平事了多少钱?”
李梦昕像只小狗一样把脸贴在她肩上蹭蹭,兴致勃勃地问,“多少?”
杜文娴让沈默给她点上烟,吸了一口,吐出青色的烟雾,然后竖起三根手指。
“三百万?”
“加个零。”
沈默本来的脸本来就没血色,这会简直发青,他估算了一下自己的身价,突然觉得余金峰给他的工作量算是少了。
又拉拉杂杂的聊了一阵,李梦昕蹦蹦跳跳地跑去上通告,临到门口的时候又折返回来,在沈默脸上“啾”的亲一口,然后兴致高昂地挥挥手,“我走咯!”
沈默笑着冲她摆手,那个亲吻他只当是普通的亲昵,他、卢剑和李梦昕玩过比这夸张得多的把戏,根本无需挂怀。
杜文娴原本拿了大衣要走,这会突然又走回沙发旁坐下,“沈默,你再坐一会,我有话对你说。”
沈默乖乖地坐下,突然想起今天这已经是第四进行郑重其事的谈话了。连日没休息好,身体开始撑不住,连带着精神也涣散,杜文娴拿了烟开始四找火机,沈默也只是愣愣地看着,忘了要帮忙。
杜文娴点燃烟望着他,从烟雾后面透过来的目光像个巫婆,“沈默,昕昕差点给你卷进麻烦里,你知道不知道?”
沈默脸一红,低下头去,“知道。”
“你莫名其妙把她卷进这件事里来,总得给她个解释。”
“对不起。”沈默抬起头来,鼓起勇气让杜文娴的目光凌迟自己,“但当时情况太紧急,我只想到昕昕。”
“只想到昕昕。”杜文娴哼了一声,“谈情说爱的时候想不到她,一出事了就想到她?”
“对不起,文娴姐,我――”
“跟我对不起干什么?你对不起的是昕昕。昕昕喜欢你,我不相信你会不知道。”
沈默再一低下头,他的确知道,然而他一直都极力地让自己以为他不知道。李梦昕对他而言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他比任何人都不想节外生枝――因为他最缺少的恰恰就是朋友。
“沈默,你不可能和昕昕在一起,但是这孩子爱做梦,总不死心,你不和她说明白,她一辈子都得想着,你是不是有一天突然喜欢她了。”
沈默的头垂得越来越低。
“沈默,我知道这事不能都怪你,但是你得为昕昕想想。你和别人在一起,把昕昕送去当炮灰,我不能看你这么恶心她。”
沈默心烦意乱地说,“我没和他在一起。”
杜文娴一针见血,“但你为他拼命,还扯上昕昕。”
在短暂而尴尬的静默里,沈默飞速地旋转着头脑,想找一套说辞把杜文娴应付过去。这个女人太犀利、太聪明,对别人的一切有强烈的窥探欲,偏偏又打着关爱和指引的旗号,温情脉脉仿佛毫无恶意。
果然他又晚了一步,杜文娴坐得离他近了些,温柔地问他:“沈默,你和他到底怎么了?”
沈默没有说话,杜文娴叹一口气,轻声说,“你知道,我很喜欢你。”
她细长柔媚的眼睛里全是温柔的神色,沈默心里轰然一声响,全线崩溃。他不能一直把事情憋在心里,因为他知道自己考虑不出结果来,他明白自己得找人商量。
想来想去,此刻他除了杜文娴,竟然根本无人可找。
“文娴姐,”沈默自暴自弃似地说,“我见到关远了。”
那双猫眼幽暗地闪了两下,“后来呢?”
“都是误会。”沈默把手插进自己的头发,沮丧地说,“我们两个相互误会了四年。”
“你们和好了?”
“没有。”
杜文娴了然地笑笑,没有问为什么。
“但是,文娴姐,我还爱他。”
“恩。”
“但是我不敢和他复合,不是不想,是不敢。”沈默望着杜文娴,仿佛在祈求一个答案,“为什么?”
杜文娴慢慢地吐出一口烟,“一个小孩在路上捡了块石头,认为是宝石,当最大的宝藏藏起来,但是他长大以后未必敢再找出来看看,因为他怕发现自己捡的就是块普通石头。”
“这个是不一样的。”沈默辩解道,“我们――”
“你们怎么样?”
然而沈默说不出来了,他张口结舌地望着杜文娴,突然隐约地感觉到,她说的是对的。
“沈默,别再不切实际了,你在关远的事上比昕昕还幼稚。既然你和陈扬发生了这么多事,就这么定下来,挺好的。”
“但是我不爱他。”
杜文娴掐灭了烟,十分严肃地问,“沈默,你觉得什么才叫爱?”
“我对关远,就是爱。”
“鲨鱼就是鱼,鲸鱼就不是鱼?”
沈默忍不住笑了,“文娴姐,鲸鱼确实不是鱼。”他停了停,又正色说,“我爱关远,不管他有没有钱,是干什么的,哪怕他是个残疾人,长的不好看,我也爱他。但是陈扬就不行――我喜欢他,但是如果他长得难看、没受过教育,我就不会喜欢他。”
杜文娴粗暴地掐灭烟,“沈默,你太幼稚,爱情和你想的是两回事。”
沈默扬起头,那一瞬间他脸上骄傲的神色照亮了杜文娴的视野,“我明白爱情是怎么回事,文娴姐,不明白的是你。”
杜文娴站起来,脸上的神情阴晴不定,最后她甩了甩手袋,昂首阔步地出门去了。
1
接下来沈默开始了地狱一般的日子。
他身边的工作人员全部大换血,从助理到经纪人都换成了铁骨铮铮到没有一点女人味的女人,舞蹈训练恢复,他赶鸭子上架似的拍完了MV,然後开始没完没了的上通告,多的时候一天十三条,少的时候也有五六个。一场一场的签售,歌友会,累得想死了还得打起精神应付综艺节目的搞怪。
陈扬没再找过他,沈默知道他忙著在理上枪击的事情,马斐中的KTV还是被收购了,陈扬偶尔打个电话给他,简单说几句就挂断。两个人都避讳说起关远的事,总是说些最近好麽别太累之类的话,无关痛痒。
关远也常打给他。
总是在夜的时候,沈默会忐忑不安地等待著铃声响起来,只要是关远来电他就迅接起,然後两个人在电话里更多的是静默,紧张又局促地茫然。
“沈默,”在长久的沈默之後关远说,“我很想你。”
关远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沈默似乎能看到他勉强说出这句话时别扭的样子,他的眼眶温热了。
“沈默,我爱你。”
电话挂断了,沈默久久地望著那个沈默的黑色小机器,恍惚地发觉这是关远第一说爱他。
关远和那时已经不一样了,他变得成熟起来,不再那麽青涩鲁莽,也不再幼稚了。沈默想,如果他和关远晚相遇四年,是不是一切都会顺利得多?
一个念头突然跳进脑海里──如果现在重新开始呢?
这不是第一了,沈默总是不断地想到和关远复合的可能性,然而又和每一一样,沈默立刻不去想,他太累了,不能思考这麽复杂的问题。
於是他把自己丢进渊一样的睡眠中去,明天四点就要起床,飞两个地方,做两个签唱上三个节目,开一个见面会。。。。他只有三个小时可以睡了。
那三个小时他睡得很安稳,只做了一个梦。他梦到在北京古旧的胡同里,关远和他牵著手慢慢走著,不知谁家的孩子在远放风筝,天空蔚蓝,春风和煦。
醒过来的时候他微笑著擦了擦眼泪,像赴死的战士一样慷慨激昂地奔赴新一天的战场。
沈默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没日没夜的工作让他的身体越发的不好了,其他的都还好说,只是胃疼的越来越厉害,疼痛在饭後剧烈到简直无法忍受,於是沈默尽量能不吃饭就不吃饭。可是不吃饭也会疼,沈默陷入两难的境地里,然後他开始常常呕吐,当发现呕吐可以缓解疼痛的时候,他也就懒得顾及自己为什麽会吐了。
那天沈默起晚了,要命的是助理也起晚了,两个人没命似的赶到电视台,倒是没人说什麽,只是沈默在化妆时听到远有疑似“耍大牌”之类的嘟囔。
节目是录播,所以也没人对沈默的频频出错抱怨,沈默的手不时按著胃部,那种烧灼似的疼痛已经强烈到让他不得不微微弓著腰。於是他对主持人抱歉地笑笑,刚想要求休息一下,世界却突然在眼前晃了晃,整个人就轰然倒在地板上。
观众群里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有些疑似初中生的少女甚至哭喊起来,保安控制不住局面,场面混乱一团,等到二十分锺以後救护车开到时,沈默身上又多出了好些挫伤和瘀伤。记者蜂拥而至,医院被围的水泄不通,医生护士全都不胜其烦,对提问一概不予回答。於是无数猜测纷沓而至,从艾滋病到癌症无奇不有。
沈默醒过来的时候,病房的电视里正播著有关他的新闻,他悲哀的想,幸好男人不会怀孕,不然此时一定少不了他怀孕流产的新闻。
事实上他得的只是胃溃疡,附带著贫血和营养不良、胆管炎、内分泌紊乱、神经衰弱,总而言之,是累的。
李梦昕在他病床前哭的呼天抢地,他醒过来顾不上休息,还得安慰这个小姑娘。当杜文娴终於把她带走时,沈默著实松了一口气,合上眼想睡一会,不到五分锺余金峰的电话就打来了。
对於沈默的病他倒是没什麽内疚的感觉,象征性地关心了几句就开始询问沈默什麽时候能够出院。医生的意思是至少休息一周,但余金峰大手一挥,沈默就只剩下了三天的假期。
沈默愤恨地开始诅咒自己,为什麽不干脆严重到需要做胃切除,那样至少还能落下一个月的假。
那个晚上沈默没睡好,虽然是独立病房,但不断开门关门的声音让他不胜其烦,护士走进来,换盐水袋,发药,顺便要签名,记者在走廊和楼下吵嚷,歌迷也到都是,沈默躺在病床上紧闭著眼睛,觉得这张病床成了世界上的一个孤岛。
外面是什麽时候安静下来的,他没注意到,门又一被推开,随即响起来的脚步声很轻,听起来有些耳熟。沈默慢慢地睁开眼睛,阿铭仍然是一身黑色,在昏暗的灯光里走到沈默的床头。他和平时没什麽区别,仍然稳重沈,然而沈默却觉得有哪里很怪异,十分可笑。
反应了几秒他明白究竟是哪里可笑了──阿铭的手里竟然拎著一个饭盒。普通的保温饭盒,如果硬说有什麽特别那就是看起来十分昂贵,但饭盒毕竟是和阿铭完全不搭嘎的东西,沈默目瞪口呆地看著阿铭拧开盖子,把勺子和饭盒递到他手上,不知是什麽东西熬的汤,有种极清淡的香味。
“我问过医生了,喝汤不要紧的。”阿铭说道。
“谢谢。”沈默还是愣著,“你不是应该在香港麽?”
“下午的飞机,两个小时以前到的。”
阿铭说话永远只说一半,於是沈默费力地把整件事的逻辑理清──在他晕倒以後不到两个小时,阿铭就坐上了飞往北京的班机,千里迢迢的过来给他送一碗汤。
受宠若惊这个词是不合适的了,沈默此时除了惊基本感觉不到别的,他根本不明白阿铭的逻辑──或者说,该是陈扬的逻辑。
阿铭端正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似乎根本没有开口跟他说话的欲望,沈默低头喝光了汤,阿铭站起来,“我走了。”
沈默忙不迭地点头,跳下床送他到门口,走了两步又牵动胃痛,於是只好站在原地不动,“谢谢你。”
阿铭面无表情地向外走去,“扬哥明早到。”
门被关上了,沈默捂著胃挪到窗边,赫然发现楼下的记者和粉丝全都没了踪影,走廊里四窥探的人也都绝了迹。他猜这是阿铭的功劳,但又不能确定,站了一会他慢慢爬回床上去,这回很快就睡著了。睡眠是无梦的,绝对的黑暗和甜美,然而在半醒未醒恍惚的时候,沈默隐约体验到一种熟悉而怀念的感觉,仿佛是有一个人温柔地握著他的手,让他觉得温暖而怅惘。
天快亮的时候,止痛剂的作用渐渐消失,沈默在睡梦里被疼醒,他呻吟了一声想按呼叫铃,手却被另一只手紧紧的握著,动弹不得。
沈默刷地睁开眼睛,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正笼罩著城市,霓虹在长夜中耗尽了自己的生命,全世界就只剩下一座床头灯的光线。温柔的橘色灯光照亮了床边狭小的区域,而周围的一切就都融化在黑暗里,仿佛空茫的宇宙里就只悬浮著这样一个小小的橘色星球。
紧握他手的人正望著他,不那麽英俊了,眼角发著红,青青的胡茬正从脸上冒出来,眼神是焦急和心痛的,却又带著一点怔忡的甜蜜。沈默几乎疑心自己还是在梦里,然而他还在眨著眼睛,关远就欣喜地开口了,“好点了没?”
沈默还懵懵的,关远突然想到了什麽似的,抱歉地说,“我吵醒你了。”
“没有。”沈默慢慢地坐起来,牵动著胃又痛起来,“胃疼。”
关远站起来,却还握著他的手,“我去叫医生。”
“不用──”
关远停下来,静静地望著他,眼神很关切,却又带著期待。沈默转过脸盯著黑暗中的某,低声说,“陪我坐一会吧。”
关远立刻坐了下来,另一只手也交叠上来,紧紧地包著沈默的手。
“你怎麽进来的?”过了一会沈默问,阿铭应该会有措施拦截闲杂人等才对。
“刚好有个朋友是消化科的医生,”关远促狭地笑了笑,“混进来的。你的保安系统好严。”
沈默却笑不出来,他知道那些都是阿铭布置的人手,站了整整一夜,就为了让他安静地做一个梦。
但这是一个没有梦的长夜。他从睡眠里醒来,才坠入了黎明的梦境之中。
2
“觉得怎麽样?”关远小心翼翼地握紧他的手,沈默感觉到他手心里潮湿的汗。
“好多了,就是折腾的,睡两天就好。”
“别这麽辛苦了,嗯?”
他的神色让沈默觉得难过和沈重,於是他调侃起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来著。我这不是签了卖身契了麽?”
“解约吧,解约不行麽?是不是──”关远微微皱著眉,沈默立刻猜到他下面要说什麽。
“不是那个的问题。”沈默一个“钱”字省略掉,他仍然忌讳对关远提这个字眼,“这个是我的事业。”
沈默的语气柔和,然而关远还是被呛了一下,两个人都有些尴尬,沈默讷讷地抽回自己的手,搭讪著说,“我想喝水。”
於是关远倒了杯水给他,沈默喝了一口,抬头说,“太凉了。”
关远拿过杯子,到暖瓶那边去给他掺了点热水,沈默喝了一口,又说,“太烫。”
於是关远又站起来,从矿泉水瓶里掺进一点冷水,沈默看著他站起坐下,突然觉得自己也不是十分的在乎水的冷热。
他只是不想和关远这样直接的面对面而已,那样的对视让他觉得尴尬和无措。他根本无法长时间的直视关远,就像在黑暗中无法长时间的凝视火光。
关远把水杯递给他,这是真的太凉了,然而沈默还是喝下去,凉沁的水流顺著喉咙流进胃里,带来一阵轻微的抽痛。关远关切地看著他,眼神渐渐变得灼热起来,沈默逃避似地闭上眼睛,“我头晕。”
“再睡一会吧。”
於是沈默就真睡了过去,身体的疲惫超过一定极限,就难以再受情绪的控制,自定的保护机制不可抗拒的运转起来。沈默如昏倒般继续沈沈的睡过去,像是逃避著现实一样拒绝了梦和清醒,他想念关远,却不愿意面对他,他觉得关远就只该存在於梦境里,当他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感受到的无措竟然大於惊喜。他毅然决然地睡著,摒除外界的一切声音和内心的一切念头,然而在某一个时刻,一道闪电在黑暗中劈过,沈默惊厥一般刷地坐起来,把床边的关远吓了一跳。
“几点了?”
关远愣了一下,抬起手腕看看表,沈默注意到那是只并不张扬的卡迪亚。
“六点,还早。”
“关远,”沈默焦躁地说,“你回去吧,我想休息了。”
“我不打扰你,就在这陪你一会。”
“白天人很多,可能不太安全。”沈默诚恳地说道,眼神却不自觉地瞟向了门的方向──香港到北京有一班飞机六点到,陈扬如果坐这班飞机,这时应该已经在往医院的路上了。
关远了然地点点头,站起来时却带一点失落的神色,然而沈默却顾不上这些了,他绝不能让关远和陈扬遇到。关远低下头,轻声说,“我走了。”
“嗯。”
“沈默,明天来看你好麽?”
他期待的神色就快把沈默的视网膜灼伤,然而沈默却强忍著没把那个“好”字说出口。
“我可能会转院。。。到时候再联系你,好麽?”
他把口气放得尽量温和,但关远的眼睛里却仍然慢慢地腾起两簇黑色的火苗,那层勉强的隐忍就快崩塌,沈默强忍著急躁,慢慢地说,“关远,我──”
木吉他的声音突然哗啦啦在房间里流淌起来,这是卢剑的专属来电铃声,沈默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卢剑的声音带著怒气,“沈默,跟他们说说,我是谁!”
沈默马上猜出了是怎麽回事,当那边低沈地响起一声“请讲”後,他温和地说,“不好意思,这个是我的朋友,让他进来吧。”
陌生的男声似乎是连多说一个字都不舍,“好。”语调低沈稳健,不带波动,沈默脑海里倏地跳出“青出於蓝”这几个字来──阿铭像陈扬,阿铭的手下自然是像阿铭的了。
“谢谢你。”沈默还没说完,那边已经挂断了电话,他抬起头,用目光暗示关远快些走,关远的眉头拧得很紧,然後还是一语不发地向外走去了。
还没走到门口,门就被“砰”地一声踢开,卢剑带著怒气撞进来,几乎撞到关远身上。
关远及时刹住了脚,卢剑却还是一个趔趄才站稳,两个人都打量著对方,关远是审视的,卢剑确实略带挑衅和疑虑的。沈默受不了他们两个对视时的紧张和轻微敌意,只得介绍道,“关远,卢剑和我一个公司的。。。卢剑,这是我朋友关远。”
两个人点了个头算是打招呼,然後关远伸出手来,“久仰了,经常在电视上看见你。”
卢剑笑了笑,被人夸奖,而且是不著痕迹的夸奖任谁都会觉得愉快。两个人握了手,很快气氛就得以缓和,关远始终带著真诚的笑容,仿佛他真的知道卢剑是个艺人似的──沈默很清楚他几乎从不关心娱乐圈,要他知道卢剑这种新人是根本不可能的。
两个人寒暄起来,似乎是很投缘的样子,沈默听了几句就开始诧异──关远的场面话什麽时候讲的这麽熟练而漂亮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关远却仍然没有一丝想要走的意思,他顽固地无视所有沈默的暗示甚至明示,在简单向卢剑介绍了自己的病情之後,就一直同卢剑兴致勃勃地聊著。沈默的手心涔涔地透出汗来,他知道陈扬马上就要到了。
於是他决定铤而走险,“关远,几点了?”
“七点半。”
“医院的早餐没法吃,”沈默做出一副嫌恶的表情,“想了就恶心。”
“那你要吃什麽?”
沈默说出了东城的一家店名,从医院到那边开车也要一个小时,更何况现在都在堵车。不出意外,陈扬半个小时之内一定会到,如果沈默能让在他关远回来前离开,自然一切平安。
他扑通一声躺倒回床上,假装不经意地盯著关远的动作,心却一直紧绷著跳不动。当关远拿起车钥匙,对他说“很快回来”的时候,血液终於通畅,心跳乱成一片,沈默在门被关上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说,默默,”卢剑摆出一幅调戏良家妇女的表情挑起他的下巴,“过得爽吧?我听说你的事了,超级劳工。”
“别闹。”沈默不耐烦地甩了甩头,“你今天没通告?”
“你有良心不?我特意回来看你的。”
“我谢谢你了,不过你改天来吧。”沈默和卢剑足够熟稔,而且仗著自己是病人他很享受肆无忌惮的感觉,“今天有人要来。”
“情妇?──啊,不对,情夫。”
沈默冲他了比了个中指,“滚。”
“沈默,”卢剑拖一把椅子在他床边叉开腿坐下,“我发现你小子越来越猖狂了,我是你助理啊,你呼来喝去的?到底谁啊,这麽大派头?”
“今天真不方便,我晚上给你打电话说行不行?”
“不行。”卢剑摊手摊脚地坐著,姿势十分流氓,“你今天就得给我说说到底怎麽回事。你告诉昕昕了吧?这丫头一个字都不给我透,你们这是拉帮结夥还是怎麽的?我那车就白借你开了?”
沈默急得想起来把卢剑踢翻,“卢剑,我说死你都行,但咱们改天说行不行?”
卢剑看他是真急了,这才慢悠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嘴里嘟囔著意义不明的话,沈默一口气还没松开,又提了起来──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只是脚步声而已,而且隔著门并听不太真切,但仅仅是这样沈默就认出了陈扬──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认出来的,但那种沈稳的步伐确实标志性太强。门一声轻响,陈扬推开门走进来。
卢剑回过头,陈扬像是突然切入的画面猛地闪进视野,沈默看到他突然站直了,过度紧张似地僵直了背影。陈扬的目光越过卢剑,看了看沈默,然後又回到卢剑身上,略微地打量了片刻。
气氛变得有些奇怪,沈默刚想开口说点什麽,卢剑已经上前一步,用一种难於描述的语气开口说话了。
只是普通的打招呼和寒暄而已,然而沈默从来没听过他这麽紧绷怪异的语气,甚至还有些做作。陈扬听著,突然笑了一下,不是平常那种随意温和的笑,刻意的亲切让沈默觉得很不舒服。
“我记得你。”陈扬说得轻描淡写,“那天谢谢你。”
卢剑背对著他,沈默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仅凭不够精确的细微身体语言,也让沈默觉得他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了,十足的激动和眩晕。
3
卢剑干脆不走了。
沈默半坐在病床上,胃疼和头疼一起涌上来,护士来发药,换点滴,医生来查房。。。一到了上班时间後病房里的来往的人就多起来,即使卢剑不在,他和陈扬也难以说些什麽,他盼望著陈扬能快点走,但陈扬却耐心地坐著,在相对安静些的时候和他说一两句话,偶尔帮他调一下静滴的速度。
卢剑就在另一边坐著,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沈默说著话,过於明显地心不在焉了,余光频频地看著陈扬。有时他挑起什麽话头,在沈默答话的时候却用饱含期待的目光盯著陈扬,似乎是希望他说一两句,然而陈扬大部分时间都是沈默的,只用手握住点滴管的末端,缓和一下输液的温度。
沈默不可能不明白卢剑的想法,但明白不代表理解,卢剑和陈扬只见过短暂的一面,就这麽上演墙头马上的桥段未免太可笑了些。然而卢剑这回似乎是彻底的犯了傻,用一种过於热切的神态一直凝视的陈扬,眼神里的热度让沈默刷刷地腾起一片鸡皮疙瘩。
沈默知道,再这麽下去,将来他和卢剑的关系势必要变得很糟糕,无论他和陈扬怎麽样,卢剑总归会把他归结到情敌的阵营里去,除非他及早大彻大悟了改邪归正,不然两人早晚要走到翻脸的那一步去。可是他现在顾不上想到这些,毕竟卢剑还没拖著他出门去决斗,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让陈扬在关远回来前赶紧离开。
现在是八点半,离关远回来还有些时间,沈默在心里盘算著,怎麽让陈扬走才显得自然为委婉些,刚有了一点眉目,就不断地有护士来折腾他,抽血拔点滴。抽血的时候他倒是没什麽反应,陈扬却显得有些不大自在似的,等护士走了以後,低声问他:“要测血常规?”
沈默还没回答,又有医生推门进来,身後还跟著一个人。等沈默看清那医生身後是谁的时候,浑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全涌到脑顶,又迅速蒸发不见。
卢剑仍然是愉快而做作的语调,“怎麽这麽快?不是去东城了麽?”
