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嚣遥
作者:圣十字
壹
锦江一带是江南较华之所,大大小小的几个城镇都依水而建。锦江并不宽阔,江面上的桥有二十几座。奉城最出名的桥,就叫锦江桥。这是一座很独特的桥,桥面平坦,桥上一侧是一座茶楼,名为望江楼。另一侧才是供行人通行的道路。
望江楼的雅阁中设着三尺约高的坐塌,踏上置一矮几、两张坐垫,两人对座饮茶对弈,可谓快意。周风独自一人坐在望江楼二楼的一间雅阁中,面前是一杯果茶,洁白粉红的瓣混着一些绿色的小果子,在杯子中缓缓浮动。加了冰糖的茶水香甜清润,和周风很相宜。不过,品茶这样的高难度的事情他可不会。那些名贵的茶水,在他尝来都是些只有香味没有味道的水,难以下咽。对茶叶的种类尚且一无所知,何况是优劣?来望江楼喝茶,纯粹只是为了看锦江边的景色。他的身体不好,一年中大半的日子都被关在家中,没有父亲的允许是不能随乱跑的。虽然常常会不听话偷跑出来,但是如此一人悠闲的时光恐怕一生都难有几回吧。
江边沿岸都是集市,行人来来往往,小贩的吆喝声隐约可闻。初春方至,水中尚无绿意,江面上只是镀着层银光,随风闪动。
楼下不时传来茶杯与杯盖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和一楼大堂众人的高谈阔论声。楼上阁间的笑声细语是听不真切的。
突然间,“呀――”的一声少女的尖叫突兀了整个茶楼的平静。走廊上随即响起了纷杂的脚步声。周风也跳下坐塌跑出阁间,查看发生了何事。“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快醒醒……”走廊一已经围了好几圈人了,刚才尖叫的少女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带着明显的哭腔。
“快点去请大夫,有人晕倒了。”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向楼下喊,另有几人已经奔下楼梯。大堂几个小二闻言也飞快跑出大门。一时间,脚步声、叫喊声、哭泣声、议论声混杂一,沸沸扬扬。
周风努力排开围观的人群,挤进最内边。一女子倒在地上,身着华服,应是有钱人家的小姐。绿衣的少女扶着她的上身,手足无措地边摇边哭。女子的嘴角渗出一缕血丝,嘴唇紫得异常。“呀,她中毒了!”周风蹲在女子身边,见她颈下皮肤透出丝丝青色,小心询问绿衣少女道:“我懂一些医术,先让我看看好么?”绿衣少女转过头,两行泪水挂在脸上,抽泣着点了点头。
周风见她答应,抬头对围观众人道:“各位帮我将她抬至阁间好么?”众人应允,七手八脚把女子抬进阁间。绿衣少女把矮几和坐垫拿走,让女子躺在坐塌之上。周风摸出随身携带的药瓶和小包,从药瓶中取出一粒丹药放入杯中,加入些许水。丹药如水即化。“这是清毒丹,我身体不好,便随身带着。对小姐的毒好歹有些缓解作用。”将杯子交给绿衣少女。“多谢这位公子。”少女用袖子拭掉眼泪,接过茶杯,至坐塌边扶起女子,一点点灌药。
周风将小包展开,原来是一个针灸包。拇指和中指夹住银针,食指抵住针头,并无多加犹豫,银针准确地扎入女子的几个大穴。
“究竟怎么回事?”“行不行啊……”围观人群中有人对如此年少的周风的医术表示怀疑。有个似也是懂穴位的人却对他的熟稔的针灸手法予以肯定:“不要吵,我看这位小哥下手精准,将来必是名医。”“嗯。”另一个淡淡的声音赞同了前面一个嚣张的声音。周风回头看去,见说话的是两位佩剑的青年。稍高的面无表情看着自己,头上裹着头巾,不像是本地人。稍矮的对周风报以微笑,态度甚好。其实周风会的也就是缓毒解毒之术而已,这样的事情他已经反反复复做了几年,自然是手到擒来。医术高明这样的事情恐怕是没有的。
将将扎完针,方才去请大夫的几个人簇拥着一位青年文士模样的人进了雅阁。“萧大夫萧大夫!”周风几乎是跳到了中年文士面前,将病人指给他看。“萧大夫,那位姑娘仿佛是被毒蛇一类咬伤了……”“周小公子居然在此。”打断周风的话,中年文士一捋山羊胡须道:“莫急,待敝人看看。大家少安毋躁。”又向众人摆摆手,走到坐塌边为女子号脉。
绿衣少女从周风施针开始便不安地在坐塌边踱来踱去,想伸手也不知能帮到些什么,眼泪又忍不住簌簌地向下掉。周风见状走到她面前安慰道:“你别担心,你们家小姐不会有事的。我刚才用针封住了她的穴道,毒性暂时不会再扩散。萧大夫的医术精湛,一定能够治好的。”少女闻言稍微安心了一些,向周风行礼致谢:“多谢公子相助。敢问公子高姓大名。”周风的年纪原本就在孩童和成人之间,由于父亲宠爱,至今行为仍然表现得像孩子多一些。此刻听到与自己岁数相仿的少女如此正襟恭谨对自己说话,也假装出一副成熟的模样,“姑娘无需多礼,在下姓周单名一个风字。不知姑娘芳名?”边说边做了个揖。可惜他长着一张娃娃脸,配上江湖翩翩公子的行礼动作,委实有些滑稽。原本心情极度沮丧的绿衣少女差点笑了出来。“奴婢小名鬓云,我家小姐姓孙……”说着又朝主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大夫萧紫坛正用细小的刀具在女子的颈部切开一道口子,接着立刻用白布热敷住,厚厚的白布马上透出黑色的血迹。鬓云被这情景惊了一惊。周风解释道:“没事的,把毒血放出来就会好许多。伤口一定是在颈上,因为太小,才看不出来。”鬓云惊疑不定地点点头,仍不是很放心的样子。
此时,楼下闹轰轰的人声忽然间安静了下来。一群穿一色素青劲装的人在大门两遍一字排开,恭恭敬敬地立好。一名身着浅黄衣衫的年轻公子,从两行人中间穿过,疾步跨进大堂。“风儿,出来。”一声呼唤似乎并不响亮,引出雅阁间许多人来观望。年轻公子的目光从倚着栏杆的人身上一一掠过。那是一张难得一见的俊美脸庞,仅是惊鸿一瞥,就能使人印象刻。他似乎是在急切的寻人,口气却并不严厉。
“爹――”一抹宝蓝色的身影从楼梯上飞下,正是方才替孙姑娘施针的少年,衣摆下一枚雪白色的玉佩摆露在外。听他唤“年轻公子”为爹,众人皆分为惊讶,想那人的年纪怎么也在三十上下,外貌却与一般二十岁的青年无二。周玖时伸手,笑着接住他狂奔下来的的孩子,用一只手把他抱了起来。周风已经是少年,一般说来,早已超过了让父母背背抱抱的年纪。众人更是愕然。
“小心点。让我好找,居然独自一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骗人。爹你根本派人跟着我。”
“哼,不派人跟着你还想不想让我找到?”周玖时让周风坐在自己的肩膀上,无视众人的愕然,带着一帮手下大摇大摆地离去。
贰
一群人走在大街上,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爹,我要吃荷芳斋的桃酥。”周风坐在父亲的肩头,俯下身调皮地挡住父亲的脸。
“好了,别闹。”周玖时轻轻拍开周风的手,“给你买。”随即吩咐了一个手下去买。
“嘿嘿。”周风傻笑了两声,“爹最近好像很忙。”被拍开的手绕到周玖时的头上,弄乱的他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
“是有些忙。你就能趁我与别人谈话时偷偷溜掉。”周风整个冬天都没有出过门,今日周玖时有笔生意要亲自出面商谈,周风软磨硬泡得到同行的许可,却由于在商铺中等着周玖时感到着实无聊,便趁大家不注意,自己跑到大街上乱逛。走着走着就到了著名望江楼。其实,也并不是没有人注意,起码负责保护周风的杜若肯定会尽职地盯着他,其他人才会放任周玖时最疼爱的孩子一人离开。
斡旋山庄是周家的产业,座落在奉城最东面。周家不管在江湖中,还是在商业上都有一定的地位。原本周家人都住在斡旋山庄之中,八年前却不知什么原因一家二十几口皆被飞雪宫所灭,只留下周玖时和失散多年的周风。而飞雪宫的宫主也被周玖时所杀。八年前名噪一时飞雪宫就此败落,只剩下不到一半的人力被宫中一位有地位的女子接管,此后飞雪宫行事一直低调,再无参与任何恩怨纷争。这是世人眼中的事实。
回到家中,周玖时把周风放饭厅在凳子上,大气都不喘一口,接过手下买来的一包桃酥。荷芳斋的点心远近闻名,纸包一拆开,甜甜的香味就飘散开来。周玖时随手取出一块递给周风,剩下的又重新包好。
“小净,这些收起来。”被唤作小净的侍女小心接过纸包,准备收到厨房去。
周风哀怨地看着一大包桃酥变成了一小块,无话可说,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咬。
周玖时柔声道:“现在吃太多,待会就吃不下饭了。乖乖在这里等会,我到书房去,很快便回来。”替周风倒了杯水,周玖时理了理被弄乱的头发,又转身向周家的管家道:“杜叔,去厨房吩咐可以做晚饭了。然后,请到书房来一趟。杜若也来。”边说边跨出了饭厅。
“好。”杜叔应声,随着周玖时出了饭厅。后面跟着的是不知何冒出来的杜若。
书房中,杜蘅早已在静候。周玖时走到书案边坐下,杜若杜蘅两兄弟在两侧相对而坐。稍许,杜叔进来便坐在周玖时对面。
“杜蘅,说一下你调查的结果。”周玖时首先说话。
杜若抢在杜蘅发言前问道:“蘅,你这去调查了何事?”
杜蘅把转向周玖时的目光又转到杜若身上:“就是关于紫雷门的事情。”
“嗯!”杜叔叹了口气道:“此帮派出生诡异,两年前才刚成立,发展极为迅速,这两年来与我们为难,照此情景现今,恐怕会成为我们主要的敌手。”
周玖时道:“我曾经多不惜损失巨资想将此派扳倒,但,他们总能很快回笼资金和人力,背后定有支撑。”
“庄主,”杜蘅站起来道,“属下回玲环堂整理了这两年对紫雷门的调查资料,发现他们有很大一部分与西域的生意往来。而且,与F王府的接触密切。”
“即是说,F王府恐怕就是其背后支撑了吧。”杜若接口道。
“哦。”周玖时提起毛笔,写下“F王府”三个字,“一个贵族子弟也会有如此高明的经商手段真是难得。近段时间正值琥珀蚕籽的收购时期,紫雷门高价收购了不少天纭绸。使得目前雪蚕籽的价格也高得惊人。我今日只能亲自与刘长治交涉,他顾念我们多年合作,方用高出两成的价格卖出。不至亏损。”天纭绸是一种上好的丝绸,每年的出产为数不多,只做贵重服饰或霞披用,以琥珀蚕丝纺成的为上品。
“他们想抬高价格后卖出,趁机大赚一笔吧。”四人中对经商最不在行的杜若道。
杜叔问道:“庄主可记得何时得罪过F王府的人?”
周玖时笔一带,划掉了纸上的三个字。“旧时得罪的人过多,自己也记不真切了。不过,得罪亲王这样重大的事不至于完全没有印象。”那张写字的纸被揉成一团扔掉一边。
“也不尽然,”杜蘅道:“也有可能是王府中的某人借了F亲王的名义而已。”
杜叔抚须道:“作为皇室的人,涉足江湖本就于理不合。如此看来不是个简单的对手。”
周玖时点头道:“容我好好想想。今日就先到此,也该用晚饭了,我们先回去吧。”
四人回到饭厅时,饭菜已经备好,周风手拿一把筷和勺正在分发。周玖时在习惯的座位上坐下,小净就开始从饭桌中间的大碗中往外盛饭。周风发完后坐到周玖时身边。杜家三父子也坐到他们对面。
周家盛的时候,家规也和一般大户人家一般森严,主仆同桌用饭之类的事情是不被允许的。可是周玖时原本就对这些不以为意。周家家破人亡之后,对服侍了周家三代的杜氏父子更是如亲人一样对待。
周玖时舀了一勺汤,吹凉了送到周风嘴边,道:“前两日就吵着要吃荠菜,今日多吃。”
周风就着喝了,有些犹豫地唤了一声:“爹……”
“有事?”周玖时自己也喝了一口荠菜汤。
“我想,你能不能调查一下今天的事情……”
杜叔抬头问道:“小公子又做了什么好事?”
周风当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调笑,扒了口饭含糊地说:“其实也没做什么好事。今天在望江楼恰巧碰到一位姑娘中毒,我就帮着缓了些毒,主要还是萧大夫的功劳。”说得貌似谦虚,实际却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
周玖时道:“这些事情官府也会查。你若不放心,等过两天萧大夫替你检查时再询问那位姑娘的情况吧。”
“嗯。”周风应道。
“多吃些,把冬日失掉的元气都补回来。”周玖时又往周风的碗里夹了不少菜,使他的碗都高出了一层。杜家两兄弟见状,很有默契地相视一笑。
叁
富贵人家的春天似乎总比其他地方来的早。平常地方要到半月后才开放的朵,在王府的能工巧匠的细心栽培下,早已争奇斗艳。圃地错落有致地围绕在水池的边缘,看似是漫不经心的装扮,实际上每一丛的朵都与他拥有不同的颜色和形状,而整体却看不出特意雕琢的痕迹,可见匠所费的苦心。水池一侧是怪石嶙峋的假山,一条小径曲折地从中间穿过,自然地衔接上池中小亭附带的水廊。
小亭中的贵妃塌上,一位贵妇人正半垂着眼睑,慵懒地躺着。贵妃塌摆放的角度,刚好能够使阳光照到她的全身,令她的衣衫泛光一层淡淡的鲜亮光彩。袖摆上金丝绣成的牡丹栩栩如生。她乌黑的发髻光滑整齐地梳在脑后,样式琐。三枚金钗皆为鸟首噙珠的样式,垂下的金穗细细地直挂到肩头。
“母亲,我回来了。”假山这边,还未见人,先传来了一声轻快的呼唤。
贵妇人闻声抬头,对迎面而来的锦衣少年报以微笑。“斐儿,你可回来了。一切都顺利吗?”
满面春风的华斐将手中的的一个小罐放在石桌上,为母亲对他的归来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关心而微微皱眉。“儿子做事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华斐在石凳上坐下,摆出一副准备倾听母亲的心事样子。“母亲似乎有什么烦恼之事。”
“话不能说得太满。你虽然聪明过人,毕竟还是太年轻,阅历不足。我怎能完全放心。”
“阅历不足,还不是照样抢到了F王府世子的位置,还不是照样能在生意场上呼风唤雨。所以,母亲无须多虑,放手让儿子去做吧。您也该静下心来,多保重身体才是啊。”
“诶……”贵夫人坐起上身,仍忧郁地道:“话虽如此,但你这要对付的可不是王府那些无知妒妇,卑鄙小人。周玖时此人城府极,睚眦必报,又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我悔不该多年来一直念叨着让你报仇报仇……现下你在府中人心初定,这般折腾,又要落人口实,要是他们乘机非难你,少不了又是一堆麻烦。不如先在府中待两年,等到府上的人都归顺了你,再报仇也不迟,也好让你再历练历练。我们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两年,保准万无一失才是要紧……”
“母亲!”华斐打断贵夫人的教诲,轻轻握住她的手表示安慰,“儿子这些年已经历练了不少。准备,两年前就开始了,再继续下去也不会有太大进展。王府的人要归顺早已归顺,剩下的人可有可无,并不会对我有什么影响。而且,您也知道我一向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您说的,我心中都有分寸。”
贵夫人也反手握住华斐的手,轻拍道:“我也知道,你考虑事情一向比我周详,可我就是放不下心。也是我不好,让你小小年纪就出门吃苦,当一个亲王世子,何曾有你这般累的。”
“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华斐抽出手,打开方才带回来的小罐子,双手捧给母亲。“儿子去了西域两个月,也没有带什么好东西回来。听闻百草香有定神安眠的功效,您睡眠一直不好,这些拿去试试,晚上睡前燃一小块即可。”
贵妇人笑吟吟地接下,放到鼻下轻嗅。香味不浓,但很独特,令心情仿佛好了一些。她知道华斐从不喜欢夸耀,他说得如此风轻云淡,但得到这罐小东西,一定费了不少力气。
“母亲喜欢就好。”华斐也笑了起来,“我还带了些西域特产回来,可惜仍是和往年一样,没有什么新意。母亲若是不嫌弃,等会我让人送些过来。”那些没有什么新意的东西,也一定多少会有些新意的。
“不用不用。”贵夫人笑着摆手道:“你定是刚回来就跑来看我,先回去收拾着吧。我晚上也让人做些吃食过去,算是为你洗尘。”
华斐站起来一拜,道:“那就有劳母亲了。儿子先回去了。”
走到假山中的小路上,华斐突然停下脚步道:“出来!鬼鬼祟祟的想做什么?”
“哎呀,被你发现了。”一名少女从假山顶上的怪石背后跳下,稳稳落在华斐面前。少女面色粉红,很有朝气。发髻上只是别了只金色小雀,就足以显示她尊贵的身份。
“华雯郡主,多少年来都玩相同的把戏,还有谁发现不了?”华斐只是看了少女一眼,继续走他的路。
华雯不满地嘟起嘴巴,跟在华斐身后,“哥,人家听说你回来了,迫不及待跑来看你。你走了两个多月,我好想念你哦。”
“哦?想念我还是想念我带回来的东西?我不在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华斐继续不停步地走,头也不回一下。华雯用手指绕了两圈发丝,想不出什么可以令华斐满意的答案。
“知道你不会干什么正经事,早该找个人把你嫁了,省得我再操心。”
你什么时候操心过了?华雯在心中暗道,不过这话不能说出来。“我也可以到紫雷门去帮忙呀。”
“你只怕会越帮越忙吧。”
“你没让我试过怎么会知道?”
“我让每天来给母亲请安,有空多陪她说说话,你做到了没有?”
“呃……”
“呃什么呃?托你点小事也做不好。”
“我也想多陪母亲聊天,可是她每天就是说些庸人自扰的话,说来说去,我已经无言以对了。”
“打嘴!”华斐突然停下来转过身,华雯险些撞到他身上。“任何人都可以说母亲是庸人自扰,只有我们不可以。母亲出生江湖,生怕我们在府中受人轻视,二十年砣杖盏>受怕,顶着众人的冷嘲热讽,给我们争得今天的地位。你现在长这么大了,别的不能做,听听母亲的唠叨有什么不可以?”
华雯看着华斐脸上的表情由严肃的渐渐转为发笑,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清楚,母亲二十年来,在王府荣华富贵背后的勾心斗角,养成了现在这样的性子。而她的兄长,无论任何事情,从小便要求自己做到比其他任何一个孩子都好。只有她,沾着母亲和兄长的光芒长大,无条件受到宠爱。“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往后一定做到。现在,我帮你收拾东西去吧。”说着拉住华斐往他的住走。
收拾东西顺便偷点什么出来吧。华斐无奈地想,任华雯拉着他走。
F王府的上空中,一对燕子“叽喳”鸣了两声,倏地飞了过去。
肆
周玖时一人淼绞榉俊J榘傅钠练绾竺婢褪遣厥槭遥几排书柜纵向排列。书柜上的书,从百家杂言,到旧时名文,应有尽有。对面的墙正中,是一副一人多高的画像。画像已经有些年岁,微微泛黄。画中的少女依、倚树而立,手持一柄细剑。只有两鬓的头发编成了发辫,其余随意地挽在脑后。从精简的衣着上也可以看出,她是一名江湖女子。颈上佩戴的玉佩落在交叉抱胸的手臂上,雪白的玉佩被雕琢成半朵莲,正是周风现在佩戴的那块。少女长得并不是很美,一双眼睛却灵动可爱,使人无法忽视,。少女眉目含笑地望向前方,似是看到了等待的人正向自己走来。银杏的叶子飘落下来,铺了一地,有一片不经意落在她的肩头。画中一笔一划都极为细致,连发丝都能丝丝分清。画像的右下角,用不甚工整的笔法写着“沈落烟”这个名字,与画像细腻而不失刚劲的风格比较,显然不是一人所作。名字的下面还印一篆印,署名正是“周玖时”。
周玖时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少女的脸庞,目光温柔地好似一池春水。许久,才放下手,小心翼翼地掀起画像,单手在画像背后的石壁上运力,石壁竟然像一扇门一般绕一侧旋转开去。周玖时放下画像走了进去,从袖中取出火折子点燃。石壁中是一条向下的阶梯,拐过走下另一条阶梯,就到了一间很小的石室。石室中仅有一个书柜和一条石凳,都蒙上了厚厚一层灰尘,显然很多年没有人来过了。周玖时用火折子点燃墙上的蜡烛,数点书柜中的书册,翻找出两本自己要找的,相互拍了拍,灰尘顿时满室飞扬。
春天真是容易瞌睡的季节。
周风坐在窗台前,上身几乎都趴到了窗台上,低着头一动不动,眼睛不知道是睁着还是闭着。窗台上铺的书可是半天不见翻页。李仰止蹑手蹑脚走到窗外,猛地叫了一声“小公子”。周风果不其然跳了起来,四张望,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的样子。
李仰止慢悠悠地把手肘撑在窗台上,一脸坏笑道:“小公子可是在想什么心事?”
本来是在想心事,可惜想着想着便打起了瞌睡。周风被问得颇不好意思,脸上也微微发烫,不知道是羞的还是被阳光晒的。
“先生找我有事么?”
“没有。只是今日甚感无聊,想来打扰小公子,顺便看看前几日布置的功课如何了。小公子可得空?”眼睛瞟得周风的脸越来越红。
“哦……我在想爹的事情。先生可看见我爹了么?”
“庄主方才似乎进了书房。”
“谢谢先生。我去找我爹。功课做完了再去请教先生。”话音还没落完,人已经穿出屋子,跑出老远。路过的丫鬟还以为他在为了什么事落荒而逃。
“哈哈……”李仰止越想越觉得好笑,干脆整个人坐在窗台上看周风逃走。
“爹――爹――”周玖时听到头顶上传来周风的呼叫声和脚步声,一阵乱找,四下不见人,又奇怪地“咦”了一声。
“风儿,在下面。”周玖时的声音用内力准确地传达到周风的耳朵里。
“哒哒哒”伴随着渐近的脚步声而来的周风几乎是跌撞下来扑到周玖时的身上。
“当心点。怎么还是这么莽莽撞撞的?”
“爹,你的怎么在这里?”
“我来找点东西。以前还是有很多东西,我现在都记不清楚了。”
顾不上回答父亲的问题,周风抓住周玖时的手臂,想把他拉出这间阴暗的石室。“爹,不要看了,我们出去吧……”
周风的眼里有点点亮光。周玖时伸手想去抚摸他的头,看到自己满手的灰尘,只能用手臂把他揽在怀里。这样的眼神周玖时不只一在这个孩子的眼中看到。过去的事情无论过去多久,再想起来的时候仍会觉得对自己是种伤害。别人的同情只会增加他对自己的厌恶。这个孩子走过来的时候,点亮了他身边所有的灯,让他不要害怕,然后这个孩子却哭了。他会替自己悲伤,甚至会比自己更加难过。会把他拉出任何有这些伤害的地方。他用自己所有的力量却呵护这个孩子,并不仅仅因为他是自己生命的延续,也是因为他想得到一片纯净不带任何瑕疵的安慰。
“我也想让往事和这些纸片一起化为灰烬,可惜世事总不能如我意。”
少年躺在床上,望着横梁上的木刻。白天这些显得高贵的云雕,在此刻昏黄的烛光下犹如鬼魅。少年一动不动地盯着颤动的黑影,他漆黑的长发散乱在被褥间,衣衫大半被褪去,剩下的是也凌乱不堪。伏在他身上的男子,从他的的颈脖向下,轻轻地啃噬他美丽的身体。少年却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仿佛灵魂不在身体中。
对此不满的男子,重重地在少年的胸口上咬了一口。突如其来的疼痛令少年的身体轻颤了一下。
“看来你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嘛。”轻笑一声,男子撑起身体,将少年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中,握住他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看着我,九儿。”
当然不会无动于衷,你无时无刻不让我觉得恶心!不管费多少年,你加在我身上的耻辱,我定要百倍千倍的还给你!
对于少年眼中明显的憎恨,男子“哼”了一声,抬起少年的腰肢狠狠地贯穿他的身体。
周玖时猛然间从梦中惊坐起,身边熟睡的周风在梦中翻了个身,并没有被吵醒的样子。夜,寂静的可怕。连月光都被乌云遮蔽,只剩下一个淡淡的轮廓。
果然还是……梦见了……
周玖时吸了口气,又缓缓躺了回去。侧身轻轻地抱住周风,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又怕弄醒他,仿佛他怀里的是一用力就会破碎的琉璃。周风“嗯”了一声,在周玖时的胸口蹭了蹭,又响起了平稳的呼吸声。
下午,周风从拉着周玖时出了石室,说自己晚上害怕,一直要求晚上与周玖时一起睡。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八年前,周玖时几乎夜夜被噩梦惊醒,周风身体好些的时候,就会缠着他,要和他一起睡。其实,是想陪伴他让他安心吧,周玖时想,不过这样,真的很安心……
伍
“启禀世子,郡主求见。”
“郡主?哪个郡主?”正在对着图纸苦思冥想的华斐头也不抬地随口问道。
“是华雯郡主求见。”下属恭恭敬敬道。
“她怎么会来……”反应了好一会,这回华斐抬起了,脸上一片阴霾,嘴角几乎都快抽了。“让她进来吧……”
“那我就进来啦!”华斐的话音刚落,一团红云已经从门边飘了到了他面前。
“雯雯,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我可没有时间陪你玩。”华斐狠狠捏住手中的笔,其实他更想捏死华雯。
“谁说我来找你玩的?我是想来帮你的。”丝毫没有察觉兄长身上的危险气息,华雯展现出一脸相当好态度。
华斐努力表现得平静,道:“不用了,我现在一点也不忙。”
听了这句话,华雯的表情瞬间变的很悲伤,眼里似乎还滚动着两颗泪珠。“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只会给你添麻烦……你都不想见到我……”连说话都有些哽咽。
正是!华斐咽下就要冲口而出的话,挤出一抹微笑道;“怎么会呢。你身为堂堂郡主,怎能做这些江湖草莽的事情。哥也不想让你操劳。这些事情我一个人做就够了。”
“母亲曾经也是武林中人,你的意思是说她也是江湖草莽了?”
“……”华斐手中的笔在不为人知的时候发出轻微迸裂的声响。
自从回家那天之后,华雯几乎天天都去给华斐道安,接下来就是极力向他推荐自己,想要加入紫雷门,吵得华斐半日不得安歇,只得见了她就躲。哪知道还是不慎被她找到了,结果更加惨痛,那天晚上做梦都梦到被无数人念叨而死。从那天后,华斐干脆卷铺盖搬到了紫雷门总堂暂住,也方便理门中琐事。可是今天……居然又被她摸到这里来了!这日子还怎么过?华斐越想越郁卒,手中的笔终于“啪”的一声寿终正寝了。
华雯恢复了正经的神色,端正的做在椅子上。“你不用哄我。母亲担心了这么多年的事情,你怎么可能旦夕之间便有了把握。你口口声声说没有问题,母亲仍是忧虑到寝食难安,她很清楚,你只是安慰她而已。说什么已经准备充分,并不是你的本意,以你的为人不会将话说的如此绝对。我虽然才智不及你的一半,这些还是看得出来的。”
对上妹妹认真的眼生,华斐这真的觉得有些无奈。长叹口气,把断笔扔进废纸篓。“你说的对。我确实没有把握。你知道飞雪宫旧时在江湖上多么炙手可热,就连黄口小儿都无人不知。人人都道周家只是一个在江湖上还看得过去的山庄,可是事实上,飞雪宫的旧部有一半现在都掌握在周玖时的手中。真正让我在意的,是多年来没有几个人能查到他对这些旧部的调属,更无从知晓他们的数目。而我现在所拥有的人力财力,都是靠母亲和我亲手赚来的。一旦要靠武力解决,我很难说不会调用王府的兵力,但是这样,也很有可能让我身败名裂。不仅我现在没有把握,就算再过二十年,我想我也不会必胜的把握。但是就如你说的,没有试过便不知胜负。现在我做的事情,并不全是为了母亲,也是为了我自己。我只是想尝试一下,但是我不希望你和母亲为了我的任性付出代价。你是郡主,以后能嫁的必定也是名门望族。你也不会因受到我太大的影响。我说的你能明白么?”
“我能明白。但是我不能心安理得看着你为我们拼命,你什么都不让我做,我心里真的很难受。”华雯低下头,口气很坚定。“我和你都是母亲的孩子,报仇并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没有什么你连累我们的事情!”
“雯雯你过来。”华斐站在案几后向华雯招手,华雯走到案几前,看到华斐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也怪我,从小就只让你读书,你却一心想习武,我不教你你就偷偷看我练。弄得你现在文不成武不就。并不是你才智低。如果我现在开始教你武功,你觉得自己能否学好?”
华雯毫不迟疑地点头:“能的!一定能!”
“好,既然你有决心,就做给我看。你现在对这边的事情一无所知,说实话真的帮不上什么忙。我可以教你,但你必须很快学会,否则没有用的人我是不会留在这里的。”
“没问题,我一定很快学会。”华雯继续点头。
哪里有这么容易?华斐想,与其让妹妹每天奔来跑去惹人注意,不如把先把她留在这里更能限制她的行动,等到以后再把她赶回也算名正言顺。
“风儿。”周玖时走进自己的卧室,见床上已经空无一人,被褥也已整齐叠好,有些意外。近几日周风都住在他的房间。周风的睡眠时间很长,几乎一天中一半时间都在睡觉。周玖时起床的时候周风仍然睡得很熟。等他到书房看完早晨送到的昨日的情报,周风往往仍在赖床,定要等他去喊。
“爹――”从隔壁周风的房间探出他的脑袋。
“今日怎起这么早?早饭用过了?”周玖时笑着走进周风的房间,后面跟着手端托盘的小净。而托盘上的是一碗药。
“用过了。”看到小净端的药碗,周风不由自主地往后缩。
周玖时挑了把敞椅坐,把缩到后面去了的周风拉回来抱到自己的腿上。“这些药有固本培元之效。萧大夫叮嘱,需在春日服用,现在正是时候。”
“我觉得现在很好,不需要固本培元……”周风看着药碗越来越接近自己,身体跟着越来越靠后,直到紧紧贴在周玖时胸口再也无路可退。
周玖自动把他的轻声抗议无视掉,接过药碗开始吹凉。末了还自己啜了一小口道:“不是很苦。乖,一口气喝掉。要不要爹喂你?”
