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浪精》作者:晓神惊
简介
三十五岁的大龄同志光棍赵孟是和平桥西派出所的一名普通片警。
因为未能成功出柜,只能寄望于同志社(yue)交(pao)软件帮忙解决生理问题。
系统为他匹配到一个漂亮小青年,小青年又浪又撩,还套路频出,让人愈战愈勇。就在赵孟以为这辈子要栽在妖精手里的时候,他发现原来所谓的小浪精其实已经锲而不舍地喜欢了自己将近十年。
十年前的故事没人知道,他们相遇过,又错过,但彼此的坚持还是将两个人带入了最终的真相中,发现这一生不过是彼此成就,谁也没曾真正错失过谁。
纯情糙汉警察攻 x 耿直心大不知道怎么定义精英受

第一章
赵孟后悔了,他就不该偏要吃那一碗麻辣烫。和平桥的小吃街本来是他的地盘,一条街混了快五年,突击检查三个月就搞一,谁成想没栽在地沟油上却栽在了川香辣椒酱上,清晨六点在刚经历过宇宙生命大和谐的床单上被肚子疼醒,成了第一个头在约炮对象家过夜就霸着人家马桶拉屎的傻逼。
虽然胃肠道正在经历人神交战,但赵孟对昨夜还是非常满意。他第一尝试那个时下最新兴的软件,窝在办公室左划右划了一下午,本来也不抱什么希望,但系统却给他匹配上了一个干净漂亮的小青年。
小青年是赵孟见过的在床上最可爱的人。声音细软,手感柔韧,动情大胆,但也会害羞,脸红的时候别有风情。头约炮就约到个这样的,赵孟感觉自己像中了五百万大奖。
小青年在软件里的id叫飞白浪,头像穿一件最简单的白t恤,气质明朗得像个大学生。赵孟就喜欢这种床上床下有反差的人,他咂摸了一回小青年小猫似的撩人的叫唤声,心里给他取了个新名字,叫小浪精。
小浪精的家很不错,连厕所也不错,贴满了渐变设计的湖蓝色马赛克墙砖。赵孟不是约炮的老手,但他作为一个三十好几的大龄光棍基本的成年人常识还是有的,软件里勾搭人,一般直接报酒店房间号码,上来就带人回自己家的真不多见,小浪精也不跟他假客气,没搞进门喝茶聊人生那一套,直奔主题搂搂抱抱就进了主卧,完事以后也不防备,窝在赵孟的怀里睡得踏踏实实。赵孟喜欢小浪精那种乖巧安静的姿态,抽事后烟的时候也没经人同意,手机偷拍了一张,这会正拿出来观瞻享受。
他没想到厕所的门会开。清晨六点,折腾了几个小时没睡觉的小浪精顶着一头凌乱从门缝里探出一张脸来,看见的就是赵孟胡子拉碴蹲在马桶上眼神痴迷看着手机的画面。占满整个屏幕的照片正对着男人清晨昂扬勃发的关键部位,此情此景,如果是对着画面打手枪也就算了,但赵孟是在拉屎,还好死不死一夹屁股缝,扑通一声。
小浪精没说话,赵孟想自杀。
最后还是小浪精在他的肩膀上点了一下,又指了指马桶旁边干湿分离的淋浴房。
“我上午八点前要赶去公司,得冲个澡,等你我怕时间不够……要不,你挪挪腿?”
但这时候谁还继续得下去?!
他怎么会想到周五晚上约个炮第二天还有人一大早要赶去上班?他怎么会想到偏偏这人还有早上出门前得冲个澡的习惯?
但小浪精已经开始抬腿往里进,赵孟看见那一截往面前伸的小白腿,浑身一个机灵,赶紧跳芭蕾似的踮起脚尖,把瘦削的青年让进了淋浴房。
水声响起,一玻璃门之隔,雾气里边隐约能瞥见小浪精漂亮的锁骨和背后暧昧的痕迹,赵孟偷偷地瞄着,搞不清楚为什么眼前明明这么要人疯球的尴尬气氛下小浪精看起来还是那么可爱,越看越让人喜欢。似是察觉到了赵孟的目光,洗澡的青年回过头来,赵孟做贼心虚,赶紧扭着屁股按了一下冲水按钮假装要起身。结果整间浴室共用一根进水管,赵孟屁股底下一哗啦,玻璃门里的莲蓬头就熄了火,水流突然中断,泡沫贴了一身的小浪精幽幽地,于清晨的寂静中,叹出一口气来。
赵孟觉得自己这下彻底算完了。
想来他的人生一直这样:十八那年报考警校,没考上。琢磨着去当兵,结果训练一年后老爹心脏病发住了院,留下马上就要中考的二妹三弟和一地农活没人打理。赵孟于是打了申请退伍回乡下帮家里照看养鸡场,养了半年鸡老爹总算康复出院,又撞上禽流感。等一家子好容易熬过去安顿好了,赵孟到省城遇到警队招聘竟然狗屎运干上个辅警,后来阴差阳错碰上个案子立了个三等功,组织给机会,他自己靠考试考上个编制。城里有个铁饭碗,家里便给张罗着说媒想在省城稳定下来找个人过日子也好延续老赵家的香火,他却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喜欢男人。
总结下来说,回望他这三十五年半的人生,几乎总是这样,每当他觉得事情柳暗明会有所转机的时候,他都要紧跟着完蛋一。这事后来他自己找天桥下算命的看过,算命的也邪门,说他命里既无福报也无业果,理当一生平安顺遂不为外力所影响,日子过成这样子没法往前世今生上找原因,硬要说就只能说是命里犯自己,自己和好日子过不去,无解。
和平桥西派出所的马超这周末值班,近来整片辖区都比较太平,他早上绕路买了份煎饼果子晚开门一刻钟多,进了屋才发现赵孟摊着身子在警务室电脑上玩儿当空接龙,跟一夜没睡似的,蔫儿吧唧,连他打招呼也没听见。
马超心想,孟哥心里苦哇,好家伙,人民警察,太拼了。来了和平桥西两年了,除了过年他就没见赵孟回过老家,据说家里人逼婚逼得紧,赵孟都快三十六了,女朋友连个影子都没有,自己还在外来务工小区里租房子住,两家人合用一个厕所。现在连周末时间都到所里加班,怕是压力大到只能寄情于为人民服务了。
殊不知赵孟实际远没有他想象得那么情操高尚。他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大龄同志的世界就是这样,年轻的可以玩,他们却要面对最实际的中年危机――父母年事已高心脏脆弱,事业发展又不上不下,城里站不稳脚跟,老家抹不开人情,是万万不敢冲动驱使就轻易出柜的。这种群体,找到一个合拍的床伴有多难,上微博里看见的那段子怎么说来着?那就是在沙漠里找自动贩卖机!
小浪精是个多好的小青年,自己在人家家里干了那么丢人的事,早上出门前还给塞了个7-11的三明治到手里,要是赵孟不要脸,他还真想问人要个微信啥的后续再发展一下。耍朋友他是不指望了,他看得出来,小浪精长得好看,经济条件也好,自个儿配不上人家。但他身体好,火气大,伺候人的技巧还行,这点看昨晚上小浪精的反应来说赵孟还是很有信心的。这要是能彼此都看顺眼,以后打个固定炮,人间该有多少温情。
可惜全叫他妈的一泡屎毁了。
马超啃完了手里的煎饼,躲在一边看赵孟阴晴不定的脸色,正准备从手机里把昨天微博上看到的段子翻出来给他看了乐呵乐呵,警务室的电话响了。
赵孟的眼神递了过来,他看马超接完电话,看他从抽屉里取走警车钥匙,又看他从墙上取下帽子准备开门,才施施然站起来,装作不经意朝他一挥手:
“小超子,出警啊,正好我没事,和你一块!”
马超半只脚已经迈出门槛,闻言愣了愣,脸苦成一团。
赵孟是个好警察,但是十里八乡闻了名的,谁也不愿意和他搁一块儿出警。他是部队上退下来的,一米八大高个,一身腱子肉,一张脸在田间地头晒得黝黑,线条又天生硬朗,不怒自威,上回有小姑娘辖区里头迷了路被好心人送到所里,父母联系方式还没问出来,看见赵孟就哇一声哭了,好几个年轻女警安慰都没安抚过来,活像见了绑架犯似的。和他一块出警,老被报警人投诉,精神文明奖不知要泡汤多少回。
马超见赵孟眨着眼睛不说话就知道他这是要装傻到底,肩膀一塌让出了主驾驶的位子。
“孟哥我知道你高风亮节热爱工作,但我求你,一会可不可以别摆一张臭脸,我这个月精诶诶诶诶诶――!”
赵孟哪管跟他??嗦那么多,来点事情分散注意力他正好求之不得,哼了一声就夺过车钥匙,拎小鸡仔似的拎着马超制服的后领子就给人塞上了车。
朝天门坐落于和平桥西的西南面,大约两站路长度的一条商业主干道,有地铁口和几幢现代写字楼,都划归在他们片区里头。今早马超接到报案的入室盗窃就在写字楼的十一楼,一家设计事务所。负责人就在门口等着,赵孟他们刚到就给介绍了基本情况:事务所目前正在为一个重要的项目准备竞标,主要参与竞标的人员周末也在公司加班,结果被几个公关部的小伙子发现有可疑人员出现在项目总监的办公室里,逮着人的时候桌上的苹果笔记本电脑已经被人扒进双肩包了。
嫌疑人坚称自己只是兼职卖信用卡的,扒笔记本电脑只是进了办公区瞧见四下无人一时财迷心窍。设计公司却觉得眼前正是敏感时期,不能排除竞标对手派来商业间谍窃取资料的可能性,保险起见只能报警。
马超拿出笔记本做简单记录,赵孟和他打了个招呼准备再到第一现场的总监办公室找当事人聊聊,一进门就碰见个西装革履的文雅青年靠在书柜上刷手机。
赵孟看了一眼,傻了。
那青年二十出头面相,是真好看,一张脸红的红白的白,和自己偷拍的那张照片一模一样。
赵孟再看一眼,和青年碰上了视线。
妈呀,不是做梦,还真是小浪精!

第二章
做笔录的时候赵孟就一直在偷瞄。小浪精的身份证拿在他手里登记,出生年月日带户籍所在地一目了然,他现在才知道原来小浪精姓宋,全名叫宋栖然。
哎,好看的人就是不一样,连特么身份证登记照也比别人的养眼,赵孟同志有一点身不由己的分心。
穿着蓝色西服套装发型梳得利落的宋栖然和同志社交软件头像里的飞白浪给人的第一印象很不同,是那种现实生活里赵孟在路上不期而遇了也不敢并着排走的类型――感觉太逼人,太精英范了,走在一条道上都怕自己心眼太大给人磕着碰着踩着鞋底,然后隔天从法院收一传单。
作为一个老片警,赵孟的心理素质已经很好了,起码能做到发现笔录对象居然是约炮对象的时候,除了打眼视线刚对上那刹那瞳孔放缩两秒钟以外再没什么别的异样。但宋栖然的心理素质比他还好,人家连那两秒钟的色变都没有,登记了身份信息做了简单情况说明完事还给派出所留了一张公司业务宣传单,全程语调平稳逻辑清晰,看着就跟个没事人一样。
赵孟不行,赵孟看见宋栖然那张脸就想起他家厕所的马桶,看见他的西装就想起那片湖蓝色马赛克砖墙,蛋疼菊紧。
总算一套流程走完,赵孟出面给签了一张报警回执单。按照规定报案人得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并签字确认,看着表格里那一串明晃晃的手机号和签名栏里宋栖然按上去的小指头印,赵孟的心有点痒。他不动声色背下了那串手机号,在马超搞信息录入的时候借故去了一趟厕所。厕所隔间里,赵孟压抑着心跳往微信好友搜索里打上了那串号码,果真蹦出来一个相关联的微信号。宋栖然的微信昵称是串英文,他一时看不懂,也没管,只点开了头像放大。那个微信账号的头像就是本人,估计也是为了工作上的社交在使用,和在总监办公室里看到的宋栖然差不多,穿着套装抱着手臂,背景是干净的柔灰色,宋栖然的眼神冷冷的,在空洞的画面正中,有种冷冽的锐利感,一看就是那种和人聊分手都用ppt的职场精英。赵孟盯着那张照片啧啧了两声,长按点了图片保存至手机。
他也就打算那样而已了。看看照片,没别的。虽然躲厕所隔间里干这事吧显得有点猥琐,但要真利用职权之便跑去加人微信啥的,那就妥妥成性骚扰了。赵孟不干那样的事,他虽然外表看上去粗犷强势,但从不喜欢勉强别人,另外他是真的向往能做个好警察,既然好不容易做上了,他不想对不起自己的职业。
尽管参观小浪精朋友圈的诱惑大概能有半个新青年广场那么大吧。
赵孟唉声叹气了一小下,退出账号搜索,发现好友申请栏里居然多出了一个小红点,申请来源显示“附近的人”,赵孟的眼皮跳了一下,来申请添加好友的账号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刚刚默默视奸过照片的小浪精。
他愣了几秒,又狠狠掐了一把自己,好确信这不是在做梦。但小浪精的申请说明里清清楚楚写着“赵警官,加一下”这六个字,又很显然不是搞错了账号,而是确确实实冲着他来的。
赵孟屏住呼吸点了添加。
“… 宋先生?”
“赵警官。是我。”
“您这是……?”
“之前和你联络用的那个软件我用着不太习惯,添加一下微信,以后说话方便。”
“???”
赵孟瞪大了眼睛,他问第一句话本来的意思只是想确认一下宋栖然加自己微信好友的目的,以防万一是需要了解案件的调查进展什么的,所以问得比较克制,谁想小浪精连约炮软件的事情都直白讲出来了,噎得赵孟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
“宋先生,你知道我是谁吧?”
“知道。早上在我家拉屎的那位。”
“…”
好吧,小浪精干脆得真是清新脱俗,不过这下赵孟也可以肯定对方的确没有弄错人了。
“抱歉,应该是昨天的晚饭吃坏肚子了……”
他硬着头皮给了一句解释。这,对方的回复间隔了几秒才到。
“是吗,吃坏了肚子还能有昨天那样持久的表现,赵警官的技巧真是十分优异。”
卧槽?!
赵孟一时胸腔吃紧,原以为丢人到爆炸的自我检讨竟然换来一句夸赞,这已经不是突然来一只小鹿乱撞的感觉,这他妈简直是一头大角麋鹿拉着一辆卡车在心房的原野上横扫千军啊。
赵孟震惊,但是嘴角又不受控制地无限往两端上翘,他努力试着回忆昨晚,倒不记得自己有多么一展雄风的时刻,只记得小浪精潮红着脸,一边在冲击下拼命往自己怀里缩,一边忍不住用沾满雾气的眼角余光偷偷瞄自己的样子,不行,不能想,一想简直裤裆爆炸。
他早说过了,他就爱这种反差萌,也不知道小浪精是怎么做到的,可以一会羞涩可爱得像只小猫,一会又直白得像个目空一切的风尘人物,颠来倒去,把赵孟一颗小心脏撩成八瓣的。
“哪里哪里,我只是身体素质强于一般人。有时候太久也不是什么好事,可能算职业病的一种吧。”
“是好事,昨天我很享受。”
看吧,小浪精果然就是个小妖精,赵孟心想。他想就此打住这个话题,以免显得自己太过肤浅,但又舍不得――
打个炮还贴心地提供反馈,表扬得一点不拖泥带水,全方位三百六十度满足一个男人所有的虚荣心,这么可爱的小妖精谁能拒绝得了?
赵孟不仅不想拒绝,他简直都快要上天了。
“嘿嘿。”他忍不住暴露了情绪。
再配上个坏笑的表情。
想了想又担心会显得太?n瑟而不够成熟,再破天荒往微信里贴了一张自拍。
那还是他在出租屋的厕所里拍的,没有头没有脸,就洗手池镜子里一截腹肌,线条刀凿斧刻,黝黑光亮。赵孟拍的时候内心有些小得意,但这种私密照片也不好随便发给旁人,这还是他第一,像个小学生似的想为自己艰苦训练的成果求一句表扬。
小浪精没让他失望,给了他一个大拇指。
“下周五你还有空吗?”小浪精问。
有啊有啊有啊!赵孟激动地握紧了手机。
“竞标的准备工作基本结束了,下周末我不用加班。周五晚上还是老时间,老地方吧。”
似乎是预料到了赵孟心中的呐喊,也不等他回话,小浪精的消息就跟过来了,末了,还补充了一句:
“可以带上你的制服。”
赵孟没回话――他他妈鼻血都快喷出来了好吗!
于是乎,结束笔录送走报案人的值班民警马超好容易憋着一泡尿走进卫生间时,看见的就是赵孟挂着一脸诡异笑容从隔间里溜达着步子走出来的画面。赵孟那张脸不笑则已,一笑简直令人遍体生寒,马超战战兢兢和他打了声招呼,望了望他离去的背影,又望了眼厕所隔间,再联系之前种种赵孟低沉的表现,一骚脑门,不知为何想起一句烂熟于心的台词:
“难道是,排出宿便一身轻松了?”

第三章
回家路上,赵孟的手机弹出一条群消息。那是他加过的一个本地彩虹群,只有三十岁以上的同志才能申请入群,因此有个贴切的名字,叫老年人活动中心。
之所以做年龄区分是因为同志这个群体以三十而立的年龄为分界线,两边 呈现出极差异化的画风,如果不加分隔,很容易出现倾向于寻找固定伴侣稳定生活的中老年gay群体与更喜欢***寻求刺激甚至同时拥有多位伴侣的青年gay群体之间拉扯不清的狗血大戏。大家根据目的性自觉分出圈子,实际上是对彼此的保护。同样的,各人的固定圈子也自有其私密性,减少了不想出柜那部分人的社交风险,是最稳妥的分法。
赵孟也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被熟人拉进这个群的,至今为止已经在群里超过半年了,可是别看这个群名字起得朴实无华,但其实群聊画风一直骚上天际,刚进群的时候赵孟着实被震惊了一阵;又因为gay圈原本也常年维持着遍地飘零一攻难求的状况,像赵孟这样上了年纪却还没定下来的老攻并不多见,故而赵孟在老年活动中心这群洗尽铅华的大龄骚零里更加一枝独秀,每每上线都要被拉出来点*调戏,最后被吓得只敢潜水,一般不怎么发言。
这弹出的消息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穿一件logo密集到不容忽视的gui针织夹克配上缀有小白的黑皮鞋,配字一行:“车友会活动,战衣,有没有几率相亲成功?”。
下面马上就有人热烈回应,有说太骚了一看就让人敬而远之的,也有说高仿a货不要穿出来丢人的,还有说现在不流行人靠衣装能不能干成全要看脸的,让赵孟想起确实一直以来群里有约会安排的人都会把相关的东西发到群里,让群友提出参考意见,而事后也总会有因为参考意见很有用跑回来还愿或者事成之后发红包普天同庆的案例出现。
虽然赵孟很清楚约炮和约会不是一码事,但还是忍不住把之前和小浪精的聊天记录掐头去尾,抹去头像和昵称发到了群里,指望能多少收获一点指导,好让他下一个周五能从憋不住屎的黑历史里翻一回盘。
照片发到群里经历了前后一分多钟的诡异寂静,之后才像突然开闸泄洪一样开启了爆炸讨论。
“我**没看错吧?!”
“是有多持久???”
“是有多享受???”[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别人家的老攻!”
“拉屎怎么回事??”
赵孟觉得这群老**的重点歪得实在有点厉害。
“没怎么回事,你们给点意见吧。”
“要什么意见,这不是都说定了下礼拜五吗,还要什么自行车?”
“你是想来集体拉一波仇恨吗?”
“你知道寂寞空闺冷的滋味吗,提抢就是干就行了!”
“这还是个会玩的,还要搞制服诱惑。”
“等等,那条消息对面发的呀,老孟搞制服诱惑???”
“我屮?h?u?!”
“你们发现没,是‘带上你的制服’而不是‘带上制服’,明显不是第一看老孟穿制服了啊!”
“卧槽老孟你已经是咱群里一枝独秀了千万不要菊部转型啊……!”
“所以老孟你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快从实招来!”
“原来你喜欢这么玩,早说呀,我一衣柜的制服,改明儿给你寄个三十套保准不重样!”
“……”
赵孟扶额。
“我错了,我就是个逼,我怎么会指望你们这群完蛋玩意能给出什么有效建议。”
赵孟这话一出,群里立刻有人不服。
“怎么没有!真当我这三十多年是白基的吗!老娘驭过的*比你吃的屎都多!”
“…这倒是真的。”
“不过说真的,上来就这么奔放了。我看咱老孟,悬。”
“怎么就悬了?”
“奔放的一般没什么定性,和我们这样想认真找人过日子的不一样,你要压不住,就没下回了。”
“那怎么才能压得住?”
“简单呀,别让他觉得你没他会玩就行。”
“……怎么样才算会玩?”
“制服带上,再多带点玩具,配合着用。”
“玩具?”
赵孟觉得自己就不该多问那一句。在那句话问出口的接下来五分钟里他经历了一波无比漫长的淘宝提示复制粘贴链接的洗礼,给他发链接的那群人还怕他不识字似的,又接连给他发了一打超大像素羞耻图片,那还是赵孟第一知道原来在所谓灵肉结合之外,人类还发明出来那么多种取悦自己的方法,有的**成凶,有的甜美俏皮,有的干脆就是想象力极限的结合体。他窝在被窝里偷摸观览了一下午,最后才眯着眼下单了一套最基本款的按摩玩具组合。
赵孟觉得,基本款,永不过时,与其乱渐欲迷人眼,倒不如低调奢华有内涵。
结果低调过头,不小心填成默认地址,寄到他的工作单位。卖家确认的时候直接发过来一串省略号。
“…”
“那啥,警察叔叔……扫黄?”
“不是……手滑……”
“噢,噢,懂的懂的,特殊职业压力大,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我想改个地址,成吗。”
“您请便,不过我们真的是正规经营,证件齐全,还可以开发票,要不您开一张?”
“…不用了。单位不报销。”
“那赠品要吗?”
“…要吧。”
于是乎转周的周五晚上,当赵孟坐在小浪精家的客厅里奋力拆开那个包裹的时候,里面的内容物以一种快要被赠品挤瘪的姿态呈现在了两个人的眼前,小浪精的眼睛闪了闪,赵孟盯着那些洒满对方一腿的安全套,在心里骂了声娘。
但是小浪精似乎一点也不介意,他从盒子里拎出那个按摩棒,又拿出一对兔耳朵,兔耳朵的下边连着一条没解绑的塑料绳,绳子上拴着一个毛绒绒的兔尾巴肛塞。,
“你还准备了这些东西?”
他睁大了眼睛看向赵孟。
“你真好。”
“啊?”赵孟有些惊讶,“你喜欢?”
小浪精点了点头。
“我喜欢的。”
说着他笑了,手上抓着那堆又可爱又**的小玩意,赵孟发誓那绝对是他见过的最令人心动的笑容。
那之后他们顺理成章地打了一炮,情动的感觉一直持续到末班公交车收班的时间,等赵孟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房里的灯光已经基本熄灭,只留了一盏昏黄色的床头灯,赵孟走进卧室的房门,看见小浪精慵懒侧卧着的背影,眼角余光都如点燃的蜡烛一般融化了。
都说一个完美炮友的标准就是器大活好废话少,随叫随到人牢靠,赵孟心想按照这个标准,那自己和小浪精的契合度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性格上,他保守被动,小浪精则直白干脆;情事上,他生猛持久,小浪精则无比乐于让他予取予求,除了不能生娃,谈婚论嫁长相厮守,赵孟觉得自己简直不可能再在别找到比小浪精更好的选择。
小浪精在刷手机。赵孟贴着他的后背陷进床垫里,瞥见小浪精的手机屏幕在好几个他听说过但没用过的同志社交软件之间切换,似乎有一点忙碌,又有一点困扰。赵孟看着,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又见小浪精专心致志没有和自己搭话的意思,也自顾自掏出手机,挑出老年人活动中心的群聊:
“求问,怎么装作约炮经验比别人丰富的样子,急,在线等。”
信息才刚发出去,小浪精揉了揉眼睛,放下手机叹了口气。
“累了?”赵孟倚过去,抓了一把他的头发。
“你之前也用软件在网上约过吗?就像约我这样?”小浪精突然问。
“约过。”赵孟回答,其实就有过两,但他不想露怯,就没明说,“不过也不多,你呢。”
“你是第一个。”小浪精回答,“我本来想试试看用别的软件,再多体验几,兴许还能遇到更好的。”
他那句话没有说完,赵孟听着已经很是吃味。虽说打炮不谈感情,但被人当着面谈论要找别的备选试试这种话,哪个男人听了心里能是滋味。赵孟有点抑制不住的丧,只敷衍问了一句“那试的感觉怎么样?”。
“没试。”小浪精摇了摇头,“这些软件都一个样,挺难用的,我平时工作又太忙,根本没时间一个一个切着回复消息,还是算了。”
他顿了一会,又再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
“再说了,我觉得你就很好,我想再找也未见得会有这么好的,还不如省点精力。”
赵孟被他说得愣住。
“真的?”他难以置信地问。
小浪精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
“不好意思,”他突然说,“我想起来了,我是不是不该这么直接地说出来。我没什么和人相的经验,你有没有觉得不高兴?”
小浪精当真认真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天真无邪地眨巴着,赵孟的心情就像坐过山车,被他这诚实纯粹的一瞥直接颠上了云霄,忽如其来的狂喜甚至快过大脑的反应本身,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就已经止不住咧嘴开始傻笑。
群聊里激烈的回复还在继续,被丢在床上的手机振动不停,此情此景,十分打扰。赵孟拎起它来,快速切开聊天窗口,打上去一句“刚才的话当我没问,他没什么经验,不用装了。”就关掉了消息提醒。
最后一条消息刷上了屏幕。
“我靠靠靠靠靠,装没经验根本就是妖艳贱货的一环,你被套路了啊老孟!”
赵孟没有理会,摁灭屏幕,搂过怀里的小浪精就关掉了屋里的最后一盏灯。

第四章
小浪精是不是妖艳贱货不知道,但他起床肯定比赵孟要早。第二天赵孟转醒的时候身边的床铺里已经只剩下一点余温,循着香味摸进客厅,发现小浪精已经做好一餐早饭。土司片煎得金黄酥脆,温暖的太阳蛋上洒满了赵孟叫不出名字的绿色粉末,小浪精将一绺额发认真别到耳后,从铝制料理碗中掏出两勺奶白色的糊状物铺入平底锅,再耐心挑好火候,才回过头来朝赵孟微笑,两只眼睛笑得月牙一样。
“我之前只做过一舒芙蕾,最后塌了,也不知道这能不能成功,你有什么忌口吗?”
赵孟赶忙摇头。他从来没试过用家用平底锅自己做点心,更不惯于吃那样丰盛的早饭,他连坐下的动作都显得十分局促,害怕自己的不适应会破坏眼前这一幕精致的仪式感。
昨夜已经够好,而今早甚至更好,小浪精的贤惠体贴让他有种胸腹都火热的冲动,他觉得自己至少应该像个文明人,吃早饭之前刷个牙,再好好说些实在的话,来表达自己的喜欢。
他突然想到一细节。
“你一会要用浴室吗?还是说你已经洗过澡了?”
他知道小浪精有早上起来冲澡的习惯,即便是在困倦的加班日,也维持着这项雷打不动的日程。
小浪精在餐桌上搁下几只光洁的白盘子,突然羞赧,又很调皮地抬起头看了赵孟一眼。
“我在等你。”
那是一句魔咒一般的话语。就像清晨的精灵趴在枕边耳语。经过赵孟身边的时候,小浪精轻轻牵起赵孟的双手,往上提了提。
“你可以看着我洗。”
赵孟的心率有一瞬间的失齐。他看过小浪精洗澡,第一他们一块过夜的时候。是偷看,但他很喜欢,而对方知道。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带进的浴室,只知道自己一边刷牙,一边能从镜子的反射里看到身后那扇玻璃门里不期然乍泄的一点春光,小浪精偶尔转身,将修长的背部线条充分暴露在白炽灯光线下,整个浴室空间都被一种暧昧填满,混杂着三分做贼心虚的紧张,三分情不自胜的羞耻,三分乐在其中的享乐,再加上一点撩拨,十成十的晨间情趣。
洗完澡的小浪精像某种水灵灵的植物,鲜嫩、颀长,被打湿的头发贴着纤细的脖颈,皮肤因为过热的水温而泛出过盛的粉色,他瑟缩抱着双臂躲在玻璃门被拉开的门缝后边,有种令人怜惜的脆弱感。赵孟僵直地竖起后背,回头看他,撞进一双湿漉漉的眼里。
“我忘了拿毛巾。”他歪着头告诉赵孟,让人说不清究竟是不是故意的。
赵孟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失控。也或许小浪精真是某种邪物。当他蜷身在臂弯下,顺从地低下头任由赵孟帮他擦拭头发的时候,那些原本冷冽锋利的眼角眉梢竟然奇迹一般地柔和下来――他甚至比第一晚还更像某种柔弱细软之物,紧挨心房的缝隙,引人恻隐。在赵孟察觉到之前,他已经倾身向下,情不自禁贴近对方挂上水珠的耳垂,小浪精闭目挑眉,引颈向上,自然而然地迎合着那副亲密的举动。赵孟的嘴唇贴上对方温暖的肌肤,唇齿之下仿佛能感受到颈动脉下鲜活暖烫的脉搏。
按在小浪精后脑上的手蓦地一紧,他想吻他。
但小浪精推开了他。
“有东西在响,是电话。”他停顿了一会,皱着眉说,眼神中撩拨的艳色不见了,换上兴头忽然被搅扰的显而易见的不耐烦。那一瞬间让赵孟失神的温柔错觉消失无踪,小浪精揭下浴巾,叹一口气,直接拉开了浴室的门。
赵孟傻愣愣的,他跟出去,看着小浪精随意地套上一件衣服,从茶几上拎起铃声尖锐的手机。
“我说过多少了,项目进度是不可能因为一两个人或者一两个部门的困难而做调整的……我更喜欢不需要我浪费精力重复强调的下属……希望你明白昨晚我发过去的邮件就是我的最终态度,不要以为换个人求情就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通着话的小浪精看上去异常严肃,他语速飞快,态度坚硬,通话的同时在家中快步地走动,随手抓起一条羊毛毯子把身上剩余的水汽一把擦干,三两下把厨房剩余的碗盘推进水池,又半倚在餐桌上,一口饮尽杯中牛奶,再叉起一片吐司送入嘴里。
那通破坏气氛的通话持续了大约十分钟,而赵孟立在原地努力回忆――他甚至不记得昨晚上什么时候小浪精在自己面前发过邮件,他原以为昨夜他们仅仅只是欢愉,被欲望填得很满,而小浪精只是在怀中无法抗拒快感侵袭的小东西,需要他的呵护,需要他的疼爱。
直到刚才,他都有一种类似的错觉。
但所有的那些都不属于一个维度丰满的真人。而眼前这个快速切换状态的,一瞬之间回到现实的人不是小浪精,他是宋栖然。
赵孟明白过来。他一直以为是宋栖然身上迷人的反差才让自己失了态,坠入轻而易举的沉湎和幻象中,但其实从头到尾两种状态的差异宋栖然都分得很清楚,搞不分明的人就只有他自己。
宋栖然挂断了电话,视线又重新转回到赵孟的脸上,这个线条刚毅的高大男人令他十分享受,总能轻易帮他释去所有积攒的压力,又与他有着恰到好的身体上的契合,他迫不及待想要重回正题。
赵孟看见乖巧的笑容又重新出现在宋栖然脸上,他被推进餐厅,摁着肩膀坐在桌前,面前的餐盘里是香气还未散尽的食物,宋栖然自己的盘子已经半空了,他没有坐上椅子,而是坐在离赵孟最近的餐桌一角上,一条腿在空中晃荡着俯下身子,小猫似的探过来。
那已经是一种足够明显的邀约了。他想继续刚刚那个未达成的吻。
但赵孟往后挪了挪身子,他没有让自己表现出任何拒绝或尴尬的意味,只是像个沉稳的年长之人那样,拿手指抹了抹宋栖然的嘴角。那儿挂着几粒金黄色的面包屑。
宋栖然止住了动作,反应了一会那根手指打唇边擦过的意味,他有一点失望,又有点妥协,最后耸耸肩,露出个“好吧,这也不错”的调皮微笑,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角被赵孟抚过的位置。

第五章
赵孟觉得他这波栽得有点狠。他快三十六了,又是个干警察的,连和地痞流氓打太极都可以打得心平气和,自觉一早已经参透人事,看破红尘――当然是理论上来说。
他本来就是个远不如外表看上去成熟的人,高中毕业报考警官学校是因为喜欢看那个年代的香港警匪片,觉得穿一身制服陀枪特别帅,落榜了才知道文化课原来很难学,英文并不是只用会两句yessir和yesmadam就可以;在部队待了一年也没意识到自己的性取向直到二十六岁那年挨了一枪,大出血从生死线上抢救回来才后知后觉原来对着女人硬不起来不是因为自己不行。他甚至还一度因为那事而自卑过很长一段时间。他迟钝得很,也纯情得很,连村里的媒婆起哄说要给他介绍自己不感兴趣的姑娘都会害羞语塞,又因为合计不出该怎么对家人坦白实情而不敢大大方方结交同性,拖到三十五岁才第一通过约炮软件踏进门,虽然大器晚成,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龄魔法师,至今没有正式谈过一场恋爱,倒不如说,甚至还没来得及弄明白一个真正的恋人该会是什么样子,就遇上了小浪精。
他栽在小浪精的身上,其实很纯粹,很简单,不是因为小浪精浪,而是因为他喜欢。
他是真的喜欢。[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就像在内陆住了一辈子的人第一看见大海,患有色盲症的病人第一看见颜色。看见之前并没有具体的概念和想象,但看见第一眼,就确信那是一见倾心。
他有时会想,如果小浪精不是小浪精,而只是自己在路上偶然遇见的长的好看的小青年,又或者自己的现实条件要比眼前的稍好一些,他都觉得自己有很大概率可能会用电视剧里看来的最老土的搭讪方式走上前去讲第一句开场白。
然而他们充其量也只能算是炮友。这是一种很奇妙的关系,省去一切前奏直接入戏,彼此还不熟悉就已经可以信手拈来所有最亲密恋人之间的桥段,权当游戏,增添情趣而已。所以小浪精才会显得格外的可爱,格外的体贴,格外的让他欲罢不能。也正因为如此,他的羞涩紧张,他的坐立难安,甚至于一瞬清醒之后难掩的失落,同时也显得格外的多余起来。
不止多余,还很幼稚。连彩虹群里好心想要安慰他的朋友们也挤不出三两句人话。
“算了老孟,就当被狗咬了。”
“你这比喻不对吧,要咬也是老孟咬了狗。”
“咬什么咬,老孟你给那浪货上嘴了?”
“当初就跟你说过这种妖精你搞不定,现在骑虎难下了吧。”
“什么骑虎难下,说多少了,老孟是1,是1!”
“对不住,还真没给1开导过这种事,我就不会找词儿。”
“那是,咱这圈子里,拔*无情的多,前一晚还叫你小心肝,转明儿找一女的骗了结婚做个龟孙,谁记得谁啊。”
“是啊,这么一看,老孟虽然打了半辈子光棍,起码不骗婚啊,比那些不知道哪里来的野*可强多了。”
“老孟,虽然和约炮对象走心这事儿挺傻的,但你至少道德高尚啊!有没有开心一点?”
“…你们还是闭嘴吧。”
赵孟骂完一句,气得想摔手机。
自打上一在小浪精家里冷不防被泼了一头凉水之后,他们已经有将近一个月没联系了。一开始是赵孟自己闹别扭,他有点儿害怕,小浪精不浪的时候他见识过,雷厉风行不近人情,他怕不知道哪会被对方看出自己的心思,或者给人造成困扰,或者遭人嫌恶,不管哪一种都够可以的。因此,为了避免最糟糕的结局,他甚至还主动拒绝了一宋栖然微信上的邀请。当然那是一开始,不到一个月,他缓过劲来,又很没出息的犯了相思病。
他在聊天栏里东拉西扯地弹了人家一,不过就是如果有需要就叫我,保证随叫随到那个意思。但小浪精也干脆,只回复一条说最近工作忙,暂时不约,就没了下文。
临近月底的时候赵孟老家的父母给他打来一个电话,旁敲侧击地打听女朋友的情况,那时赵孟正心烦着,一边生自己的窝囊气觉得自个儿没出息,一边又后悔做个大尾巴狼装了自己玩不起的逼,蓦地听见父母老迈的声音,叫他千万注意身体,一下子心酸得很。
他挂完电话,呆坐了一会儿,跑到楼下小卖部买了二两小瓶白酒,闷声不响地喝到半夜。他酒量不好也不爱喝酒,嘬一口就皱一下眉头,直喝到嘴里只剩下又干又苦的味道,才迷迷糊糊歪到床上去滑手机。
你玩儿蛋了,他对自己说。
爸指望你,妈指望你,家里的弟弟妹妹指望你,都说三十而立,他倒好,躲在城里半死不活,生怕回了老家那点儿破事被父老乡亲知道让家里人给人戳着脊梁骨在背后说闲话。他就该老老实实的,**的工作存他的钱,等到把弟妹都供着读完了大学再以死谢罪,去老赵家的列祖列宗面前挨个儿听教训。
但他却窝在被子里想男人,一边想男人,一边抓着自己那只鸟,对着手机里的照片幻想绮思,画面里的小浪精叉着两条大白腿勾自己,挽着自己的脖子一对眼亮晶晶,嘤咛一声声扑在耳朵里,小猫儿挠痒似的,痒得他心尖上掐出水来。
赵孟你真他妈是个完蛋玩意儿,他恨恨骂了一声,翻过身子压进床铺,咬着牙射了。
隔天酒醒了赵孟才发现自己半夜里还给宋栖然发过一条消息。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可能还是向欲望屈服,觉得炮友就炮友吧,连脸也不要了,奴颜婢膝地问人家“我爸妈托人从老家给捎了点土特产,你有什么需要的没?”。
那信息都发出去十几个小时了,显示未读,也没人回复。
“约了说没空,发了信息又不回?靠!这人吊着你啊!”
大中午的还没到吃饭点,群里又活络起来了。赵孟觉得这群人最近可能闲得慌,有事没事非要八卦他和小浪精的那点事,说起来没个完。
“早说过这人套路了!”
“那咋办,就老孟那点道行,不被人给套路死啊。”
“老孟你可替咱群争口气吧,下人勾你你就硬气点,晾晾他还能少块肉啊!”
“不对不对,这事儿装什么高冷反而显得丢份,晾什么晾,咱坦坦荡荡,也没对不起谁啊!”
“是这么回事!晾屁啊,大不了干个爽,把那浪货当***还不行?”
“哼,***可不装纯情。”
“***装了纯情老孟也不得信啊。”
“说起来应该也差不多到时候了,妖艳贱货的套路都一个样,最多半个月,我估摸着又该出来作妖了。老孟你可做好准备。”
“最多半个月?你说真的?”
赵孟问完那句话,群里就安静了。一群人愣了半晌,恨铁不成钢地给他发了一吨省略号表示老孟你魔怔了,这事我们救不了你了。完了还很稀罕地蹦出来一条不知道谁发的语音信息。
老孟点开,那音量吼得办公室的墙都在震。
“我操啊啊啊啊啊!你这什么纯情少男人设啊!你要这么喜欢浪货你干我啊!后半辈子我养着你好了!”
还好其他值班民警已经提前一脚吃饭去了。赵孟捂着耳朵眼儿丢开手机,懒得再和这群人掰扯。窗外阳光明媚得很,晒得他热乎乎的有了一点睡意,一只画眉鸟扑棱着翅膀轻悄悄地落在派出所的窗台上。
“叩叩”,有两下敲玻璃窗的动静。
赵孟两条腿翘在办公桌上,眯开一只眼睛。宋栖然站在窗外,用指节敲着赵孟对面的窗口,他弓着身子朝屋里探脑袋,因为背着光的原因屋里的景象也看不分明,因此眼神带着一点迷离,好像看见了赵孟,又好像不太确定那是不是他。老式的玻璃窗户框圈住了那个画面,好看得就像一张电视剧截图。

第六章
赵孟以为自己看错了。
当他拉开门走出去,宋栖然看见他,眼神一闪,问他“今晚你还值班吗,到几点?”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忙了两个星期了,今晚不出意外还得陪着设计师在公司加班,回不了家。”宋栖然见派出所空空荡荡四下无人,声音很轻又很快地对他说,“我在地铁口对面开了间房,离你这儿也很近,你下班以后可以过去等我,饿了就先吃饭,累了就睡觉,我不确定什么时候才能抽开身。”
他捏捏赵孟的手臂,一张纸片大的小东西塞进了赵孟的手心里。赵孟低头一看,是张房卡。221。
赵孟收下房卡,目送着宋栖然行色匆匆地离开,又回到办公桌前面坐着,安安静静的,等到交接班的同事回来才转到和平桥小吃街吃了一碗面。
叫面的时候他还手抖了一下。
“不要辣,一丁点辣都不要,给碗清汤就行。”
然后他才吃好饭回所里坐禅,那天和平桥西安生太平,他坐到准点下班,又在辖区里东西南北绕了几趟,确定没有熟人看见才兜着房卡进了酒店。
从头到尾这事他谁也没告诉,彩虹群那群人也没说,没人知道也没人劝他,整个世界寂静无声,只有赵孟和自己的心跳声。
他等了宋栖然四个小时。
门一开就有人扑在怀里,话没开口一个吻就已经堵住了嘴巴,温热的急切的生动的气息生闯进来,把他满满包裹在一头脑热的激情里,宋栖然死死扯着他,又叫赵孟死死地扯着,两个人打架似的抵在门上撞上了门锁亲得昏天黑地,连呼吸都嫌费劲。
他的小浪精又回来了,赵孟贴着对方上下一通胡乱揉搓,软的韧带,硬的骨头,他都想把人揉碎了摁进自己的身体里。
“你忙完了?”赵孟喘着粗气问他,他的身体里就像有场小型的岩浆喷发,他计算着时间,不确定剩下的半个晚上还有没有多余的空隙留给宋栖然起床以后洗一趟澡。
“没有。”宋栖然咬着他的嘴唇回答,“检查最终版本的时候发现文件格式不统一,设计总监发脾气的时候失手把玻璃鱼缸砸了,他们在抢救。”
“抢救什么?”
“抢救电脑。还抢救鱼。”
宋栖然对赵孟翻了个白眼,那是个很生动的表情,意思是我暂时不想和那群白痴待在同一个空间里,所以溜了来见你。
“你看我为了你,连鱼的死活也不管了。警察叔叔要拉我回去拷拷吗?”
他调皮地看着赵孟说,双手一点不老实地往赵孟拉开的裤子拉链里面伸。
赵孟笑了,他提起一口气忽然将宋栖然整个人扛上了肩膀,宋栖然发出一声短暂的惊叫,被他摔上了床。
“我是人民警察不是动物警察,过失伤鱼不犯国法。”
“那你在干什么?”
赵孟拉扯着宋栖然身上的衣服,宋栖然咯咯直笑。
“执行家法。”人民警察回答。
赵孟扯开了那些碍事的布片,床铺狠命地摇晃了一下,宋栖然叫了一声嗓眼就被堵死,他发出两声呜咽以示抗议,就紧紧抱住赵孟,不再叫了。
那晚上他们两个都很尽兴。
长久的空虚得到了满足,赵孟的心上很有一种餍足,完事以后他仍然搂着那人不撒手,从后头轻吻对方光滑的脊背。宋栖然分辨出了他今天特别的状态。
“你喜欢这样?和偷情似的。”他扭着身子问他,被赵孟两条胳膊夹住,没能动弹。
“小别胜新婚。”赵孟回答。他尽力摆出一副游刃有余的口吻,没让宋栖然回过头来,是未免被人看见自己发烫的耳尖――他第一开这种明目张胆的玩笑,自己也不知道那里红得明不明显。
他想过了,假装豁达也好,逢场作戏也罢,炮友就炮友,他就是喜欢和宋栖然在一块儿,没救。他这辈子,前面的一大半都浑浑噩噩混过来的,好容易活明白了又有太多的挂碍,除了想要做警察,还从没明目张胆和人表达过自己的喜好。只有在宋栖然这样的小浪精面前,他敢窝囊、敢纠结、敢欲望痴缠、打肿了脸充胖子也要迎合对方,你要敢为了喜欢的东西使尽浑身解数,那他妈才算个真正的人。
“可惜现在手头这个项目棘手,我不知道还要忙到几时,我怕小别久了,你就真忘了我了。”
宋栖然感叹说。今天这场临时私会都已经是见缝插针,好不容易才挤出的机会。
“那就我去找你,你要什么时候需要我了,我来开房,我们还像这样,爽半回本,爽一套赚了。”
不要脸就不要脸吧,赵孟豁出去了,他上赶着凑过去,想去叼宋栖然的耳垂,被宋栖然躲了过去。
“那可不行。”宋栖然枕着下巴看着他,“工作很烦的,我烦起来躁得很,状态很差劲,不适合见你。”
“不怕,我伺候你。”赵孟揽住宋栖然的肩膀把他翻了过来,他跨坐上去,宽阔坚实的汗津津的胸肌正好袒露在上方,血脉奔走在皮肤下边,每一心跳都带动着肌肉鼓动伸缩,仿佛那副身体天然就有用不完的力量,“我体力好得很。”他说。
宋栖然摸稀罕物似的摸过那副胸膛,笑了。
“你是很好。我是担心你会不喜欢。”
“不喜欢什么?”
“我啊。”宋栖然回答。
赵孟见鬼似的看着他。
“你看不出我喜欢你?”
他脱口而出了那句话,他是真心实意地因为宋栖然的答案而感到惊讶。他还以为像宋栖然那样精致漂亮的小青年,是没有人会不喜欢的,或者至少,他以为宋栖然自己心里应该有个概念。
“看得出来啊。”宋栖然盯着赵孟忽然塌下去的表情,笑得更开心了,他的眼形本来就上挑着,眼睫又长,真心开怀的时候会像月牙儿一样弯起来,赵孟每见他那样笑,心里都暖呼呼的。但这会赵孟更加疑惑了,他搞不明白为什么宋栖然看上去竟然还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仿佛听见自己明明白白说喜欢,是收了句多么了不得的赞赏。
“那怎么还――?”
“因为之前几找你都还没那么忙,我能提前调好时间做足准备。我知道第一你很喜欢,所以想每一都想做到一开始的那个程度,要是不够尽兴,我怕你以后都不来找我了。”
赵孟直起身体,他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在那个瞬间,他的心脏因为一种怪异的感觉而狂跳起来,他好像突然听出了不对劲:
“你之前……还做了准备?为我?”
问出口的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宋栖然却点着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软件把你匹配给我的时候我看过资料啊,上面说你喜欢小动物,也喜欢看电影,理想的对象是顾家的类型。我不太确定你会有什么具体的喜好,所以先练了一下自己擅长做的甜点,第一做失败了,告诉过你啊。”
赵孟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我那时候刚注册那个软件不久,照片就是手机里随便选的,后来才知道网站后台是通过对相片的喜好来匹配对象,担心你会有落差,就去把上学时候的发型换回来了。其实我也准备了几部电影在电脑里,但好像每都没时间一起看――”
他的话没说完,赵孟整个人已经压实了过来,那人的胸膛像一面致密的墙壁,密不透风的吻不像在亲密,反而激烈得像种攻击,赵孟骨子里是个在校场拉练拉出来的热血男儿,宋栖然讲出口的每一句话都足以让他的血管爆炸一,全身的血液由内到外沸腾一。
“我……唔,每都……自己做了扩张,也……润滑过了……”这种时候了,宋栖然竟然还要死不死地从唇齿间挤出话来,“今天,嗯……时间太紧,我趁他们捞金鱼……在公司卫生间里弄的,没人发现……”
他他妈竟然还笑了,仿佛还有那么一丝得意,一定要讲出来给赵孟知道。
赵孟怎么可能还让他继续说,他掐了一下宋栖然的腰,宋栖然叫了一声,被他的舌头闯进去,连呼吸都被抢得七七八八,哪里还能多嘴一句。
赵孟亲他亲得太用力了,他鼻子疼,眼眶疼,全身上下哪哪都疼,他这么样的一个大老爷们,他得控制住自己,要真在这儿流猫尿,那就太丢人了。
“你疯了……!你真疯了!”他咬牙切齿地低吼,“谁他妈会不喜欢你……!”
他猛地一把放开宋栖然,啐了一口。
亏他还以为是自己技术好,把人伺候得服服帖帖,亏他还以为那个湿湿软软的地方发出咕叽咕叽水声的时候宋栖然红着脸往臂弯里躲是因为舒服,那他妈是不好意思啊!赵孟都想给自己一巴掌,叫你妈炫技!叫你妈自以为枪神!人家自己弄的时候肯定没见识过那么大的动静!
他简直就是个臭傻逼,天下第一的臭傻逼,招惹了一个满口疯话的小浪精,居然真的他要什么,就愿意给什么。
“我操……”赵孟现在只想往外倒脏话,他锁住宋栖然的两只手,将它们举过头顶压进枕头里,“叫孟哥!”他粗声粗气喊。
“孟哥。”宋栖然眨眨眼睛,开始还愣着,一会又觉得很好笑似的,故意把嗓子捏得甜甜的,嘴角一弯露出一口小白牙。
“叫老公!”
“老公。”
“说爸爸干我!”
宋栖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爸爸干我――”
他听话得像只顺从的小兔子,诱人得赵孟想动手打人。
“……你就他妈是个披人皮的妖精……”
他泄了气,怪怪看了宋栖然一眼,低下头把自己全埋了下去。

第七章
赵孟不是赵孟,他是欲海里的一艘船,乘风破浪与命运搏击。
小浪精在他的桅杆下面,风雨摇晃着他,海浪颠簸着他,他沉醉在无尽恼人的梦里,无法脱离这片海域,也不能抛下一切安然睡去,他红着脸,流着汗,头晕目眩,只能闭眼攀附住跟前唯一的依傍,手与腿脚此刻都成了求生的工具,不知行走反击,只能本能地蜷曲借力,紧紧缠绕住风暴中心唯一的热源。
赵孟安慰他说“乖,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一边低头贪恋地瞧他,床头灯暖黄色的光线把画面烧融了又重铸,声光色影全部混成一团颜色,热、烫、撩人,全化作那人脖颈漩涡里困住的几滴汗,赵孟伸出舌头,给人舔了去。小浪精打了个哆嗦,声音含糊地撒娇:
“痒……”
那姿态看得赵孟眼神发直,差点没直接弃船。
真的,他从前怎么没能发现这人所有的好法,怕不是瞎了。
不过心里美归心里美,这一身体的反应原本就激烈,还搞一晚上二进宫,精力再充沛也会觉得疲累。情事过后,两个人都瘫成两张煎饼,手指头都懒得动一下。赵孟好一点,还能率先支起一颗脑袋,很真诚地问宋栖然:
“你行吗?难不成一会还要赶回去加班?”
宋栖然也不逞强,经他提醒,捞过手机就开了飞行模式。
“让他们当我死了吧。”他说,“明早回办公室前洗个澡我就清醒了。”
赵孟笑了。
“你还真喜欢大早上冲澡,那么舒服吗?”
“我挺喜欢,可以缓解头痛,你想试试吗?”
赵孟听出了点什么,一挑眉,趁人不备捏住了宋栖然的鼻子。
“小浪精,你是不是想引诱我和你一块洗?”
宋栖然还真没想到那一层。他兀自点了点下巴,像在认真思考其中的可能性。
“不好说,我还真没和别人一块洗过澡。不过你第一看我洗澡的时候那感觉挺新奇,觉得有个人陪着,一点也不寂寞。”
“我看着你你就高兴?就在门外边就行?”
“应该是吧。”宋栖然老实地点了点头,“不过我更想试着在浴室里开着热水淋浴来一,浴室有镜子,我觉得一边淋着热水一边看你那里,会很,唔――!你偷袭我!”
宋栖然冷不防被人咬了手指头,他竖起眉毛瞪大眼睛,一副无辜相看着赵孟。赵孟直想捂住他的嘴。那张嘴太要命了,在知道宋栖然真是个小疯货之前,他只觉得那张嘴有时候很会温言软语哄人开心,有时候又能一下子噎得人半天找不着北,被这样一句天上一句地下的颠荡,一颗心脏像坐过山车。可现在他知道了,宋栖然这人是真的口没遮拦,他的诚实是小学生那样的诚实,不知羞的,丝毫不自觉那样的直白其实有时甚至已经赤裸到近乎于一种恶意的勾引。要真让他把那些话说完,赵孟非得再硬上一回不可。他是不介意牡丹下死,他是担心宋栖然本来就焦头烂额的工作被这么一耽搁,更成一堆烂摊子。
他决心今夜要坚守底线,唇角却被一只指尖不轻不重地戳中,低头发现宋栖然正一本正经地拿指腹仔细研究他的胡渣,顺着唇边到下颌线,若有似无地温柔描摹,好像那是什么得以消遣的好玩游戏。赵孟左边的锁骨上方有一道颜色浅淡的伤疤,看起来很久了,不知是被什么刺穿留下的,宋栖然前后有几注意到那个地方,这会了,才敢伸手去碰。那道疤痕凹下去,像是苏打饼干上压出来的小孔,宋栖然凑近,拿手认真摸过它们。
“怎么来的?”他轻声问。
“抓人。”赵孟说。
宋栖然爬了起来,他看了赵孟一眼,皱起了眉。
“当警察……很危险吗?”
他的神色之间有种隐忧,情真意切,看得赵孟心口一烫。
“我又不是刑警,每天蹲派出所抓抓小偷和诈骗的,再帮人找找手机,这俩月出过最了不得的一警也就是离了婚的前夫回头想耍流氓,撬了门进屋打女人,被我给揍了。”
他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宋栖然的背,拿开了在那道旧伤上乱摸的手。
“这个不是,这就是意外,不会再有了。”
他语气含糊,一笔带过,显然是不想细说。宋栖然敏锐,一时察觉过来,迟疑了两秒,也不再逼他,只换了个表情叹气说:
“我这人容易焦虑,焦虑起来控制不住脾气,所以以后你要还做警察,就每天抓抓小偷骗子才好,免得我毛病发作,吓着你。”
那话听上去似是一种威胁,却无知无觉提到一句“以后”,宋栖然没意识到那里边包含有多么巨量的信息,竟以至于让赵孟的心弦再一如同被流矢击中,呼吸一时失常。他实在忍不住了。
“小家伙,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啊?”
他自己知道,那句话问出来真的特缺格调,像个胡搅蛮缠的小女生非要拖着刚确定关系没多久的恋爱对象无理取闹。但他又实在没办法不问。
“恩?”宋栖然反应了一会,“你真的想知道?”
小浪当真精胆大包天,这种时候了竟然还想卖一回关子,结果被赵孟圈住腰裹在怀里挠两边的痒痒肉挠到差点笑断气。赵孟私心,一半是想教训他,一半是喜欢他的眉眼,笑起来化成春水,春水都没他这样融暖。
原本稍显压抑的气氛也随之一扫而光。
“我说我说我说――!”小浪精举手投降,
“因为你第一眼看见我就一副超喜欢我的样子,你自己不知道?你表现得好明显,被你看一眼我就已经很开心,就觉得你好。”
小浪精抿着嘴唇,环住赵孟的后脖子。
“就因为这个?”
赵孟的脸色有些一言难尽。他知道宋栖然的说法八成就是句大实话,但也正因为那样,还是不免泛出几许失落颜色。他知道自己没什么特别,但总不想听喜欢的人亲口承认。
“那照你这么说,就算你那天见到的是别的什么人,只要他们也像我一样第一眼就很喜欢你,你也会对他们这样,是这个意思吗?”
“应该会吧。”宋栖然坦坦荡荡地承认了,他在赵孟闻言瞬间垮塌的脸上亲了一口,
“但那是我第一尝试用软件约见陌生人,你是第一个,我没想到过第一个就会这么好,我说过,你就已经很好了,所以我也不想再多浪费精力去尝试。就算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但他们都不是第一个啊,所有人都知道,第一是最好的,因为第一是最无可替代的。”
他噼里啪啦地说完一段。赵孟前一秒还低落着,后一秒简直听得要发狂。他万万没想到,防住了宋栖然第一句要命撩拨,没防住还有第二句,他觉得自己大概率可能是病了,根本没办法认真去听宋栖然讲话,要真听进去一句半句的,怕是要被他撩死。
“妈的……我要把你栓起来,封住嘴,捅进口袋,扎起来……谁也不让看……”
赵孟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含含糊糊地压抑着自己的咬字。宋栖然没听清,整个人窝起来团成一团,慵懒又不经意地捧着赵孟的脑袋。
“什么?”
“没什么……”赵孟转开脸,翻出一只眼来,他眼睛红红的,目光却柔情似水,他举起一只手绕到宋栖然的后脑勺,插进对方柔软潮湿的发间,
“就在想你……”
宋栖然的嘴巴凑过来,细细碎碎的气息吹在赵孟的脸上。
“那就吻我。”他压着嗓音叹气似的蛊惑。
赵孟是真的不想做个禽兽。
这是宋栖然逼他的。

第八章
“你给我发过信息?”
赵孟还记得,一早他们就要从酒店分别,宋栖然取过手机恢复通讯,自己忽然提了一句给他发了消息没回这话时脸上的表情。
宋栖然一脸意料之外,赵孟也有点后悔自己嘴快。想来那句话提的的确有点小气,像是事后给人打小报告似的。
宋栖然的微信界面非常恐怖,这是赵孟没有想到的。他看着宋栖然飞速在屏幕上往下划未读消息,感觉光带着项目两个关键字的工作群和讨论组起码能有三十个,每个群消息提示都红出三位数,整块屏幕一片血色,十分触目惊心。
他当时想,难怪宋栖然看不见他的留言。要换成他在宋栖然那个状况下,可能手机震一下都会犯心悸。
但是宋栖然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费劲巴拉地不停下滑,把他从一片狼藉里翻找出来,然后发现了那句许久也没有得到回复的未读消息,整个人忽然呆立在了原地。
“你还要送我东西啊……”宋栖然的目光突然朝他转来。
赵孟有些窘迫。
他之前不小心喝多了酒,没话找话地问过宋栖然要不要他们家乡的土特产,此刻想想是真的唐突,没头没尾的,不说这个,他连自己老家到底是哪里都没跟人宋栖然说清楚,现在再看那句话,真是蠢得可以。
但宋栖然似乎不那么认为。他问完那句话就一直盯着那行简短的文字,像在反复确认什么事情,当他再度抬起头去看赵孟的时候,眼神闪躲了一下,仿佛很不好意思。不是赵孟见识过的那种可爱、羞涩的不好意思,那一刻的宋栖然给人一种十分罕见的笨拙感觉,尽管他已经收拾停当自己,又恢复了那种锋芒毕露的都市精英本色,却还是像个一不小心收到太贵重礼物的孩子,有一点心虚和不确信。
“谢谢……你父母特地托人从老家带来的,肯定都是你最喜欢的东西吧。”他闷声说。
赵孟觉得他这表现实在是过于夸张。他靠过去想要揽住他,却被宋栖然揪住了衣服。他穿一件衬衣,右边有一个平时用来放软装香烟的单边口袋,那是个贴心脏贴得很近的位置,宋栖然修长的手指捏着口袋的边缘,把他往前拉了一把,赵孟疑惑,弯下腰看他,正对上宋栖然的一对眼睛。
眼神干净明艳,还有一抹温情。
他从里面瞥见自己的倒影。
“你以后能不能一直这样?”宋栖然定睛看着他问,“我需要你的时候你随时都能到,行吗?”
赵孟从没试过对着镜子练习各种表情,与宋栖然的眼神对视,他方才晓得,原来自己情不自禁一边傻笑不止一边点头的模样还真的挺?人。
那种?人的表情一直持续了整个上午。
当赵孟第五坐在电脑前面开始走神的时候,那种食髓知味的喜乐已经摧毁了他平日里脸孔里埋的凶悍气质,将它们转变为一种看上去智商急速降低的呆滞。
赵孟很少发呆,他的眉眼过于浓重,长年风吹日晒,眉间唇角都有刀刻似的的细窄纹路,一言不发的时候看上去都像是要教训人,一旦他真的发上愣,反而会让人误以为他是在因为什么而情绪低落。
殊不知一间值班室里的另一位同事已经偷瞄他这种失常的低落整个上午了。
“靠,孟哥这到底咋了,一上午了吧?!”
“以前觉得他那面相挺带煞,就没见他为什么事特心烦过,你说是吧。”
“不对,肯定有事。”
“诶,你倒是回我一个啊!”
马超敲手机的速度已经跟不上他自己脑补的速度了,信息发出去半天又每个回复,正焦灼的时候看了一眼斜左上方的位置,妈的搞了半天手机的主人还在打哈欠。
“阮洪刚!看手机!”
他没忍住喊了一声。
阮洪刚是所里负责信息技术这一块的,平时下了班就是个死宅,心宽体胖的,跟他那个硬派的名字气质一点也不配衬,做起事来慢慢悠悠,马超是个急性子,这会恨不得操起保温杯砸他脑袋。
阮洪刚瞥了他一眼,用一种“你真无聊”的眼神鄙视了他一下,终于回了那条消息。
“能有什么事?能烦着孟哥的人还没生出来呢吧,谁敢啊,领导来咱所里视察在他面前说话都不敢大喘气的好吗……”
马超一想,好像也对。
“那是怎么的?家里出事了?”
“不知道,孟哥平时和我们几个都走得都不大近,不怎么说家里的事。”
“那难道你就不关心关心,万一要都不是,就只能是失恋了吧。”
“我关心啊,不过就算失恋了又能咋样,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傻啊!”
马超愤慨地打了一句,摁手机触摸屏的力道都比平时更大,
“孟哥都失恋了,咱俩还没恋过呢!这不是大事儿???”
“…”
阮洪刚放下手机恨恨瞪他。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朝马超比了个中指,丢下手机把注意力又转移到了电脑屏幕上。
马超正八卦到一半没想着把吃瓜友人刺激跑了,实在心痒难耐,眼珠一转打开办公桌的边柜抓出一捧三只松鼠揣在兜里晃晃悠悠荡到了值班室的另一头。
女警小高和负责户籍登记摄像的郑莉莉正挤在窗户旁边头碰着头晒太阳,拿着手机不知道在摆弄什么。马超献宝似的送上零食,也凑了近去。
“诶,你们听说没有,咱孟哥最近是不是失恋了?”
和作风比较佛系的阮洪刚不同,马超是个不折不扣的职业吃瓜户,常年混迹各种网络论坛,微博热点话题总能第一时间锁定一个不漏,网上各种添油加醋的分析贴看多了,渐渐地说话也变得有点没溜,按照往常,他这么耸人听闻一句话下去,所里的几个女同志肯定早就兴致勃勃加入讨论了。但今天小高和郑莉莉却仍旧盯着窗户口,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早看穿马超总胡乱夸张的小高还不耐烦地冲他打个手势,让他安静。
马超奇了,顺着她俩的目光往外看去,发现派出所前门的大院里新停进来一辆车。
好家伙,一辆全黑的福特野马,停在门口那排小破车中间显得特霸气,特野。车头上靠着个小哥,寸头,叼一根烟,敞开的领口里就穿个黑色紧身t恤,不用仔细看,光那肌肉线条就够唬人的,特别长得还帅,眼角眉梢都带棱角,没一不透着股英武挺拔的少年气。
谁也不知道那家伙什么来头。
小高和郑莉莉觉得他好看,在这儿猥琐偷拍人家。马超害怕这人是有什么特殊背景的,第一反应就是跑去找赵孟。
体格、气魄、无声的压迫感,在这些东西上赵孟都堪称和平桥西镇场子的。但赵孟打窗户口探头望了一眼,“?悖 绷艘簧?,就在马超的脑壳上重重敲了一记。
“退伍军人的你们也怕?刚从部队上下来的都规矩得很,人走路比你站军姿还板正,能是黑社会?”
他这一说,在场的几个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厉害了孟哥,你怎么知道那小哥是退伍军人?他又没穿制服。”小高率先说。
“是啊,而且还是刚退下来的,怎么看出来的?”郑莉莉也问。
“你们没在部队上待过吧。”赵孟指了指那人的外套,拉链靠外缘的地方好像是有个小东西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来着,“国防服役章,走的时候什么都要上交,就能带走那个,一般刚退伍的,有感情,才会随身带着。再说要拿个桐章子得待满八年,我都没有,看那小伙也不过二十五六,肯定是刚刚期满才退下来的。”
他话音刚落,寸头小伙已经抽完了一支烟。
省城今天的太阳明媚得很,照在小伙黝黑的脸上更给他一种坚毅神秘的感觉,小伙抬头看看天,将烟头扔到脚下碾碎,打开车门取下一个文件袋,径直就朝着派出所的方向过来了。
窗户边头摁头挤作一团的人立马哄然散开,最短的时间里已经各归各位,只留下赵孟眼里带着一点笑意站在门口。
他没有当成兵,但对部队出身的人很有感情,总觉得都是他的战友,因此特意等着那小伙,看他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没想到人就是冲着他赵孟去的。一上来就自报了家门,干脆得很。
“清河市市委办公室,魏小龙。”
说完,朝赵孟伸出了手。
赵孟懵了。清河是省城旁边的一个地级市,虽说是地级市,却布局了省里的经济特区,各种工业园区和地方产业,拉动了省里很大的一块gdp,是省里颇受重视的经济发展点。但赵孟并不记得自己和清河这个地方的人有过任何的牵连。
他回握了魏小龙的手,朝他另一只手捏着的那只文件袋看去。
“这是……?”他问。
“市刑警大队来的文件,我服役时候的舍友在那儿,这我来省城办事,特地托我带来的,给你。”
魏小龙回答,他说话语速简省,直击重点,多的废话一句没有。末了,还特意对赵孟强调了一遍:
“私人关系的文件,看完记得妥善理。另外,我朋友让我带句话,你等着落网的人他们抓着了,就在清河。”
赵孟的眼皮狠狠跳了两下,有些明白了。
他接过文件袋,从里边抽出一张打印稿件,两张照片。稿子是报社刊文的式样,但看日期应该是还未发,照片里的人他已经不大能认得出,如果不是稿件上用加粗字样标识出身份,赵孟可能都会遗忘这人的长相。
“11特大持枪劫持人质伤人案?”
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身边的马超读出了标题上的那行字,立即吸引到在一旁暗中观察的剩下几个人。
“11?那可是当年震惊省里的大案啊!就在咱们省城!”
小高从桌子后边伸长了脖子,仗着赵孟在场撞着胆子和魏小龙搭了句话,
“你拿这东西给孟哥干什么?”
魏小龙没答,他看了小高一眼,小高又缩回了脖子。
“没什么,这东西是我要的。”赵孟把东西重新收好和大家解释说,“当年我在罗家山,也参与过这个案子,围剿行动跑了一个,后面一直没抓着,我事后和人说过,等他们什么时候找到人了,告诉我一声。”
这下连一直坐在位子上喝茶的阮洪刚眼睛都亮起来了。
“孟哥你参与了11围剿?太厉害了吧!那好多年前了,那会我还念高中呢,听说省城连特警都出动了!”
赵孟撇撇嘴。
“你想什么呢,我一个小警察,那会还没编制呢,怎么会参与围剿。”
“那你怎么在罗家山啊!”郑莉莉急忙插话。
“那是个星期六,市六中艺考班的几个学生进山写生,那会还没接到通知说疑犯在山里,后边突然开始雷雨夹大风,我就是上山去找学生的。”
“后来呢?”不知谁问了一句。
赵孟喉头一梗,下意识转头与始终不发一言的魏小龙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一个眼神里他已经看出来,魏小龙和他一样,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事牵涉太大,连官方媒体都不敢细写。
赵孟叹了一口气,转眼间,这就已经过去快十年了。
“找着了,”他眼神转暗,沉声回答,“进山了二十一个学生,死了四个,剩下受伤了十二个,到医院以后……一半没救回来。”

第九章
傍晚时起了风,及至夜幕降临,雨已经下得很急,一扇窗隔绝起雨幕,屋内静得可怕。赵孟打了个寒颤,从陈年旧梦里被惊醒。
他直觉嗓子干得冒烟,推开门想找一杯水喝,映入眼帘的是被显示器的无机质冷光所笼罩的宋栖然的脸。密密麻麻的表格堆满了屏幕,办公桌上是铺开的样品和单据,宋栖然在做成本核算,那是很枯燥的工作,他的表情麻木又冷硬,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动用去与诡谲的数字较劲,但他仍然不需要抬头就能分辨出赵孟弄出的动静。
“你没睡好?”他简短地问了一句。被一对臂膀从身后拥住了脖子。
赵孟知道他忙,知道他因为自己突然的联络而临时把资料放进电脑搬回家继续完成后半段的工作,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去打扰宋栖然,但他就想那么做。
宋栖然对他提起要求的时候脸上总有种真诚恳切的神色,但赵孟已经开始怀疑,或许实际上他需要宋栖然,比宋栖然需要他要多得多。
“去放松一下。”宋栖然歪过脑袋,在他的前臂上拍了拍。
赵孟知道他说的是那部在投影仪里给他准备好的电影,在雨下起来他睡着之前正好播到一半。
电影叫《现代启示录》,前半部分的节奏比较缓慢拖沓,赵孟记得自己刚刚看到一个地牢门被打开的镜头,瘦骨嶙峋的被囚禁者全身被隐蔽在完全的黑暗中,敞开的牢门透露出一点缝隙,缝隙外是几个孩童天真的眼睛,孩子们拿着镜子的碎片折射进纷乱的阳光,想要看清黑暗中的情形。那些光片打落在被囚者脸颊的轮廓上,继而划过肋骨的边缘,在黑暗中跳跃、摇曳,残酷与虚弱被光线隔绝,画面看上去像某种荒诞的游戏。
赵孟在那儿按了暂停键,雨势正好于那一刹那爆发,没人听见他颤抖的呼吸。
那于他是个秘密,只在偶尔的偶尔才会回想嫌疑犯的照片唤醒了它。电影的画面又恰好地加重了那种恍惚的感觉。
十年前罗家山围剿行动中的持枪人员挟持了进山写生的全部二十一名学生和一位护林员,所有人躲藏在山中的一涵洞内。赵孟赶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那样一副类似的场景,从黑暗潮湿的空气中泛出的血的味道冲进肺里,那味道裹着霉菌和泥土的气息,即便是在如此漫长的岁月过后,印象也仍然刻如同刀刃,得以锋利清醒地划过大脑皮层。他想他大概是有一部分选择性失忆的,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将那些已经没有气息的孩子冰凉的身体搬到洞外,也不记得是如何顶着大雨跌跌撞撞过那么长的一段山路,身上带着贯穿肩胛骨的枪伤。他唯独记得那种四肢手脚一瞬冰冷,僵硬如同化石动弹不得的感觉。
那种感觉侵袭而来,扼住他的呼吸,让他在昏暗中被冰凉的汗水浸湿了后背。
他急需温暖,就像搁浅的鲸鱼需要大海。
宋栖然皱了皱眉,赵孟在蹭他,那人干燥的胡茬以绝对经意的力道划过他敏感的喉结,急促呼吸的热气围绕着颈侧打弯,同他耳鬓厮磨。赵孟想要他,他不必开口宋栖然就知道了。
“赵孟。”他试着开口。
“叫孟哥……”赵孟喘着粗气。
“孟哥。”宋栖然推开了他,“今天不行。”
赵孟愣了愣,继而动作生硬地撤下了环抱住宋栖然的身体,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眼神中有被压抑的懊恼。
“对不住,”他说,“是我不好。”[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宋栖然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不是。”他拿过赵孟垂在裤缝边的一只手,将它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我想要,只是今天不行而已。”他对赵孟解释说。
他托着那只手顺着前胸滑落到腹部,继而到髋部,宋栖然仰起脖子,像条身形修长的人鱼一般向他欺近,压着那条手臂落到腰下最关键的那个位置。
那儿一片温热,只是依旧维持着平日里的形状,没硬。
赵孟忽然懂了。
“是不是一团糟,”宋栖然低垂着眼眸,露骨的姿态之下藏着一点郁结,“没认识你以前就常这样了。感情上会想,但身体不听使唤。”
赵孟挪开了手。
“是因为工作?”他小心翼翼地问。
他好像听说过,如果工作压力过大,的确会影响到生理的反馈,他甚至立刻起了让宋栖然换工作的念头,却又觉得自己并没有立场提出这个想法。
宋栖然却伸手按上他不自觉紧皱的眉心,露齿一笑,抚平了它。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做甜点吗?就算费劲做出来也不怎么好吃,还是老做。”
他用了一种轻快飞扬的语调,像是刻意要纾解眼前凝滞的气氛。赵孟察觉到他的心意,浑身的紧绷也随之一松,低头在他鼻尖刮了一下。
“因为你可爱。”
那句话是在开玩笑。
但那句话也很认真。
宋栖然朝他挤了挤眼睛。
“是因为它很精确。”他回答,“面粉需要多少克,白糖需要多少克,烤箱的上中下火要设定成多少度,发酵和烤制的时长要精确到多少分钟,我喜欢精确的东西――工作也是一样。虽然我做的事情很讨厌,但完成它们需要稳定的一成不变的执行力,我可以连续二十多个小时做重复的计算和确认工作,我的合伙人觉得我可能是个机器人。”
宋栖然耸了耸肩。
“也许吧,他说得也没错。可能是性格导致的,我的生活它很空洞你懂吗?我没有什么特殊的癖好,情感上不怎么敏锐,也没几个朋友,又远离父母一个人独居,这么多年了,我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喜欢上什么东西的能力。”
他叹了口气,就在赵孟以为他的话露出欲言又止表情的时候,看向对方,在那张呆愣的脸上捏了一下。
“但现在不会了,”他改口说,“我可以喜欢你。”[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赵孟的心蓦地一热。
他知道宋栖然已经郑重拒绝过他的邀请,因此刻意压抑了体内那股无可抑制抬头的冲动,转而紧紧揽住了他。
“为什么我会找到你这样的人。”
赵孟是真的想不通,这世上怎么会有宋栖然这样的人;宋栖然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叫自己碰到。他哪来的狗屎运。
“我说是缘分的话你信吗?”宋栖然轻点着他的肩膀。
赵孟狠狠点了两下头。
“信。我只是在想为什么这种缘分没来得更早点。”
宋栖然笑了。
“我还以为全世界只有我这么贪心呢。”
赵孟没听明白。
“你贪心什么?”
“唔,我也不知道……”宋栖然放松下表情,在电脑屏幕投射出的幽微荧光中,他的脸上只剩下一点漫不经心的空白神色,他的语调轻了下来,
“可能……就是想要你能一直在我眼前,一刻也不走开吧。”
那当然是不可能做到的,因而他拿它当做某种奢侈的寄望。赵孟忽而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会在这种疾风骤雨的夜晚来找宋栖然。
宋栖然什么也不用做,他这样的人,只用存在,就能帮忙抚平自己那道经年也没能愈合的疤。