“在朝阳新开的分店。”关远把外卖盒在门口的矮桌上,皱起眉盯著陈扬的背影,医生走到床边来查体,於是沈默吸一口气,听天由命地闭上了眼睛。
病房里的其他三个人都不再说话,沈默闭著眼睛,只听到医生叩诊的敲击声,过了一会,动作停止了,那个医生站直身体,侧过身说,“关远,你这个朋友後天出院恐怕不行。”
“嗯。”
沈默睁开眼睛,看到那个中年医生若有所思的神情,他听诊器摘下来,折好拿在手里,“有事叫我。”
沈默的目光随著医生的脚步一直移动到门口,顺著关远的脚慢慢移动上他的脸,关远仍然站在门口,脸上的表情还算正常,只是眼神里有轻微的敌意。陈扬没转身,甚至也没回头,十分镇定地帮沈默把病床摇高一些,方便他坐起来。
沈默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微微弓起的脊背。
关远不认得陈扬,但陈扬却是知道关远的,而且刚才那医生也叫了关远的名字。沈默的目光死死盯著床边的一束,过了片刻他发现自己在数一朵玫瑰的瓣数──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不能让关远知道陈扬是谁,他知道关远肯定忘不了陈扬当年对他所作的一切──虽然那只是一句话,但却几乎毁了关远的一生。
然而他竟然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办法来,沈默觉得自己闯进了一个死胡同,连退路都给堵上了,环顾四面都是高墙,他一狠心,干脆往墙上撞过去了。
“扬哥,”沈默轻轻地叫了陈扬一声,竭力把语气放得很轻松,“你等一下还有事情吧?”
陈扬的目光从病床上转移到沈默的脸上,当他的目光和沈默相接时,沈默陡然感到一阵压力。陈扬用一种微怒的、压迫式的眼神看著他,仿佛要阻止他即将出口的话语,十年来他从来没有用这种眼神来看过自己,沈默被他的眼神骇住了──他感到些微的惊讶,但更多的是恐惧──这样的陈扬他并非没有见过,在他杀人时,从枪口上方投射出来的就是这样的眼神。
然而沈默还是咬著牙将下面的话说完了,“要不然,你先回去吧。”
这只是一句普通的话而已,但陈扬的反应却让沈默不知所措起来。他的表情仍然是平静的,甚至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整张脸的线条却似乎在一瞬间就绷紧了,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沈默,目光里涌动的情绪让沈默几乎想要落荒而逃。陈扬目光里的愤怒让沈默心惊,他宁可陈扬拿枪口对著他也不想让陈扬这样看著他,他觉得陈扬是误会了什麽,然而想来想去,陈扬所想的,也许就该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
陈扬看著他,眼神里的愤怒慢慢在爆发之後慢慢平息下去,那眼神渐渐变得柔软了,带了些询问的意味,沈默知道他在问,你真的这麽想?
他不知道陈扬指的是什麽,但他知道陈扬所想的一向都是正确的。於是他看著陈扬,用目光说,就是这样的。
看著他的眼睛猛地闪了一下,就像是火星在熄灭前最後跳动一,沈默茫然地看到陈扬目光里有什麽缓缓地熄灭了,就像晚霞被黑暗一丝丝吞没,天空死寂一片,只剩下黑暗里的阴翳云朵。
那不过是两三秒锺的对视而已,卢剑和关远甚至都没有察觉到什麽一样。然而沈默却觉得,两个人之间已经发生了一场惊人的变故。他仍然茫然地看著陈扬站起来,居高临下望著他的样子十分遥远。
他看见陈扬脸上的笑容,像是妥协般的,带著一种疲惫的意味,然而他的声音还是一如往常的温和低沈,“那我走了。”
他转身的动作很慢却很坚决,沈默在那一刻突然觉得不安起来,他突然觉得有什麽东西就这麽一去不复返了。他看著陈扬一步步走向门口,短短的几秒锺里他有好几就要出声把他叫回来,但他还是沈默著,看著陈扬走到门口。
关远站在门前,挺拔的身体像是一颗树──他让沈默想起故乡常见的那些桦树,满身的伤痕却依然笔直地指向天空。
陈扬在他面前停下,低声说了句“请让一下”。
关远向旁边侧了侧身体,陈扬打开门走了出去,错身而过的那半秒,两人都在看著对方,沈默遥遥地看著他们,仿佛听见空气寸寸断裂的声音。
陈扬的背影看起来有些落寞和脆弱,沈默的心脏突然觉得窒息般难受起来──有什麽东西,沈默想,一定是有哪里不对。
卢剑从椅子上站起来,“沈默,我也走了,等下有通告。”
沈默知道他在撒谎,然而他也顾不上这些了,冲卢剑含糊的点了个头,卢剑就蹭地一声向门口冲过去。
陈扬的脚步声正在远去,卢剑的脚步声急促地叠印上去,然後有模糊的交谈声响起来,两个足音停顿了一阵,再响起的时候就变得一致了,和话语声一起慢慢消失。
病房里只剩下关远和沈默两个人,凉掉的早餐被扔在门口无人理睬,两个人枯坐著,没有人说话。
沈默考虑很久却仍然不知道该说什麽,心烦意乱地看著窗外阴霾的天,关远仍然站在门口,挺拔得像是一座回忆的纪念碑。
结果还是关远先开了口。
“沈默,和好吧。”
关远望著他,黑眼睛里带种孤注一掷的神色,那神色让沈默无法拒绝或答应,他不想面对关远,至少现在不想。
“沈默,你还爱我,对吧?”
“。。。。。。”
“沈默──”
“你让我想想,”沈默慢慢地说,“想好了我告诉你。”
关远现出失望的神色,然而沈默看出他也是松了一口气的,他逐一把桌上的垃圾和杂物规制好好,那是关远平常少见的耐心。过了一会,关远看了看表,“沈默,我要走了。。。等一下有个会。”
“嗯。”
“明天再来看你,可以麽?”
“你别来了,”沈默最终还是直白地说,“我没什麽事。你也有工作吧?”
关远凝视了他几秒,眼神里透露出莫名而轻微的恨意,“。。。。。。因为刚才那个人?”
“不是。”
关远皱著眉,不大相信的样子,然而他还是走了,沈默大略知道他最近在弄一个楼盘──这个人和以前也不一样了,颇有点日理万机的架势了。
他看著关远的背影,陡然生出一股怀念之意来,只有看著当关远背对著他时,沈默才能毫无障碍地凝视他,然後在对往昔的回忆中,让心脏慢慢抽紧。
他无疑是爱著关远的,只要一点回忆就能让心里翻江倒海,波澜万丈。
但他也无法面对关远。
四年来,这个人一直被沈默稳妥的藏在记忆,他在沈默的回忆里被稳妥的爱著、思念著,然而当关远从回忆里走到他面前时,他就不可避免地感觉到突兀和惊慌。
就像盛夏的正午,从室内走到门外,就会被原本温情脉脉洒进窗的阳光刺伤双眼。
四十三章半
沈默出院了,但不是三天后,而是一周后。余金峰突然打来电话,语气诡异地叫沈默多休息几天,第二天又让助理送来了新的时间表,一个月里的工作量都减少到了正常的范畴内。
七天里,沈默总算恢复了一些,助理每天来帮一阵倒忙,李梦昕和杜文娴也几乎每天来一,连“最近很忙”的卢剑也抽空来了几,只是每他来的时候,都带着一点类似心虚的神色。
关远不再来了,他每天给沈默打电话,只要拉开了距离,沈默对他的感情又变得鲜活起来,然而关远每都要重复一下上的问题,这让沈默有种莫名其妙的恼火,就好像他在做一个很美的梦,偏偏关远总不是相地试图把他从梦中叫醒。
他每都答复关远,让我再想想,关远也不追问他,让他慢慢地去想。
可沈默并没有在想,至少没有刻意去想,他现在什么都想不明白。
虽然他不承认,但陈扬确实是他不让关远来医院的主要原因,可是关远不来了,竟然连陈扬也不来了,只有阿铭来过一,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又离去了。沈默旁敲侧击的知道陈扬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北京,而且也没有特别的忙。
沈默隐约觉得有些不安,然而不管怎么样,这住院终于变成了真正的修养。出院的时候他胖了两三斤,脸色也终于向正常人的方向发展,只是医生开给他的一大堆禁忌让他十分郁结。
不能喝酒,不能吃刺激性事物,作息规律,饮食规律,不能吃酸性事物。。。。。。沈默苦笑一声,对那医生说,“您直接告诉我,我还能干什么就成了。”
关远的朋友推了推眼睛,严厉的目光透过镜片射向沈默,“你以为你的病都是小毛病?再这么折腾下去,肯定越来越严重。前两天,我们这刚接了一个病人,二十四岁,胃癌,就是胃溃疡发展来的。楼下三病区,有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喝酒喝到胃切除――”
沈默的脸色由白转青,医生看到他的脸色,终于不再滔滔不绝地陈述病例,改换了语重心长的口气,“你是关远的朋友,所以我劝你几句,别以为趁着年轻就糟蹋身体,你这个健康状况,真的要好好调养。”
“医生,我这个职业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要是觉得命不重要,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沈默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助理来接他,沈默把几瓶奥美拉唑放进车里,直接去参加了见面会。
工作量虽然削减了不少,但也绝不会轻松就是了,沈默知道余金峰绝没那么好心,因为他生病就放他一马,在心狠手辣方面他和陈扬算是真正的兄弟――以前曾经他就活活把一个女艺人压榨出抑郁症来。
他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陈扬对他说了什么,搞不好还给了余金峰经济补偿。虽说上回的事情归根结底是因陈扬而起的,但沈默还是想着要向陈扬道个谢,可是陈扬却一直没有跟他联系,他几犹豫着要打过去,又觉得太过矫情而放弃。
关远的电话却从未间断过。
有时一天一,有时一天两,总是在夜人静的时候打过来,和他们很多年前的通话习惯一模一样。他们没有说很多话,大多数时候都只是简单的对话,比如累不累,今天做了些什么。然而沈默是很珍惜这样的对话的――他曾经以为永远都不可能再和关远这样平和地说话了。
他们不怎么提到从前,尽管他们心里总是想着从前,但是有一天沈默喝醉了,关远来电话的时候他已经有些恍惚,仅仅因为胃疼还保持着清醒,于是他劈头就问了关远一句,“那个人是不是你?”
关远当然愣住了,“哪个人?”
“在网上爆料的那个人。”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关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愤怒,“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
“不是我。”
沈默把头埋在枕头里,傻乎乎地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不是你。”
关远还在那边说着什么,他却全然都没听到,胃疼稍一缓解睡意和酒意就侵袭上来,他像晕倒一样干脆利落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沈默就飞去云南给某果汁饮料拍广告,云南果然四季如春,沈默在一片海里愉快地工作了两天――如果能把不断NG的女主角忽略的话,的确很愉快。这个和卢剑同样是选秀出身的小姑娘对演戏显然缺乏天份,沈默含情脉脉地冲她微笑,眼睛里噼里啪啦地流出火来,她还是只会用略带惊慌的大眼睛盯着沈默,木然机械地念着自己的台词。
导演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然而还是被这姑娘刺激的大发脾气,女孩子低头老老实实地受了半天训,再拍的时候反而比从前更差,导演的耐心终于被耗尽,把女孩子拉到旁边大吼:“他是你男朋友,不是你仇人!”
女孩子用惊慌的目光看了看沈默,那种天真的恐慌让沈默想起李梦昕来,突然对她多了两分同情。于是他走到导演身边,地给导演一枝烟,“杨老师,今天你也挺累了,要不我们先休息一下?”
关于这个导演沈默也就只记得他姓杨,是科班出身的,这类人多半喜欢别人叫他老师,尤其是被有点身价的明星来叫。果然杨导接过烟,神色缓和了许多,又象征性地嘟囔了几句,就宣布收工――他也知道,再骂几句这女孩子就要哭了,这会她眼睛里已经泛着泪光。
提早收工了两个小时,沈默回到宾馆去,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电视,突然想起自己很久没和朋友联系了。于是他先打了个电话给李梦昕,两个人聊了一会,就聊到卢剑身上去了。
“好久没看见他了诶,跟人间蒸发一样,明明都没什么工作的。”李梦昕嘟囔道,“上回去我叫他去玩他说有工作,结果我转头就撞见他和一男的一起吃饭,什么嘛,重色轻我。”
沈默愣了愣,然后若无其事地说,“应酬也算工作啊。”
“什么应酬,他看那男的的眼神忒恶心,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他男朋友?”
“你说和他一起选秀出来的那个?”李梦昕语气里带着不屑,“早分了,被人包了吧。上回见到那人我不认识,应该不是圈里的。”
“什么样的人?”
李梦昕的语气一下子就变了,带着种小姑娘痴时特有的兴奋,“很帅啊,而且特别有男人味!卢剑给他比就是一学龄前儿童,啧啧,配给他真是暴殄天物。”
沈默怅然了一瞬间,很快就转开了话题,两个人又说笑了一会,李梦昕挂了电话去上通告,沈默拿着手机又发了一会呆,然后打电话给卢剑。
他打了三,都是转接语音信箱,沈默这时才想起来,他之前给卢剑发过几短信,他都没回过,仿佛刻意在躲着自己似的。
他竭力往其他的方面想,但那个想法就是挥之不去了,在脑海里一直盘旋着,而且越来越让沈默觉得可能。他烦躁地换了几个台,被那个念头搅得心烦意乱,于是跳起来给阿铭打电话。
电话响了一会才被接起来,沈默呼吸一才开口,“阿铭,扬哥在么?”
“他不在。出什么事了?”阿铭直接了当地问――十年里,沈默打电话来的数不会超过五,除非有特别紧急的事情,他绝不会主动联络阿铭――毕竟就过去他和陈扬的关系,这样可以算是逾越了。
“没什么大事。”沈默想了想又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沈默略微的吃了一惊,阿铭极少不知道陈扬的行程――不,阿铭没有跟在陈扬身边,这就很不寻常了。
“那我挂了,谢谢你。”
“沈默,”阿铭的声音里有一丝细微挣扎,“你认不认识卢剑?”
沈默愣了愣,“认识,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
电话挂断了,沈默捏着手机愣愣地发了一会呆,电视里正转播着韩国的综艺节目,一群人夸张地搞笑着,每个艺人都像是储备这一整套从微笑到大小的面具,根据情节需要随时迅速地调整表情。
沈默关上电视,脸朝下把自己砸在床上,房间里的湿气一层一层泛上来,他觉得自己的头脑一片混乱,然后有些结论,就算不用思考,也可以轻易的得出了。
5
三天後广告终於拍完,那个不会拍戏的小姑娘中途到底还是被骂哭了一,沈默安慰了半天,等她止住哭再开机的时候,居然一条就通过了。
回去时几个人在机场买了不少颇有民族风情的小物件,唯有沈默逛了逛,到底什麽都没买。临上飞机的时候,那个女主角突然跑过来,递给他一串东西,“送给你。”
那是一尊小小的象牙雕像,沈默看著它,无端的觉得有些眼熟,然後他想起来,在关远家的茶几上也摆著这麽一个。
“谢谢。”他对女孩子笑笑,象牙在掌心的感觉很温润,像情人的肌肤,“很漂亮。”
女孩子红著脸登机了,沈默站在她身後,又看了看那个象牙雕塑,低头拿出了手机。
他给关远发了条短信,告诉他自己今晚回北京,然後他也登机了,那个象牙雕塑一直攥在他手里,硌得他微微发疼。
空姐提醒乘客关闭电子产品,沈默拿出手机,稍微出了一下神──陈扬仍然没有联络他。
他按了关机键,小小的屏幕瞬间黑了下去。飞机鸣响几声,飞速地滑行起来,然後骤然飞上天空。当巨大的机翼终於划破云层的时候,沈默疲惫地闭上眼睛,心里满满的都是烦乱倦怠。
到达北京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沈默一落地就打开手机,一条短信叮咚跳了出来,来自关远。
“我来接你。”
沈默拿了行李,到达北京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匆匆忙忙地走出机场,没废什麽力气就找到了关远的本田。车的主人靠在车旁站著,夜风很凉,他却穿得很少,沈默做过去,看到他的鼻尖被冻成微微的红色。
“怎麽不去车里等?”
关远结果他的行李,“我怕你看不到。”
行李被扔到後座上,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沈默把头靠在座椅上,出神地望著关远的侧脸,硬朗的轮廓在夜色中仿佛一尊古老的希腊雕塑。
“送你回家?”关远发动车子,微微转过头来看他,两个人的脸相距很近,对视的一瞬间都微微怔了一下。沈默刷地坐直,心里觉得十分别扭──刚才那分明就是准备接吻的姿势。
“今天不想回去。”沈默说完,又编了个理由,“空调坏了,太冷。”
车子缓缓开出机场,关远开的很慢,沿途的景色慢慢退去,在夜色中融化为一轴久远的画卷。两个人坐得很近,却都沈默著,昏暗的路灯发出温暖的光芒,那光线如温柔的手拭去岁月的棱角峥嵘。
灯光、夜色共同发挥了他们的魔力,在时间之河上扬起逆风的帆,一路把两个人向上游退去,时间如书页般向前翻动,光阴又戴上了温情脉脉的朦胧面纱,慢慢地沈默和关远都沈浸在过去的心境中,仿佛这四年来的分别和波折从未发生过,他们一起走在通往未知的道路上,彼此相爱著。
车轮旋转著,车子在通往过去的道路上一直回溯,沈默侧头看了看关远的脸,突然就感觉到回忆和现实冰冷的界限。只需要一眼,回忆的魔法就消失了。沈默在心里遗憾地叹一口气,继续转头过看著前方。
夜的街道格外安静,突然出现的一群人就显得格外显眼。沈默在一片嘈杂里吃惊摇开车窗,车速不快,足够他看清路旁那一群正在厮打的人群。一个人正被围攻,满脸是血地被至少十个人殴打,沈默瞥见那些人手里的武器──木棍、球杆、烙铁……
车灯扫过,殴打的人动作都稍微停滞了一瞬间,被围攻的人就趁著这个间隙逃了出来,沈默从没想过人能以那样的速度奔跑,简直像是在逃离死神的脚步。夜色里他看不见那人的长相,只能看见他一头一脸的血,他向车子奔跑过来,伸出左手做一个求助的手势──
沈默下意识也伸出手,想要帮他打开车门,然而他还没探出身子,车速却陡然上升,沈默被闪了一下,撞到了仪表板,他看著那个受伤的人迅速被抛在身後,头脑里仍然混沌一片。
车子离弦的箭一般飞驶了几分锺,关远才把车速降下来,仿佛送了一口气似的,轻微的叹息了一声。
“关远,”沈默这时才恢复了愤怒和惊诧的能力,“你干什麽!”
关远转过头来看著他,眼神仿佛很惊愕似地,“是你想干什麽才对吧?”
两个人都被对方口气里的火药味震惊到了,车里的空气凝固似地压下来,沈默和关远惊愕地对视了三四秒,随机同时尴尬地转过头去。沈默掩饰似地咳嗽了一声,心里那种别扭的阻塞感却不能消除,他竭力让语气委婉一点,但问话的内容却怎麽都为玩不了。
“关远……刚才那人搞不好会给打死。”
“我知道,但是我们不能惹这个麻烦。”
“你这是见死不救,”沈默的语气不自觉地激烈起来,他觉得自己正在逐步滑向失控,“关远,你──”
“沈默你别这麽幼稚行不行?”
关远暴躁地说完这句话,两个人又再陷入静默。沈默惊奇地望著他,发现自己对这个人竟感到如此的陌生和隔阂,两个人又再陷入静默。甚至带著轻微的敌意,仿佛刚才的温情脉脉全部都不曾存在。
“关远,”过了许久他开口,再难掩饰语气里的失望,“你以前不会这样的。”
面前的男人瞬间变了脸色,一对黑眼睛里熄灭了所有的火光,竟然呈现出一种灰败似地色彩。他停顿了一秒,像是受到一个打击似地微微後仰,然後他沈声说,“那是以前。”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沈默感到一种荒唐的不可置信,他知道关远变了,但他万万料想不到他竟然变得这麽彻底。车仍然缓缓地开著,沈默搭讪著打开了音响,一首老歌流淌出来,仿佛旧日的时光。
他们试著再度回到那画一样的意境里,但当连回忆的力量也消失时,什麽都不能为力了。
天快亮的时候,关远把车子停下来,“再开下去,油要不够了。”
沈默低头看了看,果然油箱快要告罄,他打量了一下四周,稍微吃了一惊,“这是你家?”
关远笑著点点头,把车开进车库里去,“进去坐坐吧,这会也没地方加油了。”
关远的家还是沈默上来时的样子,只是略微的有些凌乱,两个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都有些无措,关远搭讪著问,“今天有工作麽?”
“原本有的,但是场地有问题,所以休息。”
“要休息麽?楼上有客房。”
沈默摇摇头,“我不困。”
他确实不困,他的神经像是浸在冰冷的水里,迟钝里又带著敏感的清醒,关远也完全没有困倦的样子,沈默抬头就能看见略带哀伤的眼神。
谈话又一终止,沈默在沈默里打量著四周,在房间的一角发现了一只篮球,他走过去,拿起球拍了两下,砰砰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中震耳欲聋。
“很久没打篮球了,”他有点怀念地说,“以前在体校的时候,每天都打。”
关远站起来,从他背後一只手接过篮球,然後就久久地保持著那样的姿势,仿佛是一个委婉的拥抱。
“想去打麽?”关远的声音很轻,想清晨时稀薄的光线,“现在。”
“现在能去哪里?”沈默笑了笑,“肯定要被人围观的。”
“走吧。”
沈默转过身就看到关远的微笑,“去哪里?”
“好地方。”
关远家附近有一个小学,周日是休息日,校舍里一片寂静。沈默和卢剑翻墙爬进了校园,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就著嫌矮的篮筐打起篮球来了。
沈默运著球,突然有些恍惚起来,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又一从时光里露出泛黄的笑容来,他慢慢地回忆起许多他以为早就遗忘了的事情来。
周遭的一切都散发出一股怀念的意味来──一排杨树在清晨的风里沙沙发出声响,天空高寒广漠,空中有鸽群飞过,鸽哨声掠过头顶,如同一首古老而温暖的童谣。
他高高地跳起来,将手里的球投降篮筐,那一瞬间风灌满了他的身体,他像一只风筝一样飞起来了,在风里舒展著身体,自由而快乐地遗忘了尘土飞扬的土地──然而下一秒他就落回了地上,一股钻心的疼让他低低地叫了一声。
球打著旋儿落尽篮筐,孤孤单单地弹跳出很远,关远看著沈默煞白的脸色,惊慌地问,“怎麽了?”
“膝盖。”沈默疼的嗓子都沙哑了,关远看著沈默煞白的脸色,“旧伤犯了。”
让沈默退役的伤很多年都没有犯过了,这十年里他跳舞跑步都没觉得有什麽异样,然而一旦剧烈运动就立刻疼得让他站立不稳。关远扶著他走了几步,看到沈默额头上渗出来的汗,默默地在他面前蹲下了。
“我背你回去。”
他身上仍然有多年前熟悉的味道,然而沈默却分辨得出其中细微的区别。他把脸埋在关远的背上,隐约能听见心跳的声音,沈默凝神听了一会,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遗憾之情来──他在为自己遗憾,也在为关远遗憾,他为他们之间的所有一切而感到的遗憾。
他们有过那麽多的曾经,然而这一切都已经崩塌。
6
那以後,沈默再没有见到关远,他一直以工作忙为由在躲避关远,但实际上,沈默越来越不忙了。
工作又进一步的削减,一个好不容易到手的角色被公司临时换角,新唱片的销量不错,但下一张专辑的策划时间又被延後了……所有的工作都是些零碎的、不耗神的工作,沈默难得的作息规律起来,然而现在是他最不想清闲的时候,因为一旦闲下来,他就会开始胡思乱想。
他始终没见到卢剑,但是那个角色最後是卢剑接下来了,本来该是他的档期也变成了卢剑的新专辑制作期。沈默在公司中人缘不错,早就有各种各样的八卦倒垃圾似地倒在他耳朵里:比如卢剑傍上了某个公司高层,又比如常见不见人影的另一个老板突然插手公司事物了……说的人都是一副气愤和鄙视的样子,沈默却从他们眼神看到猎奇般的兴奋,还有幸灾乐祸的快意。
两周後阿铭终於来了一个电话,告诉沈默陈扬回香港了。沈默客套著说了几句一路平安之类的话,竭力让自己语气平静。
“沈默,”阿铭把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是为了防止附近的某个人听到,“下周的年终酒会,扬哥也会去。”
沈默愣了愣,刚想说点什麽,”那边已经挂了电话,留给他一串单调的盲音。沈默持久地靠在窗边发著呆,想理清一下思绪,但只能越想越烦乱──陈扬入股余金峰的公司已经十年了,这十年里他从来没参加过公司的任何一会议或活动,更别说是大杂烩式的年终酒会。他这样公开的在记者和员工面前亮相,就表示他准备参与公司的管理了──为了什麽呢?