周风欲哭无泪了。生病的时候不得不被当作药罐子一样灌,而且生病的时间还是很多的。毒发的时候更是什么方法都试过。本以为身体好了总能停药一段时日,谁知好日子过去的尤其快,转眼又到了被灌药的时节……
周风正替自己哀悼。周玖时认为自己提的条件不够诱人,又补充道:“我昨日让人从荷芳斋带了松子糕回来。乖乖把药喝了,就给你吃一块。”说罢就要着手开始喂药。
与其被灌不如自己喝来得快,尝这个苦头的时间自然是越短越好。周风连忙自行端住药碗道:“我自己喝……”一口气把一碗药喝个底朝天,颇有慷慨就义状。
如此,周风果然很快得到了一块松子糕。
陆
三月二十七是周风的生辰。周风小时被寄养在别人家中多年,对自己的生辰不太在心。若不是一早被叫起来吃红鸡蛋,恐怕就会把今天当平常的日子一样度过。倒是周玖时记得清楚,前一日就将能办的事情全部办妥了,只剩下一件必须得今日做。离上周风上街已经半月有余,这终于有绝好的机会又得以出家门,且周玖时答应陪他一日。周风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上午的集市一般都较为热闹,与远观不同,这行人与商贩的吆喝声,说话声,脚步声,都是近在耳边,听得清道得明。周风见到这般情景,早把睡眠不足的困倦抛到了九霄云外。开始的一段路,几乎每个摊位都被周风逛遍,不少东西都被他拿起来仔细研究一番,还就地学习旁人的讨价还价,然后用傻笑回报小贩们殷切的招呼。到了一个卖簸箕和笤帚的摊位,周风刚想开始与小贩探讨簸箕多少钱一只最合理,周玖时终于忍不住把他拉了回来。然后周风只好收敛了一些,只挑喜欢的看。
不知不觉已接近巳时,周玖时有意带着周风往碧思轩的方向走。
周风在一家卖饰物的小摊前停下,盯了许久。小贩见是个有钱人家的男孩子,热情向他叫卖:“这位小公子喜欢些什么?我这里有不少好东西。这个木簪是用檀香制,香味经久不散。这个玛瑙珠成色均匀,可是珍贵。你看这个银环多别致,在别不多见的……”小贩说一样就拿起一样给周风过目。周风一一点头,最后却选了一条细长的发带。发带的颜色与周风平日所穿衣服颜色相近,绣有一些细小的图案,貌似是兰。
周风将发带递到周玖时面前,问道:“爹,给我买这条带子好么?”
周玖时看了看,笑道;“你平日里又不喜欢束发,买发带做甚?”
“买了之后我就束发,好么?”周风充满希冀地道。
“束了几天,怕是又会被你藏起来了吧。”
小贩见势接下去道:“小公子真是眼光独到。这条发带用的是上好的绸缎,上面的刺绣是自家绣的,我就赚点手艺费,需一两银子。小公子看如何?”
“一两银子……”周风故意露出些为难的神色,“老板,这条带子我很喜欢,能便宜点么。”
此时,周玖时却大方道:“风儿,今天是你生辰,图个吉利,不宜还价。你要真的喜欢,一两银子就一两银子吧?”
小贩赶紧开始奉承:“哟,公子您不仅长得一表人才,气度也好。这条发带是物有所值……”
“好了,”周玖时笑着打断小贩的话,掏出一两银子递过去,“老板真是会做生意,这条带子我便买了。”
拍马屁永远也不会有错,生意的时候犹然,拍得客人心怒放,他们就会心甘情愿地掏腰包。轻松赚了一笔的小贩暗自高兴道。
有了发带的所有权,周风马上开始履行诺言――开始束发。可惜没有梳子,加之没有经验,想徒手把头发梳起还是很有难度的。弄了几下,却怎么也不整齐。周玖时接过发带,用手指将周风的头发梳顺,用发带在背上松松地束好。
“谢谢爹。”周风用手摸了摸新发型,感觉甚为满意。
随后便两人到了碧思轩。
碧思轩是饭庄,也属于周家的产业,因擅长以鱼做菜而出名。此的后堂也是周家会见客人的常用之。周玖时选了个角落上的座,给周风要了一杯水了一小碟红枣。
“早晨时说好的,我现在要去见个客人,半个时辰之内回来,你可不要乱跑。若是半个时辰之后我还没回到,你可以到后堂找我,明白么?”周玖时摸着周风的头低声叮嘱。
“好~”没有因为今日是自己的生日而使性子,周风乖乖答应。
平常周玖时有要事都会带几个护卫在身边。今日答应陪周风逛街,那些护卫都走旁的路先到了碧思轩。现下的情况与往日不同,周玖时隐约感到身边有些危险的气氛。护卫时刻都会监视了碧思轩所有人的出入,恐怕这周风想乱跑也是不成的了。
幸而周风也没有想乱跑。周玖时一走,他便开始打量周围几桌吃饭的人。左边一桌似乎是一对情人或是一对小夫妻,互相夹菜,好不融洽。只是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从周风这边无法听清。对面左了两位外乡的青年,只是喝酒。周风看向他们时,他们也正看着周风。右边一桌较大,有七八人围坐着大声说话。“……紫雷门前几日又在雷州设立了分舵,逼着别的门派和行会纷纷退离。”“也不知门主究竟何人。”“行事未免也太霸道……”见他们在讨论他人的长短,周风甚感无趣,又将视线转回来,而对面那两位青年还是在看他。又看了看再远几桌,回过头仍是见那两位青年看着他。
如此反复三之后,周风也改为一直盯着对方看。两位青年中的一位忍不住笑了声,伸手招呼,示意周风过去。周风见状坐直了些,对他们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过去。两位青年对视一眼,没办法,自己起身走到周风旁边。
“周小公子,我们又见面了。可否坐在这边?”方才招手的青年道。
周风睁大本来就很大的眼睛,打量了两位青年一番,方记起何时见过他们。“哦,我想起来了。在望江楼时,你们替我说过话。”
“嗯,周小公子终于还记得。”也不等周风答应,说话的青年径自坐到周风一桌的椅子上,但是并没有离得太近。另一位一直沉默的青年便也一同坐下。
“真是有缘。两位像是从外地来的。”周风道。
“是啊,我们原本住在澧州,这两年正到游历。这受人之托前来奉城。”
“今天是我的生辰,不如两为的饭钱就由我请吧。”
周风这番故作沉的模样还是那么引人发笑。两位青年倒也不客气,“那就多谢周小公子了。上就想送样东西给小公子,可是错过了……”言罢将一枚银灿灿的东西放在桌上。
周风拿过来看了看,又抬头,眼中可爱热情的神情渐渐冷下去。“两位确定这是送给我的么?为什么不直接交给我父亲。”
柒
“周小公子是不是太小看了令尊?”离周风较近的凌解释道,“直接交给九公子恐怕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就算能够办到,他也不一定会接受。”
周玖时在家族中排行第九,名中也有“玖”这个字,虽然年纪轻轻就当了周家的当家,在外仍习惯地被称为九公子。
周风眉头紧锁。“你们怎么知道交给我,我就会接受?”
“我们当然不知道。只是先前派出登门拜访的下属都被拒之门外,宫主也是不得已才使我们前来。”凌摊手道。
“你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周风的情绪有些激动,紧紧握拳的手放在桌子上。为什么要提起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周风一直觉得父亲是个坚强的人,多年的屈辱,死去的亲人,父亲从来也没有在自己面前提起过。实在难过的时候,周玖时只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但是很快他又会出来,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微笑。他只会对周风说他的母亲是怎样一个与众不同的洒脱的女子,从来都不会在自己面前为她的死流露出悲伤的神情。然而这些并不代表他已经忘记了,他只是把这些东西埋藏起来,藏在一个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地方。现在要把这一切再挖掘出来,会是怎样的一种伤痛?
“小公子应该明白,想要挑起事端的可不是我们。相反,我们是想来助九公子一臂之力的。”凌仍是平静地解释。
“我知道……可是……”周风低下头,他当然知道,看到父亲走进被尘封了多年的石室时他就知道。那里放的都是昔年飞雪宫的资料。周玖时烧掉了飞雪宫往日的大殿,杀掉了当初身边的近侍,却留下了记载这一切的几本书册。不到逼不得已,周玖时绝对不会将他打开。
“现在有人想要算旧账,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我相信九公子也不是没有担当的人。小公子说呢?”周风抬头看着凌的眼睛,他的眼中很有诚意也有些担忧,周风直觉他说的是正确的。但是,要做出决定,有担当远是不够的。周风看了凌一会,并没有说话,凌又继续说:“要是九公子真的不需要我们的帮助也没有关系。我们只是希望能够见他一面,当面问清。”
“就算我答应了也没有用,我的话也无法左右父亲的决定。”虽然相信凌的话,周风对他们的目的仍是报有一点敌意。
“没关系,我会尽力纠缠的。”凌笑起来,转变了方才的严肃,有些无赖地说。惹得周风对自己的决定惆怅起来。
“非,你在做什么?一直让我一人来说,你过意得去?”凌转身戳戳身边东张西望的青年。
被叫非的青年转回头来一笑道;“你能不能知道他在什么位置?”
凌没好气地回道:“连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只能感觉到他在我们附近。”
“他在经常移动,所以我也不能确定现在究竟在哪。”
不知道这两个在讨论什么,周风迷茫地看着他们。
“这很简单,让他出来就行了。”周风只觉得刚听到凌说这句话,迎面吹来一阵风。当他能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一柄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了,凌也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也看不清凌到底如何移到自己身边的。
更快地,凌感觉到有钝器灌注满内力朝自己袭来,怕是误伤周风,钝器对准的位置只是他持匕首的手臂。虽然早有准备,凌拉着周风一侧身,也只是堪堪躲过这一击。同时非抽剑,从另一侧迎击。杜若手臂一张,铁链坠重物一端“纭币簧撞上剑身又飞弹回去。杜若用伸另一手握住,拉直铁链抵住非的剑刃,同时抬腿攻击非的下盘。非却并不接招,向后一跃回到凌的身边。凌手腕一番,匕首如消失了一般被他收了回去,另一手也放开了周风。
“哟,又是故人。你是杜蘅还是杜若?”凌问道。
周风跑到杜若身边。杜若把他挡在身后,仍是双手握铁链,随时准备出击的警惕状。一双眼睛将面前两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看了个遍,就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这点一直持续着,显然是没有想起面前两人究竟是谁。
凌不爽地皱眉道:“怎么多年不见还是这么呆?亏我一直记着你们,原来你们一个两个恨不得把我们都忘光。”
非看着一身紫边白衣的杜若,玩笑道:“你这样跟踪倒是不怕被人发现,我原以为你该穿夜行衣才是。”
凌赏了非一记白眼,鄙视道:“大白天穿着夜行衣才会被人注目。”
正讨论间,杜蘅从后堂走出。
“两位不是想来劫持小公子的吧?”杜蘅道。杜若一动手,守卫就通告了后堂的人。杜蘅早在门后,准备见机行事。但是门外的人却聊了起来。
“呆子,你说呢?”凌以一种非常熟识的口吻,很不客气地说。
“请恕我忘记了两位,不知可否告知?”刚才杜若和他们的对话杜蘅也听到了,但他的反应和杜若一样。
凌却没有回答他们,而是对杜蘅杜若的改变发表意见。“我记得你们俩以前穿着打扮总是一致,生怕别人分出你们。今时却是大为不同了。”杜若要在暗中保护周风,穿的是便于行动的短装,将头发都挽起。而杜蘅一般都是跟在周玖时身边,穿的是较为大方的墨绿色宽长袍,只将两鬓碍事的头发束在脑后。
杜蘅不以为意道:“那只是小时不懂事。两位想必是旧识?”
周风从杜若身后走出,对杜蘅道:“蘅叔叔,他们想见我爹。”
“哦。那请吧。”杜蘅转身,垂首站到一边。周玖时出现在他身后。
杜蘅杜若退到周玖时身后。凌却趁此机会,突然将十数枚细针射向独站一边的周风。周玖时以极快的速度掠近周风,一边出掌击出真力。细针被全数击倒一边。凌一手未收回,另一手接上射出另一批细针。周玖时再想聚力于掌,或将周风拉离都已来不及。他转身背对凌,用身体将周风护住,把护体真气尽量集中到背上。细针多数都被挡下,只有两枚的针头,浅浅扎入周玖时的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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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蘅杜若同时冲上前,作势要将两人拿下。周风明显惊了一下,他不谙武艺,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一切发生却来不及动作。掰开周玖时牢牢抱住他的手,将背上那两枚细针拔下。针尖沾着薄薄一层鲜红色的血,用手指两下擦净,不见异样。
“不用担心,没有毒。”周风似是安慰地对周玖时说。
周玖时点头,转身道:“两位不知意欲何为?”口气平淡,听不出他是否动怒。
“参见九公子。”非和凌此时却齐身下跪道,“属下受宫主之命前来协助九公子。”
挥手示意杜蘅杜若退下,“朱宫主的好意周某人心领了。”周玖时的笑意有些复杂,拒绝之意却很明显。
“九公子。据属下所知,紫雷门已经侵占了雷州的商务,强行驱赶贵山庄的行会,令九公子蒙受不小的损失。”凌抱拳行礼道。所谓的不小的损失也是凌说得轻了,在雷州一方,周玖时已经命令归属自己的帮派和商会全线撤离,等于是彻底失去了此。他此来碧思轩的目的,就是商定重新部署迁移的人员。
雷州靠近西域,而F王府的势力大多在西域一带,占领了雷州就等于正式向周玖时宣战。
“是又如何?”周玖时仍不冷不热道,“还有,你们并不是我的属下。”转身不再看两人,周玖时拉着周风就要进后堂。
“九公子!”凌急得站了起来,“宫主曾经允诺过,九公子有难,飞雪宫一切听从九公子调遣。”
一直沉默的非也道:“宫主的心意九公子应该明白,切勿意气用事,让您的家人担忧!”
周风拉拉周玖时的衣袖,周玖时停下脚步,看到他的眼中也尽是恳求,不由叹了口气。“好吧,你们可以留在这里。不过,我需不需要你们,是另一回事。”说完挥袖径直走进后堂,杜蘅杜若紧随其后。
看着四人消失在门内,非捏了一把冷汗,有些恼怒地对凌道:“做事不分场合!亏得九公子没有追究你偷袭。若是因此让我们功亏一篑,看你怎样向宫主交代?”
凌自己也觉得心虚,不过他争抢好斗的性子,不经思地去要抓住偷袭的好时机,想看到如周玖时一般的高手要怎样应对。“想九公子也不是这般小器之人,况且我并没有用淬毒的暗器。”心虚管心虚,凌仍是要为自己做些辩解两句。不过他说的前半句话,想想也是错的。
非却不屑道:“你淬毒也无妨,萧长老正在此。再不济,周小公子也不会看着父亲毒发身亡。”
知道非说的是反话,凌讪笑一声。
方才的两番打斗把碧思轩的客人差不多都吓跑了,吃饭也失了气氛,周玖时只好让他们把饭桌设在后堂。
进了后堂坐下,周玖时微怒道:“风儿,你怎能随便让陌生人接近?今日幸亏他们是飞雪宫的人,若遇到的是不怀好意之人,你想如何安然逃脱?”
平日里要是被如此责骂,周风定会觉得委屈。他以往也没有少和陌生人接触,况且杜若随时都会在暗中保护,一般人是难以伤他分毫,他自然不会有太大顾虑。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周风虚心道:“对不起,爹。但是我先前见过他们,我觉得他们并非不怀好意之人……”
“歹人难道还会显在脸上让别人知道?”虽有些急躁,周玖时担忧多于责怪,伸手轻抚周风的头发。
“因为,他们给了我这个东西。”周风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拳,掌上出现一片雪,虽是用水晶石造而成,却似由无数细小颗粒拼凑而出,每一个菱角都雕琢精细,宛如真物。
“飞雪六出?”周玖时又用手轻合上周风的手掌,“既是给你的,就由你收着吧。”
飞雪六出即是飞雪宫的信物。朱红萸掌管飞雪宫后分发给各宫众,在飞雪宫地位越高,就会拥有越逼真的雪雕。飞雪宫的公众以此当作表达诚意的标志。周风现在手上的雪雕可谓完美,凌和非两人的地位可想而知。周玖时也知朱红萸也是真心助他,但是,为此而可能付出的代价,或许并不能称之为代价,周玖时却十分不愿。
“见过九公子。”
周风闻声回头,来人一副中年文士打扮,正是此地有妙手回春之誉的神医萧紫坛。
“萧大夫请坐。”周玖时示意萧紫坛坐在周风另一边,“因犬子之故,劳烦萧大夫亲自前来,周某人实在过意不去。”
“九公子言重了。”萧紫坛坐下道,一边便握住周风的手腕开始为他把脉。另两人都凝神屏息地看着他。
片刻后,萧紫坛收回手,问道:“小公子最近感觉如何。”
周风想了想,回道:“最近精神很好,并没有不适之感。”
萧紫坛点头道:“小公子脉象基本平稳,近日可保无恙,只要注意莫着风寒就是。前月所配药物仍要每日按时服用。敝人会另配一副药辅佐效用,每月服用一便可。此药需现配,敝人每月初遣人送到贵庄。”
“实在有劳萧大夫了。”周玖时抱拳行礼道。此番话令周玖时宽心不少。每至冬日,是周玖时最为担心之时。周风受不了寒气,亦或染上其他疾病就会导致毒发。而冬日又是最易得病的时节。过去的这个冬天,周风几乎有整整一月都卧病在床,到天气转暖才渐渐恢复了精神。
诊察完毕,周风倒是想起了一件事。“萧大夫,上在望江楼中毒的孙姑娘怎么样了?”
“孙姑娘么?”萧紫坛抚须道,“已经没有大碍,现下还在修养。但是毒侵五脏六腑总是有害,恐怕日后身子骨会变弱,行动也会有些不便。”
“你倒是还记得。”周玖时道,“我原以为你嘱托过的事情说说便忘了。”
“爹,你一定去调查过了吧?”知道父亲这话也只是说说,周风腻上去问。
“这件事情也可以说是情杀。原先林家与殷府是指腹为婚,殷府的小姐殷茹蕙对林檎也很是钟情。这两年两位也到了该婚嫁的年纪,可是林檎却一直与一位叫孙君桂的姑娘走的很近,也迟迟没有向殷府提亲。殷茹蕙以为他俩私下交好,气不过,就假以林檎的名义约孙君桂在望江楼见面,偷偷派人用不知何弄来的毒虫咬伤孙君桂,想以此杀害她。可惜她的手段不甚高明,很快便被官府查出。这么歹毒的女人林家肯定不会再要,至于孙姑娘,林檎也算是有情有义,当即就决定,等她复原便迎娶过门。”一口气说完,周玖时倒了杯香茶品。
“如果殷府的小姐不这么做的话,林家倒是不便悔婚的吧。”周风道。
“哼,殷茹蕙敢这么做就要知道承担后果。被下狱,可算是咎由自取。”
周风看到周玖时的眼中闪过一丝一样的寒光,他有些害怕,他所记得的周玖时总是这么温柔。是不是想起了什么,那个杀掉他母亲的人……周风晃了晃头,把即将要涌出的思绪甩开。对着萧紫坛道:“萧大夫既然来了,不如一起吃顿便饭。今日正好是我的生辰,也请萧大夫赏光为我庆祝。”
萧紫坛颔首道:“小公子客气了。那敝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玖
时至四月,紫雷门总坛的桃盛开,艳灼如云霞。嫩绿的叶芽被埋藏在簇下,难以发现。
桃树簇拥的习武台上,一道红艳胜过桃的身影已经穿梭了一个下午。
“哥,我练完功了!”华雯大叫着从外面跑进来,额头汗水淋漓,红扑扑的两颊更显红润,细长的软鞭挽成几圈提在手中。
华斐没有想到自己的妹妹武学天赋还不错,找了师傅教她武功,一套鞭法半月已经运用自如,每天还有精力来打扰他的公务。
“嗯,好。”华斐坐在书案前研究着图纸,随口答应道。
“咦?你在看什么?”华雯把头伸过来,见到书案上的铺着的图纸,画的是用不规则的曲线组合成的一个大致的圆圈,一端简单地画了一所房子。左瞧右瞧瞧不出那大圆到底代表何物。
“给我看看。”华雯说着把图纸从华斐手下抽走。
“诶!”华斐伸手要夺回,华雯拿了图纸转过身去,将图纸转了几圈,还是没有看出个所以然。
华斐站起来拿回图纸,重新平铺在书案上,解释道:“这是阵型图,这些线是树木排列的形状,旁边这所房子就是斡旋山庄。”
“就是周家的斡旋山庄?”华雯听到这里显得有点兴奋。
“是啊。”华斐回到位置上准备继续思考。
“为什么线只有外面一圈,难道里面都没有树木吗?好奇怪的阵法。”华雯继续发问。
既然解释了,只好解释个透彻,华斐答道:“当然不是。斡旋山庄背后是片森林,周家的先祖在此布了两重阵法,用来保护森林中心的陵墓。一重是五行阵,五行阵虽然内含五行生克变化之理,玄幻无端,但研究此阵法的人不是没有,周家也留有阵法的原图。对于另一重,却不得而知。据说周家先祖已将解法毁掉,并没有留于后人。因此即使是周家的人,也没有顺利进得陵墓的人。这张图,是我这近日派人调查的结果,没有对此类阵法精通之人,我们只能在外部观察,贸然进去十分危险,所以图纸到现在也只有外边这圈。”
“看上去,斡旋山庄的后面似乎没有围墙,和森林是直接联通的。”华雯再凑过去,煞有介事地猜测道。
“是的。”
“哥是想从后方突袭斡旋山庄?”
“咳,暂时……没有这样的打算……”华斐摸了摸下巴,我研究阵法主要是想得到陵墓中的宝物――神剑弑光。”
“为什么不呢?我觉得这个位置极好。”
华斐抬头,敲了敲妹妹的脑袋。“你当周家的人傻么?我们还没有研究出阵法的破解之道,突袭的人顶多只能从边缘进入,单行进攻的人力就被分散。你当斡旋山庄这么大,住的都是些什么人?我们这么做无异于送死。”
“嗯……”华雯揉揉被敲的头,若有所思道,“这张阵型图也画一份给我好么?”
“你要这个做什么?”华斐奇道。
华雯绕到华斐身后,摇着他的藤椅撒娇道,“我也想学阵法嘛,给我好不好?”
“好,好……”华斐打掉她的手,颇有些吃不消,“我还以为你不屑于撒娇撒泼的行径。不过若是想学,还是找人从基本开始教你好。”
华斐另取了张纸,仔细临摹了一遍图纸,递给华雯:“这个给你,好好收着。明日我让人教你。今天你先回去吧,别在这里干扰我办正事。”
“多谢。”华雯拿了图纸高兴地奔走,心中暗暗打定了一个主意。
拾
非和凌自从入住斡旋山庄以来,就一直不曾受周玖时召见。周玖时仿佛已经将这两人遗忘了一般,倒是周风闲来无事,隔三差五会去找他们谈天。从而知道了此两人全名为寒日凌与寒日非,他们并不是兄弟,只是从小皆由飞雪宫的寒长老收养,也因此随了寒长老的姓。他们被周玖时冷落在斡旋山庄的一个偏僻角落里居住倒也不恼。周风每去时都见他们一副悠然的样子,似乎反而因为无事可做落得清闲。
这日下午,周风不仅人去了,还让下人端了一大盘吃食过去。
“两位~”周风远远地就向他们喊。
凌正坐在竹凳上,双手交叉握住,摆在嘴前,吹着一曲小调。而非对着屋边的竹林挥剑乱砍,每砍一下便有数片树叶应声跌落。
周风见状玩笑道:“寒公子要是再这样消遣,周家的竹子只好都做成竹器了。”
“小公子又来了。真是有兴致。”凌见他来,停下吹曲问道,“我倒是想知道,你为何不叫我们叔叔?”
“为什么要叫叔叔……”周风一下子停下脚步。
“我们和杜家的呆子年级相仿,你称他们为蘅叔叔若叔叔的。想来我们的关系也不算生疏,是不是也该叫我们凌叔叔和非叔叔?”
沉默,不予回答。
周风示意下人把吃食放在竹桌上,自己也坐好。凌一看不由失笑。盘中装的皆是糕点,每盘一种,共有五种。周风还真是小孩子心性,只有小孩子才会把糕点当作珍贵的东西拿出来和大家分享。
侍女端着一套雪白的茶具,给三了分别倒上茶。非也收剑围坐过来。
周风搓搓手,给他们介绍自己慷慨宴客的糕点:“这个白胖胖的是豆沙团子,这个饼是莲蓉的,绿色的是薄荷糕,云片糕都认识吧。只有这个是咸的,内里裹的是干菜。”周风边说边一个个点过去,只见每种点心成色都很均匀,有些晶莹剔透的质感。“这些都是刚从荷芳斋买来的,两位尝尝吧。”
“小公子今日甚为大方。”非不客气地拿了块莲蓉饼放进嘴里,点头道:“甜而不腻,果真不错。”
凌却道:“小公子真个是想请我们吃?我还以为是九公子不允许你多吃,便拿我们当借口。”
被说中了!
周风想去抓豆沙团子的手悄悄缩了回来,低头加紧咀嚼,把嘴里的东西咽下,抬头,转换话题道:“两位在寒舍住得还习惯么?”
“嘿嘿。”凌拿起方才周风想拿的那个豆沙团子,啃道:“习惯。沁竹小筑实在很好。房屋家具俱为竹制,三面为竹林包围。面前还有座竹桥,桥下溪水用竹管自山涧引入水池,再缓缓流下。较之井水,更为清凉,沁人心脾。实乃避暑好去。”
凌对沁竹小筑的“高度”评价,把周风身边的两个侍女都逗笑了。周玖时在尚为春寒料峭的日子里把飞雪宫的人安排在这样的地方,用意十分明显。
“两位要是觉得冷……我让人多送几床被子过来。”周风有些吞吐道。
“不用。我们是练武之人,不惧寒气。”凌大方道。
“那就好……两位若有什么不便,尽管提出来……”塞进一块整饼,假装自己口齿不清。
非喝了口茶,看看杯子,觉得有什么不对。在众人不解的眼光中,起身砍倒身边的一棵竹子,从中截取大小合适的一小段。用“沁人心脾”的山泉洗净,倒入茶水,道:“如此才真算成为一套。”
除了周风的几个人又笑开了。
周风恨不得找面镜子照照自己是不是长了张好欺负的脸,还是他本来就很好欺负。平素教他读书的李仰止就是个不怎么正经的人,没有旁人在的场合,让他逮到机会就会以取笑周风一番为乐。面前这两只显然也是同道中人。感慨遇人不善,自己就不该这么好心到这里来。
正想着,远传来“诶?”的一声,转头一看,居然正是难以为人师表的李仰止!
“早听说飞雪宫来了客人,想不到是两位寒公子。多年不见,别来无恙?”李仰止一面走一面摇着折扇,虽然目前天气一点也不热。
待到他也坐下,四个人真正凑成了一桌。
“仰止兄这些年到是没有什么大变化嘛。”凌道,“你当年没有跟从飞雪宫,我一直感遗憾。不知仰止兄在斡旋山庄所伺何职?”
“惭愧,不过一介教书先生,教导小公子的学业而已?”李仰止拱手道。
“教书先生?”非和凌齐齐看他,露出错愕的目光。
“让两位见笑,昔日堂堂的长老今日沦落到了这个地步。”李仰止道。
“那倒不是。我只是担心小公子会被你这个浪子教坏。记得当年你和飞雪宫的侍女厮混,被顾琛之发现,赏了二十大板,因此怀恨在心……”
“啪”,合上折扇,李仰止狠狠地瞪着凌道;“寒公子身周家的屋檐下,有些事情最好不要提及,当心被人乱棍打出!”
倒不是怕了李仰止的恐吓,凌偏头看看周风的反应。感觉被周围的人注目,埋头苦吃糕点的周风抬头,无辜地看向对面三人,似乎没有听清他们刚刚讨论的话题。
李仰止起身,拂袖离去。
凌故作挽留道:“李长老这便走了?打算去何?”
李仰止头也不回地说:“去街柳巷,寒公子难道也有兴趣?”
凌哦了一声道:“在周家行为这么不检点,小心被人乱棍打出。”接着又是一阵大笑。
李仰止走的远了,隐约听得“哼”了一声。
“多年不见,两句话就弄得不欢而散,何必呢?”凌摊手感叹道。
这不都是你的错么?周风心想。碍于嘴巴不得空,没有说出来。
凌看周风这副狼吞虎咽的样子,担心他噎到,拍拍他的背,问道:“小公子可知道九公子现在在做何事?”
周风好不容易把一嘴的食物都咽了下去,喝了口茶道:“爹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寒公子要见我爹么?”
凌递给周风一个意味长的眼神,神神秘秘地说:“小公子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想不想去看看?”
周风看着他,奇怪道:“寒公子怎么会知道?”
“我们并不是一直待在这里,有时候也会出门走走。”顿了顿,凌又补充,“尤其是晚上。”
凌这么说,肯定有什么难得一见的事了。不过现在出去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凌看周风有点动摇,趁热打铁:“小公子是怕路上遇到歹人?有我们两个在谁能耐你何?何况还有杜呆子不是?”
杜若听到这里,从竹林背后闪出:“我劝小公子不要外出走动。出了万一谁能担待?”
“呆子你怕什么?九公子那至少带了百名高手,离这里也不远,一炷香时间便可到达,现在大概已经救出人了。就算碰到‘歹人’也等得及救援。――小公子说呢?”
凌说的场面周风从没有见过,不免有些向往,双手托腮,不由地点头。
容不得周风反悔,凌立刻说道:“那好,非你背着他,我们以最快速度赶去。”
“嗯。”非应了声,把周风背起来,一手拖住,道:“抓紧点,我们从上面走。”
还没等周风明白什么是“从上面走”,非和凌纵身跳上房顶,直接越过竹林。周风只看过别人使用轻功,还没有亲身体验过,紧紧环住非的脖子以免掉下去。风在耳边“哗啦啦”地响,刮得眼睛都无法睁开。
杜若没有办法,只得跟上他们。
拾壹
大约奔了一刻钟时间,到周风已经将整张脸埋在非的背后以免受劲风吹打时,终于感到自己停了下来,被非放在地上。
面前是一座大庄园, 虽说比不上自家的斡旋山庄,规模倒也不小。围着庄园的围墙,站了几排手持各式兵器的人。凌欲带头进门,却被守门的侍卫拦了下来。随后的杜若上前与侍卫交代了几句,侍卫转而行礼,并将四人带入庄园。
庄园内房屋俨然,树木齐整,但也与别没有什么大的不同。各都见有人洒水清扫,虽然地面上已经看不出痕迹,周风仍能感觉到空气中混杂着一种让他极为难受的味道――血的味道。
“太可惜了,”凌看看周围道,“果然已经结束了。”
侍卫带着他们穿过几个院子,停在一低矮的小屋前,行礼道:“牢房的秘道就在此,庄主正在秘道中。”
杜若点头道:“好,你回去吧。”
那侍卫到了一声“是”,便退下了。
周风进得屋内,是间柴房之类,空的地方凭空陷下一个方形大坑,有阶梯可以走下。这样封闭的房间让周风很不舒服,会让他想到家中的那间石室。他站在楼梯口低头张望,只有些跳动的火光的影子可以看到,从下方传来浑重嘈杂的声响,那是一种在狭闭之特有闷沉的回音。
非和凌没有理会周风的胆怯,先行一步走下。
下面果然是一条笔直的长廊,靠墙两边都被栅栏分割成一个个独立的囚室。一些人在用刀剑砍坏囚室门锁,将被关押的人放出。另一些人进囚室给伤患理伤口。
从这边便能看见周玖时站在长廊中间,正与一人交谈。那人灰白头发,身子板却很挺拔,一身灰黑简陋的衣服,还带有多破损,显然也是刚被解救出来。
“……黄帮主遭此横祸完全是周某人失职。请帮主放心,周某人保证往后决不会发生类似事情。这个地方已经被我们攻占,请黄帮主接管,权当让周某人赔罪。”
那人躬身道:“九公子说的哪里话。小帮若不是仰仗九公子,也不能存活到今天。此番又得贵庄相救,老夫感激不尽。”
“爹。”周风喊了一声,又担心周玖时会责骂,将半个身子藏在杜若身后。
“风儿?”周玖时没想到周风会到这里来,很意外。
周风见父亲在忙,想自己也会点医术,招呼凌和非一起帮忙救人。那边几个人都从楼梯那侧开始砍门,周风就带着凌和非到长廊最去。最里边一间囚室的火把是熄灭的,从外面只能看到有人被捆绑在木架上。非的剑可比普通刀剑锋利很多,一剑便把锁链劈断。周风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
“啊!”