第十章
隔天的清晨风停雨住,赵孟在宋栖然身边睁开眼睛,这他比对方要更早醒来。昨夜他们只是相拥而眠,彼此靠近得能闻见对方身上沐浴露的味道,干燥、馨香、一夜无梦。
赵孟蹑手蹑脚爬起,从卧室出来的时候还体贴地拉上了房门,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才八点不到。论作风,他并不是个多么懂得营造浪漫氛围的人,宋栖然厨房里那些用来烹饪精细作物的锅碗瓢盆对他来说都很陌生,他开始认真考虑这个时间下楼能在附近的街道找到豆浆油饼小铺子的可能性。
门铃响了,穿着背心四角裤的赵孟受到了一瞬的惊吓。
他第一反应是回房叫醒宋栖然,又想起那人因为工作忙碌而落在脸上的倦色――直到今早起床,他仍能看见宋栖然眼下两道淡青色的阴影,让他不舍得去打搅对方难得的睡眠。这迟疑的一刻里,门铃的音乐已经停止,演变成更加急促的用手掌直接拍门的动静。
赵孟拉开了房门。门框上靠着个一脸不耐烦的男人。
“我说大早上的你是耳背还是――”
本来还在抱怨的男人抬头与赵孟四目相接,忽然一下没了动静。他见鬼似的地看了赵孟一眼,后退两步再确认了一遍门牌。
“这是,宋栖然家?”
赵孟尴尬地在那件背心上蹭了蹭手,仿佛要擦掉什么根本不存在的脏东西。他刚想起来自己好像连脸也没来得及洗,木着一张脸做了个手势。
“啊,他……他还在睡,你要进屋等他吗?”
门外的男人眼神变了,短短的一瞬间,他变换的表情沾染上领会、打量、玩味、猜测等等很多层的内容,最后落在一个弧度恰到好的笑容上。
“懂了,男朋友吧,挺帅啊。”
赵孟实在搞不懂他为什么会露出那么饱含意的笑容,在他想明白之前,两条胳膊上的肌肉已经被人捏了一下。
“哎唷我操……”手指在肌肉纹理之间流连的男人发出短促的惊呼,带着点审视地仔细凝视起赵孟的脸,“他哪儿把你挖出来的……”
他有话没有说完,赵孟可以肯定,对方赤裸的眼神几乎扫遍他全身上下,带给他一种极不自在的感觉,他想往后退一步,以便礼貌地将人让进屋子,但已经有一双手先于他而行动,从赵孟的背后一把抓住防盗门的边缘,没等赵孟反应,已经“嘭”的一声甩上了房门。
那个甩门的动静在寂静清晨里发出突兀的动静,未几,门外就响起跳脚的抱怨声。
“宋栖然你混蛋!你快给老娘开门!干!你有本事勾男人你倒有本事开门啊!”
“神经病。”
抱着双臂的宋栖然翻了个白眼,他还没完全睡醒,睡乱的留海塌下来遮住了一部分眉眼,一个没打出来的哈欠让他的眼角红红的,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早起的低气压。
“公司的总设计师,”他靠在门上同赵孟解释,“我合伙人。”
赵孟突然想起他那句关于自己脾气其实很不好的说法。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因为被打搅了休息而丝毫面子也不给的宋栖然,还觉得十分趣致。
那扇门被打开的时候,宋栖然的合伙人已经有一种濒临爆炸的姿态,手里的pvc袋被他抓得嘎吱作响,脸上尽是想要咬死宋栖然又不知道从哪里下嘴的神态。
宋栖然后背靠在赵孟的胸膛上,“呵呵”冷笑了一声。
“老实了?”他吊高尾音问,“你来之前不会先打个电话?”
他这不说还好,说了之后想咬死他的那个看上去就更抓狂。
“昨天后半夜橙色雷电预警,全公司就你他妈一个人提前走了。”他咬牙切齿说。
“所以呢?”
“后半夜大厦物业把电闸拉了,整栋楼都黑了加个屁的班,想走雨又那么大,连个出租车也叫不到,老娘我和设计部公关部那几个废物在公司凑合窝了三个小时到天亮,手机早没电了好吗!”
这已经是他第二用“老娘”两个字称呼自己,赵孟对那个说法很是哑然,怪异地偷瞄了一眼,对方已经施施然进屋,脱下沾了晨露潮湿的外套。作为宋栖然的合伙人,他看样子十分了解这间屋子的摆设,刚进屋就驾轻就熟地从墙上拉出一只挂衣钩挂好外套,又从柜子里翻出拖鞋换上,整个过程嘴里还一直不停碎碎念叨着诸如“昨天白天时候天气那么好,以为都跟你跳大神似的,能知道晚上变天变得那么快?”的内容。
宋栖然从他手里接过那只pvc袋子,拿出里面一叠硬泡沫板式样的东西草草查看起来。
“目前敲定的样品就这些了,你看看,看完赶紧给我一个准话。”
搞出一系列动静后终于把自己安顿下来的不速之客叮嘱了宋栖然一句,就转头将目光重又锁定到了赵孟身上,似乎现在眼前这不知道哪儿蹦出来的“宋栖然男友”才是屋子里唯一值得自己感兴趣的角色。
赵孟忽然有点后悔为什么没有趁刚刚那会进屋穿上条裤子。
“你好,还没正式自我介绍过呢。”来人一边微笑一边大大方方朝他伸出一只手,与对着宋栖然时剑拔弩张的架势大相径庭,那笑容里甚至还有一丝不难察觉的讨好意味,“我是老宋现阶段的事业合伙人,设计师,你可以叫我dave,88年,双鱼座,你呢?”
赵孟犹豫着自己到底该怎么作答。宋栖然查看样品的动作停了下来。
“大早上的骚到我家来了,”他眯着眼睛,停顿了一下,叫了另一个名字,“张大春,你皮痒了是不是?”
被叫到身份证上真名的张大春,前一秒还是dave的那个人顷刻朝宋栖然投去一道死亡视线。他们共事太久,彼此都知道对方死穴,当年生孩子的时候他爹妈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非要给家里凑齐一年四季,张大春有个妹妹叫张夏秋,家里还一条叫冬冬的狗,全家就他的名字一股挖掘机味,偏偏他还是个学设计的,要是敢在名片上印真名,就真的只能一死以谢天下了。
故而此刻,他看着宋栖然,笑得很有种不共戴天味道。
“你至于吗,我不就问个名字吗,还能跟你抢男人不成?”他大喇喇在杵着的赵孟胸前拍了拍,力道大得连赵孟本人都侧目,他这才发现,在那件宽领口羊毛衫的底下,张大春肌肉其实也挺结实的。
“手放下,你装gay装上瘾了是不是。”
赵孟瞪大了眼睛,继“老娘”之后“装gay”两个字又给了他新一轮的心灵轰炸,他实在没控制住自己眼神往张大春脸上挪了挪,发现后者已经把一张脸气成了酱红色。
装gay可能是所有在艰难漫长的设计师生涯里设计品位苦苦不被甲方做认可的设计师不能抉择的死穴,最后的防线与最的耻辱,它可以同时是这两种东西。
“宋栖然!你有病吧!”
宋栖然好整以暇地看着张大春。
“我有病,你有药吗,你没有药,你嚷嚷什么,找削?”[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
两分钟以前还试图树立优雅知性形象的dave・总设计师・张终于放弃挣扎原形毕露,甩开膀子骂骂咧咧地坐进宋栖然客厅的沙发,两条大腿开得像要劈叉。
他气呼呼看了全程一言未发的赵孟一眼,指着他开始气急败坏。
“他这人变态的你知道吗?你怎么受得了他??”
宋栖然站在原地,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合伙人指尖颤抖气喘如牛的画面,噙着笑容转头回了书房。
“等我半小时,给你答复。”他告诉张大春说,同时抱走了所有的样品。
张大春闭嘴了,这是另一条让他时常想掐死宋栖然却下不去手的原因,从合作伙伴的角度来看,那家伙的确专业,公司的很多方案需要他的拍板,而他说半个小时,那就会是半个小时,宋栖然从来说到做到。
于是乎,最后被剩下的赵孟便不得不开始扮演起房子主人贤内助的角色,局促地坐到了张大春对面的位置上。
他觉得自己可能应该说些什么安慰这位小兄弟被宋栖然怼得体无完肤的小小心灵,但更多的,他还真挺想笑。为了避免自己悍然有匪气的笑容引起对方更多的误会,赵孟紧绷着自己两颊的肌肉,开始努力在宋栖然家的茶几下搜索能上手转移些注意力的小东西。
他找到一盒未拆封的茶叶。当他费劲弄开外层复的包装时,张大春已经 回复了一个设计师该有的从容。
他毕竟是个直男,和人赌气气不过三分钟的。
赵孟本能地觉得这可能是个很好的时机,于是他抢先一步,问了几分钟之前就很想问的问题:
“你和栖然认识很久了?”
以及
“他以前也是这样子?”
他本打算为自己潜在想要表达的形容加一个注解,什么样子呢,外冷内热?雷厉风行?嘴不饶人?
直到他发现对面的张大春干了一件很意料之外的事情――
他叹了一口气。好像在为什么而感惋惜。
“你是不是觉得我每天都巴不得他出门被车撞死?”张大春问,
“他刚上大学那会我就认识他了,一个专业的,又都是清河人,自然有点情分。那时我读研究生,是他师兄,而他是我导师最看好的学生,我是打算 一路带他带到毕业的。结果你猜怎么着?读了一年,他转专业了。”
“转专业了?”
张大春抬起眼皮看赵孟一眼。
“不然你以为是怎么样,我读的设计,他读的管理,说是本来的专业不合适,作为设计师,没有创造激情,设计不出东西。结果变成如今这个鸟样,跟他妈个机器一样,一点人情味没有。”
他说着就又转回了最初的那个话题,
“所以我说,你怎么受得了他,他到底哪里像个适合谈对象的人的样子?”
赵孟有些无奈的笑了。
“没有你说的这么夸张,”他回答,将分装的茶包放入切割水晶的玻璃杯,茶包散发出浓烈绝妙的香气,在空气中蒸腾挥发,赵孟的心头浮现出一丝浅淡的甜蜜,“其实他挺好的,哪儿都挺好。”
张大春发出个鼻音。倒也没反驳他的话。
“是,这点我承认,人不坏的。老实说我不认为他没有设计才华,公司成立以来,所有的风格趋势都由他来主导,他跟得上时代,客户喜欢他,他其实有很稀有的好品味你懂我意思吗。”
说到这儿,张大春似乎又有些感慨,他的肩膀整个垮了下来,
“他是我最重要的合伙人,我当然指望着他好,但他他妈自己不争气我有什么办法。毕业这么多年了,我导师到现在还在跟我打听这小子的事,他当年自作主张转了专业,这事一直是老师心里最大的遗憾。你见过他艺考时的作品吗?我看完之后都恨不得直接冲去他家,我就想问问他爹妈当年脑子里到底想的什么要干那种混账事,白瞎了一个好苗子,把他变成这样。”
宋栖然这些年来始终孑然一身,他的身边没有人,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更没有恋人,作为为数不多几个与他有个旧交情的人,张大春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对象来宣泄心中关于宋栖然的想法,他好容易知道有个赵孟的存在,没收住闸口,一下说得有些过多。
完全始料未及的赵孟愣住了,将冒着热气的茶杯推向张大春的动作也因而有了一些凝滞。
张大春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
他开合着嘴巴,满脸震惊地看着赵孟。
“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赵孟神情空白地问。
张大春脸上原本生动的表情消失了,他死死盯着赵孟,直到赵孟几乎要在那张脸上看出一种近乎愤怒的神色,才语调冰冷地开口:
“高考那年的夏天,他家里人把他送到清河康复中心强制隔离治疗了三个月,就因为他说自己喜欢男人。”
他一字一句地说。

第十一章
清河康复中心,赵孟值班的时候偷偷用电脑查过,什么也没查出来。
从网页信息看,那只是个成立也才不到十年的康复疗养机构,本地新闻关于它的报道只有寥寥几笔,官网上也全是些占地平方、软硬条件、医疗资质一类大同小异的信息,赵孟对着那些语义不详的页面,实在很难想象张大春所提到的“强制隔离治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六个字即便只是看字面意思也太过可怕,在听到它们之前,赵孟从未在宋栖然身上看出过任何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宋栖然面对他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很自然,太自然了,赵孟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将脑海中那个温情可爱的小青年与冷冰冰的勒戒所联系在一起。
可是正因为这样,他才无法说服自己不去在意这件事。
张大春提起它们时讳莫如却也没法说得更详细,而宋栖然――只要他自己不想说,赵孟就没法开口去问。
直到这时候赵孟才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样了解宋栖然。
他虽没谈过恋爱,但基本的常识总还是有,一般人之间水到渠成的恋爱关系,总是建立在双方对彼此的熟识上,因为熟悉,才能进一步发现吸引。但宋栖然与他似乎跳过了这个过程,他们之间,很早就交付了身体,却一直没有交付更层的内心。回忆、喜好、家庭、彼此过往的成长经历,在两人的交往过程中从不谈起。宋栖然的热情似火掩盖了那种冲动,从一开始到现在,赵孟始终沉浸在“他竟然可以这么喜欢我”的巨大喜悦中,那种喜悦就像幻梦,时常让他飘飘然,但也让他觉得不踏实。
宋栖然对待他,好像太过热烈了。可是为什么呢。
宋栖然总说他是自己遇到的第一个,但以宋栖然的条件,怎么会拖到如今才第一尝试与同性做接触呢。
熟悉他的人明明说过了,宋栖然认识到自己的性取向,是在进大学之前。那么从高考那年的夏天,到他们相遇之前,这之间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
不断扩大的疑问就像漩涡,它们晕晕沉沉盘踞在赵孟的脑中。漩涡之下是令人心慌的空白。
赵孟拿出手机,解锁后的界面还停留在上一段和宋栖然的对话。没有开场白也没有问候,甚至没有普通情侣热恋时期偶尔会有的含蓄,宋栖然给他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是:
“今晚不用加班,你来吗?”
赵孟久久盯着自己的回复。只有一个字。
“好。”
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快到交接班的时候赵孟溜达到派出所南面的便利商店买烟,他平时惯买的软金桥断货,赵孟拧着眉心在货柜前思考替代品方案,一支烟被从耳后递到了面前。
“不嫌弃?试试我的?”
赵孟是个警察,面对这类台词会心生出本能的警惕,他板起脸孔正欲拒绝,却发现靠着柜台给他递烟的人自己认识,前天刚到所里去找过他,清河市市委办公室的魏小龙。
赵孟的眼皮跳了一下。清河市。
他接过香烟,朝门外一瞥,发现便利店门口正停着那辆黑色的福特野马,那辆车刚才赵孟来的时候还不在这儿,显然魏小龙也是刚到,与他在柜台前偶遇。
虽说免费请了赵孟一支烟,但魏小龙还是和第一见面时那样,除了必要的对白,总是沉默寡言,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印象。因为便利店内禁烟,招呼过赵孟之后,他就自己推门绕到了停车位附近的垃圾桶后方,靠着人行道的围栏给自己点上一支火,烟点着后就仿佛融入那片背景,无论谁路过也不多看一眼。
赵孟不自觉跟了过去。
“谢了兄弟。”他朝魏小龙打了个手势,“怎么又回来了,你在附近办事?”
魏小龙没点头也没摇头,对赵孟的客套不置可否。
“刚办完。”他直接提供了答案。
赵孟吐出一口烟。
“那该回清河了吧。”
“不回了。”魏小龙回答。赵孟挑起眉看他,发现魏小龙也抬起了头。
“受人之托,我在省城还有事做,办事的地方离这儿也不远,以后还会遇见的。”
他朝赵孟笑了一下,或者说,嘴角动了一下,他本就是坚毅利落的长相,神色肌肤衬得两只眼黑白分明,那么做时,瞳孔都仿佛有光迸射。
赵孟头脑一热,就问出来了。
“你们清河,有个清河康复中心吗?”
魏小龙闻言抬起了眼皮。赵孟感觉自己的喉头在那个动作前收紧了。那话题颇不寻常,他问得又太过冲动,事前根本没有编好理由,正打算硬着头皮糊弄魏小龙“你问这个做什么”的质询。没想到魏小龙只是瞥他那一眼,并不曾多问。
“不在清河定居的才喜欢用那个叫法。”他掐着烟告诉赵孟,“现在的康复中心是整改过的,和以前的不是同一个。以前的是从第四人民医院精神诊疗中心划分出来的,我们那片都叫小时候的叫法,叫四疗。”
赵孟定睛看着魏小龙。
“四疗是做什么的?”
魏小龙哼哼了一声,将快要燃尽的烟头在垃圾桶边缘摁灭,然后清了清嗓子,往嘴里丢了一刻薄荷糖。
“关疯子的呗。”
赵孟僵住了,他那张总是表情刻板的脸锁住了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多年来与人打交道的直觉告诉他不能再问下去了,接着问下去就太引人怀疑了,可赵孟心底的声音却叫嚣着想要冲破喉管的封锁,脑海中不断闪现出宋栖然近在咫尺的画面,他记得宋栖然露出过一种神情,当遇到一丁点值得开心的事,就显露出一副兴奋但又疑惑的样子,好像从没料到过那些好事会发生,好像能有个人第一见面就喜欢上他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
赵孟因为那些闪回的片段捏紧了拳心。
“那,送进去的人都是怎么治疗的?”
“治?”魏小龙突然丢出来一个反问句,他难得会有不直接回答问题的时候,似乎赵孟提起的话题也牵引起了他的情绪,他盯着赵孟,眼神里有和天气一般的阴霾,
“你觉得以前的四疗为什么会被封?”
在那个瞬间,魏小龙这个年轻人的身上升腾起一股强大的压迫感,他靠近赵孟,在赵孟本能绷起身体摆出防备姿态的瞬间锁住了他的袖口。
那是个极具倾略性的动作,赵孟往后退出半步想要避开,却被魏小龙一个动作轻松摘走了指缝之间快要烧完的烟。
“你听太认真了。烫手。”魏小龙对他说,转而将烟头轻松弹进垃圾桶。做完那个动作后两人之间方才还说不清道不明的剑拔弩张感也忽然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仰头观察了一阵依然有些乌云飘荡的天色,掏出兜里的车钥匙,朝赵孟抬抬下巴。
“你下班了吧,回家吗?我顺你一程?”

第十二章
赵孟有一种错觉,当自己报完那一串地址以后,魏小龙的表情中出现了一丝松动。他原本以为对方只是初来省城,人生地不熟,等到魏小龙稳稳当当把他送到小区的门口时赵孟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道错觉的成因。
他回的是宋栖然住的房子,像这样规划精致的小区,对于赵孟这样仅仅在城里占了一个编制的外地人来说是过于奢侈的,他料想魏小龙大概是生了疑,又不方便明说,只为了避免麻烦,给了个尴尬的解释:
“和朋友合租的。租金分摊一下,也不贵。”
魏小龙点点头,将车门解锁,在赵孟打开车门欲下车的前一刻,他突然叫了一声“孟哥”。
赵孟回头,对上魏小龙一张情绪不分明的脸。
“和人一起住,少抽点,会有味道,不好。”
赵孟的嘴角抽了抽,连谢也忘记道就下了车。今天的魏小龙给他一种怪异的感觉,但他无暇顾及那种怪异,因为宋栖然还在等着他,进门前,赵孟在电梯里对着金属板的反光观察了一阵自己的表情,又不自觉想起魏小龙那句奇怪的劝解,钥匙插入锁眼前鬼使神差地拍打了几番身上的外套。
他以为自己已经把余留的气味给拍得够干净了,却在门开的瞬间依旧闻见空气中淡淡的烟草气息,赵孟纳闷驻足,才发现原来是宋栖然,他比自己早一步到家,正站在露台的窗边,开着一条窗户缝,手里捏着一只点燃的烟。
赵孟从前是完全不晓得宋栖然会抽烟的。他在这间屋子里过夜的数不少,却从没见过香烟打火机一类的用具,寻常时候宋栖然身上的气味也十分清新,很难想象他做一个转过背去低头点火的动作。
他听见了赵孟开门的动静。
“我看见一辆车开出去,车牌好像是清河的。”宋栖然自言自语似的说,他音量不大,赵孟隔着整间厅室只能听见模糊的内容。他看见宋栖然一只侧耳,窗缝吹进来的冷风扑棱着耳后的一些碎发,细碎又柔软,赵孟换好鞋子,走过去挽住它们,将那些碎发缠在指尖。
宋栖然侧身贴进那只温暖手掌。
“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我其实是清河人?”
“你的同事提到过,就是上到家里来的那个。”
宋栖然点了点头。
“对,差点忘了,他也在那儿待过。”
他顿住几秒,想起什么似的追问:
“他还和你说了什么别的吗?”
“没,他没跟我说你还抽烟。”赵孟轻笑,从背后顺势环住身前的人,他们身高差得刚好,赵孟挺直身板可以用鼻尖蹭到宋栖然头顶的发旋。
宋栖然一愣,低头看了一眼,将没抽几口的烟匆匆熄灭。
“这样是不是很讨厌。”赵孟的话让他忽然回神,转身之前抓乱了头发。然后才彻底将注意力从窗外拉回,以征询眼神看向赵孟,睫毛轻颤,眉心微蹙,有种小心翼翼的迷糊的可爱。赵孟听见他说“如果你不喜欢,那我以后都不碰了。”,心中顿时挤满一片温柔,低下头去吻他。
“不会,你什么时候都可爱。”
宋栖然对他嫣然一笑,好像被这样的夸赞逗乐,他安静下来,流连的目光爬过赵孟的脸颊,每一寸,含情审视着那人无比真挚的眼神。
“为什么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觉得好?”宋栖然问。
“你是我见过最好的,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遇到你。”赵孟回答,他揽着面前人,像抱住一件心爱的宝贝。
宋栖然带着些微烟火气的指尖轻轻点在他的唇角上。
“你真傻,连我父母都不会这么想。”
赵孟去抓那只手的动作僵在了空中,这是宋栖然第一主动提起自己的父母,联系上不久之前同魏小龙谈过话的内容,始终藏在赵孟心底的怜惜感觉破土而出,生生压过了刚作势要抬头的情欲,近在咫尺的宋栖然看上去依旧是个漂亮、精致的小东西,但谈起父母家人时的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疏离,让赵孟陡生出一种想温暖他的冲动。
“别怕,我爸妈就是你爸妈。”
他那句话说得荒唐,连宋栖然都觉得好笑。
“你这是在求婚的意思吗?”
“你要做我媳妇吗?”
“中国没有同志婚姻法,咱俩要想进一个户口本我只能叫你一声哥了。”
“那就叫哥,多叫几声听听。”
“不好,不叫,”宋栖然推开赵孟,在他脸颊上拍了两下,“我爸妈想再要一个儿子想疯了,我才不把你给他们。”
两人本是在话赶话的打嘴仗逗趣,宋栖然突然提到家里的情况,让赵孟一愣。对他们这个群体来说,父母的态度永远是个很敏感的话题,能开诚布公谈论家庭的幸运儿一直都是少数,更多时候大家会自觉去避免触及那道开关。
可宋栖然开上去好似不受什么影响。
“他们做过试管婴儿,两,我都知道。以我妈那样的年纪,两已经是极限了,出于健康的考虑医生严令禁止他们再试,但我爸还想出国一去碰碰运气,结果一不留神病了,就没去成。上礼拜他们刚去医院检查身体,可能还要手术,所以打电话给我说,如果我有属意的对象,可以先带回清河见一见。”
赵孟万万没想到宋栖然轻飘飘说出口的话会是这个,自打上张大春有意无意漏出来那么一点陈年旧事之后,他一直忙着在内心勾勒一个宋栖然因为性取向问题而备受家族冷落,感伤缺爱的形象,陡然听见对方长辈竟然有带男朋友回家见家长的想法,脑回路根本来不及转弯。
“你爸妈……他们……?”
他结结巴巴的,宋栖然眨了眨眼,“噢”了一声,领会了他的意思。
“我的事家里人很早就晓得了,他们不反对的。我在清河还有一套婚房你知道吗?比现在这个要好,甚至连车位和车都准备好了。我妈选的户型,她为我钱的时候总是很舍得,一点也不含糊。不过这些年我一直留在省城,很久没回过家了,这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吧,入院通知下来以后就一直嚷嚷着要为我安排人生大事,搞不懂他们想什么。居然说可以趁他们还在世,可以帮忙办理一个过继手续,这样就算国家还不承认同性之间的婚姻,也可以受到法律保护,还有家里面的公司,继承权怎么分一类乱七八糟的问题,你说他们是不是想要个便宜儿子想疯了?”
宋栖然轻笑一声,开始摇头。
“就是有点怪你知道吗,我才不想多个法律意义上的兄弟,那样变成一家人岂不是整天要看一个儿子操另一个,好诡异。所以我骗他们说根本就没什么喜欢的人,你不会介意吧?”
话头一个急转弯转到了自己身上,赵孟差点没防备咬着舌头。
这是什么话,他当然不介意,再说还提到继承权这样的东西,已经完完全全远超他的估计了,和宋栖然之间,原本也只有最简单纯粹的情感吸引,他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复杂。
“怎么会,我有自己的父母,当然也不愿意做别人的儿子。”
“哇,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宋栖然昂起头,欣然有趣地看向赵孟,
“他们和我爸妈不一样,对不对?”
“什么?”
“你的家里人。”宋栖然回答,“我爸妈古板得很,但毕竟不愿意把辛苦经营的公司交到外人的手里,所以无论唯一的儿子胡来什么,都可以得过且过,喜欢男人这件事他们虽然觉得不光彩,最后也只能由着我。但你的父母关心的是你这个人,对吧,之前你提到过会有老家的土特产寄过来的那,我能感觉到你和他们很亲近,如果有一天,到了你不得不面对他们的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宋栖然平静的问话并没有携带着任何让赵孟感到紧张的情绪,那不是一句质问,或是让赵孟在家庭和与他的关系之间做出选择,他没有惶恐、不安,抑或急需一份到手的承诺。那只是一个最简简单单的纯粹的疑问,让赵孟第一意识到宋栖然很有可能,是在认真思考两人的未来。
他很慎重,也很坦然,看上去可以接纳任何赵孟会给出的答案。但赵孟却没有一个答案。
他或许年纪比宋栖然更大,却并没有活得比对方更明白,多年以来,他一直拖延着不去面对宋栖然提到的那种可能性,他这半辈子过得太不顺遂了,传统观念所以为的那种幸福快乐,于他而言实在稀有,那让他始终有种无法自控的侥幸心理,变得本能地去珍惜一切落在自己头上的好事,却不太愿意去主动争取,即便那些好事在他的生命里打了一个转之后又出走了,那也是他的命,本该如此。在遇到宋栖然之前,他永远不会去期待下一刻,他当然明白自己总会喜欢上什么人,但从没想过要强求这个人的余生里都有他的参与。
一辈子太长了,而他又把太多人事背在肩上,他怕走不了那么远。
有时候不做选择也是一种选择,赵孟的沉默表明了一切。
宋栖然眼见患得患失的畏缩爬上赵孟的眼睛,他盯着那双眼睛,有一瞬间短暂的失神,继而他倾身将对方的头颅压低抱在怀里。
赵孟伏在那儿,惊讶于宋栖然居然在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他的后脑,动作安然得像哄一个受惊的孩子。
“至少你没说谎骗我呀。”
宋栖然说那句话竟然还如同有着十分感叹似的,赵孟从不知这世上还有人如他这样,竟会为逃避现实的懦夫行径而感到满足。
“没关系,我来解决,都会解决的。”
宋栖然一面这样安慰他,一面微笑着弯下腰来含住赵孟微张的嘴唇。赵孟还有印象的最后一个画面便是藏在宋栖然眼中的幽微邃的光,他听见宋栖然贴在耳边说:
“明天开始,搬过来一起住吧。”

第十三章
赵孟做梦也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他们选好一个赵孟不用值班的日子,宋栖然提前排开工作,便在敲定的日期一道驱车去了家居城。按照宋栖然的想法,赵孟要搬进来,肯定要先换一张床,屋里的格局也可以重新做一下设计,再配合买些小件的家具。他本业就是经营设计事务所,在挑选家具这样的问题上赵孟插不上话,也乐得全交给宋栖然来拿主意,只被临时提醒了一句买家具这种事随随便便就可以晃掉一天,最好带些随身的水食――宋栖然做事一应讲求效率,累的时候边吃边逛节约时间是他的习惯。
于是便有了宋栖然在身前健步如飞于样板间之间穿行,而赵孟提着两只快餐纸袋亦步亦趋跟在后边两眼放空的画面。大部分时间里赵孟都只是在看着宋栖然发呆。
今天的宋栖然还戴了一副方形的银边眼镜,进到室内以后脱下了随身外套,里边穿一件蓝底暗金格纹的西装马甲,整个人有种冷然妥帖的味道,连贴在后颈上的头发丝看起来都一丝不苟,他侧对着赵孟,挺直腰背一边观察组合柜镂空边角的做工一边间或对导购提两个问题,眼神专注,面容沉静,侧影好看得可以入画。
“你们的家具组合配置得比较合理,但我不喜欢用到那么多的亚克力材料,亚克力虽然耐用,但看起来也呆板,我能不能要求对细节进行单独定做,换成热塑性树脂?……还有把pvc的灯罩换成有机玻璃吧,需要重新核算成本定价的话请提供我一个确切的时间……”
他抱臂看着导购在随身的平板电脑上记录着需求细节,仔细地同对方一遍遍确认工艺细节和交货期限,突然回过头看了赵孟一眼,眼神交汇后,朝赵孟微微张了张嘴。
赵孟正心不在焉地喝一杯麦当劳大可,蓦地被宋栖然一眼扫来,只见宋栖然歪着脖子并不说话,反映了一阵,才突然回过味来,手忙脚乱将自己喝到一半的可乐递了过去。宋栖然顺势咬住吸管,微微一笑便重新转移注意力认真去听导购的解答。整个过程也才不过几秒而已,一切进行得都那么自然,仿佛早有默契。宋栖然点着头,一面用手指划拉导购手中的平板电脑查看家具成品的三维立体展示模型,一面偏头吮吸赵孟手中冰凉的可乐,喝到不渴才眉眼一弯放开,趁导购低头检视样品参数的当口偷偷朝赵孟比了个调皮眼色,
“你喝过的。”
赵孟望着他的嘴型,恨不得当场摒弃众人把人掳到僻静地,关进柜子就一通胡来。
他早习惯了宋栖然不经意的撩人,奈何这人就是有本事,让你仍越看越觉得他可爱。
那天他们挑了些可以现更换的大小器物,到家时已经过了午天色转暗,赵孟发挥自己人高马大的特长将瓦楞纸箱一股脑叠起来扛上电梯,跑了两个来回,等终于停好车上楼进屋锁好门的时候,拿着裁纸刀的宋栖然已经拆开了好几个放在最顶上的包装。
他的手里举着一件两式绑脚带的陶瓷制品,露出些微不解的神情,他好像没有见过那个东西,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买了将他们装进汽车后备箱的。
进门即刻撞上这幅场景的赵孟有点不好意思。那是他买的,临结账前在靠近收银位置的促销车上见到的一对情侣陶瓷杯,九块九一对,是可以正好镶合在一起的变形款式,一只小狗一只兔子,被宋栖然拿在手里感觉分外突兀。
赵孟有些后悔,头脑一热买下来的时候并不觉得,等回到宋栖然的家,才发现这房子没有一不重设计细节的统一,那对看上去傻里傻气的卡通杯子和宋栖然钟爱的极简低调的整体装饰风格完全不搭,单放在背景布里就已经感觉极不协调。
赵孟窘得要命,刚想劝宋栖然放下就见他仰头对光举起那对杯子,对着激光喷射的粉红兔子印仔细端详起来。
赵孟搞不懂他为什么可以端详得那么认真,好像那并不是什么街边随可见的便宜货,而是专门为他定制的一样礼物,一件首饰,需要郑重其事地鉴定出价值。
他逆光,五指骨节分明,袖口露出的半截腕子清瘦而精致,赵孟想从他手中抽走杯子,刚摸到陶瓷,宋栖然唇角一抿,错开半步躲过那个动作,将情侣杯搁上茶几,转头看他时眼中似有桃明艳――
“挺好的,适合放在家里用。”
他提到了家,赵孟体内一阵气血上涌,看着那被宋栖然小心摩挲过的杯子,心中如同被搭建起一座城池。
他们动作麻利地拆完剩下的箱子,又赶在晚高峰前把车开到了赵孟的单身公寓,房子还没来得及退租,共用一条过道的隔壁住户还没下班,赵孟开完锁一个闪身将宋栖然拉进了门,他让宋栖然躺在自己的单人小床上,在满是自己生活痕迹的房间里餍足地欣赏漂亮的青年,然后低头吻他,在和他一道滚到地面上。房间很小,也不隔音,他们一边打开衣柜将东西划拉进箱子,一边嬉皮笑脸打闹,两人全憋着笑,偷偷摸摸像在做贼。赵孟的行李很少,但他们生生掉四十分钟才全收拾妥当。下楼的时候两个人一前一后,赵孟的左手和宋栖然的右手共拉着一只箱子,在把手下方十指相扣,彼此都能感受到双方肌肤表面因为兴奋而升高的体温。
就快回家了,赵孟想,他甚至都不想等到回家,想要一解锁上车就吃了对方。却在车门前冷不防听见一声“孟狗子”。
赵孟属狗,孟狗子是爹妈给取的小名,从小只有身边的亲属那样叫他。他辨认了一把熟悉的嗓音,扣住宋栖然的手暗地一僵。
从公寓前的公交车站下穿街走过来一个人,手里一个拉杆箱和一篮子鸡蛋,背后跟一个怯生生的姑娘,提着一只蛇皮袋。
赵孟猛地直起身子,放开宋栖然,接过那人手里的箱子叫了一声“三姨”。“三姨”背后的姑娘脸红扑扑的,从赵孟的肩头旁支出一个脑袋偷偷看宋栖然和他的车。
“三姨”见了那些散落在车门旁边的箱子,扯了扯赵孟的衣服。
“孟狗子啊,你这是要搬家?搬去哪里啊?”
赵孟心口一沉,正欲开口胡诌一个过得去的说法糊弄过去,就被宋栖然接了话。
宋栖然将车钥匙抓在手里单手插进衣袋,优雅客气地同“三姨”鞠了一躬。
“搬去我家,”他回答,“我是赵孟的房东,下午看完了房子,刚签的合同。”

第十四章
赵孟的三姨单名一个霞字,宋栖然彬彬有礼为她递上一瓶开盖矿泉水,叫她霞姨。
霞姨的亲外孙开年时满了三岁送去上幼儿园,她便离了老家上省城找了一份住家保姆的工作,走时收拾了一堆核桃辣酱土鸡蛋带在身上,特地受托过来看看赵孟。她一早知道赵孟在固定的日子轮休,想到都是自家亲戚也不用特地提前通知,没想一来正碰见赵孟搬家,再晚到一会只怕就要错过了。
赵孟心疼霞姨带来的特产分量太沉,从床下检出个折叠马扎展开了坐在上面给她捏肩,那陌生的女孩始终一言不发低着头,只偶尔从宋栖然手里接过去一个剥好的橘子,瓮声瓮气说声谢谢。
霞姨看她一眼,对赵孟使了个眼色,抓起女孩的手拉住。
“孟娃子,这是你大婶子家二表姑药店同事的小侄女,叫小梦,今年刚从卫校毕业了也留在省城,之前俺还一直不知道,这不我这进城来工作你大婶子和俺提了一嘴,俺才想带她过来你们认识一家,大家乡里乡亲的,同在一个地方彼此可以照顾一下。小梦刚毕业出社会,你倒老大不小了,多带带她,啊?”
霞姨讲得满面红光,直拉着赵孟的手要和小梦的放在一,一把没有拉住又在小梦胳膊上推了一下,朝她比眼色,小梦才木木叫了一声“孟哥……”。
“诶,好,这就算认识了。”霞姨满意的一点头,一面在大腿上抚掌一面笑,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怕是老家的亲戚有意撮合,想叫两个到城里打拼的年轻人凑成一对。只是小梦年纪尚小,懵懵懂懂,赵孟又整个人僵着,跟雕像似的不自然,气氛一时也不那么热络。
霞姨还待再鼓动鼓动,忽然察觉到宋栖然一道眼神,抬头看去,发现宋栖然正削着苹果皮盯着自己,大小伙子干干净净,给人感觉却冷冰冰,霞姨一阵不自然,不知怎的总觉得赵孟这房东看起人来阴沉沉的,心里不舒服的很。
她于是赔笑,“忘了宋先生也在,俺老家亲戚多,总不免带孩子们认识一下,让你见笑了。”
宋栖然闻言也笑了,可那并非一个释怀客套的笑容,相反,他带审视的眼神在尴尬的霞姨和小梦两人之间往返了几个来回,才意味长地收起水果刀,削好的苹果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怎么会呢,我就是奇怪,”他笑眯眯地望着赵孟,“怎么赵孟没和你们提过吗?”
“怎么的?”
“他有女朋友。”
霞姨收起了表情。她瞥了赵孟一眼,后者没接过话。倒是宋栖然抢先一步,掏出手机来。
“看房的时候是两个人一起看的,我没理解错,应该是女朋友吧?我看他们小两口脾气都挺好,才把房子租给他们的,印象还挺,我记得我存了女孩的电话,要不霞姨你打一个,同居了都不和家里人说一声,我要是女方,知道了心里肯定有想法。”
他把手机往前推推,霞姨的表情就更尴尬,转头捣了赵孟一下子。
“你这孩子怎么一声不吭的,你爹妈也不知道!害得俺这来,什么礼物也没带,怎么这么不懂事!”
小梦低下头,开始专心致志地掰桔子吃,霞姨抿了抿嘴干笑一声又重新看向宋栖然,
“宋先生啊,俺是真不知道俺家这孟娃子找了女朋友,还租了您的房子,您看方便带我们也去看看房吗?毕竟两个年轻人,我怕他们自己不会弄,我想过去帮忙收拾收拾。”
赵孟雕像似的坐着,从宋栖然开启话头的时候起,他的视线就始终凝在宋栖然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情绪,连眼睛都很少眨一下。宋栖然大大方方地笑了,他收起手机站起来,拎起赵孟留在门边的箱子,对所有人摆摆手。
“出门的时候她还在房子里收拾,正好我帮赵孟搬行李,车就在楼下,我送你们啊。”
赵孟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时候虽然面上看不出来,可全程都心如擂鼓,他去偷看宋栖然,指望得到一些眼神交流,宋栖然却一路上俨然一副轻松惬意的样子,等红绿灯的时候还能跟着车载广播哼两首歌。可是哪来的什么女朋友,哪来的什么房东,他们这会要开车去的分明就是宋栖然自己的房子,一早拆开的家具包装都还横在厅里,还有那对没来得及收拾的情侣陶瓷杯,脏衣篮里有两个人的衣服,宋栖然的衣柜里还挂了一套他的制服!
他只知道宋栖然做起事来说一不二,却怎么也想不通今天这出戏要怎么蒙混过去,三姨从小看着他长大,又和老家的亲戚来往得近,这过来,很有可能就是临危受命专门来给他这个大龄光棍介绍对象的,若是让她看出个端倪,接着又传到老家里去――
赵孟别的不怕,他只怕爹妈难做人。本以为拖的一时是一时,谁又想到一向从容克制的宋栖然今天会突然上头,把什么都大包大揽到自己身上。赵孟着急了,后座上两个人四只眼睛,他想狠捏一把宋栖然的手表达自己的紧张都办不到。宋栖然不傻,整段路途赵孟如坐针毡,他是知道的。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宋栖然过弯减速,侧头同赵孟讲帮忙他掰一下后视镜上的小圆镜,才找到机会安抚他的情绪。
那句请求切入得十分自然,谁也没注意到宋栖然把身子探过去的时候在赵孟的大腿上轻轻拍了拍。赵孟看见了,宋栖然指着后视镜,眼睛却在看自己。他没看漏掉宋栖然眼里狡黠的光线,也没看漏那人刻意挑起弧度的唇角。撇去在霞姨面前佯装的热情后,宋栖然身上突然多出一种凌厉的架势,只是赵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和宋栖然的家里会真有一个女孩子。
对方见了他,没事人似的和他打招呼,看见跟在身后的三姨和小梦,惊讶又表现得恰到好,等到三姨说明了来意,才大大方方地招呼客人坐下,转回到厨房查看煲到一半的汤,再拿出碗盘洗好水果,宋栖然家的锅碗摆设,每一样她都像事先摸过,熟练得很,当真就跟在自己家一样。及至三姨开始打听她的情况,她也表现得合宜,带点大姑娘的害羞,推了赵孟一把,让他请三姨吃水果。最后还从包里取出一式两份的租赁合同,把宋栖然也叫过来,三个人一块碰个头,真那么回事似的在上面签了字。
三姨笑得脸都像开,只有赵孟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哪来的什么合同,他哪里来的女朋友?
他看了宋栖然一眼,宋栖然低头看了手表一眼,那小女朋友就和心领神会似的站起来,亲热地挽住三姨的胳膊,说着要陪三姨和小梦去最近的商业街买点东西给她们做见面礼,先出去一阵。
赵孟自然不会推却,等到三个女人笑嘻嘻地走了,才终于忍不住顶着锁好的房门一脸不解地看向宋栖然。宋栖然那时正专心致志对付盘子里一只松壳蟹,两腿交叠在餐桌下面,脸色分毫未变地开口:
“我助理,emily。跟我几年了,人很机灵,家里的情况她都熟悉,放心吧,你三姨也看不出来的。”
赵孟睁圆了眼睛。
“她们今晚应该也不会回来了,emily会以刚搬家没收拾好为由带她们去酒店。她很擅长招呼客人,不会亏待霞姨的,你放心吧。”
他要赵孟放心,赵孟却想我放心个鬼啊。
“人家姑娘这么让我占便宜,能行吗?”
“为什么不行?”宋栖然反问了一句,“我是她老板,帮她忙的时候也不少。”
“可不能总这么蒙混过关吧!”
赵孟急了,他剩下的话真不好说出口,骗过了这,那下呢,亲戚们不知道有个“女朋友”还好,知道了,岂不是不过几个月就会催着要结婚?别的不说,爸妈肯定也会提出要亲自过来看看,要是弄虚作假能解决问题,赵孟何至于一直拖到现在,还不如让他们念叨自己没本事呢。
赵孟看上去一副懊恼的样子,宋栖然见了又有点无辜。他放下蟹脚叹了口气。
“我之前不是和你说过我有这样的安排吗。”
赵孟仿佛听见天方夜谭。
“什么时候?”
“上我问你准备怎么应付家里人态度的时候。”宋栖然回答,“你好像很头疼那个问题,所以我说就交给我来办。”
“你那个时候就想好了??”
“想好了啊。”
宋栖然点头点得一副理所当然,赵孟目瞪口呆。他有点懵,不知道是该感动于宋栖然的心细好,还是苦恼于他事前并没有和自己商量这件事。这实在超出他的意料之外,讶异之余,赵孟的心情也很复杂,他知道宋栖然好,他好得像个奇迹,还体贴得像是懂得未卜先知,但在这件事情上,宋栖然轻飘飘的态度又让赵孟五味杂陈,那毕竟是他三姨,是他的家人,自己的爱人就大喇喇杵在家人面前的时候,赵孟一颗心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可宋栖然完全不同,他理得不能再好了,声音、表情都完美,态度也亲疏得宜,完全看不出一点紧张。
他帮忙解决的是一个“麻烦”,与赵孟心中所想的将来完全不是一种分量。
宋栖然看赵孟半天也不说话,以为他还在后怕,便绕过餐桌来安慰他,他自忖做计划周密详实,该考虑的全都提前考虑过,既然现在问题已经摆在眼前,不妨同赵孟一说――
“其实你不用担心的。我不是说过,都会解决的吗,我早已安排好一切,只等你签完一份合同就不会再有任何后顾之忧了。”
而这又是赵孟没有想到的了。
“什么合同?”他呆愣愣地看着宋栖然。
宋栖然从钱包的夹层里掏出一张照片。
“形婚合同。”他回答。

第十五章
宋栖然提到形婚,赵孟彻底傻掉了。
他递过来的照片上全是几个赵孟没见过的女子,赵孟看着,竟一时忘了去接。
“当然不可能一直指望emily,她毕竟为我工作,这个故事不大好圆过去。等时机合适了,她会找个理由同你走个分手的形式,等到那个时候我应该已经为你物色好合适的结婚对象,你们会签一份合同,只办理结婚证,但财产和人身权利全部分开独立,这中间可能牵涉到一些费用,我会全部负担。然后呢,我会为你们找好新的住,合同里会有权利与义务的规定,平时分开生活,父母来的时候或其他有必要的时候,对方肯定要全力配合你,至于生育――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如果你实在想要,我也有靠谱的朋友在国外,可以用你的精子来做代孕,基因上讲那还会是你的孩子,抚养和教育我也会交给专人负责,还有你――”
他停了下来,因为赵孟的脸色变了。屋子里的气氛凝滞了几秒,宋栖然思考了一会,问他:
“我是不是说的太多了?”
赵孟犹疑地望着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回答些什么。这是第一,当宋栖然问他什么事情的时候他选择了闭口不言。宋栖然试探地拉了拉赵孟的衣角,声音里多了很多的不确定:
“那……不说这些了……说说我们的事吧。”
“我们的事?”赵孟终于开口了,他的牙关像被什么黏着,找到字句准确的发音对他来说都很困难。
“你不是……搬过来了吗?不会再搬走了对吧?”宋栖然小心翼翼看向赵孟的眼睛,希望能从中看出什么情绪,“以后……我们就像这样?”
“就像这样?”赵孟又问了一遍。
“就像这样在一起。”宋栖然给了他肯定的回答。
“那你说的要我和别人结婚的事……”
“所以我才会准备好合同啊,”宋栖然松了一口气似的说,“不用担心,只是完全的形式婚姻而已。这样你就好对你的家人有个交待,省去这个烦恼,我们不是就可以一直在一起吗?”
“可是如果我对家人说我要结婚了,”赵孟神情难耐地望着宋栖然,“他们是会当真的。我是家里的长子,下面还有弟弟妹妹,他们会希望我回家办婚礼,所有的亲戚都会来参加,我的弟弟妹妹会叫她嫂子,村里的所有人都会给她送喜礼,他们……会祝福我们,会闹洞房,会把新郎堵在门外,逼问我是不是爱新娘……”
在赵孟压抑的神情下是此刻焦灼的情绪,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么表达,才能让宋栖然明白这其中的含义,难道他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我不是随便对谁都会开口说喜欢的……”
宋栖然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为难地看着赵孟,又像有些懊悔似的。
“可你明明说过不想做别人的儿子,”他无意识地咬了两下自己的大拇指,调整回自己的表情,
“如果你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也需要一个法律保障的话,那我父母的那个方案我也可以为你改口的。”
“我当然不想要!”
赵孟惊呆了。宋栖然竟然以为他只是在请求一个法律保障。他当然不是,这整个计划,这一切,都糟透了,赵孟简直无法说清楚它究竟有多令人丧气。就在几个小时以前,他竟然还因为宋栖然留下了那两个蠢得要命的杯子而暗自窃喜,他满脑子都是那个人端详它们时的郑重,他以为宋栖然是认真的,他们一起挑选家具,一起搬家,像普通恋人一样希望把日常的用具也换成成双成对的,这一切都是宋栖然提出来的,一瞬之间,他当真以为对方想要与他有一段关系!他以为宋栖然想和他组成一个家庭!
他怎么会有那种想法!
赵孟的沉默持续了比预期中更久的一段时间,宋栖然有些慌了。过往的每一他都做得很好了,每一个环节,每一句对话,他感觉都是赵孟喜欢的。只要是赵孟喜欢的,那就应该没问题,而赵孟最喜欢的,就应该是两个人可以排除万难,一直在一起,难道不是吗?
他做了所有的计划,推测过这人所有的喜好,从第一约会,第一个夜晚开始,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谨慎,他眼看着这个人从见自己的第一眼,眼中就盛满浓烈的喜欢,而后那种感觉也不减反增日渐浓重。就只差临门一脚。
宋栖然为了今天做了无数的准备,他实在太需要赵孟的一句话,尽管他之前已经问过无数,“你会不会,在任何我需要见到你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他不想仅仅得到一句“我会”,他的需求比那急迫,比那更。
他想笑,像以前一样露出小动物一样怯懦的畏缩的可爱笑容,但赵孟移开了目光。
“我可以道歉!”宋栖然抓住了他的胳膊,“全听你的,什么都可以。”
他很想表现得一如往常那样,但面部表情里全是自相矛盾的克制。
赵孟是喜欢他,但不代表赵孟就看不出来。
现在的宋栖然很让他想起他对自己说“工作很烦,我会情绪失控”时的样子。那时的赵孟没有想过宋栖然这种隐性的失控会牵涉到两个人之间如何走下去这样的话题,他还以为自己真的能做到对生命里所有来了又去了的事情都淡然之。
他以为自己不会像现在这样感觉被刺痛。
他拿下了宋栖然拽住胳膊的手。
“我三姨住了一辈子祖屋,住不惯酒店的,今晚……我去陪她。”
“赵孟,”宋栖然不解地看着他,又改口,“孟哥?”
“我有空再过来。”
赵孟当面留下那句话,便抓了外套打开门锁往外走,整个过程宋栖然也只是原地站着,紧皱着眉看他。
他很期望对方能说点什么,但又害怕宋栖然说出更多不可理喻的话,最后一言不发地带上房门。
赵孟没有直接乘电梯下楼,他静悄悄的,像樽雕像那样在门口站了许久,他不知道具体是有多长时间,直到从房门里传来一声巨大的某种易碎的玻璃制品被摔成碎片洒落满地的声音。
他呼吸走岔,指尖打抖,如同惊醒一个长梦。

第十六章
赵孟最近的日子过得不好,很不好。就连和平桥西一起值班的同事都看出来了。赵孟不再一下班就上赶着消失,值班的时候他的脸更冷,神情更严肃,被投诉的数更多了。马超和阮洪刚为了所里这个月的考核结果着想,找了个周五快下班的时机想劝劝他,结果被他强拉去了和平桥的小吃一条街陪他喝酒吃烧烤。也不知吃的是什么烧烤,酒全叫赵孟一个人喝了,超子小阮两个大眼瞪小眼暗挫挫互相推诿了半天也没人敢率先开口问。
总之赵孟心里一准有事,没跑了。
放在桌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了。许久没有参与过的微信群聊也没放过他,自始至终惦记着他和“小浪精”的那一点话题。
“喂,你们发现没,最近老孟都没出现过了。”
“就是上说被那浪货套路过以后吧。”
“还真人间蒸发了?”
“分了?”
“难不成还能成啊?”
“急死个人了,到底怎么样了?”
赵孟瞥了手机一眼便无心再看,不耐烦将屏幕摁灭。怎么样,还能怎么样?现在他和宋栖然之间算怎么回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那天的事过去之后他根本就没仔仔细细想过这个问题,不能想,一想就胸口发闷,郁结得很,恨不得拉个人过来打一架。搬去宋栖然家的行李到现在也没有取,赵孟依旧一个人睡在他的小单身公寓里,盖着仅剩的一床薄被,夜里来被冻醒过好几。但反正他也不怎么睡得着,一闭眼,满脑子都是那天纷然的对话,宋栖然说的,他说的,一句句细究起来,好像也挑不出什么错,是以他除了躲着宋栖然以外,根本不知道还该做些什么。
是了,他躲宋栖然躲得不遗余力,已经将近一周了,换了排班表,原来的值班时间全打乱了重来,还经常抢着接警出警不在所里待着。
宋栖然倒是来找过他,赵孟的微信也隔三差五能受到一条他的消息。
“你还在为之前的事不高兴?”
“消气了吗?”
“我想见你,行吗?”
俱是些小心拿捏过的讨好措辞。赵孟没有回复,但他会举着手机反复地看,看到叹气。他觉得宋栖然完全不必这样,他们两个人站在一块,什么都是宋栖然更占优势,正常人经营这样的关系,没有像宋栖然那样谨慎,将姿态放得如此低的。他原以为那是爱,现在却又犹豫了。
宋栖然最后给他发来的消息还是一个问句。
“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赵孟对着手机愣了很久,也忍了很久,才没让自己打出去一句“这个问题我也想问你”来。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可笑,像个闹脾气的中学生。但内心,他其实很清楚,他之所以会放不下,仅仅只是因为宋栖然同样也是他第一个喜欢到这种地步,想认真对待到这种地步的人。他有过很多关于他们两个人的,连设想一下也觉得是奢侈的美好愿望,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与宋栖然所计划的未来相去甚远,相去太远了。
赵孟想,也许他们是真的不合适。
“孟哥?”马超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从面色凝重的神游中唤醒,眼下这压抑的氛围逼得他咽下一口唾沫,只敢拿手指遥遥点了点桌面,
“那个,孟哥你手机,有电话……”
赵孟眨了眨眼,放下啤酒杯捡起早已经静音的手机,发现是一个从没见过的陌生号码打来。他接了,比平时一听就起激灵的熟悉嗓音更沙哑一些的声线从中传来,赵孟扶额,是宋栖然。
“你在做什么?”
那倒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开场白。
“下班了,在陪同事喝酒。”
赵孟回答完那句,坐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的马超和阮洪刚默默交换了一道眼色。
要不怎么孟哥这两天这么反常呢,就那电话,查岗的!陌生号码,联系人都删了,可能正在闹分手!
不得不说,连马超自己都觉得,他身为警察该有的缜密逻辑推理能力有时候确实点错了地方。他一眼就看出阮洪刚这个半社交障碍症患者没有体味到这其中的微妙之,在阮洪刚胳膊弯上一勾,不着痕迹地把他往后拉了半米,两人缩在桌子的另一头,尽量避免去听从赵孟听筒里漏出来的对话。
宋栖然笑了一声,也不是平日里那种俏皮的轻笑,他笑得很干脆,好像耐心终于耗尽后变得厌烦无趣的对话一样,他直接切入了正题。
“为什么躲着我?”
“我……”
“别找理由了,我又不傻。赵孟,你躲着我,躲了一礼拜了。”
赵孟被电话那头宋栖然突然锐利起来的气势噎住了答话,宋栖然便又问了一句:
“你之前说一见我就很喜欢我的话,没骗我吧。”
“没。”
“那答应我无论什么时候我提出要见你你都回来的时候,也是认真的吧。”
“是认真的。”
“那为什么答应了却做不到?”
赵孟沉默了许久,仿佛有一只墨黑色的巨鸟,扑扇着翅膀朝他袭来,遮天蔽日,隔绝了所有的光,他长长呼出口气,将心中坍塌的城池从废墟上轰然卸下。[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我可以照我说的做。”赵孟回答,他最终决定放下,
“如果你想的话,给我地址,十五分钟之内我就过去找你,但以后我们的关系就止步于此,你上说的所有那些事情,我想过了,我不能接受。”
这沉默的人换成了宋栖然。他不知站在哪里,背景音的音色十分纷乱吵杂,让他即便开口,声音也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不带一点多余的情绪。
“骗子。”他说。然后那通电话挂断了。
赵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到底怎么样,倒是隔着一张桌子的超子和小阮都见鬼似的看着他。他撇了撇嘴,放下手机,得了,看来真得分了。
“孟、孟哥,别啊,天涯何无芳草是吧。”
马超舌头打着结忽然来了这句,搞得赵孟一闪念转醒,哭笑不得。
“你孟哥我这把岁数了,这点道理还不懂?”
行行行,你懂,马超腹诽,就这装洒脱装得和家里死了人似的,看来这个月的精神文明奖怎么着也得完蛋。正想着,身边埋头在碟子里捡生米吃的阮洪刚手机响了,紧接着是他自己的手机,这会已经是下班时间,来电显示却是所里的,他俩一前一后接起,纷纷地变了脸色。
赵孟见他们那副架势就很熟悉,酒杯一?y,问:“是不是所里出事了?”
马超一路小跑着去找摊主结账去了,留在的阮洪刚负责收拾他落在位子上的衣服背包手机钥匙。
“来案子了,所里人手不够,超子得先去现场,他们还需要一个人帮忙调监控,我跟去看看。”他同赵孟说完,就把那堆什物拢成一拢抱了就打算走,赵孟扔下碗筷也打算跟上,桌面上的手机又再度适时亮了起来,他一看,还是电话,还是刚刚那个号码。
“我现在有点忙不能――”他接起来,话没说到一半,那头中气十足一声吼,差点震麻他半边耳朵。
“是我!张大春!”
那位与赵孟有过一面之缘的设计师现在听上去十分抓狂,尾音都破掉几个,
“他妈的姓宋的刚刚拿我手机都和你讲什么了!你又怎么他了?!”
赵孟只听得听筒那头一阵闹哄哄的动静,一时没反应过来张大春什么意思,木木然插话说:
“我没怎么他。一会儿吧,我这得出趟警,回来说。”
“你出他妈个毛的警啊警就是我报的!”张大春气急败坏地在对面疯狂跺脚,“你要再不过来,这疯子今天真杀人了!”

第十七章
赵孟坐在显示器前面调监控,阮洪刚坐在他旁边,大气也不敢出。总共就那么几十秒的一个东西,被赵孟翻来覆去地看了已经十六遍了。
他的脸色原本就黑,听完张大春絮絮叨叨的原委,就更黑,黑到是个喘气的都不敢正脸看他。
今天周五,正好是新敲定的甲方爸爸到设计事务所来签合同的日子,老规矩了,商务谈判完了以后总要招待招待陪吃陪玩,赵孟出警的会所制ktv离写字楼不远,和宋栖然的事务所签了合作协议,本来就是他们常年拿来招呼客户用的。
结果今天甲方的谈判队伍里偏偏随了一个没眼色的。人坐在会议室里的时候眼睛就跟黏在宋栖然身上一样,到了ktv包房里,直接恨不得趁着点单点歌要上下其手了。设计行业里有个把性取向特殊的从业者从来不是什么新闻,很多人甚至还抱有同性恋者的审美水平要高级于异性恋者的偏见,要不张大春也不至于吃饱了撑的装gay。本来这也没啥,宋栖然在和工作有关的事情上从来是个有分寸的人,看出那人有心要占便宜,也只是板着一张脸不着痕迹地躲开罢了,多的话一句也没说。但要命就要命在,今天他们所有人,都有点喝多了。
“我不就看见姓宋的一直心不在焉在那翻手机吗,然后那傻*又一直在他旁边阴魂不散的,就问了他一句你男人呢,”张大春唉声叹气地对赵孟说,“我那不也是好心?!你想就算那傻*对他有啥想法,知道他都有男朋友了总归收敛点吧?结果那逼开口就说没男人,分手了,我操!谁知道你们没事为什么闹分手啊,一时嘴快我也就……”
“你就什么了?”赵孟黑云压城城欲摧地问。
张大春不禁往阮洪刚背后缩了缩。
“我就把他拉到旁边,问了他一句不会就是因为我上多那一句嘴的事吧。”
正常人真没有这么问的,尤其还是在死就是自己本人作出来的情况下。赵孟看着眼神躲躲闪闪的张大春,直截了当来了一句“你脑子呢?”
“我那他妈不是喝多了吗!”张大春缩在墙角负隅顽抗,一想到当时昏暗包厢里宋栖然看他那眼神他到这会都寒毛直竖,
“然后那逼就知道我之前跟你说漏嘴了,看在客户还在的份上算是没掐死我,但把我手机要走了,自己跑到走廊上打电话,我原本以为不过一通电话的时间嘛,能出什么事。没想到那傻*也紧跟着出去了,我心想等过个几分钟再出去看看,直接跟人后头好像防贼似的,也挺尴尬,结果姓宋的真牛逼啊,就五分钟不到,给我弄这一出,剩下的就全在监控里了。”
是啊,全在监控里。赵孟看得清清楚楚,宋栖然就靠在走廊上给他打那通电话,从转角走出来一个和他同样穿西服套装的男人,大约也三十出头的年纪,收拾得利落齐整,上来就自然而然揽住他半边肩膀,低头同他说些什么。
整段监控视频也才不过几十秒而已,因为下一秒钟宋栖然就从过路侍者手推的推车上拎起一支啤酒瓶爆了那人脑袋。一瞬之间,电光火石,酒瓶爆裂,泡沫飞溅,侍者惊叫,包厢门打开人群蜂拥过来劝架,然后有人撞倒了手推车,啤酒瓶滚倒一地,又有什么人摔了一跤,在散落一地的碎片上划伤了手,一个高亢的声音在画面外叫,报警,赶紧报警。那场面,真他妈的,就和张大春说的一模一样。赵孟是干警察的,他看得最清楚了,监控画面里宋栖然停在那一帧上的眼神还真就跟要杀人似的。幸而也只是一支啤酒瓶而已,对方现在要告他故意伤害,赵孟吸一口气,这事可就麻烦了。
这时马超的短信发到了手机上,说人已经在局子里了,等着录口供。赵孟给他回了个电话,打发他和小高一起先去安抚受害人的情绪,小高嘴甜,赵孟便提了一句,尽可能的话,劝人走民事诉讼吧,至于给宋栖然录口供的事,当然还是他自己来。
站在审讯室门口,赵孟仔细想了想自己是有多久没见过宋栖然了,六七天?一百来个小时?也没多久啊。却不知怎么搞的站在门口都有点害怕,半天不敢推门进去。可等他进去了,却又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早点进来。
宋栖然的样子看起来与平时很不同。
他额发凌乱的坐着,不知是在ktv里还是在来派出所的路上弄成那样,沾了发胶的头发一被汗打湿便微微卷曲,贴在额角一副狼狈模样,和一身做工考究的职业装形成鲜明对比。他的眼也发红,简直红得像刚刚哭过,放在那一堆五官中间让人看了心口都疼,直错觉有人给了他天大的欺负,只想跳起来为他出头。
赵孟不确定是不是人人见了宋栖然这副样子都有这种冲动,反正他有。可是心疼归心疼,他到底是个警察,把笔录本子摊开的时候,也确实很想照着宋栖然的脑门来那么一下。
也太冲动,太胡来了。
“说吧,怎么想的?”
他开口问了,那句话基本是所有笔录的例行开场白,赵孟没让自己的声音漏出太多感情,这间屋子发生的所有对话都要被记录在案,宋栖然和他的关系被人知道了,对诉讼影响会很不好。
宋栖然看也不看他,背靠在椅子上,低声回了一句:
“喝多了。看走眼。没想到砸他脸上那东西是酒瓶。”
赵孟拍了一记桌子。
“你以为警察都好糊弄的是吧?那叫看走眼?一会儿受害人还得我们开介绍信去医院做伤情鉴定,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后遗症呢,你还想留案底不成?”
“那你想听什么?”[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听老实话!”
赵孟忍无可忍吼了一声。
宋栖然笑了,笑得挺讽刺的,他看着赵孟的眼,问他:
“那你也说句老实话,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那句话来得无头无尾的,赵孟捏着笔的手心出了一手的汗。他当然知道宋栖然指的是什么,就是张大春说漏嘴讲给他听的那件事,康复中心的事。
“我没病。”不等赵孟回答,宋栖然就自己把话接上了,“当时他们送我进去的时候就给我检查过了,后来为了方便,给我伪造了一张双向情感障碍的诊断书,是假的。”
他每个字都是咬着说出来的,宋栖然很不快,他在气头上,并且那股怒意是直冲着赵孟而去的。赵孟现在都怀疑今晚那个被宋栖然爆了头的倒霉家伙,很有可能只是因为他而被迁怒的背时鬼。
他有点尴尬,只能清咳一声。
“我从没觉得你是疯子过。”
“那为什么躲着我?”
赵孟做记录的笔差点折了。他给宋栖然猛地打了一个眼色,没记那句,给自己的问题换了个说法。
“就是心情不好那个意思呗。心情再不好也不能打人吧,那人跟你说了什么话,监控这段没录下来。”
宋栖然瞟了他一眼。
“问我有没有兴趣和他试一one night stand。”
“什么?”
“***。”
赵孟沉默了。他原本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考虑那个话题,宋栖然却提醒了他。他们两个人一开始认识,原本就全因为社交软件的一无心匹配,真要追究,和***的程度并没有多大差异,而宋栖然一点也不介意,他既然能对赵孟做到那种程度,怎么可能因为一句陌生人的邀约发那么大的火。
赵孟知道他没说实话,可还是禁不住去想,面对自己时那个甜蜜软糯的小浪精和对着别人脑门开玻璃酒瓶的宋栖然,究竟哪一个才更接近真实的他。
那想法赵孟并没说出口,是宋栖然自己看出来了。
“你真想知道?”他问。
赵孟点了点头。
“是不是我现在说的话你都得记下来。”
“按照规定,是的。”
“…其实也不是因为他。”宋栖然撇开视线,发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地板,“他靠过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好在头疼,我经常头疼,这个礼拜一直发作,比以前都疼。我想找个办法缓解一下,所以出来打了一通电话,结果他凑过来说了那些话,我没注意看手机,还以为那句话被收进听筒里让电话对面的人听见了。”
宋栖然吸了一口气,
“我以为那个人听了以后再也不会想见我了。”
赵孟停住了笔。他惊呆了,内心经历极大震动的同时又有一股无名火往上涌起来。低着头的宋栖然始终不愿意与他眼神接触,让赵孟根本无法通过眼神传递给他知道,现在的自己究竟有多气,多急,多恼火他的冲动和不可理喻,同时又有多受宠若惊。
竟然只是因为这样。
“你知道故意伤人走刑事诉讼以后是什么后果吗!”
他捶了一下桌面,又踢开椅子站起来,恨不得冲到对面将宋栖然揪起来摁进怀里。
审讯室的门开了,马超一脸诚惶诚恐地走进来,见赵孟这副架势吓得赶紧上来拽着他的胳膊把人拖到了门外。
“孟哥,你千万别冲动,这人咱惹不起啊!”
赵孟被他猛地拖出去五六米,正晕头转向的,根本没听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转头一看,马超正用力朝自己使着眼色,半比着口型,半小小声说:
“上头刚来了个电话,说这人可以走了。”
赵孟睁大眼看着他。
“什么叫可以走了?”
“就是同意私了的意思……!”宋栖然还坐在屋子里马超不好明讲,只得凑到赵孟耳边继续说:
“是总局打来的电话,这小子背后有人呗!你刚才没为难人家吧……”
赵孟更惊讶了。
他看了一眼马超,又回头去看宋栖然。宋栖然已经抬起了头,一刹之间,两人的目光隔着虚掩的门遇上,恼火的疑惑的委屈的全混杂在一起变成欲言又止的情绪,只那一眼,就撞得赵孟心口一缩。
他顿了顿,尽可能压抑着语调的起伏对马超说:
“那你去系统里把案子结了吧。我……我亲自送他回家。”