沈默烦躁地走到厨房里,不顾胃疼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红酒,一边喝一边梳理著几周来发生的事。开始还是混乱一片,然而随著酒精慢慢地发挥作用,他的头脑竟然就在微醺里清明起来。
他突然就决定该怎麽做了。
他打卢剑的手机,关机,於是他转而打给卢剑的助理,得知卢剑正和一群艺人在喝酒泡吧。他装出亲昵的口吻从助理嘴里套出了几个人的名字,其中有一个他是熟悉的──刚好就是那个送他象牙雕塑的女孩。
他曾经在飞机上和她交换过电话号码,却没想到这麽快就用上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是雀跃的,三言两语地,沈默就被女孩邀请一起去喝酒。沈默半推半就地答应,还不忘了谨慎地叮嘱她,“先别告诉别人,我等会吓吓他们。”
女孩果然信守承诺,沈默推开包厢的门时,一屋子男女都吃了一惊,而他一眼就看到坐在角落里眼神惊慌的卢剑。沈默不动声色的坐下,很快和一屋子的人融洽地说笑起来,有人敬他酒他也不推辞,直喝到胃隐隐作痛为止。说笑了一会,卢剑站起身来,含糊地说了一声“我先走了”,就逃也似的向外走去。
沈默站起来,跟著他出去,门外的音乐声已从上半夜的迷乱疯狂转为下半夜的轻柔暧昧,无数男女在舞池里紧密地拥抱摇摆,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卢剑。”沈默叫了一声,卢剑却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向前走,甚至还加快了脚步,於是沈默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声,他才停下脚步,慢慢地转过身来。
“卢剑,我有话跟你说。”
灯光中的男人磨磨蹭蹭地走过来,一直都不敢直视沈默的目光,舞池的灯光在沈默的脸上变幻出诡异的青蓝色,卢剑从未觉得他有这麽可怕──然而可怕的又是他自己,他对自己是抱著又同情又鄙视的感情的──可无论是哪一种感情,都让他对沈默心存愧疚。
“这边人太多了,”沈默打量了拥挤的舞池一眼,“找个地方慢慢说吧。”
旁边还有个空著的包厢,两个人在包厢里坐定,”随便点了酒。有话要说的人是沈默,然而这会他却一语不发了,只是一直看著卢剑,目光里不带责难和盘问,就那麽单纯的看著,卢剑却觉得他的眼神在平静里透出一股凉意来,一直就冷到骨髓里去。
卢剑很快就沈不住气了,他挺直腰,却有些虚张声势的意味,“沈默,我知道你和陈扬关系不一般,但是你们没在一起对吧?所以我有权利追求他。”
沈默笑了笑,那笑容却让卢剑觉得更加阴冷,“卢剑,我们是没在一起,而且就算我们在一起了,你该追也追你的,你知道,我生气的不死这个。”
卢剑费解地望著他,沈默的声音暗哑下去,“卢剑,我们以前是朋友。”
那一瞬间他冰冷的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受伤似的寂寞表情,沈默举起酒杯来,做一个干杯的手势,卢剑和他碰杯,两个人仰头干掉杯中的酒,酒落在胃里,疼痛落在心里。卢剑几乎就要开口向他道歉了,然而沈默却突然狠狠地把杯子摔倒墙壁上。
玻璃杯发出一声脆响,冰屑一般的碎片炸裂开来,每一片都反射著细碎的光芒,刺得两个人的眼睛都有些疼痛。
“卢剑,”沈默斩钉截铁地说,“从今天开始,咱俩谁也不认识谁了。”
他推开门走出去,卢剑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在扑面而来的乐声里,但沈默还是听清了那句带著歉意的话,“沈默,我是真的喜欢陈扬。”
他很想问问卢剑有多喜欢陈扬,他更想问问卢剑到底对陈扬了解多少,然而他最终还是什麽也没有问,头也不回地走进浓黑的夜色里去了。
他把车扔在酒吧的门口,就那麽漫无目的的在夜色里走了许久,然而这黑夜也是不宁静的,到都是来往的人潮车海,污染似的灯光肆无忌惮,把黑夜渲染成一个光怪陆离的妖魔。
渐渐地有人对他指指点点,於是他低下头走回酒吧门口,开著车缓缓向前行进。他刻意开得很慢很慢,因为不知是不是酒的缘故,世界的轮廓在他的眼睛里,慢慢变得模糊了,仿佛隔了一层雾湿的玻璃。
他把车停在路边,摸了很久才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来,通讯录上的名字一排排的翻过去,通话键上的手指却始终悬在空中。
快四百个号码,也就是四百个人,每一个人见面时都可以大声说笑仿佛极度熟稔,然而这个时候,沈默竟然连一个可以打电话给他的人都找不到。
他盯著发光的屏幕很久,又看著那屏幕一点点的暗下去,熄灭。最後他还是熟练地按下了一串号码,等了很久,终於接通。
“欣欣,”他沙著嗓子说,“出来陪陪我吧。”
7
李梦昕到的时候,沈默正在喝马丁尼,旁边还摆著三四个空杯子。李梦昕夸张地尖叫一声,把酒杯抢过来,“沈默你才刚出院!”
沈默抬起头冲她笑了一笑,李梦昕被他落魄的神态下了一跳,“欣欣,我心里不舒服。”
“心里不舒服你就找死?”李梦昕倒硫酸似地把酒倒进垃圾桶,招呼来了服务生,“给他那杯牛奶……啊,你不能喝牛奶。那拿杯水好了。”
胃溃疡的确是不能喝牛奶的,但一般人不会知道这个,沈默惊讶地看李梦昕一眼,“你怎麽知道我不能喝牛奶?”
即使是在昏暗的光线里,沈默也仍然看到她的脸有些红,“我上网查过。”
她在沈默的注视下不好意思起来,搭讪著走到门口,嘟囔著,“水怎麽还不来。”
“昕昕,”沈默抬起头冲她笑了一笑,“你喜欢我,对吧?”
李梦昕像只兔子一样跳起来,慌张的神情让她显得十分稚嫩,“谁说的!”
然而她看清了沈默的眼神,专注里带著歉意,地望进她心里来,她的脸慢慢红了,“有一点啦──不过是过去的事了。你都是GAY了,我还能怎麽样,总不能变性吧。”
“要是文娴姐知道我叫你出来,肯定又要训我一通,”沈默摇摇头,“但是昕昕,我除了你,什麽人也不能找了。”
“沈默……”
“昕昕,我就你这麽一个朋友了,所以你别怪我。文娴姐让我跟你直说,我也觉著还是直说好,我就你这麽一个朋友了,我永远不可能喜欢你,但我永远都把你当成朋友,你明白麽?”
“我知道,”李梦昕的声音有些气恼,“早就知道了,犯得著特意再说一遍麽,沈默,你今天抽什麽风?”
沈默刚想说话,服务生就推门进来,把一杯冰水放到桌子上,李梦昕一见就叫起来,“要温的!”
沈默冲服务生挥挥手示意他出去,“不要紧的。”
“沈默,你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我和卢剑掰了。”
“哈?”李梦昕瞪起眼睛,“你们……”
这个故事太长了,沈默想,但他还是原原本本的把一切都将给了李梦昕听,从关远到陈扬,再到卢剑,当讲到今天晚上他和卢剑的决裂时,沈默抬起头冲她笑了一笑,李梦昕白皙的额角简直爆出青筋来,“我要是你,我就大嘴巴抽死丫的。”
她骤然飙出的京片子让沈默吃了一惊,他知道这小姑娘是真的动了气,他原本以为她会替卢剑辩护的,毕竟他们也是那麽亲密的朋友。然而李梦昕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话语里全是愤怒和鄙夷,“真看不出他是这种人,学什麽不好?挖墙脚!还挖上自家墙角了!当小三挺光荣啊,他大爷的,就没见过他这麽有同性没人性的……”
她义愤填膺地骂了有三四分锺,“真看不出他是这种人真是没想到!终於停下来喘口气,将那杯给沈默叫的水端起来一饮而尽,沈默看著她,心中的郁结解开了一半──当有一个人理解你,坚定的支持你、回护你时,所有的艰难和痛苦,都显得不那麽沈重了。
“不过沈默,”李梦昕放下水杯,口气也略微沈稳了一点,“其实你也不用太在意,那个陈扬,你不喜欢的话,放著也是浪费,送卢剑算了。”
“谁说我不喜欢他了。”
沈默的口气很冲,几乎是脱口而出,李梦昕愣愣地看了他几秒,“搞了半天你喜欢他啊?”
沈默几乎气结,“我说了那麽半天,你都没在听是不是。”
“我听了呀,是你没说明白……唉,“搞了半天你喜欢他啊?”
李梦昕皱著眉,十分认真地总结起来,“就是说,你喜欢陈扬,所以你想踩死卢剑──那你和关远又算怎麽回事?”
沈默低下头,“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那……我们简单点。”李梦昕坐到他身边,手搭著他的脖子,“沈默,你还爱他麽?”
“以前是肯定是爱的,但是现在……”
“不爱了?”
“可能吧……”沈默摇摇头,十分苦恼的样子,“我不知道。”
“沈默,我都替你著急,”李梦昕一脚踢在桌子上,“那你觉得,你们还能和好麽?”
“不能了。”
“那,”李梦昕的手扯扯他的耳朵,“你喜欢陈扬,对吧?”
“对。”
“有可能在一起吧?”
“嗯。”
“那不就得了,”李梦昕拍拍手,手势和神情仿佛幼儿园的阿姨在招呼小朋友吃饭,“就算是当储备粮我们也得把他稳住,省得後悔──大不了以後再甩,反正不能让卢剑那孙子给挖走了。”
她说把荒唐的话说的那麽理所当然,连沈默也觉得她说得有三分道理了。他笑了笑,“陈扬不会真的喜欢卢剑。”
“那你觉著他喜欢谁?喜欢你?”李梦昕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沈默,“其实卢剑和你比,也不差什麽呀。”
沈默当然知道感情不是这麽个比法,他也知道陈扬对他和对卢剑,是完全没有可比性的。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比较起来──他比卢剑好在哪里呢?
长相麽?卢剑的长得也很不错,甚至更俊朗。才艺麽?艺人的才艺无非是吃饭的把戏,没什麽好炫耀的。他想了半天,没觉得自己和卢剑比起来有什麽突出的地方,而卢剑至少有一点比自己要强──他是真的喜欢陈扬。
他也喜欢陈扬,这种感情在他复出以来越来越浓烈明显,如果不是关远的出现,再过一段时间,他大概就这麽和陈扬在一起了。然而他和卢剑不一样,那种全心投入、毫无顾忌的感情他没办法给陈扬,也没办法再给任何人,和关远的感情耗尽了他所有对恋爱的热情。他对陈扬是喜欢的,也许是很喜欢,并且可能更喜欢,但也就永远停留在这个层面。至於关远……他们拥过那样的过去,却永远不可能拥有未来。
“昕昕,年终酒会陈扬也要来。”沈默半闭著眼睛,慢慢地说。“你说──”
“不用说了,上吧,”李梦昕一掌拍在他额头上,“不能便宜了卢剑那小子。”
“你说得跟抢钱似的,”沈默坐起身来,目光直直地盯著空了的玻璃杯,“我得找陈扬问清楚,如果他真跟卢剑──”沈默打了个隐晦的手势,“那我就滚蛋。”
“滚蛋去和关远在一起?”
“你怎麽还没明白,”沈默站起身来,脚步因醉酒而略微有些踉跄,“我和陈扬怎麽样,都跟关远没关系。”他顿了顿,李梦昕看到他侧脸过於单薄的轮廓,在灯光里呈现出半透明一般的感觉,“我们就是我们,跟谁都没有关系。”
8
年终酒会,顾名思义是在年末召开的酒会,然而沈默的公司偏偏例外,每年都在十二月初的时候提前走入第二年。杜文娴对於娱乐圈的年终酒会有过这麽一个评语:男人卖腐,女人卖骚。
於是那天沈默下午就被推进了化妆室,化妆师犹如画油画一样,一笔一笔细致地给他画著妆,恨不得把他打扮成一只枝招展的公孔雀。沈默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效果倒还是好的,然而他下意识地回顾了一下陈扬的审美,就坚定地要求换造型。
画好状给卸掉一半,沈默到底还是自己挑了衣服──牛仔裤,日本小店里淘来的T,休闲西装,脚上踩了双板鞋。造型师盯著他看了半天,最後不阴不阳地扔出一句:“加个护腕,直接打篮球去吧。”
沈默不置可否地笑笑,拿了张湿纸巾继续把脸上的粉擦干净,他在时尚方面是公认的迟钝不可救药,他永远不知道时尚喜欢什麽,但不管怎麽样,他至少知道陈扬喜欢什麽。
酒会八点半开始,但通常十点之前都没有什麽人,沈默去得格外早,就是希望能有机会和陈扬说几句话,然而直到十点半陈扬才和余金峰一起姗姗来迟,身後跟著打扮得十分耀眼的卢剑。
今晚的主角是谁不言而喻,到场的少数记者立刻对准三个人狂拍起来,沈默正和一群人聊得火热,这时候也被快门的声音惊动了,他转过身来,最先看到的就是走在前面的陈扬,他穿著一丝不苟的黑色西装,和平时的样子略微有些差别,然而不论在哪里,他还是一样的优雅干练,从容大度,四周灼热复杂的目光对他并没有造成什麽影响。他走进来,充满威严感地环视了周遭一圈,然後,他看到了远被人群拥簇著的沈默。
两个人遥遥地望著彼此,不过是半个月的分别,沈默却在那一瞬间觉得恍如隔世。就在一个月前他们还曾亲密的相拥著入睡,然而现在却连靠近一些都觉得如此艰难,他们之间横亘的不是距离,而是难以逾越的人的海洋。
余金峰做了介绍,陈扬简短而精炼讲了几句,因他的风度翩翩而引起海啸似的掌声。沈默的视线一直跟随著他,看著他和人寒暄,接受记者的提问。两个人身边都环绕著不同的人群,片刻不得空闲,然而即使是这样,每陈扬侧头去看沈默时,总能感觉到沈默一闪而过的目光。
当记者终於从陈扬身边撤走,很快又有新的人围上来。沈默被几个记者拖著走不开身,好不容易打发了记者,又有个鬼佬制片人跑过来和他扯东扯西。
沈默的英文如果拿去考试,很难说到底会得几分,然而他的口语的确很不错,发音尤其标准,虽然有时嫌太标准了一些。说到底这还是陈扬的功劳──他和陈扬在一起的时候,陈扬总有意无意地提点自己的英文,他这麽多年也就断断续续的学了下来,居然成效显著。
沈默心不在焉地和老外聊著天,卢剑正跟在陈扬身边,一脸殷勤地不知道在说些什麽。陈扬脸上的表情是淡淡的,甚至有些漫不经心地,然後他抬起头,望向沈默的方向,两个人的视线第一相接,过了半秒锺,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掉开了视线。
几乎就像是给人当胸开了两枪,沈默的心脏抽搐似的疼痛了一下,接下来的谈话就变得杂乱而不知所云。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说“parden”了,他的目光一直都在看著陈扬的方向,当卢剑从陈扬身边走开的时候,沈默刚想走上去,一个女策划就立刻填补了卢剑的位置,笑容甜美勾人地直盯著陈扬谈话,眼神暧昧。
鬼佬到底还是走开了,沈默试图离陈扬近一些,但刚走了一步就被一个新人堵住,沈默敷衍了他几句,一抬头就看见卢剑拿著两杯鸡尾酒做过来,颇殷勤地递了一杯给陈扬,眼神里慢慢的都是炽热和爱慕。而陈扬仍然是淡淡地,似乎是道了声谢,然乎就继续地转过身继续刚才的交谈。沈默注意到,他始终都没碰卢剑递给他的那杯酒,过了一会又侍者走过,陈扬立刻不著痕迹地把酒杯递到了侍者的手中。
一会功夫陈扬身边已经换了好几拨人,有男有女,每一个都用发光般地眼神看著他,仿佛他是一座待开采的金矿。在这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在这些灼热的目光里,卢剑的爱恋反倒成了不起眼的东西,不过是宏大交响曲中细微的一抹竖琴声。
沈默三言两语打发了新人,慢慢退到角落的阴影里,望著陈扬的身影发呆。他突然就明白了,或者说他突然就意识到这样一件事情──自己的不确定,如果是对关远,他大可以让他去等,因为关远可能等他四年、五年,甚至八年十年,然而他永远也不可能让陈扬去等。
陈扬身边永远都有太多的人,五光十色,来来去去,无论什麽都能淹没在嘈杂的人声里。沈默在角落里安静地看著他,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恐慌而烦乱。不管陈扬於什麽目的捧红卢剑,但就如沈默预料的,他的确不喜欢卢剑。然而自己和陈扬之间的那点情感,或许珍贵,但也未必就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这一不是卢剑,可是下一,也许就是其他的人。
女人的笑声尖利地刺激著沈默的耳膜,香水味、汗味、食物和酒的味道混杂著,让沈默感觉到一阵阵恶心。他穿过噪杂的人群,几乎是在奔跑,一直跑到了走廊最近都的洗手间。沈默低下头,用双手狠狠地将冷水拍在脸上,哗哗地水声充斥著耳膜,冰冷的水流冲刷过混乱的头脑,却仍和心里的疼痛隔著一层,无法缓解。他自虐似的将自己脸在冷水里浸了一会,才沮丧地抬起头来,望著镜中的自己。
镜子里的人面色是青白的,水珠顺著发烧低落下来,嘴唇也青紫著,仿佛一个溺水而亡的幽灵。然而他的眼神却很灼热,微红的眼睛里有一种清醒後的疼痛,微微湿润著。
门口响起脚步声,沈默刚想躲进隔间里去,却只走了一步就停住──那个步伐是沈稳从容的,一声声敲击的仿佛是大地的心跳,那种节律,让沈默觉得十分熟悉。
他愣住了。
门被打开了,一只脚先迈进来,然後是全身,沈默和陈扬就这麽毫无防备地遭遇在狭小的空间里,白炽灯在他们头顶发出明亮得近乎残忍的光。
他们离得很近,沈默能清楚地看见陈扬细微的表情变化,当最初的惊愕退去以後,一层层的感情在陈扬眼神里叠加起来,像一朵展开重重的瓣,沈默看到了隐忍、挣扎、喜悦……当他认出那十分熟悉的温柔神色时,有什麽东西从他胸口里升腾起来,带著一股酸疼的温热直升到脑顶,最後轰然炸开。
世界只剩一抹斑驳的倒影,流动闪烁,有什麽东西从他胸口里升腾起来,沈默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陈扬面前的,他只知道这短短的几步路耗尽了他的半个人生。他带著做梦一般的神色看著陈扬,两个人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和酸楚,沈默试探性的用手去碰了碰陈扬的手臂,他没有闪躲。
於是碰触变成了一个拥抱,沈默的嘴唇擦过陈扬的脸颊,慢慢移动地向下移动。他的嘴唇冰凉,吻却是火热的,两个人在激烈的吻里微微战栗著,越发紧密的拥抱著。心脏激烈的跳动几乎要穿破胸膛,沈默感觉到陈扬的手指嵌进他的背,让他在疼痛里感觉到一种窒息般的幸福。他们在亲吻里达成了和解,在身体接触时,心灵以它不可思议的方式完成了沟通,让他在疼痛里感觉到一种窒息般的幸福。远比语言要精准得多。
“陈扬,”接吻之後两个人都带用一种古怪的表情望著对方,奇怪地揉杂著许多种情感,沈默在这种复杂的情绪中低声问道,“你上说搬去我那的话,还有效麽?”
9
门突然发出轻微的响动,陈扬和沈默立刻後提一步,极有默契的装成陌生人。一个穿白色西装的中年人走进来,目光在沈默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後转向陈扬,停顿了几秒,似乎是准备上前来搭话。沈默适时地向外走去,装作若无其事地路过陈扬身边,眼睛看著前方,停顿了几秒,身体却在两人肩膀碰触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陈扬的声音很轻,不仔细听几乎只能当成叹息似的呼吸,然而沈默还是捕捉住那耳语似的气声,“回家等我。”
他走出门去,不仔细听几乎只能当成叹息似的呼吸事先没想到!脚步因为兴奋而虚浮起来,沈默笔直地向大厅走去,扑面而来的嘈杂似乎变成了巨大的欢呼声,震耳欲聋的声浪里,鲜W的色彩在疯狂地荡漾,他像是行走在波浪上,每一步都沈浮摇晃著。
有人走过来跟他说话,然後转向陈扬,那声音简直像隔了十米海水一样模糊遥远,沈默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麽,甚至几乎没人出来眼前的人谁。对方的话语变成了问句,连著叫了几声他的名字,沈默才从恍惚里回过神来,冲面色铁青余金峰露出一个笑来,仍然有些晕乎乎地亢奋著。
余金峰骤然看见他的笑,简直要被沈默反常的兴奋表情给吓住。
“余总,我能不能早点走?”
“你说呢?”
沈默听懂他的潜台词,但他执意装作没有听懂,他心里被突然爆发出来的不明所以的快乐沾满了,那快乐涨得太满,简直让他慌乱和疼痛,他迫切地需要远离人群,慢慢去消化吸收突如其来的感情。他冲余金峰含糊地道个别,挤在人群中尽量低调地离开,他听到身後快门卡嚓乱响的声音,知道明天又会有许多匪夷所思的报道,然而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他只想快点离开这里,一个人冷静地思考──尽管他也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歌迷、工作人员和记者,沈默一路上甩掉了各色人物若干,平时这些人只让他觉得麻烦,此刻就变得面目可憎起来。一直到沈默开出自己的凌志,飞速驶上无人的偏僻道路,他的头脑里一直响著嗡嗡的轰鸣声,又噪杂又欢腾,带种漂浮的不真实。车子歪歪扭扭地开著,几都差点撞到路边的电线杆,沈默把车子停在路边熄了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凌志是敞篷,沈默把车子停在路边熄了火,初冬的冷风呼啸而过,沈默低下头,用力地拍了几下自己的额头,竭力让自己可以恢复思考。在纷杂混乱的思绪里,沈默慢慢地理出了一个头绪,然後慢慢地,竭力让自己可以恢复思考。一个又一个的结论浮出水面,让他在明晰里感到一种难言的震惊。
在那个短暂的拥抱和吻里,他碰触到陈扬对他的感情,远比他以为的要厚牢固,他就是因为这个才欣喜若狂。在不知不觉里,他对於陈扬的情感,也到达了一个他未曾料及的程度,他碰触到陈扬对他的感情,不管那仅仅是喜欢,还是别的什麽,都如同爱情一样,已经入骨髓。
他不能不觉得震惊,他几乎是目瞪口呆地在冷风中呆坐著,慢慢消化著这个从天而降的结论,他像被雷劈中一样迟钝地疼痛著,连有人走近他的车都没有察觉。
与其说是看到,慢慢消化著这个从天而降的结论,不如说是沈默感觉到了异样,他扭头看到车旁边站著的黑衣青年,几乎是下意识地感到一阵恐惧。那个人凑过来,嘴里含糊地说著问时间或是问路的话,沈默伸手就去拧车钥匙,狠命地踩著油门,然而已经太晚了──那个人猛地举起一只喷雾剂似的东西按动,沈默看到的最後画面,就是黑夜中扑面而来的细细白雾。
疼痛。
在黑暗里唯一鲜明的就是疼痛,手腕和脚踝都有鲜明的束缚感,仿佛是被绳索捆住了。沈默动了动剧痛的头,却又马上停止了动作──他记起了那道雾、那个黑夜和那个人,他本能地克制住睁开眼睛的欲望,佯装做没醒,仔细倾听著房间里的声音。
有人在说话。之所以知道是在房间里,是因为话语比在野外时要响亮清晰,他本能地克制住睁开眼睛的欲望,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有些耳熟,但沈默记不起在哪里听过。
“老刀,这小子怎麽还不醒?不是出问题了吧?”
“没事,这迷药用过很多的,从来没出过事。”略微苍老点的声音,应该是四十上下的男人,声音很陌生的。
“靠,他要是死了,我还不如一下敲死他。你说他身价值多少钱?几亿?他好像挺火的。”
中年男子的嗤笑声,“你当你绑的是周杰伦?几亿?”
“多少钱也不该是我们拿的。”年轻男子低声嘟囔著,沈默终於想起自己在哪里听过他的声音──这就是那个弄晕了他的人。
他被绑架了。
剧烈的头痛里,沈默还是艰难地思考著──是谁绑架了他,又为什麽绑架要绑架他?娱乐圈里遭遇绑架的明星并不少,大多数却不是为了钱,而是和人结了仇。
自己有什麽仇人麽?剧烈的头痛里,想不出来,他行事一向低调稳妥,从不树敌,到底是谁冒著风险大费周章地绑架他?