“风儿?怎么了?”听到周风一声惊叫,周玖时飞快冲进囚室中。
“别看!”周风听见父亲焦急的询问声,却立刻把他撞出了囚室。
方才匆忙之中,只瞥见被绑在木架上的少年浑身都是令人心惊伤痕,却不明白周风为什么将自己推出。“怎么回事?”
周风抱住父亲的手臂,眼中有滴泪水快要掉落下来。“爹,那个人伤得很重,快要死了,我们救救他吧……”
周玖时手指抚过周风的眼角,将他的眼泪拭掉,柔声安慰:“你要救,我们就救他,哭什么?”
周风的手臂缩了缩。他不能让父亲看到他所看到的东西。方才他给少年解下绳子,少年私的污浊赫然入目,他看到尚且觉得反胃,何况周玖时……
少年不宜移动,就在庄园内找了间干净的房间,特地请来了萧紫坛救治他,周风也亲自帮下手。
少年身上的伤可谓骇人。被鞭打的痕迹纵横交错,更有拧扭的淤青,烙烫的焦黑,针扎的孔和齿印也不在少数。旧的伤口已经溃烂流脓,散发出腐烂的气味,新的伤口还在出血。光是清洗伤口,就费了两个多时辰。到上药包扎的时候,周风想把烂肉切去,怕少年难忍疼痛,想多撒些麻药,少年本就只剩下一口气,又怕加重他昏迷。尤其是私的,几乎是血肉模糊,周风握着竹刀的手不断发颤,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要喂药以维系少年的生命,少年无法吞咽,只得用竹筒缓缓灌入,也不敢抬他的下颚助他吞咽。边做这些还要边擦去少年疼出的冷汗,以免流入伤口。
周玖时一开始就被挡在屋外,只能从窗户的缝隙中看着周风忙碌的身影。直到东方翻起了鱼肚白,周玖时再也等不下去了。
“风儿!”周玖时重重唤了一声。周风跑出屋外,才发现天朦胧地亮了,而自己已经忙了整整一夜。周玖时将他抱了起来,担忧地问道:“你已经一夜未合眼了,不觉得累么?你把别人治好,自己却反而病倒了,我可是会后悔的。”
“爹,你难道一直站在这里?”周风把头靠进父亲的颈窝,发现他的眼睛下有些发青。
“我的风儿是个好大夫。医者父母心,我也明白,只是你真的该休息了。我不许你再去了。”不允许周风拒绝,周玖时抱着他走到隔壁的房间,将他放在床上。房间里的被褥早就吩咐下人备好。
不顾父亲的想法救这个少年,又让父亲吹了一夜的冷风,周风心里也满是歉意。“对不起,爹,但是……”低下头,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说出的理由。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是因为他太可怜?
“爹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不希望你太劳累,弄坏了身子。那少年我会派人守着,等你醒了再去。”周玖时将他的外衣除了,让他躺好,掖紧被子。
周风点头,拉住周玖时的手道:“爹也一夜没有休息,一起睡吧。”
周玖时轻笑了下,道:“好。”也和衣躺在周风身边。
周风真的很累了,往周玖时的怀里一靠便坠入了梦想。
朝阳初升,给屋里洒进几缕细薄的金光。周玖时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被金光度上一层淡淡的光晕的脸颊,嘴角带着微笑,可爱的酒窝隐约可见。呼出气息吹动着自己胸前的一缕发丝。忍不住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我保护了你的生命,而你在守护我的灵魂。
拾贰
夕阳西下的时候,沈落烟回到她暂住的小屋。四周很安静,偶尔有归巢的乌鸦路过发出的叫声。那样的寂静有些反常,连邻居的话声都听不到,但是她隐约能感觉到周围有很多人,隐藏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静静地,几乎没有存在感。走到门前,锁果然被人打开了,没有撬过的痕迹,门只是虚掩着,一推便开。屋内也很安静,没有点灯。有一人坐在屋子里唯一的一张桌子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背着光,看不清楚那人的长像。但沈落烟不猜也知道是谁。
“九公子有好好宅大院不住,怎么专门喜欢跑到我这间简陋的小破屋里来过夜?”沈落烟道。
“落烟,过来。”周玖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笑了笑,向她招手,那是种熟悉到不需要任何顾忌的动作。
沈落烟走过去把桌子上的油灯点了,光填顷刻满了整个小屋。的确是相当简陋的房间。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凳子,一个矮柜便什么也没有,差点就能够称得上家徒四壁了。
周玖时一把拉过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我几天没来看你,生气了么?”
“没有。你不来我落的清静。”沈落烟背对着他道。
“嗯,那就请沈姑娘原谅周某人打扰你清修了。”周玖时调侃道。
沈落烟没有像往常一样接下话茬,只是愣愣地盯着火焰出神。
周玖时把沈落烟转回来面对着自己:“怎么了,落烟?”
沈落烟叹了口气道:“玖时,我想走了。我在同一个地方住得太久了……”她要去掰开周玖时环住她的腰的手,却被周玖时抓得更紧,怎样都掰不开。
“走?你这样就想走?”周玖时凑过去,在她耳边轻轻问道,语气颇为暧昧。
沈落烟现在却没有一点心情和他嬉闹:“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向你道过别就走。”神情十分黯然。
周玖时的手很不规矩地爬上她的头顶,把她束发的簪子拔了去,长长的头发散落下来,让沈落烟显出女子的柔弱。“既然都收拾好了,就搬到我家去吧。这样的破屋子住久了也不好。”
沈落烟一下子盯住了周玖时的眼睛,神情中似乎有些不解。
“呵呵。我说过了我才是庄主,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能够做主。让你暂时先住在这里,是给我时间说服我的父母,并不是不管你了。”周玖时轻抓起沈落烟的手,亲了亲她的手背。
可是,沈落烟低下头,并没有预料的那样高兴,低声道:“我喜欢你,并不喜欢你的生活。我只是想找一个能够陪我浪迹天涯的人,去看秀丽的江南、辽阔的草原、豪迈的大漠,就算住茅屋住破庙也没有关系,只要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我们可以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地过日子。我想我受不了一直呆在一样的地方,过着相同的日子。我一点也不贤良淑德,对你所做的事情一无所知,与你的家人希望的完全不同。就算你的父母现在勉强同意了我们的婚事,也不代表他们以后会喜欢我,我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够忍受一辈子。”
“落烟,你该知道,我不行的。” 周玖时听她说完,很平静地说,就像一直以来一样,“江湖之大,少不了恩怨纠葛。我十五岁就成了斡旋山庄的庄主,现在已经两年多了。我得到过很多东西,就必定得罪过一些人。现在想我死的一定不少。你以为我和你隐姓埋名去流浪就没有人会认出我们么?现在我手中的有权势,那些人根本不能奈我何,若是我把自己独自暴露在外,就等于给了他们除掉我的机会。你看到门口那些人了么?斡旋山庄离这里不过几步路而已,但我还是会带着他们。还有一点,我不想骗你,我很羡慕你能无忧无虑,但我自己却不是一个淡薄名利之人。我既然是庄主,就有我的责任,我无法因为你一个人抛弃一切。所以,你要走的话,我只好让你走。我们要在一起,必须放掉一样,是要我,还是要自由,你要自己决定。”
沈落烟听着,把头靠在周玖时的肩上,很久没有说话。
“做不了决定么?要不要我帮你做?”周玖时又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笑得不怀好意。
沈落烟仍沉浸在权衡两者利弊的思绪中,就被周玖时抱到了一步之遥的床上,不由恼怒起来,伸手推开他:“你真的是来问我的意见么?分明自己已经决定了!”
“哦,这都被你发现了。就算你跑了,我也会想办法把你抓回来的。”周玖时被推开很多,仍然锲而不舍地挨过去,“像我这样惊才绝艳的男子,你还想去哪里找第二个?”
沈落烟拼命向他翻白眼:“这话你怎能自己说?也不会脸红?”
翌日上午,周玖时带着沈落烟回到了斡旋山庄,立即把他要择吉日成亲的消息公布了出去。在去接她之前,周玖时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包括了沈落烟的衣食住行,以及对家人的交代。
下午,飞雪宫传来消息,让周玖时立刻进宫。周玖时听令赶去。那个时候,斡旋山庄只是附属飞雪宫的小门派而已。飞雪宫离斡旋山庄也不远,乘马车没有半日即到。晚上时,周玖时到达了飞雪宫。顾琛之没有在大堂会见他,而是直接让他进了卧房。周玖时从五岁开始学武,常被夸作“天纵英才”,被父亲带进飞雪宫的事情也很平常。那个时候大了他不多的顾琛之便会邀请他一起玩耍,私下里交情甚笃,也没有太遵守宫规。因此对顾琛之的私下召见,周玖时一点也没有起疑。
顾琛之坐在内室,问他是不是真的要成亲了,是不是谣言?周玖时没有注意到顾琛之言语中压抑的愤怒,欢喜的回答是真的。然后周玖时眼睁睁看着自己直直地倒了下去。
周玖时觉得此生从没有这么混乱过。顾琛之在卧房中燃的香带着强烈的麻痹作用,武功再高的人也会动弹不得,而自己根本没有料到他会这样,无从防范。顾琛之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放在床上,衣衫一件件解开,整个身体就这样压了下来。周玖时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而身上的人却越来越热。
九儿,我爱你。这么多年来,你当真一点也没有发觉?你是属于我的,我不会让你离开!周玖时的耳边反反复复响着只有这样一句话。顾琛之仿佛要把它烙印在周玖时的心里。
为什么?周玖时想问,可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得干干净净,动不了一根手指,说不出一句话。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自己一直以来当成兄长、当成挚友一样的人为什么突然间变得怎么狰狞可怕。下身撕裂一样的痛苦不停地传到脑中,像是要把他碾成碎片吞掉。周玖时无法挣扎,任由意识越离越远。
那之后周玖时被禁脔了起来。
他一个人坐在床边,望着窗外,一言不发,一动不动,静的仿佛只是一尊塑像。仅仅只是隔了一天,为什么一切都变了。昨日明明自己还对落烟说要娶她,自己和落烟都是那样喜悦。今天,却仿佛那只是一场春梦,摔成了碎片,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己到底还是错了么?应该听落烟的和她一起浪迹天涯?什么有权势就能够平安无事,真蠢。身边信赖的人不知道何时会变成噬人猛兽。到底有什么是能够信任的?自己一直以来为了得到什么呢?究竟应该怎样做才是对的?要怎样才能够逃脱?
周玖时就这样坐着,坐了很久,终于听到有人在叫他。他缓缓抬起头,看到杜紫藤带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孩子站在他面前。“杜叔?”周玖时疑惑了一下。“是我,庄主。”杜紫藤跪坐在床边,低声,很是痛惜的说,顾琛之今天一早派人包围了斡旋山庄,只让他来这里服侍周玖时。
周玖时突然想起了什么,抓住杜紫藤的手臂问道:“落烟呢?落烟怎么样了?”
“沈姑娘……今天早晨顾琛之的人搜到她的房间时,她就已经不见了。不过……昨日庄主走后,沈姑娘感到身体不适,看了大夫……说是有喜了……”
听着杜紫藤把话断断续续地说完,周玖时不知道该怎样反应,高兴还是悲伤?他把散乱的头发拨到脑后,继续看着窗外,良久才道:“她应该走的,是我不该让她经历这些……”
顾琛之的防范之心比周玖时想象的还要强,但是他的行为荒诞不经早就引起了飞雪宫众人的反感。他在床第之间,渐渐地不去反抗,让顾琛之误以为他已经臣服。这样已经做到了极限。放他自由走动的时机很少,如果有一不成功,他就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周玖时整整用了七年时间策反了顾琛之的左右臂,朱红萸和李仰止,架空了顾琛之的权力。
不敢去回忆那样的七年是怎么挨过的,每日看着夜幕降临,那个人总会把他拖入相同的噩梦。在一遍一遍重复那些痛苦的夜里,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终于赢了。
最后那一天夜里,顾琛之抱着他的时候,朱红萸和李仰止冲了进来。周玖时出其不意地一掌将顾琛之打开。
顾琛之站起来,惊怒地看着周玖时。周玖时低声对他说:“我虽然只能趁你不在时偷偷练功,但你那些卑鄙的手段,早已制不住我。”然后他大声宣布道:“顾琛之身为飞雪宫的宫主,不思尽职,荒淫无诞,使飞雪宫名声狼籍,在江湖中无以立足。我今日大逆不道,废除他的职务,以戒宫众。”
这番话只是对着顾琛之说的,也是周玖时以后要对宫众说的。他们周围已经被团团围住,顾琛之无路可逃。
顾琛之突然大声笑了起来,笑得很凄凉;“九儿,我错了。我不该有妇人之仁,我早应该把你锁进笼子里,折断你的翅膀,不让你见到任何人,让你永远也无法再飞起来。可是我太爱你,不忍心看你变成这样。我真后悔自己不够绝情,结果却害了我自己。”
“撤掉你在斡旋山庄的伏兵,我留你条全尸。”周玖时冷冷的说,眼里只有恨。
顾琛之哼了一声,退到墙边,墙壁向内翻打开了。顾琛之用力一按里面的机关,一阵阵巨响传向远。“我要他们为我陪葬!”顾琛之的声音很决绝。
“糟了!朱姑娘!”周玖时心里涌起很不祥的预感。朱红萸会意,带着人马赶往斡旋山庄。
顾琛之转身跑进秘道,周玖时和李仰止追了进去。里面是药室,关着一个孩子。顾琛之蹲下去,一手掐住那个孩子的脖子。“周玖时,你不认识他吧?你还从来都没有见过他呢,我今天就让你见最后一面。”
那个孩子很瘦小,细细的脖子似乎一用力就能拧断。他在顾琛之手下拼命的挣扎,发出难受的呻吟。
周玖时知道他是谁。
顾琛之随手拿起柜子里的一瓶药,碰翻了柜子,药瓶破碎一地。他把药灌进那个孩子的嘴里,那里随意一瓶便可能是剧毒。周玖时不由急得靠近他们。“不许过来!”顾琛之一声吼,阻挡了周玖时的脚步。那个孩子被掐得更紧了,剧烈地咳嗽起来。周玖时觉得心里某样很尖锐的东西渐渐软了下去,“放了他,我让你活着离开。”
顾琛之却像嘲笑一样地说:“不用了。我全心全意对你,只能得到如此下场,这个孩子本想还给你的,看来你也不会领这个情。”
周玖时努力平复自己,注视着顾琛之的一举一动,他必须把这个孩子抢回来。
孩子越挣扎越无力,似乎渐渐陷入昏迷之中时,突然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片刺入顾琛之掐住他的手背。顾琛之猝不及防地松了手。周玖时上前一带,把孩子从他手里抢了过去。后面的人立刻将顾琛之围了起来。
周玖时走出秘道的时候,听见顾琛之发狂一样地笑,他回头道:“把这个人碎尸万段。”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周玖时运功尽可能把孩子体内的毒逼出,可是孩子还是因为疼痛不住地颤抖,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一颗颗掉下来。萧大夫抢救了一夜,总算让他活了下来。周玖时一直在床边静静地看着。
天亮了,朱红萸却传来消息,她没有能够赶得及,埋伏在斡旋山庄周围的都是顾琛之的死士,斡旋山庄内的人都死了。
周玖时坐在床头,看着初升的日光撒在身上。那个孩子幽幽醒转,用虚弱的声音问他:“你是谁?你长得真好看……不要哭……”孩子的声音细如丝,向他伸手,伸到一半无力地垂了下去。
可能自己那个时候的样子很像在哭吧。周玖时把他抱到自己的怀里,轻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周风……你呢?”那个孩子说。
“风儿,我叫周玖时,我是你父亲。你娘呢?”
“父亲……”周风重复了一遍,身体靠在周玖时的身上,很信任,“我没有见过娘……伯伯说……娘被追杀我们的人杀了……”
早已经……不在了么……
周玖时把周风紧紧搂在怀里。他等了七年,想再把过去的一切重新寻回来,可是什么也没有了。他等到的只有这个孩子。
也幸亏是这样的一个孩子,才不会因为他七年来的耻辱而无法面对吧。
拾叁
“风儿,风儿。”睡得正熟的周风,迷迷糊糊听到熟悉的声音叫了他很久,勉强从睡梦中挣扎醒来。“天亮了么……”周风轻声咕哝。屋子里亮堂堂的,可见屋外是阳光灿烂的好天气。太阳显然已经升得很高了,可是为什么自己还是怎么困。
眼看周风的眼皮又要合回去,周玖时一手将他扶起来,另一手拿了毛巾给他擦脸。让别人擦自己的脸总是不怎么舒服的事情,周风“嗯”了一声,抢过脸上游移的毛巾自己细擦。擦完了还给周玖时。
周玖时笑道:“现在是下午,你才睡了四个时辰,晚上再睡吧,不然真成夜猫了。”又拿了衣裳给他穿上。
周风还没有完全清醒,这时才想起来自己并非在家中。昨日在地牢救了一个重伤的少年,今早天亮时方睡下。便懒懒地张开手,任周玖时帮自己穿好衣服。周玖时善于弹琴作画的双手,打起衣结来也是又快又好。
端水盆的侍女退下,不一会儿端着一碗粥和几样小菜进来,在窗前的桌上布好,又退了出去。
周玖时把周风抱到桌前坐好,端起粥吹凉,喂给周风,又夹了口菜给他。周风没有睡足,胃口不怎么好。粥煮得很烂,菜也都带了些甜嚅的味道,正是周风喜欢的口味。
周风吃了口粥问道:“昨天救的那个人怎么样了?”
“一直没有醒。萧大夫也去休息了。我让人看着他。”周玖时又喂了周风一口。
“嗯,他伤得太重,要过几天才能醒。不过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周风说话间心情又有些沉重,却看到周玖时微笑着看着他,赶紧把粥咽下。想到家里的人似乎都喜欢在他吃饭的时候与他说话,大概自己边嚼东西边说话的样子很可笑吧。
周玖时又道:“你治好他身上的伤,他也不一定能痊愈。”
“嗯,是啊……”周风懂得周玖时话中的意思,但是当时看到如此重伤的人,并没有细想。也许当时就算细想了,也不会见死不救吧。
吃了几口粥,周风望见窗外有个丫鬟,正在给院里的草浇水。她一手端一只大碗,另一手指尖沾了些水珠,轻撒在一片新苗上。那新苗还只有子叶,一副嫩绿可爱、纯洁无瑕的样子。今早,庄园又被清理了一番,血腥的味道已经极淡,微不可闻了,剩下的那些也正在被新种的木吸收掉。
“爹,那是什么?”周风指着那些新苗问道。
周玖时转头看了看窗外,又一口粥喂到周风口中,道:“不太清楚,好像是夜来香吧。”旋即向拿丫鬟招手倒:“你过来。”
那丫鬟至窗前一福,周玖时问道:“那些苗是否是夜来香?另外是否还有?”
那丫鬟低头道:“苗今日购了不少,九公子若是中意,奴婢让人送些到府上。”
“不必麻烦了。”周风道,“你帮我移一株到盆里好么?我自己带回去便可。”
那丫鬟抬头道了一声“是”,又迅速低头,转身回院中去了。周风见她脸都红到了耳根,看看自己,再看看周玖时,觉得她也是一个可爱的人,不禁笑了出来。周玖时也笑着道:“粥要凉了,快些吃。”
屋顶上的两人像是坐在草地上一般,正大光明晒太阳。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干脆躺了下去,不满道:“为什么连我们都要不吃不睡守在这里?”
非盯着院子中正在移植幼苗的丫鬟,并不回答。过了一会突然问道:“你说周玖时为什么直接放弃了雷州?”
“是想集中精力填补漏洞吧?”凌翻身背对着非,又打了一个哈欠,打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譬如这个庄园,在周玖时自己的地盘上尚且有人敢与他作对,虽然并非明目张胆,其他地方自不必说。F王府如果勾结上这些人,扳倒周玖时的可能性大增。周玖时唯有彻底铲除了这些人,才能造出座让F王府无可奈何的铜墙铁壁。调遣身边的人可远比指挥千里之外的雷州部署省力得多。”
非却倒:“不过,也要看周玖时是否真能补全这些漏洞。”
“嗯?你这是什么意思?”凌说话生有些含糊,似乎快要睡着了。
“没什么。”非道:“我倒是希望他会出纰漏,到时候宫主方能助他。我们也不用一直等在这里了。难道你恋上了江南风光?回斡旋山庄吧。”这话锋转得极快,人走得更快,话音未落人已经沿屋顶飞了出去。
“喂!等一下!”凌极不情愿地起身,哀叹道,你是故意的吧,慢吞吞地跟上。
用过粥,周风来到少年的房间。少年身上盖着丝被,脸上没有大伤,昨夜忙碌不曾细看,今日看时,方觉少年五官端正,有一种中性的阴柔兼刚毅的美。只是脸色苍白,白得几乎透明,日后恢复健康,必是相貌出众。也难怪只有他一人受到如此对待,周风想到父亲的话,加以时日,少年的伤一定能痊愈,只是他醒后不知会作何反应,要是他寻死觅活的话自己真的就没有办法了。想到此周风不禁有些后悔。
少年重伤之,需每日换药。周风细心给他换好,又一点点喂下药汁。这些全部做完,天又已经黑了。
周玖时这直接把周风带回了斡旋山庄,另请了两位大夫照顾少年。周风不放心,白天都会跑来亲自给少年喂药。到了第六天,少年终于醒转。
一醒来见到身旁有人,少年下意识想撑起身体,这一动只感到全身疼痛难忍,倒抽一口气又无力地倒了回去。
“小心!”周风急忙托住他。少年似乎想说话,只发了几个单音,便剧烈咳嗽起来。周风轻抚他的胸口给他顺气:“你伤势严重,现在还不能起来。”
少年仿佛看清了身边只是一个孩子,没有再做出激烈的反应,只是呆滞地盯着周风。周风觉得少年双目狭长,眼角微向上斜,十分美丽,即使如现在一般无神的时候,仍有光华隐隐流转。有些像自己的父亲周玖时。
拾肆
“你别怕,你已经安全了,欺负你的那些人已经被我们赶走了,再也不会来了。”周风坐在床边努力安慰少年。他看少年似乎像坐起来,就将少年慢慢扶起,拿了几个靠枕垫在他背后。
“是你救了我?”少年的声音仍有些沙哑,说了句话又咳嗽起来。
“嗯,算是吧。”周风朝少年微微一笑,帮他掖好丝被,“是我爹把那些人赶跑的,帮你疗伤的是萧大夫,我只是帮打下手而已。”
“还是……谢谢你……”少年说话缓慢了些,不再引发咳嗽。
“不用客气。我叫周风,你叫什么名字?” 周风和少年攀谈,想赶走他的恐惧。
“叶秋……”少年小声道。
“叶秋吗?你饿了吧?你昏迷了至少七天,只能吞咽药汁。我让人做东西给你吃吧?”
“这……太麻烦你了……你救了我……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
“没关系,救死扶伤本来就是医者的本分。”周风说着吩咐了下人炖些温补的汤羹来,叶秋长时间没有进食,再加上他私的伤,只能先吃些养胃的流食。回过头来又问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叶秋虽然全身都疼痛不止,仍只是道:“还好……”
叶秋的反应远比周风预想的要好,不但没有哭闹,说话也是客客气气,周风倒是比他还紧张,看这他醒过来,手里已经捏出一把冷汗。也许对男孩子来说,这样事情不算天大的事吧,大概只有女人才会做出激烈的反应?周风敲敲头,怀疑自己以前的想法是不是很奇怪。这样的事情自己想不敢想,更别说问别人,周风顺理成章在心里形成了自己的看法。
叶秋醒后,伤势恢复的速度就快了。又过了两天,考虑到不能总是让自己救的病人寄住在别人的屋檐下,虽然那屋檐是自家父亲抢来的,周风让人用软轿将叶秋接回了斡旋山庄。
第二日周风起床,发现昨夜下过一场春雨。窗外的树叶上都滚动着一颗颗明亮的水珠,有些不小心相互撞在一起,变成了一股水流,压得树叶一斜,水滴便全数掉落在泥土中消失不见了。前几日总是早出晚归,周风现在才看到,他的院子里多了一棵幼苗。虽然仍是细小脆弱的样子,已经比刚来的时候茁壮许多,子叶已经脱落,两片真正的叶子大方地张开。露出中心的嫩芽。周风走出去,蹲下来细细打量它。幼苗的周围铺了一圈小碎石,把它与那些已经成型了木隔开,表示了主人对它的重视。外面的微风吹在身上仍有些轻微的寒意,干净的空气却让人心情舒畅。周风伸手去接从树上掉下来的水珠串,听掉“啪”的一声轻响,手上传来冰凉的触感,而水滴反射出来的淡金色阳光却让周风感到很温暖。远的鸟声呖呖,时隐时现,那是将巢筑在斡旋山庄的树林中的鸟雀。
除了给叶秋配药换药之外,周风的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叶秋的伤渐渐好转,对周风很是感激,和周风也很聊得来,于是周风私下决定等叶秋痊愈之后让他留在周家。美中不足的是,从救了叶秋以来已经半月,周玖时除了吃晚饭及周风睡前的时间,几乎都不见人影。周风知道他一定是有公事忙,也没有说什么抱怨的话。
周玖时的情况可谓十分不妙。正如非所言,周玖时所做的事情F王府未必想不到。从周玖时果断地撤离雷州的人力开始,华斐便偷偷派人到南边挑起事端。被周玖时垄断的地方,并不是没有人怨恨,只是谁会傻忽忽地与斡旋山庄硬碰?华斐所要做的就是蓄意闹事,把那些人找出来,他们会抱着人多看戏的心态来参合一脚。虽然大部分仍会被周玖时打压下去,但是只要找出一支来就够了,一支在此地联合华斐派出的人力能够对抗周玖时在当地的势力。
屏阳城就存在这支力量,往年收购香料最大的卖家吴香记今年拒绝再和斡旋山庄有生意往来,并且极不客气地打跑了商行上门谈判之人。之后,斡旋山庄一方先携几个当地小帮派砸了吴香记的几店铺,吴香记不知道何来的帮手又挑了那些门派的门牌。双方在僵持不下的局面。
周玖时将屏阳来的飞鸽传书折起,放在一边。F王府的人并不只在屏阳城,他们很快将全部集中在屏阳城。到时候自己的势力就会像是破了一个洞的大网,网内的鱼会不断从破洞中逃出,随之将破洞越撑越大。而这只是一个开始,周玖时有所顾及,不可能亲自去屏阳城,用飞鸽传书已经是最快的做法。他不知道F王府能够做到什么地步,不能不担忧。
“庄主,两位寒公子来了。”正当周玖时思考之时,杜蘅在书房外通报。周玖时对着他点了点头,将书信收好。
非和凌进了书房,便齐身下跪行礼。
周玖时淡淡地说:“两位请起,坐下说话吧。以后不用行这么大的礼。”
“此特殊。”非和凌并没有依言起身,凌道:“属下是来问九公子的决定。”
“决定?”周玖时反问
凌解释道:“属下私以为,现下正是九公子作出决定的时候。如果九公子不需要飞雪宫,属下不便再打扰贵庄,这便告辞了。若九公子需要,属下即刻通知飞雪宫。”
“你们倒是知道得挺清楚的。连我也是刚收到的现报。”周玖时听着凌的解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
“属下并非只有两人,但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是静观其变,请九公子恕罪。”凌道。
他似乎看到很多东西从周玖时的眼中闪过,但是凌捕捉不到他的任何意思。周玖时的眼中总有一种奇异的色彩,像是雨后遥远的水面上升起的虹的颜色,仔细看时却会觉得那似乎仅仅是错觉,除了比别人更明亮的眼眸之外,什么也没有。非和凌就这样跪着不动,等着周玖时的答复。
见周玖时犹豫不答,非忍不住接下去道:“属下已经说过,飞雪宫的一切听从九公子的调度。这是宫主的承诺,并没有附加任何条件,请九公子放心。”虽然这是事实,但是非知道周玖时不愿意平白无故接受飞雪宫的好,甚至他会从心里排斥这样做。
周玖时觉得自己站在一条岔道的中心点,两边是两条不同的道路,都不是通往自己希望走的方向,但是他必须作出选择。孤军奋战,他会冒险,甚至可能会输得彻底,到时候会怎样,他完全无法预料。接受飞雪宫的帮助,他会强迫自己去付出他极不情愿失去的东西。
拾伍
五月,周风的夜来香已经有半人高了,枝叶伸展,长势极好,叶子的颜色不再仅是最初的嫩绿,最老的那批叶子已然墨绿,由旧到新一层层减淡下去。照此看来,开也不需太久了。周风一有空便会照看它,浇些水,看看有无虫蛀的迹象。实际上这株,周家的匠都会照料,每天施肥除虫都是在周风没有起床的时候就完成了。不然以周风那一点点关照,夜来香恐怕争不过身边多年扎根稳固的木,得不到养分而枯萎。
斡旋山庄中向来很安静,今天从从客房的方向传来些吵嚷的声音。客房离周风的住有段距离,不刻意去听的话完全不会被吵到。周风觉得很好奇,拉了叶秋去看看热闹。叶秋的伤基本上痊愈了,被安排住在周风房间边上的下人房里。周风怕他会留下病根,还是每日一碗伤药给他喝,周风自己也需要每天喝药,乐得看见有人和他同甘共苦。
“叶秋,我们去客房那边看看谁来了。”周风一把扔掉正想扫地的叶秋手中的扫把道。
“嗯,好吧。”叶秋对周风很无奈。周风虽然很照顾他,给了他单独房间,要他当自己的伴读。但是叶秋本来是黄家的杂工,对于扫除伺候别人的事情还算在行,书却从来没有读过,要让跟上周风的进度完全是不可能的。而周风自己似乎也不怎么喜欢读书,常常与脾气古怪的李先生相顾无言,叶秋更是常被李仰止翻白眼。
到了客厅,却不见有客人,只是斡旋山庄自家的下人在紧锣密鼓地装点用来招待客人的流夙院,本来就干净的家具被擦得一尘不染,瓶中插上了新摘的鲜,本来被堆在仓库的古董放了许多出来,房门口都挂上了雪白的纱帐。一眼望去,整个流夙院如梦似幻。
亲自指挥布置的杜紫藤见到周风道:“小公子,现在这里忙乱不堪,还是不要进来了,明日有贵客上门,小公子也是否准备一下?”
“哦……”周风知道杜紫藤只是对自己开玩笑,还是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跟在他身后的叶秋问道:“周风,你不喜欢有客人来?”他从第一叫周风之后,周风也没有让他改口,就让他直呼自己的名字。
“没有没有!”周风赶紧摆手道,然后又作突然想起状,“我们昨天的书还没有读懂,现在赶紧去问问先生吧。”表演的实在不像,连叶秋都明明白白知道他是想岔开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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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华斐气愤地把战报柔成一团,扔进废纸篓。
“哥,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华雯问道。华雯学武的进展不错,每日的练习过后总来例行“骚扰”华斐,华斐不胜其烦,干脆给她增加了一门课,练武过后帮他阅读新到的书信。当然华雯没有理这些事务的权利,她只是提出自己的理意见,华斐会纠正她的错误疏漏之,以锻炼她运筹的能力。有时候,华斐也会派些简单事情让妹妹单独做。
“竟被周玖时摆了一道。”华斐端起书案上的凉茶一饮而尽,道,“周玖时邀请朱红萸到斡旋山庄做客,我和你说过吧?”