第十八章
从和平桥西到宋栖然家统共二十分钟的路程,赵孟开着警车,九分钟就飙到了小区正门。等到跨进宋栖然家门口,赵孟对着客厅又傻眼一回。
记忆中原本应该摆在落地台灯和扶手椅前边的一张异形茶几已经不在那儿了,它变成了一堆铺满地毯的星似的碎屑,宋栖然的茶几整个碎了,赵孟都想不通他为什么还把残骸留在原地一直到现在。
“钢化玻璃就是这样的,”宋栖然跟在他后边进门,一察觉到赵孟讶异的目光就开口说,“这种材料只要碎一小块就会整片塌下来,听名字感觉很坚固,但坏就会坏得很彻底。不过碎屑是没有棱角的,放那也没事,很安全。”
赵孟看了他一眼,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他还挺想那样开口,但似乎那句话对比此刻的气氛显得有些过于活络了。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应不应该和宋栖然说话,也不确定他们的关系现在究竟算崩了还是没崩。毕竟放眼望去,一周前赵孟搬进屋子的大小箱子都还堆在客厅一角。要命,还真特么尴尬。赵孟的肩膀垮下来,叹了口气,认命似的挽起了袖子。
“你做什么?”
宋栖然一脸不解地看着赵孟从阳台上捡回来一只空瓦楞纸箱,又取出大号黑色塑料袋,放在纸箱中铺好后,拿掰下来的半块瓦楞纸片当做撮箕,跪在地上开始铲那堆亮晶晶的玻璃沙子。
听见他问那句,赵孟无奈地摇摇头。
“这么大一房子,你怎么还能把日子过成这样。”
他低头清理地毯的神情专注而自然,一个人的单身日子过久了,连长绒毛间的缝隙都记得要悉心照顾,赵孟这般身影看在宋栖然眼里,又叫他不知所以然起来。
“你消气了?”
他今夜第一露出有点茫茫然的呆萌表情,问出口的话竟然是那个,赵孟都要被气笑了。
“你看我像生气的样子?我只是脸长得凶点,起码还算守法公民,肯定没干过生起气来爆人家脑门的事。”
那句话说得太天马行空,宋栖然不知他是有意讽刺还是调侃,站在原地一时竟有几分局促,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放着吧,我可以请阿姨来收拾的。”
不知是否刻意,宋栖然彼时同他说话,仍有些若有似无的讨好,像生怕麻烦他多了,又害赵孟生出许多的不满来。赵孟叹了口气,正欲抬头回话,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见被放在电视柜最边的一对白瓷制品,正是那日他从家具城偷偷顺回来的两只情侣杯子。
宋栖然的茶几毁了,杯子却还在,赵孟望见它们,眉目生生被薰得柔和了下来,便也收起了更多教训的口气,整好那一箱子碎屑,站起来,走到宋栖然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宋栖然矮他半个头,他刻意蹲下,好让对方平视进自己的眼睛。
“你是不是从来没喜欢过什么人?”他问。
宋栖然睁圆了眼,想反驳但又满眼的困惑不解,眉头一皱,像不小心错做了坏事而不自知的乖仔,正等着别人给他指出来。
赵孟指了指地上的纸箱子。
“就那玩意,我给你收拾收拾,就算只是作为朋友帮个忙,这也没什么,知道吗?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别说那个了,我什么都会心甘情愿为他做的。一个人要先爱过,才能清楚辨别出来自己是不是被爱,这世上没有一方永远付出和妥协的感情,如果你认为有,那就是没找到对的人。不过说来也奇怪,我有时候觉得你挺会算计,有时候又觉得你挺傻的,其实你只是一直不肯说实话是不是?”
赵孟在宋栖然的脑袋上亲昵一摸,把他本来就凌乱的留海全拨弄了下来,盖在额头上,一瞬年轻了好多岁,懵懵懂懂像个少年,赵孟也像看弟弟似的看着他,笑得十分宽纵与释怀,他想宋栖然可能是真的不懂,所以他必须说出来,
“你看,其实你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喜欢我。”
宋栖然的眉心突地一跳,像是只突然跳脚又怕被人捉现行的猫。他往后退了一步,躲躲闪闪瞄着赵孟,下意识蹦出一句:“我没骗过你,我说过的话都是真的。”
“是,你没骗我。”赵孟点头,“我又没说你骗我。你从来没说你喜欢我,你只是说想和我在一起,时常见到我。我没做到,是我骗了你,对不起。”
宋栖然倏地睁大了眼睛,赵孟的的确确是在道歉,他的眼神澄澈无波,平静得像一汪湖水,也许要感谢今晚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总算摸清宋栖然的脾气,心中很确定,若要从这人嘴里听到实话,绝不可在此时逼他。
赵孟笑了笑,宋栖然总算冷静下来,那现在他还在意的问题就只剩下一个――
“现在你得和我说说,你头疼是怎么回事?”
宋栖然闻言,眉头紧紧绞在了一地方,良久以后才招呼赵孟坐下,自己转身去了卧室,?o?o?@?@不知道翻找什么东西,等他回来,往赵孟眼前一摆,只见一张密密麻麻写满了赵孟全不认识鸟语的标签,竟是一支被吃到还剩几粒的药瓶子。
“我从十八岁起,就一直吃这个药,吃了……快十年了。”
赵孟见鬼一样看着那支瓶子。
“这是什么东西?”
“进口药。专门对症的。从康复中心出来以后我就一直头疼,脑ct和神经检查都做过了,医生说我健康得很,一点问题也没有,最后才推断可能是心理问题,我父母就托人从国外买了这种药。”
“心理问题?”
“有点像治疗抑郁症,控制多巴胺的分泌之类的,和那个原理差不多,这个药坚持一天吃一就不会头疼,也不至于记忆力衰退或是嗜睡,基本算没有副作用吧。”
宋栖然叹了口气。赵孟敏锐地从中捕捉出了一些什么。
“基本?”他抓起药瓶仔细端详,开始试着回想这段时间与宋栖然共的细节,结果真被他想起一件事。赵孟惊讶的目光投向宋栖然,宋栖然也点了点头。
“恩,就一个副作用比较讨厌。”他说,“会没有性欲。”
赵孟呼吸一窒。
“简单点讲就是硬不起来,也不想硬。没有性欲,没有欲望,也不觉得没那些东西有什么问题,连**影片也不能看,看了就会吃不下,睡不着,想吐,就一门心思整天只想工作的事。时间久了,你的头脑很清醒地认识到‘这样有问题’,但是主观意愿根本提不起劲想去解决。我觉得这才是最不正常的。”
“后来呢?”
“后来我就受够了。”宋栖然回答,他看一眼也就知道赵孟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也就干脆全说了,“第一见你之前,我停药了。”
“停药了会怎么样?很难受吗?”赵孟问,他有点心疼,尽管宋栖然本人看上去好像并不觉得那是个什么多大的事,他看了赵孟一眼,抿了抿嘴唇。
“我本来也以为会。但是,见你的第一面,就那天晚上,头就不疼了。”宋栖然有些怯然地说,“我没骗你,就是那样。我也被吓到了。后来又找你试了几,才发现只要是和你在一起,它就不会复发。具体什么原因我也说不清,不过你很好,真的。对我也好,做那些事情也很舒服,我从来就没这么喜欢和什么人待在一起过……”
宋栖然说着说着偏开头去,他的声音越说越小,这的确难以启齿,因为他对赵孟的喜欢,说到底,倒和赵孟这个人怎样并无一点相干。
而赵孟也终于知道了,何以宋栖然会那样反常地迎合他,费尽一切心力讨好他,为他解决眼前所有的问题,并且会像永远都没有足够的安全感那样,一遍又一遍的希望从他这儿得到一句保证。
赵孟在自己并不知情的时刻,成了宋栖然的希望,无论那种希望是什么,和爱情究竟有没有一毛钱关系,宋栖然只想要捉住它。他试了所有能试的办法,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资源,就为了和赵孟这个一无是的小警察共度余生。希望你永远都在,他说那句话的时候,是真心的。
同样的,他今晚所有的反常,和恼火,和绝望,也通通都是真的。
赵孟半张着嘴,他回味过来一切,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宋栖然则像个交代完所有口供等待宣判的人那样坐在他对面,绞着手指。
“对不起。”他轻声说,“但我没病,真的。只是心理应激方面出了点问题,我不是疯子。”
“我没……”赵孟艰涩地出声,他的嗓子发干,很艰难才能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眼看着宋栖然那副颓然失落的样子,内里被一种不知名的,巨大空旷的无力感给填满。可自己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一片沉寂的几米开外,门铃响了。那突兀的动静打断了赵孟的呆滞,也打破了眼前的僵局,他眼睁睁看着宋栖然站起来去开门,然后从玄关外迎进来一个赵孟怎么也没想到的人。
魏小龙。

第十九章
魏小龙进屋只看了宋栖然一眼,朝他微微颔首,手就自然而然地揽在了他的肩膀上。而宋栖然看样子也像早就与他相识,一点不曾抵触那般亲近的肢体接触,反而扬起音调喊了他一声“小龙哥?”。搞得赵孟全然不知所措。
魏小龙什么话也没说,揽着宋栖然回到客厅,一眼就看见那个玻璃台面已经碎完只剩下金属框架的茶几,而赵孟本人还傻子一样杵在一堆刚铲完的玻璃碎屑旁边,此情此景让他的眉头蓦地一皱,语带十分警惕地问宋栖然:“你们吵架了?”
宋栖然赶忙摇头。
“没,是我弄的。”
魏小龙闻言,眉头往下陷得更。
“你停药了?”他又问。
“停了也没几天,我自己不想吃。”宋栖然回答。
他刚说完那句话,魏小龙的目光就朝赵孟这边直刺过来,之前赵孟就一直觉得他沉默不语死盯着人看的时候眼神阴翳得很,这会感觉更是强烈,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混账事,就活该被那道眼光钉死在耻辱柱上一样。好在魏小龙身上外放的情绪总是一闪而逝,还不等赵孟张嘴为自己辩解什么,他的面色便已经一如往常,只是仰起脖子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随即露出个淡到快要没有的笑容,看着赵孟说:
“你没在这里抽烟,不错。”
说完,又在宋栖然的鼻梁是轻轻刮了一指头,
“你要少闻烟味,对身体不好。”
他那样自若的神态实在太过亲密,太像个惯于罩着宋栖然的大哥,又太像个把旁观者不当一回事的自己人,看得赵孟心里忽然上涌一股邪火,一瞬之间脸黑得不见底,恨不得一步上前把人从他身边捞回来。
你又是哪里蹦出来的阴险小人,赵孟心想,之前竟然还装作毫不知情开车把他送回来一,这么藏不露的家伙能是什么好东西?虽想这样讲,可却也挑不出别的什么毛病。
打眼看去,魏小龙比他年轻,比他好看,刚刚退伍的体格,往在那儿随便一戳就是个浑身散发青春雄性荷尔蒙的阳刚架子,就连老妈子一样帮宋栖然把沾满啤酒味道的袖子一层层往上卷的动作都没有招致对方任何的不耐烦。反倒是宋栖然,和突然开门收到惊喜圣诞礼的小学生一样高兴,抓着他不住地问:“高中毕业以后你去哪里了,这么多年都没有见过,你是怎么找到这的?”
赵孟肩膀咔咔往下一塌。得,他俩还是高中同学,连认识的时间都早他那么多。
魏小龙倒是一点不在意赵孟已经明显到快要写满全脸的不愉快,给宋栖然整好袖子就回答他:“从部队退下来,回了清河,现在在市委办公室,给你二叔当司机。”
他提到宋栖然的二叔,神情忽然变得十分平和宁静,在宋栖然臂上轻轻一拍,说:
“书记很关心你,所以把我派来省城就近照看。今晚又听说你出了事,第一时间打了电话过来,让我找你把人借走一晚上,接下来的事我会好好安排,你放心休息吧。”
“借人?”宋栖然疑惑地看着他,“借谁?”
魏小龙抬起头往赵孟的方向看过去,伸手往他脸上一指,半点音调起伏也没有地干脆回答:
“他。”
赵孟胸腔里的那点郁火还没来得及发出来就又被噎了回去。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先别问。”刚一上车发动引擎魏小龙就开口说,面对宋栖然时曾松动过一刹的气场在出门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的魏小龙,又变成当初赵孟第一眼见他时那个感觉冷硬还带点野生气息的寡言青年。
他一路驱车,将赵孟带到附近一家已经安排好房间的四星级酒店,亮灯后的房间宽敞明净,床单上还放有客房人员悉心准备的欢迎卡片和盒装巧克力。魏小龙拉开窗边一张凳子,自己率先坐下,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清河市市委办公室的专职司机,栖然的二叔,也就是现在清河市的市委书记宋新诚,是我的上级。今晚从总局打到和平桥西的电话,就是在他的调解下打过去的。不过我先说一句,在取得受害人谅解的前提下,刑事转民事并做结案理没有违反工作章程,请你不要对宋书记的工作作风产生任何不必要的误解。”
他强调完这一点,才拉开对面的另一把椅子,朝赵孟点点头,示意他坐下。
而赵孟已然陷入了意料之外的巨大震惊中。宋新诚的名字他是听过的,清河市经济开发工作的一把手,因为主持新技术产业园区改造而上过不少省内表彰的新闻,连省城人都知道他的名号,一直传闻说有省里有意要把他从地方调上来,只是宋新诚本人没有表态罢了。
而宋新诚居然是宋栖然的二叔,那宋栖然的父亲……
“是的,他是宋新民的儿子。”像是猜透赵孟的心思一般,魏小龙回答。
那就没错了,赵孟头皮发麻地想,清河市最大的经营建材生意的新民集团。当初宋新诚走马上任的时候,就曾因为宋氏兄弟中这位兄长的私营集团企业主身份而爆出过新闻,质疑选调公平性,只是如今弟弟已经上任几年,哥哥仍旧只埋头做自己的生意,似乎两兄弟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交集。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他看了魏小龙一眼。后者低下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软装烟,放进嘴里一支,点上,好像那个在宋栖然家门口教训过赵孟不能多抽的人并不是自己那样,吸进一口,又缓缓吐出来,等烟雾全消散了,才再度开口。
那是赵孟第一听魏小龙这个人讲那么多的话。
他说:“栖然和我是高中认识的,同一个年级,不同的班,他那时候不是现在这样,对人很好,我一直不知道他是新民集团的小少爷,直到高三那年暑假他爸把他送去四疗。他是因为什么被送进去的我们都知道,但我们,还有四疗那边的负责人里,没有一个知道他其实就是宋新民的儿子。当年正是宋家大哥生意刚上轨道,小弟正式开始从政的节骨眼,他这事说出去不好听,怕影响了书记的仕途,于是给他在档案上改了名,所有资料也都是假的。谁也没料到那时的四疗内部已经开始不合规经营,将原本挂靠在人民医院精神科下的诊疗中心单独外包给了曙光精神卫生研究所,那是个私立机构,相关的新闻我想必你其实看到过,这几年爆出来,已经很有名了。”
赵孟的眼皮一跳。
“负责栖然治疗的主治医师做主开始对那一批收治的病人采取物理手段与药物干预结合的强制脱敏疗法,物理手段报道也都报过了,就是电击。那项治疗计划立项两年后政府才展开调查,康复中心又是封闭的,无论是书记还是栖然的父母在那时都是毫不知情的。等到所有人开始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栖然的性格已经彻底变成了现在这样,他犯头疼,而且十分抵触与人产生社交接触,入伍之前我去看过他一,几乎认不出他来,他还记得我,见了我还会对我笑,但我总觉得那不是我印象里栖然的样子,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忘不了当初那一刹时的感受。后来我退伍回乡,遇到了书记。外人很少有机会了解书记对栖然的关心,他入仕十余年了,至今膝下也没有一儿半女,将栖然看作亲生的孩子。四疗被检举整改后,书记始终自责,认为是自己当年从政的决定连累了栖然,多年以来一直想尽办法想要补偿。他会特地找到我,委任我,把我派到省城来,也只因我作为高中时代的旧友能多关心栖然,可以说全是为了他这侄儿着想。甚至就连你――”
魏小龙顿了一下,
“你现在知道为什么11嫌疑人在清河落网的消息能在发布前第一时间送到你手里了吗?”
赵孟惊得目瞪口呆。他从没想过这背后还会有这么多的故事,无论是张大春提过的强制康复治疗,还是宋栖然自己曾说到过的父母对于他人身大事的态度,原来都不是仅仅一如表面之词所听上去的那般简单,它们混合到一起,才最终造就了如今赵孟所认识的这个宋栖然。
“可是,已经十年了……”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正用一种犹疑的口气对魏小龙说话,“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如果他的家人真的想要帮他,为什么情况会一直没有起色?”
“你说把他治好?”魏小龙苦笑出声,大概也因为曾有过同样的想法而迅速地理解了赵孟的意思,“治不好的。”
“为什么?”赵孟哑然。
“因为他忘了。”魏小龙回答,“全忘了。治疗室里的事,高三那年被送进去前后的记忆,没给他留下一点痕迹。那就像是在你脑子里种一个黑洞把什么都抽干净,连病因都无法追根溯源,怎么治?”
他的脸上难得浮现出情感,那是一种难掩的伤感神色。他亲眼见识过的,治疗带走了宋栖然的记忆,也同时拿走了他喜怒哀乐的能力,像是偷走一个人灵魂中部分的生命,谁也没法将它们还原回来。
“所以书记才会差我来这将他郑重拜托给你。”他压抑的眼神转向赵孟,变换成一种清明的恳求。
“拜托我?”赵孟愣了,他下意识指了指自己,眼神里充满不解与不确信。
魏小龙看着他,笑了。
“你以为你和栖然遇上,这一切都是偶然吗?”他反问赵孟说,
“栖然的情况特殊,凡是有意想接近他的,无论背景、出身、健康、人品我全部会事先一一查过,如果是书记认为不合适的人,根本不可能走进那栋房子。至于为什么你可以,可能是觉得你们有缘吧。”
“有缘?”
“有件事你不知道。十年前的罗家山持枪人质劫持案,原本栖然也会在那里面。”
魏小龙说出那句话后的一刻,赵孟今夜第一感觉到从胸腔传来心脏猛烈跳动的共鸣,仿佛耳边遭轰然的巨响淹没,除了徒然地睁大双眼,大脑已经停摆,自动放弃了一切思考。
“栖然就是市六中那一届艺考班的学生,11的当天他原本也打算进山写生,但他没去,所以成了那天唯一被漏下的那个。”魏小龙凝视着赵孟的眼睛,对他说,
“十年前是你找到了那些学生。十年后你又遇到他。所以书记想请求你,希望你也可以像当初救那些孩子一样,救救栖然。”

第二十章
坐在前往清河的长途客车巴士上,赵孟的心绪依旧纷然不能平静。他请了假,没有同任何人提起,按照魏小龙给的地址,独自一人来到清河。
眼前这栋大门紧闭的建筑,外墙依稀可见半剥落的“第四人民医院精神诊疗中心”字样。六年前这儿因为“病人出逃途中意外坠亡”的医疗事故上过一阵媒体新闻,四年前又被举报,勒令整改,不知道后来改成什么样,总之现在已是彻底关停的状态,清河康复中心也已经改弦更张,挂了别人的牌子另起生意。
赵孟走到锈迹丛生的门边,治安岗亭里竟还留了一个退休保安值守,见他鬼鬼祟祟张望,提着一串钥匙过来问话。赵孟长相凶悍,仅穿便服时引人生怯得很,又在这寻常人不会光顾的被封大门前晃晃悠悠,任谁看了也不会觉着像个好人。好在他随身携带着自己的警官证,出示以后,看门大爷的神色和缓许多。
他原本的脸色里是有警惕的,赵孟多年职业直觉,只消一瞬就能捕捉。但又纳闷,有什么必要觉得警惕呢,地方一早关停,如今都被封成这幅德行了,不过是幢废弃建筑罢了。他仗着自己身份特殊,张口便问出了心中所想。
年迈的保安看上去忽然感慨良多。
“造孽哟……”他絮絮叨叨地说起康复中心的历史。
出事以后, 省里派人来过,好几。一开始是调查诊疗资质,再后来就开始调监控录像,连司法也来现场转过。没想到调查进行到一半,突然死了人,媒体蜂拥而至爆出些内容,诊疗所门口就炸了锅,天天有家长成群结队占一条马路抗议静坐。再后来中心监管病程的负责人突然出逃,带走了机房里的几块硬盘,通缉令下发前这事就上了网,呼吁人肉闹得沸沸扬扬,最后省里为了先安抚民众情绪,暂时搁置了未进行完的调查。没多久领导班子换届,差人来过,可那几块硬盘不翼而飞,后续难于跟进,这一拖,竟然拖到了现在。
“一开始还有家属过来闹,后来也没了,据说是市里出面给安抚住了,拿了抚恤金。也有过记者想来,但按照规定我们是不能放人进去的。这地方啊,荒了快四年了,邪乎得很,到了晚上我从不值班,他们有人说那些楼里夜里都闹鬼,有人不停在哭。我都不想在这干了,上礼拜刚给上头问过后续还有没有人会来,要没人来我就干脆回家养老算了,结果你就来了。你是不是他们派来接手这儿的?”
赵孟有些尴尬。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片警,突然被保安大爷用那么热切的目光注视心里一阵阵的发虚,也不好正面回答,只指着四疗爬满枯藤的墙壁问,“哪里可以找到当年事故的资料?越详尽越好。”
大爷打量了他一会儿。
“早给调查小组的人清干净了,怎么他们没给你档案?”后来自个儿又转念一想,“兴许是不许查了吧。之前也听来蹲点的记者提过几回,里边啊,水的很。”
他一抬头,碰上赵孟眼中没能掩饰住的失望神色,又觉得这大小伙子办事尽心得很,招呼他一声“你在这等会儿!”就转身回了岗亭。等他再出来时,手上有张打印得绿绿的传单。
传单已经皱了,纸质很薄,排版和配色都显得有些粗糙,一看就不是商业用途的宣传品。赵孟接过来一看,华文新魏字体打印的大标题上写一行字――
我们在等你,清河康复中心当事人寻找计划。
他茫然不解地望向值班大爷。
“一批小患者自己组织的,都是年轻人。”大爷悄声回答他,“管事的不让弄,他们来发过几传单,都被没收了,我就留了几张,觉得孩子们也不容易。官方的东西现在不好找了,就这些民间的记录还剩下点,不过你可别说是我给你的啊,我都快退休了,不想找事。”
赵孟的眼睛一亮。
“发起这项行动的人也是当年在康复中心接受过治疗的?他们还能联系上?”
“有几个吧,现在年轻人的样很多了,他们好像不怎么搞上街面的活动,主要都是在网上,具体怎么弄我懂的也不多,你看传单吧,里头都有写。”
赵孟闻言,赶紧仔细阅读了一遍手里的传单。上面的确标注了一个微博地址。
“有关当年的清河康复中心,还有许多波折没有被记录,也仍有许多失散的伙伴没有被找到。你们现在过得好吗?到现在,尚还有许多病友没有得到公正的道歉与赔偿,维权是一项漫长和艰巨的任务,我们需要更多的人站出来,需要你们的帮助,向世人说出你真实的故事,让更多病友被埋没至今的权益得到真正的重视与补偿。如果你还在,请联络我们,我们会一直在原地等你。这世界需要更多的勇气,还有爱。”
宣传单最尾写着那样一段文字,赵孟看着它们,忽然想起魏小龙对他说过的,希望他能救宋栖然的那些话。赵孟的心情是复杂的,现在他知道为什么魏小龙会给他这个地址了。
在来这儿之前,他对发生在宋栖然身上的事仅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他知道他受过伤,留下了后遗症,但却很难对那段经历感同身受。到这儿之后,尤其是看见那张传单之后,他忽然意识到,那是场发生在众多人群身上的集体事故。一个个人的伤痛会汇聚成群体性的伤痛,无论多少年过去,也仍然有人无法依靠自己走出来。那些曾经在这治疗过的人奔走呼吁,寻求更多的人站出来,也只是想汇聚起更多的同伴参与自救。希望与绝望总是相伴相生,照这样说的话,那究竟需要多少分量的勇气和多少分量的爱才能把遗留下的伤痛给抹平。
赵孟不是不敢面对挑战,他只是怕自己所能做的不够――那是宋栖然的事,他总恨不得燃烧出百分之一百二十的能量来帮他完成。[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赵孟不禁怀疑,宋栖然是否是老天刻意送给他的考验,是为了弥补当年在罗家山他没能及时救出那些孩子所落下的阴影与遗憾才带来到他的生命里。魏小龙那晚请求他的时候赵孟没有给他一个答案,但赵孟的内心其实很早就确信了,是的,他想救他,无论是为了宋栖然还是为了自己多年来也没能跨过的那道坎,他当然要救他。可他该怎么做呢?
裤兜里的手机嗡嗡响了起来,竟然是宋栖然打来的电话。
“你在哪?”
赵孟听见宋栖然轻轻打在听筒上的声音,眼眶背后蓦地一酸,他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明明也没怎么,却莫名其妙觉得很想他。
“我不在省城。”他遮遮掩掩地说。
“我知道,我正好也回了清河,”说到这儿,像是担心赵孟会误会那样,宋栖然又补上一句,“不是有意跟着你,之前不是和你说过我爸住院了……?我这趟回来看看,正好你也在,就想给你打个电话……”
“你爸还好吧?严重吗?”
“不碍事。”宋栖然回答,“有我妈呢,再说公司的事也忙,我打算今天傍晚就走,所以想问问你,需要我顺你一程吗,我开车了。”
他向赵孟提了个问题,铺垫很长,绕弯子绕得小心翼翼。赵孟拼命绷紧着眼周的肌肉才不至于暴露情绪,然后他用自己听了都觉得惊讶的温和声线答了一句:“好啊。”
宋栖然是穿着一件风衣来的,入秋后有些降温,傍晚又起了风,他裹着风衣的领子靠在马路对面的车头旁边等赵孟,见到人来了,松开领口,远远地同他招手。
穿过马路朝他走去的途中,赵孟一直在心里组织语言,想着一会开场要和宋栖然说的话。他一早就决定好了,宋栖然没那么喜欢自己,没关系,他们的关系或许只是建立在宋栖然对于疼痛的排斥上,但那也不碍事。他栽在这样一个人身上,本来也是件说不清道不明没什么解决办法的事情,他就是喜欢宋栖然,况且这个人现在还如此地需要他,他怎么可能在这时候选择走开。
赵孟盘算着开口,刚走到宋栖然面前,却被他抢走了台词。
他说:“对不起,是我错了,我反省过了,一开始就应该和你说实话的。”
赵孟愣住了,他没有想到宋栖然会道歉。当着他的面,宋栖然眼神诚恳地望着他,两手环在胸前,均有些紧张不安地捏着风衣的衣领。他在等着赵孟的回答。赵孟心想自己何德何能,值得宋栖然如此的郑重,他说不出话,只能倾身过去,揽住宋栖然,抱了他一下。
他的两臂之间很宽阔,隔绝了风寒,宋栖然被摁在那儿,许久,紧绷的上半身终于慢慢慢慢松弛了下来。
“好吧,我答应不怪你了。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坐在宋栖然车的副驾驶座上,赵孟偷偷噙着嘴角对他说。开车的人只能专注地目视前方,宋栖然皱眉一副很困惑紧张的样子,倒给了他难得调戏人的机会。
“你要我答应什么?”宋栖然问。
“以后有话直说。能做到?”
“恩。”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问了,就只能对我说实话,挑拣着说也不行,要全部都是实话,明白吗。”
宋栖然点点头。
“好。”
赵孟清了清嗓子。
“那我现在问了。”
宋栖然精神地竖起耳朵,像只小兔子。
赵孟问:“第一见我的时候,你到底是怎么想我的?”
宋栖然没忍住噗嗤一声,他抿嘴憋住了一会,怪不好意思地回答:
“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就觉得你好玩。”
“好玩?”赵孟纠结起眉头,这个答案他倒是没想到,不过总比第一眼看了就不喜欢要好那么一点,他问,“怎么个好玩法?”
“就是看你出糗,挺有意思。”宋栖然回答。赵孟两眼一黑,想起两人初夜过后那个死命丢人的早上。
“然后你就一边在心里笑我,一边继续跑过来惹我?”
“我没有笑你,就是想惹你,”宋栖然说,“你给我发照片那我很喜欢,觉得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偷偷拍腹肌的照片显摆,好可爱。”
“好可爱个屁。”赵孟不忿抗议,宋栖然倏地用那两个字形容他,搞得他一阵恶寒。
“那后面呢,”他又问,“后面几感觉怎么样?”
“后面几有点累,”宋栖然老老实实回答,“你体力回复得太快,要的数又多,可每你看上去都一脸期待,我不好意思说不要。”
赵孟的额角抽了抽,觉得有点丢人,但也不好讲什么――刚刚明明是他自己巴巴地要人家全讲实话的。
“不过我没说不好哦,”怕他误会,宋栖然赶紧补充一句,他点头,点得很用力,“我还是喜欢的,真的。”
他特别下重音强调什么事情时的样子真诚得很,乖到不可思议。赵孟注视着他认真的侧脸,心想这其实是个很听话的小孩。他有那么好的家庭,那么好的天赋,要没有十年前那些烂事,现在是不是会成为一个特别明媚招人疼的孩子。
可即便宋栖然没变成那样,赵孟也觉得他已经够可爱了,便想最后逗逗他,问:
“那如果你第一用社交软件的时候没匹配上我会怎么样?”
宋栖然摇了摇头。
“不知道,那时候一心觉得不像再那么过了,药也停了,如果没有遇到你我也没办法克服那些副作用,那可能就只能去死了吧。”
赵孟的笑凝固在了脸上。宋栖然的口吻平淡,他却听得胸中猛然一痛,像给人当胸揍断几根肋骨,猝不及防失了阵脚。
直到这会他仍然很难习惯自己对宋栖然竟有那么重要,重要到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感觉害怕。
他忽然叫了一声“停车……!”
宋栖然吓了一跳,他没法移开盯着正前方的视线,只能睁圆了眼睛,慌张道:“可这是高速!”
“靠边停,应急车道!”赵孟粗声粗气下着命令,宋栖然将信将疑地打开双闪,放慢车速。嘴里一面说着:“车没抛锚,这样违反交通规则,前边不远就有摄像头,会被扣――”
他没能说完。车刚停稳,赵孟便将他的肩头一掰,堵住了那张嘴巴。
“交警大队我认识人,给你走后门,”他喑哑着嗓子低声说,剩下的话也尽数消弭于唇边,“你就别动了,不动的话我就亲亲你,要再动,下个休息站我就办了你。”
宋栖然听话了,他不动了。
赵孟舔着他的舌头,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像那样很久,直到内心平复。他们实际上并没有把话说清楚,现在这样嘴巴对嘴巴黏在一起算怎么回事,没人知道,但赵孟就是忍不住。这辈子没有人对他说过那么重的一句话,赵孟觉得那就是一句情话,满满全是“我需要你”的意思。他还能说什么,当然是说“好啊”。
好容易亲够了,赵孟放开宋栖然,下巴枕着他柔软的头发对他说:“我觉得你其实挺麻烦的。”
宋栖然浑身一紧,但依然安静等着赵孟的下半截话。
“你看,你见不到我的时候还是需要吃药,你也不怎么会过日子,需要人照顾,情绪失控的时候又有点暴力倾向,我真怕你下再干出什么冲动的事。”赵孟低头看向他,宋栖然一对亮晶晶的眸子在暮色里反着微光,赵孟笑了一下,捏住他的下巴,
“所以我觉得保险起见,你身边最好跟一个警察。”

第二十一章
“所以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宋栖然坐在茶水间的高脚凳上,一脸茫茫然地问张大春。
张大春捧着咖啡,白眼几乎要翻到天板上。
“谢谢你加班日还给我科普你恶薰的恋爱故事,我不感兴趣,谢谢。”
“可他又没说喜欢我,或者不喜欢我,他都没说以后我们要保持什么关系,你觉得我该给他打电话吗?”
“我说了我他娘的不关心,好吗?”张大春忍无可忍地说,“我就关心你最后驾照扣分了吗!”
“没扣。”宋栖然回答。
“*!”
对面的设计总监忽然一脸气急败坏了的模样,宋栖然懒得理他,端起茶杯出了茶水间,手机就在裤子口袋里,他在犹豫,一如他刚刚说过的,他该联系赵孟吗?以什么样的理由联系呢?说想他?好像也不是……毕竟已经答应过人家以后都说实话了。
赵孟没有留给他更多踌躇满志的时间,他很体贴,五分钟以后,就自己主动把电话打进来了。
宋栖然接电话的时候还在砸办公桌面上几摞不合格的样品,新一批的打样合格率太低,他生供应商的气,下手砸得乒乓作响。那边的赵孟吓了一跳。
“出什么事了?”他拔高嗓子问。
“没出事,工厂寄了一批残品,被我砸了。”
“找人收拾好碎片,别把手扎了。”赵孟非常自然地提醒了一句,宋栖然懵懂点了点头。
他又有些想不通了。
“你打给我,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打给你吗?”赵孟的声音在那一头听起来带着一点轻笑,但语调仍很平静,呼吸绵长,仿佛打在宋栖然脸上,“就想让你听听我的声音。”
宋栖然眼睛一眨。
“我今天吃药了。”他说。
他以为赵孟在担心他复发头痛情绪失控,遂告诉他,让他放心。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赵孟却说,“我也想听听你的声音。”
宋栖然的眼蓦地瞪大了。赵孟却没给他继续惊讶的余地。
“晚上想吃什么?”他问。
宋栖然压低了眉头,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他想,工作忙的时候,拿便利店的便当凑合一顿解决问题也是常有的,他回忆了一下经常光顾的便利店货架上码放的东西――
“黑椒牛肉吧。”他说。
赵孟思考了一会。
“也成,”他回答,“我应该会做。”
然后在宋栖然回味过来那句话什么意思之前,挂掉了电话。
赵孟在值班室看微博,就是从清河康复中心拿回来的传单上注明的那个账号。里边有一些当年从康复中心出来的患者投稿来的长故事,他看了置顶和日期最新的那几个。
康复中心里真的什么病人都有。有父母把子女送进去的,有子女把父母送进去的,其中有一条长微博是志愿者代为记录的,事主今年都有八十多岁了,是康复中心收治过的年纪最大的病患,在原配的丈夫去世十多年后经人介绍又认识了一个组成新家庭,半路夫妻感情不错,头先过上了几年安生日子,再后来新老伴突发心梗,被送到医院急救,一查,坏了,得住icu,icu一天一万多,退休金又没几个,老太太一时急了,要卖房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便立刻觉得她疯了,结果这么大一把年纪的人,半夜里来一辆救护车就给强行拖走了。进去里头也不知道过了什么样的日子,强制治疗治到尿失禁才被家属领回去,回去的时候老头子早死了。后边的事也不知道了。
赵孟划着鼠标心里一阵唏嘘,他也不知道账号里这些个搜集来的故事到底是真是假,只从里边看出一股扑面而来的绝望气息,简直想象不出康复中心里头究竟是什么鬼样子。不过几乎每篇微博都提到一样共通的东西――康复中心的物理治疗实验室。
魏小龙说过的,那就是个电击室。
赵孟看的那条置顶微博里就有写,是拿两个磁极直接贴在脑袋两边太阳穴上,连着细细的电线,再接上一台控制器,输出的电流大小精准到毫安,反正是保证弄不死你,但能叫你生不如死。收治的病患进去以后会分配宿舍,每栋宿舍都有管教,管教看谁不爽了,就拿进电击室来威胁,在里边待的时间久些的都形成条件反射,别的什么不用做,光听到电击室三个字,能有直接吓到尿裤子的。
赵孟甩了一下鼠标关掉页面,那些描述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不愿意再看。他原本只是想试一试能不能从里边找出当年宋栖然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的蛛丝马迹,现在看来,也幸得宋栖然是忘记了,魏小龙说过,就因为他想不起来,所以治疗才一直很难进行,但赵孟想他肯定不会让宋栖然知道这个账号,他也不会让他试着去回想,关于治疗中心的事,他一个字都不会在宋栖然面前提起。
他不想伤害他,哪怕只是为了治好他。
他点开账号主页下的私信按钮,给博主发了条消息。
“你好,我想向你咨询,你们已经整理好的康复中心当年的收治案例里,有没有细致到个人的,我想找一个人的诊疗记录。”
大约过了十分钟,对面的消息发了回来。
“你是谁?”
“一个当事人的朋友,我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等待又持续了十几分钟,不过这对面倒也干脆。
“对不起,我无法信任你。”
赵孟摇摇头,也没在意。
“你们经营这个账号还有很大现实风险吗?”
“会有的。我们被举报过很多,很多病友现实中也经受了很大的压力,才最终决定站出来,我有义务保护他们。”
“没事,我能理解。”赵孟打字说,“那要怎样你才可以信任我?”
“你为什么要帮你的朋友?为什么不是他自己来?”
“没有为什么,我喜欢他。”赵孟回答,“但我觉得这事挺糟心的,我不想他自己弄。”
对面沉默了一会。
“你可以把身份证照相发来吗?”
当然可以。赵孟掏出身份证放在桌面上,三下五除二用手机拍了照,也没裁剪也没马赛克关键信息就给对面发了过去。
“赵先生,”这对面直接用了他的姓氏来称呼,“请容我们考虑一段时间,如果我们觉得可以答应你的请求,会用这个账号再联络你,届时,我们或许可以见面谈。”
“好的,多谢你。”
赵孟发完这条信息对面就不再回复了。也不算什么进展也没有吧,他想。一早已经过了下班时间,赵孟长舒一口气,关掉了网页站起来,拎上一个小兜去了最近的超市。
他买了洋葱、青红椒、黄油和牛肉,又装了几样常用食材进兜里,再抓上两捆买一赠一的巴氏鲜奶去付了账,然后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去了宋栖然家,走到家门口他才想起自己还没有这间屋子的钥匙,好在老天有眼,宋栖然今天竟然破天荒的准时下了班,门被打开的时候赵孟还一阵后怕,主要是怕速冻的东西化了冰以后就不新鲜,进屋以后他连解释也没解释就冲去了厨房,反把宋栖然一个人晾在了客厅里不知道该干什么。
他没想到赵孟会来,更没想到赵孟是来做饭的。下班到家后他早已换上居家服,这会探头探脑隔着厨房的玻璃拉门偷瞄赵孟在洗手池边有条不紊地理所有食材。赵孟动作很娴熟,挑起牛肉的隔膜和筋腱来手稳刀快,一丝不苟,牛肉腌上之后他又去做酱汁,将洋葱切块打碎,小火融化黄油以后开始煎炒,最后黄酱油和新鲜胡椒下进去的时候整间厨房都已经弥满黑椒汁的香味,赵孟舔了舔匙子,他不是西餐胃,因为宋栖然说想吃,菜谱才临时从网上找来,好像做起来也不大难,总归不像超市货架上现成的酱汁那样刺鼻,味道要柔和很多。他自顾自点点头,拆开一包真空蛤蜊肉。
就因为他这种全程始终如一的从容表现,在厨房门口犹豫着三进三出的宋栖然最后发现自己好像确实什么忙也帮不上是个挺多余的人,又不好意思打搅赵孟,晃回客厅左顾右盼最后眼神一亮,拆开一盒牛奶分别倒进电视柜上摆着的两只杯子。
等赵孟端着热腾腾的黑椒牛肉回到饭桌边的时候就看见宋栖然已经板板正正地坐下,在他自己的位子和赵孟的位子面前分别摆好了一只盛满新鲜牛奶的杯子,那两只杯子是一对,宋栖然的是只兔子,赵孟的这只是条狗,他灵机一动把它们找了出来摆上,现在正两只手摆在膝盖上一脸振奋看着赵孟,眼里一闪一闪,像在等着他开口表扬。
赵孟真的很想承认,那场景看起来是挺撩人心动的。但他放下盘子,在宋栖然的头顶一摸,又把那只小狗杯子推了回去。
“这是情侣用的,咱俩现在这样,还不算情侣。”
宋栖然的肩膀又垮了下去。前后两秒的对比太过强烈,赵孟差点笑场。
“可你过来给我做饭,你的东西都在我的衣柜里。”
“那是因为我要住进来。”赵孟耐着性子回答,宋栖然猛地抬头,因为那个动作,赵孟的手从他的头顶滑落,贴在了他的面颊上,宋栖然的脸很热,发烫,就像他看赵孟的眼神,满满全是难以置信的惊喜,赵孟抚着他的脸,心下也一片柔和,
“乖,从今天开始我住过来陪你,每天给你做饭吃。”
“可是只有一张床。”
“我们就睡一张床。”
“这样都还不能算是情侣吗?”
“你得喜欢上我才能算是啊。”赵孟笑着对宋栖然说。听者皱着眉头,看上去很是为难。
“那……如果我想和你一起睡呢,那可以吗?”宋栖然问。
赵孟想说我们不是本来就打算睡在一起吗,一转念看见宋栖然正扭扭捏捏地偷瞟自己,突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当即要命地一硬。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赵孟压抑住在餐桌前面性骚扰老实孩子的冲动,把宋栖然拉到面前吧唧亲了一口额头,才揽着他的肩膀回答:“只要你觉得可以的时候,就行。”
他仰头盯着吊顶上晃眼的水晶吊灯,心想,这时候要还死撑着说不行,那也太假了。

第二十二章
上赵孟咨询过的那个微博账号这几天一直没有动静,赵孟觉得自己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另一条线索,市六中。
说起来,那也算是宋栖然度过高中三年这一重要人生阶段的地方,如果能有机会回去看上一眼,打听打听,说不准还能找回一些当年的痕迹。可赵孟刚做辅警那会的片区也在市六中,因为11的案子,他对那地方有点心理阴影,这么多年了一也没再去过。
哎,逃避不是办法,赵孟左右犹豫了一阵,从微信通讯录里翻出一个叫何淼的名字,决定先跟那孩子联系一下。
何淼十年前认识赵孟的时候只有十七岁,现在其实早不是什么孩子了。只是他至今依旧坚持每年逢年过节都要给赵孟发红包和祝福的习惯,虽然人跑到外省去定居已经很少回来,也一直没有把同赵孟的联系断掉,按照他的话说,毕竟赵孟对他,那是救命的恩情,就算十年间统共没见过几面,那也是断不能忘的。
十年前的11,艺考班幸存下来十一个学生,何淼是里头唯一一个男生。赵孟在涵洞找着他们的时候何淼还能走路,雨下得太大,涵洞已经开始积水,赵孟便先把唯一的男学生拽起来吼了几声,吼得何淼整个人筛糠似的抖起来才勉强回神,最后两个人一道将受伤的同学一个个往外抬。那时候赵孟已经受了枪伤,雨水混合着血水淌的半边身子都是红的,沾了他自己一脸,也沾在何淼的衬衣上。那男孩吓坏了,虚脱混合着惊吓,让他的动作像个僵硬的人偶,等涵洞里的水位已经抬高到脖子,他才忽然吓坏了一样跌坐在洞口,脸色苍白得和纸一样。
赵孟先是过去照着他的后脑勺猛拍了几下,他吼他,拉着他远离溢水的洞口,又把他拽到雨势勉强稍小些的树下和其他已经失去意识的学生一起,然后他摁着何淼坐下,拍了拍他的后背,抱了抱这个已经不会说话的男孩。一分多钟以后,何淼才开始哭。他抠着赵孟身上的衣服,都像要把那些布料抠破似的。赵孟不记得他究竟哭了多长时间,他自己失血过多,没多久以后意识也跟着恍惚起来,等到再有记忆片段的时候,市里已经委派人到病房里给他送表彰来了。
给何淼发信息的时候其实赵孟挺有负罪感。他自己懂那种感觉,并不想把经历过当年不幸事件的孩子再带回到那一天的记忆里,这才一直避免同他们产生直接的联络。打听宋栖然的事之前,赵孟先东拉西扯了一通,故意绕开话题,最后才问何淼能不能帮他一个忙。
何淼没几分钟以后就回复了消息,口气很爽快,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我想和你打听个人,也是六中的,叫宋栖然,你和他熟吗?”
信息立刻就回了过来。
“我们一个班的。”
“那高考以后还有联系吗?你们知道假期里他都去哪,做过些什么吗?”
“高考之前那阵他就已经很少来画室了,班里的同学都忙着备考,基本没人和他有过什么接触。”何淼回答,过了一会,他主动打来一句,
“哥,他是个同性恋。”
那句话让赵孟皱起了眉头。人在说话时都会带着潜台词,何淼平常并不是个多直接的人,他会这么突兀地打过来这行字,是在担心赵孟并不知道这件事,他怕赵孟因为不知道一条关键信息而和一个不该扯上关系的人扯上关系,所以即使说出来倒胃口他也还是要说。至于当事人的隐私问题,那不在考量范围以内。
赵孟的心情忽而变得很不好。
“你怎么知道的?”他问。
“谁不知道呢。当年班里出了那么大的事,走了那么多同学,他连问也不问一句,最后连画室也不来了,可能同性恋就这样,对人没有真情。你知道吗,他还进过精神病院,就是个疯子。”何淼打字过来说。
他在生气,在经过这么多年后,矛头依然十分鲜明。赵孟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受过刺激,他太害怕了,可总有人毫发无伤。情绪总会需要一个缺口,所有的伤痛也总会需要一个发泄的对象,而对何淼来说,从头到尾置身事外的幸运儿居然是那个同性恋这件事是无法原谅的,总有人要被苛责,那为什么不苛责受害最轻的那个呢。
“那件事过后我常想,为什么那天他就没去呢,班里一共只有我们两个男生,偏偏就他生了病,如果那天他去了,陆雪说不定就不会死了。”
赵孟记得陆雪这个名字,他在讣告里看到过,还有照片,是艺考班上一个很漂亮的女生,但不幸在罗家山遇难了。他没想到这么久了何淼仍记得她。说不定陆雪不死,死的就是宋栖然了,他是这意思吧。想到这,赵孟的喉头仿佛哽了什么异物,他不自觉伸手,触到了锁骨上方的疤,那是打在他身上那一枪留下的,是为了救那些孩子留下的。但他真的做对了吗。如果他没有救下何淼,何淼心里也不会一直到现在都藏着无端的恨意了。赵孟是个好警察,即便只做辅警的时候办案也常常不要命一样,可现在也不禁想问,当真每个人都是值得被拯救的吗……?
“好了,我知道了,谢谢你。”赵孟说。
“哥,和我不用说谢谢,我一辈子欠你的。”何淼回复他,“不过今年我刚换了工作,没有年假了,可能春节不能去看你只能微信上给你拜年了。”
“没事,好好工作,这都不打紧。”赵孟回答,然后结束了对话。
何淼对他和宋栖然的关系丝毫不知,依然用恭敬的态度对他,这叫赵孟十分矛盾。
不,还是要救的吧,他想,人命都是一样的,何淼的,宋栖然的,要是他真有那种想法,不就和那些不可理喻的人没区别了么?
他突然很想见宋栖然。于是给他打了个电话。
“我今晚加班,不用等我吃晚饭。”一接起电话宋栖然就说,他以为赵孟打来又是问他晚上想吃什么的。
赵孟听见他的声音,心口上一直持续的怪异感觉才慢慢平复下来。
“好。”他说,“我还想问问你这周什么时间会有空。”[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宋栖然想了想。
“公司下个月接了一场新能源汽车品牌的新车发布会,会从月底提前开始忙起来。如果我要休假的话,也就这周末吧,之后就没空了。”
“行,那就这周末吧。我调个休。”赵孟说。
“你有安排?”
“我想去趟六中,我以前在那一片做过辅警,有几个关系不错的同事,想回去看看他们。你想出门散个心吗?”
“六中?”宋栖然尾音挑了挑,“我以前在那儿读书。”
“那不是正好?”赵孟笑笑说,“你念书的高中你肯定熟,到时候你带我逛逛?”
宋栖然举着手机也没多想。
“好啊。我带你。”
他挂了电话,坐在会议桌另一头修改ppt的张大春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
“你俩没毛病吧?”他受不了似的说,“周末去逛高中?你和他加起来也有六十多岁了,约会能别玩儿小年轻那一套吗,恶不恶心?”
宋栖然皱着眉头打开投影仪。
“我们又不是情侣,约什么会。”
背后响起“嘶”的一声抽气声,宋栖然回过头,发现张大春眯起了眼,一边半摇头一边以一种“你已经没救了”的鄙夷眼神盯着他看。
“姓宋的,真不是我说你,”张大春啧着嘴感叹,“你丫知道自己听起来有多渣吗?”
宋栖然不知道,赵孟是这么说的,他们还不算情侣,他又说错了?宋栖然捏死手里的遥控器,他瞪着投影仪射出的那道白光,心底突然一阵烦躁。

第二十三章
同班同学套话失败,赵孟决定亲自去一趟六中,还拉上了宋栖然。
六中在和平桥西的斜角上,跨了两个行政区,坐地铁要九站才到。这片当年他俩都待过,都挺熟,只不过熟悉的方面不太一样。
宋栖然指着中学对门一条街告诉赵孟里边哪家店东西好吃,哪家店的环境好适合听音乐读书,还有哪家店的画具和颜料卖得不错,种类齐全,一买得多还能打个折。赵孟就指着拐角的巷子口告诉宋栖然哪家五十块开一天的小旅馆经常能抓到飞叶子的小流氓,哪栋居民楼里其实有个扒手窝,手机丢了如果在当天下午四点之前过去突击还能找回来,拖到隔天就出了省,追也追不回来了,他还告诉宋栖然说你肯定不知道就你们六中操场背后小竹林那片围墙就正对着我们大队宿舍,那块是个监控盲区,有一队里的一个辅警去澡堂洗澡,从窗户里往外望发现围墙下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架了把梯子,就猜到肯定又有兔崽子夜里要跑过来骑墙偷电线,于是叫上了另两个辅警在围墙下边蹲点蹲了一晚上等着抓贼。那里边就有赵孟一个。
“后来呢,你们抓着了?”宋栖然问。
“没,你们学校的保安巡逻,以为我们仨是偷电线的,招呼也不打直接报警了。”
“…”
“来出警的还是我们大队长,说我们浪费出警资源,罚我们把围墙下边清扫干净,结果大冬天的,三个大男人哼哧哈哧拆了一晚上梯子,捡了一晚上自己扔的烟屁股。”
赵孟摸着下巴,仔细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他和宋栖然并肩走过熟悉的街道,十年过去了,印象中的一砖一瓦却似乎变化不大,越牵涉其中就唤起越多记忆,细细想来,似乎除了那点阴影也并非全然无趣,原没有自己预想的那样可怕。
他们走过正对篮球场的侧门,周末除了仅有的几间毕业班教室之外没有上课的,偌大的篮球场安安静静,只模模糊糊能看见距离最远的篮球架下边两个穿白衬衣的身影,盘腿坐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脑袋和脑袋靠在一起。一看就知道是谈恋爱的。
赵孟对宋栖然说起以前下了班,在宿舍里待着无聊的时候他有两个同事就经常结伴也跑来这边的篮球场蹲点,下学以后常有球赛,学生时代,篮球打得好的男生都受欢迎,球场周围经常围满了叽叽喳喳的女学生,他俩就一个看球赛,一个看美女。
“你知道吗,后来还真被他俩看上一个,不知道上几年级,据说特清纯,特好看,都想追,两个人成天在宿舍里合计,怎么和人偶遇,还借了把吉他张罗着要写情歌。”
“上几年级也未成年吧。”宋栖然说。
“是啊,我也是这么跟他俩说的。三年起步最高死刑。”赵孟接嘴。
说完,他俩分别一愣,相视一眼,都笑了。
一阵风夹着青草的味道从校园里吹拂过来,带着青春特有的味道,赵孟充满怀恋地望了一眼护栏后面一圈连着一圈的砖红色塑胶跑道,跟宋栖然说:“你知道吗,我从没过对象,连上学的时候也没谈过。那时候人家都忙着趴别班教室的窗户口看校,背着随身听学着唱情歌,上课幻想着拉拉小手亲亲小嘴什么的,我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
“那喜欢到底是什么,你现在知道?”赵孟望着栏杆里边,宋栖然望着他问。
“我喜欢你。”赵孟老实说,“但我还是想象不出怎么给你写情诗,怎么弹吉他给你听,太文艺了,我做不来。你喜欢别人做这些事情吗?”
宋栖然端详着赵孟的脸仔细想了一下。他的高中时代基本是背着画板度过的,可以的话,他倒是想叫赵孟躺在草地里,自己给他画一张像。但其他赵孟所说的那些青春校园偶像剧里的情节,放在自己身上也完全没法接受。难怪赵孟说自己不怎么喜欢他,宋栖然叹了一口气,他倒是希望自己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赵孟,赵孟这么好,凭什么不喜欢呢,可他实在太奇怪了,想做的事情全和别人不一样。
“我倒更宁愿去看看你说的五十块开一天的小旅馆。”宋栖然回答赵孟说,“然后我们开间房,把门锁起来,你穿上制服,我再用嘴巴一颗一颗解你的扣子。”
他坦白地说出来了。今天是赵孟约他,他们一整天都会在一起度过,所以宋栖然没吃药。他不吃药的时候,平时淡到快要没有的欲望全会卷土重来,像苦修的僧侣吃斋念佛了半辈子一朝解禁,只想和赵孟做那些事。
赵孟惊怪地瞥他一眼,心说这孩子怎么能当街说这种话,一下子从纯情校园过度到制服py,思维跳跃性也太强了。他这边只顾嗔怪,也不说话,宋栖然看了他半晌,以为他这是不愿意的意思,心头一阵失落,垂下两眼盯着鞋尖,整个人又一下闷闷不乐了开去。
赵孟眼见着他跳戏似的表情变化,觉得宋栖然的这幅样子实在非常有趣,但他也顾不得多看,因为顺着宋栖然右手边的那道墙壁一直往前延伸,赵孟看见了市六中的宣传栏,宣传栏很长,蜿蜒出一条街好几十米。其中有一版专门讲校友风采的,赵孟越过宋栖然大步凑了过去,顺着年份开始找,竟然真的运气那么好,被他找到了最早一届上墙的集体毕业照,刚好也就是十年前。照片做了特殊的合成理,八个班并成一个班,长到不可思议,人头攒动,密密麻麻,宋栖然见赵孟弯腰盯着一块地方猛看,也凑了过去。
“你找什么?”
“找你。想看看你读书时长啥样。”
宋栖然听他这么回答,也眯眼看了一阵,自己先摇摇头。
“我都找不着,人太多,看得头晕。”
“那是你没认真找……哎你别分散我注意力……!”赵孟牵住宋栖然一只手把他拉开,拉到宣传栏后边一片茵绿色的坛跟前,“你自己在这玩会儿。”
“我玩什么?”
宋栖然看起来很不高兴,他今日特地打扮得好看,连头发都上过发胶,赵孟却偏嫌他碍事,他感觉自己备受冷落,憋起气来像只闹别扭的小猫。赵孟伸手往他脑袋上揉了两下。
他指着坛对宋栖然说:“这你认识吧,三叶草。”
坛里满满的长着那些玩意儿,绿油油,连成片。三叶草宋栖然当然认识,他犯的是头疼病,又不是傻子。
赵孟接着说:“那你知不知道我以前读书的时候都流行玩一种游戏?”
宋栖然问:“什么游戏?”
“就是看谁能先找到有四片叶子的三叶草,三叶草三叶草嘛,长了四片叶子就很稀奇。”
赵孟要他保证过什么时候都讲实话,要不是赵孟没问,现在宋栖然还真就挺想讲实话的,这游戏谁想的,真特么无聊。
“找到了又能怎么样?”
“不能怎么样。”赵孟说,“你赌我找不着相片,我就赌你找不着草。”
“那要是我找着了呢?”
“那正好。”赵孟笑了,他想这小孩儿真好骗,手指都不用勾就上了套,“你找吧,找到了你就能许个愿,想干什么我都答应你。”
宋栖然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他问了赵孟一句,又将信将疑地观察了一阵他的表情,然后穿着他那一身漂亮衣服蹲下,拔蘑菇似的埋头往坛里拨弄起来。
赵孟得了空,赶紧转回宣传栏前面,地雷搜索似的仔细看那张合照,两三百个人的脸他一一地看过,寻找里面的哪张会有宋栖然的影子。他一边看一边想着那人眉眼,躲闪的,困惑的,倒在怀里发着浪诱惑撩人而不自觉的。他真喜欢他啊,此前漫长的人生岁月里他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可能都是为了攒起来留给宋栖然,真心就是这样,收不住的,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宋栖然感觉脑后白光一闪,再回头时赵孟已经自个儿举着手机摄像头开始傻乐。真被他找着了,还拍下来了,可那狗屁长了四片叶子的三叶草还是连影都没有。宋栖然觉得自己丧得要命,不爽得要死要活。他就是找不到那棵该死的草,他其实有一个愿想许的,他想知道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像赵孟喜欢他那样喜欢赵孟。他想和赵孟做情侣,去酒店开房,用成双成对的杯子,光明正大地**想干的事。和赵孟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不头疼了,可心里总难受得紧,他还从来没有像想要赵孟一样想要过任何东西。
“我没找着……”宋栖然低着头,不声不响地掰手指。
“不高兴了?”赵孟凑近过去,实在没忍住,下手捏了捏他的鼻子,宋栖然抬头看他,压着眉头,眼睛里水光潋滟的,赵孟的见了嗓子一堵,脑子一抽,身体快于思想抢嘴说了一句,
“那给你个安慰奖?”
宋栖然充满期待的眼神送过来,赵孟只觉得身心骨头,连骨头缝里都被充斥得满满的。
“你带身份证了吗?”他问宋栖然说。
作者有话说
小宋到底喜不喜欢孟哥呢,作者不知道,小宋自己也不知道,谁知道呢

第二十四章
结果回六中的那天他们又睡了,赵孟觉得自己简直渣到不行。虽然宋栖然眼神迷离若有所思地说起他想“在旅馆房间里用嘴巴一颗颗解制服扣子”时的脸一副诱惑到犯规的样子,让赵孟青天白日里下身一紧,但那也不是他真的把人诱拐到小旅馆一切照办的理由。
赵孟以前不知道,可他现在知道了,宋栖然情况特殊,他不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欲,他不懂事,不知什么时候该控制分寸,而由着他来的自己则是装聋作哑,趁人之危,仗着宋栖然喜欢黏着他,要了人家一又一。赵孟坐在值班室里心都发虚,恨不得感觉下一秒提着枪的魏小龙就会突然出现,扒着派出所的窗户就要闯进来把他赶尽杀绝了。
人家郑重地把宝贝侄儿和重要的友人拜托给他,可他到底在干嘛啊。
唯独被他吃干抹尽的那个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周末结束以后果然一如之前所说的没日没夜地忙了起来。
之前宋栖然和赵孟提到过,新项目是新能源汽车新车发布会,但赵孟不知道这个项目其实是设计工作室准备了整整半年竞标拿下的,而且是跨国品牌李塞德斯进驻国内的第一款新能源车。宋栖然出于为工作室打开知名度的考虑以极限成本做了核算方案,因此拿下承办权后从供应商到材料选择,从第三方人员临时聘用到场地租赁,就连发布会当天晚宴用的外烩团队这些事全都需要他个人亲力亲为把关。他是项目总监,既要控制大局进度,又要精打细算缩减成本,还得审核张大春的设计师团队提交的方案,一个人忙成三个,办公室里的气氛成天搞得就像火葬场。而他自己,忙得脚不沾地,接连两天竟然都没有回过家来睡觉。
宋栖然见不到赵孟的时候就得吃药。虽然这种时候可能无欲无求一心埋首工作的状态对他来说是个好事,可赵孟自从听魏小龙给自己详细科普过宋栖然的情况后,就总担心他把自己逼得太狠。他坐班得着空有专门上网查过,好像有很多的说法都提到,人一旦在感受不到欲念的心理状态下太久会很大程度提高罹患抑郁症的风险,而重度抑郁最大的表现就是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最后演变成失去继续活下去的愿望,产生自杀倾向。赵孟守着科普网站一连看了十好几个案例,看得他心惊肉跳,紧接着就跑去派出所隔壁的小超市买了两个玻璃密封饭盒,开始见天的赶在下班时间跑到宋栖然工作室的写字楼下边给他送饭,顺便当面评估一下他的精神状态。
他这种老妈子行径毫无疑问地遭到了旁观者无情的吐槽。
“你快醒醒吧,天天来,还不重样,你养儿子呢?”张大春进茶水间里来添咖啡,宋栖然吃饭没理他,倒是赵孟,冷不丁想起以前宋栖然对他说过那句“爸爸干我”,特别不争气地上来一阵臊,脖子还红了。
都是男人这点小表情总归还是懂的,张大春看变态那样看着赵孟自己在那窘了一阵,给震得话都说不出一句利索的,就指着宋栖然还有赵孟手指头打颤,“你俩真他妈的,绝配。”
何止他,连赵孟自己都觉得,这阵子对着宋栖然的时候自己的心态实在有点太不够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了。身为人民警察,他怎么也该多少克制一下。
赵孟干咳一声,为了转移注意力随便在茶水间的吧台上捡了一张纸质宣传品开始看,有本宣传册翻开第一页上还有照片,印着个人,挺好看的,居然还是个大明星。
“尹瀚?”赵孟脱口而出那位当红男艺人的名字,正低头吃饭的宋栖然动作一滞眉头一皱,有些警惕地朝他看过来。
“你喜欢?”他问。
赵孟当然摇头摆脑地否认。
“是我妹喜欢!”
他今年都多大了,怎么可能去追什么霸道总裁爱上我的都市青春偶像剧,就算他喜欢男人,也不会把这种亿万少女见了都会爱上的人设套在自己身上真跑去喜欢娱乐圈里的什么芳心纵火犯。但他念大学的亲妹妹那是这位的真迷妹,成天微博应援超话签到,转发抽奖要求带好友还老拿赵孟的账号上去充数,念叨尹瀚的名字都念叨到赵孟耳朵长出茧来。
就前两天宋栖然在公司加班没回家睡的晚上,妹妹都还给他打过电话,大呼小叫求赵孟帮他去搞点尹瀚大明星的路透来。赵孟云里雾里,听了五分钟东拉西扯才搞明白原来这个尹瀚近期会有一个到省城来为品牌站台的行程,赵孟的妹妹在外省读大学,但老哥可是在省城有正儿八经编制落稳了脚跟的人,近水楼台先得月,怎么着也得帮她搞到一点大明星的第一手资讯吧。赵孟过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所谓的“路透”就是跑到活动现场去偷拍明星照片的意思。
“祖宗,你放过我吧。不管人家过来搞什么活动,我一没门票,二不懂你们这些追星的规矩,怎么帮你拍啊。”
“哥,你傻吗!你是干什么的!证件一出还有你混不进去的会场!”
“我靠你这思想很危险啊……你不要害你哥我被踢出编队啊。”
“真的真的真的哥,求你了,我长这么大就求你一回!我真的超想看我们家瀚瀚生图的!”
“放你的屁吧从小到大你求我的事还少吗!”
赵孟是真觉得这明星怎么阴魂不散,走哪都是,举着宣传册就把自己那头疼妹妹的痴事迹全和宋栖然说了。
“把她能的吧就,还路透,我一大老爷们挤小姑娘堆里看着多奇怪,再说她也不怕我这破手机像素不够把她家瀚瀚拍成丑八怪。”
宋栖然倒松了口气。
“这事不难,”放下饭盒,他就说,“要是她真的喜欢,我给你弄张邀请函,你直接进会场好了。坐一桌有点难度,坐隔壁桌可能还行,距离五米以内吧,也没人挤,我让大春再借你一台佳能6d,傻瓜机,好上手。”
赵孟瞠目结舌。
“你在说啥?”
“他到省城来站台的活动就是李塞德斯新车发布会,他是代言人啊。”宋栖然回答,“整场会议都是我承办,你想给妹妹拍什么照片都行。”
“不是……”赵孟嗫喏着嘴唇。宋栖然的好意来得太突然,他本能地想要推却。
“你就别推辞了。”宋栖然抢先打断了他,“你帮了我这么多,我就想为你也做点什么,一张邀请函而已,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这也不行吗?”
赵孟原本想说,可我并没有帮上你什么,然而一抬眼遇上宋栖然望着他软软恳求的神色又闭上了嘴。怎么反倒变得像是宋栖然在求他似的……他明里暗里占了人家那么大的便宜,还得人家求着自己答应收点好,这,他咋觉得自己正往越来越渣这条路上发展呢……
新车发布会的举办地点是省城市中心的新青年艺术中心,从周五的下午四点一直持续到晚上,除去展品发布和代言人亮相,还有晚宴和焰火表演的环节。距离开场还有半小时左右,赵孟穿着宋栖然特别按照他的尺寸定做的西装浑身哪哪都不对付地站在场馆边缘发呆,望着舞台上最后check收音设备的调音师,他今晚第三十感叹宋栖然是怎么一个人撑起这么复杂的一台活动的。
发布会是从一块超大屏投影开始的。一辆新能源汽车经过结构拆解再组装到完成内饰展示后驶出工厂,中途穿越过极低严寒的冰原和旷野无人的沙漠,展示过优良的机动性和续航能力后最终经过一场大雨冲刷,光洁亮丽地驶进高楼耸立的大都市,在一段展示传统汽车行业价值观的商业广告片后,车停在了大屏幕的正中央。咔哒一声,车门开启,令全场宾客没有想到的是原本以为是整块一体成型的显示屏也随着那声从中间分开,分开的屏幕后面是一辆颜色型号全与屏幕上一样的同款车,驾驶员开着车缓慢向前移动,慢慢驶出屏幕的范围,同时,车门与屏幕上的广告同步被打开,广告中的代言人尹瀚钻出汽车,而现实会场中,打开车门的尹瀚本人也缓步来到了舞台中央。
虚拟与现实结合,声光音乐全都配合得恰到好,随着明星代言人的突然出现,会场的氛围一瞬之间达到高潮,舞台上的尹瀚本人也顶着完美的笑容向台下热情的观众挥手致意,他确实长得好看,举手投足之间,像会发光,看得赵孟都忘了要举相机。
连他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行人都觉得这个发布会的开场太震撼了。在赵孟原本的印象里,宋栖然只是忙,他很少提及自己具体的工作内容,好像发脾气的时间比展示工作成果的时间都要多得多,可亲身经历过一赵孟才知道,宋栖然那令人感到恐怖的策划、协作、把控和执行能力。他才多大?还不到二十八岁!赵孟自己二十八岁的时候还在苦哈哈地为了一个小片警的编制考试而奋斗呢!从前他没有实感,这会才清晰地认识到,黏着自己的宋栖然究竟有多优秀。
他和宋栖然之间,不仅仅只有家庭和学历上的差距。要是没有宋栖然不吃药就犯头疼的那点破事,他赵孟和宋栖然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可能产生什么交集。
那场发布会大获成功。赵孟见到了要见的明星,拍到了想拍的照片,可他的心里却有种止不住的苦涩。
发布会接近尾声的时候,他才终于近距离见到宋栖然本人。
宋栖然穿着一套酒红色的天鹅绒晚礼服从后台快步走出来,他梳着边分的发型,眉眼冷淡自带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穿越人群的时候看上去像个众星捧月的小王子。然后他看到了赵孟,清冷的眉眼立刻弯了起来,眼睛里像是落满了碎星,连修长双臂都兴奋地在空中展开,直朝赵孟而来。
宋栖然用力地扑在了赵孟身上,给了他一个激动的拥抱。
“我做到了!李塞德斯答应把整季的合作都签给事务所了!”
他的尾音里充满了不能自抑的兴奋,那兴奋全是冲着赵孟来的,方才在台上冷静自若充当主持人采访尹瀚的那个仿佛只是别人。赵孟张开双臂接住他,箍紧了他,盯着他那张脸看的眼色里都渗出暖融融的热度来。
“你穿西装很好看。”宋栖然高兴完了,趴在赵孟的身上对他说。
“得了吧,这辈子就没穿过这么矜贵的衣服,人家坐那儿看表演鼓掌,我稍微一动,手脚都不像是自己的。”
宋栖然笑了。
“照片拍得怎么样?”
他拿过赵孟搁在桌上的佳能相机,查看了最尾的几张照片。
“我就随便瞎拍,反正人家是明星,怎么拍都成。”
“是怎么拍都挺好看。”宋栖然看着照片说,“你可以找妹妹邀功了。”
赵孟不知怎么想的,低下头,嘴巴靠近那人的耳垂,悄声说:
“你也好看。不比明星差。”
闻言,宋栖然唇角的笑意变得更加温柔缱绻,他抬起头,一对漂亮的杏眼又弯成月牙的形状。
“真的?不给你丢人吧?”
“不丢人,好看死了。”
赵孟看进宋栖然的眼睛,像是感觉不到自己。偌大的会场里,尚还有人群嘈杂难消的背景音,而赵孟托着宋栖然两肋将他微微拉起,与自己额头贴近,近到只能察觉到自己不断升温的呼吸。宋栖然溺在那个怀抱里,与他对视的眼里反射出奇怪的光线,好像很邃,又好像很明亮。
“孟哥,”他一张嘴,低声嗓音裹着微弱气息全打在赵孟的嘴唇上,“你陪着我吧,你觉得我好,就陪我一辈子好吗?”
“我陪你一辈子。”
赵孟答应了。今晚的宋栖然太美,他贪婪地感受着那人柔韧贴合的躯体,心想,但你总会治好的。等着你的是真正自由自在的人生,到那时候,你就不再需要我了。
西服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亮了,一条新的微博消息提示出现在通知栏里。
“赵先生,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到省城了,可以与你见一面,谈谈你上问我的关于康复中心的事。”
作者有话说
小宋老孟都分别觉得自己很渣,但渣也想待在对方身边,这就很矛盾了,好像一点也不渣的样子呢不是吗

第二十五章
赵孟今天值夜班,他约了清河康复中心当事人寻找计划管理微博账号的持有者下午一点在和平桥西附近的一间咖啡馆见面。在那之前,对方提供给他一个简单的联系方式,赵孟就晓得了,寻人计划的负责人姓岳,叫岳岚。
他在咖啡厅靠窗的一排绿植边上见到了岳岚本人,挺出乎他的意料,岳岚带着一只粉红色的电脑包,坐在一只店员摆在那的泰迪熊的洋娃娃旁边。她是个女孩儿。
“怎么了吗?”岳岚朝他微笑了一下,大方地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身份证,这是规矩,赵孟已经展示过自己的,那么就该交换一下,彼此确认对方的身份,有话也开门见山地说。
“没,没什么,”赵孟干咳了一下,“就和想象中不太一样,一下没认出来。”
“没想到我是女孩?”岳岚问他,她很体贴,赵孟在她面前被拆穿的困窘总共持续了不到三秒,“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你又不是第一个有这种感觉的人。我的名字比较中性,再说了,我在微博的所有文字编辑中都刻意地弱化了自己的性别印象,我是故意那么做的。人们总更倾向于信任一名男性的组织者和策划者,你无法改变这种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我只是为了做更多事,策略是可以灵活变通的。”
“难怪我在微博第一和你说话的时候你的警惕性会那么高,”赵孟说,“看来你是个心思缜密的人。”[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以前也不是的。”岳岚回答,“没人天生思考的就比别人更多。我们只是吃过太多的亏。在创立之初,几意外的打击差点就让整个寻找计划流产,这项计划的进行比你想的更困难,许多病友至今仍然得不到家庭的理解,他们因为擅自联络我们而受到软禁,甚至被惩罚。而除了家人的反对,我们还要承受社会各界的压力。”
“比如说?”
赵孟有些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初衷全部只有善意的受害者互助计划会遭遇像岳岚所描述的那么大的阻力。
岳岚叹了口气。
“曾经有警务人员伪装成当事人亲属接触我们,并试图将我们的行动性质定义为非法传销,也是那一,我们的宣传品被集体没收,社交账号被销号,从此我们所有的线下互助会就转移到了网上。总有一股力量在阻挠我们对当年发生在康复中心里的事故进行究,但我讲不出来到底是什么。这也是我今天约你见面的原因,赵警官。”
岳岚突然换了一种方式称呼赵孟,赵孟呼吸一紧,搅拌咖啡的动作停了下来。
“你很坦诚地提供了你的身份信息,我感谢你的坦诚,但也希望你能理解,由于你的职业特殊,我可能需要你提供更多的理由,来让我相信,你并不是来自外界的阻力之一。”
赵孟觉得自己的头皮有点发痒。他就知道事情总归不会这么简单,如果是,像魏小龙那样做起事情来说一不二的人怎么也不会沦落到要来拜托自己的地步。
“我的确是干警察的,”赵孟首先大方地承认了,这种场合找理由扯谎一点好也没有,再说了,他钦佩岳岚作为一个行动发起人的魄力,他尊重她的顾虑,
“不过我的编制挂靠在和平桥西派出所,之前从来没有被委派到清河市,也没有理过任何片区以外的案件。我想向你们打听的人叫宋栖然,是清河人,目前我们住在一起,他在十年前曾在清河康复中心接受过三个月的强制治疗,出院后一直留下犯头疼病的后遗症并失去了相关的记忆,我希望能通过你们所掌握的资料尽可能追溯一些当时发生在康复中心内部的情形,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治疗他后遗症的突破口。”
“你说你们住在一起?”岳岚问,“那你们的关系是……”
赵孟吸了一口气。
“我们是恋人。”
他回答,并在对面的岳岚露出迟疑的表情后补充了一句,
“对,他是男孩子。”
岳岚露出了了然的神情。[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这于此刻是最有效的解决方式了,赵孟想。他迅速地定义了自己与宋栖然的关系,省去了按照现实复杂情况进行说明可能引发的更多猜测,也及时地向对方暴露了自己的性取向,或许在岳岚这样组织民间互助活动的人眼中,同性恋的少数群体身份能有效降低对方的防备,从而拉进双方的距离。并不是为了要占宋栖然的便宜。像是要再确认自己的理由正当性那样,赵孟兀自点了点头。
岳岚思索了片刻,她仔仔细细凝视了一遍赵孟的脸,与他眼神接触的一刹,她笑了。
赵孟没有躲闪她的眼睛。
“我能看看他长什么样吗?我接触过很多资料,或许会有印象。”她问。
赵孟点点头,低头从手机中调出宋栖然的毕业照片。那是他十年前的长相,或许最有参考价值。
“长得真好看。” 岳岚含笑望着照片夸奖了一句,“美少年的不幸遭遇总能引起人们的兴趣。”
那句话怪怪的,赵孟皱起了眉头,但岳岚没有留给他机会去究。
“如果按照你所说的,他的确在康复中心接受过治疗的话,那么是的,原则上我们只需要一张照片和一个名字,就能提供你想要的东西。”她说。
赵孟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他没听错,是原则上。
“你们还有什么别的条件吗?”
“当然有条件。”岳岚回答,“就和所有加入寻找计划的人所能接受的条件一样,加入我们,以获得帮助,并在参与最终的集体诉讼,在庭审阶段自愿成为证人,出面提供自己的证词。”
“庭审?”赵孟吃了一惊,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不会以为寻找计划的目的仅仅只是发几条微博讲几个故事吧?”岳岚的手指轻轻敲击在咖啡桌台面上,“当然会有庭审,我所做的全部工作,都是为了一场针对清河市市委的集体诉讼。当初康复中心的医疗计划为什么会通过审批,为什么会出现违规操作,为什么后续的维权行动受到了层层阻碍,每一个牵涉其中的被害者都需要得到一个说法。”
“这种官司是不可能打赢的。”赵孟开口,康复中心的问题时间跨度太大,经历了前后两政府领导换届,责任根本无法追溯和划分,当年主持治疗的私营企业负责人至今都未被定罪和逮捕,越过康复中心直接向市委问责无异于一场闹剧。
岳岚周身的气场沉了下去。赵孟费解地看着她。
“你知道?那为什么还要去试呢?”
“因为这是唯一的办法。并不是为了要赢。”岳岚回答,“有些伤痛永远也无法被掩盖而只能被补偿,即便你已经找不到可以去责备的人,但伤口总会存在,这时候人必须呐喊。对于在康复中心接受过治疗的人而言,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是不被这个社会所理解的。不被理解便不会被接纳,不被接纳曾经的痛苦便不会被承认。所以必须发出声音,这是一场战斗,而只有集体的声音才会被大众清楚地听见。”
岳岚看向赵孟,她有双特别邃,特别能将人慑住的眼睛,
“你第一在微博上找到我时告诉我,你想保护你的恋人,不希望他接触那些不好的回忆。可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不声嘶力竭地喊过,有些伤口,永远都不会愈合。”
她将笔记本打开,转过来面向赵孟推了过去。笔记本屏幕的白光正对着赵孟的脸,光标在空白的文档文件中央闪动着。
“一张照片,一个名字,我只需要这些就足够。你随时能拿走你想要的,考虑清楚,要不要加入我们。”
赵孟凝固了。他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朝向这样的方向发展。他希望能找到治好宋栖然的方法,这毋庸置疑,可当他被告知,必须将宋栖然被遗忘的那段经历放进一个更大的声音里面向全世界敞开展示出来的时候,他像突然被蜡烛烫到一般地退缩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像第一同他讲话的岳岚一样,问出了那个问题:
“我凭什么相信你?”
岳岚伸出双手,将赵孟攒起在桌上的拳头轻轻地握住。她贴近过来,声音很轻很轻,充满一种蛊惑。
“因为我有你要的东西。康复中心在第一政府调查中遗失的那两块硬盘,在我这里。”
玻璃窗外就是人行道,有双眼睛印在上边,逆着光,冲昏暗的室内眨了眨。
“不行!我反对!”魏小龙在听筒那头吼他,赵孟才刚找到合适的时间给他打电话,事情还没说完就被他一票否决,他听上去情绪激动,吼他吼得很不客气,
“你为什么要联系那群人,你怎么不事先和我商量!”
“我这不是来找你商量了……”赵孟耐着性子。他一直不喜欢魏小龙在宋栖然的事上强硬的态度,但他没办法,那是个很重要的决定,他不能代替宋栖然答应。
“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魏小龙教训他说,“他是新民集团的继承人,是书记的侄儿!这个身份不可能被媒体放过,只会被一再放大,你要把他当动物园的猴子展出吗!而且一旦诉讼启动,你让书记以什么身份自!原告亲属还是被告?!”
“可是只有同意这个条件才能拿到硬盘里的资料。”赵孟的额角一阵抽痛。
“那就不要拿!”魏小龙坚决地打断了他,那出乎了赵孟的意料,“书记想要拜托你的只有请你照顾好他,现在这样不好吗?我从来没有见栖然这么放松地生活过,他只想和你在一起,为什么还要纠结过去?”
“你在开什么玩笑,”赵孟忽然上来了一阵火气,“这是唯一能治好他的机会!他到现在连到底怎么样才算是喜欢一个人都不知道,你忍心看他像这样活着?”
“他以前知道的,那又怎么样!”魏小龙突然说,“你想没想过十年前他为什么会被送去治疗?他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赵孟像是忽然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
魏小龙说的话很合理,可是他竟然从来也没有想过,他忽然意识到了,原来宋栖然还曾经喜欢过那么一个别人,喜欢得很真实,很坚定,宁愿为了那份喜欢而把自己送进康复中心。赵孟突然察觉舌尖泛出一股生涩的苦味。
“会有其他办法的,你给我一些时间。”在赵孟长久的沉默后,魏小龙终于放平了声线,他尽量心平气和,劝赵孟打消那个念头,“但有一件事,书记曾经很清楚地叮嘱过我,那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栖然想起和那个男人有关的任何事情。”
赵孟愣住了。
值班室的门发出嘎吱的一声。夜值班的时候派出所很少会有那样的动静,赵孟浑身一凛,放下电话。他回过头去,先是看见宋栖然一张犹犹豫豫的脸,他睁大了眼,惊讶于宋栖然此刻的突然出现,可人才刚从座位上站起来,从宋栖然的身后又探出一张他熟悉的面孔,一脸焦急地瞪向他,仿佛是兴师问罪来的。
“你的电话一直占线……”宋栖然小声解释着。
而赵孟傻了眼,垂下双手冲宋栖然身后那人叫了一声:“三姨?”