有胆子绑架明星的不会是普通人,以前的几起绑架都多少和黑帮有些关系。自己接触过多少黑帮的人?
他想了很久,得出了一个结论,让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沈──除了陈扬、阿铭和林勇,他几乎没和那些黑道人士有过接触。那麽这一,绑架他的人──
“老刀,”仍然是那个年轻人的声音,“要不要把他弄起来?”
“先别管他,我去给江越打个电话。”
然後是脚步声和关门声,还有模糊的说话声,似乎是老刀隔著一道门正在打电话。江越,沈默在心里咀嚼著这个名字,这个人是谁?
耳朵贴在地面上,所以对声音格外敏感,年轻人似乎是等得不耐烦了,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有好几都走过沈默身边,沈默的心怦怦乱跳著,冷不防背部却重重地疼了一下──年轻人在百无聊赖里伸腿踢了他一脚。
沈默忍住疼,僵硬著身体不敢动弹,然而被这麽一踢,他猛然想起江越是谁了──受林建章指使,在监狱里刁难关远的,就是这个人。
但主谋不会是他,沈默的思绪在恐惧里转得飞快,能被林建章指示、又会进监狱的人,即使能当犯人头子,也绝不会是什麽了不起的角色。江越知道自己和关远的事,多半也知道自己和陈扬的关系,毕竟他和陈扬的事很多人都知道,这一绑架他,多半还是冲著陈扬?
他来不及细想,门已经被推开,老刀走进来,沈声说,“小五,把他弄起来,他们给陈扬打过招呼了,陈扬要和他说话。”
沈默心里一紧──自己的猜测果然是对的,他来还不及仔细想,年轻人加重了的脚步声就向他逐渐靠拢,其间还夹杂著晃动的水声。沈默心里惊叫一声,下一秒,一大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那声尖叫憋在喉咙口里,变成了寒战的咯咯声。
他被迫睁开眼睛,甩了甩脸上的水,水不干净,带著一股酸臭味,让他寒冷里又泛起一阵恶心。然而沈默仍然没忘了装出一副初醒的迷惘样,用惶恐空茫的眼神扫视了四周,最後才把目光定格在那个年轻人脸上。
他的确在一个房间里,似乎是废旧的老式楼房,没有窗子,灰败的地板和墙壁,不大的屋子里乱糟糟地堆著山一样高的光碟,像是用来存放货物的房子。那个年轻人弯下腰抓起他的头发,仿佛是为了确认他醒来似的,狠命地扯了扯,沈默发出一声吃痛的呻吟,中年人也弯下腰来,把一只手机放在他左脸旁边。
“说话。”
年轻人抓著他头发的手更用力了,沈默挣扎两下,但手脚都被紧绑著动弹不得,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音来,“说什麽?”
“沈默?”
声音不是从头顶传来的,而是发自耳畔,沈默愣了一瞬间才反应过来是那只手机。
“沈默,说话。”
陈扬的声音不再沈稳了,沈默头一听到他这麽焦灼的语气,年轻人加重了手里的力气,沈默的眼睛在疼痛里,微微发热。
5
“是我。”沈默轻声说,不让声音显出异样,“你──”
後面的话没能说完,中年人立刻把电话移开,沈默被重重摔在地上,轰炸机飞过似的耳鸣里,他隐约听见中年人说话的声音,“确认了吧?我们大哥也是不得已,非得用这种方法才请得动你。你肯不肯赏脸,那就是你的事了。”
陈扬不知道说了什麽,中年人立刻冷笑一声,“陈扬,我们大哥只招待你一个人,要是领些不相干的人来,我们就只能招待你这朋友了。”
沈默不自觉地支起身体,等著陈扬的回答,然而中年人很快把电话从耳边拿下来,一脸怪异地盯著话机。
“老刀,”小五凑过去,“陈扬怎麽说?去还是不去?”
“他什麽也没说。”老刀啪地合上手机,沈默被重重摔在地上,“直接挂了。”
“靠。”
“陈扬还挺贼的,”老刀阴冷地笑一下,“他恐怕是知道了,唐哥这不是想要那块地,是想要他的命。”
“那──”小五没说话,扫了地上的沈默一眼,老刀会意,指了指门外,示意他出去说。
两个人走出门去,隔壁的房间响起压低了的说话声,沈默仰面躺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心里一片阴寒。
如果他们的目的是要钱,或者其他的,那都不可怕,然而对方指定了想要陈扬死,这才是最可怕的事。老刀和小五并不忌讳让自己看见他们的脸,这就说明他们并不怕自己泄露出去──因为只要解决了陈扬,他肯定也会被顺带著解决掉。
太狗血的桥段让沈默在恐惧里觉得可笑,他们凭什麽觉得陈扬会只身前往,给他们当筛子?──对了,他们刚才说到唐哥,还说到类似土地争端之类的,如此看来,那个唐哥似乎是和陈扬有很大的仇怨,而陈扬本人并不知道。他们希望陈扬仅把这当成一普通的谈判,而不是一谋杀,然後等到陈扬一到──沈默抽搐似地打了个寒战。
千万别去,沈默在心里默念著,陈扬千万别去,千万别去。
他不仅是在担心陈扬,他也是在担心著他自己,他知道,如果陈扬上当,真的冒险前往,那麽他们两个都必死无疑。而如果陈扬不去,尽管绑架他的人多半也会把自己杀了,但在一定时间里,他们总还该抱著希望,暂时留自己一条命。
能有多久呢?一周?三天?一天?沈默在冰冷粗糙的地上蜷起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著。他该怎麽办?等陈扬找到他?不可能的,这不是小说也不是电影,陈扬不可能知道他在哪里,他也不能把希望放在陈扬身上。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想办法逃脱,赶在他们要杀自己之前──但是怎麽逃?
他打量著四周,灰突突的四面墙和地板,不大的房间,靠墙堆著许多光碟,似乎是盗版碟的库房。房间里没有窗,只连著三扇门,防盗门被从里面加了一道锁,没有钥匙绝不能打开,一扇似乎是卫生间或浴室,另一扇就通往老刀和小五所在的那个房间。沈默正想著,门突然被推开,老刀先走进来,小五跟在他身後,不住地跺著脚。
“真他妈冷。”小五嘴里嘟囔著,“冻死了。”
现在是十二月,沈默所在的房间并不冷,暖气很足,至少有二十五度,小五喊冷,那就说明刚才的房间里没有暖气──也就是说,那是阳台?
他得到阳台去。
沈默不著痕迹地移动著身体,被捆的时间太长,手都麻木了,但他还是设法抓住了一张没加封套的光盘。老刀和小五沈默著抽烟,屋里很快就烟雾缭绕,沈默猛地向後一撞,码得很高的光盘山崩一样坍塌,沈默趁机用力把那张光盘在地上别了一下,清脆的碎裂声给淹没在坍塌的巨响里。
老刀和小五警觉地抬起头来,小五丢掉烟头走过来,恶狠狠地踢了沈默几脚,沈默躲闪著,趁机将两块不大的光盘碎片紧紧握在手里,然後用身体将剩下的推进光盘堆里去。小五恶狠狠地踢了一阵,终於像是踢累了,收住了脚。
“你给我老实点。”
沈默埋下头,要装出恐惧一点都不难,他只要不刻意掩饰就可以了。他把自己埋在光碟堆里,筛糠似地抖动著,还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抽泣。他试了几,终於照出最理想的方法把自己的牙齿弄得咯咯响,於是牙齿撞击声、抽泣声、因颤抖引起的光盘摩擦撞击声,连沈默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心烦意乱。果然过了没多久,浮躁的小五就忍受不了,沈默被抓著领口拎起来,小五劈劈啪啪地骟了他几个耳光,沈默被打得晕头转向,却仍不忘了抓紧手心的光盘碎片。
小五恶狠狠地扔开他,沈默的嘴里涌出一股浓厚的血味来,他放开嗓子哭了一声,又觉得太过夸张,於是改成憋在嗓子里的呜咽。小五愈发愤怒,沈默被重重摔在地上,抬脚又想踢,老刀上前来拉住他,“行了,再打打死了。”
“反正都他妈要死。”小五淬一口在沈默脸上,“真他妈恶心。”
沈默把声音放开一点,哭得更加厉害,抖动也加大了幅度,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著“求求你们,别杀我”之类的话,最後终於连老刀也受不了了,一脚踢在他的嘴上。
“闭嘴!”
沈默吐出一口血来,故意猛烈地抽搐起来,小五弯下腰来,揪住他的头发狠狠地往墙上撞去,沈默被撞了几下,几乎昏厥,老刀总算及时阻止住小五,“现在还得留著他。”
闹腾了一番,小五终於被沈默吵得受不了,老刀铁青著脸把沈默拖到了阳台。沈默心里狂喜,却还装出惊恐的样子,一边偷偷地打量著阳台的环境──整个阳台就只有一扇窗,很高,但足够沈默穿过。沈默收敛住心中的喜悦,在冷风里怯懦地抽泣,竭力装出惊恐万分的样子,老刀看守了他一会,终於半掩上门,走回房间里和小五低声说著什麽。
沈默慢慢地移动著,退到墙边,小心翼翼地松开手,把一块碎片捏住,满满地反手划著手腕上的绳索。碎片太短,他的手弯曲成一个诡异的锐角,小心翼翼地松开手,手掌似乎还在流血,他狠命地划著,很快一块碎片变钝,他换上另外一片。
沈默一边划著,一边继续发出抽泣声,手腕上绑得是晒衣服的塑料绳,不粗但很坚韧,绳子似乎是有些松动了,於是沈默放慢了划割的速度,从门缝里观察著老刀和小五。
老刀和小五说了句什麽,就向阳台走来,沈默立刻又瘫软在地上,用惊恐地眼神盯著他,失禁似地淌著眼泪,老刀瞥了他一眼,带上门,和小五交代了几句,拿出钥匙打开防盗门,走了出去。等门关上後,小五立即去把明锁锁好,沈默从门缝里望出去,看见小五把钥匙放进了贴身的口袋。
他不可能拿得到钥匙。沈默抬头望望开在一人高的窗户,发现屋子里没有任何给他垫脚的东西。他踟躇了一会,小五却推门进来,抬腿是一脚,沈默紧紧靠著墙,光碟碎片却脱了手。
小五似乎并没发现异样,径自回屋子里去了,沈默动了动手腕──绳子真的松动了。
他不敢再动,背靠著墙紧张地盯著屋内的小五,不知过了多久,小五终於拉开卫生间的门──沈默猜对了,那真的是卫生间──走了进去。
沈默的心狂跳起来,狠狠地挣扎了几下,藕断丝连的绳子终於彻底的断了,他伸出麻木的手,用最快的速度解开脚上的绳子,连滚带爬的挪动到窗边,扶著墙站了起来。
他伸长手臂才能勉强打开窗,扒著窗棂吃力地向上攀爬,当眼睛超过窗台时,沈默发现自己所在的房间仅仅是二楼而已。然而他还来不及高兴,手腕就一阵酸痛,他软软地从墙上滑了下来,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攀爬上去。
厕所里响起一阵水声,他知道小五就要出来了。防盗门紧紧地锁著,他出不去。
再也没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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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五推开门走出来,方才异样的响动让他警觉起来,拉开阳台的门去看沈默。
阳台上空无一人。
高的玻璃窗大开著,冷风飕飕地灌进来,许多白色的羽毛,准确来说是羽绒,在风里旋转得迷乱。窗户的一角有块翘起的铁皮,上面挂著一条很细的布,似乎是从衣服上刮下来的,小五跳起来,扒著窗棂向外张望,看到楼下的空地上扔著一件刮坏了的羽绒衣,他认得,那是沈默穿在西装外面御寒的。
小五咒骂一声,掏出钥匙打开门就冲了出去,等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後,沈默在心里默数了五百个数,因为激动而数得太快,於是他又多数了一百下。
差不多了。他从光碟堆里跳出来,刚才坍塌的光碟铺满一地,竟然能把他整个人埋在里面──只是埋得不那麽严实罢了。沈默从心里庆幸看守他得是心浮气躁的小五,如果是那个叫老刀的,也许就会发现他躲在房间里。沈默趔趔趄趄地跑到门口,打开门冲了出去,腿被绑的太久几乎已经麻木,下楼的时候他简直是在爬。这座不知道几层高的楼房似乎废弃已久了,楼道里没有见到半个人,沈默光著一只脚跑出门去──他把一只鞋奋力扔到窗外去了。
小五并没有在门口,他这回一定沿著自己那只鞋的方向追过去了,沈默向相反的方向跑去,一路上磕绊了无数,疼痛、晕眩和虚弱全部跑到脑後,他拼命地跑著,朝著一个既定的方向不停地奔跑。一条公路出现在他眼前,沈默不敢沿大路走,只能折返进小路,毫无方向感地奔逃著。
这似乎是北京的郊区,荒凉,但并非没有人烟,沈默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那阴暗晦明的天空没有时间的标识,他只是一个劲的奔跑著。菜场、居民区……路上零星遇到过几个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著他,当那座小学出现在沈默眼前时,他几乎时送了一口气,有一种得救了般的错觉。
墙不高,沈默不管不顾地翻了过去,半是欣慰半是失落地发现操场上空无一人,然後沈默想起来,这一天是礼拜天。
空荡荡的操场上,孤单地矗立著几个绿色的东西,沈默以为自己看错了,然而等他走近,他发现那确实是几部投币式电话机。他颤抖著拿起听筒,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个硬币,丢了进去。
封音响了。
沈默的手抖得厉害,他拨了几个数字,那是李梦昕的电话。然而他又把听筒挂断了──电话机突出硬币,沈默拿回来,想了一会,再投进去,拨号。
嘟嘟的声音响了很久,然後是余金峰暴躁的声音,“哪位!”
“我是沈默。”沈默的声音也发颤得厉害,“我逃出来了,快来接我。”
“你在哪?”
沈默报出那个小学的名字,然後抱著双膝慢慢地蹲坐在地上,光线开始变得刺眼,他紧紧地把脸埋在膝盖上,畏寒似地紧紧抱著自己。疼痛苏醒了,慢慢地从头部蔓延到全身,无一不痛,他在狭小的黑暗空间里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仿佛倒计时的脚步。
在自己营造出的黑暗中,一切都被抽离了,潮水一样涌上的恐惧和软弱把他浸在海,他就像是未出世的胎儿一般脆弱无助。
过了很久,脚步声由远及近,急促而沈重,沈默并没有抬起头来──他再也跑不动了。
“沈默。”
那个声音近在咫尺,沈默把头埋的更,他知道他得救了,无需再继续奔逃了。
有人在他面前蹲下来,冰凉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沈默觉得很冷,身体却是火烫的,连头颅里也装满了滚热的岩浆。他抬起头,扶著陈扬的肩膀慢慢地站起来,沈默觉得很冷,还没站稳,就被一个仓促地拥抱弄得几乎摔倒。
然而陈扬稳稳地抱著他,带著种凶狠的力气,却又微微颤抖著双手。
“沈默。”拥抱里沈默看不见他的表情,单听声音的话,他几乎以为陈扬在哭。他等著陈扬的下文,但等了许久,他都没有再说其他的话,只是一直叫著他的名字,反反复复。
那个怀抱里有令他怀念的味道,沈默把头靠在陈扬的肩膀上,闭上眼,安心地昏厥过去。
高热的半昏迷状态里,沈默做了许多凌乱荒诞的梦境,他梦他穿著冰刀,在滑道上拼命地奔逃著,他的旧伤犯了,膝盖痛的要死,全身都在痛,但他不能停下来,他知道停下来就意味著死亡。他滑著,滑著,直到所有的冰都融化了,地面下陷成一个巨大的黑洞,他控制不住地向黑洞跌去……
他叫了起来,却没意识到自己在叫什麽。他知道有那麽一个场所,只要到达了就会安全,但是,是哪里呢?
有人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紧,甚至有些疼痛。沈默分不清那是不是高热的幻觉,只觉得那双手又冷又硬。沈默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话,沈默分不清那是不是高热的幻觉,声音嘶哑低沈,是谁?在说什麽?
“我在呢。”那个声音说,“我在这。”
那声音带著种安心的力量,沈默想,找到了,就是这里,他安全了。然而当他仔细去听的时候,那声音却消失了,只剩那双手紧紧地握著自己,他想睁开眼睛,却完全动不了,只剩那双手紧紧地握著自己,只能又沈沈地昏睡过去。
有人挪动自己、给自己打针,但这些都只是模糊的记忆,他所记得的只是一直握著自己的那双手,还有一个吻。那个吻落在额头上,带著烙铁一样的温度烫伤了他,然後嘴唇离开的同时,那双手也放开了。
即使是在半昏迷的状态里,沈默也隐约有了些不安的预感,他觉得有什麽正在离去,并永远无可挽回。不顾身体的虚弱,沈默挣扎著想坐起身来,世界在他的眼里模糊一片,他只看到一个在晦暗光线中,正离去的背影。
光线,女人的哭声。
那哭声几乎和明亮的光线一样刺痛了他,沈默费力地睁开眼睛,他只看到一个在晦暗光线中,正对上李梦昕哭得凄惨的脸。
“沈默!”
头很疼,全身都很酸疼,胸口疼得尤其厉害,像是被人打散後重新拼装回去,沈默艰难地开了口,“这是哪?”
“医院,你烧得好厉害。沈默,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怎麽会在这?”
“沈默,你怎麽会被绑架的?”
沈默腾地一声坐起来,但立刻又因为虚弱而摔倒,“都有谁知道?”
“没有……只有余金峰和我知道,我连文娴姐都没告诉。沈默,到底怎麽回事?”
“没事,真是没想到,没事……”沈默嘟囔著,慢慢地坐起来,头脑中还是空茫一片,“欣欣,谁送我来医院的?”
“我不知道,是你们余总打给我,让我来医院的。”
“哦。”
“沈默,到底怎麽回事?”
“以後再说,行麽?”沈默伸出手,按按隐痛的太阳穴,“欣欣,手机借我下。”
他拨通了阿铭的号码,一反常态地,阿铭过了很久才接起,语气有些古怪生硬。
“阿铭,我是沈默。”
“我知道。有什麽事?”
“陈扬在不在?我有事找他。”
“有事和我说就可以了。”
沈默骤然碰了钉子,原本头脑就不大清楚,这会发愣得更加厉害,他愣了半天,才讷讷地说,“阿铭,绑架我的人到底是谁?那个唐哥是谁?”
或许是因为电话的缘故,阿铭的声音刻板的仿佛在背书,“唐永军,扬哥的老对头了。上在KTV马斐中就是为他在办事。”
“那江越呢?”
“也是他的人。”
如此惊心动魄的事,就归结在短短的几句话里,沈默刚想说点什麽,阿铭已经干脆利落地收了线,话筒里只剩嘟嘟的盲音。
沈默愣了一会,把手机还给李梦昕,女孩看了他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沈默,你没事吧?脸色好难看。”
“没事。”沈默半靠在床头,慢慢地阖上眼,“就是有点累。”
他是真的累了,简直无法招架骤然涌起的慌张和迷惘。
52
离上出院还不到两个月,沈默又再住院了,好在这一只是劳累和疲乏引起的发烧,并不太严重。
公司对外的说法是沈默的胃病犯了,於是粉丝们呼天抢地地挤到医院来,余金峰派了数层保安和助理将沈默层层围住,就算这样还偶尔有各色闲杂人等混进来,记者歌迷展开混战,沈默不胜其扰,还得应酬各种来探望的三教九流──与其说他的病是养好的,不如说是被烦得不敢再生病。
关远给他打过几电话,沈默犹豫著还是接起了一,以想好好休息为由拒绝了他的探望。电话那头沈默了一会,声音变得有些暗哑伤感,“那就好好休息。”
沈默答应一声,正准备挂电话,关远却突然说,“沈默,我很想你。”
关远太倔强,这种直白的表白更显得难能可贵,沈默能想象出他是用怎样患得患失的心情说著这句话,沈默无法不觉得愧疚和不忍心。
然而他还是挂了电话,从那以後,关远没有再打来。
沈默又住了三天院。朋友、赞助商、助理……三天里来了不少人,病房里热闹非凡,然而沈默想见的人,始终没有来。沈默不由得想起自己上住院的时候,那麽惧怕陈扬的到来,然而当自己焦灼地想要见他时,他却不肯来了,甚至连一个电话、一点音讯都没有了。
快出院的时候,李梦昕又来看他,手里抱著一个巨大的束,几乎要把她人给淹没在紫色的海里。
沈默赶紧接过,重重叠叠足有上百朵的紫色枝,每一枝上又有上百朵细密的紫色小,一簇一簇十分美丽。沈默小心地把放到柜子上,“昕昕,你这是干嘛?干嘛不让助理拿?”
李梦昕扑通一生坐在他的病床上,找纸巾擦完汗,又拿出小粉镜照了照脸,才慢慢地说,“卢剑让我带来的。”
沈默看著那一大束优雅复的小紫,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麽,只能说,“哦。”
“风信子啊,紫色风信子。”
“嗯?”
李梦昕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著他,“紫色风信子的语,对不起请原谅我嘛。”
沈默没想到卢剑竟然会做这样少女的事情,默默无语了一会,才站起来找了个瓶把那束插好,紫白色的小星星点点地抱成一团,开成一片。
“昕昕,”沈默突然想起点什麽,“卢剑知道我被绑架麽?”
“他不知道,”李梦昕嘟起嘴,却偏偏又带点笑意,“他还以为你是给他气住院的。”
“……”
“沈默,”李梦昕突然严肃起来,“这绑架是不是和陈扬有关系?”
“嗯。”
“你和陈扬──”李梦昕似乎是想说什麽,又猝然住口,面色懊恼犹豫。然後她拉拉杂杂地和沈默说了些不著边际的话,只是略微有些词不达意的恍惚。
“昕昕,”在李梦昕要告辞的时候,沈默突然问,“卢剑和陈扬怎麽了?”
李梦昕穿著高跟鞋,狠狠地扭了一下脚,单脚跳著蹦到床边,捂著脚踝哼哼。
“说吧。”
李梦昕支吾了一会,讷讷地问,“你怎麽知道的?”
“说。”沈默再没了耐心,自己都被自己生硬的口吻吓住。
“其实也没什麽……”李梦昕慢吞吞地说,讷讷地问,“就是这两天他们总混在一起嘛。你也知道的,前一阵子你们公司不就有传言了?说卢剑傍上陈扬什麽的。最近好多人看见陈扬接送卢剑上通告,我最近给卢剑打过几电话,他好像也总跟陈扬在一起……沈默,你别想太多啊。”
半晌都没有声音,沈默的神情竟然让李梦昕觉得畏惧,她小心翼翼地叫:“沈默?”
“我没事。”沈默笑了笑,又变回了平时的样子,只是显得疲倦苍白,“你先回去吧,我睡一会。”
李梦昕轻手轻脚地出去,沈默听著她的足音消失,拿出手机打了阿铭的号码。
没有接起。头一,阿铭直到自动挂断也没有接电话,於是沈默继续打,无人接听。再打,仍然无人接听。
沈默带著一种愤怒的执拗不停地按重播,他也觉得自己的行为幼稚可笑,但他就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和陈扬说话。电话打到第六,阿铭终於接起来,沈默开了口,声音不急躁,反倒有些冰冷。
“阿铭,我找陈扬。”
阿铭甚至不问他有什麽事,直接回绝掉,“扬哥现在没空。”
“那他什麽时候有空?”
“最近都没空。”
沈默不屈不挠地继续追问,声音不急躁,“那过了这阵呢?”
“扬哥一直都很忙。”
“阿铭,我有事找他。”沈默的语气反常地强硬,“要是他没空,我就到他家去等──他总得回家吧?”
电话那头沈默了一会,啪嗒一声响,似乎是手掌捂住了话筒,防止沈默听到那边的声音。然而那似乎不是盖的很严,沈默隐约听到两个人对话的声音,内容听不清楚,却能听懂语调的烦躁。
手掌被拿开,那边传来脚步声,似乎是阿铭拿著电话走出了一段距离,那边传来脚步声,沈默试探著叫了一声,“阿铭?”
“沈默,”声音拖著一点奇怪的尾音,仿佛有一点不忍心似的,“你以後不要再打过来了。”
没等沈默反应过来,阿铭就飞速地说下去,仿佛长痛不如短痛似的,“扬哥不想见你,而且以後都不想。公私你要分开,余金峰那边不会亏待你的。”
“阿铭,到底怎麽回事?”
“总之,以後不要再找扬哥。”
沈默紧紧地攥住手心那个小小的机器,一字一顿地说,“你让他自己跟我说。”
“沈默,”阿铭的口气也强硬起来,“你以为你是谁。”
电话挂得突然,沈默半靠在床头,激动和愤怒都像被一根铁棍凌空打断,只余下空茫的惶惑和失落。他完全不懂的发生了什麽,甚至连一点可理出的头绪都没有。明明就在几天以前,他和陈扬确确实实地和解了──又或者那个只是他的错觉?