“嗯。”华雯点头,“哥曾派人去伏击?”华斐原以为周玖时是不会轻易认输的人,哪想他这么快就要与飞雪宫合作。一旦他们的合作达成,自己再想破坏,非几年时间不能做到。将他们双双打败的话,更是艰难。
“朱红萸只带了些随身侍卫出行,但是朱红萸身为一宫之主,随身的护卫不少,而且皆是高手,出行的队伍不可谓不引人注目,要拦击却也不容易,找到易守难攻之进行埋伏是最好的选择。”华斐从身后的书架上取出江南一带的地图,上面有几地形被他标识了出来,“从澧州到奉城的路途虽远,地势多为平坦,周玖时又会派人在百里之外的宁德县迎接。一路走来能埋伏之不过三。我选在了中间这。”用笔杆敲敲所说之,“这里是条山谷,在山上隐藏相对容易。朱红萸若是想绕道而行,行程会多出两日,想必她也急于赶往奉城,不会如此。在这里被劫,不论他们是要逃回澧州还是奉城都是最为不易。”
“但是朱红萸没有经过这条山谷么?”华雯惊奇地问。
“比这更遭。”华斐苦笑道,“朱红萸的人的确经过了这里,但是山上早已经布满了周玖时的人。而且,朱红萸并不在这些人里面,她现在恐怕已经到了奉城。我派出埋伏的人马全军覆没。”
原本华斐就没有对这伏击报太大的期望,能够成功最好,不能成功便作罢。毕竟朱红萸只是去商谈与周玖时的合作事宜,他认为他们未必能顺利合作。但是他不知道朱红萸答应过周玖时飞雪宫的一切可以无条件听凭调度,他也没有料到周玖时与朱红萸的合作如此默契,朱红萸能够放心用自己的近身侍卫当诱饵,剿灭他的埋伏。这对华斐的打击十分大。
“说起来,”华斐倒了另一杯茶给自己,“你调了王府的人去江南是么?”
“你怎么知道……”话一出口,华雯才发现失言,吐了吐舌头。
“你以为你那些小动作瞒得过别人?”华斐道,“最好赶快收回来,要是搞砸的我的大事,我立刻把你送回家去!”
“知道了。”华雯委屈地撅起小嘴。她只是想到了一个自认为绝妙的计划,却被兄长毫不留情打击了。但是华雯和华斐一样,天生血液中就有不安分的因素,她会将计划执行完,希望给兄长一个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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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周风起来的时候,看到周像是刚好要出门。周玖时一改平日淡雅的装扮,穿了一套衣裾极长的华服,外衣边上均用金线缝绣,与紫色的布料相映成辉,尽显风流华贵。周玖时本就长得十分英俊,这副打扮便是周风也惊叹不已。
“爹这是要去做什么?”周风问道。
周玖时走过来抱起周风道:“今日家里要来一位重要的客人,我去把她接来。风儿要不要一起去?”
周风看看周玖时的衣服再看看自己,这样子出去恐怕对比有些大,摇头道:“我不去了。爹什么时候回来?”
“中午便回来。”周玖时放下周风,把衣服理好,“中午要设宴为贵客接风,你也要好好准备一下。”
“好。”周风点头,果然马上回房,把最喜欢的衣服翻出来穿,连头发也叫叶秋梳好,用周玖时送他的发带仔细束起。
拾陆
斡旋山庄这天从早起便开始忙碌。流夙院把最后一丝灰尘也扫了出去,宴会用的红木桌椅整齐排置在客厅之中,等待贵客临门。
周风用过早点就和叶秋到流夙院去等,却不进正厅,只在偏厅的中坐着。时近午时,仍不见周玖时的身影,周风走出偏厅来回慢慢踱步,越踱越向外。过了一刻钟几乎要踱到门口去,此时却正好听到一群人由远及近的话声。周风连忙拉了叶秋跑回偏厅的门后躲起来,叶秋甚为不解,刚撞了撞周风想询问缘由,周风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叶秋只好闭口,从门后探出头来张望。待周玖时走进客厅,周风又把叶秋拉到窗边,两人只从窗口的缝隙偷窥客厅中的情形。幸亏窗户没有关严,从他们的角度看去,不至于看不清楚。
周玖时第一个进入正厅,身后是四名少女打扮各异的少女,紧接着是一位气质不凡的白衣女子。周玖时引白衣女子入座,四名少女侍奉左右仍是笑语晏晏,女子也不见怪。
“风儿,出来见过朱宫主。”
正在勉力从缝隙间观察客人容貌的周风,没想到就这么快被叫周玖时唤到,对着叶秋扮了个鬼脸,然后以一副庄重的神态进了正厅。
“这就是犬子周风。”周玖时对着周风一笑,把他推至朱红萸面前。
“见过朱宫主。”周风低着头,几乎一揖到地。
“小公子不必多礼。”朱红萸亲手将周风扶起道:“小公子小时与我见过,怕是已经不记得了吧?转眼已经七年,小公子也这般大了。”
“嗯,嗯……”周风仍然把下巴贴在胸口,十分腼腆地应着。
“风儿不必太拘谨了,朱宫主是旧时的熟人了。”周玖时让他坐在旁边的位置上,转头对朱红萸道:“宫主不要见怪,这孩子从来内向,对长辈尤是。”
朱红萸但笑不语。
周玖时一击掌,一群手持餐盘的侍女鱼贯而入,片刻便摆设出一桌盛宴。杜家的父子,凌和非,以及飞雪宫的下属纷纷入下座。周玖时举杯,宣布宴席的开始,众人皆举杯相应。
席间朱红萸与周玖时只是说些叙旧的话。周风只是埋头吃菜,趁他们说话时,偷偷打量朱红萸的外貌。小时只是见过屈指可数的几面,映像浅淡,仅听说她是个如仙子般的美女。今日看来,果然是五官精致,肤如凝脂,与玉琢无异。杏目楚楚,樱唇榴齿。如绸乌发配流苏装点,一袭白衣胜雪,袖边红梅初绽,气质冰清玉洁,端的是出尘如仙。她与周玖时同辈,竟看不出真实年纪。岁月仅在她微笑的眼角留下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痕迹。
朱红萸那四个侍女发现了周风这一举动,在一旁窃窃私语,掩嘴轻笑。她们那一桌离得不远,说是偷笑,周风隐约知道她们笑的是自己,红了脸把头埋进饭碗里。
“丫头们,又在私底下嚼舌根?自己说该不该罚?”朱红萸说的是责骂的话,语气却十分温柔。
四个侍女住了嘴,脸上仍有笑意,回道:“奴婢知错了,甘愿领罚。”
“那就罚你们献舞。”
“是。”四个侍女哄笑着,走到客厅中央。四个人都是生的桃般粉嫩,穿着打扮不像侍女,倒更像是小家碧玉。
朱红萸带来的都是多才多艺之人,这场宴会歌舞之声不绝。进行了两个多时辰后,周风称自己身体不适,提早退了席。
周风回到房中,立刻关上房门,解下来发带扔在枕边,就要往床上倒。想了想觉得不妥,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发带折好,放进抽屉的红木匣子中。那红木匣子装的都是沈落烟的遗物,周风身上的玉佩当年也收藏在里面。然后周风把自己闷在被子里。叶秋怕他闷坏,伸手想帮他拉下来,被子却被周风牢牢压住。
叶秋不解道;“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大夫?”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觉得很累。你也去休息吧,不要打扰我。”周风清澈的声音穿过厚厚的棉被变得很沉闷。
“好吧。那你也别闷在被子里,先洗漱一下,小心憋出毛病。”周风把叶秋当作朋友一样对待,叶秋私下说话也不是毕恭毕敬,像朋友间开玩笑一般。
周风“嗯”了一声却没有动,叶秋等了半天不见动静,只能回去休息了。
周风居然真的以这样的姿势睡着了,因被窝里憋闷才醒过来。周风起身走到外面,发现天已经黑了,却不知道是什么时辰。远远地仍能望见流夙院灯火璀璨,隐约有欢声笑语传来。叶秋的房间也点着灯,却是因为他晚上怕黑的缘故。周风这个时候很想找人说话,叶秋已经睡下了,不好再把他吵起来,周玖时那里现在也不能去。周风呆呆地盯着夜来香看了许久,又独自回房躺下。
这却不容易入睡,周风不知不觉地想起了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母亲,那个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了他的人。当年沈落烟生下周风之后,将他托于好友,自己只身前去引开追兵,最后因力竭而自刎。那样悲壮伟大的母亲,让周风无论何时想起来都觉得很温暖。
周风从小以为自己父母双亡,寄居别人篱下,一向内向寡言,比同龄的孩子早懂事得多。养父母说过,即使是在他还是个婴孩时也几乎不怎么哭闹。虽然抚养了周风七年的夫妻是沈落烟的故交,对周风不可谓不好,但是毕竟不是自己的父母。他们也有自己的孩子,每当看到那两个孩子向父母撒娇的的时候,周风总会产生无法言喻的羡慕之情。那时也常常幻想自己的父母如果活着的话会是怎样对待自己?
然而这一切居然不仅仅只是幻想。多年后从剧变和昏迷中醒过来之后,有个人抱着他,很亲切很美丽的人。那个人对他说,我是你的父亲。
父亲,父亲,原来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父亲!
周风记得那是第一自己毫无顾忌的哭出来,他终于有了一个能够依靠的人,不再怕被人嫌弃,被人轻视。因为抱着自己的人是他唯一的亲人。
从此以后周风的人生彻底改变了。仿佛是要把逝去的七年全部都补偿回来,周玖时对周风的宠爱可以说是到了溺爱的地步。周风喜欢东西只要他说出来没有拿不到的。周风天生懒惰不喜读书习武,周玖时也不逼他学,找了李仰止随便教他一些东西。周风毒发时,周玖时会整夜整夜一动不动地守着他,周风的药都是他亲自喂给。周风撒娇,周玖时就会把他抱起来,即使现在周风已经不再是个孩子。
过往的景象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周风又渐渐迷糊起来。朦胧中感觉到有人走到他身边给他掖好被角,又在床边坐了许久才离开。
拾柒
自从朱红萸来了之后,家里的人都忙着奔往流夙院,连李仰止都见不到人影。他们之中有些人和飞雪宫有些渊源,拜见朱红萸是为了叙旧。另一些恐怕是慕朱红萸的美若天仙之名而去的。只有周风总是有意无意避开去流夙院的机会。这样一来,周玖时这几天更加难以见到。虽然周风知道他每晚都会有很长时间陪伴睡着的自己,但是心里不知为何总有些失落,这种感觉和以前周玖时生意忙的时并不一样。
周风正在边想边描字,叶秋进来通报说朱红萸的四个侍女在门口想要见他。这倒是很出乎周风的意料。将临摹的字帖整好放在一边,周风让叶秋带她们进客厅招待。进了客厅,那四人还是一如既往的言笑晏晏。相比之下,周风这个主人反而显得太过拘谨。
“请坐。不知四位姑娘找在下有何……贵干?”话都说得不顺。本来周风对于年龄相仿的人并不会如此紧张,只是那四名少女不仅是朱红萸的贴身侍女,前两天还暗暗嘲笑过周风,令周风现在心里还有些芥蒂。
周风的这句话果然又引发了她们的笑声。
她们之中看似最大的那位道:“小公子何必紧张,我们来此只是想和小公子交个朋友。”
“朋友……”
旁边红衣的少女道:“我们虽然名义上是宫主的侍女,但是宫主待我们如同亲生女儿。不知道能不能高攀到小公子这个弟弟呢?”
“诶?这……自然是好事。我也没有什么同辈的好友……”本来周风倒是不太愿意和飞雪宫的人扯上什么关系,并不是因为厌恶,只是单纯的不愿。但是如今别人既然开口,斡旋山庄又有求于飞雪宫,虽然周风是个什么事情都不用管的少爷,但他也不可能驳了她们的面子。
“小公子肯同意,真是我们四个莫大的荣幸。那么我们就把见面礼拿出来了。”
“见面礼?”还有见面礼啊……
“我先来。”方才发言的白衣女子道,“我是四人中年龄最大的,我叫江离。我挑的礼物是我自己喜欢的夜明珠,不知小公子是否喜欢?”江离不仅是四人中最大的,也是最文静秀气的一个,衣着大方得体,发髻上配饰的别致象牙小扇让她显得成熟与稳重。
周风盯着这颗浑圆饱满的夜明珠看了看,大致判断出它着实价值不菲。
接下来红衣短装少女道:“我叫百结,是最小的妹妹。虽然我的诗书武艺样样不如三位姐姐,不过宫主说我是最讨喜的。”旁边三位少女哄笑一声,争相捏她的脸以示不满。
周风接过百结送的布囊,里边装的一整套做工考究的银针。投其所好,果然讨喜。周风别的本事没有,针灸治点小毛病是他唯一可以炫耀的资本。
紫衣少女拿出一个小篮道:“我叫紫苏。这篮点心是我自己做的。我的手艺虽不及贵庄的大厨,这些点心却也有我们家乡的特色。还请小公子不要嫌弃。”
点心也是周风非常喜爱的东西,费偌多心思做成一副百争艳景象的点心更是求之不得的。
最后一位青衣姑娘道:“三叶最擅长歌舞弹跳。小公子若觉得闷,三叶随时可以给小公子弹琴跳舞。”声音清脆,相当悦耳。
这四个人明显是来套近乎的,周风心想,如今斡旋山庄的人跑去讨好飞雪宫的人很正常,她们四个侍女亲自过来送礼,却不知道是什么目的。如果仅仅真的是想交他这个弟弟就好了。
与此同时,周玖时和朱红萸正坐在远的凉亭中,看向周风的房间。两人的耳力和目力都是极好的,这般距离正好让房中的人注意不到他们,而他们却能清楚听到看到所发生的一切。
“小公子似乎不太愿意和她们相。”朱红萸道。遣散了近侍,这个小院里面只有他们两人独。
“那倒没有。都是周某人教子无方。使得他如此不善与人交往。”周玖时端茶在手,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周风屋内的情况,目光没有从周风身上挪开过。
“妾身并非这个意思。只是希望,如果我们长久住在贵庄,他们以后也能好好相。”
“我明白。这点请宫主放心。我的话他会好好听的。”
“妾身,有一疑问,不知……”朱红萸迟疑道。
“哦,是什么?”周玖时问得倒是很干脆。
“为何庄主并至今未向小公子传授武艺?”
“我也曾经问过,这孩子资质愚钝,自己也不愿学武。原本他身体底子较弱,习武强身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惜我所学的武学不太适合他。现今只好一切随缘了,若能请到高人愿意教此愚子,自然再好不过。若是没有,只消让他学习经商即可。周家现在财力,不至于让他吃亏。”
“可是,妾身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情。”朱红萸仍不无担心道,“众所周知,九公子十三岁上文韬武略已超越同辈年长的公子,十五岁便坐上庄主之位。不仅仅在贵庄,江湖上几百年来的青年才俊,庄主也称得上是第一人了。过往,小公子尚不会对此过于介怀,若是飞雪宫的人长居于此,恐怕小公子耳中总会听到这些话。”
是啊,以前周风从来不会拿自己和周玖时去比。在他眼里看到的周玖时并不只是像外人看到的那样绝才出众的人,更重要的是一个温柔和蔼的父亲。周风会理所当然得接受着家人的宠爱,没有去想过他的父亲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压力。以前这里谁也不会说的,会告诉他的是那些仰慕,奉承,或者真心赞美周玖时的人。从今以后,他的身边会到是这些人。周风难免会被引导到这样一跳路上――他必须赶上他的父亲。
“多谢宫主的提醒,此事是好是坏还不一定,顺其自然吧。”虽心中也有些担忧,周玖时坦然道。
从这两日看来,朱红萸的确是真心来助他的,连周风的事情她也细心想到。其实他的敌人从来也不是朱红萸和她的飞雪宫。少年时的情意和八年前的恩情仍在,周玖时正在以此慢慢劝说自己接受。
屋内的一群孩子正在品尝那一盒子点心,周风当着这么多女孩子面一直很腼腆,没有主动去拿点心,倒是四个女孩子拼命往他手里塞。甚至红衣的女孩子直接想塞到他嘴里去,吓得周风直往后仰,差点栽倒,幸亏叶秋扶住他。周风脸涨得通红,却一直保持着客气而害羞的微笑。四个女孩子都笑了。
周玖时在这边也不禁露出微笑。
当他遇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他把他当成的刚诞生的婴孩。就让他像对待新生的孩子一样去呵护他吧,八年已经的今天,周风在他眼里仍还是个孩子。这样,他才能把八年里的空白都补偿回来。这样一个幼小而顽强的孩子,弱小却想要反过来希望保护他的孩子。不谙世事,却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啊。无论眼下的局势发生何种变化,他都会把这个孩子的一切,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拾捌
从那天开始周风散漫的生活算是差不多被打破了。四个女孩子天天来找他闲聊玩耍,有时候甚至从上午把他叫起来,直到将近晚膳时间才肯离去。一时间多了四张叽叽喳喳的嘴,满院笑语,好不热闹。四个女孩子从自家飞雪宫的事情,说到奉城三姑六婆的八卦,而后又向让周风给她们介绍一下锦江一带的风景名胜,以便日后抽空出去游玩。这件事情可为难到周风了,自从他回家以来,基本上就是个床上躺的人,别说锦江一带了,奉城里面有什么好玩的他都没有记住几个。到后来只好叫了家丁来讲给女孩子们听,周风这个主人当得真是甚无颜面。
“我觉得小公子长得不错啊。”百结认真地盯着周风的脸看了一会道,“再过几年,必当成为风流潇洒的贵公子。若是我们能嫁给小公子就好了。”
“哎――!?”百结性格开朗,心直口快,说话从不避讳。吓得周风后退了一大步,张大嘴巴,表情十分滑稽。
“小公子不用这么夸张吧?百结是口无遮拦了点,请小公子不要介怀。”江离从后面拍拍百结的头道。百结很不服气地撅嘴。
“不,不会……只是……”周风收敛起自己的表情,“只是百结姐姐说的话太过突然,周风到现在从未考虑过婚嫁的事呢。”一来是因为他的身体原因,二来是周风现在十五岁的年级,外貌看来至多十三,人人都觉得他还没到这个年纪。
紫苏又凑上来说:“虽然知道小公子以后一定会娶大家闺秀,不过我也觉得若是我们也嫁到周家,到时候亲上加亲,不失为一桩美事啊!”
这样话茬一出,几个人又七嘴八舌讨论开了。周风很无语地想,将来他要是娶亲也一定要找个文静贤淑的女子,像眼前这样的,实在令他有些吃不消。不过文静贤淑的大家闺秀谁会看上他这个短命种呢?
诶?等等,亲上加亲?“方才紫苏姐姐说的亲上加亲,指的是什么?”周风问道。
“小公子不知道?”百结很热心地解释道,“庄主很有可能和我们家宫主成亲哦。”
这句话对周风的震撼远比刚才一句大。成亲?成亲!父亲成亲?!这就是朱红萸住进周家的原因吗?
“哎呀糟了!”三叶忽然喊道,“又快到晚膳时间了,再不回去我们会挨骂的。”
“是哦。”这样一说,江离也意识到了,向周风道别,“那我们告辞了,今日打扰了。”又转身招呼道,“姐妹们快走快走,赶不及了。”
一群小姑娘一窝蜂一样飞了出去,隔着窗户对周风喊“改天见”,周风向她们点头报以礼貌性的微笑。
到她们都看不到了,周风重重地坐在椅子上,腰间的玉佩掉了出来。周风小心地解下它,放在掌上。这玉佩是一对的,周风现在佩戴的这块白色暖玉,和周玖时带着的碧玉翡翠。玉的三边都打磨光滑,只有一面粗糙不平,极无规律,像是被人从中间掰断而造成的断裂。神奇的是,这是两块完全不同玉,却能以这粗糙的一面完美得拼合在一起,仿佛它们原本就是同一块玉石。真真正正的天作之合,就应该是只有的吧。这样的玉佩,世间再找不出第二对了。玉的正面是一朵并蒂莲,反面阳字刻着“代代相随”,上句“世世相伴”在周玖时的翡翠上面。这是周玖时和沈落烟的定情信物,后来暖玉一直在周风手中,周玖时找到他之后也没有拿回来,还嘱咐周风要好好带着,这是落烟留给他的最珍贵的东西。难道把这朵“并蒂莲”交给他保管,不是代表着周玖时不会再选择别的伴侣,不会再续弦了吗?
朱红萸的事情周风并不是没有听闻过。周玖时和朱红萸是少年时的好友,朱红萸恋慕周玖时也不是秘密。如果没有沈落烟的话,或许朱红萸才是周家的夫人。
可是,不管是周玖时看着画像的眼神,还是他在沈落烟衣冠冢前的样子,周风可以肯定他必然是爱着沈落烟,过去如此,到很多年后的今天,从来也没有改变过。这样,他要拿什么去和别人成亲呢?
周风独自用过晚餐之后,来到周玖时的房间。周玖时为了平时方便照顾周风,房间就在院子对面。
果然没有人啊,周风觉得有些失望。自己随手拿了本周玖时桌上书来翻,是讲上古十大神器的。一边心里还在想下午的事情。周风回过来想想,又觉得那四个女孩子的话也不一定可靠,她们从来都是快人快语,没有顾忌。何况百结说的也只是“可能”。这么大的事情周玖时若是决定了不可能不对自己说。如此想着周风也安心了些,渐入书境。
等他看完了一本书,周玖时也没有回来。周风打了个大大哈欠,太累了,没有精力再等了,还是自己先睡吧。周风到这里来倒也没有打算直接询问周玖时是不是要成亲,只是多日来没有见过周玖时几面(仅限于周风,其实周玖时天天见到他),更无机会好好说番话。下午四个女孩子的话搅得他心神不宁,此刻也只是想让父亲陪陪自己。周风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性,遇事还是会想依靠亲近的人。可惜今天晚上的这个打算失败了。
周风很熟悉周玖时的房间,自己爬上床去睡下了。他没有看到院里种的那株夜来香已经长出了它第一颗蕾。雪白细长的的蕾的黑夜中静静绽放开来。它是最早开出的一朵,也会是最细小的一朵,纯洁幼嫩,姗姗可爱。
周风很喜欢睡在周玖时这张比自己的大了一倍的床上。无论怎么翻身都不怕摔下去,还有周玖时整夜陪伴自己。周风从小就独住一间,长大了反而很依恋父亲。
虽然已经是春末夏初了,夜露寒重仍使睡梦中的周风感觉到一丝凉意。他向外面挪了挪,想靠进周玖时温暖的胸膛,却扑了个空。周风猛然间惊醒,床上只有他一个人,周玖时并没有回来过。而窗外微微发亮,竟然已经是黎明了!周风连忙下床点亮油灯,环顾四周,房间里面也没有其他人了,周遭万籁俱寂,静得周风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他的记忆中,周玖时一夜未归的事情是从未有过的。不管多么晚归,周玖时都会去看他。
发生什么事了吗?
周风起身着衣,迈出房门,院子里的房间也都黑着,包括自己的房间和书房。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周玖时,也不知道该不该去找。周风心中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最终还是担心占了上风。周风走出院子,园中也是空空荡荡的,夜色尚且朦胧,只有池塘中低低的蛙鸣回荡着。空气中浮着一些湿气,周风觉得又冷又怕,快速穿过小路,奔向对面亮着孤灯的院落。
是流夙院,居然是这里。
主房离围墙很近,黑暗中,在远便能看到此的光亮。周风靠在拱门旁边,努力平复急速的心跳和紊乱的气息。
飞雪宫的人这么早就起来了?还是昨夜根本没有睡呢?周风平静了之后,侧耳细听,里面的确有人在说话,但是他在的位置是听不真切的。
父亲会不会也在里面呢?压下不好的预感,周风想,大概是又什么要事,研究到天亮也未解决。
周风在外面站了好一会不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就这样回去了的话自己怎么也放心不下。要进去的话,就算周玖时真的在里面,周风也不敢就这样走进去打扰他们的正事。何况现在也不一定。可是山庄里面只有此亮着灯火,不在这里周玖时又会去哪。虽然周风是打心底不希望周玖时在这里待了一夜。
不敢在门口踱步,周风把头转来转去犹豫不决。难道等父亲出来?不知道会不会被他责骂。
算了,再站下去天真的要亮了。被流夙院的家丁护卫看到了更糟。周风屏住呼吸,很小心地溜进院子。脚步声轻得自己都听不到。
走得近了,果然听到有一男一女在交谈,应该就是朱红萸和周玖时。正在此时,屋内的人喊了一声“谁在外面?”,这回可以断定是周玖时的声音。周风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周玖时的掌风破门而出,迎面吹向他。接着胸前的衣服被拎了起来。
“风儿?”周玖时的身影没有看到,只听到他略微惊讶的疑问声。那只抓住周风的手移到他身后把他他抱起来,掠进了屋子。
周风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景物停止移动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周玖时的腿上。
“你这么会到这里来?”周玖时低头看着他。
“诶……因为爹一晚上没有回来……”周风说着,感觉到对面也有人看着他,转头一看正是朱红萸。周风立刻又把头转过来,颇为害羞地说:“我有点担心。”
“这样可不行啊。”周玖时把周风放在身边的椅子上,帮他整理好衣衫,“你不好好休息的话,身子坏了可怎么办?”
“嗯……”周风点头表示知道错了。
“小公子要保重身体。”朱红萸也道,“既然来了,也和我们一起用过早餐再走吧。”
周风看到桌上果然摆着稀饭几个小菜,看来周玖时吃完了就会回去了。
“不过了,多谢宫主。”周风低头轻声道。他始终不喜欢直视朱红萸。又拉拉周玖时的衣袖更小声地说:“爹,我不饿,我们回去吧。”本来没睡够就没有胃口,流夙院的空气莫名地让他很不舒服,一刻也不想多待。
“那好吧。”周玖时放下碗筷对朱红萸道:“打扰了一夜,周某人也该告辞了。”
朱红萸笑道:“庄主客气了。”把周玖时和周风送到门口。
周玖时把周风抱回了自己的房间,让他躺好。“这样得睡到午时才行。爹下午也有事,起来的时候再叫你。”
周玖时也脱下外衣躺下,周风缩到他的怀中问道:“爹去那边做什么了?”
“我啊,我在和朱宫主下棋,不知不觉下到了天亮。”周玖时抚摸着周风的头发道。
竟然在下棋?
虽然周风看到了朱红萸房间里摆着未收起的棋盘和棋子,可是没想到周玖时这个时候还有闲心下棋,他还以为现在外面的情形已经很危险了呢。枉他还坚持认为周玖时肯定在那边谈论正事。不过也不排除一边下棋一边谈正事。
话说回来,周玖时在一个女人的房间里面过了一夜不会惹人闲话么?虽然江湖中人不是十分注重这些礼节。不知道飞雪宫那边的人怎么想的。
“在想什么呢?睡了。”周玖时抚下周风的眼脸。
拾玖
然而,周风却错了。
到了七月,斡旋山庄和飞雪宫交好,不久将联姻的消息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无孔不入地充斥着周风的平静日子。已连假装没未听到过都不可能了。
周玖时把文报都叠在一边,召唤杜蘅进来,决然道:“吩咐下去,所有人员退守到屏阳一线上,以最快速度!”
杜蘅闻言面色微凛:“庄主为何如此果断?”
周玖时把文报递给他道;“这些东西你先看过,而后立刻分发到各堂。紫雷门恐怕打算拖垮我们,如此下去受害的还是我方,必须速战速决。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你现在就去向飞雪宫请求帮助。”已经到了该做决定的时候。
“庄主答应了?”杜蘅不由吃惊道,“那小公子那边……”
“风儿那边我会去说明的。”周玖时挥挥手,“你先去办你的事,一刻也不要耽搁。”
“是。”杜蘅应声,担忧地看了周玖时一眼才退出去。
周玖时整理好书房去看周风,周风坐在窗台前,摊着书,拿着笔,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某样东西。周玖时看到周风做功课的样子,很多时候都这样。不是在发呆,就是皱着眉头,很少看到他是在认真写字。并不是学不会,这个孩子就是太过懒散。没有人催他他一定不会主动读书,有人催他他也不一定读得进去。
“风儿。”周玖时在身后叫他,周风才发现有人进来了。
“爹!”周风很高兴地扔下笔奔过去。
“风儿最近是怎回事?”周玖时拉着周风坐下问道,“先生说你一功课都没有上交过,到我这里告状多,我都交代不过去了。”
“喔……”周风心虚地应了一声,最近是没有什么心思做功课。
“你再不好好读,爹真的要养你一辈子了。”周玖时玩笑地说道,想笑两声,却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爹,你怎么了?”周风抓住周玖时抚摸他头发的手,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有点累了。”这些天几乎没有入睡,周玖时真的很累了,累得已经不想孤军挣扎了。“今天终于可以休息了。”周玖时呼了口气。
“那你快去休息吧。”周风道。
“好,看过风儿就去休息了。”
“爹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周玖时很久没有空闲来陪他了。
“是……”周玖时感到周风握着的手微微发颤,几乎不忍心说出来,“我,再过阵子就要成亲了。”
“啊……”周风的手滑了下来。该来的总会来的,这句话已经在别人口中听过不下数十了,到如今已经明白这是必然,可是听周玖时亲口说出来,周风心里仍是很难过。低头看着自己滑下去的手,周风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房中一下子沉静下来。
“风儿今天还没有喝药吧?”周玖时招呼小净端药进来,“我给你送来了。你自己喝?”
药碗正好全部映入周风垂下的眼睑中,漆黑的药汁散发着浓重的药味。和往常一样,周风自己接过来大口灌下。
哪知道灌了两口,喉咙中好像被什么东西牢牢堵住,再也咽不下去,周风“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怎么了?呛到了?”周玖时一手轻拍周风的背,一手接过叶秋递过来的毛巾给他擦嘴。
好苦!周风从没有觉得这药汁的味道是如此得苦涩,苦得难以下咽。努力吞下几口水想冲淡药汁的苦味,可是这股苦涩的味道偏偏却从口中慢慢升起,直到眼中,几乎要夺眶而出。周风什么话也说不出,忍着不让眼泪掉落下来。
“衣服该换了。”周玖时帮周风把弄脏了的衣服脱下来,拿干净的衣服给他换好。
周风强压下哏咽的冲动,颤声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外面的事情爹会理好的,不用担心。”周玖时仔细地给他扣好衣扣。
“庄主……”门外传来杜蘅犹豫的声音。
周玖时对他点点头,又回过头对周风道:“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便跟着杜蘅走出了院子。
周风追了出去,最终在半路停住了。面前是周玖时当初送给他的,带来的时候还只是一棵幼苗,现在已经完全长成。每日开了又谢,凋谢的蒂上结出了滚圆的种子,有些已经成熟变黑,有些还是嫩绿的颜色。
周风想到,他回到了家之后,得到的一切都很完美。他有一个完美的父亲,他的父母有一段完美的爱情,他有一个并不完整却很幸福的家庭。本以为这一切能够永远持续下去,即使是他常常被病痛折磨。而他还是太天真了。从今之后这一切都将会被改变了。与自己朝夕相的父亲,从今已经再也不会只在自己身边了。周风察觉到自己的独占欲在很强烈的膨胀,理智把它压了下去。真是像离不开父母的雏鸟一般,周风在心里嘲笑自己。
一阵风吹过,摇动眼前的夜来香,细长的白色蕾随风摇摆。这是今夜将会开放的蕾吧。这种很奇特,只有在夜晚才会开放,和夜的相依相偎。香也是暗香,很难闻到。它绽放在黑暗中,莫非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吗?