第二十六章
宋栖然是在来找赵孟的路上遇见霞姨的。月黑风高,他在公司磨磨蹭蹭加班到将近十一点还是不愿意回家,家里没有赵孟,就算回去了也不过是徒然的四壁,最多算个睡觉用的箱子。他偷摸着过来找赵孟,想给对方一个惊喜,却撞上坐末班公交车闯进派出所院门的霞姨,霞姨走得飞快,脸上带着怒气,她一路上也没有打通赵孟的电话,见了宋栖然了好几秒钟才想起他是赵孟的房东“宋先生”,也不讲客气,劈头盖脸地问了一句“宋先生,张小姐最近是不是和我家孟娃子闹脾气了?”
宋栖然听出来她在问谁,他的助理emily就姓张。他答了句“不清楚,没有吧”。
他们一道进了派出所,赵孟正缩在桌子后面一脸茫然地和人通着电话。霞姨直接上手抢走了他的手机,可是电话已经挂断了,她看了一眼通话记录,魏小龙,看名字应该是个男人,她的眉目一松,方才凝结的脸色总算稍有舒缓。
她从赵孟隔壁马超的位子上拖出来一把椅子,才坐下来和赵孟说话:
“今天下午小梦轮休,她和卫校的同学来这附近的金融中心玩,说看见你和一个姑娘坐在咖啡馆里,手拉着手,”霞姨瞪着赵孟,“你说,有没有这回事。”
赵孟心头一惊,下意识朝宋栖然瞥了一眼。青年半边屁股靠在马超的桌子沿上坐着,从进屋开始目光便一直落在赵孟的身上,见赵孟看过来,眼睛里一亮,倒没有说话。
赵孟见了,一口气竟松了下来。
霞姨却急了,她片刻等不来赵孟的回答,以为他在心虚,气急在他心口上捶了一拳。
“孟娃子啊!”她气急败坏地喊叫,“你是个乖孩子啊,怎么能干出这么丢人的事!”
“三姨,我干什么丢人的事了?”赵孟捂着胸口,忍着痛说,“那是小梦误会了,我没和人姑娘手拉手!”
“没手拉手?没手拉手没事做孤男寡女的去坐什么咖啡厅?你都这么大人了,不懂避嫌?”
“我心里没鬼,避什么嫌!”赵孟犟着嘴,他以前不这样,家族里都知道,他是赵家大哥,供着弟弟妹妹上学又独个儿在城里,是最憨厚最能吃苦的那个,他只是实在不愿意当着宋栖然的面谈论男男女女的问题,耐性显得比平时差些。
霞姨惊讶地看着他,他觉得从小看着长大的孟娃子这回变了,他到了大城市,被大城市给带坏了。
“你还想不想和张小姐好好对象了!你知道你们全家人,你爸,你妈,多盼着你结婚吗!”
“霞姨,”宋栖然插了句嘴,“赵孟和emily应该没有吵架……”
他害怕赵孟一时听不懂那句张小姐穿了帮,出于好心这时候插了一句嘴,却被霞姨打断了话头,霞姨年纪大了,竖起眉毛讲话的时候自有一股威严。
“宋先生,我知道你平日里对赵孟和小张两个人多有照顾,可您要知道,这毕竟是我们家的家事。”
后边的话她没有说完,宋栖然忽然吃了这句,脸色一霎变得苍白,他不说话了,坐在桌边低下头去盯着自己膝盖上的手指。
赵孟很见不得他这样的状态。宋栖然还坐在这儿,霞姨却在纠结他与假女朋友谈恋爱的事,这一遭竟还被误会在外面招惹了别的女人,他想到这些就觉得分外荒唐,心里一阵烦躁得很。
他不喜欢女人,从来没喜欢过,可这事他只能憋着,憋了不知道多少年,他感觉心眼里就像憋出来一个窟窿,早晚会破个洞,或者,兴许早就已经烂透了。他实在不愿意一句谎话接一句谎话的下去,便把脖子一梗,干脆地扬声说:“我们早分手了!”
“啪”的一声,赵孟的面颊一痛,霞姨竟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耳光清脆,值班室寂静的墙壁间都还有回声。
老人气得整个上半身都打抖。
“混账!”她破口而出,“你怎么变成了这幅样子!”
赵孟被打偏了脑袋,他的脸颊火辣辣的疼着,但他低着头,仍不说话。[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你以为结婚生子就是你一个人的事吗!”霞姨的声音又提高了八度,“你知道自个儿家是个什么情况吗?你是要气死你亲爹妈吗!”
赵孟没想到霞姨突然提起老家的爹妈,他顿了顿,又坐直了身子。
“你爸都六十五岁了!他有心脏病,你当兵那年病发了差点没了你不晓得?!这些年你是少回去了,他那病,三天两头的反复,从不让你知道,也不让我们这些亲戚和你说,我们都劝他,儿女大了,别忙活了,躺下享享清福吧,可他就是不听,年前还去村委打听后山上那片荒地的事,你就说,他还能干得动?!哪天他要为了你,一口气上不来,你就是死了也得下地下去千刀万剐!”
赵孟惊呆了。弟弟妹妹再有一年就本科毕业,家里无甚大的开销,又有三个活劳动力赚钱,按理说爹妈该是人人羡慕的,他听不明白了,怎么久不回家,两老还在拼命干活?
霞姨看出了他眼中的疑惑,直骂他是没良心的。
“你拖到这时候还不结婚,连个对象的事也没听说过,你去打听打听,同村里有没有一个这样的!你爸妈对着别人的时候总口口声声说你在城里,不时兴结婚太早,又说你公职太忙,没时间谈恋爱,可关起门来的时候,责任全是往自己头上揽的!他们知道,你是为了供弟弟妹妹上学,知道你没钱,也嫌弃自己没钱,这么多年拖累了你,可你是家里的老大,谁家老大不是多吃一点亏的,他们却偏觉得对不起你,心里对你内疚了这么多年!现在眼看着你那双弟妹要毕业了,说什么也想趁瘫在床上干不动之前拼命给你攒出钱来,你爸疯了,要给你在城里买房子,说着有了房子就好娶媳妇了,城里的房子是靠他们攒得出来的吗!还有你妈那腰,爬坡都要歇三回你没数吗,可今年她还想跟我一块进城找保姆的活呢!好歹被我劝住了,就她那样,雇主都没有人敢雇的!这些你是不知道,可你怎么能这样将婚姻大事当做儿戏,有多少人巴巴地盼着它能成啊,就算是给赵家留个后让你爹妈安心吧,你的良心都给狗吃了吗!”
赵孟听着,两只眼的眼眶都热辣辣的疼。他是真的没想到,他还以为自己在省城混着,不回老家找爹妈的糟心,就不会让他们被乡亲背后说闲话,他还以为拖过一时便是一时,却不知道原来爹妈一直存着愧疚的心思,他越是逃避,两老就越顶着年纪为他操碎了心。
赵孟像不能呼吸似的,胸腔里全是塌陷着的疼法,可他说不出话来。
他这辈子是不会喜欢女人的,所以只能难受。
霞姨见他竟然还不吭声,当真是恨铁不成钢极了,一激动,放下的手掌竟然又扬了起来,不知道是要再去打赵孟还是怎的。
她那一巴掌没落下去。
“咔嚓”一声谁也没料到的声响,捏在宋栖然手里的一只瓷茶杯碎了。
那只瓷杯子是放在马超桌子上的,浅蓝色小的样式,里边只有半杯没喝完的水,早凉透了,宋栖然不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那只杯子拿在手里,他只是眼见着霞姨又要下手教训赵孟,手底一使劲,紧接着便是一阵刺痛。
陶瓷的碎片割破了手,鲜血顺着掌纹淌下腕子,滴滴答答洇湿在他的大腿上。他的手腕和手掌都很白,白的红的对比鲜明,破口划得皮肉翻起,看上去触目惊心。
赵孟的心一下子缩了起来,冲过去的时候还带翻了凳子。
霞姨也没预料到这一出,嗓子眼的半截话悬在空气里,有些慌张地站了起来,宋栖然被赵孟的动作撞得一歪,更多的血落在了地板上,霞姨吓傻了,从喉咙里咕哝出声来:
“这……这得赶紧送医院啊……”
赵孟眼里憋着因为霞姨的那番话而逼出的眼泪,捧住宋栖然流血的那只手,好半天才挤出一句:
“三姨,今晚你先回吧。我……我理完这里的事,自己回家给爹妈一个说法,成吗。”
他喉咙嘶哑,一脸颓丧,说着话的时候眼睛却盯着宋栖然,通红。
霞姨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的门,宋栖然手上的伤口在冷空气里风干了一阵,竟然不流血了,血能自己止住,说明没有切到重要的血管和筋腱,只是伤口划得长,却伤得并不严重。他本该松一口气的,却仍止不住地打抖。
他只记得方才眼见霞姨抬手要打赵孟的那一刻,自己脑中过电一般划过一道尖利的感觉,像有一根连着太阳穴两边的金属线,拉扯着他的脑袋从中间切开,太疼了,疼得他手心本能地一攒,杯子便碎了。
他哆嗦着嘴唇,连赵孟什么时候将他抱到医务室的都不清楚。他很害怕,自始至终赵孟的耳边都重复着他嗫喏的那句话:
“我吃药了,你也在,可我的头还是疼了,我又犯病了,赵孟,我该怎么办?”

第二十七章
宋栖然骑在赵孟的身上,他在哭。
他的手划伤了,被赵孟抱到派出所的医务室里消毒和包扎,现在缠着一圈圈的纱布在上面,空气中析出浓重的消毒水的味儿。可他丝毫也感觉不到手心的疼痛,他固执地压着赵孟,解开衣服扣子,顺着赵孟的脖子向下抚摸――他就是不放赵孟走。
他今天吃了药,跨在赵孟身上吻他吻得唇边脸颊都是湿热的,下腹却始终平静无波,一点动静也没有,但宋栖然不理,他解开赵孟的皮带,扒开他的裤子,然后咬赵孟的舌头,像要从那块濡湿的肉里嘬出血来,空荡荡的屋内全是皮带扣敲出的金属声。
赵孟想安抚他这阵忽然生出的慌乱,又怕碰坏刚包好的伤口,他束手无策,只能轻声叫他:
“小家伙……呃――!”
宋栖然向后坐去。他们两个都没做任何准备,没有润滑,没有前戏,被强行打开的空间充满干涩粗粝的压迫,把赵孟的后半截话都逼了回去,饶是他都疼得眼前只反白光。宋栖然晃动了两下,从喉咙发出呜咽声,而赵孟一脑门的冷汗连嘴唇也在哆嗦,这哪里是性,简直就是一场血腥厮杀,可赵孟全部默默承受住了。
他把手掌覆盖在宋栖然沾满冰凉眼泪的侧脸上。
他的心里更疼。
无力感和愧疚感几乎要将他压垮,霞姨临走前说的那些话,每一个字仍强而有力地敲击在他的心脏上,他希望能想出一个解决办法,脑袋却只剩下一个空壳。他帮不了宋栖然,也孝敬不了父母,回望自己三十六年的人生,没有哪一件经历过的事算得上是圆满成功,他感到无趣,流连人世间也只会让他觉得疲惫,可却偏有人不愿意放他走。
他猜到了宋栖然为什么突然失控,眼眶因为那个猜想而不自抑地发酸、发涨。
赵孟叹了一口气。
“小家伙,你就这么舍不得我吗……”
宋栖然抖动了一下,他的一滴眼泪砸在赵孟的胸前,他停了下来,下本身几乎被自己折磨出血。
他比赵孟还要难过。
他看着霞姨苛责赵孟却无法插嘴,仿佛看到每一句话都化作一柄无形的利刃插在赵孟的胸口上,他才明白原来自己从来没有费心去了解过赵孟家里的情况,也从不曾站在赵孟的角度去考虑他的难。他从来只知道赵孟好,却忽略了一个这样好的人又有什么理由去伤害爱自己的家人呢。可他仅仅只是一再跟在对方身后索求着承诺,想要强行将这个人留在身边,甚至对他说了那些找个合作伙伴形婚来蒙骗父母一辈子的话。
直到今夜,宋栖然才头一清醒意识到自己的自私。他的胸腔里只剩下一种麻痹的感觉,痛仿佛形成一种真空,将整副胸腹洞穿。他的双手不曾找到支点,无力地垂在赵孟的胸前,他低着头,紧闭着眼,一遍遍对赵孟颤抖着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道歉,是因为他惊觉,就算已经看清了赵孟所承受的一切伤害,身体里的本能也仍在此刻高声叫嚣,让他全身心都只恐惧一件事,他害怕赵孟会走。
即便到了这会,他还是那么想要赵孟留下,简直自私到令自己都感到可怕。
他害怕赵孟会因为霞姨的指责而心灰意冷,随便找一个姑娘对付自己的余生。他害怕赵孟因为他的突然发病而生出嫌隙,觉得与他在一起只有无尽的麻烦与痛苦。他更害怕赵孟实际比自己所想象的还要更加温柔包容,他怕他什么都不说,无论是因为自己而染上的压力,还是因为无法满足父母期待所生出的歉疚,整个余生夹在无法排遣的自我压抑中饱受折磨。他什么都怕,赵孟所受的每一分痛楚都像是痛在他自己的身上。宋栖然吃了这么多年的药,他太久没有体会过感情,也太久没疼过了,忽如其他的一就能叫他崩溃。
赵孟不知道这么多,他以为宋栖然只是慌。他望着宋栖然,也想着家中年迈的爹妈,觉得似乎自己总是无法很好地让需要他的人安下心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他的耳边忽然回荡起白天里岳岚说过的那句话:
“有些伤痛永远也无法被掩盖而只能被补偿。”
岳岚说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结果老天爷没多久就让他明白过来了。
挺好笑的,他活到这个年纪,才突然发觉自己竟然没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娃娃看得通透。
他想遂父母的心愿,却无法喜欢上女孩子。他喜欢宋栖然,却总给不了他安全感。他不该忙着自苦,因为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他们悬在半空,全因为自己的天真才变成了折磨。
他其实早该明白的――人生在世,毕竟只能去做能做到的事。
赵孟支起手扶住宋栖然的腰,在他的腰窝里掐了一把,宋栖然叫了一声,赵孟只是笑,脸上发苦的表情已经收了起来。
“下来。”他说,像好言安抚闹别扭的小孩。
宋栖然摇头。
“下来,胡闹。”赵孟又说了一,一巴掌呼乱了小孩的头发,“赶紧躺下,给你上药,不然拖到明天,你屁股疼。”
“我不怕疼。”宋栖然依旧不动。
赵孟直到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宋栖然还是个倔脾气。他不再废话,环起人的腰身抱住,往边上一压,天旋地转,宋栖然就被他砸进了床铺里。医务室的床都带着伸缩的关节,一摇晃,嘎吱作响。
“你疼,我也会疼。”赵孟压着他讲,他的声音仍有一点哑,像真在难受似的,宋栖然听了便不挣扎,不动了。
赵孟的本意其实是他的心会疼,他来不及提起裤子,就叮里当啷地去翻药瓶,躺在床上的宋栖然则睁大着眼,视线追逐着特定的一点跟着晃来晃去,待到赵孟取回一支红霉素软膏才突然说:
“可你不疼,你都硬了。”
他妈的。面对那么直白的疑惑,赵孟唯有老脸一红。
“我也是男的,你试试被喜欢的人摁在床上来强的,看你硬不硬。”
他埋头下去上药,一面小声说:“以后别再这样了,我说过会看着你,陪着你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宋栖然眨眨眼。从来没骗过的,他知道。
他咬了咬嘴唇,是的,赵孟一向说到做到,只有他像个没救的人,一再情绪失控,胡搅蛮缠,给对方添了无数的麻烦。他一想起来,便不喜欢这样的自己。那赵孟又凭什么喜欢呢。他现在喜欢,又能持续多久呢。宋栖然低下头,连赵孟的脸也不敢去看,赵孟的小东西就贴着床沿,随着上药的动作在他的眼皮子下边晃来晃去,他想了想,伸出手抓住了对方精神昂扬的小兄弟。[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赵孟一僵。
“那我用手帮你?”他小小声讨好地问。眼角微垂,红红的,像只兔子。
药上完了,赵孟没说话,宋栖然还抓着,赵孟本想由着他,又一眼看见宋栖然那软趴趴的小玩意,哆哆嗦嗦缩成一团,和慌张的主人看上去一样可怜,他心下忽然闪过一丝不耐,撇开手将人捞起来放在腿上,自己坐在床沿,粗糙温热一瞬间就包裹住了宋栖然的,他轻轻地揉捏,像把玩两颗小小的野果子。怀里的人脸烧了起来,一个劲地抠他的手心。
“不用,我吃过药,是不会舒服的……”
他没想到自己错了。
赵孟没在帮他释放,那种温柔无声的抚摸是完完全全的另一种感觉,很轻,细碎,像妈妈在拍小婴儿的背,他那一双手展开,要比他的大许多,把他紧紧裹住,每一寸皮肤都能接触到覆有薄茧的掌心,宋栖然不自觉屈起腿,小猫似的弓起身子来。
“什么感觉?”赵孟问他。
不是极致快乐的感觉,像云朵浮在空中,轻飘飘的。
“想尿尿……”他诚实地说。
“那就尿。”
赵孟的话音刚落,他抖了一下。
宋栖然惊呆了,他像石头一样凝固在原地,万万没想到会有眼前这种结局。赵孟找来一块纱布擦手,又把他抱起来放到床旁边干燥的躺椅上,躺椅上铺着刚刚脱下来的外套,宋栖然踮脚踩着赵孟衣服的袖子,还带着体热,温乎乎的。
“你和我弟弟一样,”赵孟一边整理着狼藉的床铺一边对他说,“他小我十三岁,我都上中学了他还是个不会翻身的小肉团,每天放学回家了都得给他换尿布片,后来我嫌麻烦,就给他把尿,抱在手里揪着小鸡儿这么一撩,他就乖乖听话了。”
他在笑,胯间没被照顾好的地方已经消了火,他早就穿好裤子,倒像个没事人一样。
宋栖然羞得无脸见人,一抬头却撞进赵孟满眼的笑意,里面盛着宠溺温情,化也化不开,似要把他整个填满,似要把他溺死。
宋栖然的心跳神奇地平静了下来,连最后一丝残留在脑仁中的余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赵孟刚刚在安抚他,明明他自己才是今夜最需要安慰的人,宋栖然还什么也没说出口,他倒跳出来把那些讨人厌的东西全都赶跑了。
宋栖然意识到,他可能再也不会遇上像赵孟这样的人了。
“可你要怎么办呢……”出于内疚,他带着哭腔问。
他以为赵孟会叹气的,毕竟今晚霞姨在时,他的表情看上去那么苦。可赵孟只是沉默了几秒,然后走过来,蹲在了他旁边。
他把宋栖然的脚捏在手里,一根根擦他湿漉漉的脚趾头。
“你也听见了,我和三姨说了我会回家去,给爹妈一个说法。快十一国庆了,我不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省城,你要是也放假的话,我带你一块去老家看看吧?不过那地方不大好玩,路上的时间也挺久的,你愿意吗?”
宋栖然简直不相信自己会听到这番话。他捧住赵孟的脸。
“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赵孟近距离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小家伙,抱抱我吧。”
宋栖然死死地抱了过去。赵孟跪在地上,埋在他的肩窝里,终于松下一根弦,吸了口气。

第二十八章
赵孟的老家在沂城边上一个村。沂城是沂山脚下一个很小很小的县,地图上能找着那个点,却没有通高铁,得从省城坐长途客车,再转私人运营的金龙巴士,路上好一通折腾。
魏小龙一路提着行李箱把宋栖然送进客运站,临行道别的时候脸色都还黑着。他挺不喜欢赵孟的这个提议,觉得整段路途会太疲累,而且赵孟回家理自己的家事,带上一个外人,也保不齐连累宋栖然跟着一道被人背后说闲话。他不乐意,但不乐意也没有办法,赵孟说得的确不错,十一长假太长,总不能让宋栖然一个人留下,再说按照他的说法,在和平桥西的那晚宋栖然毫无征兆地发了一病,目前还缺乏观察结论,不清楚是否还会复发,不能冒险。
他便只能把一兜篓一兜篓的好吃的往宋栖然的行李箱里塞,都是书记特意关照,按照宋栖然的口味准备的。
“山里不比城里,昼夜温差很大,虽然也才十月出头,夜里来还是会很冷,你一定记着要穿够衣服,入夜以后也不能乱跑,去哪都叫赵孟陪着。”
“知道了。”宋栖然对他笑笑。
魏小龙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别的好叮嘱,便下手给宋栖然整了整衣服,宋栖然今天没穿平日里那样修身的套装,只穿了件舒服的全棉卫衣、牛仔裤、和一双球鞋,魏小龙给他把帽子拉起来,整好领子,帽檐压在宋栖然的留海上,让他看上去还像个学生。
他们的背后,赵孟已经把所有行李箱塞进了长途客车下层的行李舱。魏小龙看了赵孟一眼,往后退了一步。
他虽也很想跟去,却另有书记交代的任务,是关于那两块失踪硬盘的。这事赵孟并不知道,魏小龙也不打算让他知道。
他目送着那两个人上车,直到车开走,尾巴已经看不见了,他才离开。
车上就是另一幅光景了。
宋栖然没像这样出过远门,他只是寻常看着冷清,其实对事物有很重的好奇心,闹哄哄的客运站,什么味道都有的车厢,还有颠簸的山路,这些对他来说都很新鲜。他扒着车窗的边缘朝外边张望,时不时就回头问赵孟一句到哪了,又或者指着高速公路栏杆外边的田地问他上边都种着些什么。赵孟并不是万事通,有些能答上来,有些就答不上来,答不上来的时候他就默默拿出一只包装袋,撕开了,给宋栖然剥一颗一颗的牛肉粒吃。
这样的长途客车他是坐惯了的,随身的包里装了几颗早上刚煮好的白煮蛋,还有两个洗净的毛桃,毛桃水分充足,是预备着吃完了牛肉解渴的。从这里到沂城,沿途有一段得走五十分钟才有一个休息站,在那之前不好喝太多的水,最好就小口小口地润嗓子。赵孟很有经验,他往背包里塞了两瓶矿泉水,还有一只保温杯,装刚烧开的热水,他觉得宋栖然吃东西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就会把保温杯的盖子揭下来,用一点热水兑上矿泉水调和成温的,递过去让他喝一瓶盖。这样到了休息站,热水正好见底,又可以去开水房接一壶新的换上。
休息的时候宋栖然的肚子里填满了七七八八的东西,一点也不饿,就下车去上了个厕所。回来时看见坐在他们后边隔着一排的阿姨凑近找赵孟聊天,夸他心细,会照顾人,一路上看他都把弟弟带得很好,一打听,发现老家的县城居然是邻着的,又来了兴头,旁敲侧击地问他做什么工作的,有对象没有。宋栖然默不作声地走过去,坐下来之前伸手从赵孟的塑料袋里拿出一颗鸡蛋,剥好了塞到赵孟手里。
“哥,吃鸡蛋,嫂子叫你多吃点,顶饱。”
赵孟被那话噎了一下,回头盯着他,眼里的神色有点无奈,又有点复杂。
上来攀谈的阿姨眼珠一转,知道怎么回事了,就识趣地扯了个下车买话梅的由头走开了。
赵孟一口把鸡蛋咬掉半个,在宋栖然的脑门上弹了一下,压低声音说:
“你哪来的嫂子?又不跟我商量给我塞个老婆,上塞那一个还不够?”
“不一样。”宋栖然回答,“上是你们家亲戚想给你介绍对象,我不想要。这这个不是亲戚,随便找个理由推掉也可以。”
“那你还来什么劲。”赵孟哭笑不得。
“那阿姨是带着女儿一块出门的,那女孩长的不好看,还很吵,一路上都在大声讲电话,我听见了,她背后说同学的坏话。”
“啊?”赵孟没听明白。
“一般人介绍对象,都是自己认为配得上的才介绍给别人,她家女儿那么没家教,还来打听你的事,我觉得她把你看低了,我很不喜欢。”宋栖然回答。
宋栖然在为他抱不平,他解释的时候板着脸,像憋着一股闷气,一副小心眼模样,又自作主张,可赵孟却给他可爱得仿佛当胸遭了一记撞击,心里头鼓鼓胀胀,半天说不出话,只能坐到他旁边胡乱剥开一样小零食打算塞进他的嘴巴去。
宋栖然往后躲了躲。
“不吃了,”他捂住了嘴巴,“吃多了口渴,又要喝水。”
赵孟拍了一下胸脯。
“有我你怕什么,渴不着你,吃喝都管够。”
“可是喝了水每个休息站都得下去上厕所,”宋栖然摇了摇头,显出为难的样子,“这里的厕所不干净。”
长途路上的休息站,什么样的人都会在那里歇脚,有些站子配备不够,全职的清洁工也没有一个,遇上如厕习惯不好的,厕所又脏又臭,卫生状况令人发指,和宋栖然家湖蓝色墙砖会反光的漂亮厕所当然不能比。
赵孟忽然生出一种难于启齿的紧张。
“我还没和你说过,县里头没有开发商,基本都是家家自己盖的房子,我弟弟考上大学那年我爹钱请人把房子翻修过,可是村里头的下水不大好弄,厕所都一个样,肯定比城里的要简陋些。”赵孟闷声说,“第一去肯定多少会有不习惯,要是你――”
他本来想说要实在不行可以先上县城的招待所凑合一晚,他再把家里的茅房拾掇拾掇,可赵孟自己也很久没回去了,他也不知道老家的老房子如今是个什么状态,去年春节前离开的时候妹妹也抱怨过,说洗澡的地方没有装供暖,冬天里用太冷了,想叫他想想办法,赵孟合计着,要不这就去县里找个帮手,一块解决了,让妹妹也能好好洗上澡。他自个儿在一边琢磨着法子,宋栖然却丝毫不在意。
“我不怕,”他拽了拽赵孟的手,他觉得客运站脏,是因为那里全是他不认识的人,但赵孟不一样,“有你在的地方,我什么都不怕。”
那是一句能把人哄得很开心的话,但那句话也没有全说对。不多久以后,赵孟就发现,宋栖然不是什么都不怕,他别的都不介意,但他怕鸡。
宋栖然本来也没想到赵孟的家里会有鸡,来的路上他拉着赵孟打听了好多东西,沂城的特产很丰富,有苹果、生、辣酱、菜籽油、猪蹄、还有桃子,那些东西对宋栖然都不构成威胁,可偏偏赵孟家养鸡,除了鸡舍,院子里也养着一些,自家的,没有笼子关着,尖嘴啄着地,光脚从房梁上飞下来跳到门槛上,一蹦一人高的土鸡。
宋栖然小时候被动物园里一只离群飞上岸的野鸭啄过,从此看见带嘴喙长羽毛的到就头皮发麻,生出本能的恐惧,这会更是吓得连门也不敢进了。
赵孟的父母,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很早就接到大哥的电话说这要从城里带个朋友回来,正好巴士到站的时间是个饭点,便早早做好了一桌子的菜,全家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等着迎接,这下反倒尴尬了。
宋栖然也很头疼,觉得自己给赵孟的家人留下了不好的第一印象。他躲在门柱后边,很急也很恼,看起来楚楚可怜,又有点好笑。
赵孟就是觉得他好笑的那个。本来他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远远望见门口盼着自己的父母,晚霞照着的父母佝偻的身影让他鼻子一酸,想到此行回来的目的,差点没忍住当场跪在门前台阶上,那样一定会吓着年事已高的爹妈。结果不想被宋栖然东躲西藏的小胆子一闹,心头的那些阴郁情绪也长翅膀似的飞走了,让赵孟好歹挤出一个笑来。他放下行李,抱了抱爹妈,让爹搀着妈赶紧进屋坐下,自己把宋栖然捞到身边,又塞给弟弟赵冬一根柴火棍。
“这几天先把鸡都赶去阿黄的窝那边去吧,你把阿黄的绳子解了,先牵它去睡柴房。”
阿黄是家里的一只狗,看门用的,年纪已经不小了。
赵冬举着棍子,木讷地点点头,去照做了。赵孟便一手提了他和宋栖然两个人的箱子,另一只手抓起宋栖然衣服的帽子,给他把脸盖住,拉着人的手风风火火地穿过院子。连根鸡毛也没让他见着。
土鸡扑棱翅膀的声音远了,宋栖然的五指给握在赵孟的手心里,他一点也不怕了,进屋的时候还抬头,好奇地张望着前院挂着灯泡的房梁,房梁上有只色拉杂的猫,懒洋洋的。
做完赵孟交代的事,赵冬回来找姐姐赵琳。赵琳是家里排老二的,只比他大一岁,两个人都小赵孟很多,是彼此相伴着一块长大的。
赵琳看着宋栖然进屋的背影没说话,她其实是在想,大哥城里来的朋友好像长得很好看,院子里光线昏暗,帽子还挡住了他一半的脸,可还是感觉比学校里的那些男生都长得清秀,她有些不想进屋,她没想到大哥会带回家一个帅哥,昨晚偷了懒没有洗头,等会要邋里邋遢和帅哥坐一张桌子上吃饭,怪不好意思的。
赵冬也顺着她的目光去打量,他想的就是另一件事了。
“真奇怪。”他说。
“怎么了?”赵琳问他。
“小时候我也怕狗来着,阿黄很听话,可它叫,我腿一样打颤,哭着不想进门。哥就嫌我胆子小,说男孩子一定要够勇敢,胆子是可以锻炼出来的,扯着我的领子就把我往里拽,还偏把我往阿黄的窝里推,叫我摸它。我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伸手,阿黄就舔舔我,没几回,也就不怕了。”赵冬说着说着放小了声音,“姐,没想到哥这朋友胆子比我还小,连鸡都怕。哥怎么没说他?”
赵琳噗呲一声笑他,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
“你不懂,人家那是客人,客人能一样?”
也是,赵冬点点头,把心里的那些疑问压了下去,跟在赵琳后头撩开门帘,进了屋。

第二十九章
赵孟家饭桌上的气氛很好,主要都是宋栖然的功劳。赵孟没想到,他居然给家里的每个人都带了东西。
赵孟自己的行李就装了一只双肩背包,宋栖然却带了三个箱子,一开始他以为那不过是魏小龙不放心他第一到乡下来,给他准备的吃穿用度,这会才发现,原来其中一个箱子满满的都是礼物。
给两位老人的是单独包起来的。宋栖然没挑那种成分不清不楚的礼盒装保健品,而是送了很实用的肩颈按摩仪,保暖用的羊绒衫,一个医疗器械级别的手环用来全天候检测心跳和血压指数,还有个养生壶,带一本菜谱,可以自己在家用各种杂粮煲汤煲粥喝。他给赵琳带了两本事务所和品牌合作的漂亮笔记本,里边夹了一支高级美工钢笔,不浮夸,也不过分贵重,是女孩子会喜欢的东西。赵琳笑嘻嘻地接过去,一翻开笔记本的封皮来,“啊呀!”叫了一声,原来宋栖然还在里边藏了一张大明星尹瀚的签名照,他没忘记赵琳是尹瀚的粉丝,李塞德斯发布会的那天在后台他特意去要来的,经纪人不在场的时候尹瀚很好说话,还在照片上特别写了赵琳本人的名字,把那张签名照变成了全世界独一份的,赵琳感动得鼻头都要冒泡了。她不知道大哥是哪里找到的这种神仙朋友,只知道惊喜来得太突然,她饭也不吃了,匆匆把碗里剩下的扒完,抱着手上的东西一边啊呀呀地乱叫一边欢天喜地地跑了,兴许是要回自己的房间和追星的小姐妹们炫耀一番。她这样跑了,赵父脸上的表情不太好看,筷子一敲碗沿,数落一句“像什么话”。就趁这功夫,宋栖然把赵冬的礼也给送了。是个最新款的kindle,可以看小说看漫画看学习用的东西,急用的时候也能当黑白平板上网查查资料,不是游戏机那种男孩子都喜欢但只能拿来荒废时间用的玩意,赵孟看着了,惊讶于他的用心。
宋栖然的热情也着实把赵父赵母吓了一跳,他们当了一辈子老好人,三个孩子养出来性格都不差,在庄上人缘名声那是很好的,却从来也没见谁领回家这么大方的朋友。宋栖然是决意不会让赵孟为难的,他编了个故事,说自己工作的单位就在赵孟的辖区,之前一商务谈判一个客户喝多了发酒疯,差点就闹到要出事故,多亏那天赵孟来出警,及时解围化解了一场危机,赵孟是公职人员,几送礼他都不收,自己便记下了,这是特意上门来还人情的。里头的大半都是实话,四舍五入也不算骗人。两老听了,神情才稍为缓和,只是给宋栖然夹到碗里的菜量明显多了起来。
宋栖然默默数了一遍,一盘把子肉,一盘可乐鸡翅,一盘葱烧老豆腐,一盆凉拌苦菊,和一碗海米紫菜粉丝汤,一般家庭若是有大儿子久不回家的情况,回来的当天家人一定都会给这个儿子做他最爱吃的那几样菜,宋栖然心中了然,把赵孟的口味也跟着一一记下了。
赵冬把kindle的包装盒夹在腋下吃饭,吃了几口,觉得差不多饱了就抱着包装盒并腿坐在桌前,也不走,瞧着赵父的脸色。
“爸,”半晌,他终于开口,“今晚我还和二姐一块睡吗?”
赵孟老家的房子年代比较早了,虽然三年前翻修过一,但除去大堂和主屋,一共只有两间卧室,一间是赵孟以前睡的,另一间是两个小点的孩子从小一起睡到大的。本来如今姐弟两个都大了,偶尔放假回来赵孟不在家的时候,小弟就会去睡大哥的房间,可是这回大哥还带了个朋友回来,那肯定就是他俩睡一间,赵冬还得去和二姐赵琳一块睡。
赵父“嗯”了一声,推了推老伴。赵母平日里很疼宠小儿子,也知道他在别扭什么,安慰他说一会吃完饭就去给他把晒萝卜干用的大布幔找出来,在睡房中间加挂一道帘子,两边挡住,相当于做个隔间。
赵冬“哦”了一声,低头发了会愣又抬起了头。
“妈,我看院子西边那个杂物间里堆的东西也不多,改天能不能收拾出来给我做间房?也不用装修得很仔细,我就要个床,给装个空调就行。”他问。
那个杂物间在一进门的右手边,宋栖然瞧见过,空间挺小,里边现在就装着一个小灯泡,还背阳,唯一的好就是同厕所隔得近,半夜里起夜不用横穿大半个院子,一抬头还能从天井看见很大一片天空,夜里来说不定能数小星星。里边一直荒废着,就堆着些锄头之类的农具,全移到柴房去也不成问题。
赵冬的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他都二十二岁了,还和姐姐睡在一间屋子心里肯定别扭,平时就算偶尔能睡睡大哥的床,爸妈也不让动大哥房里的东西,他带着睡衣去又带着睡衣回,搞得都像是借宿的,其实大学也有同学提出过暑假来找他玩,他一想自己连个单独的房间也没有,每都只能扯别的理由拒绝。
赵孟放下碗筷,在弟弟的脑袋上一摸。
“成。也别等改天了,明天哥就和你一块去收拾出来,给你弄得干干净净的,好吧。”
赵冬抿了抿嘴,一句谢谢哥还没说出来就被赵父给打断了。
“还是再等等吧。”赵父皱着眉,冲小儿子摇了摇头,“今年刚找大队承包了后山上那块地了一笔钱,家里得再省着点。”
“爸?”赵孟哑然,他只听三姨提起过爹有把荒地开起来的想法,他这回来本想劝爹放弃这个念头,没想到家里动作这么快,已经包下了。
赵冬却急了。
“现在买个空调不了多少钱的,而且二姐都大四了,明年家里都不用交学费了,我也只用再上一年的学,就不能先帮我装起来吗?”
青年梗着脖子,有点儿委屈。他刚过了大学英语六级,室友们都说,男生过了六级会很好找工作,大四上学期就可以出去找实习,到那时候他离可以自己赚钱的日子就不远了,等找到好工作领了薪水,肯定会孝敬父母的,眼看着好生活就在前头,他不明白父母为什么还要事事小心,俭省着过日子。
“混账!”赵父一拍桌子,显然是生气了,饭桌上的人都被他吓了一跳。
“你也知道读书还要交学费,你不想想你读书的这些钱都是谁出的?以为不用上学了就可以放开手脚想怎么就怎么了,我告诉你还早着呢,你们姐弟俩个个都欠着你大哥的,现在你大哥一个人在省城,我和你妈合计着,得为他结婚准备个房子,所以家里都要省着些,不光我们要省,等你和你姐工作了,每月的工资也要拿出一部分来交给你妈。”
“爸!”
赵冬喊了一声。他自觉老大不小了,被当着大哥和大哥朋友的面给爹教训很没面子,尽管爹说的道理他都明白,但心里还是老大不痛快。自己辛苦赚的工资还得上交一部分给大哥在城里买房子,他在自己家可还连个属于自己的房间也没有呢。
二十出头还没大接触社会的男孩子都会敏感些,还不等赵父继续骂他什么,赵冬便板着脸,一推桌子出去了,连句“我吃饱了,你们慢用”也没说。
赵父在他背后摇头,叹气叹得天响。
赵孟也不说话了,他难受,不忍心看弟弟因为自己而在家中受这些委屈,可也不想第一天回家就和爹妈把话摊开来说。
国庆有七天假期,这可能是赵孟最后能孝敬爹妈的七天,能拖一天便多一天,太早说穿了,赵孟不舍得。
他也叹气,不再有胃口吃饭,不拿筷子的那只手垂到桌下,被宋栖然悄悄地捉去了握住。赵孟眉心一颤,赶紧看向对面,爹妈没发现,宋栖然是看准了时机的。他摩擦着赵孟冒出薄汗的掌心,动作不轻不重,也不暧昧,只有无声的安抚,平复着赵孟难言的心绪。
“真的不用找你弟弟再谈谈吗?”
吃完饭躺在赵孟床上休息的宋栖然问。他抬头看天板,又从天板一路看到四周的墙壁,墙上的海报、书橱、靠墙角的一张书桌和桌子后面敞开柜门的衣柜,屋里到都是赵孟生活过成长过的痕迹。
赵孟拿着一把蒲扇坐在门边的马札上,借着灯光捕杀最后几只坚挺的秋蚊子。
“没事,冬子是有点闹脾气了,但过一晚上就会好的,他从来不和我怄气的。”
宋栖然翻过身来,趴在床沿上看着他。
“有你这么好的大哥,换我我也不会同你怄气。”
他想了想,又说,
“不过算了,我还是不想要你这样的大哥,我不愿意做你弟弟。”
“不做我弟弟你想做什么?”
赵孟刚咧嘴一笑,宋栖然的手指就戳了过来。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他戳戳赵孟的嘴巴,赵孟的手指,又戳戳赵孟两腿间的玩意儿,指尖在边缘上流连着,“这些都比做弟弟好,我更喜欢这些。”
“妖精。”赵孟突然倾身,狮子狗似的拿牙咬他,他逮住了宋栖然来不及撤回的两根指头,没舍得使劲,只在上边留下一点点浅的不能再浅的牙印,他站起来拍了拍小孩儿的屁股,
“晚上冷,睡觉老实点,别蹬被子。”
说是那么说,夜里虽然降了温,但赵孟关起房门来,把宋栖然压在怀里抱着睡的,他体温高,又把宋栖然抱得结结实实,一丝凉风都灌不进去,宋栖然睡得很沉,连赵孟起身开门的动静都没注意。
半夜里爬起床来尿尿的赵冬,在穿过院子去茅房的路上遇到了他光膀子单穿一件背心的大哥。他揉揉眼睛,很惊讶,但脑部活动明显有些迟钝,整个人还没睡醒。
“哥,你大半夜不睡觉到院子里来做什么?”
赵孟没回话。他在挑水,为了避免声音太大吵着其他睡着的人,他用的是塑料小盆,一盆盆地把大缸里储好的水舀进壶里,放到煤炉上烧开,再倒进水箱,用泵打进浴室的热水器。
赵孟家的浴室是后边才装修的,虽说买了一个淋浴器装进去,但是却没有接自来水管,全家人还在用院子正中央的人工水泵,需要提前把水打出来在水缸里沉淀好,弄好以后刷牙洗脸洗菜烧饭都用那一杠子水,谁想洗个热水澡都得提前自己烧水准备。赵琳回了家便偷懒不喜欢洗头也是因为不愿意废这个功夫。
这会儿才刚过四点,赵孟估摸着他再烧上两壶热水可能正好管够,他没忘记宋栖然有大早上起来得先洗澡的习惯,家里早上不会有那么多的热水,他便半夜爬起来给他先准备上。
赵冬打了个哈欠,木木登登地看着他,赵孟停下手里的动作,走过来亲昵地摸了一把弟弟的后脑勺。
“愣着做什么,尿完了就快回去睡觉,我一会儿也去睡了。”
赵冬点点头,正准备转身又回过头来。
“哥,我好像有点上火了。”
他张开嘴,朝着浴室里亮光的方向给赵孟看了看,嘴里确实起了两个水泡。他睡得迷迷糊糊,这会敞着嘴毫无防备的模样还像个毛孩子,的确已经不和赵孟置气了。
赵孟暗自高兴,也更加心疼弟弟,在他肩上拍了拍。
“没事,明天一早我就上山,给你摘点蒲公英回来泡水喝。”
蒲公英是好东西,摘下来晒干了泡水喝,清热解毒。就是山路不好走,赵冬不想全让大哥一个人辛苦。
“明天我也和你一起去。”
他说完这句就转身回屋。中途经过赵孟的房间时朝里看了一眼,借着月光,只能看见从床边的被褥里伸出来一截细白的腕子,精致秀气,五指修长,这之前赵冬都不知道男孩子还能有那么漂亮的腕子。
他总觉得宋栖然来的蹊跷,一点也不像是大哥会交上的那种朋友,里边或许有什么被他忽略的东西,他甩甩脑袋,把心里一点不好的感觉压了下去。

第三十章
隔天的天气很好,赵孟起了个大早,宋栖然进浴室里洗澡去了,赵孟就在外头把烧好放凉的开水往矿泉水瓶里灌,等宋栖然香香嫩嫩地出浴了,才推着他去大屋里和全家人一起吃早饭。
饭桌上赵母听说了赵孟和赵冬要上山采蒲公英的事,说起村东头姚家媳妇刚生了孩子正在喂奶,哺乳的初产妇也可以喝蒲公英水,也可以把蒲公英磨碎了兑成糊糊敷在乳房上,可以预防乳腺炎,便打发着赵琳也一起上山,尽量多采些,回来晒好了可以送人。三个孩子都上山,宋栖然当然也是一起去。
赵琳老大不愿意,经过昨天,收了偶像的签名照,她今天看宋栖然更顺眼了,和帅哥一块出游当然好,可山路难走,摘蒲公英的地方又泥泞,她也跟着一起去的话就不能穿自己新买的球鞋和最喜欢的一条牛仔裤了。
赵冬摆弄着宋栖然送的kindle。昨天他刚学会怎么同步网络书单,在亚马逊随手下了一本免费的科普原文书,正在一边看一边逐行弄懂意思,想锻炼一下英文。他看见一句话,主语是incident energy,这两个词他都认识,incident是事件,energy是能量,可合在一起就不认识了,赵琳学的是酒店管理,英语也不算好,赵冬犹豫了一会,拍了拍宋栖然的胳膊。
“宋哥,这个事件能量是什么意思?”
宋栖然就着他的手把整句话上下文看了看,就明白了。
“你incident的意思没理解对,不能翻译成事件。”
“那是级能量的意思吗?”赵冬问,他记得这个词有个变体incidental,意思是附带的,偶然的,要的。
“词性不同不能通用,这是物理学术语,是发射的意思,你可以联系别的常用短语,比如incident angle就是入射角,incident ray就是入射线,这里的incident energy联系上下文,说的是将电子从基态中释放出来的一道入射能量。”
他解释了一遍,赵冬点点头,有些似懂非懂。
赵孟往面前这三个各怀心事的小人碗里都塞上一颗煮蛋,叹了口气。
“早饭不吃饱一点,一会到了山上肚子饿了,你们哭都没地哭去。”
“上一山得很久吗?”宋栖然问。
“得大半天,”赵冬先一步回答,“中间有段老会积水,路不好走,所以等会妈会给我们弄好炉包带着,每我和大哥一块上去,都在山上吃午饭,来不及赶回来的。”
宋栖然撑着下巴想了想。
“我倒是带了素描本……”
他是艺考生,虽说大学转了专业去学艺术品管理去了,但功底一直都在,难得出一趟门,就随身带了画速写的东西,又听说会在山上待上大半天,便有些心痒。
“原来你还会画画?”赵琳很兴奋,“那太好了,我还没近距离看过别人画画呢!你画吧,我想看,一会上了山,我给你找风景好的地方,让我哥和冬子干活!”
她说得理直气壮,赵孟摇了摇头,无奈地在妹妹鼻头上点了点。
上山一共有两条路,一条陡峭,走得快些,一条平缓,走得慢些,基本上只要带着弟弟妹妹一道,赵孟都会选那条走得慢的道,赵冬已经习惯了,也不过问,自动就走在最前面开起了路。和他说的一样,那条路中间的一段叫溢出来的溪水淹了,冲出来一条不不浅的沟壑,枯枝败叶和到了此便不流动的死水淤在沟里,成了浑浊的烂泥,得垫着大石头才能踩过去。赵冬驾轻就熟地停下来开始脱鞋,挽裤腿,那是他和赵孟学来的,把鞋带绑在一起挂在脖子上,光脚?过去,不容易滑倒。但这赵孟没让他沾那些泥,赵冬刚卷好裤子直起腰来,就被他哥捞小鸡仔似的捞了过去扛在肩膀上,赵孟早脱好了鞋袜,一脚踩进了泥地里。他是把弟弟扛到对岸的。
赵冬的脸红红的,刚一下去就嘟哝说“我都已经长这么大了”,抓抓头发又抠抠裤缝,赵孟看他的眼神很慈爱。
“大哥愿意扛着你们。”
他复又折回去,这换了个姿势,把妹妹背在了后头。[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赵琳亲热地箍住他的脖子,在赵孟脸颊上亲了一口。
“哥,你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哥了!”
赵孟转过头,笑了。
等在后边的宋栖然也在笑,他很配合,就靠在路边一截老树桩子上坐着,连鞋袜也没有整理,他知道赵孟一会肯定还会再折回来。赵孟方才回头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他偷偷看了宋栖然一眼,连被他背在背上的赵琳也没有注意到。
他一开始背着所有人过泥塘,就是为了能有个合情理的理由把宋栖然也背过去。从宋栖然站着的地方看过去,赵孟的肩膀很宽阔,背上压着重量,每一步仍然走得十分沉稳。等到赵孟把赵琳放下地,真的远远又折回来,宋栖然已经做好了准备张开了手。
赵孟也像背妹妹时那样背过身,蹲下来。他没说别的多余的话,弟弟妹妹还远远地在对岸看着,这种情形下等待着那具躯体靠近的过程让他心跳加速,好像时间都被放慢了一些。宋栖然对他来说,就是那个常常流着眼泪说需要他的脆弱的小家伙,他虽从小是家中老大,可再怎么关照弟弟妹妹也希望他们能尽快地成长、坚强起来,但面对宋栖然的时候,却只想把这个人藏进心中最柔软偏安的一隅,尽可能久地留住,好像一松手,对方就会一片飞絮似的被风吹走,再也找不回来。
宋栖然却像是收到了礼物。他不安分,拿膝盖顶着赵孟的后背去咬他的耳朵。
“孟哥,”他也学着赵琳的口气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
赵孟走得很慢,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掐了一把宋栖然的屁股。
“老实点。”他说。
宋栖然没听话,他撩开他耳背后的头发,在耳根靠近下颌骨边缘的地方找见一条细细的疤。那条疤不,位置也很不显眼,如果不是以现在这个姿势靠赵孟这么近,宋栖然都不会发现。他拿手指碰了碰。
赵孟知道他的意思。
“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在石头边缘蹭的。”
男孩子皮实,身上磕磕碰碰再正常不过了,也没伤着脸,他自己都不当一回事,连红药水都没涂。
宋栖然“嗯”了一声,他的音色很,连自己都没注意到。
“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赵孟怎么听怎么觉得好笑。
“说什么呢,反了吧……”
“没反。”宋栖然固执地强调了一句,趴在赵孟的背上,紧紧贴着他,不动了。
到地以后,赵孟和赵冬撑开塑料布,摘下蒲公英以后铺在太阳下暴晒,偶尔翻动几把。宋栖然则坐在不远背阳面的一棵树底下,素描本摊开在腿上,画些枝芽和草地的影子,赵琳采了一大把的野,把瓣残缺的摘了去,留下最大最鲜丽的编成几个大小不一的环。她把其中的一个扣到了宋栖然的头上。
青年的额发很软,带着早起刚洗过的清新的香气,沾上瓣上未干的露水,看上去很顺、很滑。他原本低着头,静谧的侧脸映在远山间,赵琳一碰到他又撩起眼帘,眉宇间隐约的笑意有丝丝缕缕温柔明艳的暖意,把清冷山色全部赶跑,像是天光拨开云霞,照得一树的都开了。
赵琳看呆了。
“你可真好看。”她挺不好意思地说,手里抓着另一只编给自己的环都不想往头上戴。她转过身去朝赵孟招手。
“哥你快看我给然然编的环!他戴着比大明星还好看,你快把然然带走吧,不然我都要爬墙了!”
然然,赵孟失笑听着妹妹胡乱安到宋栖然头上的名字,怎么想的,听着还挺可爱。
赵冬没往赵琳吵吵嚷嚷的方向看,他偷偷走到赵孟身后,扯了扯他的袖子。趁旁人离得远,他想赶紧和大哥讲几句悄悄话。
“哥,你在省城有没有认识什么人或者单位在招聘兼职,网上能做的那种?”
“你问这个做什么?”赵孟吃了一惊,赵冬很争气,专业成绩一直不错,是社团干部,还有奖学金,平时假期一般都在家帮忙做点农活或者照顾两老,很少提出要出去打工的想法。
“我最近刚拿了六级证书,听说有那种网上可以兼职接私活的翻译,我想试着接一些,赚点钱。”
“你钱不够用了?”
“我自己的是够用的。”赵冬垂下眼睛,有点害羞起来,“但我……我有个喜欢的女同学……”
赵孟一瞬之间就明白了。
弟弟这是谈恋爱了。
“她性格挺有意思的,对人很好,见了谁都笑。”赵冬告诉他,“马上我们就要大四了,一离校实习,能见到的机会就更少,再没几个月就是她的生日,我想趁这段时间干点兼职,攒点钱,这事你别告诉爹妈,我怕……”他没说完,是在担心,爹昨天既然已经发过话,家里现在用度都要节省,自然不会支持他用兼职赚的钱给女孩子买礼物,青年偷偷去看大哥的表情,赵孟现在却只会傻笑。
真好,他想,我弟恋爱了,太好了。
“什么时候能带回家里来?”赵孟凑过去问。
“哪能啊,八字还没一撇呢……”赵冬难为情地说,“再说了,真要带她回家我也头疼。她什么都好,就是爱好挺奇怪,没事喜欢看两个男人搞来搞去,那不变态吗,我说过她几回了也不愿意改,我是怕给爹妈知道了对她这个人有想法……”
赵孟恍惚的笑脸僵住了。赵冬以为他介意,赶忙冲他摆手。
“不是不是,她人真的挺好的,就除了这个,什么都好,就算我不愿意也只能忍了,谁让我喜欢她呢……”顿了一会,他又说,
“不过哥,我有时也弄不懂,两个男的,放一起有什么好看的,她给我看过一回,不是真人,是假的,就那种漫画,可我还是接受不了,觉得不正常,真不知道世界上怎么会有人画那种东西……”
赵孟拍干净手上的草须,捏了捏弟弟脖子后边的皮肉。
“别想了,你们会好的。等回了省城,哥就帮你打听,哥就希望你们能成,想看你娶妻、生子。”
“别开玩笑了。”赵冬摇摇头,“爹妈肯定不愿意,你不在的时候他们念叨过好几了,咱家最早结婚的必须是你。”
“是吗。”赵孟笑笑,不说话了。
山上正午的太阳热度十分充足,他们才席地在树下吃好一顿饭,看宋栖然画好几张画,大部分的蒲公英都已经被蒸干了表面的水分,变得蔫儿吧唧的,即便成把抓的装进塑料袋里带下山去,也不会捂坏、变质了。
之前的活大部分都是赵孟一个人干的,饭后赵琳和他换了班,姐弟俩一块收晒干的蒲公英去了。留下赵孟陪着宋栖然这个客人,把矿泉水瓶拧开,递过去让他喝水。
宋栖然发现他一直看着赵冬和赵琳干活的方向。
“你们两兄弟刚才说了什么体己话?”他问。
赵孟望着弟弟背影的眼神一片柔和。
“你知道吗,冬子好像恋爱了,”他用很小的声音告诉宋栖然说,“他比我有出息,喜欢的是女孩子。”
宋栖然皱了一下眉头,他不喜欢赵孟的说法。
“喜欢什么样的人是没有对错的。”他说。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赵孟阻止了。
“没有错,但也见不得光,这世界很残酷,这点总不会变。有时我常想我是不是拖累了他们,摊上我这样的大哥,以后要是被别人知道了,他们自己一定也会觉得不解、难堪。你知道他们两个,一个小我十二岁,一个小我十三岁,小时候爹妈有不在的时候,我就是他们的爹妈,他们就像两个小肉团子黏在屁股后面,和别人吵架了找我,尿裤子了找我,棒棒糖掉地上了也哭着来找我,我那时还觉得麻烦,希望他们少依赖我一些。现在却很怕他们突然与我生疏。有时我会做梦,希望突然有一天爹妈找到我,和我说我们年纪差得太多,我其实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是捡来的,这样他们就不会有个不正常的大哥,不会和他们讨厌的事牵扯上联系。我不配他们叫我一声哥,冬子那样的才是真正老赵家该有的儿子。”
赵孟没再说下去,宋栖然抓住了他的手。那是个很突兀的动作,赵琳赵冬虽说隔着一段距离,却随时可能回转过身子来,赵孟紧张地转头去看看宋栖然,发现他的脸色变得很不好。
“以后别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我听了,会不舒服……”
宋栖然咬着牙。赵孟直觉他的状态不对,凑近了才发现他竟然在抖,宋栖然别过了眼神,没再看他,低着头,唇间像失去了血色,额头上连冷汗也冒了出来。
赵孟大惊失色。
“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他手足无措地在宋栖然身上摸索起来,像寻找着根本不存在的伤口,着急地想弄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也不知道……就是……”
宋栖然很艰难才说出那几个字。他疼,疼得骨头快要裂开一样,只能死死攥住赵孟的手指头,拼命让自己集中注意力,好等待那一阵最尖利的刺痛感过去,那种感觉十分难捱,他感到眩晕,眼前像有白光在闪,连背心也变得汗涔涔。他没忍住,弯下腰来,抱住了左侧的半边脑袋。
他在头疼,赵孟看明白了。又一,和之前那一样毫无征兆,吃过药,赵孟也在旁边,却突然发作了,但和之前的那比,症状程度还加重了一层,宋栖然看上去更疼了。
赵孟想不出原因,毫无办法,他焦灼,连心脏都紧缩着,但是无解,他完全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赵孟一瞬之间慌了。