他仔细地回想著那天陈扬的眼神和表情,试图验证和确定些什麽,然而他曾经确定的一切突然动摇起来,变得飘渺而不可信。
阿铭最後的话无法让他不在意,许久以来,他才真切的感觉到,自己对於陈扬,是没有立场的。
重逢以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把他和陈扬紧密的联系在一起,他把种种碰撞、羁绊都看得弥足珍贵,理所当然认为他对於陈扬是特殊的──不是爱,至少也是无可替代的。即使是陈扬疏远他的那段时间,他也觉得不过是陈扬的一时负气,陈扬对於他总还是很在意的,所以他觉得失落,却并不慌张。他在潜意识里把那看作是陈扬的抗议和挑衅,是对他摇摆不定的惩罚,但他始终没想到陈扬可以放弃自己──并放弃的如此干脆和彻底。
他从未觉得如此懊恼和悔恨,他并不完全理解自己错过了什麽,却头一对自己的犹豫感到恶痛绝。爱情看似坚韧,实则脆弱不堪,他从前最懂得心无旁骛的道理,却在这一搞得一塌糊涂。
──爱情。
沈默给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那两个字眼跳出来,带著回声无限地回荡著,他从未将自己对陈扬的感情与爱情联系起来,因为对於陈扬,和曾经对於关远,那种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可是这种患得患失、茫然无措的心态,让他无法不向那个方向联想。
床头的散发出清淡却辛辣的香气,沈默盯著那束密的风信子,突然伸出手来,把它狠狠扫到地上。瓶发出一声脆响炸裂了,那束却完好无损地在地上滚了两滚,星星点点如紫色的火焰。
53
沈默出院以後,新的时间表很快送到手上,不满,但也不空,一部颇有分量的戏,再两个不错的代言,和前一阵半雪藏式的工作安排有所不同,但离沈默期望的还差得很远。沈默和那个新锐导演见完面,对剧本和导演都无异议,却无论如何打不起精神工作。趁著某天的空档,沈默径直去公司堵住了余金峰。
两个人客套了几句,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沈默笑得谦和,却句句都有所指,余金峰到底是个老狐狸,听了几句就知道他为什麽而来。
“沈默,和卢剑闹不痛快了?”
“没有,我怎麽可能和新人计较。”沈默把新人两个字咬得很重,“你说是吧,余总?”
“沈默,前一阵子突然削减你工作量,其实这不是我的主意,”余金峰手里摆弄的雪茄和他的人一样,敦实圆厚,“是陈扬跟我要求的,说你刚出院,不能安排太多工作给你。但公司总得有人赚钱吧?所以那阵我稍微捧了捧卢剑,但你也说了,他是新人,怎麽可能跟你比。後来你身体好了,我本来想恢复你的工作,陈扬这个时候又插手进来,突然开始管公司的事了。你也知道,他搞娱乐圈绝对外行,我被他闹腾得不轻。他的意思是你身体不好,让你好好休息,但是当艺人的,别说胃溃疡了,就是胃癌,只要吃这碗饭就得上。干哪行不辛苦啊?……”
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说著,沈默却已经听不下去了,“陈扬从来没跟我说过。”
余金峰含蓄地笑笑,“跟你说了,你能同意麽?你好歹分得出来轻重缓急,知道轻伤不下火线,陈扬想折腾,肯定不能告诉你。”
“那我的新时间表呢?”
“也是陈扬的意思,”余金峰伸出一只手来,拍拍沈默的肩,“陈扬的为人你也知道,厚道得很,以後也不会亏待你的。”
话里的意思已经相当明显,沈默刷地变了脸色,连最基本的笑也挂不住,“余总,陈扬现在在北京?”
余金峰支吾了一阵,才说,“我不知道。”
他不肯说,沈默却从他的神色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於是那天晚上,他下了通告直接去了陈扬的家,大门的密码没换,於是沈默径直走了进去,在昏暗的走廊里忐忑不安地等待著。
来的路上,他一直被一种莫名的激动和愤怒给控制著,然而在冰冷的走廊里站了一会,那股沸腾的冲动冷却下去,他开始反思自己为什麽要来。他想见陈扬,可是见到了又怎麽样,该说什麽?
他想问陈扬为什麽突然这麽决绝,然而那答案已经足够明显了──陈扬对他失去了兴趣,转而喜欢上别的人,这并没有什麽。他和陈扬之间,从来没有过任何承诺,甚至未曾涉及“喜欢”和“爱”,最了不起的,也不过就是一句能否一起生活的问句,却因为沈默的动摇没有了任何後续。这种时候,沈默原本该潇洒些,最了不起的面带微笑的!识相些,就和从前那断交一样,就此好聚好散──道理他都懂,然而他却做不到,道理都是虚无的,让自己几近崩溃的烦躁却异样真实。
他觉得那样不甘和难以置信──明明这一,他和陈扬已经不一样了,他曾经那麽清楚地感觉到陈扬对他的感情,怎麽可能在短短几天里就消失殆尽了?
走廊里冷冷清清,唯一与他相伴的就是被灯光拉长了的影子,沈默难耐地来回踱步,毫无章法地思考著。他不相信陈扬会爱上卢剑,因为他早过了一见锺情的年纪,从没有交集的两个人,怎麽可能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如胶似漆了?
而且,陈扬一向是低调的人,他近日和卢剑的种种亲密实在太过反常,倒好像特意做给别人看得一样。沈默确定这件事有些不对劲,至少他执拗地相信著,这件事是另有隐情的。
走廊里太过安静,由远极近的脚步声带著回声,让沈默猛地站直了。过了一会,陈扬从拐角走出来,两个人猛地看到彼此,全都怔忡了一刹那。沈默盯著陈扬的脸,觉得他似乎过得并不舒心,因为他好像明显得瘦了──上一见到他是什麽时候来著?其实并没过多久,然而在这样的情境下,倒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还是陈扬先开的口,语气冷淡得反常,“你怎麽在这里?”
“我有事找你。”
“很晚了,以後再说吧。”
沈默下意识地看表,指针赫然指著凌晨一点──他竟然已经在这里枯等了四个小时。就在他一低头的间隙里,陈扬拿出钥匙向门口走去,没有时间思考,沈默猛地後退了一步,挡住了门。
“沈默,”陈扬皱起眉头,眼神并不严厉,却满是的烦躁,“让开。”
“陈扬,”沈默第一当面直呼了他的名字,他不清楚是哪里来的勇气让他如此肆无忌惮,“我有话对你说,就几句。”
两个人无声地僵持著,沈默大胆地盯著陈扬的眼睛,眼神里全是不肯让步的决心。陈扬始终紧皱著眉,眼神里迸射出危险的黑色火,就在沈默几乎要退缩的时候,他突然转过身,一语不发地离去了。
他走得很快,黑色大衣的下摆翻滚起波浪,简直像在逃避什麽似的,急匆匆地消失在夜色里。沈默茫然地看著他的背影,心里升腾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疼痛。
那天以後,沈默偶尔会去陈扬家门口,忐忑不安地等上一两个小时,然而陈扬没有再回来。大约半个月之後,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接待了他,告诉他这幢房子已经易主。
“请问原来的主人搬去哪了?”
“我也不知道诶。”女人娇滴滴地给他又倒了一杯茶,用一种和年龄不相衬的娇媚语调说,“你……你是沈默吧?”
“你认错人了。”沈默推开那杯茶站起来,“打扰了,不好意思。”
女人恋恋不舍地送他出门,沈默走到门口时,握紧了插在口袋中的拳头。
房间的摆设都没变,还是老样子,陈扬甚至连家具都仓促得没有搬走。如果陈扬只是单纯的厌倦这段关系,大可以直白的摊开来,不至於如此躲躲闪闪──这根本不是陈扬的性格。他这样小题大做地回避著自己,简直像是在畏惧这什麽似的──到底是为什麽呢?
沈默始终想不明白,也缺乏足够的信息让他去分析和探究,按照他的意思,余金峰增加了他的工作量,他又一头扎进通告的海洋里去了。足足有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再也没见到陈扬,也没听到关於他的任何消息──边新闻除外。
那新闻不听也罢,每听到,只会加沈默的烦躁而已。在公司里,陈扬的消息总是和卢剑联系在一起的──比如陈扬送了卢剑一支价值近百万的名表,又比如陈扬带著卢剑去巴黎玩了三天,再比如陈扬亲自接送卢剑去片场……种种种种,半真半假,然而也决不是空穴来风。
太假了,沈默想,因为戏做的太真,反而显得太假,陈扬什麽时候肯谈这麽高调张扬的恋爱了?他有无数的怀疑,然而也都只是怀疑而已,他不断地尝试著去见陈扬,然而陈扬似乎是下定决心躲著他,每一都近乎仓促地逃走了。沈默从未想过自己可以这麽执著,不管不顾地找寻著一个答案──他觉得自己简直陷入了一个疯狂的怪圈,无法逃离。
无法逃离的还有噩梦,那个在高热中出现的梦境似乎在他的心里生了根,每当他一身疲惫地陷入睡梦时,总要重温一下那种恐慌的心情──冰面像银色的镜子,身後是追捕的足音,他忍著剧痛,像某个未知的方向奔逃著,渴求著一个庇护……
通常他会皱著眉头继续沈睡下去,甚至不记得自己又做了这个梦,但偶尔有几,他会在冰面融化时冷汗涔涔地惊醒过来,再难以成眠。
他清楚地记得,在第一做这个梦时,他喊了一个词,於是就立刻像得救似的心安了起来。在不知第多少辗转反侧之後,沈默终於隐约记起来,那天他喊的,是陈扬。
5
在这一个月里,关远几乎每天都给他打电话,始终是那种隐忍而情的语气,只是沈默越来越感觉到他按耐不住的烦躁和不安。
他的电话开始让沈默觉得困扰,无论有多好的话题,面对著关远他总是觉得无话可说。关远再也没有提过和好或者喜欢之类的话,只是委婉地表达著思念和焦虑,对於他沈默始终无法决绝──因为他自己已经尝够那种痛楚,无法再残忍地施加给别人。
“沈默,”不知道是第几通话关远小心翼翼地问他,“明天有空麽?”
“明天要拍戏,”沈默抱歉地说,“晚上有通告。”
“我就知道,”电话那头轻微地响了一声,像是一声叹息,“我就知道,只要是我找你,你肯定没空。”
“我是真的──”
“沈默,像是一声叹息,”关远的声音带著轻微的愤恨,“第几了?你数过你是第几没空麽?”
“对不起,我──”
“我不用你对不起,”他的口气带著轻微的讥诮,“沈默,我就是想见见你,有这麽难麽,嗯?”
一阵歉意涌上胸口,沈默想了想,“後天可以麽?我後天晚上有空。”
见面的地方定在一家饭店,沈默从片场出来,换了衣服直接赶去,关远却已经在包厢里等了半天。隔了一个多月再见到彼此,两个人都有些轻微的尴尬,寒暄过後沈默再找不出话题,两个人僵持了一会,空气简直要凝结成块,等到服务员走进来请他们点餐时,空气简直要凝结成块,两个人的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沈默心不在焉地翻著菜单,几乎是随意地点了几个菜,这家店唯一的特色就是贵,至於食物则不过是鸡肋。沈默一边在心里诧异关远为什麽选了这里,一边偷偷打量著关远──他一丝不苟地穿著正装,举止严肃庄重,把沈默的球鞋牛仔裤衬得很不合时宜。沈默暗自想著,他从前是从来不穿西装的──几乎每见面,沈默都能发现关远新的不同之,见得越多,反而越发陌生。
菜上的很慢,然而话确实必须要说的,两个人几乎是徒劳地想要挑起话头,但无论对什麽都提不起谈性。想要说的无法说出来,不想说的又没有谈话的意义──两个人都在想著同样的事情,偏偏无法付诸於言语,只能一起艰难地维持著对话。
好在菜终於一道道地上齐了,於是两个人终於可以理所当然地不开口,缄默地吃著饭,味同嚼蜡。然而就是这麽一点难得的祥和也没维持多久,总有服务员接著添汤倒水的机会进来,伺机向沈默索要签名──明星不大常来的店里,服务员总是有那麽一点大惊小怪。
沈默尚可以忍受,关远的脸色却越来越不好看,第四个服务员蹭到沈默旁边拿出纸笔时,关远终於爆发了,“谁让你们进来的!”
年轻的小姑娘给他吓得泪光闪闪,沈默叹一口气,“我们走吧。”
两个人坐回车里,胃里满满的都是郁结车子一路漫无目的的开著,谁也不知道该去哪里。车子开过一间电影院,关远突然降慢了车速,“你看。”
沈默顺著他的目光看过去,赫然看见自己被印在巨幅的海报上──是上半年拍的一部戏,上映还不到一个月,还在档期里,也不知道是第几场放了。沈默笑了笑,“首映式我都没去,也不知道票房怎麽样。”
“这电影讲什麽的?”
沈默凝神想了想,只隐约记得是个警匪片,自己演一个悲剧小警察,其他的全都模糊了。
“还真想不起来了,”沈默拍拍头,“多久前的事了都。”
“沈默,”关远的声音突然兴致勃勃起来,“我们去看电影吧。”
进场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始了,他们坐在後排,并没有引起观众的注意。不大的放映厅,稀稀落落地坐著几个观众,前排甚至有一对情侣,正在若无旁人地热吻著。沈默有些恍惚地盯著屏幕上的自己,看了一会才发觉这真的是烂片一部,注定票房惨淡。
当初接剧本的时候沈默稍微犹豫过一阵,余金峰的意见是让他接,因为导演和投资都还不错,而陈扬偶然地看到了剧本,就立刻劝沈默不要拍。
最後沈默还是听了公司的意见,毕竟陈扬在这方面算是外行,这时候再看看这部电影,沈默突然後悔起没听陈扬的劝告来。
虽然是部烂片,关远却看得十分入迷,目不转睛地,表情也时刻被剧情牵动著,过了一会,沈默偶然地侧过脸去,却发现关远的目光已经从银幕转到了自己的脸上,两个人的目光骤然相接,沈默有些难堪地转过头,却在黑暗中被关远紧紧地握住了右手。
沈默不敢挣扎,生怕引来别人的注目,在黑暗的影院里,手牵著手并排坐著,那种久远的情愫似乎开始慢慢地复活,电影里上演著悲欢离合,沈默却恍然觉得,自己的人生远比电影还要沧桑和动荡。
黑暗中突然轻微地响起一声U嚓声,沈默像是触了电般猛然甩开关远的手,腾地站起来,低声嘱咐关远,“快走。”
关远不明所以,紧跟在沈默身後走出了电影院,一直到车子开出一段距离,才问道,“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沈默带些歉意,却始终没有看他,“我听到快门声,以为有记者……应该是搞错了。”
“明星嘛。”关远勉强笑笑,然後转过头专心看著路,两个人再无话可说,陷入尴尬的境地里。
沈默轻微地叹了一口气,他终於明白,无论发生过什麽,或没发生过什麽,他和关远中间始终存在著无法消除的距离感。从前是MB和正派人的距离,如今又是明星和普通人的距离。不论怎麽变动,怎麽努力,两个人似乎永远没法让步调协同,更谈不上并肩同行,总是差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车子在三环绕了一会,最终无可去,开回了关远的家,两个人默默无语地上了楼,尴尬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关远搭讪著问,“你饿不饿?”
晚饭被打扰的几乎没怎麽吃,最重要的是这麽坐著实在太尴尬了,沈默站起来,“有泡面吧?煮泡面吃吧。”
锅子里的水在蒸气里冒著泡,沈默那这筷子搅了搅面条,在炉火的炙烤里微微的恍惚起来,他的心绪在这种日常的动作里漫无目地的飘荡著,锅子沸了,他脱口而出的话也像水一样自然地溢出,“扬哥,帮我拿个碗过来好麽?”
碗没有拿过来,站在门边的人却呆住了,沈默随意地转过身看一下,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麽,也呆楞住。面汤爬出锅沿,溢进炉火里发出哧哧的响声,关远走过去关了炉子,不动声色地问,“扬哥是谁?”
“没有,”沈默自己从碗橱里拿了碗,盛出一碗面来,“没有谁。”
拿著碗的手腕被猛然抓住,沈默自己踉跄了两步,倒还记得把碗稳稳地放在桌上,关远的手带著烙铁的温度,狠狠把沈默带了几步,沈默抬头就看见黑眼睛里危险的火,让他心里一凛。
然而在这无声的压迫里,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生出来一股勇气,突然间变得无所畏惧了。
“沈默,”两个人离得很近,关远的气息几乎吹到他脸上,“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
“……”
那只手握得更近,沈默挣扎了两下挣脱不开,他一狠心,抬起头直视著关远,还没说话,目光里的决断却已经传递了没说出口的意思。关远慢慢地松开手,眼神里一闪而过惊愕和伤心,沈默在幻觉里听到轻微的碎裂声──的确是有什麽干净利落地破碎了,凌乱一地。
他退後一步,稳了稳声音,慢慢地开口。
“关远,当初说和好的事,我考虑好了。”
那双眼睛无声地看著他,怒火和激动都已经平息了,眼神里的绝望很,像是等著被宣判死刑的犯人。沈默不可能不觉得难过,然而他还是狠著心说下去,“你也应该知道,已经四年了,我们也都不一样了。那个时候我们都有错,但是现在说这个没意义,毕竟……”
关远的手伸过来,狠狠地按在他的嘴上,不是开玩笑或象征性地动作,而是有著极为凶狠的力道,恨不得让他再也发不出声音似的。沈默的话给堵在喉咙里,嘴里弥漫起血腥的味道,疼痛还是其的,窒息迫使他挣扎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关远终於放开手,沈默惊讶地倒退一步,又倒退一步,关远停在原地,茫然地看著自己的手,惊愕又带些悔恨。
沈默心里轰地一声响,他知道,关远刚才是真的想要杀了自己。
“对不起。”关远低声说,然後他的眼睛变红了。
“……”
“有话明天说,可以麽?”他带著恳求的语气,肩膀坍塌了下去,像是突然失去了力气,“沈默……明天,明天再走吧。”
他们都知道明天意味著什麽,也都知道那将是永远的离别。两个人面对著面,在少见的平和气氛中吃完了那锅煮烂的面,然而那平和不是来自释然,而是来自极度的伤感和疲惫。
关远的床很大,那天晚上两个人各睡一边,在半夜的时候关远的支起身来,轻轻地叫了声,“沈默?”
沈默当然没睡著,然而他也没有说话,於是关远伸出手来抱住他,把脸搁在他的颈窝里,不再动了。两个人都知道对方没有睡著,然而谁也没有说话,就维持著这样的姿势一直到了黎明。
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候,沈默轻轻地拿开他的手,穿上鞋子向外走去──昨天晚上,两个人都衣冠楚楚地睡著,除了鞋什麽都没有脱。他的动作很轻,脚步却还在寂静里响起了回声,当他走到门口时,清楚地听到了被子里低低的响声。
那是压抑住的啜泣声,,隐忍著,仿佛承担著巨大的痛苦似的,因为接近无声而更让人觉得疼痛。沈默的脚步没有停,径直向前走去,当他走出大门的时候,看见东方正渐渐发白。
55
按照沈默自己的要求,新专辑的筹备提前了一个月,於是沈默白天拍戏,晚上听收歌组收上来的歌,间或还要上通告,不能说是轻松。新专辑很快进了棚,录音顺利──本来就不可能遇到什麽困难,全都是没难度歌、易传唱的歌。余金峰和沈默商量了一下,决定在新专辑上架之前开一场演唱会,垫垫人气。
沈默的身体一直就不大好,经过那一场折腾,撑下一场演唱会是有些困难,但他还是连犹豫都没有,甚至是迫不及待地同意了。
因为这不是可以松懈的时候。
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开始过气了,偶像过了三十岁还不转型就是死路一条,而他今年二十九。路不是没有,但每一条都危机重重充满未知,沈默早已经过了敢於冒险的年纪,於是他只好努力把眼前这条路走得宽一些、顺畅一些。
尽管他已经走得十分疲惫和茫然,间或还要上通告,却还是不得不一直走下去。
时间很仓促,演唱会筹备得明显不足,连表演嘉宾也是开唱前两天才敲定的。票卖的不是很好,上座率只有六成,余金峰使劲活络的手段联系各个高校,也还是剩下三成的票。他嘴上没说,沈默却总能听出他话里的话来,只能默默加紧排练。跳舞仍然是他的死穴,但不管怎麽样,开场的一段舞是省不了的,沈默简直每日没夜的在练,连舞群都有些吃不消了。
开唱前一天,沈默去找了余金峰,“余总,座位还有麽?”
“你要票自己拿去,”余金峰有些有些诧异,“找我干什麽?”
“余总,”沈默讨好的意味很浓,“你明天有事不能去吧?那给你预留的位置……”
余金峰这才恍然大悟,却仍有些狐疑,“你要请谁来?不会是──”
“没谁。”沈默笑笑,“余总,我先走了。”
那天回家的路上,沈默给助理打了个电话,於是助理在给他送面膜的时候,顺带稍了一张空白请柬过来。沈默按化妆师的吩咐上了面膜,从抽屉里翻出许久不用的钢笔,那张请柬摊在面前,散发著淡淡的香味,沈默想了很久,终於在信封上写了几个字:陈扬亲启。
他写好请柬,封好,然後扯下面膜给阿铭打了电话,阿铭起初还算客气,然而听懂他的要求之後,立刻说到,“沈默你──”
那口气倒不是生气或者不屑,只是听起来十分的为难,於是沈默说,“阿铭,这是最後一了。”
“扬哥现在不在北京。”
“我知道,”沈默说,“你找个人来拿,传真给他、扫描给他都行,反正就是个意思。”
“沈默,扬哥不可能会去,你这是自讨没趣。”阿铭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不是说过了麽,你以後──”
“阿铭,就算是我自讨没趣,也是最後一了。”沈默在电话这一头微微地笑了起来,“真是最後一了。”
阿铭沈默了一会,像思考更像是感慨,“沈默,你别这样。”
“真的是最後一了。”沈默在他话里听出动摇和心软来,更加坚定固执地重复著。阿铭极轻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好,我叫人去拿。”
半个小时以後,一个年轻人打了沈默的电话,沈默放他进门来,西装革履的年轻人稍有些局促,但还算举止得体,沈默把请柬交给他,客气地说,“麻烦你了。”
年轻人有些羞赧地摇摇头,走到门口却又犹豫著转过身来,“……可不可以给我签个名?”
沈默仔细地帮他签了名字,笑著送他出了门,然後那笑容就一直停在他脸上,久久不褪,刻板如一个面具。
第二天演唱会的开场,沈默吊著钢丝从天而降,引起一片欢呼。然而於欢乐的风暴中心,沈默自己的感觉却并不好──他恐高,而且还很严重,他不断在心里安慰自己,至少这个出场和自己的现状意外地契合──悬在半空,一旦摔落就粉身碎骨。
落在舞台上的那一瞬间他松了一口气,他对台下挥著手,眼睛却看著唯一的一排超级VIP座位──除了他期待有人的那一个,全部都是满的。
然而他甚至没有时间失落,近万人正看著他,让他不能有一秒的分神。四首歌唱下来,沈默的背後全是涔涔的冷汗,终於等到嘉宾上场,让他暂时休息一下,换衣服补妆。
紧绷的神经暂时还松弛不下来,他就像一根被过度拉伸的橡皮筋,早已经失去了弹性,然而只要有那麽一点闲暇,他就不能不去想,陈扬有没有来?
现在想起来,他简直不能理解自己昨天的做法──这种几近无耻的纠缠不休根本不是自己的做法,但他就是忍不住要这麽做。他完全不能接受陈扬的突然转变,几乎偏执地想要一个解释、一个答案,就算会让人生厌他也一定要这麽做。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这样钻牛角尖,从前和关远分开时,他甚至不愿意去想一下为什麽,完全回避著那个事实,然而这一,他为什麽就陷在这个问题里不能自拔?与其说是勇气,不如说是愚蠢,他完全是在做没有意义的事──算了,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反正这是最後一了。
工作人员催著他上场,於是化妆师的粉扑狠狠地拍了几下,示意他可以走了,上场时他还是下意识地看了看台下──那个座位还是没有人。
之後的两个小时里,他再也没向那个方向看过,满场的荧光棒晃了他的眼睛,他在灯光和尖叫声里渐渐漂浮起来,一切仿佛都隔著的海水,他无意识地在海面上飘荡,只有一颗心一直往下沈。
到了和歌迷互动的时候,几个女孩子跑上来,故做激动地和他拥抱,甚至还流了两滴眼泪,但沈默自己知道,这不过是公司找好的托儿,可靠又专业,完美地煽动了全场的气氛。他木然地给她们签名,脸上一直挂著无懈可击地笑,仿佛真的很高兴很激动似的,一个十分可爱的女孩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主持人来打趣他,“沈默,幸福麽?”