存在于在黑暗中……不能让别人知道……
这两句话……周风蓦然觉得,这两句话和心中的某种东西好相似!是什么呢?仿佛忽然觉得意识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周风后退两步,死死地盯着夜来香的蕾许久。到底是什么……
天空中骤然一记响雷,吓了周风一跳。
看来是要下雷阵雨了。周风想抬头看看,雨滴已经争先恐后掉落下来,砸到他的脸上。周风赶紧跑进屋子,外衣还是被淋湿了。刚被周玖时换上的衣服又不能穿了。周风把它脱了随意扔在一边,干脆躺到床上,用被子裹住自己。
须臾之间,窗外不止电闪雷鸣,暴雨如注,而且狂风大作,吹得木东倒西歪。原来还是很炎热的天气,一下子降下温来。
叶秋进来,检察关紧所有的窗户,顺便把周风的湿衣服收走,才放心地退了回去。
周风懒懒地躺在床上,脑中的思绪百转千回。不想接受的事实要强迫自己接受,想要知道的事情怎样都想不起来。失落,伤心,郁结,各种思绪不断地来回碰撞,纠结不清。周风甚至觉得胸口开始隐隐作痛,一点一点地扩大到四肢百骸。
痛?周风猛然间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是实实在在的感觉,并不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好好的怎会如此?莫非毒发了?
周风想先起来拿药吃,身体竟然连一点力气都用不上,撑住自己的手传来一阵剧痛。想出声喊人,猛吸进气的肺部立刻抽痛起来,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不行,房间里面没有其他人,这样下去会死的。周风忍住剧痛,把手伸向床头柜子上的茶壶,用力一推。如此,已经耗费了他全身的力气。
茶壶“哗啦”一声摔成碎片。叶秋闻声跑来。“什么东西打碎了,周风?”问出口才觉得不对劲,周风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打湿粘在脸上。
“周风!周风!你怎么了?”叶秋紧张地上前去推他。
“药……药……”费力周风发出细弱模糊的声音。
“药?药!”叶秋翻箱倒柜找到周风平时用的解毒丹,塞一颗进周风嘴里。说了句“你等着,我马上去叫人!”冒雨跑了出去。
药丸在口中渐渐溶化,四肢百骸的痛楚却有增无减。周风很害怕,毒发的痛苦每都会剥夺他所有的感觉,看不到光亮,听不到声音,也说不出话,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痛。更可怕的是,周风知道,毒每发作一,他的所余下的生命就会被减掉一截。
贰拾
周玖时赶来的时候,周风已经疼得失去了意识,瘦弱的身体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眼中不断有泪滴落。
“风儿!”周玖时把他抱起来,周风口中不断喃喃地喊着“爹……好难受……”,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周玖时把他放在怀里,握紧他冰凉的双手安慰他:“我在这里,别怕,萧大夫马上就来了。”又亲自给他换下汗湿的里衣,抱着他不停地轻声安慰。周风毒发之时尤其怕冷,周玖时此刻只能用被子裹住他紧紧地抱着。
周风毒法突然,又是暴雨连夜,萧大夫半个多时辰之后方才赶到,片刻不敢耽搁地为周风把脉治疗。周风屋内很快弥漫开满了燃烧的草药味。萧紫坛每隔半个时辰为周风针灸燃药,喂食药汁,四之后方把毒性压制下去。周风四肢已经停止痉挛,呼吸也变得平稳。
“萧大夫,风儿怎会突然毒发?”一直守在一边握着周风的手的周玖时问道。
“诶……”萧紫坛把针具一一收起装入箱内,“是敝人的过错。不曾料到,敝人开的药方虽然暂时压制住了小公子体内的余毒,但一旦小公子自身郁气不疏,浊气不排,凝结体内,即便不遇风寒,仍会毒发。”
“郁气不疏……”周玖时反复着这句话,若有所思道:“那怎么办?”周玖时近乎悲痛地看着周风毫无血色的脸,“连您也救不了他,还有谁可以?”
“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只是希望渺茫啊……”萧紫坛叹气道。
“萧大夫请讲,无论何种方法,周某人愿意一试。”
“敝人的师父,也就是人称千回老人,据说仍然在世。小公子的毒,目前敝人还能控制,若想解毒,却只其一人。”
“好!”周玖时毫不迟疑地应道,“我明日便开始派人去找。”
萧紫坛又道:“家师最后据称在西域隐居,只可惜敝人出师之后再不曾见过,无法提供详情。家师脾气古怪,见死不救乃是常事。若是敝人请求,应该会出手相助至于能否找到,要看小公子的造化了。”
“多谢萧大夫相告。”周玖时道,“在找到之前,风儿还是有劳您多多照顾了。”
千回的名号周玖时也听说过,几十年前的神医,不止精通医术药理,文学、武学、机关、锻造皆成一家,其它有所研究之项多如牛毛。现在听来似神话一般的人物,如果真的在世已有百岁以上。千回老人年轻时浪迹江湖,隐居也已是近三十年,现在人在何无人知晓。只是为了周风,周玖时再困难也只能将他找出来。
守在床边的叶秋,不经意间看到周风的手动了动,然后缓缓转头,睁开了眼睛。
“周风,你终于醒了。”叶秋伸出手掌在周风眼前晃了晃,确定他是否真的清醒。
“嗯……我睡了多久了?”周风的声音虚弱得微不可闻,勉力想将自己撑起。
叶秋扶他坐起,答道:“从你昏倒开始已经有两天半了,从半夜迷糊醒来那算起已经一天了。你的烧好不容易退下去一点,现在要不要喝水。”叶秋说着已经倒了热水出来。
周风接过喝了两口,将茶杯握在手中转了两圈,十分踟躇地问道:“我爹……现在在什么地方?”醒来周玖时不在身边,周风有些失落。
“庄主么?我不知道。我马上去帮你找来。”言罢就马上想出去找。
“等一等!”无力的周风使劲拉了一下叶秋的袖子才拉住,“现在先帮我把两位寒公子找来好么?”
叶秋回头奇道:“你刚醒找他们做什么?真的不用去叫庄主么?”
周风轻点头道:“我找他们有点事。你先不要告诉别人,好么?”
周风的语气带着恳求,叶秋身为下人也不便过问缘由,说了声“好吧”,出了门。没过一会,果然将凌和非带来了。
“小公子好点了么?”凌一进来便坐在床边抚过周风的额头,“还有些发烧啊。”
“多谢关心,我已经好多了。”周风微笑道。
“哪有好多了?声音哑得和老头一样。前天晚上突然病倒,连我们都被吓着了。”凌道。
“醒了马上找我们倒是很奇怪。何事如此要紧?”非站在一旁问道。
“这个……”周风从枕头下中摸出飞雪六出,托在掌中,“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两位。”周风看了眼旁边的叶秋,叶秋会意,退出门外并将门关紧。
凌佯装惊道:“哦?连这个都拿出来了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小公子可别为难我们。”
“当然不会。”周风微笑道:“我只是有些话想请两位代为传达。”
“转达给谁?”两人异口同声问。
周风吸了一口气,缓缓答道:“我的父亲,周玖时。”
闻言两人都有些吃惊,凌不解道:“小公子有什么话不可以和自己和九公子说?莫非是想让我们伪装成替‘别人’传信?”
“并不是这样。”周风道,“只是我自己想说的话而已。”
“那么为什么不自己说?”非问道。
“当然……不能自己说啊……”周风看着手中的晶莹的雪,“我是想……在我死后才请两位将话传达。”
“小公子说什么呢?”凌更加惊奇,皱着眉,紧盯周风刘海之后的垂下的眼睛,“你可是比我们年轻的人!”
非也回过头看着周风。
“两位也不用这么紧张。”周风抬头和凌对视道:“我是想如果……如果我的毒没能解开……而且如果我在死前也没有自己说出来的话……就请两位帮我说吧……”
会做决定大概是因为梦吧,周风终于在梦里知道了他想知道的是什么。其实周风也很想在活着的时候能够自己说出来,可是他是个很软弱的人,没有一点勇气去承担说出来后果。死了之后的话,自己什么都不会知道了,所以就不用顾忌。自己也觉得这样的想法很卑鄙。可是他更想好好活下去,活着去争取一些东西。以前父亲无条件地给了他太多,从来没有想过要用自己的双手去取。现在,在他不了解一切真相之前,不能给父亲增加麻烦了。所以,他会去想的……所以……要活下去……
后面的话有太多的话周风无法说出来。
凌从周风的手中接过飞雪六出道:“你既然用它来拜托,我们定会做到。不过,你可别因此轻生啊,那我就真的承受不起了。我还是那样的话,你比我们都要年轻啊。”
“嗯,你们放心吧,我不会的。只是为了以防万一,给自己留条后路总是没有错的吧。”
凌摸摸周风的头,道:“我有时候觉得你很像个小孩子,思想很单纯。有时候又觉得你比同龄的人懂事得多,说出这么决绝的话。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非接下去说:“不过,我们这两日想必就会被调遣出去了。没有一年两年恐怕是回不来了。”
“你们不参加婚礼么?”周风讶然问道。
“仪式而已,参不参加都一样。解决屏阳的危机才是当务之急。”凌道。
周玖时来看周风,刚好与非和凌擦肩而过。
进来看到周风醒了,周玖时坐到床边欣喜道:“风儿,你终于醒了。再不醒我都要急出病来。”
“爹!”周风伸出双手,撒娇一般喊道。
周玖时靠过去,让他靠在自己怀里,问道:“他们两个怎么来了?”
“我平日待他们好,所以他们来探望我。”周风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
“哦?”周玖时笑着轻轻摇晃身体,“风儿真会笼络人心。”
“嘻嘻。”周风笑了声,抬头看着周玖时道“爹,我昏迷的时候做了个梦。”
“什么梦?”
“我看到你在前面要打开一扇门离开,我就在后面喊你,可是你好像一点也没有听见,依然关上门出去了。我追着你跑出去,前面还是一样的情形。一样有一扇门,你一样要走出去,这个场景一直重复,我一直在后面追,可是怎么也追不上。当我打开一扇门的时候,你肯定已经打开前面的门了。后来我累了想停下来,身体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拖着一般,只能朝你的方向走。不能追上你也不能放弃,我觉得好难受。”
周玖时轻拍着他的背,认真地说道;“如果听到风儿在叫我,我一定会停下来的。”
贰拾壹
那日的狂风大作,拦腰吹断了周风心爱的夜来香。已经救不活了,周风只得让下人把残枝败叶收拾了,收起好不容易结出的几颗种子,让周玖时答应明年再种。
周风的身体渐渐好转,临近周玖时成亲之日,周风已经能够随意下地走动了。顾忌到周风的意愿,周玖时仍以卧床不起的名义,未把周风列入出席者名单之中。
虽于非常时期,宜一切从简,但斡旋山庄和飞雪宫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大帮派,联姻大事,婚宴仍是办得很隆重。自半月前起,婚礼一切事务交由杜老管家筹备。终于到了明日,该是尘埃落定之时了。
杜蘅隔池望着斡旋山庄一路的张灯结彩,从大门到内堂,艳丽的大红色混在黑暗中像要滴落下来一般。白天来布置帮伙的人群都已就寝,宽阔的主院只余下他一人。这里,明天晚上就是宴会的喜堂了。
“怎么还不休息,蘅?”杜若从偏院走出,随手将手中的小酒坛扔给杜蘅。
杜蘅回头,稳稳接住已经开封的酒坛,没有洒出一滴。“在赏月。”杜蘅答道。
杜若抬头看到空中皎月无暇,池中倒影破碎,平视过去,却是看不到月亮的。
杜蘅灌了两口酒,道;“今天到此为止。”从头顶上抛过还于杜若,在亭边长椅上坐下。杜若“哦”了一声也坐过去,两人依背相靠。
“你看布置得如何?”杜蘅指着对面问道。
“不是你的功劳吧。”杜若把酒坛放在一边,“挺好。只是,真没想到庄主会再成亲。”
“是啊。我们也还未成亲呢。”
“你想成亲了?”杜若惊讶道,“莫非已经不需要我了?”
“说什么呢?”杜蘅笑着给了他一肘子,“我又不能和弟弟过一辈子。”
杜若揉着被敲痛的后背道:“现在不这么想了。小时候,我可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是啊……”杜蘅叹气道。
双生子,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存在。据说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需要找到拥有自己另一半灵魂的人,生命才能够完整。但是双生子出生时,便是拥有同样灵魂的两个人。一同出生,注定是一生相伴,一同死亡的人。幼年时候的杜蘅杜若这样以为,若不是因为周玖时,不知到现在是否仍是这样以为。
小时候的杜蘅和杜若没有任何区别,不仅是一样的长相,一样的衣着,还有从他们惊人的默契中达到的相同的语言和动作。宛如同一个人。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可以区分他们。
两人最初被送到飞雪宫服侍周玖时时只有八岁,在那之前,他们从没有分开过。
“庄主,这是犬子。”杜紫藤把他们推到周玖时面前说道,“今后,就由他们来服侍庄主吧。”
“哦,过来。”周玖时向他们招手。迷药药效未过,内力被用阴狠的方法制住的周玖时,几乎连站立都有困难,用另一只手撑着床沿才能维持平衡。
两个孩子走到周玖时面前,他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杜蘅。”“我叫杜若。”两个孩子老老实实地回答,连声音也是一模一样。
“杜蘅和杜若……”周玖时低头很认真地看了他们一会道,“我记住了。”那时的杜蘅和杜若没有想到,他是真的记住了。
“学武了吗?”周玖时抬头问杜叔。
“学了两年,还不成气候。”杜紫藤答道。
“那以后,我来教你们可好?”周玖时又低头问两个孩子。
“快多谢庄主。”杜紫藤赶紧上前按下他们。
两个孩子乖乖地跪下磕头:“多谢庄主。”一样的嗓音,说出一样的话,就像只有一道声音。
两人能跟从周玖时学武的时候并不多,周玖时多数的时候被顾琛之关着,放出来时往往不省人事。两个孩子不得不去照料他。周玖时清醒时,若见没有旁人,就会背心法给他们听,招式他也无法演示,只能口述。
“你们就是那对双生子啊?”有一日被飞雪宫里一对年纪相当的孩子截住,年纪较小的很好奇地打量他们,“我第一见到呢!”
杜蘅和杜若靠在一起,后退一步,与他们保持距离。
“你们叫什么名字?要不要一起玩啊?”凌毫不在意他们的冷漠,问道。
双生子没有回答他,手牵手快速走开了。
“怎么这样啊?”凌不解地摸摸脑袋问非,“你说斡旋山庄的人是不是都很呆?”
“你才呆。”非从后面踢了他一脚,“他们是下人,不可以随便出来玩。”
无缘无故被踢,凌很愤怒地瞪着非。相差两岁的年纪,对小孩子来说已经是巨大的差距。凌不敢还手,喊了声:“你踢我!我要去告诉师父!”就跑回去了。非很不屑地以“哼”来回应他。
杜蘅和杜若很厌恶别人看他们像看到怪物一般,用玩味新奇的眼神,即使对方也是孩子。在后来很多年里,都没有再搭理凌和非。
两年后的某一天,周玖时突然对杜蘅说;“杜蘅,你擅长记忆,以后就跟在我的身边。”然后转身对杜若说:“杜若比较适合习武,以后我会多教你些。你们以后不要穿一样的衣服了,嗯?”并不是分不出他们才做了这样的要求,事实上,周玖时在这两年以来,从来没有喊错过他们,这让包括杜蘅杜若本人都很惊讶。本以为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们自己再也没有人可以区分他们。
因为周玖时这样的一句话,才将他们导向不同的人生。
即使是拥有相同外貌,相同灵魂的人,也不一定拥有同样的命运,这是他们后来知道的。
贰拾贰
婚宴当天夜晚,周风也如往常一般早早就寝。举办婚宴的琅衔院离他所住的院子很远,斡旋山庄几乎所有的人丁都集中到琅衔院去做事了,这边显得万籁俱寂。周风躺在床上却难以入睡,琅衔院中不时隐隐约约传来一些人大笑声与高喝声,令他觉得心烦。这些声音不刻意去听是听不到的,周风也并不想听到,然而人的思维总是这般奇怪,越不想听到的声音越会觉得清晰,越想忘掉便越会在意。连那些若有若无的说话声、觥筹交错之声仿佛也近在耳边。闭上眼睛,甚至还会浮现婚宴那热闹喜庆的场景。周风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天,越来越觉得心浮气躁,原本就炎热的天气令他出了一身汗。于是干脆坐起来看书。
看了好一会,也没觉得看进去了什么。这时门外却有人轻声敲门。“周风?已经睡着了吗?”是叶秋的声音,音量放的很低,若不是周风还醒着,他大概就会这样回去了。
“进来吧,我还没睡。”周风放下书本,跳下床去。心中很疑惑叶秋为什么会在自己睡觉时间前来打扰。
叶秋进了屋,周风看他穿戴都很整齐,问道:“这么晚了还不睡?来找我有事吗?”
“我……”叶秋低下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想了想又抬起来,“我”了半天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周风皱眉,有些不耐道:“你到底怎么了?尽管说,不打紧,我一定会帮你。”
“我……我是来和你道别的……”叶秋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
“什么?道别?你要走?”周风奇怪地问道,“为什么?我待你不好么?”
“不、不是的!”叶秋急忙摆手,“不是你的原因,是我自己有事……我不能在待在这里了,我还有家人……”
“家人?”倒是没有听叶秋提起过他还有家人,周风更加不解,“你想去看家人的话我不会不让你去的。还是你想回家,不想在这里当下人了?那样的话你也得等两天,等我爹……这两天忙完了之后,我就去告诉他,好么?”
周风这样说,叶秋还是摆手道:“不用了,我只想和小公子道个别就行。我自己可以走。”
周风以为他没明白,解释道:“斡旋山庄这几天贵宾满座,戒备森严,下人都不可随便出入。你现在走不了。”
“我……我有办法。”叶秋道:“我本来想就这样走了,可是你救过我的命,我还是想来和你道个别。”
周风越发想不通他能有什么办法。还有他突然要离开的原因,难道是以前他在地牢里面被虐待的事情,这里人尽皆知,让他待不下去了吗?
叶秋见他没再说话,以为他同意了,便自行走了出去。
“哎!等等……”周风回过神,拿了件外套追出去。
叶秋却哪也没去,只是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周风也跟着他进去后,他把门窗都关了起来,拿出一块铁片钻到床低下去了。周风正在纳闷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只见他把铁片插进地板裂缝之中,然后一块地板就被他撬了起来。
“你看,这里有条地道,我无意中发现的。”叶秋把地板小心翼翼地挪到一边说道。
“地道!?”周风感到十分惊奇,斡旋山庄里面有几个密室他是知道的,可他不知道斡旋山庄居然还有密道。
“从这里可以通到外面,我试过。”叶秋解释说,“那,我就从这里走了。”说完一转身跳了进去。
“等一下啊!”周风急忙趴到洞口,看叶秋在里面点起了蜡烛,他能够清楚看到密道里面的情形。密道四面都铺着石壁,不是很,也很窄,只能容一人通过的样子。叶秋向他挥挥手,示意他回去,自己向密道走去。
“叶秋!”周风一着急,自己也跳了进去。
叶秋听到动静回过头看到他,“你下来干什么,快回去吧。”
“可是你还什么都没说清楚啊。而且现在更半夜的,你一个人出去不安全。”
“你和我一起出去更不安全。我没事的,你快回去!”叶秋又向他摆摆走,然后转身继续前行。
周风仍然不死心地跟在他身后劝他也回去,叶秋却像是铁了心要走,他越劝,叶秋走得越快。最后到了密道另一出口,周风已经有些气馁。
密道另一端却是开口的,并且有楼梯通到地面上。今夜月光明亮,通过层层树影洒在草地上。周风爬出密道,环顾四周,不由变了脸色。“叶秋!站住!这里很危险,别再往前走了。”
叶秋对他的话恍若未闻,继续边走边说道:“这里我来过,知道该怎么走。”
周风看他越走越远的身影,心下只能干着急,一跺脚又追了上去。你知道?你知道些什么?周风不由大喊:“这里是斡旋山庄后的树林,林中布了阵法,你要是不小心才中机关就会没命的!”周风沿着叶秋的脚步追上,叶秋闻言并没有停下来,脚步却放慢了不少。周风正想一把将他拉回,惊见大树后闪出几条人影,骤然停下脚步。
几个黑衣人蒙面之人将周风重重包围起来,显然是早有预谋。四周黑得恐怖,树叶的影子仿佛野兽的獠牙一般攒动,只有叶秋手上的蜡烛仍在发出微弱的光芒。
“干得好,小子!”这话是黑衣人的领头对着叶秋说的。
周风难以置信地瞪着叶秋,叶秋从没有看到过周风如此可怕的眼神,不禁倒退了两步,颤抖地为自己辩解:“我也不想害你……可是我的姐姐还在他们手上……我叫你不要跟来的……”叶秋说着便抽泣起来。
原来如此!周风一时间明白了事情的缘由。这场阴谋竟然这么早就被布下了,而自己竟然这么愚昧,因为同情便就下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今夜身边原本就没有多少守卫,自己居然还蠢得独自走出斡旋山庄。包围他的这十几个黑衣人,随便一人就能把他捏碎。周风很是畏惧,却无路可逃。
黑衣人渐渐缩小包围圈,领头人突然听到了什么,说了声“去”,手一指,大部分黑衣人都朝周风来时的方向奔去,只剩下三个。
周风无力地靠在身后的树干上,听到不远传来打斗的声响,那声响却没能再接近他。
领头人突然猝不及防地伸出手来掐住周风的脖子,周风本能地想去掰开那只手,却被并另外两人牢牢按住双臂,动弹不得。周风感到脖子像是要断掉一般的剧痛,无法呼吸,胸口也疼痛起来,仿佛血气在体内冲撞,找不到出口,只能将他生生撕裂。
意识渐渐稀薄,痛楚变得麻木起来,仿佛叶秋在他身边哭着喊他的名字。自己追着他出来,只是因为害怕孤独,担心被人抛弃吧。周风想嘲笑自己这样软弱,还因此葬送了性命。虽然很清楚自己的生命不会长久,却不曾想到是以这种方式结束……
不想就这样死了……爹……他如果不能再看到我了……会很伤心的吧……
爹……爹……
斡旋山庄的琅衔院此时依旧人声沸鼎,周玖时一袭大红喜袍显得分外英姿勃发,在各桌之间穿梭应酬。这时有人飞快走到他身边耳语了两句,他便急忙奔出了院子。
院门外浑身是伤的杜若由两个家丁搀扶着,见到他立刻跪下道:“庄主,属下失职!”
周玖时见他身上的伤,比他更心焦道,“怎么回事,快说!”
“属下方才见到小公子进了叶秋那小厮的房里不出,便进屋查看,竟见到房中有密道通向树林。属下追到树林,却被人偷袭,未能救出小公子。”杜若以极快的语速简要说明了该事。
周玖时听到这话,心脏几乎要跳出来,“杜蘅,速带人和我前去寻找!”说完头也不回赶往树林,晾下院子里的一大帮贵客。
伤重得几乎无法行走的杜若毅然挥开想要搀扶他的家丁,执意跟了上去。
一帮人赶到方才打斗之,黑衣人与周风、叶秋却都已经消失了。“分头找!”周玖时一声令下,一大群火把四散开去。
四下寻找了好久都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行踪。跳动的火光,狰狞的黑影,这一切和记忆中的夜晚这么地相似。周玖时快被绝望淹没。他下意识抬起头,树上一抹宝蓝色的人影触目惊心地映入眼帘。
周玖时跳上去把他抱下来,用手硬生生扯断悬吊他的绳索。
“风儿!风儿!风儿……”不管他怎么呼唤怀中的少年,他都没有任何回应。周玖时抓起他纤细的手腕,想去搭他的脉搏,那只早已没有生命的手却从他手中滑落下来,静静地摇摆,最后停止了……
仅一天之隔,斡旋山庄从喜庆的鲜红色,变成了萧索的雪白。漫天飘扬着的白色的冥纸,令人怀疑这里是否已经到了隆冬寒夜。灵堂之中彻夜灯火通明,一人一袭白衣长久地跪在灵柩之旁。
“庄主……”朱红萸也已经换了一身雪白衣裳,进入灵堂。
周玖时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到来,依旧一动不动跪在棺木旁,低头凝视着里面安睡的少年。
“庄主……”朱红萸又唤了一声,周玖时这才有所觉,疲惫地转头向她略微一点。
“庄主,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朱红萸说了一番话,周玖时还是低着头一动不动,没有给她任何回应。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周玖时也这样静静地跪着,静得让她错以为眼前的只是一具没有生气的石像。她只得无奈地退了出去。
灵堂白色的蜡烛不断流下炙热的眼泪,将自己的生命流尽,最后再也无法承载那火焰,纷纷熄灭。
心里好空,好像很多年前,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却换不回来想要的东西。甚至比那个时候还要难过,一直努力地想,却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支持着他。周玖时觉得这时候应该会有人来安慰他,叫他不要哭。他抬起头环顾四周,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风之章•完
贰拾叁
华丽琉璃的房瓦,连接起三四个院落。楼房一层被青石围墙隔断,二层却是彼此连通的,两面房屋两面走廊,围成天井。周玖时被关在二层之中,没有顾琛之的允许他连楼梯都不可以接近。
周玖时时常扶着走廊的雕木栏缓缓散步,身后尾随两个美其名曰看护之人。身上的伤痛常常使他站立不稳,想要伸手扶他的人,每每在他厌恶的目光中退回。他就这样绕着天井一圈圈前行,间或停下来望着远山,若有所思。
天井外侧院落巨石后的两个人,在周玖时站在围栏前远望的时候,很快地、及不自然地分开。绿色衣裳的少女,扎着双辫,显然是飞雪宫的婢女。她面色绯红地朝着面前的男子一福,道了声“奴婢告退”便很快走回了屋子。
男子点点头,看着她进了屋子之后,抬头朝周玖时望了一眼,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负手走出了院子。
周玖时疑惑地看着他消失,觉得他甚为眼熟。
“岂有此理!”顾琛之在大厅怒骂的声音,连二层的周玖时都能听见,“这个李仰止,真是越来越得寸进尺!平日荒废正业,屡教不改,今天居然敢勾搭上我院中的人!”然后是其他一些人杂七杂八的说话声。
周玖时躺在床上,嘴角扯出一抹讽刺的笑容。
论荒废正业,谁能敌得过顾琛之这个一宫之主。自身资质不佳,却自视甚高,嫉才妒良。手段阴狠毒辣,不懂拉拢人心。
“把那个贱丫头扔进水里喂鱼!至于李仰止,打他二十大板以示惩戒,看他究竟认不认错!”
果然呵……周玖时冷眼旁观地笑着,从锦被中抽出双手。不仅内功被制,手脚也经常被这样一指粗绳捆绑,手腕上的血红色的印子清晰可见。抬起手,里衣的袖子滑落,手臂上尽是浅的淤痕。谁也不知道,这样的绳子,其实业已绑不住他。
关在天井之中的日子天天都一样,天井内外的景色,每年都是一样的变化,春去秋来,一样的盛衰。只有不同的人,在几个院中来来回回。
直到顾琛之不再限制他的行动,不再派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周玖时第一自行走出顾琛之的院子,走向飞雪宫中央的水池。不长的一段路,周玖时走得很慢,迈步对他来说似乎都很艰难。走到池边,周玖时额上已出了一层汗,双手撑在巨石上喘息。
李仰止果然独自站在池边,一手持扇,望着水面。池中尚无莲,莲叶也只是刚刚冒出水面。
“李长老……”周玖时在不远唤他。
李仰止转过身,“你是……”只觉得他有些面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我们在顾琛之的院里有一面之缘。”周玖时解释道。
李仰止恍然大悟:“是你!你怎么……”在飞雪宫中直呼宫主名讳是为不敬,虽然他本人对顾琛之也无任何好感。又想起一事,李仰止问道:“那天,是你向宫主告的密?”
周玖时笑着摇头:“我并非是来道歉的。我不想和顾琛之多说上一句话,不是我告的秘。”
“那你找我何事?”
“我只是想请问李长老,是否想报仇?”周玖时用邃的眼眸紧盯着李仰止,低沉地说道,“顾琛之挥霍无度,荒淫无诞,迟早毁了飞雪宫的百年基业,想必李长老也不待见。不如……”
头一有人如此直接地对他说这样的话,李仰止万分惊讶地看着周玖时,“你到底是何人。”
“周、玖、时。”一字一顿的回答。
“哈……”李仰止闻言转回身背对着他,“我道是谁,宫主一个宠佞之人,来与我谈报仇?什么‘挥霍无度,荒淫无诞’这一切不都是你的原因?如今却想以此来挑唆我,不觉得可笑么?”