第三十一章
赵孟慌了,也怕了。从发现宋栖然不对劲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一直黑着脸,赵冬和赵琳都不知道自己的大哥突然之间是怎么了,下山的路上谁也不敢和他说话。
赵孟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回自己的房间,从宋栖然的行李箱里翻出他的药瓶子,他把药全倒出来,左右来回数了好几遍,确实是每天一颗按量服用,宋栖然没骗他,也没少吃,数完药以后他就更慌了。
才只是第二发作,宋栖然就在自己面前疼成那样,要是再来一,得到什么程度?赵孟心里没了底,他关起房门,在屋里转圈,掏出手机想打电话,把通讯录名单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又恼火地把机器摔在了床上。宋栖然制止了他,毫不犹豫从赵孟手里抢下了瓶子,倒出两颗药,一股脑全塞进了嘴里,当着赵孟的面,他咽了下去。
“行了。”他说,“我会试试加量,我会早睡、多休息、尽量放松,你不管提什么我都会去试,但你的家人就在隔壁,如果你不想让他们担心,就笑一下。”
赵孟笑了一下,笑得非常难看。
他想起从清河离开的高速公路上宋栖然一边开车一边说过的话,如果找不到医治后遗症的办法,他或许不会选择一生都活在痛苦当中。
宋栖然说过。“也许只能去死了”。
全数的恐慌在赵孟回想起那句话的刹那卷土重来,赵孟抓住宋栖然的双臂把人拉进怀里,控制不住地想把人留下,他去亲那人的眉心、眼皮、鼻尖、下巴,他没碰宋栖然的嘴唇,想碰的,接触的前一刻又把头偏开了,像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理智被挤压到悬崖边缘却还存着一丝犹豫。
宋栖然很惊讶。从清河回来的那之后,赵孟就再也没有吻过他。赵孟对他很好,他有时故意想惹那个人,上手去撩撩他,甚至做些过界的事,对方看上去都毫不介意,甚至会在擦枪走火的时候带他做完一整套。但是他们不接吻,赵孟也从不会在他没有首先表现出明显渴求亲近的信号之前主动对他做什么。
宋栖然睁着眼睛,头疼熬过去之后神经里还有些残存的麻木,他的表情是呆愣的。
他听见赵孟贴在耳边低语:
“别做傻事。我会找到办法的,会治好你的。”
做傻事?宋栖然迟钝地想,能做出什么傻事来呢,他想一辈子待在赵孟的身边,恨不得没病没灾活得比谁都久才好。要不然他也不会贸贸然直接把药吞嘴里去。药量是个很精准的东西,按照宋栖然往日谨慎精确、步步为营的性格,他绝对不会干那么冲动的事。
可赵孟似乎认定了他正在承受着某种极大的压力似的,他为此而惊魂不定,宋栖然看得出来。
他做梦也没想过竟然是轮到自己对赵孟说那句话:
“不会的,我会一直陪着你,不会走的。”
赵孟没说什么,他抱紧了对他重复着承诺的人,直到呼吸平顺下来。
然后他像个没事人一样开门走出去,从背回来的塑料袋里把蒲公英掏出来,在院子里的塑料布上铺好,洗手、洗脸,又冲了冲被泥巴弄脏的双脚,带着宋栖然去吃晚饭。
饭后他一个人去了一趟乡上的杂货店,买了赵母交代要买的两提生活用品,又买了两箱牛奶,然后他把所有的东西堆到路灯下面没有半个人烟经过的围墙墙角下,背向着乡间的小道,给魏小龙打了一通电话。
“你们必须同意让我联系岳岚,栖然又发作了,而且这比上更严重。你们之前不是带他去做过诊断吗,医生到底是怎么说的?”
魏小龙在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他好像在吸气,听上去又在克制着什么。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书记已经离开清河,到省城来了。”他缓缓开口,“等你们回来,他想单独见你一面。”
“栖然的二叔?要见我?”赵孟有些烦躁,他总觉得现在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
“赵孟,事情比你想象得更复杂。关于栖然的病情,有很多细节是连我也不清楚的,书记的态度很坚决,你必须先同他谈过,才能再做决定,你相信我,我是不会害栖然的。”
“我从你第一摊牌那时候开始就一直在等了。你们有人问过栖然的感受吗,他愿不愿意想起来,他希不希望你们介入进来,想没想过突然复发以后他会不会害怕,为什么从头到尾你们要找的人都是我,我有什么资格代替他做选择?”
听着赵孟已经明显染上一层薄怒的音色,魏小龙叹了口气。
“你有这个资格。他在乎你,比谁都在乎。”
“这是理由?”
“这是。”魏小龙打断了他,尽管他知道这样只会让赵孟更不高兴,但他还是要说,“这才是目前为止我做的所有事全部的理由。”
采买回来的赵孟脸色很差。他把买回来的物品一样样安顿好,又拆开两包牛奶,插上吸管回房去找宋栖然的时候,后者正撑在窗台上看天上的星星。
他不知什么时候也把自己收拾干净了,换了一套衣服,神色平静像刚从梦里醒来。
“云层很厚,明天可能会变天。”他望着月亮对赵孟说。
赵孟把拿着的牛奶递给他一盒,宋栖然乖乖地咬着吸管喝了。
前院的水缸旁边堆着一些刚从杂物间里取出来的工具。赵孟外出买东西的这段时间,赵冬已经和赵父两个人把他们清洗了一遍,宋栖然陪赵母在一旁聊天的时候扫了两眼,有锯子、铲子、刨子,还有一大一小两只桶,桶里丢着几把刷子、铲刀、和刮刀。
“你们明天还要去做活吗?”他问赵孟。
赵孟回忆了一下,想起饭后出门前弟弟确实提到过那么一回事。
“我爸在山上包了一片荒地,现在还没到时候,得等到明年才会开出来,但地头一般都会搭一间临时的棚屋,成熟时节家里的男人是要到棚屋里过夜的,夜里不能睡觉,得整夜守着,不然会有人来偷收成,有的时候还会有动物闯到地里,也得赶跑或者打死。”
“会有些什么动物?”
“也就是些狐狸、山猫、袍子之类的,有时候会有野猪,以前听说还有狼,现在已经没有了。”
“那会受伤吗?”
赵孟笑笑。
“不会,它们怕火,也怕很大的响声。但野猪有时候会拱坏围栏,或者顶坏棚屋的门,所以得搭得结实点,今年难得我在家,我来弄。”
“那我也去。”宋栖然想也不想地说。
“好。”赵孟轻声回答。
“我听赵琳说山里还有野樱桃,现在正好到了季节可以吃,很酸,但是回味是有些甜的。”
宋栖然抬头望着赵孟,赵孟点了点他的眉心。
入夜后已经很安静,整个村子都不大听得见什么人声。赵孟回答他,说的话也很少,但望着他的眼神却很浓重,很纵容。
“好。”他仍然这么说,“我给你摘。”
宋栖然从窗台旁边爬起来,太阳落山后就有些冷了,他搓搓手臂,对赵孟说了声“早点睡吧”就爬上大床用被子把自己包了起来。良久以后,赵孟也轻轻带上门,脱下鞋爬了上去。
他准备关灯,拉灯前,他看着宋栖然半埋在枕头里的脸,问:
“你说过只要是我提出来的办法你都会去试,对不对。”
宋栖然依然睡着,没有言语,赵孟俯下身子,抚开挡住他眼睛的头发,
“但我很不确定,总有些办法是会让你疼的。”
宋栖然动了两下,手从被窝里伸出来覆盖上了赵孟的手指。赵孟听见他模糊的声音:
“你疼我才会疼……”
赵孟的心跳莫名悸动了一下,尽管他没听懂那句话的意思。
半夜里他照例醒来,轻手轻脚地离开睡熟的宋栖然到院子里去打水,遇见了裹着外衣坐在台阶上的赵冬。
赵冬这回并不是因为起夜碰巧出现的,他是故意在等赵孟。
“哥,你真的又跑出来了。”他看见赵孟,面上有些不满,“昨晚上我就觉得奇怪,今天二姐和我说宋哥的身上很香我才反应过来,你每天夜里起来,就是为了给他准备热水?”
赵孟走过去挨着弟弟坐下,给他把外衣展开,裹紧了肩膀的关节。
“你宋哥没在乡下生活过,这些事他不会,他是我领回家的,又是客人,这不是应该的吗。”
“可以前你没见你对谁这么好过。”
赵冬嘟哝了一句,朝背后熄灯的那一排窗口瞥去。他心里总有些地方不舒服,把已经准备走开的赵孟又扯了回来。
“哥……宋哥在省城是做什么工作的?他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赵孟皱眉。
“你问这些做什么?”
赵冬面上有些迟疑。
“我就是……有点怕。”他搔了搔头。
“怕谁?怕你宋哥?”赵孟睁大眼睛,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他有什么好怕的,他对你们不挺好吗?”
“送东西的时候是挺好,”赵冬小声说,“大家一块上山的时候也挺好,宋哥讲话温声细气的,都像个女孩子。但你不在的时候……”
“我不在的时候怎么了?”
“今天下午我帮爸整理工具的时候宋哥也在旁边,我就无意识回了一下头,发现他在看我。他那眼神我平时没见过,挺冷的……”
赵冬缩着脖子,仿佛被宋栖然盯着看时那种后背一阵阵发毛的感觉又重新回到了身上,他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同宋栖然相的细节,确实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这才越想越觉得费解。
他很想问赵孟是怎么认识宋栖然的,也想问之前听三姨提起过的哥给找了个嫂子的事为什么没了下文,为什么赵孟这回家没有带女朋友,反而带了个不认识的男人回来。他的疑问全都堵在嗓子眼里,被赵孟一抬手又压了回去。
赵孟把他从台阶上拎了起来。
“你想多了。夜里冷,明天还要早起,回去睡吧。”他推了推弟弟,临走,又想起什么,叮嘱了一句,“你宋哥说明天会变天,进后山以前你记得带上雨衣。”
又是宋哥。赵冬有点不情愿,点了两下头,趿着拖鞋回房了。留下赵孟发着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三十二章
第二天是去地头搭棚屋的日子,赵孟拿上了所有工具,还推了一只小推车。他们得赶在变天前搭出一个简易结构来,再把用过的石灰粉腻子粉一类的材料拿塑料布捆结实盖严实了才能离开,任务其实挺紧张。
赵琳在家做饭,中午的一顿,要送到山上给干活的人吃。她本想邀请宋栖然一道留下来,但见宋栖然挽起袖子收拾工具的架势很熟练,不同用途的工具竟然还依据使用的顺序排列着放好,让她十分惊讶。
“然然,你不会连泥瓦活也会干吧?你也太有本事了。”
“我家是做建材生意的。看多了自然会一点。”宋栖然回答她。
赵琳闻言就更想和他待在一块。宋栖然脾气好,懂的又多,还近距离接触过她的偶像,感觉和他一起能有聊不完的话题,怎么也比坐在灶房看炉子有意思。她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哎,真希望今天别下雨。”
“下雨会很麻烦吗?”
“村里有水泥路,那倒还好,可山里的土路就不行了,一下雨湿滑得很,一不留神就会摔的,小时候我就经常听人说有在山上摔断腿的。”
宋栖然的眼神一瞬了。
“放心吧,我会照看好你哥的。”[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赵琳噗嗤一声笑了。
“然然,你快别开玩笑了,咱几个里面就数你最细皮嫩肉的,我哥那体格,他照顾你还差不多。”
宋栖然给工具扎好绳子,看了赵琳一眼。
“有些人只是看起来更坚强,人们就以为他们不需要被照顾,也不会受伤害,但很多时候这种以为是错的。只要是人,总归都会怕疼的。”
他说完这些,又垂下头去。赵琳愣了半晌,气氛有些尴尬,还好赵母端了玉米糊糊经过,宋栖然起身去搭了一把手,刚才停留在赵琳周身的那种奇怪感觉便消失不见了。
吃完早饭,三个男丁就出发了。
搭建棚屋的空地上已经围好了一圈栅栏,赵父之前已经基本搭好了骨架,现在的简易顶棚是用一块防雨布盖在顶上再用大石块压在两块木板上固定好的。赵孟先爬到顶端拆掉防雨布,再和赵冬一道把堆在一边的红砖一摞一摞地搬到屋外。水泥是现和的,之后做基、码砖、上木梁又去一上午,之间宋栖然帮忙重新核准了一遍房子的基线,又刨了一些长条木板,锯好用作门窗缝隙上的过梁。
中午赵琳送上来新鲜煎好的哈饼,几个人配着自家做的牛肉辣酱一道吃了。及至吃完,天色已经明显转阴,云层黑压压的,林间开始刮风,空气中明显多出一股潮乎乎的湿意。赵孟催促妹妹赶紧下山,和赵冬两个一拍裤子就上了顶梁,他们铺上屋面板,刚盖上防雨布,还没来得及继续,豆大的雨点已经砸落下来。
赵孟推了赵冬一把。
“要下雨了,一会路该不好走了,你先下山,我来收尾。”
“哥,我看着天像要打雷的样子,一块走吧。”
“东西不都扎起来罩好,下来就不能用了,你听我的,先带你宋哥一起回去。”
赵冬还想争辩,但看看天色,还是默默爬下了房梁。赵孟看着他收拾起要带下山的东西,屋前屋后地转了两圈,晕头晕脑不知道在磨蹭什么,一时心急,又喊了他一声,催促他快走。
不一会儿,赵冬踩着摞起来的红砖露出一颗脑袋,给赵孟递上来一件雨衣。
“你怎么还不走!”在渐渐成型的雨势里,赵孟吼他。
赵冬看上去很迷茫,又朝屋子周围四下张望了一圈,终于开口说:
“我刚找了一大圈,没看见宋哥啊?”
赵孟愣住了,了额外的两秒才理解那句话的意思。
宋栖然不见了。
“是不是刚才跟着二姐先回去了?”赵冬又问。
也许吧,赵孟点点头,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人在雨中看起来有些呆滞。过了一会,他也跳下屋顶,把地上的东西一股脑塞进赵冬怀里,自己则套上雨衣。
“你先回去,到家以后看看人在没在,然后给我打个电话,快去!”
赵孟的音调还算平静,但焦急已经全写在了脸上,赵冬虽然觉得宋栖然这么大一个人应该不会乱跑,但还是听话地点点头,照做了。
一小时以后,中雨已经进化成了暴雨,赵孟在最后关头罩好所有防雨布,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已经全数湿透,他蜷身窝进棚屋还没上封的门洞,从一块空心砖底下掏出没沾水的手机。
赵冬的电话打来了。他已经到家,路上没出什么意外,赵琳也在,不过姐弟两个屋里屋外地找了一圈,还是没看见宋栖然。
他没下山,没回家,不知道人在哪里。
意识到这点的赵孟彻底急了。
他没做好准备自己会在山里把宋栖然搞丢,所以也根本没有想过应对的办法,他像忽然被人抽去了骨头一样全身瘫软,恐慌像雨水渗进石灰墙缝里那样找不到出又无孔不入,毫无征兆地把全身四肢每一个毛孔吞没殆尽。
他抹一把一头一脸冰凉的水,起身冲进了雨幕里。
地头的四周他找了,靠近小树林的边缘地带也找了,然后赵孟顺着来时的山路一点点地往回走,每一斜坡,每一块倾斜的大石后头他全都看过,依然没有宋栖然的影子。
雨水把他的体温冲刷得非常低,脏器内部却又有一阵高热挤压着呼吸,赵孟感觉到一阵散架般的疲累,他几乎站不住,扶上一棵老松树才勉强撑起自己。
整条山道已经差不多快走完了,天色越来越暗,暗到几乎看不见来路,赵孟心一横,决定沿途返回再去棚屋那边找找。
冒雨下山之后再上山就更难,山路变得更滑、更陡峭,赵孟在一块带锐角的山石旁边摔了一跤,小腿蹭在锋利的边缘上划破了裤腿,留下一道口子。伤口渗出一点血,爬起来的时候感觉刺刺的。[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他想抓住一截树桩站起来,却踩松了一块土,土早已经被水泡成了松软湿滑的泥,赵孟一脚踩空,整个人向斜前方滑去。
他被拽了一下。
准确的说,是被一双忽然伸到腋下的手把住整条手臂,从山道的边缘给拉了回来。赵孟跌进一个怀抱里,那怀抱同他自己的周身一样冰凉,一样湿。他回头,看见宋栖然被湿发贴住的一张脸。
宋栖然一脸的惊魂未定。赵孟刚想开口,他已经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把赵孟架到了自己肩膀上,他的力气不小,几乎全靠拽的,将赵孟拽回了地头上搭好的棚屋。
一进屋,两个人便跌坐在地上,靠着砖墙,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
“你去哪了?”赵孟第一句话便问。
“林子里有野樱桃树。”宋栖然回了句没头没尾的话。他没专注回答赵孟的问题,注意力全在赵孟裤腿下的伤口上,宋栖然扯开身上衬衣的扣子,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料,挽起赵孟的裤脚,擦拭着沾在伤口上的泥土。
他的呼吸仍很急促,眼下一片发着红。
“你说你一个大活人突然不见了这么久就是去摘樱桃去了?你指望我会信?”赵孟捉住他的手腕,声音里透出怒气,“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着急!”
“我不是去摘樱桃,我只是想去确认有没有认错,才刚进林子就开始下雨了。”宋栖然想替赵孟的伤口止血,却被他按住双手不能动弹,显然不满足于这样简单的解释,他只有改口,看着赵孟的眼睛说,“我没事,你别急。”
赵孟发现他的手指缝间也是红红的。
“你的手怎么了?”
“在树干上蹭了一下。”宋栖然回答。当时雨势很急,又是在山树林里,不知为何,雨刚落下来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就陡然翻腾出一种恐慌,那种情绪没有理由,却像烧灼的炭火,林间有什么动物飞快从脚边窜过,宋栖然踉跄了一下,捡起脚边最近的一块山石砸过去,手掌因瞬间的失去平衡而在粗粝的树皮表面擦出了一点血。他淋着雨,看着冒出血珠的手掌心,脑海中忽然迸发出一个做梦似的场景,仿佛他曾经亲身经历过某个与眼前的一切都分外相似的情境中。他努力想要回想起那抹模糊的影子,一个人呆立在树下,默默站了许久。
赵孟看他说完那句就再没了下文,肩膀却像冻着了似的开始发抖,他以为宋栖然是冷,手上一个使劲想把人捞到怀里,却被宋栖然两臂撑在胸膛上,扒开了衬衣的领口。
赵孟锁骨上方的那条疤露了出来。
宋栖然盯着那块皮肉,逐渐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他摸了一下那块地方。
“这是枪伤留下的?”他突然问,“那天是不是……雨也像今天一样下得这么大……?”
赵孟讶异地看着他。
“你怎么会知道――小心!”
宋栖然突然失去平衡似的砸进了赵孟的怀里,赵孟接住了他却没能稳住身形,两个人接连倒在地上,身上沾上了更多泥泞。宋栖然撑在他的上方,并没摔着,眼底却染上一种无法形容的不确信。他仔仔细细地确认着赵孟领口大开的上半身,仿佛是在替他检查身上任何地方是否还有别的伤。好在除了小腿的划伤以外,赵孟是完好无损的。
宋栖然呼出一口气。内心中那种惶然不安的感觉才渐渐散去。
“对不起,是我不好。又害你流血了。”他从赵孟身上爬下来,小心将赵孟的小腿抬起来搁在膝盖上,仔仔细细地用布条擦干以后缠好,伤口很浅,血基本已经止住了。
“别再这样了,”他说,“下我不见了,别再冒雨找我,太危险了。刚才远远看见你差点滑到斜坡下边去的时候你知道我吓得心跳都快停了吗。”
他将赵孟的腿平放在地上,挪动了一下位置又抱住他。
“这是最后一了,以后我再也不会让同样的事再发生了。我发誓。”
赵孟整个人呆着,双手撑在身子的后方,任凭宋栖然这样紧密地贴合着自己暴露在空气中的上半身,隔着对方湿透的衣料,人体温热的触感无比真实地传递了过来。
赵孟感觉有些发烧。
不仅头脑发热,舌头还有些打结。
“说什么傻话呢……”他干笑了两声,“我怎么可能不去找你,我答应过会照顾好你的。”
“是吗。”宋栖然头埋在赵孟的胸前,说,“那就有点麻烦了。那样下你再受伤,我就不能责备别人,只能惩罚自己了。”
“是我自己不小心,跟你有什么关系!”赵孟打断了他没说完的胡话。
宋栖然叹了口气,他幽幽的声音从赵孟的口鼻下方清楚地传了过来。
“我喜欢你啊。”
“什么?”赵孟惊讶地低头,近在咫尺的地方就是宋栖然沾水的眉睫与微张唇瓣,他像刚听了一句梦话似的。
宋栖然又说了一遍。
“我不是只有一点点的喜欢你,赵孟,是想和你白头偕老,想陪着你直到世界末日的那种喜欢。以前我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你受伤,我比自己受伤还难过。谁伤害你,我都想叫他们付出代价――”
他不说话了,理智阻止着他把剩下的话说出口。宋栖然抵着赵孟的胸膛,咬紧了嘴唇,将身体翻腾的情感压了回去,剩下半截话突然消散在空中,落下很诡异的寂静,于是他猛地一把将赵孟拉到身前,用力地吻住了面前那副嘴唇。
宋栖然在亲他,宋栖然居然在亲自己。
赵孟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样的感觉,他根本就不敢抓住此刻的感觉。
宋栖然不像曾经撩拨他那时候那样带点羞涩的轻啄他的嘴唇,也没有像曾经挽留他时那样讨好地企图照顾到每一敏感的角落。
那是个很原始的吻。
他纠结着眉头,揪住赵孟衣服的双手使上了很大的力道。那个吻里有难耐的压抑和彻彻底底的投入。
他甚至不知道赵孟始终睁着眼睛。大脑当机了一样瞪着棚屋的屋顶,脑子里始终重复回想着一个念头。
我喜欢你,那是一句表白,自己刚刚从宋栖然嘴里听到了一句表白。
那是一句赵孟到死都不会相信的话,宋栖然却对他说了两。
赵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灵魂,他收回撑在身后的双臂勒住了宋栖然,两具身体紧紧撞击在一起,纠缠着,热度在雨幕下这方小小的空间里不受控制地升温、盘旋、烧成火。
赵冬站在屋檐下,一脸严肃地抬头望着天。雨势渐渐小了,天色却彻底的黑了。他刚才打过大哥的电话,对面说宋栖然找到了。耳后传来赵琳急促的脚步声。
赵琳戳了戳他,担忧地问:“你说他俩明天一早能回来吗?”
赵冬点点头。
“能的,哥又不傻,天色黑了,他会在棚屋里凑合着过一晚的。”
“我就是担心,”赵琳又戳了戳他,“刚才我去屋子里找然然,发现大哥的房里有好几个看不懂说明的瓶子,我没见过的,你说大哥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呀,不会吧?”
赵冬回头,看见赵琳犹犹豫豫地把一个塑料瓶递到了他的眼下。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字母,但不是英文。
赵冬面色一寒,将瓶子抢过来攥进了手里。
“诶!你干嘛呢!”赵琳本想和弟弟商量商量上网查查那是什么,没想到赵冬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快步转身走了,一连喊他两声也没停下。她怕惊动爹妈,只好追了上去,等她追着赵冬回到房里的时候,却见弟弟已经调出了kindle里的一本专业外文书。
“上面写的是拉丁文。里边的东西,是药。”赵冬抱着电子阅读器和药瓶,神情凝重地说。

第三十三章
宋栖然看起来像睡着了。赵孟轻轻把人驮起来,后颈落下一道温柔的鼻息,痒痒的,憋着笑,他就知道宋栖然其实没睡,正趴在背上朝他的颈窝里吹气。
彼时天才刚蒙蒙亮,晨光里透着一股薄薄的凉意,赵孟把晾干的外套搭在宋栖然脑袋上,罩着两个人的头顶和宋栖然环住他的两条胳膊。
宋栖然昨夜着凉了,现在有些发热,赵孟原谅了他的调皮。
“腿还疼吗?”宋栖然贴着耳边问他。
“早不疼了。你不乱动,一会就能下山。”
“山里有蛇,你走路看着些。”
赵孟一愣。
“你怎么知道有蛇,你见着了?”
“昨天在林子里见着一条。”宋栖然回答。
“吓着了?没被咬吧?”
宋栖然摇摇头。
“没有,我拿石头砸它,蛇跑了。”
赵孟挑挑眉。
“可以啊,蛇都不怕,怎么就偏偏怕鸡呢?”
宋栖然掐了一把赵孟的脸。
“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东西,有些是天生的,有些是后天的,有些根本解释不了原因。”
他补充了一句,
“但你怕的东西我都不怕,我可以保护你。”
赵孟的唇角敲了敲。
“我怕什么?”
“你怕很多东西,怕雷声很大的天气,怕冷,怕做噩梦,怕有人欺负你的家人,你还怕生病,去看病医保可以报销,但霞姨信中医,她喜欢给你送药,你讨厌那个味道,每都偷偷倒掉。”
赵孟窘得整张脸都在发烧。他没想到宋栖然竟然知道这些,这个小家伙成天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只是不说。
但现在不一样了,赵孟害怕的东西名单里又多了一样,他有了宋栖然,宋栖然喜欢他,他这辈子里再不会有比那份喜欢更珍贵的事物。宋栖然成了他的软肋,而他害怕旁人知道这一点。
“行行行,你保护我。”赵孟顺着他的话说,“今天回去我就给阿黄好好洗个澡,把它洗得干干净净的,给你扎一根绳子牵在手里,那些鸡都怕它,你抱着阿黄,它们就不敢在你面前飞了。”
宋栖然考虑了一下,他听上去似乎很高兴,声音里带着飞扬的笑意答了一句“好啊”。
他们踩着晨露回了家,赵冬没在睡觉,他知道这会哥会回来,早早地已经站在院门口等着他们了,热水器里有烧好的热水,赵孟很感动,赶着宋栖然两个人一道去冲了个热水澡。
赵冬给他送来一套新秋衣,说二姐还在睡觉,妈给留了两碗面疙瘩汤在灶上,可以先烧开水翻热了吃。赵孟答了句谢就拾掇柴火去了,留下赵冬抵着浴室的门,看宋栖然歪着脖子,慢慢地拿毛巾擦干头发上的水。
宋栖然只穿着一件白t恤和一条短裤,两条修长的腿上干干净净,一点划痕也没有,脚后跟上连个茧子也找不到。对着那双腿,赵冬拧起了眉毛。
“你就对我这么有意见吗?”宋栖然突然说。
湿发盖着他一部分的眼睛,但曾经感受过的,那种令赵冬浑身不舒服的气氛还是在狭小的空间弥散开来。
现在赵冬可以确定了,宋栖然有意识这么看着他的时候,从后背生出的那股凉意并不是他自己的错觉。
“昨天一路跟着我下山的人是你吧?”赵冬问。
昨天他被赵孟赶着先一步回家,在棚屋附近来回找了几都没有见到宋栖然的身影,可及至下山的途中,却忽然感觉一阵不适应,总像是有一道眼神黏在自己的后背上一样。
“是。”宋栖然回答。
“你跟着我做什么?你是故意让我一个人先下山的?”
“是故意的,但也是临时决定的。”宋栖然回答,“我只是想跟着你,看看你还会不会继续做些傻事。”
宋栖然望着他的双眸很清亮,却有一股慑人的压迫感,赵冬意识到了什么,他侧过身子,移开了视线。
昨天白天时他被看到了,他想。
“你昨天为什么翻我们的手机?”宋栖然接着问。
昨天在树林里赶跑那条蛇以后宋栖然原路返回,确实被他看见,找了一圈没在屋子附近找到人的赵冬,趁着赵孟在屋顶上干活没注意到的空当,钻进棚屋里逐一翻看过他们放在空心砖上的手机。手机都有密码锁,他没看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我就想确认确认你和我哥的关系。”
听到赵冬的回答宋栖然放下了毛巾。
“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赵冬一瞬之间看上去很烦躁,突然的情绪给了他勇气,他直朝着宋栖然的方向瞪了过来,“我哥也不应该和你有任何关系,不是吗?你们是没可能会成为朋友的那两种人。但你的表现有时实在太过自然了,我哥有些小习惯,比如吃饺子的时候肉馅从来不吃放酱油的,但我爹和二姐都喜欢吃,所以但凡是妈包饺子,从来都是调两份肉馅,单独给我哥下出一份来,你不是我们家里人,没和我们一起生活过,不可能知道这种细节,可晚饭吃饺子的时候,你去灶房帮忙端碗,谁也没和你交代要怎么放,你就自动把颜色的几碗给了我们,把颜色浅的那碗给了我哥。还有我哥也不吃姜,饺子的蘸料本来也是分开调的,你也分对了。一蒙对还可能只是巧合,可你前后两都猜对了。你不该这么熟悉我哥的生活习惯,你们住在一起,是不是。”
宋栖然久久地看着赵冬,直到浴室里蒸腾的热气慢慢冷却下来。他再开口时,语气里已经没有了温度。
“如果你有疑惑,你应该直接去问。你不该对你哥说那些试探的话,那很伤人。”
赵冬手心一紧。
“那些关于女朋友的话都是编的吧,”宋栖然问他,“你的亚马逊账号是我帮你注册的,我看了你的后台记录,你是个很勤奋的好学生,从开始放假的第一天晚上就开始从上面找书看,原文书、专业书、科普读物,你什么都看,但你每本书的进度都很靠近,说明除去白天给家里帮忙的功夫,你几乎一刻不停地在看书,一个为了喜欢的女同学要打工攒钱的人,难道连和女朋友打电话或者聊天联络感情的时间都没留出来吗?你和赵琳睡在一间房里,以赵琳的个性,谈恋爱的事根本就不会是个秘密,用不着用那种私密的方式对你哥坦白。”
赵冬惊讶地瞪大了眼。在他假借谈恋爱的名义提起女朋友兴趣爱好的时候,他还只有淡淡的怀疑,可当宋栖然当着自己的面全挑明以后,心中那个令人恐慌的猜测仿佛得到了验证。
他的表情沉了下去。
“你为什么要去招惹我哥。”
他问得直接,宋栖然也回答得直接。
“我喜欢你哥。”
“我哥是家里的长子,他是要结婚生子为家里延续香火的。我爸心脏不好,他对大哥寄予了厚望,你这是在害我们一家。”
宋栖然皱眉。
“除了你说的这些,我不会让他受任何委屈。”
赵冬忽然笑了,笑得很轻蔑。
“我说的这些还不够吗?我看得出来,你有钱,有城府,是很有本事的那种人。可你又能给我哥什么呢,你明明就有病啊。”
宋栖然的眼神一颤,这段对话在他的意料之外。
“你是脑袋有病,脑袋的病是治不好的,我查过药瓶上的那些说明了,你就是个精神病人,会拖累我哥一辈子。”
背后的院子里传来瓷碗被摔碎的声音,赵冬回过头去,发现浴室的门外站着他的大哥。
赵孟的脸色漆黑,他彻彻底底地板起脸来,浑身上下每一根粗犷的线条都透出压抑的怒气。
宋栖然垂在身子两边的双手绞紧了。他确实没有想到赵冬会去查他的药瓶,刚刚的那句话被赵孟听到,那是一句很伤人的话,并不单单只是对他自己而言。
“把你刚刚说的话收回去。”赵孟冷着脸把浴室的门完全推开,门砸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柴房里的阿黄都跟着叫了两声。
赵冬的面部表情在惊讶、犹疑、愤怒、和不解中快速切换着,二十多年了,他望着赵孟高大的项背一路长大,把他视作自己的榜样,甚至因为他而在家中所受的那些委屈都是心甘情愿的。
“哥!我是你亲弟弟!这只是个外人!”
“收回去!”
赵孟吼了一声,宋栖然冲过去捂住了他的嘴,抓着人上身的背心把人往屋里拽,赵孟的四肢就像是钢铁锯成的条绑在一块做的,他体重沉,身量又高力气又大,固执不愿意挪动的时候,谁也撼动不了他。
宋栖然瞧了一眼院子对面的主屋,一盏灯亮了起来,他的眼皮开始跳了。
“先回房。”他拽过赵孟的手臂,单手捧住他的侧脸想安抚他的情绪。赵孟的眼里满布着血丝,像几天几夜没睡过觉那样,宋栖然心中警铃大作,直接用整个身体抵住了他,回头用警告的眼神示意赵冬赶紧离开。
这样亲密的动作刺激了赵冬的神经,它提醒着他眼前的宋栖然不仅熟悉大哥的生活习惯,更熟悉大哥的情绪变化,那两个人之间已经形成了稳固的相模式,那不是一朝一夕间能够做到的。他们两个应该已经像这样有一阵子了,两个男人,赵冬只要一想到,就觉得简直太明目张胆,太猖狂了。
“哥你醒醒吧!这是不对的!这就是变态!这是病!”
赵孟一把推开宋栖然,从手边最近的墙根前抄起一根柴火棍,上前摁住弟弟的肩膀就要照上打。
主屋的门开了,穿着拖鞋睡眼惺忪的赵琳和披着一条毯子大惊失色的赵母跑了出来。
赵冬的背上挨了一下,他吃痛叫了一声。
赵母吓得脸色惨白,赶紧上来拉扯住大儿子的手臂。赵琳吓得呆住,赵母连喊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把跌在地上的赵冬扶起来,挡在身后。
自打他记事的时候起,大哥就没对她和弟弟动过手。生气的时候是有,拔高了嗓子骂几句是可以,但每爹气急了要抄东西打人的时候,跳出来拦住爹的永远都是大哥。
赵冬哭了,他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与背叛,哭得鼻头都是红的,他抓着姐姐的睡衣袖子,愤恨地看着气得不会说话的赵孟和赵孟背后依旧一脸冷然的宋栖然。亲兄弟之间被逼得动起手来,宋栖然却像这一切都和他没关系似的单单只盯着赵孟的后背看,赵冬眼里,只觉得他自私、冷血、祸害人,从作风到心理都不正常。
“大早上的吵什么!”
赵父吼了一声,他扶着门框也走出来,站在台阶上不解地看了眼突然发大火的大儿子和满眼愤然的小儿子。神情顿时不豫起来。
“都不准拦着!打啊!老大要打就让他打!他肯定有他的理由!打可以!打完了两个都别走,给我说清楚了,为什么打人,要是说不清楚,今天谁都没想从这个门出去!”
赵父年轻时就是火爆脾气,在赵家当家,向来说一不二,三个子女都没少吃过他严厉的教训,但年纪上去之后,心脏状况一直时好时坏,这下情绪激动起来,所有人都面色紧张望着他,赵孟已经举起的手在空中顿了半晌,又放了下来。
“琳琳,你带妈先回屋。”他对妹妹说,又转头看了眼宋栖然,“所有人都先回屋,我有事要和爹说清楚。”
宋栖然紧紧盯着赵孟,无声对他摇着头。赵孟看了他一眼,但神情未变。
“回屋吧。”
他恳求着所有人,直到赵琳先一步瑟缩地拉住了赵母的手。
院子里的几个人都分别进屋去了,只剩下赵孟、赵冬,和站在他们面前等着一句解释的赵父。
赵孟把手里的柴火棍哐当一声扔在地上。就在赵冬以为他还要冲自己继续发火的时候,赵孟没有预兆地扑通跪下了。他的膝盖在院子的水泥地上生生砸出一声响来,把赵冬看得愣住,说不出一句话来。
赵父因着大儿子的这一跪心间大振,升起一道十分不寻常的预感。他没意识到,当他再开口时,整个人都仿佛迅速地衰老、虚弱了下去。
“说吧。”就两个字,他还是喘着大气说出来的。

第三十四章
院子里最先爆发的声音是赵冬的喊叫。再然后是一片杂物倾倒的声音,木头与金属碰撞砸到一的杂音。
赵孟跪在地上,他挨了打,唯一发出的几声闷哼也被咬死在牙关里。他的父亲生他养他,为了一口气朝他动手,做儿子的是不能喊疼的。
赵父高声骂了些什么,用方言骂的,短促而响亮,赵孟没有听清,但那些单词的语气已经全敲击在他心上,他记得父亲上一这样骂人,还是家里的老姥爷去世,几个本家的叔伯为了争两间连排的祖屋在灵堂上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掀翻了茶桌的时候,他们做了大逆不道的事,因而骂得再难听,在场也不会有人去劝。赵父现在骂他,也是一样。
他拿来打赵孟的是被赵孟扔到地上的柴火棍子,实心的铁棍很重,生了锈,还沾着煤灰,每打在身上一下,衣服上就落下一道灰褐色的杠子。赵孟原本就只穿了一件单衣,又是跪在地上任凭打骂的,才没几下,背心后头就透出青红色的瘀痕,再过两天,它们就会全变成紫色的,躺在床上睡觉,翻身压着了都会很疼。他知道父亲打他、骂他的动静一定也已经传到了屋里,现在他的秘密在赵家终于不再是个秘密了。
可赵父看上去仍不死心。他将所有能骂的字眼全骂完后,仍拿了和赵冬一样的眼神去看赵孟,又指了指身后紧闭的屋门,颤着声问:
“你和爹说实话,是不是那小子把你带坏的?”
赵孟抬头去看父亲的眼睛,他的额头在刚才的一顿打里被一块凸起在金属棍表面的锈划开一条口子,滴滴答答淌下血来,把半边衣服的领口都染成红色。
他看见赵父的眼中存着一抹无法确信的希望,也和赵冬一样。像是根本不愿意相信自己所亲耳听见的。
于是脏话变成了絮絮叨叨的说理。
“你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为什么要一时糊涂,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要去学那些不三不四的年轻人搞那些不三不四的事情?你知不知道人是怎么来的?人就是爹生娘养的,你是男人,男人就该和女人在一起,阴阳应该结合,才能延续出下一代,千百年来的人都这么过法,为什么你就不愿意?两个男的你就觉得好了?你就不觉得恶心?我告诉你,这就是有悖天理伦常,违背自然定律,是要遭天谴的!”
赵孟只能叹气。
无论是对于父亲眼中自己的不懂事,还是弟弟眼中自己的无辜。所有人都在争相为他寻找一个理由,来解释他的失常。好像自己方才所说的那些,无法如他们所愿与一个女人结合、结婚生子、延续后代的想法不过是鬼迷心窍,不过是一时糊涂,事情总该还有转圜的余地,并非他生来就是如此。
但他偏偏生来如此。赵孟十年前从鬼门关里走一趟回来,重新活过之后,就已经知道了。
“爹,我大逆不道,违背伦理,不是你们教养的不好。你们生我养我,只希望我过得好,可别人家的孩子也一样是父母生养出来的,你们要让我去娶一个女人,不能爱她,却要耽误别人一辈子,一样是损祖宗阴德的事。”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赵父吼他,吼完后又在院中焦虑地踱了几步,好声好气转回来劝他,“爹妈不逼你了,你多接触接触,说不定只是没有遇见喜欢的,等找着喜欢的了,你就会懂的。”
赵孟跪着,盯着自己落在地上的一道影子。
同样的话他说过一,实在不愿意一直重复着说。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若是泄露出一丝一毫的犹豫,哪怕只是因为心软和愧疚所生出的犹豫,都会带给家人完全不必要的希望。
他只能陈述事实,清楚地告诉他们,不,没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你们的儿子就是这样,一如眼前所见的样子,宁可跪在地里流血,也不能多欺骗自己一刻。
“爹,我不是没遇到,我长这么大,就喜欢过那一个,我找着了,我懂。”
“你喜欢谁都行!但那必须是女孩儿!”
赵父猛地将手里的铁棍掼在地上,发出巨大的一声当啷响。
他险些心脏病发。赵冬搀扶住他,了大力气才让父亲重新站稳,不至于跌在地上。
赵孟知道自从那手术后父亲恢复得就一直不算好,这会不能再刺激他了。
他看了赵冬一眼,带着一头一脸淋漓的血迹站起来,转身快步冲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一拳砸在门上,将门甩开。
“走吧,我们回省城。”他对在屋里等他的人说。
赵孟的眼里盈满了酸痛干涩的感觉,他难受,却哭不出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向宋栖然解释自己的这种情绪,只想尽快带着人离开。
坐在床沿的宋栖然看上去很冷静,他似乎早已经预料到了这种结果一般穿好了所有的衣服,他看向赵孟点点头,只有埋在双膝之间隐隐打着抖的双手出卖了他真实的状态。
那两只手中握着一把美工刀。在抬头看向赵孟,发现那些满布了半颗脑袋的血迹瞬间,宋栖然的瞳孔一收缩,攥刀的手一刹猛地收紧。
“你怎么又把自己搞出血来了,腿上的伤口刚刚才包扎好的。”他对赵孟说。
他竭力地克制着什么,阴晴不定又带着阴霾的眼神无声地滑动向赵孟的身后,父亲和弟弟所站着的方向。那根用来打过赵孟的柴火棍上也沾着血,几滴血珠子从边缘被甩到地上,留下星星点点色的痕迹。
宋栖然摇了摇头。
“我说过,所有让你疼的人我都要叫他们付出代价,可他们又是你的家人,你害怕有人伤害他们,怎么办呢,你真叫我为难。”
赵孟僵在了门口。
宋栖然的眉间冒出冷汗,他坐在床帐打下的一块阴影里,某种从未出现在他身上的,与野生动物相近的危险气息在周身盘桓着。
赵孟没有在宋栖然身上感受过那种气息。
他声音颤抖着开口:
“你先把刀放下……”
他望着青年,一滴眼泪从青年通红的眼眶边滚落下来,砸在赵孟的心上。
“我讨厌看你流血……一滴也不行。”宋栖然嘶哑着嗓子说。
他的脑神经现在就像一张被人为挂在鱼钩上撕扯分开的网,从某个未知的一点开始向外扩散疼痛与眩晕混合的感觉,那感觉搅扰到让他无法思考任何事情,只能勉勉强强盯住赵孟的脸,才得以保持意识的一线清明,
“我明明和你讲过,你疼我也会疼,我会比你更疼,疼一百倍,吃多少药也没用,你为什么总不能明白呢……如果我疼坏了,谁来照顾你?”
他苍白的指尖松动下一丝缝隙,被赵孟一步跨到床边夺走了美工刀。赵孟丢开那把刀,大气也不敢出地坐下来,靠着他,两手无措地抚上宋栖然火烫的额头。
“乖,你只是发烧了,不会有事的,我背你吧。”他试探着问。
宋栖然的身子发软,他点点头,向前趴在了赵孟的背上。
他睡过去了,或者是晕过去了,赵孟根本感受不到差别,只觉得背上的人毫无征兆的不动了,无声无息的,像不会呼吸了那样静静地挂在他的脖子上。
他仿佛一瞬之间被人扼住了喉咙。
赵孟把人紧紧裹住,随手拎起几件随身的东西扔进背包里,忙乱间那些不断从额角涌出的血溅到了宋栖然的衣服上,让他看上去也像个受伤的伤患一样。赵孟一脚踹开已经摇摇欲坠的房门,抱着宋栖然冲进院子里。
所有人都等在那里,他的父母,弟弟和妹妹,每一张脸上都遍布着惊慌失措的表情。赵母老泪纵横,咬牙看着儿子,赵琳更是整个人和傻了一样,望向赵孟的眼神里竟还带上了一丝胆怯。
“哥,你这是怎么了……你和然然要去哪啊……”
“他发烧了,我带他回省城去。近期可能就不回家了。”
赵孟对妹妹说。
“这会你们能怎么回去啊,哥,你别吓我,难道有话不能好好说吗,至少也先把脑袋止住血啊?”
赵琳说着说着哭了,赵孟心头忽而一软,无言地点了下头。
赵琳取过来一条沾冷水的毛巾,敷到赵孟划破的额头上,血水混合着凉水渗进她的十指指缝,赵孟坐着,宋栖然睡在怀里,平稳但无意识地缓慢呼吸着。
在场剩下的几个人都没动弹,表情复杂地望着眼前的一幕,赵父突然丢下一句:
“你要走可以,出了这个门槛,你就永远别回来。”
赵琳的手一抖,意识到自己弄疼了大哥,啊呀叫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想撤下毛巾。赵孟拍了拍妹妹的手背。
“没事,我现在抱着栖然不方便。你帮我打个电话,叫个车吧。”
他摸索出手机要递给赵琳,手机的通讯录里就有魏小龙的电话,现在只有打给他了,直接赶回省城路途太远,只有魏小龙能最快为宋栖然联系到最近最好的医院。
赵孟点开屏幕,发现竟然已经有人先联系过自己,不是魏小龙,手机显示有一通未接来电,是岳岚打来的,他没接着。
收件箱里有两条短信,一前一后,时间只间隔五分钟。赵孟点开第一条,前后只有两句话,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内容――
“他们骗了你。关于你的恋人,以及在康复中心接受治疗的事情,向你传达这些事情的人告诉你的并不是真的,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赵孟有些闪神。失血让他的视线有几许模糊,反应也比平常更迟钝了些。
岳岚告诉他他被骗了,可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被抓在手里的手机再度响起新的提示音,提示收件箱中收到了一条新信息,是一个视频文件的附件,赵孟浑身一凛。
他看到了岳岚的第二条短信。
“宋新诚的人来找过我,他不值得信任。你看过视频就会明白我在说什么了。”
作者有话说
小宋以为自己没有一颗心,当他终于有了心,那颗心似乎变得有点不受控制

第三十五章
赵孟是坐在医院的病房走廊上看完手机里那段视频的。宋栖然还在一门之隔的地方挂着水,他身边的长椅都是空的,什么人也没在,才十月出头的天气,一个三十好几的大男人竟然因为一块巴掌大小的手机屏幕而一路从头凉到了脚心。
视频是一段电脑播放录像画面的录屏,只有不到一分钟。尽管画面上的人显得稚嫩,但赵孟还是很确定,那就是宋栖然,十年前,学生时代的宋栖然。他顶着空白的神情,走到摄像头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赵孟听见按压式圆珠笔弹出笔芯的声音和纸张的沙沙声,镜头之外,应该还有人在记录着什么。
一个声音问了宋栖然几个问题。包括年龄、身体健康状况、和申请接受干预治疗的理由。
宋栖然抬起头目视镜头,赵孟没有听错,宋栖然的的确确回答了那句话:
“我想接受治疗是因为……”
那句话到此戛然而止,他背后的门被推开,一个身着西装的中年男人步入房间,宋栖然回头看向了对方,那段录像也暂停在了此。
最后画面跳切,回到录屏桌面,右键点开显示属性后,文件信息上清清楚楚地标明着录像的生成时间,的确是十年前没错,不过日期显示是十二月的月底,而不是隔年高考结束后的夏天。
时间对不上了。
最重要的是,整段录像中的宋栖然神志清醒,情绪平静,丝毫看不出有被强迫的痕迹。
接受治疗的理由也对不上了。
岳岚告诉了赵孟一条非常可观的信息。“他们骗了你”。
现在赵孟知道了,魏小龙曾对他说过的,宋栖然被强制送到康复中心的事,以及具体开始接受干预治疗的时间这些信息,都是错误的。而这里头一定还有更多事,更多赵孟,或者魏小龙都不知晓的事,被隐瞒了下来。
赵孟甚至开始怀疑那些近来被宋栖然过量服用过的药物本身的安全性。
一旦焦虑开始形成,便很难排解,他的心中充满了警惕,谁的话现在都不愿意全盘相信,包括岳岚。
他已经和家里人摊了牌,不再有退路了。他眼下只有宋栖然,而在这个问题上,他不会允许任何人利用自己做出对宋栖然不利的举动。
手机响了,他的小家伙在找他。
“你去哪里了,我有点冷,还有点渴,可以喝牛奶吗?”
赵孟盯着屏幕上的消息,不自觉笑了。
他一直觉得宋栖然总是熬夜加班需要提高睡眠质量,一有机会就会买鲜奶在睡前拿给他喝,喂到现在喂出习惯了,宋栖然竟然会像只嗷嗷待哺的小奶猫一样主动找他要奶喝。
“我这就去给你买。一会儿回来。”
回复完那句,赵孟起身下楼。这儿是县上的医院,设施不太齐全,只有一个什么都卖一点的小超市开在院区内。赵孟买了牛奶和钙奶饼干,又称了一袋橘子,结账的时候好几辆同款型号的黑色私家车开进了院内,朝门诊大楼的方向驶去,他往外一瞥,车子的牌照都是清河的,赵孟付钱的动作一滞,东西一把抓在手里就冲出了门。
车子是直朝宋栖然输液的综合内科去的,就停在正楼下,等他赶到时,已经全熄了火,车上一个人也没剩下。
赵孟心上有极糟糕的预感,他跑进大楼,连电梯也没等地一路沿楼梯冲上三楼,楼梯口有人守着,整整四个,见到赵孟二话没说地聚拢上来,赵孟差点和他们动手。
但一个声音及时叫停了他们。赵孟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中年人手扶着输液室门把手,冲所有人做一个噤声的动作。
“栖然睡着了,别吵醒他。”[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赵孟不知道他是谁,却一眼就认出了他,岳岚发来的那段录像上最后推门进屋让宋栖然转移了视线的,就是眼前这个男人。
他似乎早已了然赵孟就是赵孟,从容优雅地对他伸出手来。
“初见面,赵警官,我就是宋新诚。”
赵孟没有挪动,也没有同他握手。宋新诚并未尴尬,而是游刃有余地翻转手掌换了个姿势,他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在赵孟脸上相同的地方,还留着刚刚包扎好的一圈纱布。
“你受伤了?严重吗?”他问。
那块地方被柴火棍划伤,打了破伤风,还缝了三针。但赵孟没回答。
宋新诚又看了看他身上还没来得及换下的衣服,外套下隐约可以看见白色背心上残留的血迹,在方才查看宋栖然情况时,他也在宋栖然的衬衣上看见过同样星星点点的颜色,这会得到确认,那并不是宋栖然本人的血,这才稍事放下心来。
但也并未全然松弛下所有神经。眼前的情况仍旧十分棘手,宋新诚叹了口气,对赵孟说:
“我将栖然拜托给你,是希望你能照顾好他,你不该让自己伤成这样。”
“这伤不严重,吃睡行动都不碍事,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言下之意,想从我这里把人带走,没这个可能。
“你不明白,”宋新诚摇头,“我说的是,你不该让自己流血。更不该让栖然看见你流血。这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比你想的要严重得多。”
赵孟疑惑了,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却无法放下对宋新诚的防备,最后只挑了最保险的一种问法:
“为什么?”
宋新诚的目光闻言变得严厉起来,他做了个手势,赵孟身后的四名特勤人员猝然上前,架住了赵孟的肩肘关节。
“因为那会让他想起十年前他不该想起的事情。”宋新诚说。
赵孟恍然间呆立住了。宋新诚又做了个手势。
“赵警官,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他的话音刚落,擒住赵孟的几个人就合力将他推向电梯口,电梯门开了,赵孟被压了进去,宋新诚紧随其后,按按钮的时候他还在想,事情真的变得挺麻烦了,早知道,就不让小龙一个人留在省城了。
与此同时,昏睡过去的宋栖然被扶着脑袋,放平到输液室的长椅上,宋家的家族医生带着助手,两人使用随身的设备消毒过针管后从他的静脉中抽走了一管血。
“你刚说的栖然会想起十年前是什么意思!”才刚上车,赵孟就迫不及待地问。宋新诚并没有把他带出太远,下楼之后,只是驱车离开医院,停到了一个距离医院不到两站路的僻静路段上,他本人与赵孟同乘一辆车,就坐在赵孟的左手边。
宋新诚等待着,直到他始终压在膝上的手机震动,收到一条消息,他看过之后,始终绷紧的嘴角才彻底压平了下来。赵孟眼见他往座椅后背上一靠,竟呈现出几分会误让人以为是错觉的疲态。
赵孟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栖然十年前见过你,就是在11你被枪击之后被救援队抬出罗家山警戒区的时候。”宋新诚回答。
赵孟怀疑自己听错了那句话的每一个字。
宋新诚没有给时间他发问。
“那天他原本也会进山写生,这事我让小龙告诉过你了。但你不知道的是,在罗家山绑架案的新闻播出后,是栖然来找我,提出无论如何也要让我出面带他到山下特警执勤的现场,他必须要找一个人,六中派出所那天值班的人说了,碰上大雨雷暴疑似会造成滑坡的天气,信号太差打不通进山写生的学生们的电话,派了一个辅警上山去找,带他们回来,那个辅警就是你。”
“你说11那天……栖然去找我……?”赵孟难以置信。
宋新诚动动嘴唇,泄露出一种看起来像是想笑而实际上又不是的情绪。
“他当然是去找你的,那之前他就认识你了,只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只以为他是担心被困在山上的艺考班同学。如果我知道,赵孟,我是绝对不会带他过去的。”
宋新诚转过头来,凝视起赵孟的脸,
“你左侧的肩胛骨受到枪击,贯穿伤,断裂的骨头碎片划破了血管导致了大出血,而你又带着枪伤从涵洞中救出了被锁在里边的学生,剧烈运动加上淋浴造成的低体温,你被抬下山的时候已经进入失血性休克,看上去就和个死人差不多。是我不好,没有及时看好栖然,让他看见了那一幕。我之前对你说过,让栖然看见你流血会有很严重的后果,就和当年他看见你一样,当时他看着你被抬进救护车,就一眼,他以为你死了。”
宋栖然以为他死了,宋栖然以为他死了,赵孟的脑内仿佛被扎了一个绳结,他茫然心想,以为他死了会导致什么呢,小家伙会为他伤心吗?可是宋栖然完全不记得他了呀,他们的第一见面是在省城宋栖然的家,就好像那之前他们从来就没见过一样,赵孟也没存着任何与十年前的宋栖然有关的回忆,宋栖然到底是怎么知道他,甚至特意为了他冒险要去找他的?
宋新诚一言不发地观看着赵孟面部表情的变化,他能准确地猜出此刻赵孟全部的心思,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反复犹豫直至今日,他原本根本不打算把全部的真相都告诉赵孟,但他没有想到宋栖然的头痛病会复发得那么快。
一切都太始料未及了。
宋新诚将方才收到的那条消息展示给赵孟看,发来消息的是服务了宋家多年的李医生。
“少爷的血检结果出来的,药物成分的含量是超标的,说明他已经增加过药量,这说明他的身体要么已经产生了显著的抗药性,要么,就是另外一种可能,外部的某种刺激导致了记忆阀门的松动,药物已经无法再继续作用于海马体了。”
宋新诚展示完那条消息后放下手机。
“赵孟,我接下来要对你说的事情,每一个字你都给我听好了。”他以沉郁音色重新对赵孟开口,“因为11留下ptsd后遗症的人不止你一个。在得知你最终获救后的初期阶段,栖然就发展出了一种极其偏执的个人情感认知,部分情况下,那种偏执甚至会恶化演变为相当不稳定的极端情绪,并伴随有暴力倾向。简单点说,就是所有让你受过伤的人,都会得到他的无端敌视和仇视,一开始是新闻里播送的通缉犯,再后来是艺考班的同学,最后连诊断他当天身体不适不宜上山的医生都被他所迁怒。他是个好孩子,因此他比谁都清醒的知道那种情绪是不正常的。他前往康复中心接受诊断的最初目的,是为了克服那种不良的心理倾向。而治疗的最终结果,便是十年之后的现在如你所见的样子。诚然,由于我工作上的疏忽,的确让栖然在治疗的过程中接触过不合规的暴力手段,但他的头疼病并不是强制治疗的后遗症,而是强制抑止偏执冲动以及抹去相关记忆所造成的后遗症。他的每一复发,实际上都是在压抑因为你的受伤而突然失控的情绪。正因为这其中有如此大的风险,我才会日日如履薄冰,不惜将身边最得力的助手派去你们身边监护你们的生活。我不知道离开省城的这段时间他都和你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但李医生刚刚发来的那条信息,它字面上的意思就是,栖然已经快要开始想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之前的很多细节现在应该都能对上了,请相信小宋真的是好孩子,以及下一更开始固定晚十点准时更新

第三十六章
赵孟洗完澡出来,发现宋栖然还没睡,而是坐在床边对着床头灯的一点光线望着自己的手发呆,一边等着自己。
他们没有回省城。赵孟找了几个还算听得过去的理由――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国庆期间临时车票不好买之类的――带着宋栖然先行在沂城找了家旅馆,住下了。
宋新诚也留在沂城,还有几个属下和那些特殊牌照的车。现在宋栖然的这位二叔就在距离旅馆不到一千米的一家国营宾馆中下榻。宋新诚说过他会一直守在这里,直到确认没有任何风险才会离开。
赵孟知道他说的风险指的是什么。宋栖然的记忆,和岳岚手上掌握的更多的,随时可能发到赵孟手中的视频。
某种程度上来说,后者的棘手程度甚至更大于前者。
赵孟看得出来,对于岳岚发起的寻找计划,宋新诚是相当反感的。他说过的话仍回荡在赵孟耳边――
“民间组织和执政部门打官司原本就是毫无意义的闹剧,他们想利用栖然的身份做文章,认为得到他的出庭指证就能提高事件的媒体曝光度,未免也太过幼稚了。我唯一头疼的是那两块硬盘,一旦进入诉讼程序,呈交的证据万一要落在媒体的手里,里边所记录的相关内容对栖然是十分不利的。你不要忘记他的身份,他是新民集团的继承人,是我的侄儿,不仅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会打扰到他的生活,更重要的,届时外边的人就都会知道了,他最大的那个弱点,是你。”
赵孟完全明白宋新诚想表达的是什么。倘若真发展到那步,他就会成为那个靶子,成为那道软肋,成为所有别有用心之人用以伤害宋栖然的手段,他会变成一根刺,在宋栖然身边最近、最柔软、最毫无防备的地方扎得最。
赵孟没有办法想象,也根本没有胆量去想象可能造成的后果。
宋栖然疑惑地看着才刚走到床边就突然开始发呆的赵孟,将一截白嫩手臂乖巧安然地递了上去,伸到赵孟的眼皮子底下。
“你看,这儿有个小红点。”他指了指白天被抽过血的地方,“不过不疼。像不像个针眼?”
赵孟把他挽上去的衣袖放下来。
“别冻着,你刚退烧,小心又着凉。”
宋栖然皱了皱眉。
“要是今晚回省城就好了,”他说,“家里暖和。我们可以把地暖打开,到床上去打滚。”
他提到一项十分温馨有趣的小娱乐,本以为赵孟能多少恢复一些好兴致,谁知道赵孟只是平平整整地替他整理好衣服,看上去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他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这间旅馆的条件不怎么好,又还没有到集中供暖的月份,洗完澡只穿单衣的话好像的确有些冷。宋栖然把针眼的话题丢到脑后不管了,伸出指头戳了戳赵孟的腰窝。
“孟哥。”
“什么?”
“你量量我还在发烧没?”
“医院里的时候大夫是说已经退了。”赵孟回应着,左右转了两圈,旅馆的房间里也没有量体温的东西,他寻思着要不要下楼找找有没有2小时便利店什么的,宋栖然却已经抓住他一只手。
“量量。”他把赵孟的手掌贴在额头上,笑着仰头看他。
赵孟反应过来,他贴了一会儿宋栖然,又把带着余温的手掌贴到自己的额头上。微温的,不烫了。
“不烧了。”他回答。
宋栖然坐在床边,踢着两条腿。
“你再量量。”他笑得调皮,赵孟也跟着笑了。
“你啊……”赵孟遂了他的意,弯下腰,这是直接用额头去贴了额头,宋栖然这才露出一副近在咫尺的满意了的表情。
“怎么样?”
“挺好,真不烧了。”
宋栖然舔了舔嘴唇。
“医生说了,我这就是突然受凉后轻微的免疫力紊乱,不是病毒性感冒。”
“嗯。”
“是没有传染性的。”
最后的那句话消弭于一口气息,两颗额头紧贴着的头颅最终碰到一起,嵌合成一个缠绵的吻。那不是他们第一接吻,却是头一以那种从容趣致的方式,嬉戏一样轻啄彼此,捉住了,又放开,纠缠上,又绕出来。
周身的凉意全被驱散以后,他们放开彼此,宋栖然咂咂嘴,眯起一对眼睛若有所思地说:
“真有意思。”
“怎么了?”赵孟问。
“亲你。”宋栖然说,“自从我认真地去想到底我喜欢你是哪一种喜欢以后,每一吻你的感觉都不太一样。”
赵孟喜欢他以这样认真的表情说起这件事,宋栖然就像某种无孔不入的小东西,总能用各种不经意的瞬间让他的心柔软下来。他纵容了对方,不带脑子一样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
“不太一样是什么样?”
“感觉像期待一件已经等了好久的事。”
宋栖然想了一会,又说,
“你有没有这种经历,就是很想很想和一个人搭上话,但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等好不容易那个机会找上你了,你可以向对方提一个问题,但因为实在太兴奋,注意力全集中在提的那个问题上,直到问题都问完了,对方回答你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想着刚刚的那个问题到底提的好不好,结果连回答的是什么都没注意听,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一段什么样的对话。”
赵孟摇摇头。
“我没有。你有?”
“我――”
宋栖然顿住了。奇怪了,他刚刚准备说话来着,但他应该说什么呢。他刚干嘛要举那样的一个例子呢?
“我……也没有吧。”宋栖然仔细搜索了记忆,最终说,“从做学生的时候起我的朋友就不怎么多,遇见你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样叫期待一样东西。”
宋栖然莫名提起了他的学生时代,那让赵孟想起一个人。
“魏小龙呢,他不是你的朋友吗?”他想起魏小龙在照顾宋栖然时所有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小动作,不禁也开始在意起这个一直没能拿到台面上来细说过的问题,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啊,”有那么两秒,宋栖然稍微地陷入了回忆,方才活泼的神采又有一点消减了下去,变得更接近于平常日子里他一贯冷静自若的样子,他很平静地告诉赵孟:“其实很多人不了解他,就会误以为他是因为当兵才有了现在这样的个性。但其实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这样了,倒不如说,他是因为本来就是那种不懂转弯的性格,所以才只适合去当兵。我们其实挺像的。”
“你们?像?”赵孟摇头晃脑,显然对于那个说法是存疑的。
宋栖然点了一下他的鼻尖。
“那是因为现在遇到你。做学生的时候我可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他也一样。”他告诉赵孟,“小龙哥那时候是校田径队的,我第一见他,是田径队比赛,他获了奖,我在校报负责第四版的美编,颁奖仪式后跟着校党委宣传部的老师去采访他,我给他和奖杯拍照,他一直不笑,我拍了几张,就主动问他能不能试着笑一笑,他可好玩了,直接就问我,为什么要让他笑,他说他看得出来明明我也不是很在乎那张照片,为什么不赶紧拍完让他走。”
宋栖然说到那里,转而像在叙述一个秘密似的凑得离赵孟更近了一些。
“你知道吗,学校里那么多人,就他看出来了。我都吓了一跳。平时我一直很注意,宋家上几辈子都从事商业,从小父母就教过我,对同学要热络,做事要给人感觉富有激情,这样比较容易获得人脉和帮助。但在我看来学校里的绝大多数事情都没意思的很,挺傻,也挺无聊,根本不值得去费那些心思。”
“他也觉得那些事很傻很无聊?”
“小龙哥不一样。六中是省级重点,他是以体育特长生的身份从清河特招进来的。家在外地,又是那样不近人的性格,认识他的只知道他话少、冷淡、每年的学费也付得紧紧巴巴,老师不太管他,也没什么朋友。他什么事情也不去参与,跟个隐形人似的。可他偏偏一点也不介意,根本没想过要融入人群,我觉得他好厉害,怎么还会有这种人,和别人都不一样的,不自觉就老黏着他,糊里糊涂地,就熟起来了。”
“那为什么这些年里也不联系,上听你说毕业以后你都不知道他去哪了。”
“那个啊,”宋栖然呼出一口气,“高考之前我和他闹过别扭,他恋爱了。”
“恋爱了?”
“是啊,背着我,偷偷的,我真的很生气,然后我……”
宋栖然又愣住了。然后他干嘛了。好像也不太记得了。
“真奇怪。”他喃喃自语了一句,“那时候明明感觉就像他做了背叛我的事似的,可今年再遇见他却一点气也生不起来,只觉得高兴。可能……是过去太久了吧。”
他皱眉,脸上挂着淡淡不解的表情,想去细想,却抓不住思绪里的症结。
“人的记忆就是这样吧。”赵孟摸了一把他的头发,不让他再继续想下去,“不快乐都会慢慢忘记的。”
“会吗?”宋栖然突然抬头,很认真地看着赵孟,“那你的父母会消气吗,如果我们等很久很久再去看他们的话,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怪你了?”
赵孟还没有做好准备迎接这个话题,他被噎住了。
宋栖然了然了他沉默所代表的意思。他复又垂下了头去。
“那怎么办,一直不能回去的话,你就会伤心了。”
“栖然。”
赵孟叫他,将他的视线重新拉回到眼前后,很郑重地看着他的双眼,说:
“你老实回答我。我的家人……你会因为他们说的话、做的事而生他们的气吗?”
赵孟要他老实回答,而宋栖然很久之前就曾给过他承诺,只能说实话。
“生气的。”他说。
果然,赵孟心想,就和宋新诚说的一样,现在想来,宋栖然之前的几头疼反复发作,都是在自己因为亲人的态度而倍感苦恼的当口。宋栖然能感受到那些痛苦的成分,并会为之而愤怒,只是一直克制着情感而已。
“那你最生气的是什么时候。”
“他们让你改的时候。”顿了一顿,宋栖然又说,“为什么要改,你就是你,你很好。”
赵孟看宋栖然的眼神很软,像被河水的波纹荡过一样。
“恩,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就是你,你很――好……”
宋栖然刚把头一扬,又愣住了。赵孟哪里是没有听清,他分明看着自己,在笑,早准备好了似的。
“你笑什么?”他傻傻的,想什么,就问了。
“因为听了你的话,高兴。”赵孟回答,“有时候一些事的确会让我不好过,可人不就是这样,人活着,总会伤心的。但也会发生一些值得高兴的事,只要高兴的时候比难过的时候多,什么样的伤都是会一点一点填平的。”
“真的吗?”
“真的。”
赵孟将宋栖然环在怀中。
“你能在我身边,我很高兴。所以无论你觉得我吃了什么样的苦,只要你待在我身边足够久,就没问题。”
宋栖然在赵孟两臂之间睁大了眼睛。赵孟说的事情是他不知道的,也是他没想过的,他有一瞬之间本能的怀疑,因而眉头仍是皱在一块的,但那是赵孟说出的话,他咀嚼着它们,良久,才吐出一个轻浅的,短促的“好”字。
他说:“我还是不太喜欢他们做的事。不过,我相信你。”
作者有话说
特别感谢一下hsbiheye这位朋友,从第一章 开始写的时候就在给我留言了,谢谢你哦,我坚持写下来啦,你喜欢我很开心

第三十七章
隔天一早赵孟就给宋新诚打了电话,告诉他宋栖然的状况还算稳定。电话是在他从旅馆里出来买早饭的时候打的,等到他买完清粥小菜回到旅馆时,宋新诚派来的车已经稳稳当当停在院子里了。
直到现在赵孟还是不能习惯宋新诚的这种做事方式。他刚一靠近,车窗就徐徐降下,露出里边人的一张脸来。昨天两人的照面打得匆忙,到这时候了,赵孟才近距离细看宋新诚,四十出头却依然干练,与工作状态下的宋栖然一样,连头发都打理得一丝不苟,丝毫找不到一般中年人会有的浮肿和疲态,却自带一种强烈的威严感,本人的行事亦是如此,金口玉牙,不会事前与你商量,事后也从不多解释一句。
宋新诚打量了一眼赵孟手里提着的塑料袋和包装盒,朝他点点头。
“你上去吧,一会到了出发的时候,我会派辆车直接送你们,省城那边我已与小龙打好招呼,之后的事他会照应,我还要赶回清河主持工作,不能多待。”
既不多说,也不多问,只明明白白告诉你,不论走到哪里,总归逃不脱他的人员与安排,他时时刻刻掌控一切,并不需要警惕任何刻意的隐瞒,因为能瞒住的东西,是不存在的。
赵孟抬脚欲走,踏上台阶了又折回来,走回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的宋新诚旁边,敲了敲窗户。
“你毕竟是栖然的二叔,与他也很久没见了,来都来了,一块上去吧。”
宋新诚沉默思索了片刻,才整一把领带,咔哒一声推开车门,下了车。
那天的早饭,是三个人共坐在桌边慢慢吃完的。
二叔一声招呼也没打地突然出现在沂城,宋栖然也吃了一惊。但他面对宋新诚时的态度,显然要比当着赵孟的面提起父母时要自然得多,魏小龙说的不错,这对叔侄彼此之间的确颇为亲近。
在宋栖然身边端着碗喝粥的宋新诚看上去又和坐在车里时不一样了,同样是正襟危坐,此时的宋新诚甚至散发出一股罕见的人气儿,一下子随和了许多,也真实了许多。
“你母亲听说你难得不加班要放七天公休假,居然跑到外地旅游也不回家,特意嘱咐我要当面说你两句。”
宋新诚斜睨侄子一眼,宋栖然没接腔,心虚地抱着一杯豆浆喝了半天也不放下,宋新诚哼了一声。
“你也知道小龙会定期给我打汇报,你既然没提过让我帮你瞒着,我就直接和她说了,说你谈了恋爱,不过对象是个害羞的,自然不肯带着人回家。”
仰着头的宋栖然因为那话呛了一大口,杯子差点脱手,赵孟眼疾手快拎着人的衣领往后一拖,纸杯砸在地上,没打湿衣服,也没烫着人,他把宋栖然小鸡似的从凳子上拎起来远离地上的一滩水渍,自己和宋栖然换了个位置。
对象有点害羞。
赵孟无声地瞥了宋新诚一眼,他仍不动声色地喝粥,只是嘴角略微扬起了那么一点,转瞬即逝。赵孟始才知道,原来栖然这位二叔,到底还有这样老狐狸的一面。
他剥出一颗茶叶蛋塞到宋栖然的手里,后者依旧神情尴尬,问了句:“那爸身体恢复得还好吗?”
宋栖然的父亲宋新民因突发病入院,赵孟记得应该还是刚刚入秋时候的事。
宋新诚算是点了个头。
“好着呢,就是委托我多多关心这位小兄弟,问问他什么时候调整好心态了,愿意上宋家坐坐。”
“二叔……!”
宋栖然急忙打断了宋新诚。宋新诚嘴里的那位小兄弟,自然是此刻板着一张脸的赵孟。宋栖然还记得自己曾经与赵孟当面提过,父母有心为他的意中人办理过继手续,正式入籍的事,他不太喜欢那个主意,赵孟也不喜欢,他不想让二叔再提起这件事,他怕刚与家人爆发过矛盾的赵孟这时候听了,尤其不痛快。
他赶紧揪了一把赵孟的袖子。
“我爸妈听我的,我不把你让给他们,他们就算想要你做儿子也抢不走的。”
赵孟感觉到宋新诚探究的目光也跟着那句话转了过来。他笑笑。
“那你以后还叫我哥吗?”
“你喜欢我叫吗?”
“喜欢啊。”
宋栖然于是点了点头。那就叫吧,他扯了扯赵孟。
“你现在高兴了没?”
赵孟说过了,遇到心情不好了,那就拿值得高兴的事去把沟壑填平。只要还能再高兴起来,就没事了。
赵孟捋了一把宋栖然的头发。
“高兴,高兴得要死要活行了吧。别笑了,鸡蛋再不吃就凉了。”
宋新诚在一旁默默见证了全程,没插嘴。早间赵孟和他打电话的时候,原本他还有些将信将疑,虽一直心知赵孟这个人对宋栖然能造成至关重要的影响,却没想到这股影响力的作用会如此巨大。宋新诚惊讶于眼前侄子所呈现出的状态,宋栖然放松、愉快、甚至还带一些小小的放纵,那都是在清河时宋栖然难得才会流露出点滴的东西。
曾经,他的心中始终有一个疑问挥之不去,为什么是赵孟,世间有那么多的人,为什么偏偏是赵孟这样子的一个人?可现在,内里又有一个微弱的声音,絮语似的在说,倘若栖然能永远如此,那么就是赵孟吧。又有何不可呢。
宋栖然吞下鸡蛋,看见仿佛陷在沉思中的宋新诚,不知为何,某种极为熟悉的感觉无预兆地漫上心头,让他生生愣了一会神。
三个半小时以后,三辆特别牌照的黑色私家车驶出省城北的高速收费站,开进城区,停在魏小龙事先早已泊车等着他们的露天停车场内。
他是按照宋新诚的吩咐,特意来接赵孟和宋栖然的。他来得比约定时间还早了一个小时,等待的时分里照例抽了一支烟,可等到最中间的那辆车车门打开,从上边下来人后,魏小龙像始料未及给人当场抓了包那样呼吸一滞,手忙脚乱地吐掉烟头,又七手八脚在衣裤上一通乱拍,把烟味通通拍散,才敢站直了,郑重其事地对从车上下来的宋新诚行了礼。
他没想到书记也会随车回省城来。电话里做交代的时候明明没有提到这点。
宋新诚行事安排向来缜密,他原本是不会来的,只是临别时宋栖然有些不舍,拉着他又撒了一娇,他便多打了几通电话,将重要会议后延了三个小时,一路跟车把侄子送到了省城。
面对浑身紧绷着行礼的魏小龙,宋新诚只淡淡点了个头。他看了一眼手表,时间紧凑,他又该走了。
“栖然。”他开口叫了侄子一声,想最后嘱咐他保重身体,却被年轻的侄子占去先机。
“小龙哥,你把车钥匙给我,我和赵孟自己开车回去就行了。”
宋栖然抢了他的话头,但话却是对着魏小龙说的。魏小龙有些茫然。
“那我……”
“你送送二叔吧,他赶着去开会路途很紧,谁开高速赶时间我都不放心,不如你。”
魏小龙动了动嘴唇,宋新诚又在场,他没发话,魏小龙只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时僵在中界,不敢动了。
宋新诚站得笔直对表,时间又过去五分钟了。他叹一口气,终于还是放下胳膊,对魏小龙说了句“好吧,你跟着来吧”。
宋栖然像很高兴似的,经过魏小龙身边拿钥匙的时候还特意告诉他:
“二叔早上就喝了一碗粥,没吃午饭。他不喝饮料,也不喝瓶装咖啡,只喝水和无糖的茶,还有也不吃辣,你路上注意一下。我在省城的时间比你长,你应该不知道,二叔在清河时喜欢的那家多宝斋点心省城只开了一家分店,你不走立交桥,走东西快速路再转高速的话就会顺路经过了,可以买了路上吃,耽误不了多久,买什么都行,哪样他都挺对胃口。”
他说了一大串,魏小龙就和死机了似的,他呆呆看了宋栖然一阵,默默全记下以后也没立刻离开,很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你干嘛?”发动车的时候赵孟还在问他,“为什么突然要把他支开?”
“我把谁支开了?”宋栖然眨巴着眼,根本还没反应过来赵孟的意思。赵孟点了点后视镜,一脑门汗的魏小龙正立在车旁,毕恭毕敬地为宋新诚拉开车门。
“谁跟在大领导的身边做事是不会紧张的,你俩旧日有交情,怎么净坑老同学呢?”
“紧张?”宋栖然又朝后视镜里张望,魏小龙已经走到了驾驶室旁。
他微微低头,伸食指抵在鼻头下方,轻轻蹭了蹭。
“他不是挺高兴的吗。”宋栖然突然说。
魏小龙在他面前做过那样一个动作,那时他们对坐着,隔着一面玻璃窗,魏小龙说了一件喜事,但他隐约的兴奋却是超出于那件事之外的,他没告诉宋栖然,只是偷藏进了那个小表情里。他这样一个生硬、耿直的人,在那个瞬间显得十分羞怯,宋栖然捕捉到了那抹情绪。
他记得那时自己是为朋友高兴的,可至于因为什么而高兴,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又一的,宋栖然皱起了眉,陷入忽然的呆滞里。
赵孟握着方向盘坐着,他不再说话,也没发动汽车,而是不动声色地原地陪了宋栖然一会,直到他自己从那阵疑惑中回过神来。
赵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轻松。
“车是我们的了,想去哪儿?”
宋栖然立即说出了答案。国庆假期都快要整个过完了,他还从来没有连续放过这么长时间的假,假期里部分项目进度仍在进行着,他想既然他回都回来了,也该去公司看一眼,跟进一下现行方案的设计细节。
他切换状态太快,话才刚出口,就已经满脑子工作的事,丝毫意识不到此情此景中,那其实是个煞风景的提案。
赵孟没有与他计较,相反,偶尔看上去十分呆板的宋栖然才会展露出他最惹人喜欢的一面。他并非一个熟练的温柔情人,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懂如何撩拨甜蜜话语,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在做自己,而那些与他共中所体验到的心动瞬间,都是未经事先安排的,像巨大的惊喜一般突然来临。那让赵孟明明白白地知晓,他所喜欢的只是宋栖然这个人身上最原本最诚实的部分。
“公休假还在加班的人是很辛苦的,去看看也好。”赵孟噙着笑点火,宋栖然听了那句话,停下来思考了一会,自言自语着重复了句“原来是这样,很辛苦啊……”
那不是个问句,赵孟也就没接茬。他开车把宋栖然送到写字楼下,目送着他走进去,准备再开车去趟市场。家里的冰箱离开省城前就清空了,赵孟决定去补充一批生鲜时蔬肉蛋水果,晚饭时做个正经的四菜一汤出来。怎么样也是回家以后的第一顿饭,总得认真对待。
毕竟那地方,以后就是他和小家伙两个人的家了。
他的电话是在从家乐福超市往集贸市场开的半道上响的,来电显示居然是张大春,他接了。
对方的开场白还是一如既往丝毫的不见客气。
“姓赵的!你是不是又让那变态吃错药了?你们俩这样下去不行啊,说好的国庆出去整七天的呢,为什么中途要回来?!回来也就算了,你到底对姓宋的做了什么呀,他今天特别有病你知道吗,我认识他到现在有史以来最有病就是今天了,他快把一办公室加班的人都吓死了!”
赵孟被他吼得一愣一愣。
“他做什么了?”
“他出钱请所有加班的人吃饭了!他?!宋栖然?!请同事,吃饭?!我跟你说如果不是世界末日我不得信他能干出这么出格的事来,你跟我说你们回老家这一趟他被外星人抓走了现在回来的这个是魂穿的我都能信,他会搞办公室社交??你不如杀了我!”
张大春在电话那头控诉得正起劲,背景音中突然传出一句小小声的“你为什么不吃东西跑到会议室打电话?”。
张大春吓得叫了一声。
“宋栖然!你是鬼变的吗!走路能出点动静吗!”
赵孟听见宋栖然的回话。
“公司规定工作时间不允许打私人电话。还有,你很吵。”
张大春咆哮了。
“老娘在给你的男人打电话!你!男!人!”
“赵孟?”
那头说话的声音渐渐清晰了起来,宋栖然靠近,拿走了张大春的手机。
“他和你说什么了?”那句话,他是直接就着话筒问赵孟的。
赵孟笑了。
“我不知道。他问你为什么请大家吃饭。”
“哦。因为你说加班的人很辛苦。其实公司的财务一直按照法律规定下发加班费的,我觉得既然符合规定就不必过多在意加不加班的事,你提起之后我想了想,可能平时的确太疏于考虑他们的感受了,加班的确会辛苦,老待在公司就不会有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了。”
宋栖然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以前他有许多的地方不懂,既然赵孟已经教给他到底什么是喜欢一个人,那赵孟教的其他东西,他也愿意一样一样去学。
“你现在在哪?”他又问。
“刚买完菜,家乐福里没冬笋卖了,我想再去集贸市场碰碰运气。”赵孟告诉他。前方信号灯开始闪黄,赵孟减速停车,右车道一辆路虎想要黄灯冲线,加速晚了些,差点与路口另一辆车发生刮擦,双方都摁了喇叭。
宋栖然的眉头迅速拧了起来。他转过身去看向一脸八卦贴在后头偷听的张大春,音调瞬间失去了所有的高低起伏。
“你在他开车的时候给他打电话?”
张大春看清了宋栖然脸上的表情,他后退了一步。
“开车时打电话是很危险的。”
也不知道那头的宋栖然到底做了什么,赵孟手机的听筒里忽然就炸开一大串张大春的鬼哭狼嚎。张大春又把手机抢了回来,喊声打在赵孟的耳鼓上,让他脑壳生疼。
“我擦!!你多的嘴你得管管我!你要么快过来把这货接走,你快来啊!求你了!”
赵孟把手机一下拿出老远,挂电话前最后仁至义尽地告诉张大春:
“我还得回家做饭,救不了你,要不你养只**。”
“鸡???你在骂我吗?什么鸡?你说清楚啊,办公室里怎么养鸡?惨叫鸡行吗?!喂?赵孟?喂?!你别挂啊啊啊啊啊啊!”
作者有话说
dave zhang:求助,如何选购适龄鸡仔?以及老板一键合并ps图层有否违反设计师行业劳动法?在线等,挺急的。
小宋:右键图层,历史记录,一键操作还原。
张大春:老子知道怎么还原!你他妈给我闭嘴!