十分无聊的搞笑,然而沈默动了动嘴角,惊愕地发现有眼泪顺著自己的眼角淌下来,他愣了半秒锺,赶紧做出夸张地抹泪动作掩饰过去,“好幸福啊。”
台下歌迷的尖叫声又连成一片,在一片喧哗里,他简直想伸出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明明是他曾经这麽期待回来的地方,明明是他不顾一切想要维系的事业,这一刻,却只他生出无比的厌倦来。
台下坐著六万人,他们是来看“沈默”的,然而那个“沈默”,未必就是他。他不知道自己怎麽撑到落幕,当他终於躲回後台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冲到化妆间,颓然地靠著墙,慢慢滑倒在地上。
外面安可声响得震天,门被推开了,做嘉宾的小天後看见他的样子,惊诧了一下,“怎麽累成这个样子?”
“还行,”沈默勉强笑了笑,站起身来,“今天谢谢你。”
“谢什麽,我是沾你的光咯,”唱歌走调的小天後把粉色的指甲戳在他肩膀上,“你面子超大的诶,连你们老板都来了。”
“你看错了吧?”沈默愕然“余总今早飞美国了。”
“不是余定峰啦,是帅的那个。”
沈默呆滞了一会,生怕自己会错了意,“你说的是……陈扬?”
“嗯,前一阵你们年终酒会他露过面的吧?”
“他在哪?”
“刚才还在後台,我上场以後就没见他了……唉,你去哪啊?”
沈默推开门跑了出去,後台里挤满了人,他艰难地在人缝里寻找著,却始终没有找到陈扬。过了一会,工作人员凶神恶煞地把他推到台上,沈默梦游一般唱完了安可曲,眼神始终四游移。
台下满满的全是人,人的海洋简直要把他吞没,沈默漂浮在海面上精疲力竭,然而唯一的陆地已经不知所踪。
56
沈默说是最後一,就真的是最後一,在那以後,沈默再也没有给阿铭打过电话,也没有去打听过陈扬的任何消息。他想,这一是真正的结束了,无论陈扬那天有没有来,无论他到底因为什麽躲著自己,总不能无限期的这麽纠缠下去。
他和陈扬共有的回忆不多,称得上美好甜蜜的也就那麽一点点,他不想让这仅有的一点也毁在他的纠缠里。而且,人的激情总是要用完的,他前一阵莫名其妙的勇气已经消失殆尽,他已经不想再去追究陈扬突然转变的原因,他甚至不愿意去想他和陈扬之间的种种感情究竟归结为什麽──不管是什麽,都已经结束了他过去的大半时间都毁在纠葛里,他不想再继续毁下去。
人总要向前走,向前看的,於是沈默下定决心不再回头了。他义无反顾地向新的生活进发,只是不可遏制地觉得疲惫,以及持久的疼痛。
工作也让他提不起兴趣来,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过去不觉得有异的种种,现在都变得难以忍受了。娱乐圈在光鲜背後的污秽和阴暗,这时候都凸显了出来,沈默有时候会很诧异,自己究竟是怎麽忍了这麽多年的?
李梦昕常来看他,找他出去玩,然而他总是没有空,就算有时间,他也只想一个人呆著,看看书,上上网,或者什麽都不干。他总是觉得倦怠,仿佛总有休息不够似的。
他的疲倦和连日的无精打采终於让李梦昕爆发了,强迫式地拖了沈默去参加派对,数十人在李梦昕老板的豪宅里热热闹闹地喝酒、聊天、跳舞,沈默只觉得头都嗡嗡作响。李梦昕就在她旁边和另一个艺人讲话,她之前参加了一个公益活动,和艾滋病人亲密相三天,这会她正大讲那时的紧张和害怕──“我和他拥抱之後都怕死了,虽然知道不会传染,但是感觉好怪啊。那几天我牙刷都不敢重复用的,全都是用一扔一……”
本来很好的一件事,带上商业和炒作的味道,就全然变了样子,沈默终於听不下去,冷冷抛出一句,“那麽怕的话,不去不就行了?”
所有人都是一愣,气氛骤然变冷,李梦昕惊诧地看著他,沈默自己也有些懊悔,这想说点什麽弥补,斜刺里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头。
杜文娴笑得温和,低胸小礼服十分性感,“沈默,好久不见了。”
“文娴姐。”
“昕昕,沈默借我一会,我有话跟他说。”
杜文娴拿好大衣,两个人并排走出去,来到园里人少些的角落,沈默烦躁地在长椅上坐下杜文娴站在他身边,眼神里有轻微的担忧和谴责。
“沈默,你怎麽能这麽拆昕昕的台?”
“对不起。”沈默低著头,“我不是针对她,就是觉得,这样很──”
“娱乐圈就是这个样子的,沈默,”杜文娴尖锐地说,“你不是到今天才发现吧?”
“但是昕昕以前不是这样的,”沈默抬起头来满脸都是浮躁的神色,“我一直觉得她很单纯,绝对不会──”
“你也说了,”杜文娴粗暴地打断他,“那是以前。一行有一行的规则,你能说你从来没干过对不起良心的事?沈默,昕昕变了,不是因为她要变,而是大环境叫她这样的。你十年前难道是现在这个样子麽?”
“我知道……”沈默有些轻微的混乱,然而更多的还是懊恼,“但是最近不知道怎麽回事,就是觉得很厌倦……觉得的什麽都很恶心,没意思透了。”
“因为陈扬?”
沈默吃惊地抬起头,然而杜文娴已经在他身边坐下了,从手袋里抽出一支烟,点燃,轻轻吸了一口。
园的这个角落很幽静,唯一的声响就是从别墅里传来的音乐声,喷水池里结了薄冰,冬天的夜晚有种静谧安详的美丽,但沈默却完全无心感受。
那枝烟抽了一半,杜文娴终於幽幽地开口了,“最近你的事,我都大概知道──不是昕昕,”看到沈默的脸色後她解释道,“她可什麽都没对我说,你的事她全都保密得不得了。不过沈默,我还是那句话,别连累了昕昕。”
“但是你怎麽知道──”
杜文娴把抽了一半的烟丢进喷水池,“我好歹在圈子里混了二十年,几个人还是认识的。”
“嗯。”
“沈默,卢剑的事你别太在意,他大概也不是真的想和你抢,只不过他太嫩,陈扬勾勾手指他就摇著尾巴跑过去了。”
“没关系,”沈默疲惫地摇摇手,“都无所谓了。”
“其实陈扬这麽和你撇清,都是为了你好,前一阵他和唐永军正斗得死去活来,你已经让人给绑架了一,如果这会还跟他在一起,搞不好什麽人会找你麻烦。黑道就是一坨大便,沾上了臭一辈子,有撇清的机会,你还是趁早离远一点。”
“嗯。”
一时间杜文娴竟然不确定沈默有没有在听,他的脸微抬著,目光透过树篱,不知道正凝视著哪里──眼神茫然没有焦点,原本叠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却狠狠地握成了拳。
“沈默?”
被叫了一声,他的脸微抬著谁知道!那人说不见棺材不掉泪,他立刻就转过头来笑了,笑容很好看,只是有种广告式的虚假。
“文娴姐,那现在怎麽样──他和唐永军?”
杜文娴皱起眉看著他,沈默故作轻松的笑容渐渐僵硬,最後碎裂成细小的粉末,随风飘逝。
“我是真的想知道,”沈默低下头,“告诉我吧。”
“沈默,算了吧,嗯?”
沈默没说话,只是抬起头看著她,在黑暗里,杜文娴看到那双眼睛带著恳求的意味,微微地湿润了。
“唐永军死了,煤气爆炸,一家四口全死了,楼塌了一半。陈扬真下的去手,一家四口全死了最小的孩子才六岁。”她干巴巴地说完,站起身来,“沈默,你真是没救了。一这样,两还这样。”
女人在夜色中远去的身影高傲地美丽著,沈默凝神看了一会,皱著眉却又弯出半个笑来,表情扭曲又古怪。过了一会李梦昕出来找他,看到沈默还坐在那个长椅上,像被冻僵了似的一动不动,拧著眉毛,嘴角还挂著一抹颤抖的笑。
“沈默,”李梦昕捧了捧他的脸,冰凉一片,“进去吧,冷死了。”
她自己还穿著小礼服,只在外面裹了条羊绒披肩,沈默拍拍她发抖的肩膀,抱歉地笑笑,站起身来。
电话却突然响了。
那个号码已经从电话簿里删除了,但沈默还是认出那是卢剑的来电,冻僵的手指有些不大灵活,他笨手笨脚地接起来,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沈默,”卢剑的声音听起来惊慌失措,“你要帮我,你一定要帮我。”
“出什麽事了?”
那边停顿了很久,像是无法表述似的,最後,还是用无措的语气说道,“陈扬……”
李梦昕在旁边瞪大了眼睛,沈默果断地切断了他下面的话,“你在哪里?我现在过去。”
57
沈默几乎认不出给他开门的这个男人了──他头发蓬乱,脸色苍白,不修边幅而惊慌失措,病态地紧张著。
“卢剑,出什麽事了?”在沙发上坐好,沈默开门见山地问,一边在脑海里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陈扬杀了人。”卢剑说完, 又焦躁地重复一遍,“他杀人了。”
沈默并没惊讶,陈扬隔三岔五总要杀人, 用钱用枪,直接的间接的,他和陈扬在一起时几乎不提及这个,但不提及并不代表不知道。沈默屏息坐著,等著卢剑的下文,然而卢剑却只是用焦灼惊恐地眼光看著他,仿佛在谴责他怎麽不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似的。
沈默有些诧异的明白过来,这个就是卢剑惊恐的全部原因了,他觉得可笑和讶异,但又不能不对如此惊慌失措的男人生出一点同情来。
“卢剑,陈扬是做什麽的你也知道,”沈默淡淡地安慰他,“他杀了人也有办法善後,你不用在意这个。”
“不在意?”卢剑跳起来,在屋里来回走两步,像铁笼子里的困兽,语无伦地说著,“人就是在我眼前杀的,手脚全断了,用锤子砸断的。喉咙被脚踩著,叫也叫不出来……骨头都碎了,全是血沫,肉都是烂肉……”
沈默不禁想起从前,他无意间撞见陈扬的另一杀人──用锯条把两条腿齐齐地锯下来,他只看了一眼就掉头走开,从此不愿意再回想。
然而卢剑还是带著一种病态的惊恐和激动继续说下去,“全是烂肉,肉都是烂肉……他叫不出来,眼珠子从眼眶里突出来,我以为要爆了。他叫不出来,喉咙里就咯咯的响──”
“行了!”沈默感到胃里一阵翻腾,赶紧打断他,“你跟我说这些干什麽?”
“沈默,陈扬简直就是个变态,”卢剑重重地把手甩了两下,仿佛在发泄无法表达的焦躁,“魔鬼!”
沈默惊诧於自己冰冷的语调,“那是你们的事。”
“沈默,”卢剑猛地拉住他的手,“你得帮帮我,你一定得帮帮我。”
“怎麽帮?”
“你去跟陈扬说,你帮我去跟他说……”卢剑仓促地喘著气,“你帮我跟他说分手。”
沈默低头看著佝偻的男人,只觉得荒谬而无法理解,“你要跟他分手?”
“我现在见到他就觉得恶心,”卢剑攥紧沈默的手,“太……”
沈默颇费了些力,才把手从卢剑手中抽出来,“你怎麽不自己跟他说?”
卢剑愣了愣,脸上疯狂的燥热似乎减退了一些,他尴尬地沈默了半天,终於半扭过脸,低声说,“我不敢。”
沈默在自己发觉前,已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冷的喉音,极度的鄙夷和冷漠。
就在两个月之前,卢剑还曾经极度真诚地告诉自己,他是真的喜欢陈扬。
“沈默,”卢剑看懂他的想法,“我那个时候是真的……”
他艰难地吐了半个句子,却不知道该怎麽说下去,瑟缩著的样子让沈默懊恼起自己的冷漠来。犹豫了一会,他终於还是走上前去,拉著卢剑在沙发上坐下了。
“沈默,”卢剑靠在柔软的靠背上,把脸埋在双手里羞於见他似的,“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你,但是那个时候我是真的喜欢他,特别的……”
“嗯。”沈默回想起从前的种种,不难感觉到卢剑疯癫似的痴情来,然而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未免太荒谬了一些。
“你可能觉得奇怪,我怎麽一见到他就……其实我以前就认识他,我认识他很久了。”
第一句话出了口,後面的就顺利起来,在沈默惊诧的目光里,卢剑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声音里带著中迫不及待地渴望,倒垃圾似的一股脑把潮湿的往事倾倒出来,卢剑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砸得沈默一阵阵眩晕。
“你知道我是选秀出身的,那个时候圈子里那点事,你也知道的,反正就是那麽回事。进了十强以後,隔三岔五就出去吃饭应酬,有时候简直就像贴著‘我要卖’的标签,等著人来出价……”卢剑仍有些羞於启齿似的,“反正就那样了。”
沈默没说话,静静地等著下文,然而他已经有那麽一点点猜到了下面的发展。
“有一吃饭,陈扬也来了,基本主角就是他吧。那个时候我挺傲的,也没把他放在眼里,几个人看不下去了,往死里灌我,後来差点喝吐了,还有人给我倒酒。我当时火得差点掀桌子,结果陈扬伸手过来二话没说替我把酒喝了……那是第一。後来我知道他是谁,心想反正都得傍一个,干脆就他吧。找人搭桥不难,我露了个意思,不到两天老板就把宾馆房卡递给我了。”
他停下来,微眯著眼睛像是在回忆,沈默不知道该说些什麽,於是只好沈默著。好在过了一会,卢剑又开口,继续说了下去。
“我去了,两个人酒也喝了澡也洗了,我想是想明白了,但真的到床上又不是那麽回事了……觉得自己特别恶心。他也发现了,没怪我,什麽也没说,帮我穿好衣服让人送我回去了,还特意让我不用在意。我那个时候不明白,出道以後才觉得,他算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人,一想起来我就觉得後悔,特别後悔。後来过了快两年,我又遇见他……”
“……”
“沈默,我真的没想到他是……”
“是个变态。”沈默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了嘲讽,“卢剑,你到底喜欢他什麽?”
卢剑张了张嘴,到底也没有说出些什麽来,沈默知道,倾心爱慕是真的,情非得已是真的,然而所谓的真挚感情,也未必有卢剑自己想象得那麽牢固可靠。陈扬有张很好的皮,英俊温柔,大度沈,但脱掉了这张皮就是鲜血淋淋,甚至腐烂腥臭──然而那温柔沈是真的,心狠手辣也是真的,就是这一切组成陈扬这个人,无法分割。
卢剑无法明白,或者他明白,只是无法接受。
“沈默,”卢剑低声说,“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麽办!我怕我说要分手,他……”
“他一根指头也不会动你,”沈默又一无法克制觉得厌恶,“你尽管说好了。”
“沈默,你能不能帮我……”
“陈扬在哪?”
“你答应帮我了?”
“陈扬在哪。”沈默重复一遍,在疲倦里却生出一种模糊的希望来。
半个小时以後,沈默到达了卢剑所说的那个地址。白色的小房子,建在一大片草坪上,沈默在几百米之外就被保镖似的人拦下来,认出他是谁之後,几个保镖都有些犹豫。其中一个拿出对讲机,走到远说著什麽,过了一会,他向沈默走过来,沈默的心悬在喉咙口,跳得杂乱无章。
“扬哥请你进去。”
沈默的心紧紧一缩,在夹杂著欣喜的紧张里,无法跳动了
58
房子在空落落的草坪上看起来很小,内部结构却异常地复杂,七拐八拐地转过许多弯,沈默简直要怀疑这里有暗门之类的机关了。沈默穿过一条狭长的走廊,推开二楼尽头房间的门,房间里很黑,然而他还是一眼就看到窗边坐著的人。
屋里没有灯,唯一的光源就是窗外透进来的月光,陈扬坐在那稀薄的月光里,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如一缕烟气。
“卢剑让你来的。”
他并没有看著沈默,语气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沈默突然醒悟过来──陈扬已经猜到了。
“你回去告诉他,”陈扬半闭著眼睛,神色极为模糊,“让他用不著担心。”
“你不应该让他看见的。”沈默轻声说,“谁看了都不能接受,所以──”
“但我就是这样的人。”
沈默惊愕了一下。
“沈默,我就是这样的人,尔虞我诈那一套,玩久了总要腻的,总得有那麽一个人,是我不用费心去骗的。”
黑暗里沈默看不清陈扬的表情,他自己却莫名地涌上一阵心酸,陈扬的语气仍旧低沈平淡,但字里行间的黯淡就像是画面的背景,无可扭转地决定了悲伤的基调。
“有这麽一个人的。”沈默径直走到他身边,抑制不住嗓音里的激动,“我──”
陈扬的声音很低,但斩钉截铁,“别说了。”
沈默的表白就这样被打断,他无法不惊愕,然而陈扬始终没有看他,淡漠的声音仿佛很疲惫似的,“找一个人过一辈子什麽的,不大现实。”
“现实的,”沈默走过去,急切地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我对你──”
“是不是我没说明白?”陈扬并没有动,仅凭目光就让沈默自觉地拿开了手,“沈默,我们不可能的。”
他眼神里的厌倦让沈默倒退了半步,然而他还是固执地努力著,“但是你喜欢我。”
陈扬没说话,这是月光撕裂了云层,投两缕清冷地光到地板上,照得人心里发慌。
“你和卢剑在一起,是为了让他当靶子,为了不让唐永军找我的麻烦,”沈默急切地说著,“陈扬,关远的事是我不对,但是我──”
“你该回去了。”
沈默固执地站在原地不动,陈扬加重了语气,“别叫我找人让你出去。”
“为什麽不行?”
“沈默──”
“你告诉我,为什麽我们不行。”沈默慢慢握紧了拳头,“你告诉我为什麽不行,我就走。”
月色清冷无声的流淌。陈扬转过头来,皱著眉,神色却并不严峻,只是格外厌倦。
“沈默,我是喜欢你。”他站起身来,逆著光站著,“所以你被绑架的时候,我一想到你因为我死了,就恨不得把唐永军挫骨扬灰。那我以为你一定死了,那种感觉一就够了。我不能一直这麽下去──我不想爱一个不知道什麽时候会死的人,尤其是那个人会因为我死。”
“但是我──”
“不在於你怎麽样,而在於我怎麽样。”陈扬似乎是笑了,声音却低沈暗哑,“我不是怕连累你,而是怕你连累我,人本来只能死一,但你在的话,我有可能要死第二。”
沈默的心满满地下沈,渐渐沈到谷底,在绝望上涌之前,他试著做最後一挣扎,“陈扬──”
“回去吧,我累了。”
他侧了一下身,月光照亮了他的半边脸,沈默看到他的眼神,目光里极的倦怠。
那个走廊还如来时一样的曲折,一样的长,沈默走到门口时,天蒙蒙地下了几丝雨,阴影里走出一个人来,把撑开的伞递到他手里。
门口没有灯,所有的光源就是草坪上零星分布的几盏铁艺灯,阿铭的脸在黑暗中表情模糊,声音也很低。
“沈默。”
沈默抬起头看看铅灰色的天,雨丝斜斜洒下,他笑了笑,“怎麽冬天了还下雨。”
“沈默,你不要怪扬哥。”
“我走了。”沈默握紧伞,冲阿铭挥了挥手,“你回去吧。”
阿铭站在门口没有动,目送著沈默打开车门,又目送著那辆车在黑暗中驶远,沈默难得地把车开得很稳,银灰色的凌志徐徐沿著公路前行,逐渐隐没在了夜色之中。
当阿铭、那座房子和那篇草坪终於被远远抛在身後,沈默把车速降下来,让车子慢慢地在路旁熄了火。雨不大,但又怎麽都止不住似的,从阴霾的天穹洒下来,淋了人一身无可发泄不能言语的郁结,荒凉的空路两旁全是野草,除了偶然匆匆经过的车辆外,寂静一片。
沈默慢慢地弯下腰,敞篷车挡不住雨,他在湿冷里微微地寒战著,畏寒似地抱紧了自己的膝盖。雨丝渐渐密起来了,雨水顺著头发淋漓了一脸,冰凉地直滚到心口去了。
天亮的时候沈默终於回到家里,瑟缩著倒在床上,滚热地发起了烧。昏昏沈沈里,电话疯狂地响了一阵,被他摸索著扔了出去,终於不再响了。最初的寒战过去,身体开始发烫,整个世界像著了火似的,在滚烫的火焰里扭曲变形,唯一的清凉来自眼眶,一滴眼泪率先流出来,然後泪水就像河流一样开辟了自己的河道,汩汩地流淌下去。
沈默一动不动地倒在床上,渐渐地开始神智不清,他隐约而强烈地感觉到一种焦躁和不安,急切地想寻找什麽,呼唤什麽,可是在他渐暗的意识里,竟然找不出一个可以呼叫的人。
最後他开始叫妈,心里却没在想著自己的母亲,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还有母亲──他所呼唤的并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象征,代表了一种无条件的包容和温情,某种他一直渴望,却从未得到的温暖的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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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金峰在沈默家的门口砸了快半个小时的门,就在他忍不住快要报警的时候,门终於开了。沈默穿著一只拖鞋站在满口,身上很邋遢,余金峰送一口气──原来还活著。
“我说沈默,沈爷!你一整天跑哪去了?电话也不接?你今天要录节目你知不知道?你这麽给我开天窗!”
沈默抬头看他一眼,眼睛下浓厚的黑眼圈把来者的愤怒都震了下去,他语气仍然一贯的恭顺,细听却带了点满不在乎的恍惚。
“我不大舒服。”
余金峰看了看他的脸色,终於暂时压住火气,“去医院了没有?”
“没事,”沈默按了按额角,手背上能看到青蓝的静脉,指甲缺乏血色地惨白,“我就是不大舒服。”
余金峰盯了他一会,越看越觉得他十分异样,早上看到的艺人承受不住压力自杀的新闻又从脑海里跳出来,倒让他心里咯!响了一声。
“余总,我想休个假。”
余金峰简直要一拳砸到他脸上去,刚要开口指责他的得寸进尺,但到沈默恍惚的眼神稍微冷静了点。虽说这个人一直是坚韧的、明事理的,但人总有想不开的时候,那个自杀女明星的脸又在他眼前晃了一晃。
他好像是遇到了极大的变故,余金峰是这询问和宽慰,但沈默竟然破天荒地摆出一副冷淡的姿态来,就在他的面前,径自把门关上了,任凭他把门铃按得几乎坏掉也没有反应。
余金峰掏出手机来准备报警,这时候门却又突然打开了,沈默出现在门口,神色正常了些,只是精神依旧萎靡。余金峰越看他越像是有轻生的倾向,一时间倒慌张起来,试探著宽慰和询问。
沈默很快看出他的心思,带点歉意地说道,“余总,我没什麽事,就是想休息一段。”
他的神色真的疲惫极了,余金峰懂得不能杀鸡取卵的道理,於是到底还是给了他半个月的假,对外也宣称沈默在调整休息。
真的是完全的休息。沈默大部分的时间全都是在睡觉,倦意就像突然疯长的野草,绵绵不绝地从骨骼的缝隙里长出来。於是沈默每天躺在床上,连动都懒得动一下,睡不著也始终懒洋洋地躺著。生活变得黑白颠倒起来,他每天做的唯一事情就是睡觉,一周里把过去欠的睡眠债都补完了,睡不著了也还躺在床上懒的动。一周以後李梦昕终於忍无可忍地把他从床里挖出来,先是骂,後来又劝,沈默什麽都没听进去,仿佛是一只小狗在围著他吵闹。
“昕昕,”沈默最後还是在疲乏里打起精神来劝她,“我没事,就是最近太累了。”
“你以前也累啊。沈默,到底出什麽事了?问你也不说,卢剑也不说。”
“我不想干了。”
沈默突然蹦出的话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不过说出来又觉得理所当然──这样的生活,退去了浮华的五光十色,注定只能剩下苍白的厌倦。
“沈默,你别孩子气。”
被李梦昕说孩子气,让沈默很哭笑不得,然而他知道和李梦昕注定说不通,於是他连哄带骗地把她劝走,翻了个身,又把自己埋在厚厚的被子里。
他对一切都已经十分的厌倦和疲惫,他想离开。
然而并没有一个目的地让他前往。
手机七八天没开,沈默思量著还是开了一机,骤然跳进来的几十个短信和提醒来电号码的通知差点撑爆了手机。他漫不经心地一个个扫过去,一个名字让他骤然睁大了眼。
沈澜足足有快一年没给他打过电话了,他几乎疑心这来电是不是她一时失手按错了,他捧著手机,犹豫了半天还是打回去,嘟嘟地盲音揪得他心脏悸动。
“沈默,”沈澜的声音像一盆冷水直直地浇下来,“咱爸没了。”
沈默了一会功夫才反应过来她话的内容,眼前硕大的黑影晃了晃,他倒退一步紧靠著冰冷的墙面,沙哑著嗓子问,“什麽时候的事?”