周玖时闻言并不恼,只是淡淡地回道:“难道滥杀无辜也是我的原因?李长老虽然年轻,好歹是掌握飞雪宫一方大权之人。顾琛之对一个长老尚且如此,其他人自不必说了。此人早已弄得天怒人怨而不自知,是非对错,想必不用我说,李长老自是清楚的……”
“哼……尤其对你是吗?”李仰止回头欲再嘲讽他一番,却见周玖时双手已经离开巨石,挺直了背脊站着。他所站之比李仰止高,那略微俯视的眼神,坚忍的表情,半点不像是个被禁脔两年之久的人。李仰止想了想,什么也没说,也不再搭理他。
周玖时却道:“周某人必须回去了,李长老,后会有期。”依然是来时那样缓慢艰难,却不见蹒跚的脚步。
后会有期?你就这么笃定?李仰止一手抚着扇坠上的香囊,静静地想。若是没有被顾琛之淹死在这池中,自己是否还会记得那个叫泽芝的小丫头。这么多年来收到了多少女子的献礼,却偏偏把这个扇坠挂了起来。这仇恨一点也不刻,只有淡淡的忧愁萦绕不去。就像这香囊的香气,似有似无。
很多年以后,李仰止再将它翻出来的时候,发现这香囊上的味道并没有因时间而消退,依旧清香如故。
贰拾肆 曷月予还归
三年后。
一路从西域运送货物去中原的商队此时终于越过沙漠,抵达了驿站。此行路途遥远,地偏僻,两个驿站之间相去甚远,往往需要行走一整天才能达到下个驿站。若是万一赶不到,露宿郊外也是家常便饭。
好几天不曾坐在房子里好好吃饭歇息的商队人员,此时见到这样一间小小的驿站,面上皆有隐藏不住的喜悦。卸下马匹,喂食草料。一群人蜂拥进驿站之内,一时间这家小驿站变得熙熙攘攘。有几人抢不到座位,只好在墙角席地而坐,依然自得其乐。
商队的领队是位身穿红衣的女子,她原本光鲜的衣料已被日光和风沙磨掉了原先的色彩,脸上与众人一般风尘仆仆。她随身的两个侍卫挑了最好的桌子,比小二还要殷情地替她擦干净桌椅。
他们旁边一桌的两人是先于他们来这家客栈歇脚的。面对着他们的男子一身黑衣短发,干净利落。自他们进来之后未发一言,也并未看他们一言。背对着他们的少年却转过头一直盯着他们看,尤其是那位红衣女子。
“师兄你看,”少年转回头,假装低声而兴奋地对黑色男子道,“来了个很可爱的姑娘!”实际上他的音量足以让四周的人都听见,显然是故意的。
“不许对郡主无礼!”红衣女子还未发话,她身边的一个侍卫先行叱了少年一声,作势要拔剑。
黑衣男子警觉地站起身,左手放在刀柄之上。众人方才注意到他左腰上佩带有两把一样的长刀。
少年闻言,一脸无聊地向他们“啐”了一声。
如他所料,郡主华雯果然瞪大了眼睛看他,然而她脸上的表情却不是他期望的愤怒,而是一脸地惊恐之色。
“喂,太失礼了吧姑娘!你这是什么表情?我长得有这么不堪入目吗?”少年一身衣着显然是西域之人,肤色白皙,头发却枯黄微卷。外套只扣了第一个扣子,连袖子都没穿进地披在身上。右眼应该是受了伤,包扎的绷带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这个样子虽然和常人有些不一样,但也不至于会把人吓成这样吧?少年不悦地摸摸自己脸,感觉还不错嘛。
“你……”华雯像是没有听到他的抱怨一般,表情依旧惊恐,颤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少年眼珠一转,瞬间换上一脸坏笑道,“第一见面就问我的名字,原来姑娘是看上我了。”
此言一,硬是让华雯的表情从惊恐转变到了愤怒,并且涨红了脸颊。她的两个护卫拔出剑,欲教训这个胡言乱语的小子。一见这番情景,商队的人纷纷站了起来。黑衣男子上前一步把少年拉到身后,同时另一手拔刀出鞘,随时准备迎击。
“各位,我这个师弟不懂得人情世故,说话向来口无遮拦,请郡主大人不要见怪。”黑衣男子说的话虽然客气,语气却冰冷得令人不快,大有“就算你们要打我也不怕”的架势。
出门在外,华雯也不想惹事生非,挥手让两个护卫退下。以前因为自己自作聪明坏了大事,才令她这三年来都不得不躲在西域吃苦,直到前几日才被兄长允许回王府探亲。只是这个少年的容貌着实很像一个人,大有可利用之,不能轻易放过。
华雯还想说什么,只见少年凑到黑衣男子的耳边说了句“快走”,黑衣男子显然惊了一下,毫不迟疑地拉着他,以惊人的速度掠出门外,众人竟然无人能拦住他们。
“追上去!”华雯一声令下,商队众人又鱼贯而出。弗一出门外,只听得身后“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众人方才所在驿站已经瞬间化为一片焦土,冒着滚滚黑烟。
黑衣男子片刻不停地解开马匹的缰绳,带着少年翻身上马,说了声“抓紧我”,一夹马腹,疾驰而去。众人反应过来,也纷纷上马追赶。
“法衣!下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黑衣男子一遍驾马一遍怒吼。
“哈哈……我们不是都没事吗?”坐在他身后的罪魁祸首半点反省的意思也没有。
两人的马匹只是镇上买来的普通马匹,本就比不上商队用的骏马,何况背负着两个人。经过一段东奔西蹿之后,两人明显感到与商队人马的距离在缩短。更糟糕的是两人对此地形不熟,慌不择路之下,竟然跑上了一断崖。黑衣男子赶紧勒住缰绳,马儿一生长嘶急止,差点把法衣甩下马去。
无奈跳下马背,商队的人已经将他们包围起来。断崖之下是一片树林,断崖并不很高,可是一般人摔下去很难保证不会缺胳膊少腿。
华雯和她的侍卫也跳下马,亮出兵器直逼两人。
“诶……何必这么激动呢?我刚才只不过和各位开个玩笑而已。”法衣云淡风轻地说道,好像他刚才放的不是炸药,只是只小虫子。
“原来这位公子喜欢拿命开玩笑?”华雯冷笑道,“那我倒是想请你到王府去好好讨教讨教。”
“不用了吧……”法衣被他逼得一步步后退,“王府这种高贵的地方不是我这粗人应该去的。”
“由不得你!”华雯此话未说完,却见法衣身形缓缓向后倒去,竟是要跌落悬崖。心下一急,长鞭挥出,卷向他的手臂。法衣灵巧地一侧身,躲过了她这鞭。同时他的师兄也随他跳下,在空中紧紧抱住他。
见此情形华雯不由心惊,忽闻一声巨响,断崖下飞沙走石,树叶漫天飞舞。这竟是黑衣男子以掌风击地所造成。两人借着反冲之力平稳落地。黑衣男子二话不说,拖着法衣跑进树林。法衣不但没有对刚才的经历有任何不良感想,而且任人拖着,还一边朝崖上诸人挥手一边大喊:“再见啦――”又是像方才一般得意地长笑,气得华雯郡主差点咬断一口银牙。想要追赶,却没有这个功力往下跳。就此放过他们,也委实不能甘心。
贰拾伍 梦中不识路
“我们……不是已经逃走了吗?”法衣坐在马车上,呆呆地问道,“怎么还是被抓了呢?”
“问你自己!”这是他的师兄――武,紧皱眉头,托着下巴撑在马车窗沿上。
“哦,对了!”法衣作恍然大悟状,“我把我的包和伞忘在马上了嘛。啊哈哈……”
“白痴!”望着窗外,不去看傻笑的人。
“两位请出来一下。”华雯在马车外说道。两人依言跳下马车。马车外不仅有昨天包围他们的商队人马,还有一群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手持弓箭的人。
“哎呀!郡主大人好久不见,越发美丽动人了。”法衣作出一副谄笑的样子迎上去。
“我们不到半个时辰之前刚见过。”华雯黑着脸,嫌恶地避开他,没好气地说道,“你们妄图谋害当朝郡主,罪名不小。我现在给你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如果不想掉脑袋的话,就按我说的去做。”
真是没幽默感的人,法衣心想,都说过是开了玩笑的了。
华雯全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展开手中的画卷。是一副人物肖像画。“这是我刚才叫人现画的,月公子你过来看,画上的人你可认识。”
法衣凑上前,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看了一番。“不认识!”这是他斩钉截铁的结论。
“法衣……”武都快无奈了,“这画上是你。”
“什么?”法衣生气地指着他质问,“你是说我长得像个小孩?”
“这幅画上的人的确不是你,”华雯却解释道,“这画上的,是斡旋山庄庄主的独子周风。”
“看吧看吧,我说我不认识吧。”法衣得意地对着一旁的武笑道。武懒得理他,扭头看一边。
华雯把画纸卷起,继续说道:“月公子的样貌的确和画上的人十分相像,所以,我有件事情想让月公子帮忙。”
结果,意思还不是一样……法衣闻言板下脸,“长得像又怎么样啊?难道你本来喜欢的是这个小孩子?”
“月法衣!”华雯忍了忍,终于一口气没含住,“说话前要三思,免得惹祸上身!要是再出言不逊,别怪我不客气!”
“哦。”法衣随口应道,显然没有往心里去。
“郡主大人有什么事请说吧,我们能做到一定尽力。”武走过来打圆场,“至于法衣他的话不需多理,他向来如此。”
华雯想了想,终于把这口气咽了下去。解释道:“斡旋山庄为江南第一大庄,掌握了江南一代的经济命脉,实力不可小窥。可惜,他事事与我们F王府作对,庄主周玖时更是难相与之人。不除掉他,我们势必寝食难安。”
法衣听来觉得稀奇,亲王府不都在京城么?一个江南大富豪没事干嘛要和十万八千里之外的亲王作对?“莫非郡主大人想让我冒充这个周风,来个偷天换日?”法衣问道,“这个太危险了吧,你们没有那个‘易容术’么?”
“两位有所不知,这个周风,三年前就已经死了。”华雯答道,脸上却不知为何闪过一丝忧愁。
真可怜,独子居然死了,法衣叹息地想。“那我这时候出现不就更奇怪了。”
实际上,华雯看到月法衣与周风如此相像,只想着要将他留下,必有用,至于具体的利用之法,她并未想好。再者,就算她已想出方法,也不敢再私自行动。于是,便只对月法衣二人说道:“F王府的事情向来由我的兄长做主,他是F王府世子。你们只要应承下来,到了江南,自然会有人告诉你们该做什么。”
“你让我们自己去江南?你不是要回京么?”法衣奇道,“就算我现在答应下来,以后要是反悔了,你也拿我们没办法。先告诉你,用毒药什么的是没有用的,我们的师父可是药师。想来硬的话,我师兄的武功的也可以让你们见识一下。我可不是怕了你们,我只想要回我的东西。”
武逃出客栈的速度,跳下山崖击的那一掌,华雯都是亲眼所见,心知他所言非虚,真要打起来,这里人虽多,胜负也未见分晓。但此时却不能输了气势,便威吓道:“你们要自己想清楚。以你们的罪名足以死。这件事情,若是答应了,你们就是在替王府办事,好自然少不了,要是想逃走,理当被全国通缉。”
通缉就通缉,大不了回昆仑山,法衣无聊地想,以为她会干什么,到底用的还是这么没创意的方法。不过……“你刚才说有好,是什么啊?”
“F王府鲜有拿不出的东西,若是钱财,更不在话下。”
等得就是你这句话!“这么好?”法衣假装惊喜道,“那,我师父让我去找一样叫‘冰魄’的东西,你听说过么?”
冰魄?华雯疑惑。
“算了算了,”法衣摆手道,“看你那张脸就知道没听说过。冰魄是味药,数量极少,近几十年来几乎绝迹,再难找到。我在想皇宫里面是不是会有,你们王府应该和皇宫里的人关系不错吧?帮我找找吧。“
华雯想了想,决定先答应下来:“好。既然你要找这么珍贵的东西,代价也必不会少。如果我找到了……”华雯顿了顿,狠狠地说道,“我要你――杀掉周玖时!如何?”
“可以啊,”法衣反应还是那么轻松,“只要能找到冰魄,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既然如此,两位便是答应了。”华雯递上一块镶金边的木牌,道:“我会派人送你们去江南。到了奉城,去一家叫留夷客栈的地方,把木牌交给掌柜,我再写封信过去。到时候,他会告诉该怎么做。”华雯说完,走到另一辆马车上面去写信。
“你真的要去?”等华雯走后,武在法衣耳边轻声问道,“王府会和江南大户起恩怨,把你夹在中间,没有生命危险才怪。”
法衣也轻声地回道:“要是找不到冰魄,我才真正有生命危险!反正现在横竖不知道哪里有冰魄,正好利用她在皇宫寻找,我们自己去江南一带看看。她想要我做事,也要先拿出东西来再说。”
武点头表示默许。
少顷,华雯拿出刚写完的信,顺道把法衣的包和伞还于他。法衣把包牢牢地系在腰上,伞也在背上背好。“下别在乱放了。”武说道。
华雯将他们送上马车,临近离开,法衣突然又说道:“我要去完成这么危险的任务,是不是可以提个额外的要求?”
“什么要求?”华雯问道。
“那就是……”法衣走到他身边,作出要她附耳朵过来的样子。华雯果然凑上耳朵来听。法衣却将头一低,印上她的双唇。
这一惊非同发响,华雯整个人呆愣数秒,随即满脸涨得通红,甩手一鞭毫不留情地抽向法衣。法衣早有防备,转身跳到武身后。武徒手握住了华雯这一鞭。法衣趁机跳上马车。武很无奈地摊了摊了手,自己也乘上马车。车夫缰绳一甩,马车启程,随行人员驾马跟上。剩下华雯一人立在原地,半天话不出一句话来。
贰拾陆 何以慰相思
经过两个月的策马狂奔,法衣一行人终于抵达江南奉城。不要说骑马随行的几个随从,连一路乘坐马车而来的法衣都被颠簸得有些吃不住。进了华雯所说的留夷客栈,将书信和令牌奉上,掌柜果然恭恭敬敬地把他们送至上房,端出好酒好菜款待。可是一顿饭吃完,却没见人找他们说明华雯所言之事情,掌柜只是让他们住在此,听候上头调遣。既然如此,两人也是随遇而安的人,决定先在客栈住下,反正是白吃白住。
“哈啊……师兄早。”翌日,法衣起床走到上房中的客厅,打了个大哈欠。
“都晌午了,还没睡够?”武看起来精神不错,坐在已经摆满饭菜的餐桌前,“人家午饭都已经端上来了。”
“不是啊,”法衣揉揉眼睛也坐下,“赶路赶得太累,昨天晚上一直做梦,”抓起一个包子咬,边嚼边道,“最近老是做这个梦,真是累。”
“什么梦?”
“应该说这两年也老是做这梦,醒了之后记不清了,好像是在追什么人,追得很累又老是追不到,害得我第二天醒来也觉得累,真邪门。”法衣隐约能想起自己在梦中悲伤地呼喊,醒来后却从不记得自己喊了些什么,那份悲伤的心情也完全不能再感受到。
“哦,自己去配点安神的药不就好了?”武说道。
两人正在吃饭,听得窗外传来无数翅膀扑腾之声,俱起身到窗前观望,只见空中飞下一大群鸽子,落在客栈大院中,引得不少客人围观。店中的小二手持簸箕走到鸽群中撒谷,那群鸽子不但不怕他,还争先恐后围上来抢啄地上的谷子。有两只大胆的干脆跳到他手上去了。围观的人觉得有趣,有几人也想靠近鸽群,鸽子却全体扑楞楞地退开,飞到房顶或者树枝上去了。
“真有意思。”法衣也觉得好玩得紧,“我回去之后也要养养看。”
“你就算了吧,”武斜睨他一眼,“我看你也没这个耐心。弄死它们你倒是专长。”
法衣不满地“嘁”了一声,转换话题道:“我们下午自己去转转吧,我第一到江南来,赶路这几天什么都没看清楚。”
“你又不是来游玩的。”武专注地看着鸽子道。
“谁说是去玩?我不想等着别人来安排,斡旋山庄怎么回事,我们自己去打听比较靠得牢。”
“嗯,如果王府不想安排你去,你想自己去?”
“那是当然。天赐良机,让斡旋山庄帮我找东西,岂有放过的道理。”
两人说话间,见鸽群中一只飞起,其它鸽子也都跟着它纷纷振翅飞走了,正如来时的情景。
“那只鸽子……”眼尖的武道,“我看到它似乎是从后院飞出来的。”
那后院就是F王府私用的地方了吧,法衣想到:“你说这会不会就是飞鸽传书?”
“大概。”武点头,那大群鸽子原来是为了掩人耳目所养。
两人用完午饭,便在奉城四闲逛,顺便打听斡旋山庄之事……不对,应是两人四打听斡旋山庄之事,顺道闲逛。三日下来也摸清楚了一些情形,这奉城中大部分店铺产业都归斡旋山庄所有,真不愧是大户。王府那边却三日都没有一点消息,只是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除了客栈掌柜也没见别的什么人。
“诶,这F王府到底在搞什么鬼?浪费我两个多月时间,让我奔来这里来,就想晾了我们么?”法衣和武走在奉城的小巷中,法衣抱怨道。
“我都要怀疑那个郡主的眼光了。”武也道。
“是啊,我大摇大摆地在奉城走来走去,斡旋山庄的店铺也去了不少,都没半个人像认识我的样子。难道我们被她耍了?”回想自己当初这般戏弄她,越来越觉得很有可能。他哪里知道周风向来过着足不出户的日子,在奉城中能认出他的人屈指可数,就算是斡旋山庄的店铺中人,也没见过自家的这个小公子。“哼!要是这样,不管她是郡主还是公主,我都要剁了她。”法衣咬到道。
两人走过的小巷中的一群孩子,从看到他们起就指着他们窃窃私语。他们没见过西域人的装扮,便觉得他们是怪人,甚至有个孩子说他们是妖怪,看到法衣蒙着一只眼睛,不知为何更肯定了这一点。接着一个大胆点孩子捡起一块石头丢他,法衣一转身伸手接住,狠狠掷了回去。石块砸在木门之上,发出“咚”地一声木石碰撞的巨响。吓得那群孩子撒腿跑进院中。
“小兔崽子们给我记住!”法衣的怒吼声响彻了整个巷子。
“算了法衣,和小孩子较什么劲。”武拉着法衣赶紧走,“不过我们这身衣服是该换换了。”拉到街上买了新衣服穿,武还是买了一套玄黑色短装,看起来像是个中原侠客了。只是法衣嘛,武转头看他道:“你还嫌自己不够不伦不类么……”法衣只不过外套换了一件,仍是那副德行,绑了第一根衣带披在身上。
街边拐弯此时走出一队一色青衣布衫之人,周围的人纷纷避开让道,又忍不住尾随几步。
“大伯,请问这是谁啊?”法衣随便抓住一个路人询问。
“两位是外地来的吧,这是斡旋山庄庄主。”
斡、旋、山、庄、庄、主!真是踏破铁鞋无觅,自己冒出来了。两人赶紧跟上,幸而尾随他们的人一路下来都有不少,两人混在其中并不显眼。
“这庄主也真夸张,出门带一堆打手,还以为他们是去闹事的。”法衣跟在后面悄悄对下评论。又见庄主身形颀长,衣衫飘逸,完全不似他想象中大腹便便的中年富商一般。
跟过几条街,渐渐没了旁人,一群人悉数进了一家大院。两人只好绕到前门,店铺大门上悬挂的牌匾上书“琳琅轩”三个大字,乃一家贩卖摆设小品的店铺。
“现在怎么办?”武问。
“先进去验证一下再说。”法衣迈进店铺。
半刻之后,琳琅轩中聚集了一圈人,看掌柜与一少年对峙。两人双手俱紧握住一只小瓶,谁也不肯相让。
“我说这位公子啊,这碧玉银瓶虽是仿造古董,用料、雕工却也是上好。这种样式,奉城再也找不到第二件。两百两!不能再低了。”琳琅轩年轻掌柜语。
“你包里的瓶瓶罐罐已经够多的了,也不缺这一个。”武也在一边看热闹。
“掌柜的,您也看到我是西域来的,身边确实拿不出这么多钱,这瓶子我又喜欢得很,五十两已经是我的全部家当。看在我诚心诚意的份上,您就行行好卖给我吧。”法衣脸不红心不跳地讲着谎话。
“公子啊,这瓶的工本也不止五十两啊。我只是这里的掌柜,卖亏了钱还得自己垫,您这不是为难我吗?”在不损坏银瓶的基础上,掌柜用力拉。
“我好不容易来江南一趟,您忍心看着我含恨而终吗?”法衣看上去瘦弱,力气却不小。胡搅蛮缠加遣词不当,与掌柜争了这许久,自觉还挺有理的。
“这我也做不了主啊,请公子您高抬贵手。”掌柜继续拉。
“那谁可以做主,我去找他说。”还是不肯放手。
“何事吵闹?”店内的大声争论果然惊动了后院的大人物。杜蘅从后堂走出,打断他们的争吵声。他手下的几个人开始遣散围观人群。
“杜管事您来得正好,这位公子非要以五十两买下这个碧玉银瓶,您看这事……”年轻掌柜汗涔涔解释道。
来了!准备装傻。法衣一转身,一脸天真无邪地问道;“您是这里的管事?您可以做主把这个卖给我吧?”一只手仍死死抓住银瓶不肯松开。
“你……”杜蘅不自觉靠进法衣,紧盯着他的脸看。法衣以为他会问些什么,杜蘅却只说了句“请等一下”,回了后堂。剩下法衣和掌柜继续以拔河之势大眼瞪小眼。
杜蘅不多时又出来,对着法衣说道:“我们庄主有话,若是公子愿意与庄主见上一面,这个银瓶可以送给公子。”
“这是为什么?”明知故问。
“公子见了庄主便知。意下如何?”杜蘅也不解释。
“好!成交!”回答极其干脆。掌柜一松手,法衣“嗖”地将银瓶一把夺来,藏在掌中。
杜蘅继续问道:“请问公子现在住在何?”
“留夷客栈的上房。我叫月法衣。”已经把方才装穷的事情抛在脑后了。
“如此甚好。庄主明日午时会来拜访。”
“嗯,我等着。多谢你。”法衣双眼盯着好不容易抢到银瓶。银瓶为镂空的桃图案缠绕在碧玉瓶身之上,瓶塞也制成一颗桃子的形状,十分精致。
杜蘅拱手拜别。法衣冲掌柜做了一个鬼脸,满意地把银瓶放进腰包,兴高采烈地走了。
贰拾柒 宿昔心已往
入夜之后,三日没有搭理法衣和武的留夷客栈莫掌柜终于主动现身。看来法衣自行接近周玖时之举,令F王府也坐不住了。掌柜将他们带入后院,后院一边厨房等杂间,一边则是掌柜的住。进入卧房,掌柜按下床头机关,地板移动,出现向下的阶梯。法衣心想,果然有这种东西。密道之类旁人看了或许会觉得很稀奇,法衣所住之那片眼看不起眼的木屋,之下的密室可谓壮观,乃是其师所建。丹室、剑室、图室、藏书室、冶炼室……每做一样事,都有专用秘间。这种小地方是与之无法相提并论的。
地下的密室中央铺着大红地毯,整齐放置着红木桌椅,墙上的照明之物竟是鸡蛋大的夜明珠,实在是奢侈。此看起来也并无什么特别,似乎是发号施令所用。
三人进了地下室,客栈的莫掌柜边走边道:“两位既然是郡主介绍而来,老夫自然是信得过。这几日也有暗中观察,两位机智过人,也令老夫放心。不过,老夫也想试试两位的功夫,不知意下如何?”
“要和我们比武吗?这个……”法衣为难道,“能只和我师兄比吗?我的专长也不是这个……”
武那两把刀佩在身上,一看就知道是学武之人。莫展柜打量一番道;“武公子想必身手不凡,老夫也想讨教两招。不过月公子,岂能时时刻刻受人保护?”
“没有什么关系吧?我和师兄从小就是一起长大的,时刻不离。要自保也并不是非要学武功。”法衣从腰包中摸出四颗雷火珠夹在手指之间,“何况我的这个东西,吃了可不是好玩的。这里地方小,改天找个没人的地方扔给你看看。”
“嗯。”莫掌柜点头道,“这也算是独门武器。既然如此,老夫就请武公子赐教了。”莫掌柜亮出宝剑,左手握住剑鞘,右手挑起剑尖,道:“请!”
武点头,一语不发,至红地毯上站定。左手放在刀柄之上,却不拔刀,两眼专注于莫掌柜手中之剑。莫掌柜先发制人,出手便是绝技,剑光化为四道白影,分攻两肩及身侧,招式凌厉,锐不可当。武双目微张,拔刀相迎,一道光芒流过,瞬间静止。但听“呛”的一声轻响,声如龙吟,莫掌柜的宝剑竟拦腰断裂,“哐当”掉落在地。回头看时,见武方才相迎的居然只是刀背。
莫掌柜后退一步,赞叹道:“好……好功夫。当真是英雄出少年,武公子出手这般敏捷,令人惊叹。老夫是不服老也不行了。”
“哪里哪里,只不过是拜了名师而已。”不等武回答,法衣抢先故作客气道。他的师兄可是为了学武连自己的真实姓名都能抛弃的人。
“抱歉,废了你的好剑。”武反手握正,还刀入鞘。
“呵呵,没什么。兵器优劣,并不在其本身,而在于使用之人。”莫掌柜也是豁达之人,言罢顺手丢了另半截宝剑。走到墙边,将一块玉佩嵌入墙中,墙壁缓缓转动,里边果然另有密室。
莫掌柜带两人进入,里间倒是比较像真正的密室。整齐堆放着一些书纸之类,更有一些不知作何用的小瓶。法衣觉得这边的密室应不止这两间。
莫掌柜指着桌上几张文纸道:“这里面所写的是一些有关于斡旋山庄之事,两位若是看过,便是同意成为我紫雷盟的人。依照郡主所言,两位乃是有求于王府,才愿意为我们效力。“
法衣道:“不瞒掌柜你说,我要郡主找的东西关系到我的生死。所以,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好换取。F王府的世子大人已经答应了么?”
“能得到两位的帮助自然是再好不过,世子岂有拒绝之理。两位明日便可见到周玖时,这些先行看过,也便于见机行事。”
文纸上记载江湖上许多年前曾存在过一神秘教派,名曰飞雪宫,其教众不但有众多江湖中人,许多世家子弟也加入宫中,其中就有斡旋山庄。然而十一年前飞雪宫发生内讧,伤亡惨重,斡旋山庄更是惨遭灭门,只余下周玖时和其独子周风。飞雪宫易主,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三年前周玖时新婚之夜,其子周风也被暗杀。剩下的就是讲述周玖时在江南的实力宏大,隐有江南霸主之势,以及斡旋山庄这些年怎样打击紫雷门势力的简述,近三年来尤甚。
法衣直觉这F王府也和飞雪宫有什么关系,才导致今日和周玖时的利益冲突。原以为周玖时只是死了儿子,没想到全家都死光了,真是没有见过更惨了的人了。周风被暗杀八成也是紫雷门干的。只是他想不明白,当时斡旋山庄正要和飞雪宫联姻,这么做不是逼人家同归于尽吗?除了一泄心头之恨,对F王府并没有太大的好。虽然紫雷门给他们的资料上只写明了紫雷门蒙受的损失,料想斡旋山庄也必定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第二日两人依约等在客房之中,备好了一桌酒菜。
“周玖时知不知道这店是F王府开的啊?他会这样来,万一在这里被暗杀了怎么办?”法衣无聊地用筷敲打着酒杯问道。
“看周玖时出门那个排场,要暗杀他也很难,他自己也是习武之人。我倒是想和他比试一下。”武也无聊地用筷子比划刀法。
“在客栈周围埋些炸药就可以了。一点,别说周玖时,神仙也跑不掉。”
“只有你才会这样做吧……”
“那在饭菜里面下毒好了。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俩都栽进去了。”
“能这么简单就好了。周玖时现在的夫人是飞雪宫的宫主,我看王府也有顾虑,不然也不用把华雯送到西域去了。”
说道华雯,法衣似乎想到了点什么。这时门外传来纷沓的脚步声,听来人数不少。想必是周玖时带人的那群人两人放下筷子,正襟危坐。停下之后,便是“咚咚咚”三声礼貌性的敲门声。
“请进!”武回道。
“打扰两位了。”推开门行礼的正是昨日见到的杜蘅。
“杜管事快请进吧。”两人起身迎客。
杜蘅却退到一边,一手指引道:“庄主请。”
门外走入之人白衣黄衫,气质脱俗,风华绝代,一如往昔。
贰拾捌 华年流不尽
往昔一幕幕在眼前匆匆流过,层层叠叠的痛,断断续续的痕,熟悉的面容不曾在脑海中褪去一分颜色。当时间从指尖缓缓滑落,心中总有莫名的刺痛,思念与期待不肯死去。一年又一年,那不在身边之人,偶尔浮现在梦中,千万种重逢的梦境,宛如今日一般清晰。日月轮转,星云变换,千日的祈愿,海枯石烂人在,幽恨不埋黄土。
周玖时凝视法衣许久,邃的眼神变了又变,惊讶、欢喜、黯然、忧伤,让法衣几乎以为他会怆然泪下,而他却只是走到桌前,平静地坐下。
周玖时果然入传言中一般俊美,完全不似已有三十五岁,就算和师父相比也不会逊色了,法衣心想。
法衣躬身向他行礼,杜蘅也走过来道:“两位不必多礼,都请坐吧。”言罢自己也入座。
法衣正待坐下,却见武神仍站着不动,神情凝重地看着周玖时,左手已握成拳,浑身戒备,蓄势待发。法衣奇怪,暗中一指戳在他的腰上。武回神,自知失态,赶紧也坐下。
法衣拿起酒壶替周玖时斟酒,周玖时微笑地一饮而尽。炙热的目光不曾离开过他,看得法衣心里有些发毛。
“月公子来自西域?”一脸高莫测的周玖时终于开口说话了。
“算是吧,我和师兄、师父住在昆仑山上。”边回答边替其他人也斟满酒。
“隐居山,尊师想必是前辈高人。”杜蘅问道。
“哈哈……应该是吧。”师父虽然身怀绝技,却从未在法衣和武面前提过自己的往事,就当他是高人好了。
“是尊师让你们二人来奉城的?”周玖时问道。
“嗯……”算是吧,虽然师父只是叫他们找冰魄,并没有直接让他们来江南。
“尊师名号可是千回老人?”周玖时言语中隐隐透露难掩的激动。
“千回老人?我没听说过师父有这个名号。”法衣老老实实回答道,“我师父名叫竺稔,何况他不老,若是被叫做老人他一定会发怒的。”
不是么?可是……实在太巧……周玖时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敢问两位到奉城来是为了何事?”
“师父要我们来找一样叫冰魄的东西。”
“冰魄?月公子所说的可是一味药材。”
“呵,庄主你也知道啊,真是难得。”真是太好了,嘿!看来有望先靠斡旋山庄找到。法衣兴奋地解释道,“冰魄长在严寒之,长不足一寸,通体雪白,长成后易被冰冻,此时看起来就像冰的灵魂一般美丽,于是有了‘冰魄’这个名字。制成药后,也只不过是白色的草枝而已。”
“据周某人所知,冰魄性极寒,也并非什么灵药,且极少被采集。我也只是听说,并未真正见过。”周玖时目光平淡了一些,却仍盯着法衣不放。
“原来庄主也没有见过。”好失望,看来还是想得太容易了,这种几乎灭绝的东西这么容易找,师父也不用特地派他出来了。“诶……师父只是命我出来找,也不说找来有什么用。”法衣叹气道。
“周某人可以帮二位留意。”周玖时客气地微笑道。
“多谢庄主,您真是好人!昨天还送了瓶子给我。”法衣也很高兴地会看他,却被他盯得一个激灵,低下头去。
一直沉默的武忽然说道:“周庄主,我是否可以请问,昨天留下的疑问。”
“武公子请问。”周玖时的目光终于离开法衣,转过头去看武。
“庄主为什么要见我们,我们似乎是素不相识的吧。”武严肃地问道。
“周某人别无他意,只因月公子的长相,与我的一位故人极为相似。周某人思念心切,才想见他一面,武公子多虑了。
“是庄主的朋友?”法衣作好奇地问道。
“是犬子……”周玖时的眼神骤然黯淡了下去。
“那真是太巧了,哈哈……”法衣笑着笑着渐渐没了声音,“……庄主刚才说是故人?”