第三十八章
赵孟嘴里叼着个硬物,不是烟滤嘴,是根棒棒糖。那东西含在他这样的人嘴里确实奇怪,几个提溜着溜冰鞋去少年宫上课的学生经过他身边,多看了他一眼,被他凶神恶煞的一瞥吓得赶紧快步跑了。
赵孟其实没有恐吓小学生的爱好,小卖铺老板给他挑了个青苹果柠檬味,酸了吧唧,吃得他面部的肌肉全不受控制,连魏小龙来了,远远地看见,都驻足停顿了一会。
“以后别吃了,怪?人的。”他走到身边时说。
赵孟用鼻子哧了他一声。你以为我想。
之前宋栖然加班最凶那一阵子抽烟被他捉到过一,赵孟自个儿当了十几年烟民从不觉着有什么,到那会才开始觉得不行,这从沂城回来,更下定决心头一件事以身作则先把烟给戒了。要不是这会站着等人嘴里不含个东西实在难受,鬼才吃那玩意。
不过他也没和魏小龙多解释。想着两个人一块长命百岁白头到老这话吧,有点儿难为情,年纪一大把了,该含蓄还是要含蓄。
魏小龙昨天被宋栖然打发着做长途司机,省城清河两头来回的跑,几乎开了一天的车,到这会了才有空约赵孟出来单独见面。自然是有正经事。
赵孟回老家的期间,他留在省城查了查岳岚的寻找计划。岳岚很聪明,她把针对清河康复中心的民间活动组织重心放在了省城,这也是为什么,清河的宋新诚始终没有入地查到他们头上。所有的干部级成员全都没有在现实生活中见过,一切信息的传递全部依托于网络,甚至你在相关的社交平台后台都查不到成员间彼此交流的数据包。对于一些敏感的,比如联络名单一类的文件,他们更是会规避例如网盘上传这样易于被追踪的途经。魏小龙好不容易找到原本打算参与集体诉讼,后又退出,从清河搬来省城生活的一家人,才得知成员之间的联络是以分组为单位,小组内成员共享一个联络用邮箱的账号与密码,依靠被加密过的邮箱草稿箱进行留言与回复及附件的上传。邮箱的内容会被定时清空,账号也会循环更换,不同的小组成员之间也不知道对方小组的成员的身份。加上康复中心的集体事件已被前届领导班子盖棺定论,无法立案,亦申请不到搜查令,以魏小龙手头所掌控的资源现阶段根本无法追查到岳岚上传硬盘文件的ip地址。
他唯一能提供给赵孟的线索只有一只小小的箱子。
宋栖然的高中时代是在省城的中学度过的,六中有自己的学生宿舍,但宋家早已在中学附近为儿子置下房产,而魏小龙带给赵孟的,就是国庆期间他前往宋家名下的那间宋栖然高中住过的公寓里,所找到和搜集回来的物品。
宋栖然第一接受心理咨询,是在赵孟因公入院后的第二个月,在那个时间点与高考结束后正式进入康复中心之间,他一直生活在那间房子里。
留在那儿的东西里,或许能藏着一些蛛丝马迹。
赵孟的手刚碰到那个纸箱子,魏小龙就开口同他说了声“对不起”。他是个很直来直去的人,道歉也道得横刀立马,让人没有防备。
“栖然的事,我之前是真的不知道。书记从没和我说过,我不知道原来他的那入院和你有关。之前指责过你自作主张没照顾好他的事,是我太想当然了。”
昨天开车送宋新诚前往清河开会的途中,宋新诚和他讲明了事情的原委。魏小龙刚刚得知时的震惊,并不比赵孟当初少多少。
赵孟是相信他的。他只是想确认一件事。
“关于那件事,当初在你们发现栖然失去了相关记忆之后,你们给他的说法是什么?”
“治疗失当。”魏小龙回答,“他只知道自己在青春期忽然发觉自己的性取向后家人无法接受,送他去治疗中心矫正过。其他的,没有与他多说。加上这些年里栖然的父母始终自责当年在筛选医疗机构时的失察,想要补偿儿子,故而对他甚为宠爱,栖然就更加将一切视作父母曾希望改造他的内疚。他原本就已独自搬到省城生活远离家里,并不想让家族进一步分崩离析,所以也从不过问当年的细节。权当一切只是场医疗事故。”
“所以他并不知道,当年接受治疗的决定,实际上自己也是认同的。”赵孟第一问魏小龙那个问题,“那么如果他想起来了呢?你觉得他会是什么感受?”
魏小龙没回答,他并不知道答案。可赵孟知道。
“他会责备自己。”他告诉魏小龙说,“包括这些年里与父母的疏离,和抛开家族一个人到省城来的决定。他会责备自己怪错了人,也会后悔曾想尽办法留我在他身边。那对现在的他来说,不过只为了寻求一些温暖和安全感,可等他想起来,他就会意识到,那个决定是危险的,任性的,无论是对于我,还是对于他自己来说。我甚至认为他会将我和家人之间爆发的矛盾也揽到自己的身上,那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所以现阶段,我与你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我并不希望他立刻就想起来。然而那是他的记忆,是属于栖然的一段人生,谁也没有权利不经他同意就将它随随便便剥离。”
魏小龙叹了一口气。
“书记也是这个意思。”
“栖然的二叔?”赵孟很是惊讶。
“我这约你见面的另一个目的,就是代书记传达他的态度。如果你认为,与岳岚合作是唯一的能够帮到栖然的办法,那么即便对方以参与诉讼作为交换条件,也是可以接受的。必要的时候,为了避嫌,书记甚至已经做好了辞去公职的准备。他愿意为了栖然放弃手头的一切,包括自己的政治生涯,但唯一的条件,是希望你能帮助他……不,不仅仅只是帮助他,书记实际上是希望你们两个,都能从当年的不幸事故中真正地走出来。”
“他真这么说?”
赵孟低着头,看着自己手中抱着的那一箱子什么都有的什物,画完的素描本,中学生的习题册,和贴着各种艺考日期便签贴的台历,就像抱着旧日少年一段隐秘的时光。他忽然觉得轻松,竟然不自觉同魏小龙开了一句玩笑。
“他真有意思,当面的时候从来不会说这些话,居然还要你代讲。我看你和栖然的二叔才像是一家子出来的,你们都一样,即使关心一个人到极点,也要藏着。”
魏小龙脸红了。[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而赵孟笑着笑着,表情也认真起来。
“但我不一样,”他说,“我喜欢一个人,我会说出来。只有说出来,情感才会具备力量。要努力的并不只有栖然自己,还有他身边的每一个人。”
那天他带着箱子回了和平桥西,把箱子里的东西存放进了派出所的个人更衣柜里。在里头,赵孟找到一个歌词本,在十年前智能手机还没有普及的年代,爱好听音乐的年轻人都会把自己中意的歌词摘抄到笔记本上,那在中学生里是很普遍的课外娱乐。
翻开扉页里有一首赵孟没听过的歌,歌名是《飞白浪》。那三个字赵孟见过,就是宋栖然在同志社交软件里的id,那个id曾让赵孟印象刻,但那时他还不知道原来这竟然是一首歌。
想对着蔚蓝海面 陪你细数白浪边
我曾为你冒过险
在过去那夏天
排演过不期而遇 也偏装作不经意
却最惟愿 闭上眼
偷吻过你侧脸
爱要够几多勇气 才够火化作流星
跨越光年 去穿行
降落在有你梦境
所有骄傲都丢弃 所有隐秘都开启
胆怯过仍 很用力
乘风破浪奔向你
赵孟把歌词记下,输入到手机里,搜索到歌曲,戴着耳机听了一遍。那旋律很悠扬,但也简单,朗朗上口,他一边开车一边听,到家时竟然已经学会了怎么唱。
进门的时候宋栖然正守在烤箱旁边和两铁盘蔓越莓曲奇较劲,他穿着白色的薄毛衣,围裙的系带缠绕在柔软的布料里,勾勒出他清瘦的腰身。宋栖然半蹲着,隔着烤箱的玻璃门专注地盯着饼干的变色程度,暖黄色的光照着他的侧脸,静谧又柔和。
赵孟从背后抱他,宋栖然侧过头亲了他一下。
“你吃什么了?”他皱了皱眉,“好酸。”
赵孟笑了,他实在心情好,无意识地哼起了那首歌副歌部分的曲子。
宋栖然听他哼了两段,竟然很自然地和着赵孟哼哼的曲子开始往下唱起来。
那歌他中学时就听过,本来就是会唱的。
我多想随你飞远去
飞过日月山川天际
飞到你梦里 飞进你身体
飞过距离 飞过世纪
飞到夜空星落地
就算化作泡沫消弭
只望你
在甜梦中着迷
赵孟愣住了。驱车回家的一路上,他都觉得《飞白浪》这首歌诡异的熟悉,他了所有的脑力来搜寻自己的回忆,试着回想自己是否曾在什么场合听过或者见过这首歌的歌词。但直到这会儿,宋栖然一边调整烤箱的上下火,一边心不在焉有一段没一段地清唱,他才终于想起来――
自己所熟悉的并不是这首歌。而是声音,宋栖然唱这首歌时的声音。
他听到过,在一个曾经最意想不到的回忆里的场合,陆军总医院的外科住院部里,十年前赵孟因为11的案子受枪击伤住院的地方。
他那时被主治医师勒令静养,连下楼走动都很少,为了怕家人担心,受伤的消息也托付同事们先行瞒住,便只能终日在病房里闲晃,偶尔推开窗户看看楼下院子里的草草。那时他就听到过有人隔着墙唱歌,唱很多歌,但唱的最多的还是这首《飞白浪》,他老以为是隔壁或者楼上楼下的病号有这项爱好,还觉着这病人心态真好,住院了也不耽误自娱自乐,那把声音陪伴他很多天,虽然细细的,但很好听。
但那不过是赵孟在院养伤期间的小插曲,康复之后他出了院,也就都淡忘了去。现今又忽然想起来,横亘在胸中一道莫名的猜想却让他的一颗心脏狂跳起来。
他意识到过去的自己曾经忽略过许多重要的细节。
很有可能,在自己养伤住院的那段时间里,宋栖然就已经去过陆军医院的住院部。他是专门为了赵孟去的。
作者有话说
《飞白浪》的歌词是用赵以白的《飞行》改的。改完第一段以后第二段懒得改了()就这么着了。请不要笑话我的小学生改法

第三十九章
阮洪刚坐在电脑前面玩手机游戏,他是负责网络信息这一块的,全国都在放长假,所里的值班民警都在外边忙着抓扒手和诈骗的,再要么就是帮走丢了的孩子满世界找他们的爹妈,唯独他自己太平得很。加上平时老爱抓着他巡逻的赵孟人又不在所里,他这几天就更像放了鸭子,只要没有公事,就翘脚疯狂摸鱼,所以在赵孟始料未及突然推门出现在值班室的当场,阮洪刚没控制住心儿一颤手儿一抖,手机自由落体在桌子腿上磕了一下,废了块钢化玻璃膜。
赵孟差点儿吓死他。他一进门,就直冲着阮洪刚这边过来,二话没说就拉了把凳子一屁股坐下,开口就问他知不知道在市里什么单位的信息库里能查阅到过往的报刊记录,能准确到日期,带高清格式扫描图的那种。
阮洪刚想了想,还真有。他揣好手机,打开电脑直接用警务身份登入了市档案馆的电子系统,近十多年的图片文件上边都可以查阅,要是再久远的,可以开具介绍信,直接去档案室里请专员调取实物。
他不知道赵孟突然要通过那条渠道做什么,也没听说过最近所里来了什么需要上手调查的大案子,只是从位子上站起来,把电脑让给赵孟操作,自己站在一旁好奇地观望。
没想到赵孟在搜索栏里键入的居然是他自己本人的名字。阮洪刚把眉头一扬,在档案里搜自己也太奇怪了。
赵孟搜索的是当年自己在11案中立功以后,市刑警总队的领导到医院去看望自己并授予三等功的新闻报道。他记得报社的记者在病房里给所有人拍了张照片,除了几个领导和他自己,还有领导们替被搭救的学生们转赠来的礼物。
当年赵孟从罗家山淹水的涵洞中救出来十多个学生,那些学生都是市六中艺考班的艺术生,到他们基本都回到学校恢复课业以后,便聚头为赵孟做了份表彰。艺术生当然不可能直接从淘宝网上下单买锦旗,那是所有学生们一人一笔画出的一副小作品,放上了每个学生的签名,和赵孟一张很波普风的画像。当时负责采访的记者觉得那副画很有意思,很抓人眼球,拍照的时候特意让赵孟和几个领导把画捧在手里放在了画面的最前方。
赵孟调出所能找到的最清晰的一张图片存档,脸像要埋进屏幕里边似的怼着看了许久,忽然直起身子来,当着一脸懵逼的阮洪刚的面,双手盖住整张脸,笑了。
也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等赵孟的手稍微放下来一些的时候,阮洪刚竟然有错觉从赵孟的眼里瞥见一点晶亮的闪光。
“你住过陆总医院吗?”他突然开口问阮洪刚说。
那是个很奇怪的问题,陆总医院虽然也是市里的三甲重点医院,但在省城的另一头,权威科室还是骨科,像他们住在和平桥西这附近的,就一个普通的头疼脑热之类的小病,谁没事往那儿跑啊。
阮洪刚摇了摇头。
“我住过,挨了那一枪以后,公费住的,光从昏迷里醒过来有印象的时间就住了一个来月。”
赵孟擦了擦眼睛。他盯着屏幕上那张照片,嘴角浮现出温柔的弧度。
“我印象最的就是医院病房的盒饭,每天都有人定点给你送到房里,要是你被拉去检查了,人不在,也会好好地给你放在床头,不仅有饭,还有奶,有餐后水果,个别时候还有几块小点心。到现在,我连自己当时吃过些什么都记不清了,可就记得医院给送的那个苹果特别好吃,烟山产的,贴着金标,一个个又大又甜又饱满,咬一口咯嘣脆,都挑不出毛病。”
阮洪刚差点听得流出口水。不过立马又觉得不对劲起来。
“医院的盒饭还兴送苹果的吗?”
还真不是他扫兴,他老丈人有高血压和糖尿病,是三天两头拿病房当家的主,不值班的时候他也去陪过几床,医院提供的饭好不好吃另说,从来没听说过送水果的,更别说还有牛奶,点心,现在公费住院还能有这待遇?不是说好了纯洁干部队伍,去除不正之风吗?
赵孟看了他一眼。
“你觉得医院一般给送吗?”
阮洪刚脸皱在了一块。
“这,不送的吧……”
赵孟听了他的话忽然很大声笑了。他一边笑一边点头,单手撑在自己一侧的额角上。
“对,不送的。”他回答,“你他妈说我是不是个**。为什么当时我就没想到,我就能不知道呢……”
什么鬼医院的福利好,什么鬼隔壁病友的心态好,通通都不是,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少年,一个赵孟生了失心疯,竟然可以压根都没注意到对方存在的少年,在默默的关心他,守护他而已。
赵孟想起宋新诚曾对他说,在罗家山脚下,自己满身是血地被抬进救护车的一瞬,被少年看见了,那一刻,少年以为他死了。他在初听这个故事时内心只有震动,却缺乏一种实感。直到这会儿,那些尖利的、酸楚的痛感才凭空出现在他的身体里,像一团从内部开始不断发酵膨大的气体,从内脏里、关节里、每一根骨头的空腔里叫嚣着挤出来。
宋栖然总说是赵孟教会他到底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可他不知道,赵孟出现在那个位置实在太晚了,他真是混蛋得可以,竟然可以整整迟到十年。
像为了再确认什么事那样,赵孟吸了吸鼻子,在阮洪刚莫名审视的眼光中,将电脑上的那张照片用办公室的机器打印了出来。
那之后,他带着那张照片去了一个地方,何淼的家。
何淼是当年他救下的几个学生里唯一的一个男生,国庆期间,从外地回到了省城的父母家。赵孟上一与他面对面还是两年前,两年过去了,小伙子的头发长了,人也胖了一些,精神头却仍然很不错,许是在家休息得很好,开门见了赵孟,一点也没见外,反而两眼一亮,很热忱开怀地请他进屋。
赵孟是去找他帮忙的。他依稀记得,当年自己在出院以后,曾被那群学生和各自的家长请去吃过一回很正式的答谢宴,盛情难却,赵孟那天还喝了些小酒。席间何淼曾经对他说起那副画的事,说那是全班人一块画出来的,承载着每一个人的心意,希望赵孟能够喜欢。他还说起整幅画的创意和绘制思路,说起从几个人开始商量方案到修改到最终定稿统共经历过的好几个版本。最终送到赵孟手里的那副其实是所有人一起投票选出来的一个版本。他是学艺术的,有将作品的创作过程拍照记录的习惯,当天就拿着数码相机对赵孟展示过好几个版本的定稿。今天赵孟来,就是想找他要那些照片的。
何淼吃了一惊。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前手机的摄像头普遍都只有几百万像素,拍照还得用卡片相机,电脑的硬盘大小也不够,重要的文件还得储存在单独的移动硬盘里。赵孟提出的请求实在突兀,他拧着眉心想了许久,又回到房间去找毕业通讯录,给好几个高中同学试着打过去电话,等他回来的时候,手心里有一张纸,上边潦草地记着一串邮箱账号和密码。
“班上的一个女同学把那阵子我们画的那些画给传到过校内网的相册上,那网站现在还没死,她叫我用她账号登录试试,兴许还能找到。”
赵孟不知道校内网,也不知道一个网站会不会把为期超逾十年的照片依旧保存在服务器里,他很忐忑,坐在何淼给他搬来的凳子上,屏着呼吸看着何淼尝试登录同学的账号。
账号登上去了。
那是一个从六年前就没再登录和更新过的废弃账号,何淼在一大堆相册列表里找到了那个叫做“小??作品集”的文件夹。里边的照片很杂,从石膏像素描到静物油画,每一张作业和绘画成品的相片都有,他了十几分钟搜寻它们,最后才在两个相近的日期里找到分前后两上传的给赵孟那张画的不同版本。
画是被平放在户外的平地上俯拍的,阳光把拍照者影子的轮廓也拓在了上面,变成了图案的一部分。
何淼也同赵孟一道看着那些照片,旧日的回忆潮水般回溯,一时让他百感交集。
赵孟拿出报纸上的那张报道图片,同屏幕上的照片比对着,他明显在寻找什么东西,何淼察觉到了,可他不敢问。这已经不是他第一从赵孟那儿听到令人感到奇怪的请求了。他还记得最近的一,就在几个月前,赵孟找到自己,开口向他打听过一个同班同学的事。
何淼直到现在,依然无法解开当时那段对话所留给自己的疑惑。
赵孟打听宋栖然要做什么呢?
他想不通,却也不便打探别人的隐私,可只是安安静静坐着也同样尴尬,便也顺着赵孟的眼光,和他一样,看一眼照片,看一眼屏幕,试图寻找赵孟比对两张图片的意义。
他发现了一件事情。
一件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事情。
但他的眼却在发现那件事的一瞬间蓦地睁圆了。十年了,怎么他从来都没有仔仔细细看过那些照片!当时他们画完画后,将画作托付给去医院给赵孟做表彰的领导代为交给赵孟,直到现在何淼才发现,新闻报道上赵孟手里拿着的那副画,和他们最终完工当天拍下照片留念的完成品是不一样的!
要说不一样,却只存在最细微的差别,那差别非常奇妙,却也诡异――赵孟拿在手里拍照的那副画上,赵孟画像部分靠近右胸口的地方,多了一颗简笔勾勒的心。
画是所有同学一块画的,每一根线条,每一块色块都是讨论的结果,何淼完全不存在任何关于那颗心的记忆。他在脑中捋过一遍所有参与了创作的人员名字,发现自己漏掉了一个人。
11事故的当天唯独没有参加写生活动的宋栖然。
一根看不见的线打脑海中穿过,将所有线索联系了起来。何淼打了个寒颤。
他瞬时转过头去看向赵孟,发现后者也与自己一样,盯住了画面上那颗心的位置,赵孟的表情中隐藏了巨大含量的情绪,就像狂风骤雨,只是无声。他没言语,整个人即便只是像那样坐着,也散发出令人动容的气息。
何淼听见自己卡了壳的声音。
“哥……你和宋栖然……你俩,是不是认识?”
那句话叫赵孟回过神来。他还记得自己上与何淼谈论起宋栖然时对方话里话外所体现出的敌意。赵孟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平静地看了何淼一眼。
“你真的是很不喜欢他吗?”他问。
何淼噎住了。他没想到过自己竟然会有一天从赵孟的嘴里听到那句话。
“要真是那样,我替他道歉,行吗?”
他没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那天,尽管何父何母盛情挽留,赵孟还是没有留下吃饭,他告诉两位老人家里还有人在等着,他得赶回家,做两个人的饭,然后两个人一块吃。
他出了门,人都已经快要拐下楼梯口消失不见的时候,何淼追了出来。他在赵孟背后叫了声“哥……!”,表情难言,但最终还是走到赵孟身边,将手里的一张硬纸片交给了赵孟。
那是他从书橱里的相册里抠下来的东西,是远在11的悲剧发生之前,艺考班的同学都还活着,大家都还相融洽的时候,一出游时跑到商场里照的一套大头贴。当时打印了许多张,人手一份。
他保留了自己手上剩余的部分,而将有宋栖然的几张,给了赵孟。
他没说原因,赵孟也没问,只真诚地说了声谢谢。
照片上的宋栖然是彻彻底底的少年人模样,仿佛不知愁苦为何物,对着镜头摆出儿或爱心的手势,笑得无比热烈开怀。那是赵孟所不知道的年月中被宋栖然给丢掉的模样,他曾经完整地错失了它们。
他无法想象,当年那个少年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偷偷地跟随过他,为他唱过歌,送过饭,在并没有任何人通知自己参与的画作上,悄悄地,秘密地画下过一颗心。
那天进门的时候,赵孟用上了全身的力气狠狠抱住了宋栖然。突然撞进怀抱的宋栖然发出一声猝然的惊叫,但赵孟没有放手。他把宋栖然扛在肩膀上,背着他在屋里来回地转圈,转到背上的人一边嬉笑一边敲打他的脊梁骨嚷嚷着快放我下来。
宋栖然以为那不过是赵孟一时心血来潮的玩闹。他挂在赵孟身上,并看不到男人的表情,不知道此刻的赵孟几乎用上自己全部的克制,才没有当场说出所有事。
背着他的男人有无数的话想对他说,谢谢你的苹果,谢谢你的心,谢谢你曾经喜欢过我,从过去,到如今,只喜欢过我一个。

第四十章
国庆假的最后一天,赵孟提前去派出所值班了。宋栖然在家用电脑整理假期结束后第一天公司晨会需要用的资料和表格。他接到一个电话。是他最意想不到的人打来的。
打给他人是赵琳。打那通电话的时候她已经背着双肩包拖着行李箱在长途客运站下车了。她是专程到省城来找宋栖然的。
宋栖然披上一件外套就开车去接她。那时已经接近中午十二点,他带赵琳到距离最近的一家靠谱西餐厅去吃午饭。一整路上,两个人的话都不多。
在赵孟的老家时,赵琳并没有亲历父亲和大哥剑拔弩张决裂的全程,但她不笨,不是猜不出这其中的关节。那天赵孟离开得太匆忙,并不知道他走后,家中的情形。一连几日,已经因为心脏问题被医生勒令禁酒多年的父亲又抱起了酒瓶,他喝得不多,全是母亲和弟弟以身相逼拦下来的,但他还是哭了,有几个瞬间赵琳甚至错觉父亲其实只是需要一个理由来表达自己的失落,有没有酒精,喝不喝醉,都不重要。他们原本是极其关怀彼此的一家人,清贫但是安乐,每个人都愿意为另外的家庭成员做出牺牲,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学会了如何表达爱,却始终学不会如何发泄内心痛苦的原因。那是伤人之举,这个家庭的所有人都习惯于将自己的苦楚悄悄藏起来。无论是带着遗憾匆忙离家的大哥,还是闭起房门偷偷喝酒的父亲,他们只是在避免进一步的彼此伤害,但除此之外,却并没有其他的途经来应对眼前的状况,那太超乎他们的经验与能力之外了。
赵琳亲眼目睹年过六旬的赵父老泪纵横,她吓坏了。整件事发生得都太快,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却也没有想过要去责备大哥和父亲中的任何一方,只是巨大的感情漩涡终日笼罩在家庭内部,让这个年轻的姑娘迫切地需求一条排解的渠道。
她才二十出头,在此之前人生中所经历过的最尖锐的矛盾,也不过是喜欢的偶像被别有用心之人不实攻击耍大牌或是不敬业弄得自己火很大罢了。那个家把她宠爱得太好,两个她最惯常去依靠的男人却转瞬之间一前一后分别地把自己封闭了起来,让她无防备地落入一种孤立无援,惶恐无措的境地。她原本应该在假期的最后一天启程回到大学所在的城市准备继续投入最后一年的学业,却鬼使神差地退了火车票,和谁也没打招呼的,跑来了省城。
她不敢去找赵孟,害怕赵孟得知家中的情况也只会更加的愁云惨淡而已。她只能满心抱歉地来找宋栖然,并为此在副驾驶座上捂着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宋栖然将车靠边停了下来。他等了一会,直到女孩最无法自抑的那段悲伤过去,才拍着对方的背平复她的呼吸,然后给了赵琳一个拥抱。他摸着女孩脑后的发辫,就像当初赵琳为他戴上环时那样动作轻柔,他告诉她:
“你哥哥很好,吃得不错,也能睡好觉,我会尽我的全力照顾好他,而你的母亲会照顾好你的父亲,他们都有很多人爱,并没有你所想象得那样孤独。反倒是你,你才是那个最需要保重好自己的人。”
赵琳靠着宋栖然,闻着他身上衣物淡淡的味道,那气味干净、舒服,就和宋栖然一直以来给她的感觉一样。
“然然,对不起。”她模糊着双眼说。她明白,自己不忍心去打扰哥哥,却把压力和焦虑都毫无保留地带给了宋栖然,而这一切原本并非是他一个人的责任。
“会好的。”宋栖然笃定地说,“也许你不相信,在遇到你哥以前,我的生活过得一团糟。可自从遇到他之后,好像一切都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了。他有这种能力,你要对他有信心,只要给他时间,所有的事都会最终变好的。”
赵琳点点头,她挨过了最难过的那一阵,在宋栖然怀里轻轻“嗯”了一声。[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到西餐厅时,她终于已经能够笑出来了。在宋栖然为她点餐的时候,赵琳从背包里拿出一封对折过的快递信封,那是她此行到省城来找宋栖然的第二件事。在赵孟带着他离开后,家里收到了一份寄给宋栖然的快递。那是一份奇怪的快递,上边虽然有宋栖然的姓名,电话却是错的,而地址又是赵孟身份证上的。赵家现居的房子是村中宅基地重新分配后再建起来的,门牌地址与最开始的户口本信息稍有不同,因而快递先是被送到了村支书,之后才最终转交到了赵父的手里。现在赵琳又将它带到了宋栖然面前。
“一定是有人搞错了。”宋栖然看着信封对赵琳说。
怎么可能会有人以他的名字往赵孟的老家寄东西。他和赵孟的事,连父母都还不知道,更不要说是连电话号码都搞不清楚的外人。宋栖然皱着眉,都没有打算伸手去接。
“可里面的东西真的是你的。”赵琳回答。一开始她也觉得蹊跷来着,虽然不太礼貌,但她拆开看过了,这会,她打开信封,拿出里边的纸张直接摊开在宋栖然的面前。除此之外,只有一张猜不出上面有什么内容的光碟。
宋栖然愣了。他一句不可能的不字还没有说出口,就认出了那些纸上的东西。
那是画,炭笔素描的人物画像。每一个艺术生在画素描时都有自己的习惯的构图和用笔方式,他看一眼就知道那不会是个误会,面前的几张画确确实实是出于自己的手笔,不会错。
可为什么他竟然会没有一丁点自己画过那些东西的印象?
画上的应该是个男人,只有身体的部位,而没有脸,可即便只是部分的肢体,宋栖然看了也陡生出一种要命的熟悉感觉,仿佛那并不是随便哪里找来的几张锻炼人体的习作,而是曾为之下过心血认真对待过揣摩过许久才钻研出的成果。
宋栖然费解地将它们拿在手里,明明只有轻薄的几张纸,却无端感觉沉甸甸的。他想到了什么,一把抓起落在桌面上的快递信封。在寄件人一栏里找到一个陌生的,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岳岚。
宋栖然露出茫然又隐约苦恼的神色。
“然然……?”赵琳叫了他一声,颇有些担心他忽然的失态,“你没事吧?”
宋栖然不知道。他的手心开始出汗,连呼吸都不受控制的急促起来。内心总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催促他,抓住那条线索,抓住那个名字,好像那两个字与一样特别重要的东西盘根错节地联系在一起,稍有不慎,便会在寻根究底的过程中弄断整副根系。
他竖起一根指头,对赵琳做了个“嘘”的动作,然后照着信封在手机上逐个摁下快递信封上寄件人的电话号码。那是个有效电话,宋栖然打通了它。没几下之后,它便被接了起来。
那个瞬间宋栖然甚至感觉自己都无法正常地呼吸。
“你好。”电话对面传来一道女声。
宋栖然皱着眉,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似乎有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划过耳边,对面回答:“我是岳岚。”
“不可能。”几乎是第一时间,宋栖然毫不犹豫地否决了那个答案,连他自己都不理解何以自己的语气会那么笃定,“你不可能是他。岳岚是个男人。”
他为自己所脱口而出的话感到震动。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二了。
对面沉默过几秒,再开口时,感慨的音色里竟还夹杂着一丝庆幸。
“你果然没有全都忘记……”
宋栖然搞不懂为什么岳岚的态度会发生顷刻的转变,他只是直觉其中蕴含着某种陌生的感情,但那感情却让他本能地竖起防备,心下警铃大作起来。
下一刻,岳岚平复下来的声音又再一传出来:
“我很抱歉,一开始我并不想采取这种方式与你取得联系的。然而眼下留给我的时间实在不多了。希望你不要怪我,我有我必须要完成的事,而你的二叔实在把我们逼得太紧,我不得已只能采取这样铤而走险的方式。”
“你想做什么?”宋栖然问。
“我想让你想起你该记得的东西,我需要你宋栖然,我想把官司打赢。”
她话音刚落,听筒中就传来一段音乐。那段音乐那么大声,响得连坐在桌子对面的赵琳都能清楚的听见。
那是很诡异的一段音乐,充斥着不断重复的高频电子音,旋律却又好像一台就快要没电的唱机,丝毫无法带给人愉悦的情绪。
对于宋栖然来说,那声音听上去更像是别的东西,他仿佛突然看见画面,一大片穿着同色制服的了无生气的人群排成队绕着圈缓慢的行尸走肉一般地围着一座破旧的小操场一遍遍地跑圈。头顶的烈日把跑道的路面都晒化了,他感到烫伤、缺氧、和脱水,感到而沉重的疲惫和挥之不去溺水般的绝望。
所有那些感情就像是被压缩过又忽然一下子在脑内爆炸那样回到了身体里。
宋栖然抖了一下。他几乎是将手机甩到地上的。原本就脆弱的机器被掼到落地之后又弹起,屏幕一瞬间就粉碎了。那一下动作在安静的餐厅留下巨大而突兀的声响,把赵琳吓得整个人一凛。
宋栖然苍白如纸,冷汗涔涔,满脸遍布阴影像刚从一艘沉船上被打捞起来一样。无预兆的剧烈的疼痛忽而从太阳穴的尖端开始侵袭,电锯一样贯穿了整个头部,他呻吟了一声,整个人委身倒在了座椅里,打着颤抱住了脑袋,指头插进发间,像要把连接头盖骨的那一块皮肤给扯下来一样。
赵琳惊然站起,碰倒了咖啡杯。
“然然!”她迅速靠过来,试图捉住宋栖然的双手,却拗不过一个成年男人的臂力,唯独只能眼看着宋栖然的面色越来越不对劲。她拿出手机,想要叫救护车,可她初来乍到,压根就不知道这间宋栖然带她来的餐厅地址是哪里,她留下一句“你等我,我马上就回来!”飞身跑向前台寻求帮助,全程才不过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可等到赵琳再返回去找宋栖然的时候,只惊恐地找到一张空桌子。
桌上的东西全不见了,宋栖然也不见了。他甚至连那个被摔碎的手机都没有带走。
赵孟坐在电脑前面调取街道监控摄像头,对面给铐在椅子上的中年男人用指甲抠了抠椅子面。
“老实点!”,赵孟吼了他一声。
今早到辖区里巡逻的民警接报抓了个在小区岗亭偷快递的,结果被送完货转翻头来的快递小哥抓了个当场,两人打了一架,又正逢上小区里一家业主在搞装修,工程队把一堆新卸下的建筑材料堆放在大门口的位置,结果其中的一个脸叫板砖挨了一下,送到医院缝了八针,另一个身上搜出一把管制刀具,一个说是故意伤人,一个坚持正当防卫,说不清了,只好把好手好脚的那个先拉到了所里。
“真他妈不太平。南城立交今天大堵车,所有车只能改道走桥下,给我整的,一上午废了!”马超扑棱着脑袋从外头走进来,他刚去了趟工地给农民工集体讨薪取证,一咳一嗓子眼的灰。
“孟哥,先去吃个饭呗,剩下我来。”他给赵孟打了声招呼。整个上午所里执勤的都在忙,饭点早过了,要不是刚出警回来的路上见缝插针吃了个只手抓饼,这会准得饿死。
赵孟点了点头,但调取视频文件的动作却没停下。不知道栖然在家工作中午有没有好好吃饭,思绪走岔一秒,赵孟闪着神想。
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赵孟瞥了一眼,脸色一变,赶紧接起来。
是赵琳打来的,她听上去急得要死、慌得要死,三句话讲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把赵孟听得心惊肉跳,一下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琳琳你别急,别急慢慢说!”
马超刚喝口水放下杯子,看他一眼,琳琳,这不会是嫂子出什么事了吧?
他赶紧给女警小高也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一道将审问到一半的嫌疑人转移到小房间,才刚回来,就听见赵孟一句变调了的声音:
“你说栖然怎么了?!”
怎么又换了个人?马超搔搔脑袋,不对啊,怎么老觉得这个名字在哪儿听过来着。
“孟哥!”旁边的小高突然叫了一声,只见赵孟挂了电话面无人色地往门外冲去。她一步跨到马超桌子跟前,抓起桌上的车钥匙,隔着窗户丢给了赵孟,
“家里要有急事就开所里的车!南城堵车堵得厉害,你要能绕,就绕着开!”
马超被她嚷嚷得一愣,这会也回过神来,从小窗口里边也挤出来一颗脑袋:
“没事儿,所里交给我俩行了,你去吧!”
赵孟回头感激看了他们一眼,从地上捡起车钥匙就上了警车。
他一上车,就给交警大队的朋友打去了电话,赵琳在电话里说餐厅门口停着的车也不见了,然然应该是开着车走的。赵孟一颗心差点从胸腔里蹦出来。开车,他见过宋栖然头疼发作时的样子,那种状态他怎么能开车??
赵孟心急如焚,连语气都不能好好控制,电话接通后最基本的客套和寒暄也全部省去,开门见山地问对方:“能不能找你帮个忙。”
他那交警大队的朋友姓白,叫白桦,东北人,人如其名,张嘴特贫,上赵孟找人给宋栖然走后门消分,叫他抓着机会好一通埋汰。但这回,连他的话都少了。
“别介,要命。”他直截了当地回绝了赵孟,“不是兄弟不讲义气,你不知道南城现在大堵车吗?桥上出连环车祸了,我这儿鸡飞狗跳,人手都调派不过来,你别给我添乱!”
赵孟快急死了。
“这个忙说什么你都必须给我帮!”他吼了白桦一声,“出事的那是我老婆!你不帮我把人找着了我跟你拼命!”
白桦那头顿住了,也不知道是沉浸在赵孟突然爆发的脾气里,还是沉浸在“这货啥时候就有老婆了?!”的巨大震惊里。过了好一会儿,才虚虚回了一句,“我怕了你了,你有事?”
赵孟报过去一串车牌号码,宋栖然的车牌。他知道白桦在指挥塔坐镇,只有他才能第一时间查到宋栖然的行踪。
没一会儿,电话对头又有了动静。白桦没告诉他车牌找没找着,反倒对着话筒发出一个情不自禁的语气助词,“卧槽!”。
他吸了几口气,开口就跟赵孟说大兄弟你冷静点。赵孟开着车飞驰在路上,恨不得把他从电话那边抓过来打一顿。
“说!”他吼了一声。
“嘿!你别说这世上还真有这么凑巧的事哈。”白桦挺难以置信地说,“你老婆那车吧,我没看错的话好像就在桥上。”
“什么桥?!”
“我刚才一接电话不告诉你了吗!就南城立交!撞车的那桥啊!我跟你说连环车祸二十几台车已经堵成一锅粥了你千万别去,你别――”
他话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撩了。卧槽老孟这什么**急脾气!白桦骂了一句,怎么就不能听他把话好好说完!他只说是连环车祸,又没说撞车的是他老婆!诶,不过,等等……白桦又仔仔细细看了眼屏幕,不对呀……这个车牌号码登记的车主是个男的呀。
他瞪着屏幕眨了眨眼。忽然反应过来。
诶?????
作者有话说
赵琳:哥,然然,你俩随便谁,到餐厅帮我买下单好吗,我穷学生,然然点的东西好贵哦 t^t

又,白哥哥很可爱,我会给他搞个番外

第四十一章
宋栖然打了个喷嚏。他从地上站起来,蹲得太久了,忽然起身的一刹有些晃神,他扶住离自己身边最近的一辆私家车,缓了一会。
他没事,头已经不像在西餐厅里时候那么疼了。倒不如说是开车上桥之后前方突然传来的那一长串尖利刺耳的巨响和突然的急刹车让他从混沌中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他都不知道一开始自己是怎么回事,仅仅只是看了几张画听了一段音乐就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似的,现在想来,真是非常后怕。
只不过眼下这个情况,暂时是没法和别人取得联系了。
立交桥上一辆行驶中的公交车突然侧翻,两条相对车道上一瞬之间撞了四五辆车,二十多台后续车辆追尾,所有上桥的机动车辆都被困在车阵中动弹不得。
宋栖然的车在队伍的后方,急停的时候也被撞得凹下去一块,车前灯整个掉出来,不过好在人没事。在场的司机都去侧翻的公交车和受损较严重的几辆车里赶紧着救人,宋栖然也去了,他身量轻盈,比其他人都更容易钻进狭小的窗口,他和几个热心的出租车司机一起里应外合撬开了公交车的侧门,从里边抬出失去意识的司机。几乎所有乘客都受了伤,有些还能自个儿勉强坐起来,有些只能躺着,也不知道伤在哪出筋骨,暂时还看不出轻重,只是救护车迟迟无法开进来,人群中渐渐响起女人小孩的哭声。
宋栖然自觉缓得差不多了,便扶着车身开始往前走。他想试一试找堵在路上的车主借一部电话,给赵孟大致说一下这儿的情况,让他不要担心。
人群中忽然有人叫起来。零星的惊呼进而变为惊恐的嚎叫,侧翻的公交车突然起火了。最先烧起来的是翻车后底盘下暴露在外的电线,打着火噗呲一声,迸溅出的星子突然就蹿起了势头,一路从底盘烧到车的大梁,油箱受热膨胀,不知是哪一块的焊接松动了,就和炸弹爆炸了似的,一块被推飞的铁板被炸到好几米的高空,砰的一声,又裹着火球砸在桥面上。
桥面上的人一下子慌了。
宋栖然才刚走出不到一百米,回头却已经能见滚滚黑烟从开始燃烧的车壳下扬起。从背后追过来的脚步声逐渐变得急促而疯狂。所有的车主现在都从车里跑下来了,人们试图步行下桥,严重堵塞过的高速路却太过狭窄,有的人情急之下直接跳上了车顶,也有人留在原地呼喊请求帮助,想要转移地上躺着的行动不便的伤者,有人不小心摔倒,有人突然找不到了家人或孩子,喊声又被叫嚷全给盖过。
宋栖然不知被谁以一股极大的力道挤开,他险些摔倒,肩膀撞到一辆车的后视镜上磕得生疼。眼角余光瞥见还有更多的人正跑过来,宋栖然咬咬牙,直接坐上了汽车的前引擎盖。
坐定以后他了一会平复自己的呼吸,才丢掉脑中头晕目眩的感觉。他叹了口气,借手机打电话看来是不可能了。前方公交车自燃的火势看起来丝毫也没有减弱下去的趋势,宋栖然也不懂现实中车辆烧起来会不会都像电影里那样忽然一下就嘭的一声炸掉,他站起来,开始沿途翻越车身和车顶往起火的方向移动。
他注意到还有一个小伙子也和他一样,正朝与人群相反的方向逆流而行,宋栖然很吃惊,他看了对方一眼,对方也看了他一眼,两个人的目光在满布风烟味道的空气中短暂地交汇过后,那小伙子给了他一个微笑。
宋栖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忽然要笑。他只知道自己是想要去救人的,而那个人正好也是,他的理由很简单,如果是赵孟的话,这时候一定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一个,他喜欢的人一向会为了别人而竭尽全力,甚至英勇到不顾及自己。想到这里,宋栖然的动作就又加快了一些。
他和一起跑回来救人的小伙子几乎同时赶到,像他们这样准备撩起袖子帮忙的大概还有七八个,第一步首要是把不能行动的伤者搬离爆炸半径,移动到更开阔便于呼吸新鲜空气的空地上。现场有个更年长的人在做指挥,似乎是个医生,教他们如何平行移动伤患的头部和身体,以免造成移动中的二伤害。大约需要三个人才能安全地抬动一名伤者,他们几个人一轮换,来回重复着路途,一刻不停歇地奔跑。
自燃愈演愈烈后,火光越窜越高,空气中明显能感受到升温后的灼热,浓烟扩散开来,原本那些伤者躺着的地方已经弥散开刺鼻呛人的气味,宋栖然咳嗽了一下,手心里不知被谁塞进来一块矿泉水打湿过的手帕。
“人呢,都在这了吧!还有没挪过来的没有!”
有人在喊。
“数过了!都在呢!人没事!”
另一个声音回答。
宋栖然回首朝滚滚烟雾中看去,硕大的载具外壳已经烧得只剩下金属质地的框架,金属在高温下扭曲变形,就像焦黑的炭,抑或是嶙峋的枯死的树,无论是胶皮座椅还是坐垫下的海绵絮都化作热风里的阵阵臭味。那就是大火烧过的样子,是所有存在过的痕迹被抹去、毁灭、什么也不剩下的样子。
宋栖然呆呆地望着那团火。
他曾经觉得死没什么可怕。在遇到赵孟之前,他已经忍受了长达十年的折磨,他得对抗后遗症造成的头痛,或者要么做个感受不到欲望的机器人,人生对他来说不过是两种痛苦的二选一,抑或是两种痛苦的结合,根本无甚意义。可现在,他庆幸自己没坐在那辆被烧毁的车里。他庆幸自己活着,能动,能呼吸,能感受到冷热,而不会同所爱的人分开,再也找不到彼此。
真好。
他听见了救护车的声音。
宋栖然站起来,他担心救护车被卡在半道上上不来,又或者抬担架的人不知道伤者现在都在哪儿,便朝着声源的方向跑去,桥面很长,小跑渐渐变成了快跑,宋栖然挥舞着手臂,指望能有人第一时间看到自己。
他看见了人,远远的,一点黑压压的模糊的影子。原来桥面上早已拉起警戒线,层层叠叠的车阵中,一个穿制服的警察正朝他奔过来。
宋栖然迎光看清了对方那张满布水迹的脸,赵孟同时也看见了他,他们隔着四五辆抛锚的汽车,周遭是巨大的遮掩了所有人声的汽车喇叭的鸣笛声和人群的呼喊声,背景是滚滚翻卷的黑云。一切都极像一部末日题材的电影。唯独赵孟的怀抱除外。
宋栖然碰到赵孟身体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人刚刚掉进了河里。
赵孟的上半身整个没有一不是湿的,北方的十月,站在高给风一吹,皮肤表面凉得就像块铁。宋栖然手忙脚乱地想脱掉身上的外套给他罩上,两条手臂却逐一地被赵孟死死抓住,根本无法顺利完成脱衣服这个简单的动作。
赵孟摸索过他上身的每一个地方,连后手肘的关节和肩窝都细致地一一查验,他慌得要死,宋栖然的衬衣上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血,他以为这人在车祸中受了伤,看见人的一瞬间连眼球背部都是刺痛的。
“你伤在哪儿了?到底哪儿了,你说话!”赵孟急了,他把人带到路边,摁着坐在地上,想放宋栖然平躺下来再查一遍,他的头发丝和鼻尖都甩出水滴来,星星点点的,凉凉的,溅在宋栖然的身上和脸上。
那是他的汗,车子早在几公里外就被禁止驶进这片区域了,赵孟是跑上来的,他徒步跑上城市高速的立交桥,一路逆行着人群,穿越了警戒线,一口气也不停歇地赶到了宋栖然的身边。
打湿他衣服的或许还有眼泪,赵孟真的快要哭出来了。
宋栖然的身上有血,还有污渍,那么一大片的,混在一起根本看不清楚,他只见过这个人把自己洗得白白净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样子,他觉得宋栖然就该那样,一辈子都是那样,一想到他会受伤、会流血、会痛,赵孟的心就跟被人扔进搅拌机里拧过一样。
那是一种无法被理智遏制的冲动,他现在能体会了。如果十年前,眼看着宋栖然浑身是血不知死活地被送进救护车里的人是他自己的话,他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比宋栖然更出格的事。
他如此的慌张与失措,连带着宋栖然也慌了,他从没见赵孟哭过,哪怕同父亲决裂的那都没有。他拍着赵孟的脸颊,不断地重复对他说:“我没事,没事,衣服上的不是我的血,是事故里那些乘客的,我去帮忙的时候沾上的,真的,我一点事都没有。”
赵孟不动了,就像突然之间凝固住了,眼神直愣愣的,落在宋栖然很努力想说服他相信的那张脸上。充斥耳鼓的巨大嗡鸣消减了下去,他终于又重新听见了自己呼吸的声音。
“你吓死我了……!”
赵孟狠狠把人搂到怀里,每一块关节和骨头都发出被揉搓的嘎吱声,宋栖然有一点痛,还有一点憋气,可他唯一挣扎出的一条胳膊还是绕到赵孟的后颈上,轻轻顺着那人汗湿冰凉的头发。
“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知道吗!”赵孟又说了一。他是真的快要被吓到心脏骤停。这是他的小家伙,是他的宝贝,这两条胳膊里搂着的就是他的命!
“你要敢再来一,再这么一个人在外面瞎跑让我找不着你,我就捅自己一刀!”赵孟发着狠说。
宋栖然吓得肩膀都缩起来,也不说话了,小兔子似的一个劲点头。
“别只顾着点头,说你保证!”赵孟吼他。
“我保证。”宋栖然傻傻地重复了一遍那三个字。
“我不是让你说――!你知道我要你保证什么吗你就保证?!”
赵孟都要被他给气笑了。
宋栖然茫然地看着他,刚想说可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脸就被赵孟捧在了手里。
“我要你答应,以后无论什么事都不能一个人面对,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让我陪在你身边,听明白了?”赵孟一字一句地说。
他看着宋栖然的一对眼那么炽热,那股炽热像有魔法似的,让宋栖然心中横亘不散的巨大不安感顷刻间轰然落了下来。他想也没想,就开口对赵孟全说了。
“我收到一份快递,寄件的是个很奇怪的人,我不认识她,也没听过她的声音,但她好像很清楚我的事,她说希望我能想起来,可我只感觉害怕,好像自己一点都不想记起来那些事。寄来的东西里有一张光盘,我不知道应不应该看,可只要一想到要去看里边的内容整个人就会变得很奇怪,很抵触,那感觉很难受,赵孟,我不敢一个人看它。”
赵孟静静听着,像是一早就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一样。等到宋栖然说完,他才露出稍微舒缓的表情,一刻也没有犹豫地回答:
“不怕,我陪你看。”

第四十二章
“简直岂有此理!欺人太甚!”宋新诚一巴掌拍在桌上,几乎把办公桌上的玻璃茶杯震倒。他是个熟练的政客,说话做事向来沉稳,城府颇,这一刻却近乎赤裸地被怒气冲上了头。
从魏小龙那接到电话,听说了宋栖然从岳岚那里收到光盘的一切始末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彻底让那个该死的寻找计划从世界上消失,无论是动用任何合法还是非法的手段,他不在乎,他决不允许再有人做出可能威胁侄子生命安全的举动!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宋栖然已经拿到了光盘。而赵孟所能做的不过也只是说服他先好好休息,等到精神状况都恢复以后再挑个合适的时间去看它。
这之间赵孟联系了宋新诚,宋新诚二话没说便先行差专人专车为他送去了服务宋家多年的私人医生。
李医生人到省城的时候,宋栖然已经在自己的家中睡下了。他的确如自己所说的没有受到任何的外伤,只是呛了几口烟外加人很疲惫而已。
李医生站在卧室的房门外头,神情平和地为宋栖然掩上房门。
他刚到宋家时宋家少爷才不过只是个两三岁跑几步路都会摔一跤的小肉团子,这许多年,他几乎是看着宋栖然长大的。除了身为医生对患者的关怀,他对宋栖然,也有一份长辈对晚辈的慈爱。
赵孟招呼他在客厅坐下,拿出碟片,直截了当地问他知不知道里边都有什么内容,能不能预估宋栖然直接看它的风险。
李医生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赵警官,我到宋家二十多年了。”他告诉赵孟,“我是个全科医生,但心理学却一直非我的强项。这件事,是我学艺不精,也是我最大的遗憾。这几年里我常想,如果当初,我能提供一些更行之有效的治疗建议的话,少爷就不会被送进康复中心。故而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学习和查找相关领域的论文,向修读医学博士时的许多同学打听,让他们帮忙引荐国内心理治疗行业的专家,只是想尽我所能,来弥补少爷。但心理学问题本身可以是一个无限复杂的问题,他不像我们一般的脏器疾病,他既关乎到身体机能,也关乎到情感状态,既需要药物治疗,也需要心理干预,并且,它无法仅仅由医生和患者两方来组成闭环。更多的时候,患者身边最亲近的人,才是治愈的关键。”
李医生喝了一口水,对赵孟笑了一下。
“我能看出来,现阶段少爷最亲近的那个人,应该是你。”
赵孟神情紧张。
“那我该做些什么?”他问。
“少爷的症状应归属于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一种,心理学上简称ptsd,每一个ptsd患者都会涉及到相应的应激事件与应激场景,而少爷对应的应该就是当年11持枪人质案中你重伤垂危留在他脑中的画面。对于ptsd的神经影像学研究都表明,这项应激障碍症会主要作用于人脑的前额叶、海马、和杏仁核,致使这些区域出现功能性异常。前额叶掌管着认知行为和个性表达,杏仁核负责产生情绪以及管理情绪,我相信这些都是导致少爷发病时情绪异常甚至发展出暴力倾向的原因。而最后的海马体,它所负责的是长时记忆的存储,之前我们一直让少爷通过坚持服药的方式来保证这一区域的稳定。但,如你所知,由于前段时间与当年应激场景相似的画面再对他的认知形成了刺激,那之后少爷便开始抗药了,这也是为什么近段时间以来他的记忆总会呈现出无预兆的闪回状态。一旦包括应激场景在内的所有记忆恢复,上述我提到过的三块脑部区域还是会进一步地相互影响,改变他的心理和情感状态,而这第二的转变,几乎是不可逆的。”
医生说到这儿,扶了一把鼻梁上的镜架,严肃地看着赵孟说:
“这事关少爷今后的人生,因此我希望你郑重对待接下来我所讲的每一句话。”
赵孟的嘴唇抿紧了,他郑重点了点头。
“记忆的形成过程,涉及到一道脑内工序,我们将之称为‘记忆固化’。固化本身只是一个需要持续一定时间的准备阶段,在完成固化之前,人的记忆很容易受到误导,就像你试着回忆一个在半道上擦肩而过的路人,原本并没有关于这个人的印象,而当另一位同行者告诉你那个路人戴了一顶红色帽子之后,模糊的记忆也会出现偏差,回忆里就会仿佛看见那个人真的戴着一顶红帽子。因此,在记忆固化前,它是可以被塑造的。可一旦固化之后,记忆便会形成画面,长久地被储存在脑中,并会在需要的时候被一地提取、回忆。这个不断提取记忆的过程,叫做‘再固化’。唯有在这个‘再固化’的过程中,原本成形的记忆会再一回到当初脆弱的状态,并且,在那之后,下一再回想起那段记忆的时候,实际上所能想起来的会只有那个经过再固化的版本。利用‘再固化’来消除ptsd的不良影响,是目前医学探索上的新模式。你光听我的解释可能会觉得很拗口,但实际操作过程的原理却很好懂。打个比方,如果我每一用针扎你的时候都给你看蓝色的图片,那么形成固化记忆后,就会让你一看到蓝**片就像被针扎到一样。要逆推这个过程,就必须在下一给你看蓝**片的时候,不去扎你,而改为温和的抚慰,并重复这个过程,直到等你看到蓝**片的时候已经不会有异样的感觉。因此你如果要问我那张光盘现在应不应该看,我的建议是你们不仅要看它,还应该慎重地看它,认真对待里面每一个回忆的节点。我的助手明天也会赶到省城,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会随时监护少爷的状况,在每一记忆点出现的时机通过给药来稳定他的激素水平,而你必须寸步不离地陪在他左右,同时配合我们。”
“那样就能治好他吗?”
听了赵孟的疑问,李医生叹了口气。
“心理疾病是一种疾病,但同时也是一种创伤,人体有免疫系统,心灵却没有。很多时候我们都忽略了,除了治疗,也需要自疗,如果不能学会从自身汲取力量走出来,什么样的伤痛都是很难痊愈的。”
那天,赵孟咀嚼着那句话的意思,一个人在客厅坐到了天亮。
天亮以后,窗外的鸟纷纷开始活泛起来,那是赵孟住在这儿这么久第一注意到清晨的鸟叫。他轻轻推开宋栖然虚掩的房门,看见小家伙裹着毛毯睡得很好,淡金色的阳光金箔一样贴在他的侧脸轮廓上,让他整个人挥发出一种暖意。
赵孟走到床边坐下,将手掌覆盖在那片淡金色之上。宋栖然的睫毛颤了颤,他知道那是赵孟,从气味到体温,他就是知道,因此还没睁开眼,他就笑了。
“起床了。”赵孟柔声说,“想先冲个澡?”
“不去。”宋栖然就着那只手蹭了蹭脸颊,“肚子饿,要先吃早饭。”
赵孟眼神柔和。
“好。”
他把睡得像没有骨头似的人从床上扶正,大手两三下捋顺了宋栖然盖住眉眼的头发。宋栖然舔了舔嘴唇,觉得发干,趁赵孟这样近在咫尺给他整理头发的时机捉虫子似的咬了一下他的嘴巴。他尝到了一点赵孟嘴角的苦味,又调皮地躲开。宋栖然本来以为赵孟会把他逮到身边教训,又或者会很高兴――他偶尔兴致到了忍不住去招惹赵孟的时候对方总是那差不多的两种反应,又或者两种同时都有,掩饰也掩饰不住。宋栖然喜欢看他高兴,也喜欢被他教训。
但是今天的赵孟很平静。他仍旧只是笑着,把企图往回撤的宋栖然又拉了回来,替他抚平t恤的褶皱,从床头抓起一件长袖衬衣给他披上,从领子背后一路顺到前襟,一粒一粒地替他系上扣子。宋栖然像个洋娃娃似的坐着,因为赵孟这样细致认真照顾孩子般的举动而有些羞赧。
“我自己能穿……我都快三十岁的人了。”他嘟哝着说。
“放屁。”赵孟回他。
宋栖然不服气。
“差两岁到三十也是快三十岁,又不是未成年。”
“管你差几岁我也是你哥。”赵孟看了他一眼,“叫哥。”
宋栖然压着眉毛。
“哥,孟哥。”他叫了两声,果不其然看见赵孟露出满意的表情。
赵孟凑近过来,轻轻应了一声:“诶,媳妇儿。”
那声是擦着他的耳朵尖飞过去的,温热的气儿打在脸上,宋栖然像是被那个叫法烫着了,睁大眼睛惊讶地看向赵孟。
赵孟已经给他扣好最后一粒扣子,又从床下找出宋栖然的两只拖鞋,并在一起。
“怎么?不喜欢?咱俩都这么样一块过多久的日子了,还不能算老夫老妻吗?”赵孟蹲在地给他穿鞋,
“我吧,农村长大的孩子,各种粗活累活都行,一个人过日子久了呢,做饭也还可以,伺候人吧以前是没怎么伺候过,”他看了眼宋栖然,“不过我挺喜欢伺候你。以后就伺候你一个,成不?”
宋栖然慌慌张张的,他有心要撩赵孟的时候倒是像模像样,可难得被当面说了那样的话,害羞的反倒成了自己。
“媳妇儿。”赵孟叫了他一声,“你看我。”
宋栖然还缩着肩膀。
赵孟叹了口气。
“我这不是在这儿吗。”他捉住宋栖然的手放在自己手里,用掌心的纹路摩挲着,“放心吧,我在,不会不见的。”
闻言,宋栖然红着脸定睛去看赵孟,他看了很久,才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那天阳光明媚,赵孟选了一个酒足饭饱后最舒服的午后,抱着宋栖然,靠在铺了羊毛小毯子的软绵绵的卧室飘窗上,太阳晒着他的背后,暖融融的,他紧了紧两手之间宋栖然的腰身,把他拉得离自己更近了些。宋栖然的腿上搁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他将光盘上的内容拷贝在了上面。
“我会在里边看见我自己吗?”点开之前,他心怀忐忑地问赵孟。
“你二叔说当时送你进康复中心的时候用的是假资料,他们给你改了个什么名儿?”
宋栖然想了一下。
“我不记得了。”
“那看看呗。”赵孟戳了戳宋栖然的腰窝。他把宋栖然戳笑了,眼里全没了紧张不安。
“好啊。”
然后屏幕上的视频开始播放。
画面里是排成纵队的一群人,穿着统一样式的服装,逐个经过一个小小的窗口,递进去一张卡片,再领走一包捆起来扎好的东西。每理完一个人,守在门边的看守就会喊出那个人的姓名和编号。
赵孟在画面里看见了低着头的宋栖然。他的背后有一个人凑过去,伸长脖子看了眼他手里的卡片。
“宋曦?”
那人叫他,他回过头去。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开始全面回忆了,各位系好安全带。
冬至快乐~

第四十三章
“宋曦?”
有人在叫他,他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紧接着,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才想起来,哦,那个人是在叫自己。也对,从现在开始,宋曦就是他的名字了。
他回过头去,看见拍自己的是一个黑黑瘦瘦的男孩子,男孩比他要矮上一个头,四肢细长,却太干瘪,整个人看上去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连挤出笑容的时候都感觉脸颊在向下凹陷。
宋栖然停了下来。
“有事吗?”他问。
“你没看你的名牌吗?”那男孩晃着手上的卡片,“咱俩的编号挨着,大概率是要分到一间宿舍的。”
“哦。”
宋栖然低头看看,他的编号是713,男孩手里的是71,也许吧,他想。这里是康复中心,他进来又不是为了交朋友,和谁一间宿舍又有什么所谓呢。但和他套近乎的男孩显然不这么想。他甚至还伸出了一只手来。
“我叫刘能斌。”
宋栖然犹豫了很久也没握上去。在队伍里握手也太奇怪了,况且他们已经停下脚步耽误了很久了,门边的看守朝他们张望过来,不耐烦地吼了他们一声。宋栖然立刻转头,乖乖跟上前边的人到窗口领被褥去了。
现在还是夏天,发到手里的只有一床薄薄的褥子,一条被单和一个很瘪的枕头。他掂着那些东西跟着其他人一道走进一排砖红色的房子里。那里就是康复中心的宿舍。一层楼就要住很多人,好像有二十来个小房间,一共五层,每层走廊两边顶头各有一间公共厕所,每扇窗户都上着锁,唯一能开窗通风的淋浴房只有一间,在楼梯口正对面的位置,浴房没有设门,据说是防备着有人趁机跳窗,但凡洗澡都会有专人站在楼梯旁边全程看守。
与其说是康复中心宿舍,倒不如说更像是个文明一点的牢房,宋栖然心想。
他对照着编号找到了自己的床铺,就在宿舍楼的三层靠东头的一间屋内,屋子很窄,还不及自家卧室的三分之一大,却要住两个人,床铺挨着床铺,除了窗边的一张小桌子,再没有什么别的摆设,两个人都坐在床沿上时腿长一些的,膝盖几乎都能碰在一起。
宋栖然刚把自己的床铺好,刘能斌就蹿了进来。他没说错,他俩真的就是一间屋子的室友。本来,刚才宋栖然拒绝了他的示好,对人态度又很冷淡,正常人此刻多少应该记点仇才是,可刘能斌看上去倒是丝毫不为所动地维持着高度的热情。看见宋栖然在,他似乎还很兴奋,把被褥往床上一扔,整理也不整理,反倒一屁股坐在了宋栖然床上,朝他咧嘴一笑。
“你话挺少的,是不是怕生啊?”他问。
宋栖然叹了一口气。
“我不是怕生。只是觉得彼此之间应该保持点距离,这样对大家都好。”他回答。
“怎么了?”刘能斌一脸不信,“你还能吃了我不成?”
吃了你是不至于,宋栖然心想。但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犯起病来直接想弄死你倒是有可能。
他过去的几个月里过得并不太好。身体里就像雌伏着野兽,时而会有控制不住的冲动,有时他到画室里练习,只要多待一会儿,听见同班同学弄出来的动静,聊天的喝水的剥塑料包装纸吃零食的,就会忽然一阵火气上来。
他明知道没道理,也很傻,但还是常常止不住地去想:去年年底出事那天之前,清清楚楚告诉过他们第二天的天气不好,也说过山里时常会没有手机信号,连指导老师都提建议说可以换个日子进山去写生,但就是有几个人固执地不愿意更改行程。还有何淼,他的同班同学,那事故后他从医院里修养了没几天就回来了,整个人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像没心没肺似的,可明明事故也有他的一份责任。何淼是那天上山的唯一一个男生,如果他能像个男人一样有点担当,就不会连累去救他们的人在雨里失血那么久了。那个人当初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一副了无生气的样子,都是为了他们。那个人是命大,可要是他并那样好的运气呢?要是他死了呢?
宋栖然每想到那就阴下一张脸。
去年年底的事故以后,与同学们共一室,他的脸上永远没有表情,时间久了,人家也不和他说话,那倒正好,免得他忍不住了突然对他们发起火来。
宋栖然的脸色在那阵回忆里变得相当难看,现在就连坐在他床上的刘能斌也能感受到他浑身散发出的生人勿近的气场。不过他倒没显得多受冒犯,反而一脸趣味地看着宋栖然。
“你第一进来吧?”
宋栖然皱皱眉。那话问得就很有意思了。
“你不是?”他问。
刘能斌笑笑,也不说话。宋栖然觉得他莫名其妙,这种地方,给送进来治疗很多还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吗?
“我劝你平时没事别摆那副表情。”等到看他终于看够了,刘能斌才开口讲话,“你以为自己挺凶,但外人看着和看小野猫似的,不知道这里什么地方是吧,我指点你一下?免得招惹上什么不该招惹的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宋栖然很不喜欢他说话的这种语气。
“这里不是治病的地方?”
面前人笑得更欢了。
“那就要看你有什么病了。有些病生了还有点人权,有些病,可就没有了。”他站起来,贴着宋栖然站好,和他比了一下,这人个子比他高,也比他白,长得还好看,刘能斌的心里有点儿不舒服。他戳了戳宋栖然的裤腰带,
“诶,你那啥,喜欢男的是不是?”
宋栖然陡然睁大了眼睛。
妈的,刘能斌看着他想,面上挺刺儿,没想到是个傻子,话一套就出来。
“你那什么表情?”刘能斌带点嫌弃地后退一步,大字型往宋栖然铺好的床上一趟,望着天板的蜘蛛网,啧了一声,“先说好,我不歧视同性恋,因为我也是。”
宋栖然惊呆了,他是真的没想到,原来同性恋在康复中心里是被当做一种显而易见的疾病来对待的。然后刘能斌告诉他康复中心在每个人送进来的时候就给他们分好类了,呐,有网瘾的和有网瘾的在一块儿,不上学混***到有点反社会人格的在一块儿,其他乱七八糟成天神游太虚说胡话的在一块儿,再剩下他们这些没什么杀伤力,但在别人眼里变态得也不轻的人。尤其像他们这样的,二进宫的有不少,毕竟性取向这种东西,不是靠治能给你“治好”的,刘能斌这样的老熟客,看一眼心里就门清,这一层楼里,其实好几个都是以同样的理由被家里人送进来的。但宋栖然是他们这些人里最打眼的,也不为什么,清清爽爽细皮嫩肉的,长眼的就知道不是普通家里出来的孩子。进了康复中心,一切就都与外界隔绝了,连父母也不能随便探视,在这种封闭的环境里,管你什么东西,只要一稀缺都能成为意想不到的资源,连皮相也可以。刘能斌觉得能和宋栖然分到一建宿舍,很走运,他很明白宋栖然的价值,只要好好利用,能换不少好,唯独宋栖然自个还明白不过来。
但他没想到宋栖然能回答得那么清新脱俗。
“我不是同性恋。”他说。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对,“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但我确实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靠!”刘能斌靠在床头的铁栏杆上很响地骂了一句,“你别给我来那套啊,什么我不是同性恋,只不过刚刚好喜欢上一个男人。就那骗鬼的玩意儿你也信?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就是天生的,写在基因里的,我就见不得有人整天强调那个,搞得好像就比天生的同性恋高贵似的。”
“我没有。”宋栖然辩解了一句。
“那你他妈什么意思?我告诉你,这种事,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男同性恋就是喜欢看男人多过看女人,给男的摸了会硬,女的就不行,没那么多道道。飞机打过没?又不是偶像剧,咋了,小鸡儿还非得认个主才能抬头啊?”
刘能斌的语气突然冲了起来,他好像特别排斥宋栖然的那种说法,一点没有一开始使劲套近乎的那种谄媚劲,像被突然点炸了,火气大得很。
不过他说的话宋栖然倒是听进去了。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告诉刘能斌:
“他确实摸过我。”
刘能斌眼皮一撩。
“谁?摸哪儿了?”
“我喜欢的人。”宋栖然回答,“摸了屁股。”
这么刺激?对面刚还满脸鄙夷的人一下来了兴致。
“然后呢,那你硬了没有。”
“硬了……那么一点儿。”宋栖然的脸红了,“但后来我也看到过他没穿衣服的样子,不过那我就没硬,所以按你的说法,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得上是同性恋。”
“卧槽,你这都什么和什么……”刘能斌嘟哝了一声。他好像有点儿压根就不信宋栖然说的话,一脸扫兴地摆了摆手,宋栖然抿了抿嘴,也没有跟着去解释。
但他说的都是真的。
第一见到赵孟的时候宋栖然才刚上高二,上学期刚开学那会儿,他在开学典礼开始之前被一个准备要上台发表国旗下讲话的女生堵在厕所门口告了白。
那女生和魏小龙一样也是田径队的,刚刚代表学校获得一个市级奖项,明年再推送省里参加青年赛,很有可能就获得保送资格。高中生活对她来说已经了无遗憾,倒不如趁现在,喜欢谁就讲出来。
宋栖然头在厕所这样的地方被人壁咚,给吓得不清,但还是很有礼貌地表达了“我现在只想好好搞好学习”这个意愿。
他以为这件事应该就到此为止了,哪会想到同他告白的妹子竟是个性格豪放的,也不管他已经拒绝了一,开始成天找理由黏着他,下课课间去班级门口守着,放学路上也跟着,连他住在哪里什么时间会从哪条小路上经过都摸得一清二楚。
宋栖然是清河人独自在省城读书,家里给他在学校附近单独买了一套房子供他使用,可是父母忙碌,平日里除了一个每天过来做饭打扫的阿姨,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生活。宋栖然性格原本乖巧听话,平时除了学习就是画画,生活两点一线,非常简单。像那样突然被缠上,实属人生的头一遭。
他很不习惯,也很不喜欢。尤其也觉得没有安全感。
那天下了晚自习,他就发现放学路上有人偷偷跟踪自己,可每回头,身后都空旷无人,叫了几声也没人回应。宋栖然很害怕,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慢腾腾挪动着步子,直至走进一条黑灯瞎火的巷子,后背忽然一阵没来由地战栗,不等他反应,一抹黑影就已经从脑后闪过,校服下的屁股被人冷不防摸了一下,还抓了一把。小少爷浑身的寒毛一竖,眼泪当时就下来了。
他没有回家,直接去了派出所报案。
那天值班的整好就是赵孟,他刚到省城,在六中旁边的中队做了辅警,每天理些学区鸡毛蒜皮的小事顺便沐浴一下中学生的青春气息,没想到会突然接报案接到一个小哭包。
小哭包吓坏了,很委屈的样子,一脸的楚楚可怜,红着两只眼,眼里湿漉漉地坐在赵孟对面吸鼻子。
“这是不对的,这是性骚扰。”他特别认真地对那个穿制服的警察说。
十六七岁的少年,都还正在发育,四肢统共就没二两肉,一把嗓子还奶声奶气,赵孟不是故意的,他想表现出对报案人的尊重,但还是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哎呀我的妈,”他揉着眼睛,都不好意思去看椅子上皱着眉头不开心的少年,“你那意思就是被女同学摸了屁股呗。”
“什么叫就是摸了屁股。”宋栖然真的有点儿生气,“我说了,这是性骚扰。她没有经过我的同意,而且我很不喜欢这样。”
“那你想怎么办?”
“你能和她说让她以后不要这样了吗?”
“和谁说?那条路上没有摄像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谁摸的你吗?”
宋栖然愣住了。
“真是个少爷……”赵孟嘟哝了一声,竭力忍住了笑。他放下做记录的笔和本子,把手搁在膝盖上,弯下腰看着宋栖然,
“同学,你看,不是叔叔不心疼你,但这种事情是不能靠别人的,你是个男孩子,你要是不愿意人女同学模你,应该自己去和她说清楚,我也帮不了你的。”
“你不能吗?”宋栖然压低了一对眉毛。
赵孟笑眯了眼,摇摇头。
“就算要请家长也得你们老师请啊。再说了,男孩子嘛,被摸一下就被摸一下,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男儿有泪不轻弹,有什么好哭鼻子的?”
他嘴里说着“你看,这有什么可怕的”,跟闹着玩似的,扬起手在宋栖然垫在椅子边缘的那半块屁股上“啪”了一把下去。
宋栖然没想到赵孟会突然打他,他叫了一声,从椅子上弹起来,一张脸火锅煮沸了似的红了,捂着屁股瞪大着眼惊然怒视着赵孟,像只一蹦三尺高的兔子。赵孟又被他逗笑了,笑得一脸没心没肺,嘴一张露出一口大白牙,衬得他的皮肤更黝黑,一对眼尾笑出的纹路更、两颗瞳仁更亮。
“这就对了。宁可认认真真生气,也别哭。”赵孟在裤子上拍拍,也站起来,走近少年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那头发丝儿软软的,又细,赵孟喷一口气上去都能飘起来。就是一小孩儿,他想。
“坚强点,”赵孟对他说,“叔叔请你吃糖好不好。”
宋栖然没回答,他闷头跑了。
也不知道是被惊的还是被气的,少年一路跑到快接近家门口的地方才停下。他仍红着脸,一头一脖子的汗,那是他第一给陌生男人像那么打屁股,男人的手有劲、动作粗鲁、但掌心很热,那种热度隔着夏天单薄的一层衣料像直接印在皮肤表面似的,少年狠命揪着衣摆想盖住刚刚被赵孟抓过的那块地方。
他喘着气,不知所措地朝四周张望,生怕有什么熟人这时候打这儿路过。
宽松的校服裤子下边那圆滚滚的一小团,此刻正青涩羞赧地,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宋栖然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没法思考,满脑子都是男人摸着他的头贴得很近说话时下巴上的胡茬,和敞开的制服领口下面呼之欲出的胸肌。宋栖然个头比他矮,赵孟弓着身子,两只眼正对的高度能从领子缝里一眼看到底。赵孟的那块地方和女孩子的胸脯很不一样,汗津津的,闪着微光,冒着热气,还有两个颜色很的小点,摩擦着胸口的布料。宋栖然蓦然觉得,他两侧肋骨的形状,很漂亮。
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宋栖然在原地,茫然呆立着。
当晚住进康复中心的宋栖然再一想到了那时的情形。宿舍里没有手机、电脑、也没有书看,到点熄灯之后只能躺着,他望着昏暗里天板上一块窗户形状的影子,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到夜了,狭窄的室内仅剩下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宋栖然的对头,刘能斌翻了个身,然后猫一样踮着脚下了床。他光脚蹲在地上,伸手拉开了宋栖然床下边行李箱的拉链,以极为小心的动静从中翻找着。
这已经是他第三回到康复中心,在这待得久了,刘能斌也渐渐学会了看人,他的直觉告诉他,宋栖然肯定不会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他从箱子里扯出来几件贴身的衣服,在一堆细软的中间,找到了一本半数纸张上已经画了东西的素描本,借着窗外操场上路灯的光线,刘能斌翻开了它们。他冷笑了一声。
第二天,才刚住进来的宋栖然就被举报了。
作者有话说
何淼:靠,我当年还嫌弃他没人情味,搞了半天那时候他就已经暗地里想搞死我了,我跟你说宋栖然这人不光冷血无情人格还阴暗得很哦。
小宋:你再说一遍?
何淼:当我没说。
斌哥是个特别的角色,我都不知道他算不算小宋在里边交上的朋友,他这个人也满矛盾的其实