话几乎说不出口。
“前天,脑溢血突然就没了,找你也找不到。”
“我马上回去。”
“别,”沈澜的声音有了点起伏,焦灼得很似的,“妈特意嘱咐你别回来了。爸一辈子不容易,你让他清清静静出殡行不行?”
“是哪天?”
沈澜犹豫了一会,才说,“後天。”
“我明天就回去。”
“咱家搬家了,沈默,你别添乱行不行?”
“我怎麽就添乱了!”平生第一,沈默声嘶力竭地对著沈澜叫喊,“我爸死了,我去看一眼叫添乱?”
沈澜似乎隔著电话也感觉到他的暴怒,沈默了一会之後,她淡淡地说,“随便你吧。”
“出殡在哪?”
“敬享园。”
“我明天就回去。”
那边没说什麽,挂断了电话,U嚓一声毫不容情。
沈默握著手机,渐渐地滑坐在地上,房间里暖气很足,但他还是觉得冷。眼泪慢慢从眼眶里滑出来,流淌不动似地挂在脸上,沈默仰著头,恍惚地想著以前的事。
父亲对他不能算是好,很难说这麽多年下来,他对他不报恨意,然而这个时候想起来,就只记得小时候零零碎碎的温馨。
父亲和所有东北男人一样高大剽悍,小时候沈默骑在他的肩膀上,觉得一伸手就能碰到天顶,全世界都没有人比他更高。父亲喜欢体育,最早滑冰就是他教给沈默的,沈默在冰面上摔倒了,哭得昏天黑地,他也不来哄,但等沈默哭够了了,自己爬起来了,他总会到冰场门口,给沈默买一只冰激凌。
训练的时候他几乎从来不来看沈默,但比赛的时候他总是早早到场,声嘶力竭地给沈默加油。他退役的时候父亲很生他的气,基本不怎麽理他了,後来更是完全地决裂,可是现在想起来,沈默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怪他──他想起上一见到父亲的时候,他明显的老了,被佝偻著,头发斑白。
手机在手里挣扎似地震动,沈默按掉,隔了两秒锺那人又打过来,沈默失控似地把手机扔到墙上,电板被摔了出来,机器几乎四分五裂。
他站起来,狠狠地喘著粗气,在机器的残骸上狠狠踩了几脚,铃声又响起来,这一是座机。
沈默忍无可忍地冲过去,抓起电话刚要砸,听筒里传出的声音让他愣了一愣。
“沈默,是我。”
“……”
“沈默,你家的事我听说了。你什麽时候回去?”
阿铭的语调多少给了他一点抚慰,沈默平稳了一下哽咽的嗓子,慢慢地说,“明天。”
“几点的飞机?用不用帮你买机票?”
“下午两点的,不用麻烦你了。”沈默心里泛起一股微弱的暖流,“……谢谢你。”
“节哀吧。”
“嗯。”沈默突然想起一件事,“阿铭,你怎麽知道的?”
那边稍微沈默了一会。
“见报了。记者应该快上门了吧。”
电话挂断,沈默还愣愣地站在原地,身上的愤怒都不翼而飞,悲伤搅和在疲惫里,无宣泄。
6
各种电话很快潮水一样涌了进来,不用想沈默也知道,关於他父亲去世的事恐怕已经人尽皆知了。他拔掉了电话线,上网订了机票,游魂一样地晃出了门外。
他开著车在四环转了好几圈,天亮了就直接开到机场,拿了机票,在候机室里傻愣愣地坐著。有人认出了他,上前索要签名,他抬起头用茫然的目光望著来人,影影绰绰看不清楚。对方僵持了一会,尴尬地掉头走开。
他听到很多人窃窃私语,然而毕竟是头等舱候机室,人不多,然而毕竟是头等舱候机室,也都还维持著基本的礼貌。现在不是到北方的旺季,这班飞机没有什麽人,沈默第一个登了机,把自己限在座椅里持续地发著呆。
过了两分锺,又有乘客三三两两地被引导著登机,沈默不经意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刚好一个人正准备落座,算是背对著他,只露出五分之一侧脸,然而就是那五分之一,让沈默猛地站了起来,身体碰到了扶手,发出一声闷响。
那个人转过身来,一对上沈默的目光,惊愕和尴尬明显地写在了脸上,然而在目光里,似乎又透著一点别的什麽,说不上是高兴或不悦。
整个机舱里没有几个人,但都看著他们两个,沈默一夜没睡,整个头脑都是麻木的,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浑浑噩噩地走了过去,沈默俯身对陈扬旁边的人扯出一个笑,“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跟我换个座位?”
商人模样的中年男人欣然应允,沈默径直在陈扬旁边坐下,沈默了两秒锺,两个人同时开口。
“你──”
“你父亲──”
沈默愕然抬起头来,才想起既然阿铭知道了,那麽陈扬也一定是知道的。他试图分辨他话语里到底有多少关心的成分,然而那麽仓促的一句里,他什麽情感也没捕捉到。
“你父母,”陈扬专心致志地盯著窗外,“不是应该在沈阳麽?”
“是,但是我爸要回家里出殡,老同事老领导都在哈尔滨……”
一股东西升起来堵在喉咙口,沈默觉得呼吸有一些困难。
“出殡在哪里?”
“敬享园……老殡仪馆了。”
陈扬默默点头,没有说话,沈默抬起头来,发现他已经在看著自己,目光里带著浓厚的关切意味,真切得让沈默得到了一些安慰。
但同时也觉得更加心痛难耐。
“你也是去哈尔滨?”
“是……”陈扬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似的,终於还是坦白说了出来,“我去看俞夏远。”
沈默不知道该报以何种反应,好在沈默本身就是一种问句,陈扬回避似地盯著自己搁在膝盖上的手,极低声说,“他在哈尔滨开年会,前天有人告诉我的──我有同学也是医生,刚好提到了。”
沈默只能点一下头,发一个单音,陈扬抬起头来,似乎是想解释,然而这种时候已经全然没有了解释的必要。
於是两个人再度陷入沈默里,飞机起飞,斜斜地插过云层,轰鸣里让人觉得眩晕恍惚,沈默装作漫不经心地看了身边的男人一眼,突然觉得,这样近在咫尺的相,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沈默。”
飞机平飞以後,陈扬突然叫了他一声,沈默把目光从窗外的云海中收回来,淡淡地回应,心却突突地跳了两下,酸涩地抽搐了。
“你脸色不大好。”陈扬盯著他的脸,那种眼神让沈默想起从前──并不是太久以前的从前。“要不要喝点东西?”
从声音到表情,都是真挚的担忧和关切,沈默有点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期望这样,还是抗拒这样,然而他现在没有什麽多余的力气去考虑其他的事。
“我喝不下去。”
陈扬点点头,没有再劝他,那种全然理解的神色让沈默又觉得十分难受──当你最渴望得到一个人关心得时候,他在你身边,却注定只停留一下又要离去,这样的温暖,丢弃遗憾,接受了却只能更加遗憾。
“你脸色不好,睡一会吧。”
沈默刚想说自己不困,陈扬已经向空姐要了毯子。空姐微笑著把蓝色的小毛毯递给陈扬,陈扬展开毯子的一角,似乎是想帮沈默把毛毯盖上,然而迟疑了一秒,到底还是把毯子放到了沈默的腿上。
“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到,休息下吧。”
这样的好意让人没法拒绝,沈默把毯子盖在身上,靠著椅背睡了过去。只要一闭上眼睛,困意就席卷而来,沙暴一样汹涌地吞没了意识,沈默昏昏沈沈地睡过去,在疲惫里又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心。飞机平稳地飞行在云层之上,沈默的睡眠却不太安稳,睡得越浅就越爱做梦,沈默的梦境格外光怪陆离,他不断地梦到自己的小时候,还有那是的父亲。到最後,他又梦到自己置身於一个银色的冰场里,银白的滑道没有尽头,他逃命一样地滑行著,身後是某种让他极度恐惧的事物,父亲坐在看台上,很兴奋似的,在为他加油。渐渐地他滑不动了,速度越来越慢,然後银色的天板他陷了下来,把父亲买在里头,他大叫一声,冰面裂开了,他向一个巨大的黑洞掉落。
沈默冷汗涔涔地睁开眼睛,感觉到一两下轻微的震荡,陈扬正关切地看著自己,“你没事吧?”
沈默还现在迷惘和恐慌里,直愣愣地盯著前方的空气,陈扬看了他一会,又叫了他一声,沈默回答了一句,仍然有些木木的。太阳穴的隐隐作痛,脑袋里好像只剩下液体,轻微一动就震荡地厉害,後脑像被塞进了什麽异物,麻木迟钝地疼痛著,他了很久的时间,才意识到飞机已经著陆了。
“沈默,走吧。”
机舱里只剩下他们俩个人,沈默站起来,跟著陈扬走出机舱,一路上都浑浑噩噩的,不时地眼前发黑,陈扬走在前面,不时地停下等他赶上自己的脚步,,自己终於被带到某个安静地地方坐了下来,这个动作又引起一阵新的眩晕。
“喝点东西。”
已被冒著热气的东西被推到沈默面前,他完全是靠气味分辨出那是咖啡的。沈默端起来喝了一口,视野慢慢地恢复了对比度,这时候他认出自己所在的地方,是机场的咖啡厅。这种地方所有东西都比外面要贵五倍,而且毫无质量可言,唯一的好大概就是安静,而且没有什麽人会来。
蓝白的桌布,桌子上的鲜,白瓷的咖啡杯……各种色彩都满满在眼底鲜明起来,只有对面坐著的人,表情仍然是模糊的。
但只是一个声音就很温暖。
“你是不是没吃早饭?刚才在飞机上你就没吃东西。”又是一盘东西被推过来,“帮你要了简餐,吃一点吧。”
沈默的头脑依旧轰鸣著,没法很好地工作,他觉得自己作出任何反应都是不得体的,於是只能掩饰地喝一口咖啡。陈扬就坐在他对面,不说话,也不动,就那麽看著他,沈默心理难耐地涌起一阵烦躁,他很怕陈扬会开口安慰自己──他一点都不想听到有人对他说请节哀、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话──说这种不痛不痒的话到底有什麽意思呢?
然而陈扬好像很能理解他的心情。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什麽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坐在他对面,温和地看著他。仿佛就是为了告诉他,在这个时候,至少还能有一个人陪在身边的。
虽然只是假象,也足以给他一点安慰。
恢复了一会,沈默慢慢地站起来,头不再晕了。
“我先走了。今天不好意思。”
“你去哪里?”
沈默被他给问住──他还真的不知道要去哪里。明天才出殡,他连妈妈和姐姐在哪里都不知道,又不能打电话给她们──他还能去哪里?
“葬礼是在哪里?”
“敬享园。”
陈扬很快叫来了服务员,询问敬享园旁边有什麽好一点的宾馆,微胖的女孩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敬享园早就拆了啊!”
沈默诧异地抬起头来,“拆了?”
“早就拆了,五六年了吧。”
沈澜到底还是撒了谎,她就是这麽铁了心的不让他去参加葬礼,不肯让他去见父亲最後一面。沈默握紧了拳头,冰冷地手不受控制地抖动著。他对她们来说,是耻辱,是毒瘤,是种一碰就染上的绝症,她们好像从来都不愿意想想,他曾经和她们那麽亲密──好像她们从来没以他为傲过似的。
61
“沈默。”
那个声音叫了他好几声,他才慢慢地回过神来,预料得到他会说什麽,沈默果断地站起来,“我先走了。”
“你去哪?”
被他一问,沈默站在原地进退不得──去哪里呢?
“全市能举行葬礼的地方一共就那麽几家,”陈扬安抚地说著,一边已经拿出电话开始拨号,“一查就知道了。”
“算了。”
陈扬停下动作,探寻地看他一眼,沈默坐下来,低声说,“去了干什麽呢。”
他再也没有机会问父亲到底想不想见他,但他知道母亲是不想的,沈澜也是不想的,除了尴尬和伤害,他没法从她们那里得到更多的东西。
他们不再是一家人,从很早以前就不是了。
咖啡在杯里逐渐冷掉,凝出油腻的白色泡沫,陈扬叫来服务员,“还要喝点什麽?”
“不用了。”沈默说完又客气地加了句谢谢,“你不是还有事麽。”
陈扬愣了愣,然後突然想起似地点了点头,沈默坐在原地等他离开,过了半晌却还是没有动静。
“沈默,”陈扬打发走服务员,平淡地说,“跟我一起去吧。”
沈默第一个反应就是,陈扬所说的那件事,和自己想的并不一件,然而陈扬看他的表情格外的郑重,眼神里的意让他微微地抖了一抖。
虽然只是出於一般的关心,然而这句话却很难不让人想到其他的方向去,沈默一瞬间思绪纷杂。
“陪我去吧。”陈扬看著他,加重了语气,沈默陷进他的目光里无法自拔,梦游一样吐出一个字来。
“好。”
说完他几乎立刻就後悔了──这又是以什麽身份和立场去呢?几乎能预料到接下来的尴尬,他站在原地犹豫著,陈扬却已经向门口走去,走了两步,发觉沈默没跟上来,立刻转过身来,极有耐性地等著,脸上的表情却十分笃定,不容反驳。
那个雨夜好像不曾存在过似的,他又恢复了那种决断和魄力,至少在这一刻,沈默无法把这个人同那天那个淡漠而又矛盾的陈扬联系起来。甚至他又恢复了那种过於沈的温柔,就好象他们没有经历过那一系列纷杂的事似的──然而已经发生过的一切,怎麽可能就这麽被一笔勾销。
那双眼睛还看著他,沈默到底还是不由自主地走过去──那目光里的确有这样的力量,让被要求、被命令的人不自主地服从。
等他走过去,陈扬对他笑了笑,说道,“走吧。”
两个人走出机场,已经有人等在那里,连带著一辆很不显眼的奥迪,陈扬跟司机交代了几句,司机径自离去,沈默还在发愣,陈扬已经发动了车。
“上车吧。”
沈默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了他旁边,系好安全带。车子沿著公路慢慢地驶向市区,陈扬在一个岔路口减速,扭头看著沈默。
沈默才想起来,他一定不认路。
“我来开吧。去哪里?”
陈扬报出一个地名,沈默恰好知道,於是两个把车停在路边换了位置,沈默心猿意马地开了一会车,车里有种凝重的安静,陈扬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下雪了。”
车窗外果然尾尾地飘落了几片雪,原本就阴郁的天空云层更厚了些,雪越下越大,很快沈默就被迫打开了雨刷。雪越积越厚,车轮碾上去发出吱咯的声响,街道白茫茫的一片,连树上都挂了白霜。沈默心不在焉地看了几眼,又开了一段後,把车停在路边,“到了。”
他手心里全都是汗。
天色暗下来,宾馆巨大的霓虹灯就显得格外明亮,把车停在路边,陈扬抬头看了一眼,却仍坐在原地没动。
“把车停在这里没关系?”
“这车是军队牌照,没关系的。”沈默下了车,向路旁走了两步,陈扬的脸隔著玻璃上的雾气,愈发的看不清楚。
两个人一前一後地走进酒店,沈默拉高羊毛围巾遮住半张脸,低声说,“我在大厅等你。”
“陪我上去吧。”
是商量的句式,语气里却没什麽让人反驳的余地,沈默惊诧了一下,完全不明白他的想法,然而到底还是跟著他一起走进了电梯。陈扬伸手按下按钮,电梯挺顿几秒锺,猛地上升,沈默的心脏在失重里一紧一抽,全身的血液都逆流著波动。
那个红色的数字不停地跳动著,没变化一沈默都觉得呼吸更凝滞,他越来越觉得尴尬,几乎想夺门而逃,然而电梯像一个巨大的铁笼,将他牢牢地困在其中。
红字停在8,然後不动了,电梯发出叮当一声轻响打开了门,陈扬回过头来,“走吧。”
沈默跟在他身後走出电梯,陈扬的神色让他觉得异样和古怪。
他突然觉得,陈扬叫他来,未必只是出於对自己的不放心。
从狭窄的门缝里透出两丝灯光,陈扬停在一间房门口,抬起头来望了望门牌,似乎是在确定号码。沈默站在他身後,忐忑不安地等了两秒,陈扬抬起手来,有些犹豫地轻轻叩了叩门。
门里安静了几秒,然後是响起声音,似乎是有人翻身从床上下来,年轻男人的声音隔著门有些模糊,“等一下。”
沈默惊诧於自己的听觉什麽时候这样敏锐了,他清楚地听到有人摸索著穿鞋子的声音,衣服摩擦的声音,脚步踩在地毯上的声音,那声响一点点向门口靠近不紧不慢地,沈默的心跳却急促得失去节律──沈默想,连他都紧张成这个样子,那麽陈扬呢?
他刚想去看陈扬的表情,手却突然被握住,陈扬的手指铁钳一样拉住他的手腕,低声却一样坚决说道,“走。”
沈默不及说话,就被他拉著急速地向左走去,手腕被拽的几乎脱臼,沈默紧赶两步追上他的脚步,然後听到细微的门响──有人打开了门。
陈扬已经拉著他转过拐角,步伐稳健,步子却迈得很大。他们没等电梯,陈扬拉著他一直从楼梯走到一楼,直走到大厅里才停下脚步,沈默走到无人的角落里,站定了喘匀气,陈扬安静地站到他身边,神色没有异样,只是摸了三,才从口袋里摸出烟来。
已经看了他们半天的服务生走过来,客气地说道,“对不起先生,这里不能抽烟。”
陈扬点点头,把烟放了回去,沈默感觉到服务生好奇地在偷偷打量自己,於是低声对陈扬说,“走吧。”
两人一前一後地走出酒店,上了车,陈扬发动了车子,稳稳地沿著道路向前开著,他开得很专注,沈默却知道,其实他只是在漫无目的的闲逛。
“陈扬。”
沈默只叫了一声就不再说话,安静地等待著,陈扬果然懂得了他的意思。
“突然觉得没什麽意思。”
“嗯。”
“前几天突然知道他在这里,也没怎麽考虑就来了,刚才突然又不想见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平淡,沈默却听得出话语里无追寻的惆怅。
“现在见面,也没什麽话可以说,”陈扬总结似的又说了一句,忐忑不安地等了两秒,“回机场吧。”
两个人都没了留在这里的目的,於是沈默说,“好。”
开往机场的路上,雪又下得密了些,渐渐的,街上的行人少了,黑色和白色的雪地鲜明地映照著,在车灯照出的黄色光柱里,飘舞著无数鹅毛似的雪片,密密连成一道雪幕。沈默扭过头,装作若无其事的看窗外的雪景,心里却越来越惆怅──难得的一偶遇,却又要这样分开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麽到了今天,他心里还会生出这麽多的想法和期望来,又或者是陈扬的态度激起了他的希望──但离机场越近,这点希望就越来越渺茫,像一根蜡烛抵抗不住外面的茫茫风雪。
有铃声响起来,沈默条件反射地去摸手机,然後才反应过来,那并不是自己的铃声。陈扬接起电话,发两个单音,然後挂断电话,在路边行下了车。
“雪太大了,不能起飞 。”
沈默几乎不能确定,这是一个惊喜,还是一劫难。
“现在去哪里?”
陈扬把手放在方向盘上,侧过头随便看他一眼,表情在茫茫的雪夜里,被衬托的异样柔和。沈默心里温柔地一声轰响,陡然生出一股怀念感──那一瞬间,他想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有什麽已经忘记了,只记得遥远和怀念。
车里的暖气开的不足,两个人都有些冷,沈默动动有些麻木的脚趾,试探著说,“我们还没吃晚饭。”
时锺昏暗地闪烁,陈扬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忐忑不安地等了两秒,二十一点四十分。
他发动了车子,微微地冲沈默笑一下,“去哪里?”
一路上,沈默都沈浸在一种虚无的漂浮感里,他隐约觉得不安──对於自己无法遏止而生出的期望和激动。他有些心猿意马的指著路,车子绕了几圈才准确的开到中央大街,雪下的越来越大,陈扬找个地方停下车,沈默拉开车门,被迎面扑来的雪刺得眯住了眼睛。
即使下著雪,步行街上依然有不少行人,霓虹在大雪中黯淡了光芒,满街的俄式建筑透著怀旧的气息。沈默领著陈扬拐进头道街,走了几步,一家俄式餐厅像是藏在森林的城堡,从阴暗的藤蔓中露出锻铁的大门。
62
一进门,温暖和灯光扑面而来,将风雪隔在身後,店面雅致,但很小,整家店里只有他们两个客人。沈默熟稔的坐在靠墙的位置,背靠著一架古老的钢琴,陈扬打量了几眼墙壁上的油画和老照片,也在他对面坐下了。
“特别好的地方,”沈默把外套脱下来挂到,扔到桌下巨大的柳条篮子里,“我每回来,都要来他家吃饭。”
菜单里都是俄罗斯风味的菜,陈扬按沈默的推荐点了罐焖和红菜汤,大学生模样的服务生开了酒,倒酒的时候不住的盯著沈默看。
沈默冲她笑笑,她立刻识趣的走进後堂,很久都没再出现。
菜和酒都很好,沈默吃得却有些心不在焉,在温暖的空气里,两个人的身体都逐渐暖和起来,指端也有了一种流动的融融暖意。头顶古旧的枝形吊灯洒下流水似的黄色光芒,很有些年月的玻璃橱里,更古老的瓷器和银器闪著微光,气氛美好的如同墙壁上的油画,温馨,昏暗。
“真是巧。”沈默不由自主地说。
陈扬抬起头来,“嗯?”
“我是说,我们能遇上,真是巧。”
陈扬的笑很有意。
“不是巧。”
沈默诧异地看著他。
“阿铭是不是问过你什麽时候来哈尔滨?”
沈默呆滞了两秒,才木然地点头,他似乎有一点明白了。
“我四天前就知道了,订的是昨天的机票,但阿铭说订不到,改到今天了。”陈扬极轻的摇一下头,“怎麽可能订不到票。”
沈默一时竟无言以对。
“你怎麽想?”陈扬低声问他。
沈默思考了两秒。
“阿铭是个很好的人。”
陈扬又笑了,这笑得轻松些,“可能吧。”
店堂里异常安静,没有音乐,唯一的声响就是古老的挂锺锺摆喀嚓的节律,两个人都想著同样的事情,但又有著各自的顾虑,谈话总是点到为止,无法继续。
他们都无法谈及自身,更无法谈及彼此,於是话题开始在不相干的地方打转,每当触及某一个领域是,就心照不宣地绕开。
话题最後回到了阿铭身上。
“阿铭跟了我十多年了。”
“嗯。”
“所以有些话只有他敢和我说。”
太明显的意图,於是沈默水水推舟地问,“他说了什麽?”
“他前天跟我说,如果我想隐退,是时候了。”
这句话和某些事似乎有著莫大的关联,然而就因为这变故似乎显得太大,让沈默有些不敢想象。陈扬却打定了主意不解释似的,挥手叫来了侍者。
穿绿围裙的女生即刻走过来,收拾干净桌子,又地上菜单。沈默忍不住问他,“要喝伏特加麽?”