“犬子……三年前不幸夭折……”周玖时为自己倒满酒,举杯道,“不说这个了,我敬两位一杯。”
一时间其余人十分尴尬,周玖时却顾自转了话题,询问法衣想在奉城驻留多久。法衣说想在中原四游走,寻找冰魄,恐怕不能停留几天。周玖时便提出可以帮他在其他地方也打探一下,请法衣在奉城多留一段时日。法衣引他来正是有此目的,故作一番推让便应承下来。周玖时又和法衣聊了一会江南风光,法衣作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周玖时似乎也很欢喜,说有空可以带他在奉城四看看,也欢迎他到斡旋山庄去做客。一顿饭吃完,周玖时依依不舍地道别,并说改日会再来拜访。一行人入来时一般跟着周玖时纷沓而去。
酒足饭饱,适合睡个午觉。法衣方才在微笑得脸都快僵了,真怀疑自己被会周玖时热切的目光看出两个洞来。
武还是坐在桌前,一手托住下巴,若有所思道:“你要小心,他很危险,身上煞气太重。”
“是么。能克死全家的人,身上的煞气能不重么。”法衣边打水洗脸边回道。
“你倒是有心情说笑。”武白了他一眼。
“干嘛没有?我是长得像他儿子,又不是长得像他的仇人。”法衣无所谓地说道。
“他人虽然走了,却留了个麻烦下来。”武看了窗外一眼轻声道。
“不要管他就行。”法衣伸个懒腰走向卧室,“你去叫小二来收拾一下。”
贰拾玖 月满秋夜长
月满秋夜长
之后的半个月,周玖时果真言而有信,带着法衣四领略江南奉城的风光。中山上的红叶青松,西陇河边的丹桂菊香,嘉叶园的银杏金叶,就如很多年前,一样一样地亲口说给那个孩子听。
“望江楼。”法衣抬头念道,“这个茶楼竟然建在桥上,真有意思。”法衣由周玖时带领,穿过半个奉城,终于到了锦江桥上的望江楼。
“从上面可以直接眺望江面,沿岸街道,尽收眼底。你先上去挑个喜欢的位置。”周玖时对法衣介绍完,又转身喊道:“掌柜,我们要包下二楼。”
法衣道了声“嗯”,自己先到二楼逛了一圈,挑了正当中的雅阁,顺当点了些茶点。见望江楼的楼梯、围栏、门窗帘皆是竹制,自成一派风格,对他来说很是新奇,不由多看了几眼。
片刻后,周玖时也走了上来,除了他,其他大队的“打手”都守在楼梯下,慑得一楼茶客都不敢高声言语。
周玖时坐下前,法衣已经喝下好几杯茶。周玖时笑着摇头道:“品茶如参禅,需要心平气和,讲究的是一个‘静’字。你这样叫牛饮。”
法衣不以为然地笑笑,看他的一举一动,皆俱修养,抓起瓜子边嗑边道:“庄主可以清茶一杯,淡风论雅,我可是山野粗人。跟着庄主走了这么久,我都渴了,喝什么都一样。”
“我平日里也不喜欢骑马坐轿,出门便是靠一双脚,却没有想到你,真是对不住了。”周玖时为自己倒下那杯“清茶”,有些抱歉地说道。
“没事没事。”法衣说着,心下奇怪以前周风都是怎么跟着他走的。
周玖时啜了一小口茶,缓缓地问道:“法衣,你……还记得以前的事么?”
“什么事?”法衣感觉到周玖时仿佛从一开始就对他的身世很感兴趣,却想不通是何原因。他的身世就算和盘托出也是无妨的。
“我是说……你小时候的事,比如说,你师父对你好么?”周玖时继续一小口一小口品着茶,看着茶杯中碧绿的茶叶随着茶水流动。
“无所谓好或不好。师父救了我,对我有养育教导之恩。不过,师父他脾气很古怪,从不喜欢多说一句话,也不喜欢见到陌生人,整天待在密室之中。有人若是误闯他的住,都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杀掉。就连是我,有惹他发火,他就把我敲晕了扔到狼窝边,要不是师兄跑遍三座山峰找到我,我就成了狼口点心。”法衣歪着头,说得挺轻巧,仿佛被扔掉的也是别的什么人。
“你说你师父救了你?”周玖时抬头看他。
“嗯,我记得我小时候被一伙人追杀,姐姐带我跑进山里,没想到无意间闯进了师父居住的地方。师父把那伙强盗杀了,救了我却不肯救我姐姐。可惜当时我年纪太小,已经记不太清楚那时的事了。记不得到底为什么被追杀,也记不得师父为什么偏偏救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法衣很诚实地回答道。
周玖时有些失望地叹气。静了半晌,忽然又皱眉问道:“你喝的茶,和我这杯不太一样吧?”
“哈哈,你发现啦,我这个是白菊,加了蜂蜜。”法衣狡黠地笑道。
“你还是品不了茶么……”周玖时低声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法衣没有听清楚。
“没什么。品茶看的是心境。”
该不会是在嘲笑我吧?法衣暗忖。“你不认为对我这个西域人来说太困难了么?我只喝奶茶。”
周玖时但笑不语。
法衣又喝完一杯,拉开窗上的竹帘。江上秋水涨,凉风习习,沁人心脾。“好舒服,真想从这里跳下去。”法衣感叹道,把半边都身子探出去感受秋风的吹拂。
“秋季水凉,跳下去得风寒。”周玖时似乎怕他真的会跳下去,一手不由按在他背上。
“哈哈,我开玩笑的,你做什么这么紧张?”法衣坐回来,自顾自说下去,“这条是锦江,流到尽头就是海了吧,我一直住在山上,还没有见过海,真想看看。”
周玖时放在法衣背上的手来不及收回,听到法衣的话,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动,身体一震,旋即收紧手臂,将法衣牢牢扣在怀里。另一只手也伸上前扣出他的手腕。
“庄……庄主?”法衣不明所以,背上被周玖时猝不及防地动作勒得生疼,手上的茶杯“哐当”掉在茶几上,茶水撒了满桌。
法衣想推开他,这时候周玖时才幽幽地开口:“有一,我带风儿来这里,就在这个雅阁中,他望着江面对我说,他很想看看锦江的水流到哪里去了。
“风儿很喜欢这里的茶,让我下回再带他来。可是后来,他身体一直不好,等到好了,我忘了这件事情。他自己一个人却跑来这么远的地方……”
“对不起……我没有让你看海……”周玖时说到后来,已经分不清眼前的人。法衣的手放自在他的肩上,看着他微微颤动的身体,不忍心再推下去。
正僵着身子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听到门外杜蘅换了声“庄主”,周玖时立刻放开手,法衣如临大赦,跳到一边。周玖时走到门外与杜蘅低声交谈了几句,转过身来道:“真是抱歉,我又有事了。”
“不要紧!”法衣摆手,回了他一个安慰性的笑容,“你有正事去忙吧,我自己回去就好。”
周玖时送走了法衣,杜蘅走过来低声汇报道:“庄主,这个月法衣很是奇怪。初到奉城之时便四打听斡旋山庄之事,他所住的留夷客栈属下已经生疑多时。另外,他说自己来自西域,也待进一步盘查。”
“这倒是不用了,”周玖时也低声叹道,“风儿未死而被带往西域之事,庄中知道的只有我、杜叔和你们兄弟,在庄外就只有萧长老知道,别人无从得知,更无法从这点冒充。”
“庄主,如果是小公子回来,断无不来相认的道理。”
“我知道。我刚才把了他的脉,像是练了十年以上的内功,风儿是不可能练到的……”
“属下也觉得月法衣和武是受F王府指使而来,但他们明知道若在暗中跟踪他们,却毫不忌讳地谈论F王府之事,倒是令人不解他们的意图了。”
“如果不是的话……世上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
叁拾 无意巧玲珑
“这几天真吵,还让不让人睡了?”法衣午睡不稳起身,一拍桌子怒道。
“怪了。”武打开门张望,连二楼上房都几乎客满,众人来来往往,大声喧哗。“这两天奉城里面又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也没到节日,哪来这么多人投宿。”
“我看这里差不多了吧?”法衣披上外衣走到门口,见走廊中来回走动、互相攀谈之人各式皆有,无论是书生还是浪人,独自一人还是拖家带口,怎么看都觉得不协调。
“嗯?”
“我是说,差不多该被周玖时端窝了。在人家地盘上张扬了一年多也怪不容易,算是物尽其用了。”
“他们搬迁了我们俩住哪?”武有点担心起来,难得有人提供白食,怎料才享受了半个月便要被赶了。
“嘿嘿……”法衣面对着武,得意地笑。
“你……”笑得这么不怀好意,该不会……“进展真是顺利。”武感叹。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法衣更加得意道,“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一说到此事,武立刻关门闭窗,极为不爽地低声说道:“窗外那个家伙还在,你出了门却来跟踪我,实在是烦。”
“我出去见周玖时,跟着我有什么意思?你还甩不掉他么?”法衣不以为然地一指戳在武的胸口,“把你这两天查到的事情告诉我。”
“甩掉,浪费了我不少时间。”武“哼”了声,随即轻声附在法衣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任窗外之人耳力再好也无法听清。
听完,法衣点头道:“收获挺大。我出去走走,待会周玖时要是来掀房顶了,师兄你要自己保重。”
“多谢惦记。”武也玩笑般回了他。
法衣笑着出了门,此却不是去见周玖时,而是去他的店铺琳琅轩。琳琅轩年轻的掌柜方英知此刻也在,这店铺大点的生意都由他亲自经手。法衣站在一旁,等他做完的手头上的生意,便热情地向他打招呼道:“掌柜,半月未见,别来无恙。”
方英知这才发现,眼前之人不就是半个月之前为了一只碧玉银瓶纠缠不清,却得庄主青睐的西域小子吗?怎的又来了?不由抹汗,恭敬道:“原来是月公子大驾光临,欢迎欢迎。”
“我是特地看你的,担心你因半月前的事情记恨我。”月法衣慢慢地踱过来,半趴在柜台上,笑得不怀好意。
“不敢不敢!”方英知赶忙澄清道,“月公子是庄主的朋友,便是琳琅轩的贵客,小的怎敢记恨?”
“没有就好。你这琳琅轩小玩意不少,我都很喜欢,店名起得也好。”法衣便四下打量边道。
“月公子喜欢什么请随便挑,只要庄主同意,那都是您的东西。”方英知言不由衷地陪笑。
“那是。我喜欢的东西庄主定会送我。”月法衣恬不知耻地说着。在琳琅轩各转了一圈,随手拿起几只小瓶又放下。最后,一脸失望地回到柜台前,一样也未拿在手中。“我上看中的东西好像没有了。”
“不知月公子看中何物?小的可以替您找。”
“其实也不是在店中看到,”法衣顿了顿说,“是上与掌柜争执之间无意中看见你的手腕上有一串红宝珠所制的手环……”未听法衣说完,方英知一手下意识按住手腕,脸色变得十分不好看。法衣当没看到,继续说道:“实在是喜欢得紧,不知掌柜能否忍痛割爱?”
“这……这……”方英知这回真的结巴了,“月公子……这并非什么红宝珠……这只是相思豆串成……而且这……”
“相思豆?”法衣好奇道,“难道是定情信物?”
法衣心直口快,抑或是口无遮拦,方英知脸上又青又红,十分好看。“不是……这是……”还想分辨两句,却被法衣一把抓起手腕,鲜红细小的珠子露了几颗在衣袖之外。
“真的是相思豆啊,可惜穿得不整齐。”法衣拿近仔细观察,“是哪位姑娘亲手做的?”
方英知想抽回手,不想被法衣牢牢握住,不好硬抽,只能干笑着看向法衣。
“真是巧得很,我认识一位很可爱的姑娘也带了一串一模一样的手环。”法衣假意感慨,并颇有意地看了方英知一眼。
方英知的表情瞬间凝固在脸上,却用冷静的声音问道:“月公子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啊。”法衣放开他的手,无辜地说道,“我只是在想掌柜和那位姑娘会不会有什么关系。不过不可能,那位姑娘我是在西域遇到的。”
方英知一甩手,背过身去不再看法衣,同方才一样冷静道:“手环无论如何不会出卖,月公子请回吧。”
法衣看着他走向后院,不欲搭理自己,心中暗暗好笑。店中其他人都望着他们,怕他们再像上一般起争执,而且结果似乎也不如何好。法衣向他们挥手道:“没事的,都别看了,干自己的事去。”俨然他才是掌柜一般。
法衣出了琳琅轩又在街上闲逛,回到客栈已天色已晚,客栈门前的道上站着百余人,心道:果然被端了。被赶出的一些房客正于另一批人争吵,法衣找到靠在树上的武,武对他无奈地叹道:“怎么办?现在去找别的客栈?”
“不用,等一会吧。”法衣道。
两人挤在一大群房客之中,不过多时,周玖时出现了。
“法衣、武公子。”周玖时直接走上前来,“我想起你们也在此落脚,现在却是不能再住了。”
“庄主,这是怎么回事?”法衣问道。
“似乎是这客栈原来的主人来闹事,这些事情我也不甚清楚。两位要是暂时找不到住,如不嫌弃,可以到斡旋山庄小住几日。”
“太感谢庄主了。我们正在为此发愁。”法衣高兴道。
“你要跟去?”武问法衣,一脸不悦的表情。
“师兄,现在太晚了,你要是不喜欢,我们明天去找地方。”法衣劝道。
“要去你自己去。”武一说完,推开人群便跑。
法衣毫不迟疑地追上去。追了许久,跑进树林,却听得法衣大喊一声:“够了!你要跑到什么时候?”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气。
武跳到他的面前道:“差不多了吧,你可以回去了。我有事来找你,剩下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
“你有事情来找我?我有事情怎么找你。”法衣没好气地问道。
“叫你自己看着办。快点走了,否则周玖时会找过来。”武言罢飞身消失在树林中。
法衣无法,慢慢走回客栈,半路上遇到前来找他的周玖时和他的“打手”们,法衣无奈地道:“师兄好像生气了,我找不到他。”
“武公子不要紧么?”周玖时问道。
“他武功这么好,应该没事的。我们先回去好了。”
叁拾壹 劝君莫思归
是夜,周玖时将法衣安排在斡旋山庄的客房。周玖时理完帐已是三更,想去客房看法衣是否安睡,却见他坐在走廊的台阶之上,望着星空发呆。
“这么晚还不睡,庄里的客房住不习惯?”周玖时走到法衣身后问道。
“庄主。”法衣回头,“你不是也没睡吗。”
“我在理帐。”周玖时将他拉起道,“夜晚石阶也凉,不要坐在外面了。”
“嗯,”法衣听话地站起身拍拍衣服。
“在担心你师兄么?我明天派人帮你找。你自己也说他武功高,不要太担心了。”
“诶……话是这么说没错,”法衣听了周玖时的话,才感到些许寒意,抱胸道,“他要是丢下我跑了,我以后该怎么办?”
“我想不会。”周玖时帮他把外袍拉到胸前,“你先住这里便好,无论住多久都行。”
“可是……”法衣为难地拄起下巴,“冰魄没有找到,我本来就想过几天和师兄北上……”
“……”虽不知法衣说的是否属实,周玖时私心里还是希望他多留些时日。
“庄主?”法衣看他不语,也知道他大概是不想听到自己这么快就走。
“没什么。”周玖时摇头道,“抱歉,没能帮上你。”
“别这么说,冰魄的确很难找,就算是庄主你,也不一定找不到。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今天是不是特地去客栈接我们的?我很感谢你。”法衣诚恳地微笑道。
“你……不必对我这么客气。”周玖时脸上却多少有些失落。周玖时让杜若去跟踪法衣,法衣分明是知道的,他让杜若听到的话丝毫不加掩饰,在周玖时面前却总作出一副天真乖巧的模样。
“先别想这些事情了,若是睡不着,我陪你走走吧。”
“嗯,好啊。”
两人沿着斡旋山庄的石板路走去,路边早已有家仆将灯笼一路点亮,水池里的荷残败,柳树上还有寒蝉轻声地悲鸣。
两人边走边聊,周玖时还和往常一样,喜欢问法衣小时的事情,法衣告诉他:“我师父不但人怪,记性似乎也不好。想起我们来的时候,会一天到晚逼着我们学东西,觉都不让我们睡;想不起我们的时候,十天半个月都不管我们,想靠他的话,我们早就饿死了。这个时候我和师兄就把师父做好不要的东西拿到山下的镇里去卖,或者自己去采草药卖,再不行就去打猎。你别看师兄长得很老成,他只比我大了一岁,我是小孩子的时候他也只是个孩子。两个孩子辛辛苦苦拖一大袋东西下山,赶不及回去,就在大街上过一夜。”
周玖时沉默着听完,早已清楚法衣善于撒谎伪装,这番话又是真是假,他竟是无论如何都分不清了。心中认定周风还活着,更期望他此刻已回到自己身边,却无法证明此刻在眼前之人究竟是谁。
法衣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些琐事,周玖时都是默默听完,点头微笑。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一院落前,院子不大,屋顶用墨玉色琉璃瓦铺盖,倒显得格外别致。
“这里,已经是我的住了。”周玖时止步道。
“原来这里就庄主的住!和我想的不太一样,我以为庄主一定会住庄中最大最气派的房子中。我进去看看行吗?”
“你进去也无妨,只是里边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周玖时笑道。
进了院子,右手边的主人房亮着灯火,一看便知是周玖时的房间。法衣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向里偷看。
“你在做什么?里边没有人。”周玖时跟上来奇怪地问道。
“没有人吗?庄主夫人不在?”法衣也奇怪地问道。
“庄主夫人?”周玖时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稍后才道,“……她不住在庄中。”
“哦……”法衣料想周玖时和朱红萸的感情也不会很好,只是周玖时这种“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个人”的反应倒是令他意外了。
月法衣藉由灯笼的光照欣赏这座小院,院门对面是下人房,周玖时房间对面似乎也是主人房,只是紧挨着配了一间下人房,比周玖时这间小了许多,房间中没有点灯。“那边还有一间主人房是谁的,好像已经睡了。”法衣问道。
周玖时闻言静了半晌道:“……是风儿的房间。”
“对不起……”法衣低头。不知道自己是问了该问的还是不该问的,心想,斡旋山庄本来就只有两个周家的人了,居然还是住在同一小院之中,这是他所知道的大户人家中闻所未闻的。
周玖时却摇头道:“不要紧的,你跟我来。”
法衣跟着周玖时穿过丛,周玖时打开周风房间的门走了进去,命侍女点亮油灯,法衣站在门外不知如何是好,见周玖时示意他进去,只好硬着头皮进门。屋里一点不似三年没有人住的样子,桌椅纤尘不染,书柜上的除了书,还整整齐齐地罗列了一些小玩意,桌上竟然还放有点心。法衣走近一闻,还是新鲜的。
“三年来,我一直让这个房间保持原来的样子。每天命人打扫,我总觉得,风儿有一天还会回来……”周玖时背对着法衣说道。法衣想看看他现在是什么表情,周玖时却自己回头又道:“你去里间,打开床边柜子的抽屉看看。”
法衣不知他想做什么,依言走到里屋。里屋也是干净整洁,小床被白幔笼罩,窗台向内延伸成了书桌。法衣打开抽屉,里面只有一个雕木盒。取出木盒,法衣询问地看向周玖时,见他正掀起门帷向他点头,于是再推开木盒的盖子。木盒中藏的也不是什么奇珍异宝,唯有一块玉佩,一条发带,一包银针而已。
这玉佩……
法衣拿起木盒中的羊脂白玉,一面刻着莲,一面刻着“代代相随”,觉得分外眼熟。回头瞄见门边周玖时的腰间之物,似乎和这块是差不多的?
“这是风儿随身之物,与我这块原本是一对。”周玖时解释道。
把自己的妻子赶出去倒是不稀奇,这种定情之物居然让儿子带着,难不成周玖时……没想完,法衣迅速把玉佩木盒都物归原。今天刚见识一对古怪的兄妹,现在连父子都这样,这是什么世道啊?
“我看着你,就像看到风儿还在这里……”周玖时又道。
法衣以为他会很悲伤,僵硬地回头,却看到他微笑地看着自己。
“你又何必让自己这么痛苦?这些东西留得再好,死去的人也不会再回来。”法衣长叹口气,举步向外走,“西域有种说法,人一旦死了,就要快点将他们忘掉。活人的思念,会束缚住死者的魂魄,令其无法往生,他们也会很痛苦。你这样,对你自己、对他都不好。”
法衣想,周玖时既然现在有妻子,只要再有了孩子,过去的事情总能慢慢淡忘,但他却不给自己这样的机会。所谓的苦难,可以说是他留给自己的。
“你们倒是豁达。”周玖时苦笑,“却不是人人都能得到……”
这个院子,满院都是同一种,紫红色,喇叭状。虽已入秋,仍零星开出一些,夜半开得正好。法衣走近蹲下,摘下一朵。
“这是夜来香,你也喜欢?”周玖时熄灯关门,也走了出来。
“这是夜来香?这不是胭脂红吗?”法衣奇道。
“各地叫法不一而已。”
“哦。”法衣仔细看了看手中的小,一口塞进嘴里。
“法衣……”法衣第一暴露这种奇怪的本性,周玖时惊讶了。
“呸!不好吃。”嚼了嚼,把残渣吐了出来。
“这是不能吃的……”虽然吃下去也是没有大碍的。
法衣站起来道:“原来你喜欢这种啊,我以为你该喜欢莲什么的。”
周玖时侧过身,看着在秋风中轻轻摇摆的小,缓缓道:“是风儿喜欢。三年前,他亲手种下一棵,却在暴风雨中夭折了。剩下几颗种,我答应过他以后会种。”
“你对他真好。他的生命虽然很短暂,你一定让他过得很幸福。”法衣也看向他所看的地方,那里的枝叶茂盛,可以想象出夏日夜晚,满院都是鲜艳的紫红小的样子,“我也有这么好的父亲就好了……”
“那么你就留下来吧……”
法衣惊讶地转头,周玖时又一遍说:“你留下来吧。”
叁拾贰 未醒梦成殇
法衣半月前并没有答应周玖时的要求,而周玖时却仍当他同意了一般,让他住在斡旋山庄,像以前对待周风一样对他百依百顺。甚至有时会装作不经意地对他说,他其实就是未死的周风,法衣险些就相信他是神志不清了。
在斡旋山庄左右无聊,想起那日在留夷客栈见到的鸽子,便向周玖时要可爱温顺的小动物饲养,周玖时给他弄了只小兔子。哪只第一天就害小兔子摔断了腿,小兔子颤颤巍巍地躲进柜子后面,以食物引诱都不肯出来。第二天、第三天又忘记了喂食,等到第四天再想起它来时,只能从柜子后面拉出它僵硬的尸体。法衣无比挫败地承认了自己只会荼毒生灵的事实,偷偷地跑到斡旋山庄后山的陵园将小兔子葬了,顺道“拜访”了一下周家的其他人。这些坟墓之中,沈落烟的坟墓打扫得最为整洁,显然是周玖时经常来拜祭的缘故。而她的坟墓旁边,正是周风的坟墓。
下午时分,周玖时如往常一样,坐在书桌前,埋头于一桌的卷宗和账册,时而停下思考,时而奋笔疾书。
“杜蘅。”周玖时拣起方才写好的账本。
身旁待命的杜蘅接过翻阅:“屏阳的十八家店铺,山城七家,渝州十一家,渡门五家……这是这些地方的总账?庄主,还未到年关,为何开始亲自彻查账目?”
“把这些地方的店铺都卖掉。”周玖时头也不抬,淡淡地说道。
“卖掉?”杜蘅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嗯。”周玖时停下笔来沾墨,“留着他们不过是为了和紫雷门争抢地盘,年年入不敷出,拿其他地方的银子供着他们,亏了多少,你我心里都很清楚。如今紫雷门已久不出现在这几地方,再继续守着也没有什么用。斡旋山庄的财力大不如前,不如都卖掉,能得些利润。还有……”周玖时抬头道,“当初也是为了掩人耳目,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杜蘅详细地将这本帐看了,对周玖时最后这句话却不大赞同,末了犹豫地问道:“庄主真认为月法衣就是小公子?”
“我知道你们定会觉得不解,法衣性子任性胡闹,有哪一点和乖巧懂事的风儿相似。我也是很不明白,是什么让一个人三年来发生这样的改变。”
杜蘅更是不解周玖时言下之意。
周玖时将写完的卷宗整齐地叠好,稍后又道:“人的相貌可以长得相似,神情却是不容易模仿的。”
杜蘅虽不放心,对庄主的决定是信得过的。“那飞雪宫派到这几去的人……”
“我会写信去让他们撤回。”周玖时把卷宗交给杜蘅道,“你把这些事都办了。我答应法衣下午去游湖,他在庄里吗?”
“月公子下午又去了琳琅轩,属下派人去通知他。”杜蘅答道。
“不用,我去找他。”周玖时起身理好衣衫出门。
“掌柜你帮帮我吧!”哀求的语气。
还是在琳琅轩,正在交谈的两人仍是法衣和掌柜方英知,不过这地点是在后堂。
“月公子,您这已经是本月第七光顾小店了!”方英知愤愤地大声说道,随后却面不改色地、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心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时机不对,不要乱来。”
“我只不过想要下点猛药而已嘛。”月法衣更大声地喊,然后也低声说道:“周玖时近来越来越疯,非要当我是周风!”
外人看来,两人又在为了个琳琅轩的什么宝贝争执不下。掌柜也真是的,月公子喜欢的东西送给他不就结了。缺了的帐,庄主还能怪到这边来不成?何必为了与月公子斗气,连店里的生意也不顾了。
“那不是很好吗?”方英知皮笑肉不笑道,“承蒙月公子关照,小店的生意一落千丈,小的今年的利是钱恐怕也飞了。”
“好什么?除了你没人能帮我了。”月法衣“噌”的站起抱住方英知的胳膊,在他耳边低声道,“他又不是真疯,明知道我不是周风,却事事都依我。你还在等什么时机?我可以告诉你周玖时要撤飞雪宫的人,你可以下猛药了。”
“下什么猛药?小的家里穷,买不起什么好药。”方英知无辜地抢回自己的胳膊。
“不要装傻,我是在替你做事啊。”法衣潸然欲泣道,“我师兄人在哪?”
“他很快便会出现的……啊!月公子!这个你不能拿走!”说话间方英知惨遭法衣上下其手,被搜到了藏于内袋的金线石香炉。
“我错了,我不该带着女人的手环招摇过市,也不该被你看到。”方英知捶胸顿足,悲痛哀叹。
“不是你的错,”法衣将鼻烟壶塞进腰包底部,装出一副受害者之貌,“这一切都怪我,是我不该长得和周风这么像。”
两个素来不合之人抱头痛哭。这时,周玖时走了进来……方英知悲戚的脸瞬间凝固。
“法衣,原来你在这里。”
法衣闻言也瞬间僵住,这回可惨了……微不可闻地在方英知耳边道:“逢年过节记得替我烧香……”
“谁给谁烧香还未可知……”方英知回复恭敬的样子行礼道,“庄主。”
周玖时点头,却是看着法衣道:“怎么又跑这里来了?”
法衣背对着他,自认为不着痕迹地把外衣罩在头上,压粗声音含糊不清道:“我不是法衣,我只是路过的老人家。”
“别闹了。”周玖时走过去,扳过他的肩膀好笑道;“今天不是说好去游湖么?你忘记了?”
“哦……”真的是忘记了,好像。
“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老往这边跑。”周玖时把法衣的外袍解下来重新让他披好,推着他就走。
说起这个来法衣就显得很高兴,把香炉挖出来炫耀道:“这里的掌柜当真可恶,连你的帐也不买。我就喜欢来逗他,今天抢到了这个!”
“了不起。”周玖时慈爱地摸摸法衣的头。法衣忽然感到好冷……
方英知看着离开的某人直翻白眼。
下猛药吗?呵……出了事你可不要后悔。
叁拾叁 月中寻桂子
一场秋雨一场寒,现下数日秋雨刚过,是为秋日最寒冷之时,在飒飒秋风中游湖,这到底是谁想出来的?
嗷……法衣意识到:好像是他自己……
画舫的门窗上都挂了挡风的帷幔,根本看不到湖面上的景色,这样游湖有何意义存在?难不成就是为了体验一下地板晃动的感觉么?
船舱中点着一盏小火炉取暖,为了不使腰包中的火药有被引燃的危险,法衣向来是不敢靠近明火的,此当然也是坐在离火炉最远的位置――其实也只有两个位置。
常言道:秋高气爽,菊黄蟹肥,是赏菊啖蟹的好时节。可惜眼下是十月末,好时节已经错过。法衣随口说过的话周玖时都当了真,便成了今日这番情景,法衣怀疑他是不是有意的。
螃蟹非亲手剥壳不能感受其美味,不过月法衣面前有个殷情的人,不会等他自己动手,亲自把蟹肉挑出来放到他面前。调味的酱油中倒入了少许醋和糖,是周风喜欢的口味,为了抵消蟹肉的寒性,还放了些姜末进去。调味完毕的蟹肉,周玖时还有亲自喂到法衣嘴边。
法衣张嘴吞了,啜着酒不耐地想:他是不是应该坐在火炉旁边,炸死满湖的人一了百了。眼看就要进入十一月,而十二月之前他必须启程回西域。晚了师父会让他“吃不完兜着走”,到时候有没有死得这么痛快就很难说了。冰魄的消息周玖时又没找到,F王府那边的华雯也没有什么回音,莫非是被她哥哥半路拦截了?
法衣心中想着,脸上表情也不加掩饰地表露出来。周玖时停下手中的“工作”问道:“法衣可是觉得乏了?”
“我已经吃了三只了,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也没味道了。”法衣随口回道。
“你说得对,”周玖时微笑地点头,“惜福养生嘛。”于是吩咐侍女小净端水洗手。
桌子一被收拾干净,法衣就趴在桌上。周玖时抚摸着他的头发道:“累了我们这便回去了。”法衣细细的发丝从他指尖穿过,不长的头发却在发梢变得粗糙,卷曲扭结在一起,火光下更透出不自然的金黄色。“也不好好打点自己。”周玖时关心地责怪道。
“炫耀你头发好?”法衣有气无力回嘴。
“回去让萧大夫开药给你。”周玖时笑着拍拍他的脸。
两人完全没有意识到,此刻岸边,离画舫百尺之外,有人正拉满长弓,瞄准船舱中其中一人的身影。
利器破空,尖声刺耳,习武之人都能听到。但来袭的利器来势过于迅猛,法衣猛然间坐起,却再无时间躲避,眼看胸膛将被刺穿,却在身前一寸硬生生停住。
周玖时右手握住箭身,方才抚摸他头发的指尖渗出丝丝鲜血。
“小心暗箭!”周玖时朝外喊。
方才那一支利箭已引起了周玖时的护卫们的警觉,听到周玖时的命令,纷纷拔出刀剑。法衣此时一个箭步冲出船舱外,周玖时担心他有个闪失,也跟他出来。
果然第一箭后紧跟着又袭来二三十支箭,但都失了第一支的准头和刚劲,被护卫们轻易隔开,这些箭显然不是同一人所为。周玖时原想替法衣挡下暗箭,却见法衣抽出背上的宝贝伞,展开,竟然是一把从伞骨到伞面皆由铁质的奇物。箭打在伞面上铿锵作响,看似薄的铁片却不能损坏一丝一毫。
“他们要杀的好像是你,差点让我当了替死鬼。”箭雨一停,法衣收起伞道。船舱被帷幔遮盖,看不清里边的人,射箭的人大抵是想堵一下运气,可是却没堵对。
“我已经好几年没碰到这样的事了。”周玖时举起手看了看那支箭,顺手扔给属下道,“去查一下何所造。”
射箭的一群人乱射一通之后便四散跑,周玖时命令上岸,但船开得再快,也无法在他们逃跑前抵岸。
将近岸边之时,从另一边飞出来一道黑影,直向船头扑来。周玖时看清来人,命警戒的下属退开。武直接从岸边飞掠上船头。
“师兄你终于回来了!”法衣欣喜地扑上去。总算方英知没骗他。
“武公子,刚才射箭之人是你找来的?”周玖时问道。
“那些人我不认识,我是来找法衣的。”武不想与周玖时多说,面对着法衣问道,“你玩够了吧,我们该走了。”看上去气仍未消。
“我不是来玩的……”法衣撇嘴,不过刚才明明是在游湖。
“你已经忘记你来中原是为了什么了?”武一把扯过他的手臂。
“干嘛这么大火气?”法衣吃痛,不悦道。
“武公子,有话好说,何必动怒……”周玖时难得低声下气说话,护雏一样把法衣挡在身后。
“你放开他!”武二话不说拔刀横袭。
武出刀极快,周玖时慌忙推开法衣,凝力于指尖,刀刃直接砍在手指之上,竟发出兵器碰撞之声。周玖时原本就被箭擦破表皮的手顿时血流成股。
法衣跌坐到地上,向武怒道:“你给我冷静点!”