第四十四章
宿舍管理员从他的行李里搜出了很多的素描画。人体素描画,画的还都是男人的人体。病历簿里明明白白写着宋栖然的诊疗记录,上面清楚地写着,这个男孩子有一个喜欢的人,是个男的。
同性恋是康复中心里最令人不齿的一种病,监管们看着宋栖然,觉得他小小年纪就不学好,家里人送他进来治病,居然还敢在随身行李里藏这么多露骨的东西。当然要罚。他们罚了宋栖然到禁闭室面壁思过写检查,再抄写康复中心里的行为规范,尤其读一读其中关于那些不健康思想的描述。至于那些大逆不道的素描画,当然是通通撕了扔了。
一个人走上来要抢走那本画册,当着宋栖然的面毁掉,但他没撕成,本来还安安静静的宋栖然突然激烈反抗了起来。他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谁想到忽然就和被针刺了一下似的,为了一本画册要和他们拼命,力气不够就用嘴咬,当时拿着素描本的管理员手背直接叫他咬了个血口子。挣脱开的宋栖然把画本抱在怀里,不准任何人碰,不管是谁靠过去,他都像只发狠的小兽那样死死盯着,唇角还带着一点刚刚咬出来的血,整张脸满布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霾情绪。
管理员瞧了一眼病历,对着里头“暴力倾向”那几个字刹住了脚。于是,销毁改为没收,宋栖然的素描本被锁进了康复中心的档案柜子,他的面壁思过也改成体罚,只不过,体罚却是最不好过的。
三伏天正午的烈日下,监管吹着哨子看着他在宿舍楼前的操场上一遍遍的跑圈,不准喝水,不准减速,也不准中途停下来休息。否则就加罚。
宋栖然跑了十圈,他中了暑,回到宿舍的时候人虚脱得几乎不能靠自己站着。歪在床上的刘能斌看了他一眼,从电热水壶里倒出一杯凉白开,给他送到了嘴边。
宋栖然注意到他嘴里在嚼什么东西,甜丝丝的,好像是泡泡糖。
康复中心里边是军事化管理,进来的每个人都被收缴了手机,小说、漫画、零食这类东西更是严令禁止带进宿舍。他不知道刘能斌是哪儿搞来的泡泡糖。
刘能斌见宋栖然废了一样瘫在门口,干脆给他把整个热水壶都搬到了脚边,想他一时半会儿也起不来,便陪着他也坐在门边。等到宋栖然灌下去第三杯水,脸上发烧似的红晕下去了一些,才悠闲开口问他:
“你那画册什么宝贝?本来写个检查的事儿非搞到要去跑圈,你有病?”
“我是艺术生。”宋栖然回答,“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画。”
“得了吧。”刘能斌呛他,“艺术生画的东西多了,你怎么一本子全是男人?”
“你看过我的素描?”宋栖然的目光忽然刀子一样刺过来,刘能斌愣了一下,躲开了眼神。
他这两天算是稍微摸清楚了宋栖然一些,这人平时看着像个傻子,可一旦碰上特别在意的问题,整个人能一下子凌厉起来,没表面上那么没用,倒像是个不好惹的。
“刚才宿管要撕的时候我都看见了,你当我没长眼睛啊。”刘能斌小声说。他想起件什么事,又试探着问,“喂,那上面不会就是你说摸你屁股那个男的吧?”
过了好一会儿,宋栖然眼里警惕的神色消解了下去,他喝干净杯里的最后一口水,在刘能斌的帮助下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刘能斌撑着他,把他放在床上,正准备走的时候才听见宋栖然一边按摩抽筋的腿一边回答:
“是他。”
刘能斌回过头来。
“行啊你。都能让别人宽衣解带当模特了,看不出来你还挺会勾人。”
宋栖然又皱起了眉头。
“他没给我当模特。”他说,“是我偷着画的。”
刘能斌盯着他的脸看,更惊讶了。
“你够可以的啊……”
这会,在他的想象里,宋栖然又成了那种扒人窗户缝偷窥别人的小跟踪狂。可是不对啊,就宋栖然这样的,怎么看怎么也不像啊。刘能斌又纳闷了。
他的确想不通,但宋栖然也不打算解释。
自己的确不是偷窥狂,他也只是偶然中无意才发现的。他读的学校操场背后有个小竹园,那儿僻静,还有个遮风挡雨的小亭子,艺考班的学生有几个很喜欢去那儿画画,一坐就是一天。宋栖然就是其中之一。竹园的后边就是六中的外墙,那年不知道怎么了惹了白蚁,给虫子蛀掉一大块墙皮,学校就找专人来修,几天以后,专人走了,墙角边落下个梯子。
宋栖然一开始只是想爬上去看看,说不定能有片好视野让他拍两张照片下来临摹。他是那个时候注意到的,小竹园的围墙墙头正对着六中派出所的宿舍二楼。
而且还是侧向的那一面,整栋楼就能看见一个带窗户的横截面。而那扇窗户里边,就是宿舍的公共澡堂。下面的小路偏僻,常年无人,宿舍里又都是大老爷们儿,洗澡没人挂帘子。
那天,宋栖然就跟被鬼迷了心窍似的在那儿等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些什么。自从上报案去过那间派出所之后,宋栖然就再没见过那个警察,他连人家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却中了邪地一梦到他。每梦到那个人,他总是还像第一在派出所里一样弓着身子摸他,摸着摸着制服的领口就松出来一大片,在梦里宋栖然害羞,想从那片领口移开视线,一抬头就能撞见那人一张笑脸,淳朴又热烈,闪得晃眼。
他一直想再见对方一。
他莫名会回想起那个人穿制服的样子,痞里痞气的,制服扣子都没扣全,好像都不大符合着装规定,但很潇洒,很好看。宋栖然自己在网上找过很多警察穿着制服的照片,可都觉得没有那时候那人弓着身子拍他屁股的时候吸引人,让他的脸会一阵阵的热起来。
那之后,宋栖然每放学都会去小竹园,没过几天,他就趴在墙上等到了赵孟。那也是个大热天,日落以后热气还不消散的,黄昏里一股子又闷又潮的劲,汗出了也不蒸发,一点不解热,反倒越出越多。警察制服颜色,更不透气,赵孟穿了一天,回到宿舍整个人都像河里捞起来的,不出三两下把自己扒了个精光去澡堂洗澡。
他走进视野的时候,宋栖然还蹲在墙头喂蚊子,大臂上落了一串小包,他曲着胳膊肘费力地一点点抠。然后他就看见了赵孟。
他这看清了,赵孟很不一样。
那人身上是有肌肉,但不是健身房里练出来的那种一块块隆起的夸张线条,他肌肉纤维的形状,还有皮肤表面均匀染着的黑,都是在田间地头劳动出来的,带着浑然天成的紧实和劲气,每一条筋都绷着,但是又透着出一股坚韧的韧性。即便在终日对着石膏像练习形体的宋栖然眼里,也是相当漂亮的一副躯体。
宋栖然趴在那儿,只从墙尖上露出一对眼睛,他一直盯着那扇窗户口,到后来实在没忍住,把素描本子掏出来,借着手机的光线潦草画了几笔。
他做那事时很认真也很害羞,憋着呼吸通红着脸,像在与人偷情。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他长到这么大,连恋爱也没和人谈过,怎么会莫名其妙联想到偷情那两个字。可是笔尖落在纸上,乘着沙沙声响勾勒脑海中赵孟腰身线条的时候,他感觉就像是在隔空触摸那块地方,连温度和触感都可以轻松地想象。
宋栖然很激动,他还记得上课的时候指导老师讲过,好画家都会遇到自己的缪斯,遇到之后其他的模特在眼里就成了死物,画家会时时刻刻想着围绕自己的缪斯女神作画,因为只有对着她才能迸发全部的灵感。宋栖然现在满脑子里都是赵孟,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类似的感觉,只觉得酸酸涨涨,之前从来都没体会过。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每下一笔都像是犯罪,像是亵渎,但是又忍不住要继续进行下去。他之前还从未画得那般专注过,时间连同夹杂着热气的风都仿佛原地静止了一样,宋栖然的汗一路顺着画画的手臂淌到纸上,浸湿了本子的边缘,把那儿泡得起皱,但他丝毫也没察觉。
那他偷看着赵孟直到对方离开,他把人身上的每一寸都看了个遍,但是却没像第一赵孟碰他那时候一样下半身不听使唤。
不听使唤的换成了他那张脸上忽然丰富起来的表情。
把手机的灯光关掉以后,宋栖然坐在梯子上,在黑暗里没人看得见他,他摸索着已经完成的素描纸面,一会皱眉,一会又笑,他笑的时候很茫然,带点苦恼,但又放肆,自己却不知道。
“你就这么喜欢那个人?连张画都不让人动?”对床上的刘能斌问他话,宋栖然回过神来。
“什么?”
“我说,你这么喜欢他,人家知不知道的?”
“他不知道……”宋栖然回答。
“你不敢说?”刘能斌又问。
“我本来打算要说的。”宋栖然告诉刘能斌,“想等满了十八岁就告诉他。”
他的生日在十二月,射手座。原本离着日期就差一个多月了,谁想到11那天赵孟出事了。那之后他就开始不对劲,常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是想告诉他,也说不出口了。
“为什么要等十八岁?”刘能斌有点没反应过来。
宋栖然则不明白他为什么没反应过来。
“十八岁才算成年。”他回答,还额外加了句解释,“我喜欢的是个警察。”
足足过了五秒,刘能斌才弄清楚宋栖然那句话里的逻辑,他像忽然抽筋了似的倒在床上,发了疯一样爆发出笑声,捂着肚子,笑到整个人缩起来打滚,一边笑还一边骂人:
“宋曦!你他妈就是个谐星我跟你说!”
真特么能笑死,你还怕警察搞未成年人犯法他自己把自己抓起来不成?
“我就没见过同性恋有你脑回路这么清奇的!”刘能斌笑得不行,好容易找到个空挡喘上一口气,指着宋栖然说,“我告诉你,管你十几岁,你跑到人家面前,他们该骂你还是骂你,直男就这样,觉得同性恋都是变态,沾上了就是倒霉,和沾了脏东西差不多。说不定你早点开口,还未成年,他们只把当你小孩子,反而不会骂得太难听。”
宋栖然低下了头。
赵孟会骂他吗,他头一意识到这个问题自己好像还没认真想过。他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又摇摇头。
“不会的。”他突然说,“他是个好警察。也是个很好的人。就算他不喜欢我,也不会像你说的那样。”
宋栖然的语气很笃定。
刘能斌突然就不笑了。
他上下打量了他几道。宋栖然刚才跑步时皮肤上落下的汗涔涔的水迹还半干未干,他抱膝坐在床上,脚趾头光着踩着床沿,脸上表情平静的时候五官给人一种纤细的感觉,看上去文弱而纯真。
那副画面让刘能斌的眼底染上些许阴翳的情绪。
“是吗,”他心不在焉一般轻声说,“那看来你运气还挺好……”
运气好吗,宋栖然想。
他曾经跟在赵孟的身后想尽办法吸引过那人的注意,但赵孟好像都完全注意不到他,也许那个人压根就没想过这世上有人对他存了那样一份心思吧。
宋栖然叹了一口气。
“我只是想告诉他而已,没想过让他接受我,毕竟我想,他多半还是喜欢女孩子的……”
刘能斌瞥了他一眼,又把眼神移向窗外。
“那可不,”他淡淡接了一句,“这世上绝大部分的男孩子都是喜欢女孩子的。”
作者有话说
还记得23章赵孟和然然回六中的时候提到过那个蹲电缆小偷结果被队长罚捡烟屁股的故事吗,那就是当年然然偷看孟哥洗澡用的梯子(然然偷看孟哥这件事我憋了整整二十章,可把我憋死了)

第四十五章
第二天一早,宿舍里的所有人都是被一段刺耳的音乐吵醒的。这会宋栖然才知道,原来康复中心里每天早晨都是要组织晨跑活动的,不仅要跑,还要喊口号,有专门的的监管员站在跑道外侧负责监督,迟到或者偷懒都有可能被加罚。
所有人跑步的时候广播喇叭里也在持续播放着起床时的音乐,那是一段不停重复的电子音乐,音调尖锐,音色又很诡异,听的时间长了,会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但那并不是最令初来乍到的宋栖然感到惊讶的地方。更令他意外的是,他发现有很多人其实是认识他的室友刘能斌的。不仅认识,甚至还相当恭敬,下楼的时候还有两个年纪比他们都大的男孩子朝他们弯腰行礼,叫刘能斌“斌哥”。
宋栖然看见在晨跑开始之前,刘能斌从其中一名监管的手中接过一个黄色的袖章,佩戴上。他戴着那枚袖章,无论跑到队伍的什么地方,周围的人永远会给他让出内圈跑道的位置,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宋栖然的错觉,他总觉得但凡刘能斌经过的队伍,喊口号的动静都会比之前来得更响亮。
他昨天刚刚被监管体罚过,小腿的肌肉还和灌了铅似的发硬,只能跌跌撞撞跑在队伍的最末尾。在他的左手边,一个脸色发白的男孩一直捂着腹部,他总是跑几步,又停下来,挂着一头冷汗朝四周张望。就在宋栖然开始纳闷他到底出了什么状况的时候,男孩趁着站得最近的监管低下头看表的空挡,迅速偏离跑道抄近路往斜前方的队伍里窜去,宋栖然看清楚了,他借着跑得杂乱无章的人群一闪身躲进了操场旁边的厕所里。他下意识转头去看监管,害怕男孩的行动被当场抓住,最后也像自己一样,领到更多的惩罚,但监管仍旧一脸神色如常。他又环顾了一圈周围,发现绝大多数的人都只是在低着头卖力地挪动双腿,根本没注意到刚刚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有一个人的眼神从操场的正对面直刺了过来。宋栖然看见了,那是忽然站住不动了,正盯着他看的刘能斌。
晨跑结束之后,所有人就都知道了,有个新送来的小男生被监管从厕所揪出来了。据说他是喜欢打游戏,不愿意读书了,才被家长丢到这里的,父母离开的时候还放下话来,说不用特殊照顾他,该怎样狠狠管教,就怎样狠狠管教,最好能管到他听话为止。
早间跑步的时候偷懒是很重的违规,又被抓个正着,不知道要送去哪里受罚。宋栖然一上午也没再见到他,他发现周围的人谈论那个消失的男孩子时总露出惶然神色,间或提到什么“送去特殊治疗”,一副人人自危的模样。
上午的常规安排是要去上早课,早课就是所有人坐在自己的教室里自习功课,他们有几本教材,基本都是国学内容,要求学习的人熟练背诵,监管偶尔会走进教室里来抽查,学习后还要学读书笔记和心得,读书笔记一周上交一,心得体会不够刻好像也会受罚。所有人上早课的时候,康复中心的医生就会挨个通过广播叫号,把人按顺序一个个请进治疗室里谈话。叫到宋栖然的时候已经接近上午十一点了。
同他谈话的医生就坐在桌子对面,心不在焉地翻阅他的档案资料。
宋栖然进来时资料都是造假的,医生翻了翻发现也没什么特别之便不在意地甩到了一边。
“知道康复中心都收治些什么病人吗?”
医生的问话让宋栖然懵住了。他只知道清河的公立医院里还没有专门的科室收治他这样的病例,国家下拨款项成立了专门的诊疗中心合作项目,父母才征得他的同意,送他进来。
“有些人的脑子不正常,是自己没有选择,国家设立了精神病院,送进去了,就成了精神病人。但有些人的病,还不到精神病的级别,精神病院不收治,普通医院靠吃药打针又纠正不好,就送来我们这儿。我们这儿收的病患都有这个特点,像那些沉迷游戏的、逃家的、不听家里人话的、不学好的,这都是行为上的问题,不是精神问题,是可以被人为矫正的,同性恋也是一样,一个人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他有得选,既然有的选,为什么不选好的呢?我看过你之前的诊疗记录,你说你喜欢一个男人,情绪还不大稳定是吗?知道为什么不稳定吗?就是因为一个男的喜欢另一个男的,不符合生物规则,这种行为影响了你的大脑。”
“不是的。”宋栖然反驳说,“我的问题和我喜欢他没关系,我只想治好自己的病,家里人送我进来不是为了要――”
“你的父母――!”医生扶正眼镜,打断了他没说完的话,“他们送你进来时已经说得很明确了,他们希望你健康快乐,回到从前的样子。他们尤其强调了心态上的健康,知道什么叫心态上的健康吗?”
他看向宋栖然,点了点他的脑门。
“按照《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直到21年,同性恋都还是里面明文规定的精神疾病。这才过去几年?下放到各省市的行业标准根本没有统一。喜欢同性这件事从根本上来说就是错的,我们既然收了你,就会把你改造好。你最好心里有数,只有好好配合我们,才能早日回归正常的生活。”
宋栖然皱紧了眉头。
“如果我不愿意改呢。”
似乎是看出了少年表情中的松动,也像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医生仅仅只是耸了耸肩。
“我们不需要你愿意。我们会帮你完成,现行的电击疗法可以帮你抹掉对同性的渴望,相应的,连带的负面心理作用也会跟着消失,你放心,作用于性别障碍的电击是完全合规的,我们的设备也是最先进的,过程中无痛,或者只会稍稍痛一下,过后你不会留下任何印象。”
什么叫抹掉对同性的渴望。宋栖然惊恐地站了起来。那是什么意思?他对赵孟的感情盘根错节,那些迷茫、渴望、懊恼、羞耻、和想念早全都脱离了轨道变成活的,流窜进血液里,嵌在生命里,他们要怎么抹掉它。
“我不同意,我要出院。”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这就很难办了。”
医生不在意地笑了。他从写着“宋曦”两个字的档案袋里抽出一份合同,那是宋栖然的父母签过字的入院同意书。
“我们的认证资格是通过了地方政府审批的,康复中心的现行标准,你的父母是签字确认过的。只要你还声称自己喜欢男人,我们就有权利诊断你未达到心理健康的标准,就是监护人,也没有强行接你出院的权利。”
宋栖然愣住了。
他被困在这儿了,就像被困在一个牢房里。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也没有人可以帮他,宋栖然感到一阵眩晕,他跨过沙发,企图夺门而逃,再然后,他只觉得两眼一黑,醒来的时候,他躺在自己宿舍的床上,刘能斌坐在对面,吃着一袋凤爪,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你够可以的,”他的室友率先开了口,“他们说你在治疗室里和主任谈话的时候把茶壶砸了,拿着片破瓷片还想当凶器,宋曦,你拍电影呢?”
他有吗?宋栖然眨了眨眼,他的眼神移到了被包扎起来的手上。手心还残留着刺刺的痛感,应该是被划破了,他完全没有印象。
“听说给你打了一针镇静剂,你不会傻了吧?”刘能斌又问。
“没有。”宋栖然捂着发酸的眼睛回答。他试着坐起来,身子却依然酸软无力。
“我来这儿第三回 了,每天被拉到治疗室的不少,想着拿瓷片胁迫主任往外跑的可就只你一个。你老实告诉我,你除了是同性恋还有没有点别的毛病,我可不想和个精神分裂或者躁郁症患者住在一起。”
宋栖然看了他一眼。
“我没那些毛病,”他回答,“我只是不能受刺激。”
“什么样的刺激?”刘能斌直起身来,“我看你用的东西都不是便宜货,你家条件挺好的吧,你这不能受刺激的毛病怎么来的?遗传的?总不会和你说的那个警察有关吧?”
他突然噼里啪啦问了一堆,宋栖然一句也没回答。他平躺着,侧过脸盯着刘能斌看似热情的脸孔,问了一句:
“你翻过我的东西。画册的事,是你说出去的,是吗?”
刘能斌本想从他那儿再套一些话,听见宋栖然问了,也就撇撇嘴,心知肚明不再装了,手一摊,算是默认。
“还有早上晨跑时候那个违规的男生,”宋栖然又问,“也是你对不对,我知道他藏进厕所的时候监管是没注意的,但你看见了。”
刘能斌轻蔑地笑笑,他扯了扯自己膀子上的黄袖章。
“知道这是什么吗?”
“是什么。”宋栖然的声音很冷淡。
“是协管监督的班长才有的袖章。”刘能斌在那上面弹了一下,“一层楼就能有一个,监管亲自任命的,我有一本记分册,可以给这里的所有人记分,违规的扣分的,被我记上一笔都要挨罚,所以他们才怕我,明白吗?”
“你到背地里举报别人,对你有什么好?”宋栖然问。
“好?”刘能斌像听见一句笑话。
他也不掩饰了,直接从床下拖出来一个大箱子,现在宋栖然看清了,他也知道为什么刘能斌能在宿舍吃那些违禁的小零食了。
那箱子里什么都有,零食、饮料、泡面、漫画书,甚至还有几包烟和打火机。
“我进来这是第三了,”刘能斌突然说,“你知道头一那时候我是怎么过的吗?第一个礼拜我太想回家,偷偷用写读书笔记的纸笔给家里写信,写了压在枕头底下,结果一晚上一层楼就有五个人举报我。你知道被带进治疗室电击是什么滋味吗?他们会在你的太阳穴贴上磁片,给你的嘴里塞纱布,电你的时候你就一直流口水,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只会像条狗一样那么叫。然后我就知道了,在这儿,举报别人的违规行为是可以拿奖励分的,拿到的奖励分可以换到各种好东西,还可以用来逃过惩罚,你举报别人越多,监管也会提拔你,等你做了班长,他们都会怕你。我家里没钱,我也打不过别人,如果我不这么做,迟早被整死的一定是我。”
宋栖然没说话。但他明白了。
“做什么不说话?心里瞧不起我?”刘能斌问他。
其实也没有,宋栖然想。镇静剂的效果正在褪去,那让他的身体很不舒服,宋栖然下意识皱了皱眉。刘能斌看见了,以为宋栖然不屑于跟他对话,脸色也跟着变得很难看。
“我知道你想什么。”他说,“可我也瞧不上你。第一看见你我就讨厌你。”
宋栖然双眼一睁。这倒是没有想到。
“为什么?我做了什么让你讨厌的事吗?”
刘能斌翻了个白眼。
“不喜欢你那张脸呗。”他不耐烦地说,“就你他妈长得人模人样,和个女孩似的,我看了就碍眼。”
宋栖然没听懂。
“你喜欢长得丑的?”
“你妈才喜欢长得丑的!”刘能斌骂了一句。见了宋栖然,他就一直心里不舒服,宋栖然条件太好,幸运而不自知。不像他,父母给他取了能斌这个名字,能文能武,看似对他寄予厚望,却没用心培养过他,他性格怯懦,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也没生着一张好看的脸,连个子都不如同龄的男生高大。原本女孩子就不大待见他,不愿多看他一眼,更不要说男孩子。
可他偏偏不争气,只喜欢男孩子。
“一样是同性恋,都是变态,你知道喜欢上一个男人会被骂得多难听吗,什么脏字儿都能扣你头上。可长得好看的待遇就不一样,他们就是想骂,也会骂得温柔些。不管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都会喜欢长得好看的。尤其是男人,男人是最没原则的动物,就算基因里写着他是直的,碰到你这么好看的保不齐也会想试一试。你信吗。”
“我不信。也不在乎。不管别人怎么看待我,我也只会喜欢自己喜欢的人。”宋栖然回答,“而且喜欢同性不是变态。如果有人骂了你,只能说明他不够好,不值得你喜欢。”
刘能斌像是被那句话刺痛了,他猛地转过头来,恨恨盯着宋栖然看了许久,然后倔强地又把头转了回去。
“由不得你不信,蠢货。”他告诉宋栖然,
“在这儿长得太好看不是什么好事,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他的话音刚落,宿舍的门就被敲响了两下。
宋栖然还没弄明白刘能斌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正欲靠自己从床上爬起来,却被呼啦一下从床上弹起来的刘能斌按住胸脯,硬塞进了被子里。
“你做什么――”宋栖然还没说话,就被刘能斌捂住了嘴巴。
“刘能斌,老子知道你在里面,开门!”门外的人又敲了几下,高声喊了起来。
听见那个声音,刘能斌的神色一凛。他迅速将没吃完的凤爪袋子扫到床下,三两下拍散周身的气味,才板着一张脸去开了门。一个身量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外,从宋栖然的视角看过去,他比又瘦又小的刘能斌看上去强壮许多,但有一点与刘能斌相同。
他的左臂上,也戴着一个黄色的袖章。
作者有话说
斌哥是个傲娇
希望斌哥这样长得不好看的小青年也能被命运眷顾(抹泪)
他不是好人,可也没有辣么坏

第四十六章
“这还没到就寝时间呢,关起房门来做什么?”门外的黄袖章朝里瞥了一眼,正瞥见躺在床上的宋栖然,“听说你换了新室友,这么早就睡了?”
刘能斌黑着脸,把说话的人往外推了一把。
“关你们五楼的什么事,有事放屁,没事赶紧滚。”
“哟,当了班长,神气了?”门外的人一扬眉,不但没往后退出半步,反而拿手在刘能斌脸上响亮地拍了几下,“老子就不滚,你赶打我吗?”
刘能斌没回话,隔着被子,宋栖然听见沉默和粗重的呼气声。
“不敢吧,”那个声音又说,“谁还不知道你这个班长是怎么来的,到找监管员打小报告的马屁精,你敢和我动手,到时候领了分把你的班长一撤,没了鸡毛令箭,你看看多少人等不及要弄死你。”
不知道为什么,针对那人所说的,刘能斌没有反驳,也没有即刻求饶,只是倔强地堵住门口的位置,咬牙切齿地强调了一句宋栖然听不懂的话:
“他是我先发现的。”
“那又怎么样?”宋栖然听见轻蔑的笑声,“上赶着给汪哥送礼什么时候轮得到你?”
刘能斌的声音这下彻底冷了。
“这是我和汪哥的事。你想抢功?”
那人嗤笑一声。
“你少他妈恶心人了。你变态,喜欢被人捅**,汪哥可不一样。他能和你有事?说出去也不怕人听了笑话?就算汪哥有点儿需求,那也不会看上你,你倒是撒泡尿照照镜子,就你这品相的,主动跪下来要给老子舔老子都不想要,想讨好汪哥,下辈子吧!”
刘能斌没能拦住那个人。
宋栖然听见一声发狠的“滚开!”和什么东西撞在门板上又骨碌碌滚到地板上的动静。紧接着,蒙在脸上的被子就被人一把揭开,一阵凉风划过,他本能地闭上了眼。
宋栖然弓着身子侧躺着,他注射过镇静剂,昏睡的时候出了很多汗,方才挣扎,头发又全乱了,这刻发丝黏在潮红的脸上,两瓣嘴唇也湿湿的、红红的。
掀他被子的人看了他一会儿,吹了声口哨。
“可以啊你,”他那话是对被从身后跟进来的几个男孩摁在地上的刘能斌说的,“哪儿找来的,就这样的,你还想独吞?”
“你少他妈得意!”似乎脸上哪儿挨了一拳的刘能斌一边往地上吐口水,一边瞪着眼吼说,“他你也想招惹,他就不是一般人家出来的!他家有钱,还有个男朋友,人家是干警察的!你想死是不是?”
“吓我啊?”正立在床边端详宋栖然的人回过头去,“就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又怎么样,认识个干警察的又怎么了?在这儿,没有汪哥,管你是谁,一样让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等他通风报信找到人来整老子,老子早不知哪儿逍遥快活去了!”
他朝摁住刘能斌的几个人挥一把手。
“带走!”
宋栖然只看见那几个人同时将刘能斌甩在一边,拿了平时扎快递包裹用的那种塑料绳朝床边走过来,他坐起来,捂住眩晕发痛的额角,从牙缝里挤出警告:
“别过来。”
刘能斌急得从桌上抄起一只杯子就砸到那几个人脚下,朝宋栖然大吼一声:
“宋曦你他妈**吗!跑啊!”
宋栖然跑了,他不知从哪一截的骨头缝里找回来些许气力,撞开离自己最近的两个人,一路踉跄跑出门外,跳下楼梯口,被一个肩膀上搭着毛巾端着洗脸盆的小胖子堵住了去路。
他的身后是纷乱的脚步声,追在后边的人嘴里一直喊:“那是汪哥要的人!给我把他拦下来!”
小胖子眼神一抖,一把就抓住了宋栖然的手。他的脸盆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更多的人打开宿舍门朝外张望,从楼层两边顶头的厕所里又跑出来几个人,将宋栖然团团围住。
汪哥要的人,那是很有威慑力的一句话。等宋栖然被逼到墙角无路可退的时候,他发现,似乎每个听见那句话的人眼里都同时装着恐惧和鄙夷。
康复中心的宿舍楼里,没人不认识汪哥。
那天稍晚的时候,被牢牢架住的宋栖然见到了他。
汪哥的全名叫汪黎,他不是康复中心的管理人员,不是监管员,也不是负责治疗的医生,汪黎和他们所有人一样,也是被收治在康复中心的病号。只是他有一间自己单独的房间,不在砖红房子里,而在操场的另一边的广播室,是最靠近前楼的位置。
没人知道汪黎是什么时候住进的康复中心,又在康复中心住了多久,他们只知道进来这儿以前,汪黎是混社会的,前胸和大臂上都有纹身,背后还有两条交错的刀疤,汪黎强壮,出手老练速度又快,康复中心里不服家里管教的不良少年有不少,可没一个能打得过他。最重要的是汪黎在康复中心里还负责一件能掐住所有人命门的事――每个月他都会定期收缴上所有想要往外界寄出的信件,他负责审核,一封封拆开来读,只有他审核通过的信件才能穿过大门,投进邮筒里。
这项职务赋予了他无上的权力。
康复中心严格控制着外来人员的探视,唯一和外界取得联络的渠道只有信件。而所有内容写有在这儿过得不开心,或是想回家,央求父母接自己回去的信件都是严令禁止寄出的。只要不违背这几条原则,剩下的,就全是汪黎可以把控的范围。只有通过他,才能找到家人要求寄一些钱或吃的过来。入冬以后,也经常需要家里人寄一些保暖的衣物或被褥,又或者只是太久没回家,想得到一些关于家人的音讯,这些都得求汪黎帮忙。
通过他寄出信件以后收到的钱物,都要按比例分出来一些“上供”,所以汪黎有钱,不缺吃,也不缺用,整个康复中心,就属他住的地方最有个人样,吃穿用度最为丰盛。大家怕他,又不得不求他,无时无刻也想着要巴结好他,也都是因为这些原因。
他一个人在这做了许久的天王老子,唯一的需求也就是生理上的那点儿事。康复中心以前出现过女病人无端端怀上了孩子家里人来闹的事故,从那以后,男女宿舍就分隔开老远,彼此之间连监管员也不随意串联,女宿舍楼里见不到男人,男宿舍楼里见不到女人,时间长了,便有人把主意打到了那些因为性取向障碍被送进来的男孩子身上。
有些人,比如刘能斌,天生就是喜欢拿后边当前边使的,也就是凑合凑合被用过几,得了些便宜,勉强混了个班长当当,暂且在康复中心里不至于一直受人欺凌。但男孩子里真长得好看的那些,无论当初被送进来的原因是什么,到最后,都会变成抢手货。
宋栖然好看,集体入宿的那天很多人都见着了,刘能斌早于所有人发现了他,却保不住他,反而被五楼的班长提前一步抢了功劳,扭着人的胳膊就送到了汪黎的面前。
那是宋栖然第一知道,近距离面对一个对自己充满性趣的同性是一种什么感觉。
汪黎和赵孟给人的第一印象很像。
他的皮肤也是黝黑的,身躯的形状是一种凶悍的瘦,绷起的皮肤下面直接就是各种筋腱,一呼一吸都能在皮肤表面隆起纹路。天很热,他一个人待在宿舍的时候衬衣的扣子一颗不扣的敞着,露出六块坚硬的腹肌。
他早知道有人会往他这里送人来,却不想是宋栖然这样苍白柔弱的小弟弟。宋栖然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乖巧,比实际年龄给人的感觉还要更小,汪黎的第一反应是以为他都还没有成年。
他拿一种宋栖然很熟悉的方式称呼自己,指了指床边的一张椅子,拍了怕椅子面。
“到叔叔跟前来。”
宋栖然的眼皮一跳。
汪黎的窗台上有一箱苹果。他从箱子里取出一只又大又红的,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瓶可乐,放到宋栖然的面前。
“小弟弟,想吃吗?我这儿东西多,你想吃什么都有。”
宋栖然看了他一眼,他手上被瓷片划破的伤口在方才的挣扎里从绷带下边露了出来,这会正淌着半干不干的血,汪黎也看见了,他盯着那伤口看了会,点了根烟。
“听说你原本就喜欢男人,外边还有个男朋友?”他问。
宋栖然不说话。汪黎一口烟忽然喷在了脸上,他没防备被呛了一下,咳嗽了一声,转头过去,发现汪黎正盯着自己的锁骨。
“叔叔和你不一样,叔叔是喜欢女人的,可谁让这里没有呢?”他朝宋栖然一咧嘴,笑了一下,“女人多好,香香的,软软的,那地方也好,湿乎乎,热烘烘,我什么都不缺,就是没事想要个女人。”
“我不是女人。”宋栖然回答。
“我知道。你不是女人,可你是个同性恋。”汪黎说,他往地上掸了掸烟灰,“我不太理解同性恋这个东西,你要说真有的选,为什么喜欢男人呢,但同性恋之间总也需要解决生理需求的吧,你们不也有个洞吗,你那儿就没寂寞的时候?我呢,并不喜欢强迫别人,强迫女人还有点儿意思,强迫男人,总感觉有点儿变态似的。小弟弟你嘛,虽然长得挺可爱,但我说白了也不过是借你用用,帮我揉揉,舔舔,或者背过身去看不见的时候给我弄一弄,不多为难你。叔叔进来以后呢多少也学了点东西,现在知道怎么做能不让你难受,你去打听打听,这儿的不少人也跟过我好几回了,没有说自己吃亏的。你跟我试几,保证要什么就有什么。”
他说话的姿态充满了蛊惑。和宋栖然想象得很不同,汪黎并不是那种上来就把人五大绑的恶人角色,他和你打商量的时候甚至用的是一种算得上是温和的语气。他给他好吃的,好喝的,就像在用一种最朴实的态度善待一个人。他也讲得清楚明白,更谈不上欺骗谁的感情,差一点听上去都要像是一个绅士。可他周身的气息却浑然不是那样。
那儿仿佛有团热气,会膨胀,极富侵略性地不断贴近身体,往每一毛孔里钻。他很急,急得都懒得掩饰,从被他扔在床上的耳机里漏出一大串模糊的女人嗯嗯啊啊的暧昧音色,那音色很急,显然是已经听到快高潮的片段了。在宋栖然被送来之前,他就应该听或者看一个什么东西有一段时间了,他的确是喜欢女人的,可他的欲念已经调整好状态,并不曾因为宋栖然的到来而中断。他早有准备,驾轻就熟,绝不是只像这样试过一两而已。
他试图说服宋栖然的时候围着他打转了一圈,裤裆擦过宋栖然缩起来的手臂外侧,是隆起来的,硬的。
切实的浓密的男性荷尔蒙弥散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这会儿的汪黎是个已然发起情来的真男人,宋栖然原本也认为自己应该是喜欢男人的,可他坐在这儿,从头到尾都只觉得恶心。
汪黎不是赵孟,即便再像,装得再温柔体贴,宋栖然都无法做出一丝一毫的回应。
“你想回家吗?”汪黎突然贴着他的耳朵说,
“你外边那个男朋友,你想他吗?你可以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想着他,叔叔不介意。等你让叔叔满意了,叔叔给你寄信出去。只要你不在信上写中心禁止的那些话,想写什么都行,你的家人一定了解你,你肯定清楚写些什么,能让他们来接你,至少,也能来看看你。在这儿你没有别人可以求,要想早点出去,只有我能帮你。”
宋栖然愣住了。他原本开始战栗的肢体又停止了动作。汪黎看出了他的犹豫。
他凑近过去,想要亲男孩一下。男孩的皮肤很白,汗味并不大重,脑后的一排短发下面就是纤细的脖子,虽然不是女孩子,也不妨碍。
“行了。”他的胡茬磨蹭在少年脸上,“叫汪哥。”
宋栖然推开了他。用的力道不大。一小片边缘锋利的茶杯碎片被少年藏在层层叠叠的绷带背面,现在正拿在手里,抵着汪黎上下滚动的喉结。
汪黎没故意骗他,他的确不喜欢强迫男人。但这也是他第一,这样近距离地叫人顶住喉管,他眼神中的欲色收了回去,顷刻之间换上冷冽而危险的凝视。
“你什么意思?”他声色低沉地问。除了退开半寸的脖颈,身体的其他部分纹丝未动。
宋栖然望着他,极力压抑着自己想要用力划下去的双手。他不能那么做,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都不能那么做。如果他彻底放任过一内心的冲动,他就永远不可能治好自己的病。
他用力到生出一股想吐的冲动。
“你不行。”他咬着从牙缝中漏出的酸水回答,“我只会喜欢他一个。”

第四十七章
整个康复中心的人都知道了,新来的宋曦得罪了汪哥。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全身而退的,但康复中心这样的地方,进来了实际上就和坐牢也差不多,就算有的人压根都还不知道宋曦长什么样子,也明白站队的重要性。
宋栖然成了中心里烫手的山芋。他在晨跑时被人绊倒,摔了一跤,磕破了膝盖,走路和上楼的动作都比别人慢些,等他挪到食堂的时候,原本应该人手一份的早饭已经不见了踪影。
整个上午他都饿着肚子,早课时分用力集中起精神才把要抽查的国学文章勉强背下,撑到将近中午,胃已经针刺一般开始疼起来。
连负责谈话的医生也注意到了他的异常,他们对他说起教材中一篇文章关于“阴”和“阳”相调和的理论,并大致介绍了特殊治疗室里的一种“暴露疗法”,绝大多数的句子宋栖然都没有听懂。他不明白所谓的“焦虑心态的形成是性别障碍引起的移情”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到底什么叫做暴露疗法,饥饿和精力不足让他看上去精神恍惚,做病情观察的医生似乎很满意这样的结果,在“患者的治疗意愿”那一栏上打了一个很高的评分。
他们通知他,正式的疗程将在一周以后开始。宋栖然漏听了那句话。
他的头很疼,手上的伤口也很疼,过多分泌的胃酸让消化道翻江倒海,宋栖然还没来得及走回教室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就已经被一群不认识的人堵在了厕所的门口。
来的人统共有七个,他们只看了一眼宋栖然胸牌上的编号,就把他推进了厕所的隔间。宋栖然刚想说话,就被淋了一头一脸的凉水。
带消毒液味道的水顺着每一根头发丝滴滴答答地躺下,一路湿到了裤子里,宋栖然举手挡在脸上,眼前一阵发白,靠着隔间的墙壁跌坐到了地上。
他明白的,这样的日子才仅仅只是个开始而已。在康复中心得罪了汪黎,往后只会比现在更难过。他并不惧怕这种群体内部的暴力倾轧,他只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应付那些事。从第一的谈话开始,他就不再把任何一件事放在心上,即便昨天从汪黎那儿惊险脱身也没让他过多的在意,他需要时间,也需要独的空间,好让他思考,到底该怎么样尽快从康复中心出院。
这已经是一个够艰巨的任务了,而达成它的条件甚至比看上去还要苛刻――宋栖然必须要忍,他不能让自己在治疗期间引起任何人过多的注意。
他还记得离家之前父母曾经认真地叮嘱过,今年是二叔参选的重要年头,宋家的儿子进来康复中心原本是极为秘密的安排,二叔如今只身涉足政界,白手起家,对家族未来的兴衰至关重要,而政界诡谲,纷争众多,身世背景对人的仕途能产生远的影响,因此作为亲属的宋栖然才更要谨言慎行。要不然,父亲也不会了大价钱为他伪造现在的身份。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地,散发出一种引人怜惜的脆弱感。站在隔间门外的人以为他害怕了,或者正在偷偷地哭,他们犹豫了片刻,又看了眼墙上的挂钟,选择扔下手边的水桶转去食堂吃饭。
宋栖然知道现在已经到了开饭的时间。他浑身冰凉,急需进食,可是站不起来。他靠着墙壁,叹出一口气。
厕所的门再被人推开了。一个哼着歌的声音渐靠近,宋栖然看见一双腿停在了隔间对面的小便池前面。来人显然是看见了隔间里的人,只是没有在意,径自解开裤子拉链尿起尿来,小便的骚味在厕所间弥漫开来,尿尿的人盯着腿间的一股水柱,状似很不经意地对墙壁说了一句:
“一会别吃菜了。肯定有人要动手脚,吐点口水在里面都算轻的,别说我没提醒过你。”
宋栖然抬头看着那人微垂下去的后脑勺。他笑了一下,说了声“谢谢”。
那天中午,饿到快要低血糖的宋栖然只喝了一碗大桶里现盛出来的小米粥,他在所有人的目光里将餐盘里的饭菜倒掉,走到洗刷碗筷的水池边,就着水龙头,喝了一大捧自来水,然后拖着走一步仍然会落下一个湿脚印的衣裤回到了宿舍楼。
他刚推开门,就被人劈头盖脸扔过来一条毛巾。
刘能斌坐在床上看着他,和在厕所里与他说话的时候一样,也带着一脸不在意的表情。只是语气比那时冲了许多。
“得罪谁不好你得罪汪哥,你疯了?”
宋栖然关上房门,用那条毛巾擦了擦头发。
“你知道他想对我做什么事?”
刘能斌发出个气音。
“还能是什么事,那事儿呗。我早说过了,你这张脸招是非。但我没想到你会不干。”他抬起头来看着宋栖然,“老实讲,一开始我接近你,也是想把你带到汪哥那儿的。”
“你不是第一眼看到我就讨厌我吗?怎么想着给我拉皮条了?”宋栖然淡淡回答,他的声音里有一点隐藏的笑意,他并没有因为刘能斌的话而生气。
“拉你妈的皮条。”刘能斌喷了一句。那是他习惯的骂法,宋栖然现在已经知道了。
“你说你是不是有病?你本来就是同性恋,又不像那些小男生接受不了你说是吧,多好的机会,换成我上赶着还想去呢。你知道和汪哥睡觉能有多少好吗?在康复中心里不说横着走,起码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还有人罩着,没人敢惹你,我没准还能跟着沾点光。可现在你把他得罪了,连累我也要时刻堤防着被人下绊子。要不是这走运,马屁拍在马脚上结果倒了霉挨了揍的那个不是我,是五楼那个白痴,我还真他妈是要和你算账的。”
“你说得对。可我不喜欢他,不愿意那么干。”宋栖然回答。
刘能斌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
“你差不多得了啊,”他朝宋栖然伸出一根手指头,“我说你有个警察男朋友明明是吓唬那些**的,你还当真了?你这还什么都不是呢,没必要为了个都不认识你的人三贞九烈吧。以后的人生还长着呢,你能一辈子为了那小警察不找男人了,我告诉你不可能!不!可!能!”
宋栖然笑了。
“以前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喜欢他,可昨天在汪黎那儿我才明白,只要不是他,就都不行。”
刘能斌看见宋栖然那个笑容,突然变得傻呆呆的。自从他在这儿认识宋栖然以后,还从来没见那个人怎么开怀地笑过。刘能斌一直知道宋栖然长得好看,但从来不知道当他一边说起那个小警察一边微笑的时候,场面会这么令人印象刻。
少年温柔的眼底都像有光透出来似的。
“妈的……”他骂了一句,“你就是个勾人的妖精。宋曦,你肯定治不好的,管他们怎么电你,你没救了,出去了也是一样,成天只会想男人。”
可是男人们也会想你,刘能斌想。那句话他没说。
他看见宋栖然漂亮的笑脸,就气不打一来。
“行了!你还是想想怎么不被外面的人整死吧!亏你还笑得出来……”
“最多也就是难过些,他们不会真的弄死一个人的。”宋栖然回答,他已经擦干了头发,将毛巾搭回了床头,自己也坐了下来,“倒是你,你已经和我说了好多话了,能行吗?”
刘能斌不屑地踢了一脚铁床的栏杆。
“关起门来鬼知道啊。”说完,他原本抱在怀里的双手一晃,宋栖然只觉得眼前什么影子一闪而过,并拢的膝盖上落下个轻巧的塑料纸小包,是个达利园的蛋黄派。
“赏你了,吃吧。”刘能斌枕着后脑勺和他说。他的右手垂下床掏着床下的小箱子,又给宋栖然扔了一个沙琪玛、一包辣条、和一包老北京方便面过来。
宋栖然全吃了。
他实在是很饿,吃东西的样子很急,讲话还有点喘。刘能斌难得看着他这幅样子,也怪不自在地抠抠脸。
“少爷,悠着点,没人和你抢。”
宋栖然的脸红红的。
“你还是想想剩下的日子该怎么过吧,”刘能斌提醒他说,“我不可能一直养着你,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外面那些人会一直针对我吗?”宋栖然问。
“怎么不会?你这还算是没把汪哥得罪透呢,你看你拒绝了他,居然没像五楼那混蛋一样挨一顿打,可见汪哥还对你留了点意思,要不我说脸好看的人就容易得了便宜还卖乖吗,你要不再好好想想?现在你去找汪哥,服个软,一定也还来得及。”
宋栖然摇摇头。
“我说过了,我不会那么做的。”
刘能斌憋气瞪他一眼。
“那你等死算了!”
宋栖然被他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逗笑了。
“怎么会等死呢?”他对刘能斌说,“办法总会有的。”
“你能有什么好法子?”
“我记得你和我说过,所有人都怕汪黎,是吗?”
可不是吗,刘能斌撇撇嘴,汪黎的权力大着呢,谁不想讨好他?
但宋栖然显然不这么想。
“这话不对。”他突然说,“我观察过了,不是所有人。”
刘能斌没听明白。
“怎么不是啊,还有谁敢和汪哥对着干――”
“不是和他对着干,而是与他利益不相干。”宋栖然打断了他的话,“如果汪黎真的对所有人都能形成威慑的话,那刚才在厕所埋伏我的就不会只有七个人了。我想,一定会有那种既不需要同外界通信,也不愿意与家里人联络感情的人,汪黎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就是无关紧要的。”
这么说来……倒也没什么不对。刘能斌点点头。
“可那又怎么样呢?”
“你还和我说过,汪黎能从找他帮忙寄信的人那儿克扣到钱和用品,我去他的住看过,他确实什么也不缺,可钱在康复中心里的意义,也就是能买些吃的喝的,其他的作用再也没有了。”
“这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你不是说举报别人还能拿奖励分吗?奖励分除了换取东西,还有一个钱没有的功能,他能拿来抵扣惩罚,是不是说,你的手头只要有尽可能多的奖励分,就可以少经受特殊治疗室的电击?”
“是。”刘能斌回答,“相互举报的制度就是这么来的。”
“所以说从经济角度讲,在康复中心里,奖励分比钱具有更高的流通价值。”宋栖然说。
宋家世代经商,对于小型封闭环境内的经济运作模式,宋栖然比别人都更敏感一些。他看着呆若木鸡的刘能斌,眼中流露出温和但坚定的光线。
“你是不是……有什么主意了?”刘能斌问。
“我有。”宋栖然回答,“你可以选一个合适的时间,找到汪黎,建议他用自己手上的钱从监管员那儿换取能自由交易的奖励分,汪黎是他们的人,比我们都受到信任,他提这个要求,监管员才会答应合作。”
“可汪黎为什么要听我的?”
“在不离开康复中心的前提下,手上多余的钱无非能用来购买,汪黎的物质并不缺乏,那些钱对他的价值只会逐渐缩水,而用钱换到奖励分,可以让原本对他没有需求的人开始对他产生需求,毕竟想要逃避电击的人永远比想要找家里要东西的人更多,这会提升他在中心里的权力地位,还能变相收买监管员,他没有理由拒绝这个提议,说不定还会奖励你的主意。”
刘能斌瞪大了眼。
“可这明明是帮他啊?”
“但市场是很不稳定的。你不了解,我了解。”宋栖然回答,“从监管员的角度来看,奖励分是可以无限产出的,这就好像负责记分的监管员自己就是一台印钞机,市场需要多少,就可以生产多少,但汪黎手上的钱却是从求他帮忙的人手里按比例扣除的,是外界来的,数量是有限的。当供求关系恒定的时候,交换就会形成一定的汇率,价格也会趋于稳定,可一旦供求关系失衡,也就是奖励分与钱挂钩以后,一旦中心内部出现对奖励分供不应求的情况,价格就会被哄抬。也就是说,每一分的奖励分会变得更贵。汪黎如果要维持自己的权威,就需要用更多的钱,来买奖励分。可他的钱总有不够用的时候,一旦他买不起更多的奖励分,就会放弃不划算的买卖。而监管员的手上仍握有高额价值的奖励分,届时他就会寻找新的交易对象,比如你。”
“比如我???”刘能斌都快要吓傻了。宋栖然说的字他根本一个也没听懂。
“我刚才说过了,我们要让奖励分的交易变得供不应求。”宋栖然一边说,一边从自己的行李箱夹层里取出一张卡片。
那是一张银行卡,是宋母在他到达康复中心前特意塞进那个位置的,宋栖然知道上面的数目,也知道密码就是自己的生日。
他把那张卡扔给了刘能斌。
“你来这儿的数多,一定知道去哪儿能找到那些急需要换取奖励分逃避惩罚,但手头又没有钱的人。”他告诉刘能斌说,“你收集好所有人的数据,然后去找监管员购买奖励分,不管汪黎定的价格是多少,你只要稍微比他定的更高一些就行。”
“不行不行不行!”刘能斌慌忙摆手,“这是和汪哥明面上抢生意啊,他会找人干死我的。”
“他不会的。”宋栖然说,“奖励分是把持在监管员手里的,而监管员在权威上天然要比汪黎更高上一级。”
刘能斌想了想,还是摇头。
“不了不了,这也太浪费了。你既然有钱,直接用钱收买外面那些人不就行了,他们一样不会针对你,还没这么麻烦,何必绕个大圈子便宜监管员呢?”
“因为我的目标不是安然地在康复中心里过日子。”宋栖然回答,“我想出去,而汪黎挡了我的道,我得把他这个障碍清除了才行。只有通过绕这个圈子,才能让中心的管理层和自己亲手委任的打手之间生出嫌隙。”
“可那又怎么样?”
“你见过汪黎私下的生活状态吗?”宋栖然突然问,“他成天只顾享乐,根本不是那种勤勤恳恳工作的人。”
“他也不需要啊。”
“你算过每个礼拜从康复中心往外寄信的人有多少吗?每一封信都按照要求仔细打开查验是一项不小的工作量,以汪黎的状态,我打赌,他肯定不是亲自看每一封信,一定是另有好几个贴身的帮手一块帮他检查完成的。我们可以在交给他的信件里混一封他自己的。”
“他自己的?”
“对,用一个在康复中心里并不存在的人的名字去写那封信。寄信的地址却填上汪黎的家庭住址。当然信的内容一定要是违规的,一眼能看出来违反规定的那种。帮他检阅信件的人看到内容和名字,也不会多想,一定会直接按照违规送到监管员那里去。届时你可以发动所有通过你购买奖励分的人做一集体举报,就说汪黎,监守自盗,私寄违规信件。汪黎权威的核心是中心委任给他的职务,没有了职务,他的权威就不复存在了。”
“可那封信――”刘能斌迟疑地问。
宋栖然动了动自己的五根手指。
“我是学艺术的。你只要给我看过汪黎写的东西,我就可以模仿他的笔迹。”
刘能斌傻了。他听得一愣一愣的。宋栖然这个人,表面看上去像个什么都逆来顺受的小**似的,他哪里想到才不过一上午,这人就已经整理出了这么多针对汪黎的鬼点子。
“宋曦,真看不出来,你脑子还挺好使。”刘能斌感慨地说。
他的声音里有难掩的兴奋。宋栖然的那些鬼点子他听了,真觉得或许值得一试。而宋栖然也笑笑,晃了晃手里刘能斌给的吃食。
“刘能斌,其实一开始我也没看出来,你人其实挺好――”
“打住!”刘能斌像被虫子咬了一样从床上弹起来,“闭嘴,我不想听!什么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都特烂俗,我听了想吐!”
他骂了宋栖然一通,又定睛去看他。少年的眼神坚定澄澈,让刘能斌想起他做所有这一切的初衷。
宋栖然说了,他是想从康复中心出去才想着要扳倒汪黎。可是冒这么大的风险,急着出去干嘛呢。
“你是……为了那个警察是不是?”刘能斌突然问。
宋栖然抿了抿嘴。
“是。”他回答。
刘能斌觉得自己的一口牙都是酸的。
“你真他妈的……”他长叹一口气,“他就那么好?又不是神仙变的……”
“你想知道?”
宋栖然微笑看着刘能斌,进康复中心以来第一能够坦诚地对外人说起赵孟的事。
“我们见过面的,还说过话,有好几呢。”

第四十八章
在发现小竹园的梯子可以用来偷看警队宿舍以后不久,梯子不翼而飞了。宋栖然站在墙根底下抬头望向空荡荡的墙头,皱着眉,一脸的老大不高兴。
那天是个休息日,天气特别好,宋栖然还特地换了一本全新的素描本,可他就是莫名觉得自己特别倒霉,别的不说,就连原本约好了要一起打发时间的魏小龙都临时放了他的鸽子。
宋栖然咬着冰淇淋,百无聊赖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为了腾出一天的时间,他连功课都早早做完,独居的房子里反正也没人,着急回去也没意思,他背着书包,三晃两晃地挪到了六中对面卖画材的一溜小店跟前。三两家门口摆着石膏像的铺子中间夹了一间书店,门头乱糟糟的,像个报刊亭,里边纯文学类的书籍卖得少,主要经营教辅和各种试卷真题,做的是中学生的生意,宋栖然偶尔也会进去一。
书店的门口站着个穿黑色背心的人,手里拎着个塑料袋。宋栖然经过的时候正听见他絮絮叨叨地和看店的老板娘讨论六中往年的录取分数线。
宋栖然是被老板娘叫住的。
“诶!就那孩子,我认得,他是外地考上来的!快快快,同学你来一下!”老板娘手里一根鸡毛掸子掸在了宋栖然肩膀上,她指了指宋栖然,又指了指靠在门头和她聊天的人,
“你看,外地的分数线我是真不清楚,你要不问问他。他不是本地人,他肯定晓得的!”
宋栖然嘴里含着一口未化开的巧克力酱转过头去,他吓了一跳,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冲他笑的那个人,居然是赵孟。
他的胸腹脖子俱是一热,一层薄汗马上就出来了。
“小弟弟,问你个事儿。”赵孟朝他招手,“你弟弟小你几岁,马上要中考了,我想打听打听省城的重点中学在省内别地儿的录取分数线都是一样的吗?”
宋栖然的冰淇淋全哽在了嗓子里。
“不、不一样的……”他跟蚊子嗡嗡似的那么回答。
赵孟见他害羞,不禁又挪得靠近了些。宋栖然又闻见了那天赵孟贴在近前时身上的味道,他想那约莫是洗衣皂的味道吧,今天的赵孟没穿制服,整个上半身只有那件黑色的背心,两条膀子都露在外面,一圈脖子连带锁骨和一小片的胸口都看得一清二楚。他还穿着个军绿色的裤衩,脚上一双人字拖鞋,宋栖然紧张地低头,一低头就看见赵孟两条光裸的小腿。腿肚子上有色的印记,像疤,一块块的,还有干涸结痂的血迹,可能是被虫子叮了,又拿指甲抠破了留下的。宋栖然眉心一拧。
“小弟弟,你是哪里人啊?”赵孟问他。
宋栖然想起自己确实还没告诉过他,便抿了抿嘴。
“我家在清河。”他说,“省城的重点中学去年在清河的招生分数线整体往下降了十分,但对单科有要求,数学、英语都有单科小分数线,尤其是英语的分数线是比本地学生还要高的。另外也有素质加分,不过得省级以上奖项才行。”
赵孟听着,懵懵懂懂地点头。听到宋栖然说起英语,他又咧嘴一笑。
“诶,那挺好,我弟的英语成绩好,他说过想考六中,看来有戏。”
“他的几模拟考试都是多少分?”宋栖然问,“还有体育成绩是多少?”
“中考还要考体育?”赵孟被他说懵了,他都多大了,别说中考了,感觉拿着笔在答题卡上写名字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要不是去年妹妹的班主任给他打电话说家里的事可能影响了妹妹的发挥,让她的中考成绩比模拟考时退步了一大截,赵孟都不会想着要来上心家里老幺考学的事情。
宋栖然一看他那样子就是个一问三不知的。他犹豫了一会,还是叹了口气,一口气吃掉手里的蛋筒,拉着赵孟的手进了书店,在真题考试卷的架子前边蹲了下来。
他一连给赵孟介绍了三套权威的中考真题,又讲了讲省城几个重点中学在分数线设置上的差别,连学校的地理位置、周边交通、住宿生软硬件设施还有可申请的奖学金都介绍了。那都是他自己考试时家里人为他做过的功课,宋栖然从不觉得那些东西有用,直到此刻。
赵孟听得嘴巴都拗成一个喔型,内心挺震撼的。他不晓得读书原来是件这么麻烦的事情,以前,他以为只要在学校考试的成绩好,问题就不大,现在听了宋栖然说的,才意识到参加中考统考,放到一个大环境下去比较其实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竞争挺激烈的。
他一时觉得那些能把学习搞得特别好的人也很了不起。不禁有感而发,看着宋栖然来了一句:
“你一定很会读书。”
宋栖然有点高兴。朝着赵孟的那一边侧脸嘴角都有些忍不住地上扬。
他强调了一句:“我中考的体育成绩也很好,尤其是肺活量和立定跳远这两项,我是拿的满分。”
少年像是翘起了小尾巴,挺自豪地看向赵孟。
他记得上见面的时候,眼前的男人还笑过自己哭鼻子,一副长辈模样教训他“男孩子要坚强些”。宋栖然不希望被人看扁,他只是个性不争不抢,但也不意味着真的就是个没能耐的小弱鸡。
他指望着赵孟能夸奖自己一句,没想到赵孟听了,还露出一脸惊奇表情。
“你是这对面六中的学生吧?六中招生的条件这么高的啊?完了完了,我怎么越听越觉得我弟悬了。”
赵孟自个儿还在一边呢喃着“你父母一定很省心,要是我弟有你成绩这么好,我老早就放心了。”,根本没注意到蹲在旁边的少年忽然之间,脸就黑了。
宋栖然的脸色是真的不好。赵孟刚刚居然问他是不是六中的学生,他揪着书包,捏着拳头,特别想扔下这个人站起来一走了之。
从刚刚到现在,他还以为赵孟准能对他有些改观,可谁想到呢,别说改观了,那人从头到尾,压根就没记起他来。赵孟根本就不知道眼前的宋栖然就是那天晚上哭着鼻子去报案被他打了一把屁股的中学生。
宋栖然的嘴一瘪,眼神一暗,一反之前的热情,突然也不说话了。
赵孟不是缺心眼,他立刻就发现了少年的不对劲。
是不是自己太??嗦了?拉着人家学生问东问西地耽误人家时间了?高中生难得有个周末应该是出门来玩的,这孩子是不是原本有什么安排,被自己缠了一阵不高兴了?
赵孟有些手足无措,也有点尴尬。他瞥见自己随身提溜着的塑料袋,从里头掏出个又大又红的苹果,递到少年眼前。
“同学啊,麻烦你帮忙了,吃个苹果吧?”
宋栖然看他的眼神里有气恼,还有一点委屈。
他偏过头去。
“我不吃。”他说。
“啊?”赵孟一脸无奈,他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手里水灵灵的苹果,挺无辜地说,“这是好东西呢,是正宗烟山产的,可甜了,你看这儿,贴着标的,我发了工资才买的,贵着呢,我自己都不舍得吃。”
他见少年不接,又往少年的手心里塞,宋栖然没办法,只有双手捧住了那个苹果,一转脸,就见赵孟笑得没心没肺的。
赵孟一笑就露一口大白牙,宋栖然见了,脸热热的,又害羞起来。
也许这人对谁都这样笑的。过了会儿,他又叹息着想,左右他怎么就记不住自己呢。
宋栖然站起来,准备往外走,他拉开书包拉链,把苹果扔了进去,他今天出门来,身上别的什么也没带,书包里除了素描本和文具,一共也只有一包日本进口的薄荷糖,平时他画画的时候吃了,提神醒脑用的。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拿出一颗,什么话也没说,依赵孟刚才的模样,塞到了赵孟的手心里。
“咦?”赵孟愣了愣,“小弟弟,叔叔吃烟,不吃糖的。”
宋栖然以为那就算是拒绝的意思了。他没说话,提了提背上的书包,也没动。
但赵孟接下来立刻挺爽快地剥了糖纸,往嘴里一丢,加强型薄荷的冲劲呼一下钻下喉咙嗓子眼,直达胃心,他还没吃过薄荷味那么给力的糖,一吸气,“嘶”的一声,给凉得半张脸都皱着。
他咳了两声,也站起来,随手摸了一把宋栖然的头发。
“不过看在你这么可爱的份上,叔叔破例吃一回。”
那已经是赵孟第二摸他的头发了。家族里的亲戚都喜欢摸他的脑袋,他天生头发长得细软,人又乖,摸他头的人一开口,十有**都是夸他可爱。他原来居然不知道那其实就是一句客套话,要不然,明明报案的那天出示了学生证,接警的那个怎么会记不住他的名字。
宋栖然郁闷了。他告别赵孟独自沿着六中校外的一溜围墙往家走。围墙外,是六中一条长长的书报栏。里边挂着展示班级风采的学生合照,有学生自己做的板报,还有集体比赛的荣誉,和一年更新一的新学期录取学生名单。
贴名单的那串表格很长,密密麻麻的,又是姓名学号又是各科成绩的,宋栖然见了,想揭榜的那天学生家长们肯定会挤在跟前盯着它看上许久,兴许都会看到两眼发。
在那串表格的旁边,贴着新一届中学生假期综合社会实践大赛的表彰。上一个暑假,得金奖的队伍走访了本地一个污水理厂,对污水理的环保方案做了细致入微的调查和比较。那个奖项很有分量,不仅可以用于保送加分,还能拿来申请奖学金,只是社会调查耗时耗力,还不允许个人单独参赛,必须得组队完成,每一个假期的大部分时间都拿来画画的宋栖然往年对它是没什么兴趣的,大多数时候,都选择无视,直接弃权。
可今年不一样了。
再开学以后,他破天荒地去找了同年级不同班的魏小龙。
质朴的田径少年很是吃了一惊。
“你干嘛突然对社会实践大赛感兴趣了?做社会调研很累的。”
宋栖然眨了眨眼。魏小龙是他在六中关系最好的朋友,但那天他扯了个谎,没有说实话。
那年寒假,他和魏小龙,还有其他几个生拉硬凑的同学一起组了个调研小队,因为每年的春节他都必须回家,魏小龙又和他一样都是清河人,所以调研的项目选址也选在了清河。其他同学不过就是个挂名搭档,实际的工作,都是宋栖然和魏小龙两个人完成的。好在他们是在清河自己的老家,北方的冬天户外严寒,当时还没有挂职公干的宋新诚就为两个少年充当了专职司机,他喜欢孩子,整天带着两个学生开着车在清河转来转去,带他们去各玩,吃好吃的,那时的宋新诚还远没有后来严肃,脸上时常都挂着笑容,一点也不像隔着一辈的叔父,倒像个大哥哥似的,三个人在堆起厚厚积雪的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追来赶去,没大没小,连对宋栖然的假期计划颇有微词老大不情愿的魏小龙都拜倒在宋新诚的热诚招待下,最后也没好意思念叨宋栖然的任性。
调研结束后,宋栖然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闭关写了整整三天的报告。他脑子好,做事也认真,等到假期结束新一学期走过一半的时候,比赛的评选结果下来了。基本上毫无悬念的,宋栖然和他的小组拿了奖。他是队长,一张笑容灿烂的登记照就挂在通告栏里,紧挨着报纸剪报和获奖证书的复印件。
那时距离下一届学生中考,已经只剩下两个月了。
宋栖然等着。他每天放学的时候都会特意经过书报栏,站在来年放榜的地方,转眼朝自己的照片瞥一瞥。挺明显的,应该总能看见吧,他傻乎乎地想。
照片是登记照,总共就只有一张脸,他已经尽量让自己笑得讨人喜欢了一些。最重要的是照片的正下方就打印着他的名字。三个字,黑体的,特醒目,宋栖然。
宋栖然等了足足两个月。
赵冬的弟弟参加中考的那年月,他正式升上高三,成了一名考生。开学的第一件事,宋栖然就是赶去学校的围墙外头,扒着窗玻璃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的找,他想看看会不会有籍贯是外地来的考生,如果有,正好可以看看是分去了哪个班级。
可新生名单里却没有那样的一个人。
宋栖然又等了两个礼拜。等到连新一届的考生动员大会都开过了,他实在等不住了,挑了一天中午,跑去学校对面的书店打听赵孟的事。
好在他长着一张三好学生的面相,才没让问出口的问题听上去太奇怪。
“你说之前那个打听六中录取分数线的?”老板娘顶着一脸怪异的表情。
“对,就是弟弟是外地考生的那个。”宋栖然赶忙补充了一句。
“啊,我知道了,你说小赵呢。”老板娘一拍大腿,“对对对,他弟弟是挺想考你们学校的。”
“那后来考上了吗?”宋栖然问。
“考什么呀,”老板娘笑了,“小赵啊,就是个傻的。就知道问分数线,他把择校费这事给搞忘了。”
“择校费?”
“贵着呢!”老板娘啧啧嘴,“他自个儿连个编制都没有,哪供得起这么贵的学校,这不,后来也不打听了,直接让弟弟在老家读书了。”
宋栖然木瞪瞪的。好半天,才憋出一个“哦”字。
那天他才晓得一件事。赵孟没钱。
“择校费要交很多钱吗?”他去问了魏小龙。
魏小龙正靠着操场边上的水泥台阶拉筋,听见那句话,看了宋栖然一眼。
“我是拿奖学金上学的特长生。你问我这个,情商是不是有点儿欠费了,少爷。”
宋栖然和他熟,也不害臊,吐了吐舌头。
其实他有模糊的记忆,自己到省城来上学,好像是交了有一万多块钱,差不多是一个普通工人一年的收入。
魏小龙看他发呆,吐槽了他一句。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就你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难怪是学艺术的。”
“学艺术的怎么了?”宋栖然惊讶地抬头。
“这也就是看你人还不错,”魏小龙告诉他,“当初我要知道你是富家公子哥,我才不和你交朋友,你知道吗,像我们这种平头老百姓,最怕惹上你们这些艺术家。”
“为什么?”宋栖然更惊讶了。
他学艺术,是因为他喜欢,学起来,他也和其他人一样,需要刻苦的练习才能有所领悟,并不觉得家境上的差异能造成多大的影响。
“不知道,反正大家都这么想。”魏小龙摇摇头,“学艺术的人都是飘在天上的,不适合居家过日子。你就看看你自己吧,你算过自己从小学画到现在,总共投入了多少吗?算过一张画连带画材、油墨的消耗,成本是多少吗?算过以你未来可预期的收入,需要多长的时间才能达到投入与产出总体平衡吗?我看你根本连个概念也没。”
宋栖然不反驳了。他是真的没概念。
“你还不如你二叔呢。”魏小龙戳了戳他的额头,“你二叔成天看着在玩,可做什么事情心里都很有数,之前我们一块做调研,我和他说起家里的情况,说毕业以后想去当兵,他告诉我直接去部队不如参加高考考国防生名额,还给我算了一笔账,连国家的每一笔补贴和之后会下发的各种红利都算过了。后来我才发现,长远来看,还真是去考国防生值当。这就叫做事心里有谱,这种人才叫你放心呢。”
宋栖然的眼睛闪了闪。
“真的?”他抱着膝盖问。
“真的。”魏小龙很肯定地回答了他。
宋栖然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昂扬,而后又一瞬间落了下来。
“你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反正人家的弟弟也不来上学了,他也不去看榜了,我的照片他也看不着了。
反正他就是记不住我是谁,以后,估计也没机会让他记得了。
他的失落来得突然,魏小龙一旁看了,觉得莫名其妙。他已经热身完毕,准备下场去跑几圈,临走前想起了什么,又折回来叫住已经准备离开的少年。
“对了,宣传栏的通知你看了吗?下礼拜三学校要办一期安全知识讲座。还要组织午间消防演习,志愿参加的有素质加分,我报名了。中午我就不和你一起吃饭了。”
“啊?”宋栖然的脚步突地停了下来,“安全知识讲座?”
“对啊,你不知道吗?公安和教育部合办的,每个校区的派出所要派好几个民警过来发表讲话呢。”
“你知道都有谁会来吗?”宋栖然问。
魏小龙皱皱眉,他试着回忆了一下,背出了通知单里写着的几个名字。
宋栖然的眼睛又亮了。
作者有话说
然然因为赵孟提过自己不舍得吃那一种好苹果,才会在赵孟住院期间给他送那种好苹果。
另外原来只喜欢画画的然然是因为听了魏小龙的话,担心赵孟会嫌弃自己不会过日子,才在之后的大学转专业时选择了艺术管理。虽然那时候他已经不记得赵孟了,但潜意识还是把他变成了现在这样做项目核算成本和统筹规划溜溜的人。
然然一直在为赵孟变成一个更有本事的人呢。