“你──”
“喝一点没关系,天太冷了。”
这家店里有Smirnoff,整瓶的端上来,两个人喝了不到小半瓶,就都有了些微的醉意。酒精激起了血液的湍流,外面越来越大的雪在酒生出来的温暖里变得不足为惧,两个人推开门走了出去,扑面而来的风夹著雪,一股凛冽的寒冷。
天空阴霾,霓虹的光和铺天盖地的风雪比起来实在太过稀薄,等两个人适应了晦暗的光线,看情节上的情景时,不禁都吃了一惊。
“真安静。”陈扬拉拉衣领,率先走下台阶。
的确很安静,台阶下的雪已经盖住了脚背,整条街都被覆盖在皑皑的白雪中,仿佛童话里落满雪的森林。街道上的行人一个都不见了,大雪掩盖了之前的所有痕迹,陈扬踩下的脚印变成了街道上唯一的印痕,万籁俱寂,只剩下风和落雪的声音。
而锻铁的路灯还亮著,橙色的灯光像森里木屋里的炉火,沈默在这里过了将近二十年,可是他也多年没看到这样静谧的情景了。
两个人并排踩著积雪,有些艰难地走著,谁也没想到要去把车开出来──两个人都故意忘记了。
风卷起落雪,迎面扑到人脸上,沈默几乎直觉的感觉到陈扬轻微地打了个寒战。北方人受不了南方的梅雨,南方人受不了北方的雪天,沈默自己严实的穿著羽绒衣和羊毛围巾,陈扬却只穿了一件皮外套,不隔寒气,风吹既透。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摘下围巾递给他,陈扬刚做个拒绝的手势,沈默就说道,“我在这边长大的,习惯了,不觉得冷。”
陈扬似乎仍然想推辞,酒精在血管里冲出一阵冲动来,沈默把围巾挂到他脖子上,帮陈扬系好,在风雪里两个人有一瞬间靠得过紧了,他问到陈扬身上的气味──和平时的味道有些不大一样,夹杂著一股凛冽的寒冷味道,异样的亲切熟悉。
那是北方冬天的味道,沈默想起小学时,每课间休息结束,一群人哄笑著跑进教室时就有这样美好的味道。那个时候的红领巾和冰刀在心里一闪而过,不知道怎麽的,就和眼前这个男人有了某种微妙的联系,沈默的还放在他的肩膀上,一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他想说,和好吧。
但终究他什麽也没有说,只是脱下皮手套,也递给陈扬。
陈扬坚决地摇了摇头。
“北方冬天是很冷的,”沈默开始危言耸听,“手放在外面一晚上,第二天就冻掉了。”说完还强调了一遍,“真的。”
陈扬似乎觉得很好笑,那个突然露出的笑短促而真实,他接过左手的手套,把右手的仍然带回沈默手上,然後,他的右手很突兀的握住了沈默的左手,放进了自己外套的口袋。
街上没有行人,他们就以这样过於亲密的姿态向前走著,陈扬的手是冰凉的,但握紧的动作仍然坚定有力,於是两个人紧扣的掌心,就在摩擦里生出了一点温暖来。沈默陶醉於这样美丽的氛围,但不真实的感觉反而成了唯一真实的感觉──他清楚地感觉到了陈扬态度的转变,自然地燃起了无限的希望,然而他猜不出的那转变的原因,他也不敢问。
他害怕一旦开口点破那层暧昧,暧昧之下又是空落落的一片空白。
脚下是掩盖在厚厚积雪中的灰色方砖,在靴子底能感觉到凹凸不平的轮廓,道路两旁是古老的俄罗斯建筑,每一座都像是城堡,漫天的雪是点睛的一笔,暧昧之下又是空落落的一片空白。唯有这样的雪才勾勒得出宛如童话的世界,两个人像是闯入了孩子梦境的旅行者,在寒冷中带著欣喜前行。
走到西七道街,一道绿色的光芒斜斜地打在雪地上,陈扬抬起头,看到一个装饰满金银藤蔓的阳台悬在半空。沈默也看到了,解释道,“露天音乐广场,经常有人在那边表演,小提琴什麽的。”
阳台悬挂在半空,就是骑士们爬上去与公主相会的那种阳台,那些绢在风雪里实在显得太美丽,於是陈扬多看了两眼,随口说道,“可惜这麽晚了没有演出。”
沈默突然抽出了握在陈扬手心里的手,陈扬诧异地回过头,为他眼睛里闪著的光彩惊愕了一下。因为寒冷,沈默的脸色少见地红润起来,目光星星一样闪烁了两下。
离他们三步远,有一个不大的舞台,似乎是为什麽促销活动临时搭起来的,在夜色风雪里显得格外空落。沈默异常轻捷的爬了上去,陈扬笑著走过去,猜到了他想要干什麽。
右手的暴露在冷风里,立刻就觉得刀割一样的冰冷,陈扬攥紧了拳心,隔著重重雪幕看著高的沈默。沈默站在空荡荡的舞台上,对著唯一的一个听众唱了一首《山楂树》,歌声在风声里断断续续,被雪卷的零碎,陈扬还是很卖力地鼓了掌。
单薄的掌声在空寂的长街里听起来有些孤单,於是沈默从舞台上跳下来,握住了那双手。然後一个吻落在他嘴唇上,因为寒冷和麻木的关系,轻柔得像是一片雪落在他脸上。
63完结章
雪继续下,埋天盖地似的白茫一片,沈默在呼啸的风声里,极地声的说了一句话。
话语给淹没在风雪声里,然而不用去听,陈扬也大致猜到了他想要说的话。
“沈默。”
被那双眼睛望著,黑眼睛里的光彩仿佛烫著了他似的,陈扬抽出一只手,仍旧牵著沈默的左手放进口袋,两个人又并著肩向前走去。
不再有目光的接触,有些话反而变得容易说出口。
“沈默。”走了一段,他又叫一声,“对阿铭跟我说的话,你怎麽想?”
从握著的手指细微的动作里,陈扬读出沈默在那一瞬间的紧张和不安,他略微用力的握紧了那只手,感觉到手的主人投影在他脸上的视线。
冰冷的指尖和手背摩擦著,渐生暖意。两行脚印在雪地里,像两条绵延的波浪,陈扬突然说,“好像很久没这麽走了。”
沈默心领神会地点头,这麽肆无忌惮的在街上行走著,不用担心被人认出,不用担心别人的追杀和围观,这与两个人,都是何等奢侈的一件事。
“这条街应该只有我们两个人?”
沈默环视了空空如也的街道,“雪这麽大,又这麽晚,应该没有吧。”他笑了笑,又说,“你是不是怕从街角突然冲出一个人来,冲你开一枪?”
说完了,他又觉得有些忌讳,正想说点别的什麽,陈扬却满不在乎似的,也对他笑了一笑。
“来杀你的可能性也不小,”陈扬带些谐谑地意味,“列侬是怎麽死的?”
“‘而我人生的目的,并不是做一个披头。’”
两个人停顿了一秒,一起笑了起来,笑声不高,被风刮碎在雪地里,听不出有多少欢乐的意味。
陈扬突然不笑了。
“沈默,别人谁都不敢说那样的话,那是夺权。但是只有阿铭敢,”陈扬无意识似的轻轻用手指摩擦著沈默的手背,“因为他知道我心里是怎麽想的。”
在那一瞬间之前,沈默并不完全了解陈扬的想法,但就在目光交错的一刻,陈扬在短促的一瞥里,无声地阐述了自己未曾说出口的话。和这样的交流相比,语言的力量反而显得太弱小,所以沈默只是低声说,“我也知道。”
陈扬不置可否,然而那种漫不经心地恍惚表情却轻微地刺痛了他。
他是真的理解了。
人站在某一个高的时候,当激情和力量逐渐消磨干净,对名利的追求就逐渐的淡去,唯一渴望的只有一时半刻的安宁。别人在仰望中只看到自己风光无限的一面,以为在那山顶上有多麽美好的风景,然而只有站在那里的人才知道,云海之上,就剩下了一片空茫和寒冷。
人最低的愿望,无非是平静安稳的活著,连这个都成为奢望的时候,握在手里的无论是什麽,都觉得冰凉硬冷。许多人都想著回去,然而来时的路已经不见了,就算有也没有人愿意沾上一身泥浆再滚落回原。
很少有人有开辟一条新路的勇气,那些冲进和勇往直前的力气,早已经被茫茫的岁月消磨殆尽。
他完全理解这一切,并不只是凭借著和陈扬相识的这十年时光,而是因为他自己也站在无可攀登的山腰,却畏惧著高险,不敢寻觅一条下山的路。
“沈默,卢剑的事,还有之前的事,你是不是想听一个解释。”
沈默不说话,然而不用去听,只侧过头望著他,雪渐渐的稀疏了,在斜射下来的昏黄灯光里,陈扬的表情逐渐变得清晰。
或许是寒冷的缘故,或许是光线的缘故,一向坚毅沈稳的神色被融化了,倒说不上是软弱,只让人觉得异常的伤感和心酸。
“关远那件事,其实一开始我很在意。”
沈默愣了愣才说道,“对不──”
“不用道歉,我做的也很过分。当初起用卢剑是因为你身体不好,但等到有了谣言的时候我也没澄清过。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但就是希望你更难受。”
他语气里带两分歉意,然而沈默却更加愧疚地想起,自己的犹豫不决是怎麽样的伤害了他。如果当初他意识到自己有这样的能力,或许就不会──
“年终酒会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很高兴。”陈扬似乎是回忆起了那时的情景,嘴角微微地带了一丝笑,然而笑容很快如雪一样消融了,“但是你被绑架,把我想好的一切都推翻了。那时候你随时会死,但是我无能为力,我不能去,去了只会让你死的更快。有那麽一会我觉得你一定已经死了,我从来没那麽自责过,但是还好,你没事,可我已经没办法和你若无其事的在一起了。”
他眉间的痕迹像三道的刀痕,沈默惊讶地发现,他竟然有这样沧桑的表情。
人总是在一夜之间突然变老的。
“我以为按你的脾气,被暗示过之後不会再来找我,但你还是来了。那时候我其实是有一点高兴的,但更多的是害怕。我突然觉得,有些事不是想结束就能结束的。”
雪越来越小,雪粉末似地从天空撒下来,一头一脸温柔的凉意。
“在我这一个境,想安稳的谈恋爱,根本不可能。这样的事绝对不是最後一,就算我能接受,你早晚有一天也会突然明白。”
就像俞夏远,认定了相守的不可能,就即刻掉头离去,天涯两端。沈默没有反驳,只是问,“後来呢?”
他忐忑不安地等著陈扬说出他想要听出的话。
“後来,”陈扬重复一遍,“阿铭对我说,如果我想隐退,是时候了。他看出来我不想再这麽下去,但其实这不是时机的问题,也不是早晚的问题,早和晚,都是一样的。从认识夏远的时候我就想过,但这麽多年过去了,还是老样子。”
沈默安静地看著他,黑夜里的男人表情平静,话语里一闪而过的波动却让他心里一阵柔和的疼痛。
“沈默,其实我也有害怕的时候。”
陈扬说出这句话,带一点轻微的、认输似的挫败感,然而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些天来,他一直在一种矛盾的挣扎中,那时和沈默分手,是他认定的对彼此都好的办法,但随著时间的流逝,他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似乎做错了。
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老去了,丧失了感知痛苦的能力,预料里割舍的痛楚未曾到来,只是有某种东西一天天的从心里流失,对什麽都觉得倦怠空虚,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老去了,甚至懒於疼痛。
他也曾想过一两,是不是应该换一种方式活著,就像他很久以前曾对夏远许诺过的一样,过一种正常而平静的生活。愿望总是美的,但那道路实在太过艰辛,十年腥风血雨的生活已经把他塑造成另外一种样子,他始终缺乏勇气推开前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他和沈默总是会少离多,少有朝夕相的时候,然而那一段时间里,陈扬却越来越清楚的感觉到他的不在。
他总在恍惚里想起他,几乎是有些震惊地想,他对於他而言,到底是一种什麽安静的力量,无声无息的就渐渐渗入了骨髓,一旦抽离,就缓慢地从内部开始瓦解,无可挽回。
他有那麽多的话想对他说,可当手心里的手指带著某种坚定的含义收紧时,他转头看见沈默的目光,突然明白,有些话,已经没有必要说出口了。
如此含蓄的了然和交流。
沈默停下脚步,极认真的看著他,陈扬随即也停下,和他面对面地站著。握著的手从口袋中伸出来,自然而然地变成十指相扣的姿势,路灯遥遥地斜撒下一抹光,亮不过雪地里荧荧的一片闪动。
在那一片雪地里,沈默用一种难以名状地表情看著他,若干年後,陈扬回想起这个情景,仍然觉得那是只会出现在童话中的温暖和美好。
“陈扬,”沈默的声音像雪敲打窗扉,“我们一起试试,不管想走什麽样的路,我们都一起试试。”
有些迷雾重重道路,一个人走时会格外踟躇,然而当有一个人在你身边时,那些曾经畏惧的,都渐渐如浮云般散去了。
在那一瞬间,陈扬想起的,竟然是夏远。他还记得他和他唯一的一争执,仍然是为著同样的问题,他给了他平静生活的许诺,却迟迟不肯兑现,为著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理由,一再的躲闪著。
那一,夏远对他说,“人活著,有时候不能不拿出一点勇气来。”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可他也知道,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夏远对他渐渐的灰心了。陈扬甚至比夏远自己更清楚他偏激和单纯的一面,他骨子里的完美主义让他决然地离开,为的就是在没凋谢的时候抛却,以免见证爱情的死亡腐烂。
但一切都已经过去。
“沈默,”陈扬轻轻地松开手,专注地看著他,“我是不是从来没对你说过我爱你。”
一阵风猛地略过,掀起一层雪浪,他们在雪地里拥抱著,不用力,身体却隔著厚厚的衣服紧紧相贴著。世界再笼罩在一片洁白色的光晕中,他们安静地拥抱著彼此,都感觉到一种疲乏过後骤然松弛的喜悦,精疲力竭地安宁和满足。
过了很久,陈扬才放开冻得麻木的双手,在沈默耳边低声说,“你听。”
沈默抬起头,看到一片浓黑的夜空,头顶掠过的风呼啸著,随风夹带来一阵断断续续的锺声,在雪夜里一派的安宁祥和。
“是哪里的锺声?”
“可能是教堂吧,”沈默有些不确定,“从前是没有的。”
两个人又侧耳听了听,那锺声始终断断续续地回旋飘荡,仿佛沙哑低沈的歌。
“走吧,”站了一会,沈默说,“再待一会就冻僵了。”
“去哪里?”
“不知道。”
两个人看了彼此一眼,心照不宣地微笑起来,他们没有再牵手,只是肩并肩地向前走了,於是雪地上又有两排脚印,平行著向远延伸,一直到夜晚的松江边。他们沿著江畔向前走著,沿途都一直听到寒风里传来的锺声,奇异的时远时近,却始终存在。
空荡荡的大街上没有车辆和行人,白茫茫一片里,似乎也没有哪家宾馆和店铺是他们可以进去的,他们向前走著,没有目的,心里却安宁喜悦。
因为他们知道,再也没有什麽地方是不能达到的了。
──────────────THE END ──────────────
日出
越往半山腰山势就越陡峭,随著树木密,山路也慢慢变得狭窄,陈扬停下快要被憋熄火的车,对沈默说,“上不去了。”
於是两个人下了车,打量著周边的风景,秋季的山里树木黄落,两个人脚下铺了厚厚的一层落叶,远山的一大片松树却还保持著苍绿的颜色,仿佛一片墨绿的海洋。北风呼啸,山与山相连绵延出千里,天空碧蓝空远,一片漠漠的北国风光。
沈默眯著眼睛看了一会天空,秋天天黑得很早,才下午太阳就朝西边沈下去,染红了一小块赤色的天。一阵林风刮过,沈默紧了紧衣领,“继续往上走吧。”
於是两个人徒步继续爬山,走了几步沈默回头看了看那辆庞大的悍马,“车放在这里不会丢吧?”
陈扬笑笑,继续向上走,“谁会来偷?”
的确没人会来偷,这个季节,山里除了看林人几乎看不到两腿行走的生物了。然而过了几秒沈默又开始担心起来,“不会把我们当成偷猎的麽?”
“我们有许可证,”陈扬的脚步不停,“而且这里有什麽可以偷的?”
“熊,”沈默踢开落叶下的一颗石子,“估计还有什麽的,这边很少有人来,和南方的山不一样。”
陈扬侧头看他一眼,似乎是不大相信的样子,沈默也不辩解,继续向上攀登。山体的坡度越来越陡峭,阔叶的树木慢慢减少,沈默脚下的落叶渐渐变成了细细的黄绿色松针,踩上去无声无息,仿佛一张厚软的地毯。沈默走得更快了些,突然感觉到陈扬的脚步落後了一些,他停下来,看到陈扬似乎爬得有些吃力,脸色也略微比平常白了一点。
沈默有点後悔,伸出手把陈扬拉到自己身边,“休息一会吧。”
陈扬猜到他在想什麽,微微笑道,“没那麽严重的。”
“是我累了。”
於是两个人就席地坐在细密的松针上,仰头看著从树枝的间隙里看著西边越烧越烈的晚霞。休息了一会陈扬突然指著某个方向问道,“你听见了麽?”
沈默侧耳听了一会,只听到风吹过松枝的声音,等风声稍静,他又听了听,才听到极细微的水声。
“你耳朵真灵,”沈默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松针,“这附近有水啊。”
陈扬也站起来,帮他把头发上的几根松针扫干净,“去找找吧。”
两个人循著水声又走了一段,果然找到一条小溪,干净清浅地从高流下来,发出清脆而细弱的潺潺声。沈默摘了手套,把手在溪水里浸了浸,立刻打了个寒战,“好冷。”
那溪水看起来就是很清冷的样子,十分寒澈清亮,沈默捧起来喝了一口,陈扬在旁边皱了皱眉,“这个不能喝。”
“这是山水,很甜的,”沈默用手盛了一捧水递到陈扬嘴边,“你尝尝。”
陈扬仍然皱著眉,但看到沈默兴致勃勃的表情,还是在那捧水漏光之前低头尝了一小口。水很清冽,有股冰冷的甜味,那股清凉仿佛沿著食道一直渗进全身的血液,让人奇异的精神一振。
沈默甩干净手上的水珠,“要不就在这里吧?”
陈扬打量了一下四周,并没看到适合露营的沙地,“这边不行吧?”
“行的。”沈默胸有成竹,“这边有水,挺方便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两个人走了很久才找到刚才停车的地方,沈默和陈扬把帐篷和背包拿出来,颇费里地搬到刚才的溪水边。沈默找了一块平地,等到两个人不得要领地把帐篷搭起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秋季的星空比夏季黯淡,经过重重树枝的阻隔,树林中的光线已经十分微弱。两个人用手电筒照明,艰难地在溪水边清理出一圈防火带,然後在周围搜集了一些木柴,架在一起,稍微淋了些汽油。
篝火亮起来的那一瞬间,沈默脸上的表情简直可以称之为幸福,安静燃烧的篝火仿佛黑夜中突然睁开的一只眼睛,用温柔的目光驱散了寒冷和黑暗。
“真暖和,”沈默伸出冰凉的手放在火边烤著,烤了一会突然又笑了笑,“这样真好。”
“矫情。”陈扬也笑了,然後在他身边坐下,出神地看著火堆,“沈默,你说这是哪?”
沈默环顾了一下四周,只有旁边的溪水和空地被篝火照亮了,更多的景物都隐没在黑暗中,影影绰绰,像是童话中的森林。
“我还真的不知道。”沈默拿出手机来看看,一个信号都没有,“反正是大兴安岭的哪个峰吧。”
“如果我们死在山里,别人都不会知道。”说著这样的话,陈扬的语气却是愉快的,“真安静。”
的确很安静,除了夜风穿林的声响,就只有轻柔的溪水声和篝火偶尔轻微的劈啪声了。稀薄的星光从天空中撒落,世界变得如此宁静,反复只剩下一堆篝火,和篝火旁的两个人。
“你冷不冷?”沈默伸出手摸了摸陈扬的脸,夜晚的山中很冷,沈默臃肿地裹了一件羽绒衣,陈扬却只穿著一件不算厚的皮外套,这时候摸上去,皮肤有些发凉。
“我多带了件大衣,拿出来给你穿吧。”
他还没起身,陈扬就坚决地按住了他,“不用。”
沈默知道拗不过他南方人的怪脾气,只好从背包里翻出一个水壶,“喝点酒吧,稍微暖和点。”
陈扬的眉头简直要拧起来,“你什麽时候放进来的?”
沈默没回答,又变魔术似地拿出杯子,倒了一杯递给陈扬,又倒了一杯给自己,“山上太冷了,又潮,喝酒能驱寒。”
陈扬端著酒杯没动,沈默他碰了碰杯,“没关系的,哪那麽容易就喝死了,该死的时候都没死。”
篝火跳动一下,数个火星迸裂出来,像一群会发光的小飞虫。沈默喝光杯里的酒,果然立刻激起一阵胃疼,他放下杯子,看见陈扬正若有所思望著自己。篝火的柔和光芒里,他看起来显得和平时不大一样,更加安静沈了。
“怎麽了?”
“沈默,”陈扬把酒杯举起来,却没喝,只是闻了一闻,“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死过很多了?”
沈默凝神想了一想,“这麽想想,我们真的是早该死了。”
陈扬盯著篝火,那跳动的火焰仿佛有生命似的,用温柔的光芒安抚过往的沧桑,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怎麽活下来的呢。”
“活著不好麽。”
陈扬慢慢闭上眼睛,落下的睫毛在火光里扫出一片浓重的阴影,“活著很好──你能活著,真好。”
沈默觉得有些不自在,於是学著陈扬的语气调侃他,“矫情。”
“我是说真的,”陈扬畏寒似地向火堆靠了靠,“那我以为你一定会死。”
“你就那麽想我死?”沈默调侃地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我们太走运了,沈默,不是每个人都有我们这样的运气。像阿铭──”
“别说了。”沈默打断他,狠狠地喝一口酒,“不说这个了。”
篝火在风里明灭,在溪水上照出点点橘色的磷光,陈扬沈默了一会,突然举起酒杯,对沈默做个碰杯的手势。
两只纸杯在空中碰了一下,沈默笑道,“我还以为你不碰酒了呢,那麽怕死的人。”
“我不怕死,”陈扬浅浅的喝一口酒,“只是现在还不想死而已。”
他没有说更多的话,沈默却知道他在想什麽。
“陈扬,”沈默放下杯子,慢慢地靠过来,握住陈扬的手,“都过去了。”
那天晚上他们喝了很多酒,到最後两个人都站不稳,相互搀扶著踉踉跄跄地倒在帐篷里睡著了。沈默因为胃疼还略微清醒一些,眩晕里他抬起头,世界在他眼里模糊成一片,他只记得月亮像只柠檬一般低低挂在天边,然後陈扬的脸在他颈窝里,有种沈甸甸的温暖。他紧紧地搂住怀里的人,在睡梦里一直听到耳边轻浅均匀的呼吸。
快黎明时沈默醒来,胃疼和头疼一起涌上来,让他几乎一张开眼睛就呻吟出声。陈扬在他身边,睡得很沈,他的手臂还紧紧地抱著陈扬的肩。沈默扶著头,慢慢地坐起来走出帐篷,天色是灰暗的,正是黎明前那种浓重的黑色。
帐篷外很冷,沈默打了个寒战,拉紧了羽绒衣的领子。篝火早已经熄灭了,沈默捡了些松枝扔进火堆去,然後又淋上汽油点燃。秋天的露水很大,松枝被露水浇得透湿,篝火并没有燃起来,只冒出几缕消散在晨雾里的白烟。
沈默静静地站了一会,然後听到帐篷被掀开的声音,接著是很轻的脚步声。这时东方已经露出一抹雾蒙蒙的白色,沈默看到地上被拉长的稀薄影子。他没有动,等了两秒,陈扬就从背後抱住他,温存地把头放在他肩膀上。
在寒冷多雾清晨里,沈默清楚地感觉到这个拥抱的温暖,他笑了笑,轻声说,“真像一个电影。”
他没有说是哪部电影,但陈扬显然是猜到了的,他几乎是立刻就放开沈默,和他并排站到了熄灭的篝火边。
“这麽迷信?”沈默弯著眼睛笑了笑,“电影是电影,我们是我们。”
陈扬没回答,只是出神地盯著东方,雾正在消散,天空越来越明亮,在天与地的交界,一抹绯色正慢慢蔓延开来。几只松鼠树顶跳跃而过,晨起的鸟婉转地提交,清晨的山林没得像童话里让死神退却的歌声。
“要是一直这样就好了。”陈扬由衷地感叹道,“心里和宁静。”
“对,我们就一直呆在这里,”沈默随著他的目光也望向东方,“每天会有松鼠给我们送吃的,树上结满了人民币,森林里有一座魔法小屋,里面有浴室、抽水马桶和网线──”
陈扬惊愕地看著他,“沈默,你什麽时候变得这麽不浪漫了。”
沈默笑了笑,“应该说,你这个年纪,不能总这麽浪漫了。”
陈扬无语地掉过头去,嘴角却挂著一抹很细微的笑,他继续望著日出的方向,却听到沈默说,“不过,你想的话,我们随时都能再来。”
然後他们沈默著,就像很久以前的那个雪夜一样,肩并著肩一起等待日出。太阳迟迟没有升起来,但他们并不在意──因为黑夜已经过去,太阳总归要再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