第四十九章
宋栖然的事,刘能斌都听傻了。
他原本只是以为宋栖然还没来得及和人把话说清楚,哪里晓得那小警察不是不晓得宋栖然喜欢他,是压根就不晓得还有宋栖然这么个人。
真能把人气死。
宋栖然话还没说完,刘能斌就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
“不是,你说你图什么呀?”
他摇晃着宋栖然,一脸痛心疾首,未察觉到语气里早已泄露出一点为了对方打抱不平的关心。
宋栖然拍了拍他的手。
“那你又图的什么呢?”他问,“按照你说的,如果是为了好,都可以勉强自己和汪黎那样的人在一起,那为什么不更干脆点,编个谎话说你喜欢女孩子呢,那样就不用一直回来这儿了吧,所以你看,真正喜欢谁是骗不了人的。”
刘能斌被拆穿了心事,放开宋栖然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瓮声瓮气反驳:
“那你也不能把自己搞得这么惨吧。你这混的还不如我呢……”
听了刘能斌的话,宋栖然又笑了。
“所以说你真的用不着妒忌我。我真的没有比你更走运。”
刘能斌听见那两个字,像是丢了好大的脸,一把推开宋栖然,怪不自然地骂了一句:
“谁他妈妒忌你!”
他坐回床头,很张扬地看了宋栖然一眼。
“我告诉你,别以为自己有都了不起,其实像你这样一点也不好。我才不稀罕。”
“怎么不好。”
刘能斌“切”了他一下。
“就拿这小警察说,就算你真找到他把话说清楚了,人家也答应你了,你怎么就敢肯定那一定就是他喜欢你的意思?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像你,长得好看,家里条件又好,是很蒙蔽人的眼睛的,就算是汪黎那种直男,也未见得拒绝你。但他们答应了,也不是真的答应那个意思。和你差不多情况的人我也不是不认识,在一起了,头两年觉得新鲜,玩玩还可以,过了些日子回过劲来了,还是觉得结婚生孩子更好,就和你玩儿翻脸不认人。那种才叫惨呢。”
宋栖然不说话了。刘能斌看着他的吃瘪,还有些小得意。
“这点上你就不如我了。你看我这什么突出的优点也没有吧,可但凡找着一个愿意喜欢我的,那肯定就是真爱没跑了。”
宋栖然“噗”了一声。
“你还挺乐观。”
刘能斌把响指一打。
“那是,保持心态积极向上,才能少进电击室。”
他猛然间提到电击室,刚刚和谐起来的气氛一瞬间又凝滞了回去。宋栖然的眼神也了起来。他没忘记自己现阶段最紧要的目的,对付汪黎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从康复中心里离开。
“到这儿来的人都逃不掉那个的对吗?”他开口问刘能斌。
刘能斌看上去也不大快活,不过比起宋栖然的小心翼翼,他更多的,只是接受了眼前的境。
“逃不脱的,别想了。”他回答宋栖然,“奖励分最多只能让你逃避惩罚,但治疗是一定要做的,做治疗的电击和罚你的时候不一样,我也不知道他们用的究竟是什么原理,好像叫什么暴露疗法,我之前听人说过,就是把你所有的记忆和不好的体验挂上钩,让你一想起来身子就和过电似的。治我们这种人,就是让你没办法想男人,想了就和受罪一样,也没办法**,一**就疼,到最后,你就会把相关的事情通通忘掉,忘掉了就好了,但也有留下后遗症的。像我刚刚说过的得上什么**障碍,这些都算是好的,有些人直接一见到同性就害怕,也不喜欢被人碰,摸一下就浑身起鸡皮疙瘩,难受,听见大一点的声音都犯恶心,就不像个人了我和你说,我见过,家长千恩万谢地过来把人领回去了,但就像领回去一台机器,不会哭也不会笑,看着?人。”
宋栖然打了个寒颤。刘能斌所描述的,就是他最担心的。他并不害怕中心里生活的艰苦,也不害怕汪黎那样仗势欺人的恶霸,他唯一害怕的是真如那天主任所说的,治疗会剥夺所有他关于赵孟的回忆和感情。
那一点回忆不起眼,但独属于他,就像野草埋在土壤下的根系,没人看得见,也肆意倔强地生长。一旦根茎断开,就会枯萎了。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他小声问道。
刘能斌沉默了一会。他原本只打算让那阵沉默维持,却还是在与宋栖然四目相对后忍不住安慰了他一句。
“你忍一忍就过去了。”
“什么?”宋栖然抬头看他。
刘能斌脸上带着一种神色,和他嘴里说着话的语气很不一样,不是那种轻飘飘安抚人的神色,他的眼里有某种很严肃的东西,比之前任何时候看上去都要认真得多。
像是怕宋栖然没有听懂那样,他又强调了一遍。
“你忍一忍。”
宋栖然明白过来了。
刘能斌和他不一样,这已经是他第三被送到康复中心里了。所有宋栖然没经历过的东西,他都经历过。
那不是一句话,那是一句暗示。他的眼神变得讶异而疑惑,他刚开口准备继续追问,就被刘能斌一把堵住嘴巴。刘能斌指了指墙上的康复中心日程表,对宋栖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那张日程表上划了一些圈。
宋栖然知道,那是正式治疗开始后接受电击的日子。在每电击治疗之前都用一道红色加粗的标记标出了一个时间段。
是吃药的时间。
之前入宿的时候宋栖然读过康复中心的行为规范,里面有一些条款非常奇怪,让他印象很,其中的一条就是“不能空腹吃药”,并且违反这条规定视为严重违纪,和企图私自与外界取得联络的惩罚强度是同一个等级。
他那时候还没有意识到吃药这个事是康复中心里一项重要的环节。
“你知道,人脑其实是非常脆弱的,”刘能斌压低声音告诉他,“电视剧看过吧,好多人开车出了事故了,或者是受伤掉到悬崖下面了都喜欢给你编个失忆的情节,我以前觉得那都是编剧编不出东西来乱写的,后来我才知道海马体在事故里是非常容易出问题的,一旦人体出现供氧不足,最先受损的就是储存记忆的区域。这里的医生电你是直接用微小剂量电你的脑子,他们也要交差的,就算把同性恋变成性无能,一天两天也看不出来,但不小心把你弄成个傻子肯定不行。所以我猜,他们这么严格监督你吃药,肯定就是因为那个。那个药就是帮助控制作用剂量的,不吃有风险,但是吃了,就肯定会着他们的道。”
宋栖然忽然变得很警惕。
“你的意思是,那些药……有什么不好的成分?”
“有什么成分这事我哪懂啊,我只知道吃下去以后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你整个反应会变得特别迟钝,倒也不是变成弱智,就是那种,别人问你什么,你都傻乎乎回答一点不过脑子那种。”
“那就没有人偷偷减量,或者干脆把药藏起来不吃吗?”宋栖然问。
刘能斌摇摇头。
“所有人都吃的。”他回答,“你进来的时候和主任谈过话吧,他们是不是说电疗一点也不疼,其实电疗怎么会不疼,不管用多小剂量的电,都是很疼的,只不过他们会告诉你,那种药可以用来减轻电疗痛苦的,你试试就知道,倒是没骗你,吃药确实缓解疼痛,但不是一瞬间的事,一开始还是很疼,他们会问你一些问题,慢慢帮你分散掉注意力,然后你躺在那儿,脑子是清醒的,但意识就变得好像不是自己的。渐渐的你的反应就变慢了,他们问的一些基本常识性的问题你都答不上来。治疗刚刚结束的那会,会特别恶心想吐,精神很恍惚,但又特别想睡觉,等你真去睡了,再醒来时,就和早上起来明知道自己做过一个梦,却死活想不起来梦见了什么的那感觉一样,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了。”
刘能斌描述得很详细,他通通感受过,但他仍能冷静自若地把一切描述出来,宋栖然知道,他一定有自己的办法,才能扛过前面的两。那给了他一线希望的曙光。
“我该怎么做?”他直截了当地问。
“你别吃药。”刘能斌回答,“这不难,几乎所有人都怕痛,所以这儿只规定不能空腹吃药,可没专人看着你,就我观察,吃药的时候还是很随便的,十几个人一个屋子配一个护士,每人自己领两颗药,自己倒水自己吃,我试过把药藏在舌头根下边,那是胶囊,溶解得慢,不必全吃下去。”
“你一开始是怎么想到的?”
宋栖然本以为,以刘能斌的个性,怕是又要抓住机会显摆一番自己的机智,但刘能斌却只是惨兮兮一笑。
“想到什么呀,根本没想到……”他打趣着回答,“我刚进来那会被整得就剩半条命了,和你今天一样,根本吃不上东西。空腹吃药违规,我太怕受罚了,就没和任何人说,骗他们说吃过了。再加上我身体一向都不是特别好,没抗住副作用,头疼加恶心,吃了没一会跑厕所全吐了。我是从那时候起才知道的。”
“知道什么?”宋栖然紧张地追问。
刘能斌朝他一咧嘴,笑得十分诡异。
“不吃药会痛,痛得和要死了一样。而且该忘记的东西,反而会更快地遗忘干净,但他们催眠你的时候,你人起码是清醒的。”
“还会有人催眠你?”宋栖然睁大了眼睛。
“想不到吧,入院手册上都没写着。你说你要是吃了药,迷迷糊糊都被电晕了,根本就不会知道还会有人在治疗中段介入催眠。电击只会让你害怕,让你退缩,真正在潜意识里发挥作用的,应该就是催眠。忘掉的东西还有可能会再想起来,我可不愿意别人往我的意识里做手脚。反正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服过药。”
他轻咳了一声。那是他的秘密,他原本不打算和任何人说起,可听宋栖然说了那个和赵孟有关的故事,让他莫名对宋栖然生出一些不知是同病相怜,还是惺惺相惜的感情。
宋栖然不知道,其实他们都一样,喜欢的是一个近在咫尺,却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人在身边喜欢过自己的人。
刘能斌在后脑勺上挠了两把,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小声对他说:
“这其实是个笨办法。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只有这样,即便没了记忆,还能保住潜意识里的感觉。我喜欢的……是同校高我两届的学长,其实我们并不经常见面,他也基本记不得我是谁,可上在这过了一个寒假以后我再回到学校,无意间就见了他那么一……”
刘能斌吸了一口气,红着脸看向宋栖然,
“你说得对,真正喜欢谁是骗不了人的,我见他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他肯定和别人不一样,我一准喜欢过他,那种感觉像是已经喜欢过上辈子,上上辈子,就算不记得了,感情也还会在的。你看这儿,跟座牢房一样,所有人之间彼此都还防着,一不注意心态一崩,真的会觉得活着没意思,所以多少还是要给自己留点念想。这已经是我唯一能为自己争取到的东西了。”
他抓住宋栖然的肩膀,很郑重地说:
“但这法子也有风险,你长期不吃药经他们直接通电会留下点轻度后遗症,我也有,就是隔一阵子脑子里一炸,跟神经性头痛一样。”
“我不怕。”宋栖然摇摇头,刘能斌的话让他攥紧了手心,浑身上下涌现出一股鼓胀的勇气。
“就知道你是个有种的。”
刘能斌擂了宋栖然胸口一拳。
“所以你一定要坚持忍过去,不吃药会很痛,你还得保持清醒,催眠阶段不管他们问你什么问题,都要回答,不然就会被他们看出来。但你信我,只要你能忍住了,等以后你再见到你那个小警察的时候,一定就懂我说的是什么了。”
宋栖然知道刘能斌强调的是什么。
他说即便届时不记得了,也能够有感觉,像是已经喜欢了一个人很久,久到像是上辈子,上上辈子。只要他和赵孟还能有机会见面,不论相隔多久,他都会立刻知道,那是自己曾经喜欢过的人。
他不会真的把赵孟搞丢,他会再把自己的心上人找回来。
无论如何他都要再回到省城去。
这,他再也不犹豫了。
作者有话说
出院以后,即便宋栖然已经不记得了,也还是告别父母,独自到了省城,其他人都以为他在和家人赌气,他自己也不理解为什么一定要选省城,但潜意识还是告诉他要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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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宋栖然吸了一口气,浑身冷汗地从床铺间惊醒。从睁眼的那一刻起,剧烈的耳鸣卷土重来,他扶住侧面的脑袋,头疼得像要炸开。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只记得对显示器屏幕留有印象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屋子的正中间有一张黑色的单人皮床。
他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他想得起来,那是康复中心里的特殊治疗室,是他在康复中心里正式开始接受电击治疗的房间。
他砸了放映录像的电脑,中断了整个试图再回忆当初情景的过程,是因为哪怕仅仅只是想起一个开头,那对于现在的宋栖然来说,也还是太多了。
他没想到电击治疗能那么疼。
他因为后遗症问题,忍受了物理性的偏头痛十年,却仍不及电击时躯体能感觉到痛苦的万分之一。
他在康复中心里待了三个月,从第二周开始介入治疗,每两周进行三,算起来,他应该至少经历过十五电击。整整十五。
宋栖然抱住双臂浑身颤抖。刘能斌说得对,重新再想起所有事的时候所有的感觉都会卷土重来,面对回忆的自己就像一个第三者被迫重读一遍那段人生,像一个半辈子没有游过泳的人被重新丢回水里,他惊慌失措,又懵懂迟钝,曾经发生过的对话和眼见过的场景通通都像蒙着雾霭,隔着一层,只有痛苦的感觉如同尖刺,刺穿所有模糊的感官,直达神经中枢。
宋栖然借着床头柜撑起双手,那上头放着一杯水,宋栖然一把将它扫到了地上,玻璃杯裂成两半,骨碌碌滚出去很远,水溅了一地,弄湿了地毯。
那是他最喜欢的一块地毯之一,欧洲工艺,是宋栖然亲自挑选、配色,通过设计事务所的供应商直接在丹麦下订单购置回来的,是天将蒙蒙亮时薄雾透过云层叠加出的青灰色,宋栖然工作太累的时候,看一眼有时候也能觉得内心平静一些。
但现在不一样了,积压了十年之久的感情一朝回溯到体内,他现在就像个被顷刻间挤得太慢的容器,焦虑、愤怒、迷茫、懊恼,种种情绪堆在身体里,压得他快要爆炸。
赵孟推开门,第一眼看见茫茫然站在床边的宋栖然,第二眼看见地上碎掉的玻璃杯,他紧皱着眉头,大跨步走到床边,将宋栖然抱了起来,让他光着的两只脚离开地毯远远的。
“你刚打过针,李医生说你可能会有短时间的认知障碍,能认得我是谁吗?”赵孟克制着情绪,尽量稳稳当当地抱着他问。
宋栖然几乎语塞。
赵孟的脸在此刻他的眼中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明明记得这个人,记得所有和这个人有关的事,话却全堵在嗓子眼里,一句也说不出来。
赵孟叹了口气。
“没事,休息休息就好了。”
他给了宋栖然一个微笑。他笑起来的时候能明显看见眼底的两块乌青,宋栖然抱住了他的脖子。他闻见赵孟脸颊上有须后水的味道。赵孟应该是刚刚刮完胡子,只不过他的神情仍很疲惫,脸上的笑容看上去也没有多少感染力。
“我认识你。”宋栖然小声回答。
赵孟眼神一闪,动作顿住,神情复杂又激动地看向他。
宋栖然依旧面无表情给了他一句确认。
“我说,我认识你,你是赵孟。”
他的尾音带着一股泄劲的气力,现在他每开口说一句话感觉都很艰难,他的确很需要休息,但仍不免有种如释重负的感慨。
他想起刘能斌告诉过他的话,那句话解释了就连他的亲人还有家庭医生都没弄明白的问题,他的后遗症到底是怎么来的。
父母以为他是吃了太多的苦,二叔以为是十年前赵孟的意外刺激了他的心智,家庭医生以为他丢掉记忆是害怕看见一又一闪回的画面。现在他知道了,他只是浪费了太多时间。
他了太久,才找到当初被自己弄丢过的这个人。
宋栖然拉开赵孟衣服的领口,他想亲吻赵孟的脖子,却在扣得严严实实的两颗风扣底下看见一大串漏出来的红色伤痕。
赵孟掩住了那块地方,他似乎很紧张,宋栖然毫无预兆的动作让他的脸上浮现出惊慌的表情。他好像很害怕叫宋栖然发现。
但宋栖然已经发现了。
他犹豫了一阵,还是问了。
“是不是我?”
他隐约记得自己的确是砸了电脑。既然他的确曾经失控过一阵,错手抓伤或者划伤赵孟也不是没可能。
赵孟看上去更慌了。
“你别怕,我……不是,没事,真的没事。”
宋栖然看出来了,赵孟恐怕是在担忧他自责。毕竟他曾经有过那样的问题,只要赵孟难过,他就会难过,情绪的起伏根本不受控制,即便是在康复中心里,也有过几行为反常的记录。
宋栖然的心下此刻的确有一种异样,但那却并不是自责。
他感觉自己变化了许多,好像赵孟才是那久远的年月里遗失的唯一一块拼图,他过去不懂感情,不懂爱,是因为那部分的自我也随着记忆的空白被抽成真空的一块,可是现在所有的不安全感已经全被填满了。他不用再担心赵孟突然之间消失不见,不用担心赵孟会拒绝自己,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一件事能成为他们两个之间的阻碍。
宋栖然突然笑了笑。他的手指抚过赵孟的肩膀,爬上赵孟的脖颈,最后在喉结附近绕了个圈,缠了上去。那几乎快要变成一个将赵孟掐在掌中的姿势。
宋栖然内心有道鼓动不息的冲动破土而出。
你终于是我的了。是我一个人的。
他被自己那一瞬间的想法吓着了。他松开手,趴在赵孟的身上喘着气。
他熟悉那种感觉,那是每每他感觉自己就快要情绪失控犯起病来的状态。
现在的宋栖然,是过去的宋栖然与之合二为一的结果,他从记忆里回来,是带着所有没有彻底治愈的创伤,一起回来的。
他低头,咬了自己一口。他咬得很用力,差点咬破皮肤把手背咬出血来。
赵孟吼了他一声,把他扔下,压进床里,强行掰过了他的手腕。
“你做什么……!”
他心疼地把宋栖然的手捂进怀里。那一刻他的眼神里有赤裸的怒气,他很激动地看向宋栖然,却压抑着不忍去责备他,他本以为会看见宋栖然一副既需要人安慰的脆弱表情,没想到,宋栖然却对着他笑了。
“你会不会觉得刚遇到你那时候的我更可爱?”他问。
那时的宋栖然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记得,只有一种最原始的直觉,于千万人之中攥紧了赵孟,几乎以一种蛮不讲理的方式要将他留在身边,甚至冲动到连自己都不知道理由。
以前的宋栖然,一定会在苏醒过来以后毫不犹豫地抱住赵孟,不顾一切地吻他,会被重逢和相爱的喜悦冲昏头脑,说一切天真撩人又不自知的傻话。
那种纯粹很容易让人想要亲近,不要说赵孟了,就连他自己都更喜欢那时简单直白的自己。
但现在的宋栖然眼前却只能一遍遍不停浮现旧日的所有场景,赵孟的那张脸不断与记忆中的相重叠,他记得关于这个人的每一个细节,但又好像所有的细枝末节通通都是那么陌生。
他陡生出很多的感情,但所有的感情都纷杂混乱无法鉴别,他好像一会儿欣喜若狂,一会儿又十分伤心难过,他好像想让赵孟紧紧贴着他,半寸余地也不留下,也同样觉得如此偏执的自己充满了潜在的危险而想推开面前的人,推得远远的。[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感情一下子涌上来太多,人都变得不干脆了。
“对不起,”宋栖然忽然对赵孟说,“我也很想做点什么能安慰到你,但我怕你会不习惯。”
赵孟愣住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他眼神发直地看着宋栖然。
宋栖然根本想象不到在过去的十几个小时里他都经历过些什么。
情绪突然剧烈波动的爱人昏厥在怀里的那一刻赵孟的全身都像被冰水淋过一样。意识不清状态下的宋栖然只会发出“疼”那一个音节,赵孟用尽力气抱着他,他却依然抖得像在冰天雪地里挨冻,嘴唇苍白、浑身虚汗,赵孟的一颗心被拉扯得四分五裂,捣碎成一块一块的,可无论他贴着宋栖然的耳朵说些什么,那个人都不给他回应,只是一个劲地喊疼。
李医生害怕突然的刺激会让他咬到舌头,只能将一块医用纱布塞进他的口腔,并且让赵孟固定好宋栖然的身体。赵孟看见他的宝贝在哭,却呜咽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声地流眼泪,每一段陷入他双肩皮肉的指节都用力到发白。
赵孟自己都差一点崩溃。
这还不算李医生在记录过宋栖然的脑电图之后对他说“他可能会产生一些认知混乱”的时候。
那个词儿赵孟不懂,他反反复复确认了好几。
什么叫认知混乱,就是会产生错觉,分不清记忆和现实,就是可能会意识不清醒,甚至可能会不认得他是谁。
宋栖然怎么能不认得他是谁。他就像赵孟身体里的一根骨头,是从心肝肺腑里长出来的。赵孟得剜掉自己的心肺,才能接受宋栖然会用陌生的眼神看自己这种可能性。
在宋栖然醒过来之前,他了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试图让自己冷静,他设想了一万种可能性,无论他的宝贝能恢复原样,还是不能,这辈子他都要这个人要定了。
刚才他问宋栖然知不知道自己是谁,宋栖然整个人像被摁了静音按钮似的沉默了那么长的一段间隔,赵孟觉得自己可能从那一刹开始整个内里已经疯掉了。他居然是认真地在考虑要不要把宋栖然关在这间屋子里,以免他的家人,还有他位高权重的二叔强行将人从自己身边带走。
他是人民警察,他不该有那种想法。但在好不容易才得知当年那段真相后还要与爱人失之交臂真的会把人逼疯。
所以现在赵孟真的不觉得宋栖然的状态有什么不寻常。
如果要犯病,那就两个人一起犯病好了。
“你是全世界最好的,你永远都是。”
赵孟死死摁住宋栖然,狂风暴雨那样去亲吻他。然后他把人松开,沉默无声地陪着他坐在床边。
宋栖然哭了,他像喝醉酒那样打了个嗝,又哭又笑地去捂自己的嘴巴。
李医生在房门上敲响了三下。
赵孟回过头去。
“少爷还需要再打一针。”他听见李医生沉稳的声音。
赵孟摸了一把宋栖然的侧脸,以最轻的声量柔声对他说:
“睡吧,再睡睡就好了。”
在李医生和助手进屋的那刻,赵孟与他们擦肩走了出来。会客用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之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熟人。
赵孟吸了吸鼻子,撩起袖子问岳岚:“你想吃点什么。”
岳岚的神情很是惶恐,她快速地摇了摇头。
“你不用管我……我不饿。”
赵孟不能认同她的那种态度。
“你得把自己照顾好,”他对岳岚说,“你欠他一个解释,我要你亲口明明白白地说给他听。”
作者有话说
一个刚刚醒来认知混乱的然然,他会好的,下一章就是岳岚的故事把所有事情串起来了

第五十一章
岳岚知道,赵孟的那句话是不错的。
她欠宋栖然的。那句话在很多层面上其实说不通,但那毕竟是一句实话。
她看着宋家的家庭医生走进宋栖然休息的房间,后续的辅助治疗并不会在一两天内结束,这点李医生很早就给他们打过预防针。
在宋栖然刚刚苏醒的头几天,甚至头几个星期里,他的性格会变得很不像他原本的样子,那是二记忆固化疗法必然会导致的作用症,但配合以药物和心理疏导,总能很大程度缓解前后的性格差异可能造成的不良影响。
她看得出来,赵孟已经拿出了他这辈子所能拿出的最大克制在等待整个疗程慢慢推进。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比现在的赵孟更焦虑,可能就只有宋栖然的二叔宋新诚了。
老实说,宋新诚在赶来省城的第一时间没有派手下的特勤人员把她给绑了去,岳岚觉得已经是莫大的忍让了。
毕竟当她将自己手上所掌握的最后一批信物首先展示给宋新诚看的时候,宋新诚那一向游刃有余的老狐狸面具都当场裂了个彻底。
他的怒火简直就是有形的。
不仅有形,而且有如惊涛骇浪,能把人烧死、碾死。那时候岳岚才明白,能在官场爬到这样地位的人,绝没有一个会是简单人物。宋新诚身上的那股压迫感差点让她怀疑他会当场毁掉信物。
因为那的确是,对宋栖然、宋新诚、乃至整个宋家最大的讽刺。
那东西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多年以来,他们所有人一直以为的东西竟然都是错误的。
他们都被耍了,被一个意想不到的小人物――岳岚高中时期的笔友,也是宋栖然在康复中心里结识的小伙伴,刘能斌。
宋栖然再听见那个名字的刹那,他的表情是松动的。
那时距离他第一从回忆里醒来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星期。他说话时的表情仍然会不大自然,即便是面对赵孟,也不像以前时话那样多,只会偶尔在沉默中抓一把赵孟的手,下意识地摩挲赵孟的手心,好像要从那个动作里找回一些安全感似的。
除了赵孟,他面对任何其他人时都有本能的警惕,尤其是岳岚。
直到他从岳岚那儿拿到一封信。
那是一封封尘了很久的信件,信纸发黄起皱,一开始被小心完整地保存在塑封里,宋栖然看见信封上写了刘能斌和岳岚两个人的名字,分别在寄信人和收信人那两栏里,他的脑中有白光一闪,想起自己第一和岳岚通电话时自己曾无意识说出过的那句奇怪台词。
“你不可能是岳岚,岳岚是个男人。”
现在他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认为了。
刘能斌曾告诉宋栖然,他暗恋的人是同校高他两届的学长,两个人一直以通信的方式交流,彼此从未见过对方。那时候宋栖然就知道,刘能斌的这个笔友,就叫岳岚,同时脑中也牢牢刻下一个岳岚是个男孩的印象。
他露出了些微吃惊的表情。他接过那封信、拆开、读了起来。
最初的一页宋栖然是一目十行看过的,可越看到后面,他读得就越慢,他的表情和眼神都变得十分复杂,甚至一度捏紧了信纸,忍不住低头揉了几分钟自己的太阳穴。
当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双眼中混杂着震惊、恼火、伤感、和迷茫。他把信纸对折在手上,捂住额头干笑了两声。从头到尾,赵孟都以一种眼睛也不敢眨的关切注视着他。
宋栖然突然将信纸放在了桌上。他的嗓子干涩得厉害,但还是对岳岚说:
“行了,我知道了。你一性全解释清楚吧,不只是我,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有权利了解事情的头尾。”
他说的所有人当然也包括了赵孟。与他一道经历了所有那些关于康复中心的回忆,却一直为了他忍耐至今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问过的赵孟。
岳岚红透的两眼泛起了泪光。她也等待这一刻太久了。
“小斌和我,没错,我们的确是写信认识的。但你们应该也注意到了,那些信封上都是没有邮票的。我们……是同一个学校的学生,只不过我是住校生,他不是,平时根本没有什么交集。我所在的中学每天会把住校生集中起来在同一层楼相邻的几间教室组织集体晚自习,教室里都有老师看着,同一间教室的座位也是固定的。我们用来晚自习的教室,恰好是白天小斌他们班上课的教室。那时候我读高三,又是外省来的寄宿生,心理压力大,不知道怎么排遣,本身没什么说得上话的朋友,每天的精神状态真的很差。我也是在恰巧那个时间,忽然发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突然之间,我发觉自己做女孩子……其实做得一点也不开心……”
岳岚的自白刺激了她脑中那段尘封已久的记忆。
她仍然记得,在接触集体的宿舍生活后她有了更多的时间近距离观察女孩的身体,能感受到女孩子从十四五岁逐渐开始发育到青春期身体产生细微变化的全过程。只不过那种变化一度让她感到恐慌。她厌恶自己隆起的胸脯,厌恶每月来潮时会抹在床单上的血迹,厌恶一切让自己看上去越来越女性化的部分。她发觉自己忽然开始变得羡慕男孩子。她甚至发觉自己想要变得像一个男孩子。
那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她害怕不已。她剪了头发,可不敢剪得过于短,留着一个中规中矩的妹妹头,也尽量少穿裙子。可即便那样也还是不够。
她不敢把内心的想法告诉任何人,焦虑也弄得她根本无心学习,只能靠疯狂地沉迷小说漫画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每个晚自习,她都会去书屋偷偷租好一本小说带去教室里,把小说藏在抽屉里偷看。
某一晚,负责巡视住校生的老师经过她座位旁的窗边把她吓了一跳,她手一抖,将小说扔进抽屉的,自习结束离开教室的时候,岳岚忘记了将那本小说带走。
第二天,她去那个位置上寻找小说的时候,在课桌的抽屉里找到了一张手写的小纸条。
“你的书落我座位上了,我看了,还挺好看,不过只有上,你能把下也借我看看吗?”
字条没有落款,很显然属于那张课桌白天上课时的主人。岳岚那时还不知道,给她留字条的人就是刘能斌。
他们之间传小纸条的活动就从那时候起,慢慢变成了一种默契,最后,成了一种习惯。
除了交流小说和漫画的读后感,年纪相似的年轻人对课业和未来都有类似的烦恼,总不愁找到共同的话题。他们的小纸条越写越长,越留越多,最后一张字条已经装不下那么多的字数的时候,他们开始给对方写信。
信封上有专门的空白注明出,两个年轻人都诚实地填上了自己的真名。
她知道了那位一直陪自己聊天的同学叫刘能斌。
刘能斌知道了她叫岳岚。
岳岚从未有如那刻一般庆幸父母给自己取了个如此中性的名字。所有在现实生活中她无法发泄和得到慰藉的冲动,在距离感和安全感都能得到保证的信件中被发挥到了极致。
她做了一件大胆的事。她不再做自己了,她选择成为“岳岚”,在信中,她告诉刘能斌,自己是个和他一样的男孩子。
他们写了雪片一般数不清的信,每一个上学的日子里从不间断,什么都写,无话不谈。
直到突然的一天,课桌里的信不见了,它没有出现在它该出现的地方,那儿是空的。岳岚永远都不会忘记她埋在桌椅之间费力地企图从空荡荡的几块木头之间找出什么不存在的东西是什么情形,她努力了将近十分钟,最后站起来,准备出门去楼道的垃圾桶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可能是被哪位值日的同学不小心给扔了。她在离门不到五米的地方被一个说话畏畏缩缩的瘦小男孩拦了下来。
那男孩子朝她微笑了一下,嘴唇上还有几道干裂的纹路,他拦住她,小声地打听说:
“同学,我想找人,你知道教室里哪个男同学叫岳岚吗?”
岳岚惊吓住了。她下意识就猜到了事情的可能性。因为过于心虚,她甚至都不敢去好好打量刘能斌的长相。她朝墙挪了一步,紧张得都有些打结巴。她飞速朝教室里安安静静自习的学生瞟了一眼,往下咽下去一口唾沫。
她遥遥指了指自己认识的一个学长,一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干干净净的男孩子。正神情专注地做着手里的数学习题。
刘能斌顺着她的手指从门后探进去半颗脑袋,教室里漏出来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可都比不上那瞬间他瞳孔中心升起的闪光更明亮。
“他以为学长才是那个一直给他写信的人。”岳岚对赵孟和宋栖然说,她声音中的苦涩穿透了房中静止的空气,仿佛拥有了实体,连舌尖都能品尝到淡淡的味道,
“那时候我太年轻了。并不懂得人需要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而且我一直没想到,小斌会因此喜欢上班长。他以为学长只是不知道那个神秘的笔友是自己,但其实学长从头至尾压根就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的存在。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告诉他,直到……我再也没有机会去和他解释。”
宋栖然艰难地沉默着。岳岚说出的故事很好地解释了刘能斌在信中所做的剖白。
现在所有的时间线都能对上了。
在刘能斌第三被送进康复中心并且认识宋栖然之前,他并不是依靠自己的经验挺过来的。准确的说,他其实从来没有挺过来过。
但是在他第三进入康复中心前,他喜欢上了自己所误以为的“岳岚”学长。
刘能斌在信里坦白,他的确曾经因为空腹吃药而逃避过康复中心的精神催眠,但他实际上并不了解那样做的效果和副作用的厉害程度。他骗了宋栖然,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其中的风险,是为了让宋栖然作为试验品去验证自己的猜想。他太想留下所有对学长的感情了,他不愿意又像前两那样被抹掉脑中的痕迹,真实的刘能斌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他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遇到愿意与自己推心置腹,不嫌弃他的同性。他甚至一度认为,他们两个人之间是存在可能性的。
他利用了宋栖然去试毒,可唯一计划外的事是他低估了宋栖然的意志力。
长期断药接受电击治疗的后果是宋栖然不仅丢掉了所有关于赵孟的记忆,也包括那前后一整年的记忆,而留给宋栖然的后遗症也比想象中的要严重太多倍。
刘能斌怕了,可等他察觉到事情不受控制时已经为时已晚。他眼看着像整个人被抽干了灵魂似的宋栖然被抬出去,送上车接走,都没有勇气上前看一眼他最后离开时的模样。
那才是他真正的秘密,那秘密就像只封口的坛子,它所有连带产生的连锁反应牵连了链条上数不清的人,而命运被一再扭转、打结,盘根错节了整整十年。

第五十二章
赵孟驾驶着汽车,时不时往身边的宋栖然脸上瞥去一眼。
他们刚刚离开宋栖然的公寓,出来前一个小时岳岚说过的那些话仍和有回音一样反复在脑中播放。
赵孟还记得整段对话下来,宋栖然脸上的表情由惊讶变为动容,最后又变得纠结矛盾的全过程。所有人,包括岳岚在内,都很清楚宋栖然在这件事中的立场,他毫无疑问地于一个被动受害的位置,也完全有权利去责备任何人。他原以为宋栖然应该需要很长的时间来消化那些迟来已久的真相。但当对话进行到结尾,赵孟站起来打算送走岳岚的时候,却是宋栖然拦下了他。
宋栖然没有责怪岳岚此前直接寄来录像的粗暴手段,也没有找岳岚这个唯一可能的知情人逼问刘能斌的下落,他早就透过窗户看到了楼下停着的几辆车,知道宋新诚的人一定就守在下面,一旦岳岚走出那道门,就会立刻被宋新诚带走,如果一切真如她所说是一场有意而为之的加害,那么宋新诚不会放过环节里的任何一个人。
那不是宋栖然想要看到的。
他熬过了康复中心,熬过了行尸走肉的前十年,也熬过了记忆恢复初期那种时刻觉得自己下一秒可能就要疯了的焦虑,现在的宋栖然心中有感慨,有庆幸,有疲倦,可唯独没有恨意。
跨越天长地久的年月去恨一个人需要太大的能量,而现在宋栖然只想把所有仅剩的生命力全部用在好好补偿自己和赵孟所错落过的时光身上。
他拉住了岳岚的手,小心地问她:
“那刘能斌……他现在还好吗?”
赵孟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瞬间岳岚脸上的表情。
那个问题岳岚没有回答,她只是摇摇头,然后撤出自己的手,向宋栖然提了自己的最后一个请求:“你别怪他,行吗?”
宋栖然没有犹豫多久。这,他很确定地回答了岳岚。
“我不怪他。”
赵孟很确定,那一刻的宋栖然应该已经猜到了答案。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早在岳岚开口的前后就猜出了个七七八八,赵孟还记得,当初他才刚从魏小龙打听到清河康复中心的地址时,就曾经一个人去旧址拜访过,在那儿,他听看门的老大爷无意中提起过,老康复中心的关停,和六年前一起病人坠亡的时间有直接联系。他猜到了那是谁。他从前不理解为什么岳岚在集体诉讼的问题上有那么强大的执念,现在,他多少也能够理解了。
宋栖然什么也没说。在送走岳岚后,他只对赵孟提出想去一个地方。赵孟答应了。
他驾驶的那辆车在一条他和宋栖然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道旁停了下来,紧挨着市六中。
宋栖然说想在日落前去看一眼升旗台,赵孟心领神会,趁着上下学人来人往的功夫,带着他从侧门溜进校园,到了教学楼背面的操场上。
操场上仍然很热闹,围绕着跑道训练的体育生和三三两两打着篮球的男孩子时不时会发出一两声不小的动静。赵孟和宋栖然并肩在主席台的台阶上寻了两个位子坐下,面对吵杂人声,却只觉得身侧出奇的平静。
宋栖然转眼看向主席台上的国旗桅杆。夕阳的金黄色把视线里所能接触到的一切都浸染成温暖又怀旧的颜色。
他终于可以好好回忆那时自己像这样站在主席台下,仰望赵孟发言时的心情。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们分局曾经在六中办过一安全知识讲座?”宋栖然开口问。
说实话,赵孟记得,但只留下了极为淡薄的印象。那原本只是发生在他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段小插曲,领导交代了任务,背下几段中规中矩的材料,然后上台做个十分钟左右的发言,再迎接学生提问。能有多难忘?
可现在他知道了,那天,宋栖然也在台下。而且是作为学生代表,被老师一早安排在最靠近主席台的前排,拿着话筒对他提过问题。
他们曾有过简短的对话,甚至还很有可能发生过眼神的接触。
赵孟无法想象当时宋栖然的心情。
“老师一共安排了六个学生代表提问。”宋栖然告诉他,“提问时间不能超过一分钟,你猜我准备了多少个问题?”
“多少个?”赵孟垂着眼眸望着宋栖然的侧脸问。他的眼里全是宋栖然沉静的面目,像被余晖镀上一层油彩,将倒映在眼中的面容都变得柔和而邃,就像是要整个被吸进瞳仁里一样。
“我准备了二十多个,还给每个问题都试着推测了官方答案,好看一看问哪个问题你能回答得比较久一点。”宋栖然说完,自己都笑了,“结果轮到我提问的时候你一下子看过来,我太紧张了,把准备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最后连自己问了些什么都不知道。”
是挺幼稚的,从结果来看,也确实是做了无用功。赵孟当初哪怕是对他留了那么一点印象,今天他们两个都不会坐在这儿发生这段对话。
他想来想去,还是有些泄气。转回头在赵孟手臂上戳了一下。
“我就那么不讨人喜欢吗?”
赵孟捉住了宋栖然的手腕。
“乱说什么。就没见过比你更可爱的。”
宋栖然一脸不信。
“可爱也没见你认出我来。”
赵孟笑了。
“你那时候才多大点?对我来说那就是个孩子,我对一个孩子要能有想法,那还是人吗,不是注意不到你,是压根就没敢去多注意。”
“那时候?那时候你比我大几岁,现在也还比我大几岁,又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一样,”赵孟严肃地说,“我三十六的时候你二十八,我二十六的时候你才十八,那要是我十六岁的时候就遇到你,你才八岁,要是八岁的你跳到我面前说想嫁给我我说不定还能回答你一句好啊哥哥娶你啊逗你开心,可就算我真那么说,你能信吗?。”
宋栖然想象了一下赵孟描述里的那个场景,十六岁的赵孟是什么样子,赵冬说过大哥总是凶巴巴的,而宋栖然作为在温言软语的包围下长大的孩子,别说被人动手教训,身边的人连句重话也很少对他说,八岁的宋栖然要真看见凶神恶煞的赵孟,可能会直接躲到大人的背后吧。
“那如果上高中那时候我真的跑去找你,直接对你说我喜欢你,你会答应吗?”他又问。
“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赵孟摸着下巴回答。
“我什么话都不听。”宋栖然抢先说,“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回答我,你估计会被我吓一跳,还反过来教训我说我不懂什么叫喜欢。”
赵孟听了,笑眯了一双眼睛看着宋栖然。
“你还真明白,”他伸手用力揉了揉宋栖然的头发,不管什么时候,他总喜欢那么干,宋栖然的头发是软软的,瘙着手心,发痒,“你到底观察我观察得多仔细啊,小家伙。”
宋栖然没回答。
“所以八岁不行,十八岁也不行,反而只有拖到二十八岁,才能让你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他总结说,“你知道我刚在想些什么吗?”
“想些什么?”
“我在想,我一点也不后悔这中间窜出来了这么多事。我不怪自己,也不会怪别人,有了康复中心那段经历,我才能在最合适的时间遇到你。别的什么我现在都不关心。”
赵孟愣住了。他看向宋栖然的眼神忽然湿热起来,眼眶背面的酸痛感逐渐也蔓延到了鼻子,赵孟吸一口气,沙哑着嗓子对宋栖然说:
“是我太迟钝了。谢谢你,愿意等我这么久。”
宋栖然抿嘴一笑。
其实他提出要回六中来时,自己都不确定回来的目的是什么。
现在他人在这了,坐在水泥台阶上望着发白的橡胶跑道,眼前浮现出旧日里少年站在那儿执着地抬头仰视台上的画面,他仿佛感觉到那种被太阳晒到汗流浃背的热度又回来了,他越热,就越脸红心跳,喜欢的人就在眼前,曾经离自己那么近,却没有一个理由能要求对方将目光认认真真地投向自己。
“是啊,谢谢我。”宋栖然喃喃重复说。
那句话他是对过去的自己说的。
谢谢你没有放弃,谢谢你,一直这么努力,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现在他终于有了一个理由,能让赵孟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那两个人共同错失过的十年就像一条履带,它坚牢、纠缠,足以将他们的余生都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也许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现在的宋栖然,的确觉得自己很幸运。
和康复中心里待过的其他人比起来,他不知道要幸福多少,他的家人始终觉得歉疚于他,无论他做什么决定都温柔包容,他的父母甚至大度到愿意在法律意义上将他未来的伴侣接纳成为家庭的一份子,他的二叔疼爱他,将身边最得力的助手派来另一个城市操心自己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喜欢的人也喜欢他,赵孟怜惜他,疼爱他,不着痕迹地关怀着他,甚至为了他去直面来自家人的不理解,即便那样也从未离开过他身侧哪怕一刻。
他有自己的事业,有吃苦耐劳共同奋斗的员工,有合作多年默契厚也大方接受自己性取向的合伙人,就连困扰多年的后遗症,也在医生的悉心照料下逐渐有了恢复的趋势。
眼下的自己,生活中仿佛只剩下圆满,没有任何一点可以指摘的苦。
但不该是那样的。得到好结果的人不应仅仅只有他一个。
宋栖然忽然握紧了赵孟抓着自己的那只手。
赵孟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朝他投去问询的目光。而宋栖然回以了一个温柔坚定的眼神。
“我决定好了。”他对赵孟说,“岳岚说的那个集体诉讼,我想要帮忙。”
作者有话说
进入集体诉讼阶段就意味着要收尾了,谢谢你们陪他俩撑过最难过的阶段

第五十三章
受理集体诉讼案的法院在清河。从风波中抽身,安顿好公司的一切运转,又陪赵孟请下年假以后,宋栖然就带着赵孟回了自己出生、成长的城市。
宋家在清河置有数产业,原本宋栖然碍于成行的突然,还打算带赵孟先回单独的公寓过渡一晚,第二天一早再正式回祖宅看望父母。可也不知道宋父宋母是哪里来的灵通消息,派了家里的老管家和司机,直接在城际高速入口就把宋栖然和赵孟截下,一路跟车回了宋家别墅。
赵孟的心情别提有多微妙了。
他一个三十岁眼看着都过去一半多了的人,还是第一跟丑媳妇回家见公婆似的坐在后座上等着被领进门,他既窘迫又紧张,和宋家父母的会面实在是神来一笔,他完全没有准备,宋栖然同他回家的时候是提前做了好久功课准备了整整一行李箱的礼物,可他现在,两手空空连基本的礼数都做不周全,更不要提一会儿在两老面前还得心平气和地自我介绍和说明同宋栖然之间的关系了。
他根本开不了那个口。
不管怎么看,他都像个心怀不轨的拐带犯,骗走了人家天真可爱寄予厚望的掌上明珠。[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宋栖然当然察觉到了赵孟的局促,他想安慰身边的人,奈何自己由于多年独居省城不常回家,与父母多少有些生分,对于他们见到赵孟的反应,连他自己都那不太准。其实他的紧张丝毫也不比赵孟少多少,可他担忧的东西却是父母可能会把持不住的过度热情。
他们因为十年前的事,对唯一的儿子有所亏欠,之前催促他谈恋爱的时候,宋父就已经夸张到想让他和伴侣以兄弟相称,甚至还同他商量起了公司股份的归属问题。宋栖然理解他们想要补偿自己的心情,可这样不合常规的热烈,往往比冰冷的拒绝还更让人退缩。
赵孟不算个脸皮多么厚的人,又没有多少恋爱经验,虽然年纪不小了,但其实情感模式上还像个纯情的大男孩,宋栖然担心父母实在太过直白,会吓坏了他。
赵孟突然在身侧重重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宋栖然捏了捏他的手掌。
“你说一会儿要是丈母娘问起我在省城有没有车有没有房我该怎么回答?”
宋栖然笑出了声。
“我妈才不会问你这种问题。”
他轻轻推了赵孟一把,但是放柔了声线小声告诉他:
“那你就告诉我妈,你有我就够了。”
赵孟难以置信看他一眼。
“我在你眼里是能面不改色说这种话的人吗?”
“你眉飞色舞带着表情说这种话也没关系啊。”
赵孟做梦也没想到还能在宋栖然的家门口叫忽然调皮一回的小家伙给狠狠噎了一下。他吃瘪的模样特别有意思,带着点猝不及防的狼狈,又有想生气却气不起来的无可奈何,就连赵孟自己都没察觉,那个已经举起手来到捏宋栖然又最终改成把人揽在怀里的动作有多宠溺。
宋栖然的心头一片温热。他想其实赵孟什么都不必说,自己的父母都是久经世故眼光透彻的人,赵孟只要人出现在那儿,他们就会知道,自己的儿子从来就没有看错过这个人。
无关出身背景和个人成就,赵孟有一颗全世界对宋栖然最温柔包容的心,那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只要有他这个人在,就远远足够了。
车子停了下来,透过车窗,宋栖然已经看见了自家别墅的大门,在门前站着不少人,但宋栖然并没有看到自己的父母,他打开车门走了下去,对着将自己拦在大门口的人叫了一声“二叔”。
宋新诚满脸愠色,看到赵孟也紧跟着宋栖然下了车,他的眼神也变得更加不满了。
“大哥大嫂在里边等你。”那句话,他是只对侄儿一个人说的,“你许久不回家了,一会进去记得多陪他们说说话。”
至于赵孟,他对宋栖然挥了挥手。
“我和你父母商量过了,你先去。赵警官我先借走一会,我有话,想先和他谈谈。谈完我亲自送他回来。”
宋栖然立刻就紧张了起来。
“二叔,有什么话不能在家说吗?”
“你也还记得这里是宋家吗?”
宋新诚忽如其来的那句话让宋栖然一愣,而后低下头去。他很少有这样直接严厉的时候,从来都只会把侄儿当亲生的孩子那样捧在手心里,可当他真拿出平日里官场上那气势逼人的做派,便会营造出一种旁人谁也不容置喙的氛围。
赵孟推测,此时此地不曾现身的宋新民,一定也是默许了弟弟这种半道上来拉人的做法的。
宋栖然的表情看上去十分纠结为难,尽管原因不尽相同,赵孟却还是联想起在沂城老家时自己面对父母时内心的沉重难堪,他不愿叫小家伙为难,便率先对宋新诚点了点头。
“我跟你走。”他说,“但你得告诉栖然我们一会要去哪,你不告诉他他不会放心的,你也不想让他难得回趟家还老是心神不宁吧。”
宋新诚紧皱起眉,很是不快。但眼看着侄儿一脸恳切又向前一步,终于没有绷住紧咬的嘴角,声色低沉地答了一句“去我的办公室。”
在宋栖然关切的注视下,赵孟跟着宋新诚上了另一辆车。宋新诚的办公室并不远,不过三十分钟的车程也就到了。赵孟注意到,司机在途中改了道,并没有按照导航指示的直接经过市政府前的那条大路。
“你们来的时机不对,”似乎是猜到了赵孟的想法,宋新诚率先开口,“这段时间政府办公楼门前不定时会有市民静坐声援。”
“静坐?”赵孟诧异。
“岳岚的寻找计划提前一步在网上发布声明了。”宋新诚很不高兴地说,“集体诉讼的事现在已经提上了日程,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找来的志愿者,这两天正陆陆续续从外地抵达清河,市委下了通知要稳住治安,各大长途汽车站、火车站、机场都要增派人员执勤,连我手上的人手都不太够用。”
宋新诚说完,突然很严厉地看了赵孟一眼。
“他们这个干,就因为我扣留了岳岚手里的一部分材料。你现在明白了吗?那群人为了达到目的是不择手段的。我甚至已经对岳岚本人都网开一面,他们却坚持要打那场可笑的官司,这件事已经引起了媒体的注意,你却这时候让栖然回清河来,赵孟,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赵孟一瞬就明白了宋新诚语气中那些隐怒的来。他犹豫了片刻,也还是告诉了他:
“宋书记,其实……栖然已经做好了决定,诉讼的事,他是要参与的。”
“你当我猜不出来?”宋新诚反问,“他不成熟,你也跟着疯?”
他教训完赵孟那句便不再说话,须臾,车子停进了机关大院停车场。赵孟跟随宋新诚的脚步穿过层层叠叠的安保,进入他的办公小楼。
在那儿,宋新诚第一向赵孟展示了那些被他扣留在手中的资料。
很多都是直接与宋栖然相关的。
心理咨询师的诊断记录和谈话录音、康复中心特殊治疗室的电击视频、宋栖然在院期间上交的读书笔记、早课时发言的录像、还有出院之前最后一身体检查的检查报告。
宋新诚将一整个文件袋拍在桌上,茶杯里的水在赵孟鼻子底下震荡出波纹,洒了一些在桌上。
“知道这些叫什么吗?”宋新诚问。
“这些……都是栖然的资料。”
“这叫证物!”宋新诚吼道,“集体诉讼是针对公共事业单位和政府部门的诉讼,所有的庭审过程都是公开的!是没有隐私保密协议的!你懂这都意味着什么吗!”
他气得将手里的文件袋直接甩在了赵孟胸前。
“栖然了十年才从以前的阴影里走出来!你现在要他出庭作证?做什么?好让全国人民都知道他曾经有过精神疾病史?知道他的性取向?还是知道他吃过多少苦?我告诉过你,这场官司是不可能打赢的!有没有栖然结果都是一样,你是疯了还是傻了放着他去掺和那群人的事?”
“我不想。”赵孟出乎宋新诚意料地回答,他的语气坚定,不像强词夺理,“如果我有的选,我只想让他离所有这些远远的,我恨不得他永远别想起那段记忆,就算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喜欢过我也没关系。但我不是当事人,栖然才是。我们所有人,包括栖然的父母,都没有权利去左右他的决定,宋书记,他是个成年人,是我见过最聪明、善良、坚强、勇敢的成年人。我除了支持他的决定,别的什么也不会做。”
“混账!”宋新诚忽而骂道,“赵孟,你少装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我和你谈论的,不仅仅只有集体诉讼这一件事!你以为这一切都只和康复中心的案件有关吗?你仔细想想源头到底在谁的身上?你怎么好意思跟着栖然回宋家,你怎么好意思面对他的父母。栖然要不是因为你,他现在过的会是什么样的人生?他有宋家,有我,会过得有一丁点的不幸福?”
赵孟的脸在宋新诚的责难面前变得有些发白。他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回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宋新诚讥笑说,“你在想你并不知情。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就是无辜的。但你想过栖然的父母没有?大哥和大嫂总有一天会知道真相的,如果栖然参加诉讼,他们甚至还会以一种最痛苦最难堪的方式得知所有事。你想让他们日后怎么面对你?是把你当做一家人,安心地把栖然交到你的手上,还是一看见你就想起唯一的儿子为你吃过的那些苦,受过的那些折磨?可怜天下父母心,赵孟,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能面对他们吗!”
赵孟的目光一瞬震荡开来,他捏紧拳头,显出挣扎的样子。
宋新诚冷眼注视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谁知道赵孟却笑了。宋新诚的话的确刺痛了他,但那点痛楚在现在的赵孟看来,实在算不得什么。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只是回答,“但如果我因为这一点东西就动摇,还怎么照顾小家伙下半辈子?你不用说服我了,我是不会劝栖然改变主意的。”
宋新诚定睛望着他,望了很久,直到他自己也没忍住,一低头笑了起来。
宋新诚的笑容里有不甘心的恼火,但到底还是在笑的。
“可以啊,”他指着赵孟说,“没读过多少书,但起码还有点骨气。”
赵孟松了一口气。果然是这样,他想。
“其实你不用试我的。”赵孟说,“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以后有多少困难,我永远都不会做逃兵,也不会丢下栖然,让他一个人面对任何事。”
“放屁,谁稀罕试你。”宋新诚骂了一句,“我只是单纯地不想把这么好的孩子交到你的手里。但凡栖然不是这么有主意,这么倔强的孩子,我早让你离他远远的了。”
可惜他不是,赵孟笑着想,他只喜欢我。
“书记,我会保护好他的。”赵孟再一向宋新诚保证道。
宋新诚摇了摇头。
“别叫书记了,下周开始我就不是什么书记了。”
赵孟愕然。
“我早说过,如果诉讼官司一定要打,出于避嫌,我会立刻辞去公职。”宋新诚眼看着赵孟想开口说点什么,抬手阻止了他,“这是我的决定,和栖然没有关系。宋家养不出做事优柔寡断的孩子,我们都只为自己做的决定负责,你们用不着觉得连累了我。”
他说道这儿,同时话锋一转,第一洗去平时那副威严的样貌,心平气和地注视赵孟。
赵孟想起宋栖然从前对宋新诚的评价,说他原本是个性格体贴豁达的人。
此刻的宋新诚看着赵孟的眼神中就充满了令人熨帖的温和,不像长辈,反而像个亲切的兄长。
“既然不叫书记了,那就改口叫声二叔吧。”

第五十四章
宋家的条件很简单,庭审结束后,宋栖然就要回到省城去,至少待满一年,等到清河的事态平息后才能回来。在这期间,他的父母和二叔都会动用人手尽可能地保护他的私生活不受影响,赵孟的任务也是一样,他必须留在宋栖然的身边,代替父母家人好好照顾他。那甚至都算不上是一个条件,赵孟能感觉到,现下并不是个好好与宋栖然探讨未来生活的时机,几乎每个人都提着一颗心,没人知道庭审的事经过媒体的报道能发酵成什么样子。
宋栖然的父母通过儿子传达了自己的歉意。他们很想好好与赵孟相互认识,很想好好感谢他给了儿子其他人无法带去的安全感,但内心的纷乱让他们无法平静地面对面梳理眼下的情况。即便想念儿子,他们最大的希望也只是让宋栖然尽可能远离事件的漩涡中心,平静的生活。
赵孟没有机会与宋家父母进行过多的对话,但他完全体会了二位老人的心情。在等待传唤的整个阶段,他们都住在清河市中心一幢单独的房产里,每天根据寻找计划的微博主页获悉庭审最新的动向。
宋新诚如他所说的那样辞去了公职,他将此前扣在手上的所有资料提供给了岳岚,他们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赵孟注意到,在媒体第一批公布的影像里,有许多当年康复中心清查时据说已经被销毁过的资料。
最后,在正式开庭的前一周,他们见到了岳岚本人。
岳岚剪短了头发。一连几天,她都忙于接待从外地赶到清河的支持者,同时还要整理材料、联络媒体和组织抗议活动,她看上去十分疲惫,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只有在超负荷的运转中才得以平复内心各种激烈的情感碰撞,才能压抑汹涌澎湃的感情来专心对付眼前仅剩的这唯一一件事。
到了这个时候了,她仍然不能准确地定义自己的行动。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因何而来的执着支撑着这样庞大复杂的民间组织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很多人,包括媒体的采访都问到过这个问题,她既不是康复中心的病人,也并非亲属,总是很难让人相信她做所有一切的出发点仅仅只是因为一种路见不平的道义作祟。
当然,她没有告诉他们那个关于刘能斌的故事。那个故事同样不会出现在庭审的证词中,它真的成为了一个秘密,最后止于宋栖然回忆的结尾。
毕竟,逝者总该得到安歇。
在最后沟通出庭日期的时刻,岳岚问过宋栖然一句,问他愿不愿意去看一看小斌。宋栖然明白她的意思,但他拒绝了。
“他想见的人肯定不是我。”他很肯定地告诉岳岚,“我知道他那么多糗事,运气又太好,他见了我一定会想揍我一顿的。”
宋栖然的话让岳岚找不到词语去反驳。他始终以一种谈论朋友的平常语气说起刘能斌,从不把那个字挂上嘴边,反倒让岳岚无法站在刘能斌的角度去代替他赎罪。[http://wwwrepansocom]百度云搜索引擎找小说、找电影、追剧。
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好像都没有存在过,亦无须什么清算与偿还。为此,岳岚很感激宋栖然。
“开庭之前我会再去看小斌一,”她告诉宋栖然,“那之后,我应该就不会再去了。集体诉讼已经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从今往后,无论是我还是那些愿意出庭作证的病友,他们都应该往前看,去过新的生活,就算是我也没有权利拖住所有人一直耗在这件事上。从一开始,我就说过,诉讼只是为了呐喊,能不能赢,我已经不在乎了。”
“你真的能做到全都放下去过新生活吗?”像要确认似的,宋栖然又问了一。
岳岚露出心虚的笑容。
“对我来说会很难,”她回答,“但我会尽力。”
宋栖然盯着她看了片刻,摇摇头。
“也许这也不是你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呢。”他说。
岳岚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的那位学长,”宋栖然说,“你从没和他说过所有这些事对吗?”
岳岚愣住了。
她有些为难地移开了眼神。
“我害怕……”她告诉宋栖然说,“我害怕学长知道之后被吓到,又或者会厌恶这样的事情,应该被责备的人是我,如果这时候了,学长还因为我的问题对小斌留下奇怪的印象,他不就太可怜了吗。”
对于岳岚的说法,宋栖然并不能认同。他沉默着思考了几分钟。
“被人喜欢怎么会是一件让人不高兴的事呢?”他问岳岚,“唯一比没有被人爱过更可悲的,是就像没有被人存在过一样。喜欢一个不喜欢你的人一点也不可怕,至少在我这里,他活过,存在过,在你那儿也是一样,为什么要把其他地方的痕迹通通抹去呢。会感到惊讶也好,感觉不适应也好,你都应该告诉他的,如果现在小斌还有任何想见的人的话,也只能是那个人了吧。”
岳岚皱紧了眉头。她没有立刻答复宋栖然,只是答应他会再考虑一下。
接下来的几天里,赵孟和宋栖然便没再见过他。他们专心地计划着庭审结束后的安排,却意料之外地在清河接待了好几位不速之客的来访。
如果不是那些一点也不客气招呼也不打一声就从长途汽车上跳下来喊着找他们要地址的人,他们都不会知道,原来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朋友圈。
一开始是魏小龙,他接到了宋新诚的通知回来清河,再来是马超这个小八卦,自从赵孟请下长假离开和平桥西之后,他就一直在回忆赵孟最后一在值班室里提到过的宋栖然的名字,赵孟走后,白桦来过一通电话打听他的消息,正好叫马超抓个正着,而白桦也刚好还在纠结上查车牌号查出来宋栖然身份的事,两个人彼此一合计,一对上号,赵孟在和平桥西藏了多少年的柜门终于就轰隆一声塌掉了。最后还有张大春,他原本就知道康复中心的那一段,所以从新闻里看到报道以后,二话没说直接收拾了行李就赶了回来。
和这群人打照面,赵孟宋栖然两个人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一惊一乍大呼小叫的有之,讶然难以接受看到他俩站在一起就表情失控的有之,不仅有一箩筐的问题要回答,还得承受所有人黏在身上的审视眼光,拖到最后宋栖然都气笑了。挑了个空挡认真地询问赵孟他俩是不是应该去拍个照结个婚然后干脆昭告天下。
他问的时候揉着太阳穴靠在赵孟肩上,语气一听就是在开玩笑。但赵孟仔细咂摸了一道,眼光一,当真很认真地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
宋栖然打了他一下。
“刚才那句是我头昏脑涨说胡话了,你不准想,也不准答应。”他很认真地说。
赵孟眨眨眼睛。
“为什么?”
“就是不准。”宋栖然回答,“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这么随随便便的……”
他刚说完,自己又赶到一阵懊恼。
平日里他做什么事情不说总有十拿九稳的把握,至少也是稳重靠谱的一个人,唯独在赵孟的事情上,总是搞砸,窘迫得很。他和赵孟的初遇是一场报警,用力喜欢过这个人的青春却整是一场独角戏,再遇到是同志社交软件一无心匹配,就连之后左思右想好不容易才打定主意的认真告白都是在一场下得乱七八糟的雨里,两个人浑身泥泞狼狈地相拥在一间简陋棚屋里完成的。仔细想想,他和赵孟之前,从开始到现在,就没有哪一个重要时刻不是仓促草率又粗糙的。
就剩下眼下这最后一机会,如果刚才在自己脱口而出那句玩笑话的当场,赵孟就答应一句“好啊”,宋栖然可能会气自己一辈子。
他打定主意了,这最后一件事一定要认认真真的做,要有烛光晚餐、星光海岸、音乐玫瑰,至少也该准备点一生一世也难忘的浪漫桥段,不然都对不起他现在从事的这份职业。
他把心里的想法遮遮掩掩地告诉了赵孟。赵孟反应了一分多钟,然后陷在沙发里笑了好久都爬不起来。
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明天他就得亲自目送着宋栖然走进那做法庭。在赵孟看不见也不能陪伴他的地方,小家伙将不得不又一面对那些充满晦涩痛楚的回忆,原本一想到这里,赵孟的心情就分外沉重来着。
但那种感觉却被宋栖然别别扭扭的坚持冲淡了。
宋栖然无意中提醒了他,原来明天并不是一切的重点。在明天之外的明天,他们还有一段好长好长的未来,要计划,要面对。
他们经历了那么多才走到如今的地步,总该好好珍惜到手的生活,认真去过。
赵孟的手机振动了一下。他推了推宋栖然,催促对方尽早休息,为第二天的庭审养精蓄锐,自己则拿出手机,查看那条新收到的消息。
消息是赵冬发来的。还有赵琳。
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拉了一个微信群,第一条群聊记录就是赵琳分享在群里的新闻报道。
赵冬发了一句语音。赵孟将手机的听筒紧紧贴在耳边,他听到弟弟迟疑、但清晰的声音。
“哥,新闻我看了,周围的很多同学也都看了,大家这几天都在说这件事。你放心,我没和他们多说宋哥的事,但我的同学里支持这维权的人有很多,我就想和你们说说,让宋哥知道知道,有很多人都希望你们能赢,我……我也是这么想的。等官司打完,不管结果怎么样,你和宋哥……都回一趟家吧。爸妈那边我和二姐商量好了,暂时先交给我们。别生我们的气,家永远是家,你也永远是我哥。至于嫂子。”
他清咳了一声,
“你和嫂子说一声,我和二姐凑钱,给家里装了电热水器了。”
赵孟笑了。
宋栖然走到门边又转过来看他,眼里亮晶晶的。
他没问赵孟刚才都是谁来了消息,都说了些什么。只是安安静静的,看着赵孟走到身边,像早做好了准备接纳这个人的一切那样张开了双臂。
“想靠吗?借给你。”他贴着赵孟的耳边说。
赵孟环住他的腰把他整个人抱了起来。
“我肯定是在做梦,”他对两臂中的人说,“算命的明明说过我命不好,为什么好事都能找上我?”
宋栖然被他抱在怀里打圈,转得晕头转向。他紧紧抱着赵孟的脖子笑了一阵,又哼哼着唱起了那首《飞白浪》。
我多想随你飞远去
飞过日月山川天际
飞到你梦里 飞进你身体
飞过距离 飞过世纪
飞到夜空星落地
就算化作泡沫消弭
只望你
在甜梦中着迷

第五十五章
赵孟打了个哈欠从床上醒过来。反应了一会才想起自己并不是在省城他和宋栖然的家,而是在酒店里。
集体诉讼告结以后他就立刻带着宋栖然离开了清河,那样大型的对公诉讼,可能需要半年到一年的时间才会出来判决结果,岳岚一早就告诉过他们,过往的人和事应该以离开法庭的日子作为界点,往前的不必再过多追溯,往后他们还是朋友,只是早已清算干净,谁也不要想着还有亏欠没有偿清。
赵孟算了算,他已经有快要四个月没有得到岳岚的消息了。寻找计划微博的最后一更新是元旦跨年的时候,岳岚放了一张星空下的焰火照片,告诉所有关心她的人,自己一切都好。
眼看着年关越来越近,赵孟给家里人的电话也越打越频,他和父母双方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宋栖然的事,只是彼此打听一下对方的近况,关心一下身体。
赵冬找过他好几,说赵琳先一步毕业之后一直在努力做父母的工作。赵母本来就是个耳根子软的女人,倒也不是完全说不进道理。赵父性格倔强顽固一些,可他看了清河市打官司的那件案子的很多记者报道,有些针对当年被强制收治病人的度访谈,当年还是孩子如今早已长大的受害者们谈起被双亲强制送院的经历,那灰败的神态和字字泣血的内容还是动摇到了那个沉默固执的老人。赵冬说自己能看出来,父亲虽然一副仍不愿意松口的样子,在家里重新装修房子加装电热水器的时候却什么反对意见也没提,甚至还亲自动手破天荒自己做了个家用的临时鸡舍,把原来散养的走地鸡都圈起来养着了。入冬以后天气很冷,突然一天一个没注意,全家都就看他一个人在那儿,羊毛衫也穿上了,肩颈按摩仪也用上了,还戴着老镜在那研究养生壶的说明说,捣鼓了半天也没捣鼓出个名堂来。
“哥,爹连宋哥送的东西都用上了,你就放心吧。今年春节他俩肯定让你回家过年,到时候爹妈不开口我和二姐也会开口,俺俩连你和宋哥的房间都收拾出来了,爹把杂物间改造了给我,我直接使了你的一床旧被子,妈直接去县上二厂收的棉,给你套的一床新的,手绣的,我和二姐都看着了,双人的!”
赵冬那条消息还是几天之前发来的。但赵孟翻来覆去地已经看了无数遍舍不得放下。每当他有什么心烦事或对未来感觉不确定时,就会把弟弟那条消息找出来慢慢读一遍,心情总能逐渐平和下来。
赵孟最近的烦心事不多,就那么一件。
宋栖然的事务所接了一单新生意,但地点不在省城,而在北京。宋栖然这趟差出得很急,连赵孟都没做好心理准备。问他是什么案子,什么性质,强度大不大,难不难做,去几天,什么时候回来通通不能回答,只说签了保密协议。赵孟就只能满心郁猝地把宋栖然送上开往首都的高铁。
其实北京离他们省城并不遥远。高铁满打满算也就两个小时的车程,宋栖然下榻的酒店离北京南站很近,一般地铁就能直达,真算不上什么天南海北的距离。可谁想到赵孟好容易逮着上级把假期批下来,想着能给他一个惊喜的连夜上了火车,摸到酒店的前台一查客房,宋栖然竟然没在。
那会都快接近半夜十一点的时候了,宋栖然一个大活人,不在酒店里待着,在偌大个北京城不知道哪里飘着,把赵孟一颗小心脏急的怦怦乱跳。
最后还是只能自己暴露自己行踪的给宋栖然去了个电话,得到的消息是不巧,连夜布置会场,一整晚都得在现场监工,问他到底是哪儿,还是那老三样,对不起,有保密协议,不能告诉你。
宋栖然给前台打了好几个电话,又是提供证件又是登记信息的,才让客房人员把赵孟领回自己的房间对付一晚,那晚北京城下雪了,赵孟一个人傻乎乎对着落地窗看外边一片空旷天际,心里也空落落的。
来都来了,也不能白来。第二天一早,赵孟就买了张乘车卡,提溜着一份驴肉火烧去逛了逛北京城。他去了故宫,又去了天安门,沿着墙根下的筒子河转了一圈,又徒步走到西单给所里的同事还有家人买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各色特产,最后才大包小包无所事事地打算找辆车晃回酒店。
赵孟的电话就是在那会急吼吼地响起来的。
他刚一接起来,宋栖然带点兴奋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原来是委托宋栖然做那单活动策划案的雇主刚刚完成验收,这他们效率不错,提前结案,宋栖然可以早一天离场过来找赵孟,不过走之前雇主还有餐饭坚持要请,听说宋栖然的家属也来了北京急着想走,二话没说就告诉他一定要把家属也带到,今日他做东,在大董的包房招待他们吃最正宗的北京烤鸭。
赵孟拿手机大众点评了一下,宋栖然提供地址的那间餐厅人均并不便宜,但也不是什么国宾馆这类专接待政要人员的地方,想不通为什么宋栖然在电话里反复叮嘱他好几遍,进门的时候要低调,直接报了包房号码就找服务员领进来,千万不要引起过多的注意。
弄得和地下党接头交换情报似的。
赵孟也纳闷,但来不及细想拎着手里成串的东西都打了辆出租车,毕竟别的都不重要,赶去找老婆最重要。
早上在售票门口给风吹的时候赵孟在地摊上买过一顶带护耳的小帽子,进门前他又特地翻出来戴上,找着宋栖然发的房间号,直接上了二楼的包房区间,找到门,还没敲开,隔着门板就听见自家小家伙熟悉的嗓音,赵孟心头一喜,发现后头还紧紧跟了个极不耐烦抖狠似的男性嗓音,不知对谁粗声粗气吼了一句“你再说一遍试试!”
赵孟眉毛一竖,一巴掌推开门,那一眼不看还好,一看心里头的一股邪火“噌”的一下就窜了上来。
哪来的不认识的神经病,居然敢吹胡子瞪眼睛冲着他老婆嚷嚷,虽然两个人中间似乎还有个充当和事老的角色正卖力劝说着什么,赵孟也还是一下就站不住了,手里的东西随手往地上一扔,外套脱了一个箭步就挤进了神经病和宋栖然中间把人一下子推出去几步远。
那人没防备着这下,一下给赵孟一拐子撞得头晕眼,“卧槽”了一句,才定睛看了看这个忽然闯进来的戴着一定丑帽子的陌生人。
“你又是哪家的?我警告你,我的工作室和星权、盈科都有服务协议,你再动一下我就报警请律师了!”
赵孟觉得自己这是真碰见神经病了,他挑了下眉,从内衬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警徽。
站对面的两个人都愣了愣。
还是其中那个长得好看的最先反应过来,他松开本来还死死拽着男人袖子的手对赵孟热情一笑。
“赵警官?你一定就是赵警官,老听栖然提起你的,还听说你妹妹是我的小粉丝?”
赵孟眼皮一跳,定睛朝说话的人望去,这才反应过来,对啊,这人他见过,他认识。
“诶你不就是那个――!”
不就是琳琳喜欢的那大明星?
后边的话他没说完,宋栖然一把抢上来把他的嘴给捂住了。
“别叫,不能说,不然把记者都招过来了!”宋栖然压低了声音急促地对他解释了几句,“我有保密协议,要是被狗仔偷拍了我这一个礼拜的班可就白加了!”
尹瀚也很有眼色,趁着宋栖然拉住赵孟,自己也扯了那个骂骂咧咧的男人退了出去,可能临时又开了别的包厢。
赵孟见宋栖然很嫌弃的看着男人离开的方向,末了还和不解气似的自己走到门边,一把甩上房门。
“讨厌鬼。”他对着门把手骂了一句。
赵孟走过去,想问问他事情的原委,一低头,却看见宋栖然一脸恍然大悟,又从恍然大悟逐渐过渡到苦恼表情的皱眉盯着自己的手。
“怎么了?”赵孟摘下帽子,摸了一把宋栖然的头发,“刚才那神经病谁啊?他没为难你吧。”
宋栖然摇了摇头。
“我懒得和他一般见识。”
不过他还是叹了口气。
“只是我刚才说话没过脑子,说了句骗他的话,被他给发现了。”他苦笑了一下,从门把手上撤下手,朝赵孟晃了晃,又转身走回到桌边坐下。
“我刚和他说我结婚了,结果他一直盯着我的手看,这会我才反应过来,他肯定是发现我没戴戒指了。”
宋栖然摁了摁自己的太阳穴,很难以置信地靠在椅背上又嘟哝了一句,
“也太小心眼了……”
赵孟站在原地眨了眨眼睛。他的视线也顺着宋栖然的目光落在了那人一双白白嫩嫩纤细修长的手上。
赵孟咽了口唾沫,往外环顾了一下四周。包房的环境很好,档很高,窗台上摆着鲜,桌上还有开好的红酒,美酒佳肴金碧辉煌全有了,虽然一样也不是他点的,不过……
他估摸了一下时机,最后还是战胜了内心优柔寡断的踟躇小人儿,硬着头皮走到皱眉不高兴的宋栖然边上,和变魔法似的在裤子口袋里拈了一下,一个不大不小不宽不细的白金素圈就落在了宋栖然支起来的那根手指上。
宋栖然茫茫然的,和傻了一样。
足足过了好几秒钟他才回过头来,脸上带着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复杂表情。
赵孟红着一张老脸,抠了抠耳朵。他清咳一声。
“其实……你也没算骗他。我今儿自己在北京城玩了一趟,想着反正来都来了,同事又说这儿有个百货金价不贵,买完特产过来的路上就顺道,去了趟菜市口……”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变戏法似的摸出另一个圈圈,自己比划着戴上了,完事还抓着宋栖然的手碰在一起看了看画面,唔,不错,简单大方,尺寸也正合适。
赵孟放下宋栖然那只手的时候听见宋栖然压抑的笑声。今天的宋栖然也是工作状态下的宋栖然,头发梳得利落整齐,西装革履棱角分明,但他低着头,一对肩膀笑得一抖一抖,在赵孟胸前捶了一拳。
“我上辈子一定是欠你的,真的。”
这又玩完了。原本他是打定了注意要动用上自己全部的专业和资源认认真真策划的,想象中的烛光晚餐、星光海岸、音乐玫瑰一样也没沾上,就这么在这间烤鸭子的酒店里被稀里糊涂地戴上了戒指。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应该认认真真发一场脾气,可是面对赵孟那张憨憨傻傻又异常认真的脸,心里的火却一点也发不出来,最是叫人泄气。
宋栖然觉得自己大抵是命里犯这个人。他笑完,擦了擦自己笑出眼泪的眼睛,低头在戴戒指的手指上轻轻吻了一下。
“行吧,”他戳着赵孟的腰说,“我答应你了。”
―end―
作者有话说
站在我自己的角度看,这个故事其实非常的不完满以及……不成熟,并且写到后来我自己都已经有点受不了它。不过这毕竟是我写的第一本原耽(之前一直不敢提这个是因为这种死亡预告我怕说了就没人愿意看我的故事了 x^x)
接下来我就要专心去写瀚瀚和浩哥的故事了,如果想看娱乐圈夫夫先婚后爱轻甜小故事的,就移步我的专栏找另一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