“真是厉害。”武似乎不服气地将刀还入鞘。
法衣爬起来拉起周玖时的手,食指和中指被切出一道很的口子。法衣转头责问道:“什么时候变得和小孩子一样了?”
武没有心情再和他吵下去,“我现在住在北镇巷,三天之内自己来找我,不来的话我自己走。”言罢又转身掠过湖面,顷刻消失在林间,再难寻觅。
叁拾肆 风雨所漂摇
周风的房间中现在住的是法衣,周风原先摆设的一些小玩意儿都被他收进了柜子。现在上面摆的是他从琳琅轩得来的“战利品”,和一些他私藏的瓶瓶罐罐。周玖时对此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任由他移动房间里的东西。金线石香炉被放在床头柜上,徐徐飘出的清香淡似无味,能令人心情放松。
“包扎好了。”法衣剪下多余的绷带,捧起周玖时的手欣赏一下自己的杰作,然后轻轻摸一摸,问道:“还疼不疼?”
周玖时微笑着摇头。
“我代师兄向你赔不是,”法衣低头道,“他以前从来不会这么冲动。”
“没什么。”周玖时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肩膀,“只是皮肉伤,养两天就好了。”心中不认为他是真的不知道武是怎么了。
“这么漂亮的手,不要留下伤疤才好。”坐在床边的法衣惋惜道。法衣的想法常常和别人不太一样,周玖时与他相半月也不太习惯。
“武公子那边,你什么时候去?”周玖时手受了点伤就被当成伤患,半躺在床上,心里却挺欢喜。
“嗯,我会去看看。他生这么大气,说不定真的会自己回去了。”法衣想的是,周玖时卧病在床的样子才会显得柔弱,他虽然长得并不刚毅,却很难见到这幅模样。尤其是在法衣面前,他往往以保护者自居,展现给他的只是他慈爱和值得依赖的一面。
“若是武公子执意要带你回去,你会怎么做?”
“我……也是时候回去了。”法衣低头看着周玖时手上一圈圈雪白的绷带,不让周玖时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冰魄,还没有找到……我问了很多江南出名的大夫……”周玖时靠在床头,渐渐感到有些疲倦。
窗外天已黑,但夜还未。
“所以我更要去其他地方找,我的时间不多了。”
“……别走。”周玖时觉得眼皮也变得沉重起来,累得说不出话。
“我又不是你的儿子,你还是不要管我了。”
周玖时闭上眼睛,轻声呢喃:“我好累……”
“那你就好好睡吧。”法衣扶他躺下,周玖时很快便沉睡过去。法衣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他也没有一点反应。
“你是一个很好的父亲,”法衣对着熟睡中的周玖时,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家世很好,长相很好,对孩子更是很好。”
“我不能安心享受着飞来横福。师父说,拿了死人的东西是会减阳寿的。死了之后的是我不知道,但我不想短命。”
“还有,我已经答应了别人,用你的性命来换冰魄。能杀你的机会不多,现在不杀,大概以后也难有机会了。”
法衣拿起方才剪绷带用的剪刀,缓缓举过头顶。
“我一点也不想杀你,你这半月对我这么好,你很清楚我不是周风……可是不拿到冰魄我的命就会没了。”
周玖时没有听到他的话,呼吸平稳,表情平静,沉睡不醒。
“其实你活着也很痛苦吧,你的亲人都死了,你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我……让你毫无痛苦的死去吧。”
法衣说完,心下一狠,手上用力,对准周玖时的心脏一刀戳下去。
不要伤害他!
脑子里一个清清楚楚的声音在那一刹那响起法衣,法衣吃惊地震动。剪刀的刀尖停在周玖时胸口,倒不是因为法衣及时止住了力道,而是周玖时包裹绷带的手架在他的手腕下。周玖时狭长清澈的眼睛紧盯着他,哪还有半点困倦之意。
法衣惊诧之中被一掌弹了出去,出掌不重,也令法衣撞在三四步之外的墙壁上。
“法衣!你不要紧吧?”周玖时一跃而起,抱起跌在地上的法衣,但也顺手点了他的穴道。法衣还来不及挣扎,手中的剪刀无力握住,“哐当“掉落在地。周玖时将他放到床上,解开他的衣衫查看。胸口上青了不小一块,但并没有大碍。
“怎么可……”怎么可能!?法衣亲手点的熏香,亲手给周玖时上的药。他用的熏香本身并没有毒害,只有轻微的安睡作用,周玖时应该察觉不到。伤药看起来也并没有不妥,只有进到血液中,与熏香混在一起在会发挥麻痹的作用……麻痹?!法衣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样的致命错误。
“我最恨别人使用迷药。”周玖时面无表情,用温柔的语调讲出,“以前……总是被人下迷药,到后来,谁也不知道这些东西已经对我没有用了。”周玖时纤长的手指解开法衣的发带,将刘海拨到两边,轻柔地抚摸他的额头,逼他直视自己。
你要小心,他身上煞气很重。
法衣此时想到武的话,不自觉心惊胆战。这样的周玖时他从没有见过,眼中泛着不明的寒光,脸上却温柔地微笑起来。
怎么办?好可怕……会被杀掉的……
饶是穴道被点,法衣的的身体仍止不住颤抖着。他平日虽然喜欢胡闹,但从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周玖时阴晴不定的笑脸令他害怕到无以复加。无法揣摩周玖时会不会就这样结果了他。
周玖时看着他害怕的神情,越看越觉得可笑,嘴角的弧度不断加。手上力道不变,越过法衣的脖子和肩膀,停在他受伤的胸口摩娑。手一勾,拉开腰带,胸前的衣襟完全敞开,消瘦的胸膛暴露的空气中。秋的寒气令惊恐不安的法衣更是从头凉到了脚。
周玖时的表情此时沉静下来道:“我的确觉得很痛苦。”他的脸靠近法衣,炙热的气息吐在法衣的耳边,法衣不禁打了寒战。
“三年前我不得已送你离开,你离去时生死不明,我等了三年,无时无刻不望你归来,你说过的话,我时常想起来……觉得心痛。有时候我想这样的等待或许不会有尽头了,有时候又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近……”
周玖时说着把法衣剩余的衣物都腿了下来,为性命担忧的法衣终于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不……我不是……”法衣企图申辩的话被周玖时吻堵住。周玖时一手扣住他的腰,手指下滑,找到他身体的入口,缓缓地刺进。另一手抓着他的发丝吻。
法衣感受不到他吻中的情,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强迫打开,比胀痛更剧烈的是羞耻。
“其实我很懦弱。我回到这里的时候,害怕得不行。因为我遇到了你,你比我弱小……我必须保护你……”周玖时的吻离开,身体却慢慢沉了下来。
法衣说不出话来,只能大口大口吸气来减轻疼痛。
“你是我这一生,最宝贵的东西。我不会伤害你的……别怕……”
听不进去他说的话,法衣委屈的眼泪怎么忍也忍不住,身下很疼,却连咬牙的利力气都没有。
为什么你曾经受过这样的痛苦,还要把它加诸在别人身上……刚才还觉得可以敬爱如父之人,此时却对他做着他难以接受的事情。
叁拾伍 似水伤情怨
“嘭”地从门上发出一声巨响,令人怀疑门是不是要被踹烂了。
光天化日之下有人入室打劫?武寻思着。见门外一步步走入之人步履蹒跚,蓬头垢面,衣冠不整,面色黑的堪比徽墨。一如房门,阳光瞬间被他挡走了一半。
“哟,法衣,这么早就来了?”武只是瞟了来人一眼,接着擦拭他光亮的佩刀,明知法衣出师不利,他故意调笑道。
法衣也不回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下,忽然间“哇”的一声埋头嚎啕大哭。
武被吓了一跳,这下要擦刀也不行了。他放下擦布,一手堵住耳朵问道;“做什么这么伤心?师父给你的一万两银票都掉了?”
“你才掉了一万两!”法衣抬头,边哭边忿忿地回道,然后接着埋头大哭。
“没掉不就好了?”武放下佩刀,另一只手也用来堵住耳朵,“没刺杀成功也不必像丧家犬一样……”
“岂止没成功!我还……”法衣咬牙切齿地顿住,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说出去只会让自己颜面扫地。
“这边就算了吧,”武虽然不知道他还什么了,安慰他道,“我们现在马上去京城如何?”
“不行!”法衣拍案而起,“我的包和伞还在斡旋山庄!”
“你呀……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吸取教训?”
“总之我不能就这么算了!可气!”法衣握拳,在一边“手舞足蹈”。
武看得莫名其妙,道:“你还是先梳洗一下吧,我叫房东再烧壶水。”
“叫他们烧桶水来,我要洗澡!”法衣喊着,走进内间,找到了武的床,农家的屋子比较简陋,收拾得倒很干净。“待会我在这里休息一会。“
“这是我的房间。”武申辩道。
“你没事不要来打扰我,有事就先出去办事吧。”法衣根本没在听。
鸠占鹊巢。武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谁让他什么都让着法衣?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要被赶走了。
在斡旋山庄,周玖时如常早起,半个时辰后回到周风的房间,却早已人去房空。侍女们正在收拾昨晚的狼藉。
“法衣呢?”周玖时问道。
侍女小净向他一福回道:“庄主走后,月公子也起身走了。”
走了吗?周玖时巡视房间,所有的东西都还在,法衣摆在柜子上的小玩意一个都没有少。而且他很宝贝的腰包和伞都被自己收走了。应该还会回来的吧?虽然一直派杜若暗地里跟着他,但以武的武功要摆脱杜若也不是难事。周玖时心下愧疚,也没有令别人去阻拦他,此刻又真怕他会一气之下一走了之。他好不容易等回来的孩子,要是让他再度离开,他还要找多久才找得回来。
于是过了正午,武终于可以回自己的窝了。法衣已经起床打理完毕,准备出门。武一进来他就跑了出去。
“你去哪?”武问道。
“去找人出气。”法衣匆匆丢下一句话奔出了大院。
“哈?”武从头至尾都没弄明白他是怎么了,很是迷茫。
法衣当天晚上才回到斡旋山庄,锁了门就睡。对面周玖时的房间一直都未点灯。从第二天开始法衣翻箱倒柜地找他的东西,虽然早知道自己这样找多半是白费力气。周玖时既然要藏,就会藏在他找不到的地方。整整找了两天,终究是厌烦了。庄里倒是没人阻拦他,有时候当着别人的面翻,下人全当没有看见。并且在庄内一也没有碰到过周玖时,连在他住的院子中都没有见到。
到了第四天,法衣想出门去,却被斡旋山庄守门的守卫和杜若挡了下来。
“你们要干嘛?”法衣没好气地问道。
“庄主有令,没有他的允许,月公子请不要踏出斡旋山庄一步。”杜若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周玖时不要太过分了!他凭什么软禁我?我又没卖给他!”这两天被憋坏了,法衣使尽全身力气像他吼。
“月公子,庄主也是为你好。进两天来奉城有几个孩子得了怪病,大夫们都束手无策,已经死了五人。现在奉城中人都担心这病会传染,家家都不敢放孩子出门。”杜若仍不痛不痒地说道。
“放屁!有小孩子得病关我屁事!”这话是说他是孩子吗?法衣无名业火“嗖嗖”地往上串。
“属下是不会放月公子出庄的。请回吧。”说完杜若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知道多说无益,法衣气愤地瞪着脚往回走。走了几步,趁守卫放松之际,一转身又以他最快的速度冲出大门。两个守卫不防他有这招,被他逃出了大门。法衣还没来得及高兴,整个人撞到了杜若身上。鼻梁骨快断了,疼得法衣呲牙咧嘴。
杜若却恍若不觉疼痛道:“月公子,请不要让属下难做,庄主今晚便会回庄。”然后一把架起法衣。
不让你难做让谁难做?法衣恨恨地想。无奈被三个人架着扔回了庄内。朱漆大门沉重地在他身后关上,身边只有落叶随风翩翩飞下,真凄凉……
法衣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小院,干脆到周玖时进房间里面等他回来。这一等就是一夜,天刚蒙蒙亮,周玖时终于拖着沉重的步伐回来了。法衣此时已经靠在床头睡着了。周玖时想扶他躺在床上,他却警觉地醒了过来,起身站到一边。
周玖时抱歉地笑笑,站在床的另外一边也不动,问道:“你在等我?”
“事情解决了?”法衣不答反问,故意退到墙角与他保持距离。
周玖时点头。
“嘁!”法衣嫌恶道,“我就知道你们官商勾结,有什么不好解决的?”
周玖时闻言,略微拉下脸质问道:“法衣,你这玩的也太过火了。那是五条人命,你和那些小孩子有什么仇大恨?”
“没什么仇大恨,只不过我无缘无故被人用石头砸了,很憋闷。”法衣是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你下毒的时候能不能不要故意让人看到?我真的很累了。”周玖时满面倦容,大概是这两日都未休息的缘故。
没想到周玖时这样都不发火,法衣接道:“嫌累你可以赶我走,把东西还给我便成。”
“赶你去哪里?这里才是你的家。”这句话,周玖时的语词变得很强硬。
“根本就不是!你到底是哪来的自信?”法衣与他针锋相对。
“法衣,我没有骗你,你能不能听我说。”周玖时语气又软下来。
“我能不听么?”法衣转身面对墙壁。
虽然法衣不再看他,人并没有走,周玖时当他默认了,便将三年前的事情娓娓道来。
“三年前,你被人引出山庄后,我找到你时你已经断气,颈上有勒痕,我自然以为你已被害。第二天夜我为你守灵之时,萧大夫带着千回老人前来。他曾经和我说过,千回老人是世上唯一可解你所中之毒的人。我当时万念俱灰,以为一切都为时已晚,他们要替你检验我也未阻止。你活着的时候我不能替你解除这苦难,至少可以让你干干净净地离开。”
“哪想到,千回老人检验完后却告诉我,你并为死透,在你被勒致死之前引起了时毒发闭息。但也要抢救才能醒转,若是真被葬了,那也与死人无异。他说他可以救你,条件是,他想带你走,而且不准我派人跟随。要救多久他也没有把握,救活了就让你自己回来,救不活他也不会再通知我。我听说过他从不轻易出手救人,让你被带走,总好过就这样看着你死去。”
“三年来,我日日夜夜盼着你回来。有时觉得你已经走了很久,有时又觉得你从未离开过。,有时想着你归来的日子在一天天临近,再也不必被病痛折磨,心中满满地喜悦。有时又想到,或许你早就已经不再这个世上,我再如何等待也是枉然。”
法衣听他动情地讲完,方才的气焰也消了一半,平静地说:“我也没有骗你,我从小到大的事情我都记得,我不可能是周风。你刚才的话是真是假,我又无从得知。你这样说,究竟是想骗谁?”
“我现在无还法向你证明,总有一天会找到方法。我是不让你走的。”周玖时轻声而肯定地说道。
法衣没有再说话,良久地对着墙壁。看不到表情,周玖时也无法猜测他在想些什么。
天渐渐大亮,周玖时忽又想起一事,小心问道:“我……那天是我不对……你还好吧?你的伤……”
法衣在沉思如何想师父交代,被这句话重新挑起了怒火,冷笑道;“好啊!你没要我的命,实在是太好了!”法衣边说着,大步跨出了周玖时的房门。
周玖时看他只是回了自己的房间,也没再追上去。他这两天也确实累坏了,这便躺下休息了。
叁拾陆 敛手低眉目
秋季的天空看起来格外地高,古老而神秘的银杏树耸入天际,破碎的阳光从树影之中漏出,风吹过金黄色的银杏叶沙沙作响。那些被吹落的小扇层层铺满小路,踩在脚下,发出清脆微响,令人有轻飘飘之感。不知道有多少个日子,当时仍是少年的周玖时,从一片银杏林中走过,树林的另外一头,是少女暂住的茅屋。有时候,少女会倚在树上等着他,见到他,便露出会心的微笑。
从那之后,已经整整十九年了呢。周玖时在沈落烟坟前钱然起金纸,霜降寒重,呼出的气息化为白雾,瓦盆中的熊熊火焰令他受伤的手感觉到尤为温暖。
“沙沙、沙沙……”由远及尽的轻响,依稀可以分辨出节奏,不是风的声音。周玖时循声望去,少年的身影在树木间穿过,乱蓬蓬的头发随意束在背后,外袍仍不畏寒冷地披在身上。三个纸包用细绳捆成一串,勾在食指上,晃荡晃荡地朝这边走来。
周玖时站起身走到路边去迎接他,少年已经早一步跨进了这片栽满银杏树的坟地。一进来与周玖时打了照面,少年傻傻地笑笑。
“法衣,你……”
“你怎么也在这里?”周玖时还未问完,被法衣抢了先。
“我自然是来祭拜的。”周玖时指着法衣手上的纸包问道,“你手上那些药……莫非生病了?”
“不是药。”法衣避开他,走到周风的石碑前,把纸包展开来,直接铺在石板上。“这是点心。我听说这里有家荷芳斋,做点心是一绝。”
“你还是喜欢吃这些东西。”周玖时笑道。
法衣却是接过刚才他自己的话说了下去:“周风生前体弱多病,必定吃了不少苦药,我又怎么会再来药来祭拜他?”
周玖时闻言显然不大高兴,站起身来,一把抱起法衣。自从他那天侵犯了法衣之后,法衣嘴上没说什么,行动上一直与他保持几步的距离,不肯在与他有任何直接的接触,甚至不吃他夹来的东西。周玖时见他不愿,也从未主动去碰触过他。今,算是第一。
“哇哇――”法衣在惊呼中被周玖时抱起来坐在他肩上。这样怎么坐得住?法衣心惊胆战地摇来摇去,束手无策。
“别乱动。”周玖时拉着他的手扶住左肩。
“又不是我想动的……”法衣稳住身形,总算松了口气。
“好好在这里看看,这两座坟墓有什么区别?”
区别?一个大坟包和一个小坟包,两个坟包。法衣凝神闭息,生怕自己会掉下来。一边又要听周玖时的话,看看这两座坟墓有什么区别。
沈落烟的坟墓整体用石块砌成半个球状,比寻常人家的一间房屋小不了多少。石碑由P帘掣海上雕刻有“爱妻沈落烟之墓”七个大字,笔锋遒劲有力,用朱砂漆成鲜红,落款是“夫 周玖时”,看来是周玖时的亲笔字。周风的坟墓不仅小,只是用石板围了一圈,墓碑是很方正的一块石板,上书“周风之墓”,字体工整,却没什么特色。
“我想你也看出来了,”周玖时道,“落烟的坟墓是我亲自督建,虽然我没能找回她的尸骨,墓中只是她的遗物,还有我从她老家找来的,她喜欢的东西。斡旋山庄给她陪葬的东西也不会少,包括这片银杏林也是。而风儿的这个坟墓……里面其实什么也没有。”
法衣心道:你说没有就没有,难道我要挖坟来验证一下?就算你肯让我挖坟的,我也怕会闹鬼。“既然你说周风没死,还建什么坟墓?”法衣不甚相信地问道。
“那也是为了,不让你陷险境。你要去的地方是西域,F王府在西域的势力不小。若是让别人知道你未死,你就真的危险了。因此,我对外人,仍然是说你已经遇害,对紫雷门更是抱着同归于尽的态度。避免令人起疑。”
“哦……”这样说倒是被周玖时说圆了,怪不得华雯会躲到西域去,不是贪生怕死,就是被送去避难。这个周风之死,不知道和她有什么关系。
“我说,你拜祭自己做什么?这些点心就当成是孝敬你娘的,你要吃我再给你去买。”周玖时说着,转身就走,丝毫不顾及肩上还有个人。
“我不喜欢甜点!我要吃白白胖胖的包子!“法衣被晃得哇哇大叫,又不敢挣扎,担心周玖时一不小心就将他丢下来。
“别怕,摔不了你。”周玖时扛着他很轻松地踩过枯叶向山下走。过会又道:“你长大了,重了很多。”
“那当然哪!我二十一了!”
“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只有十八。”周玖时惩罚性地摇了他两下,法衣紧张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大少爷说了喜欢吃包子,午饭就是白白胖胖的肉包子,外加葡萄一盘。法衣吃了一个,见到周玖时微笑着盯着他不放的面孔,立刻就没了食欲。
“你……不要光看我吃好么?”
“好,不看。”周玖时用宠溺的声音说道,自己也拿起包子来吃。眼睛还是时不时看向法衣。
法衣和他相识一个月零七天,这种时候仍会不由自主起几颗鸡皮疙瘩。转头抓颗葡萄抛起,用嘴接来吃。
两人坐在院中用餐,清晨的苦寒在正午的日光下消失殆尽。法衣吃饱喝足,被暖洋洋的日光烘得昏昏欲睡,靠在椅背上阖起眼睛。
那个在阳光下沉睡的孩子,和三年前一样,纯洁无邪,安详沉静。回忆起来,现在与当时,一点也没有改变。周玖时靠近他,情不自禁地亲吻他地额头。
法衣微微张了张眼,没有说话,又重新阖上。
周玖时的双唇无意间碰触到他额上的绷带。“你的眼睛……”周玖时踟蹰地问道。
“这只眼睛,是瞎的。”法衣未睁眼,懒洋洋地回答。
“怎么会?受伤了么?”周玖时略显紧张。
“我忘记了……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吧……”法衣有气无力。
“让我看看。”周玖时捧起他的脸。
“有什么好看的?只有一道伤口……”
周玖时把手伸像布结,缓缓拉开,法衣安静地躺着,似乎睡着了。周玖时一圈圈将绷带小心解下,法衣的右眼上果然是有一道很明显的疤痕,从眉上直下脸颊,切开眼眶。周玖时极其轻微的用手指抚摸过疤痕,法衣的身体轻颤。
“很疼吗?”周玖时收回手轻声问道。
“不疼,我比较担心而已。这只眼睛虽然看不到了,受点风吹日晒却疼得要命。”法衣仍是昏昏欲睡的语气。
周玖时又替他换了新的绷带,整齐地绑好。
叁拾柒 月远望青丘
“在日头下睡觉也不好,我抱你回房吧。”周玖时道。
“在哪里都一样……不要吵我……”法衣已经不想再开口了。
周玖时抱他进房,轻放在床上,替他脱下鞋子和外衣。可是他的身体不但一直没有离开,反而越靠越近。一只手在法衣身上各轻轻抚过,法衣觉得痒痒,伸手想拍掉他,被周玖时一把抓住手腕,按在身侧。
“你的伤……好了吗?”周玖时在法衣耳边问道。
法衣猛然睁眼,被阳光晒过的瞳孔在昏暗的房间内还不能清楚视物,只能大致看到周玖时的轮廓,紧紧地靠着他,舌头忽然侵入他的口中,长久地不肯离开。法衣觉得胸腔中的空气越入越少,眼前越发越黑。
“唔……”法衣吃力地去抓周玖时的头发,想将他拉起。手抓住了他的发冠,发簪一松,发冠从周玖时的头发上滑落下来。周玖时也不介意,吻一直从他口中蜿蜒向下,停在颈上。
“门外的柜子上……有个碧玉银瓶……是你第一送我的……”法衣好不容易重新获得空气喘息着说。
“我送你的?”周玖时不明,起身去外间拿了过来。正是法衣第一去琳琅轩,周玖时说只要法衣见他一面,就可以让他拿走的银瓶。
“打开吧。”法衣蜷坐在床上,将头埋在膝间。
周玖时拔掉桃形瓶塞轻嗅,里面装着半瓶液体,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这是?!”
“送给你好了。”法衣道。
“法衣……”周玖时把银瓶放在床头,再抱法衣躺在床上,解开他的衣带。法衣也没有挣扎,乖乖地任人摆布。
周玖时把银瓶中的液体倒在手指上,滑腻清凉的感觉。分开他的双腿,缓缓地推入体内。被异物入侵的感觉,再轻微还是很不好受,法衣闭上眼睛,几皱起眉头。周玖时又低下头去地吻他,情地掠夺令法衣暂时忘记了不适。
怕法衣疼痛,周玖时几乎把整瓶液体都用了进去,才抬起他的腰,极尽轻柔地进入。
“疼吗?”周玖时温柔地问道。
法衣摇头,十指却紧紧扣住周玖时的手臂,身体还在微微颤动,额头上渗出一层细汗。
“别用力,乖……”周玖时用很蛊惑地声音哄着他,伸手擦掉他额上的细汗。
法衣很听话的放松身体,地吸气平复自己。
“好孩子……”周玖时低下头,亲吻他的胸膛安慰他,缓缓开始抽送。
法衣喉中发出一阵不清晰的呻吟,仍不由自主地抓紧床单的皱褶,在潮水之中渐渐模糊了神志。迷离的目光注视着拥抱他的人。
温情如水的眼眸动情的神情……好漂亮……
……
“你醒了。”法衣睁开眼睛,便听到周玖时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嗯……”法衣用手撑起身体,发现他的一只手被周玖时握着。周玖时浑身香喷喷的,头发垂顺地披着,外袍披在身上,只是没学他系根带子。
周玖时扶他坐起,把外袍裹在他身上。法衣抬起自己的手臂嗅嗅,好像也差不多,里衣穿在身上,是新的。
“天已经黑了,是我拿饭进来,还是你起来吃?”周玖时问道。
“起来吧。“否则变成吃了睡,睡了吃。法衣把周玖时的外袍脱了还给他,站到床的另一边,拣起枕边的衣服,看来看去都眼生。
“这是我替你订做的衣服,一直想送你,试试合身么。”周玖时解释道。
“哦。”法衣不甚利索地一件件穿好,外袍是亮眼宝蓝色,宽袖,摆动间若隐若现几兰的刺绣。法衣最后又想只披上外衣,周玖时已走到他身边,帮他穿上袖子,系紧衣带。
“感觉如何?”周玖时满意地推他转了一圈。
“肩膀有点紧。”法衣甩甩袖子,很久没有这样穿了,不太习惯。
“去吃饭了。”周玖时搂过法衣向外间走。
“我自己可以走……”法衣挣脱周玖时的手,走了几步,期待地问道,“你觉得我现在乖么?”活想个三四岁的孩童。
“很乖。”周玖时点头微笑。
“那……可以放我出去了么?”法衣更期待地问道。
“我并没有关着你,你随时可以出去。”
我的东西……法衣立刻变脸,转身走回去躺下。
“法衣?”周玖时追进来,推他的后背。法衣向外挪了挪,不愿理睬。“你听我说,”周玖时语重心长道,“这不是可以拿来交换的条件。”周玖时绕到床的另一边,法衣翻个身,继续背对着他,周玖时只好坐在床边道,“你这样令我很难过。你是打算拿了东西便逃走么?我是不会让你离开的。我原以为你多少肯试着接受我……”
“……”
“法衣,你在听吗?”
“……”
“好吧,伞还给你。”周玖时终于让步了。
“真的?”法衣跳起来,两眼放光。周玖时吃软不吃硬性子,法衣多多少少有点摸出,越是以强者的姿态面对他,周玖时越是会想要击倒对方。若是肯自愿服软,周玖时则不会忍心拒绝,尤其是对自己的孩子,周玖时更是千宠万溺,撒个娇,什么都过去了。
“伞还给你防身。不过,包暂时不行。里面的东西太危险,你都装了些什么进去?我都分辨不出。”周玖时打开过法衣的腰包仔细检验,里面二三十个小瓶中,装有很多炸药的配料、已经制成的火药粉和珠子、迷药、毒药和一些周玖时也看不出来的东西。
你以为伞就安全到哪里去了?法衣心想。
“……师父会生气,我会被杀的。”法衣悲戚道。
“若是你师父过来,我去替你向他解释,好么?”周玖时摸摸他的头问道。
你解释有用才怪。伞先到手了,包再想想办法,实在不行只好空手回去了,那些药回山上再配也是一样的。找不到冰魄师父会要他半条命,没按规定日期会去,师父会要他整条命。丢了腰包,师父倒是不会太在意……吧……
“在想什么?”周玖时见他不语,捏捏他的脸。
“你今天有点奇怪,为什么突然这么冲动?”法衣站起身问道。
周玖时怔了怔,拿起床头的空银瓶问道:“你心里,其实是在恨我吧?”
“那倒没有。”法衣摇头,“我只是早料到有这种可能。”
叁拾捌 只影为谁去
周玖时怔了怔,拿起床头的空银瓶问道:“你心里,其实是在恨我吧?”
“那倒没有。”法衣摇头,“我只是早料到有这种可能。”
“你送你的东西,你又还给了我,这可如何是好?”周玖时拿着银瓶转了几圈,碧玉银瓶上开妖娆,桃枝纠缠不清,春意盎然,多么刻的寓意呵……
“谁说我把瓶子送你了?我不过给你里面的东西。”法衣一副守财奴样,一把夺回银瓶。
周玖时手上落空,转身拉开床头柜子的抽屉,将周风的半块玉佩取了出来。“把这个带上。”在法衣眼前晃了晃,周玖时道。
这块玉佩带出去,别人不想误会都难。法衣一百个不愿意。
“明天还你伞,不要动。”周玖时说着,弯腰将玉佩系好。
周玖时开出这样的条件,法衣只好带上。雪白美玉,碧绿流苏,手感温润,这一对定是价值连城。不知道单独一块能不能卖个好价钱。法衣来回想了几圈,又觉得卖了可惜,如此宝物还是自己收下的好。
“钱财不露白,”法衣用衣摆盖住玉佩道,“我刚才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
“下月开始,奉城将召开铸炼大会,近几日便会开始筹备。”周玖时答道。
“什么叫住链大会?”
“原先是藏剑名家‘五湖散人’将自家名剑展示给江湖各路豪杰、结交天下好友的聚会,而后演变成各人炫耀自家武器之。五湖散人鹤驾西去之后,由名门世家承办,十年才得一至今百六十年。武器只是武学之辅,展示兵器的最佳方法自然是比武。如今,铸炼大会已是各门各派展现武学之会了。今年的东家是斡旋山庄。”周玖时详细地解释道。能够得到承办资格,代表了江湖上对斡旋山庄实力的肯定。
“兵器展么?我也想去看。”法衣的宝贝伞是他自己设计的武器,这世上恐怕找不出相同之物了。
周玖时却摇头道:“届时奉城鱼龙混杂,你不要随意外出。真想去看,我可以带你去。”
法衣脑袋耷拉了下去:“你不用主持大会么?”本以为可以趁乱逃走之类的……
“大会自由武林前辈主持,我只是出资出地,不必天天留场观战也可。”周玖时一贯温柔的微笑,法衣却有‘他很得意’的错觉。
“快到年关了,真有很多人来么?”法衣无趣地坐回床上。
“武林中十年便可出一辈新秀,铸炼大会正是他们扬名立万的绝佳时机。不只是这些年轻才俊,他们的家族,也断不会放过。”
“那个九洲散人,必定是自己太孤单,也不想别人过个好年。”
“呵……再说下去饭菜该凉了。”周玖时拉起法衣走到外间。
“笑得这么心虚,你可不要告诉我你为了铸炼大会而激动不已。”法衣嘟囔道。
周玖时闻言也不再笑了,领法衣坐好,道:“飞雪宫的人,过几天也会来斡旋山庄。到时候我恐怕不能天天来陪你,你自己要乖。”
怪不得……法衣挑眉:“原来是斡旋山庄的庄主夫人要回来。你放心吧,我不会去打扰你们的。”
“法衣,我不是这个意思……”周玖时着急地握住法衣的双肩。
“好了,不要这么苦大仇地看着我,我和你开个玩笑而已。”法衣抚掉他的手,自己盛饭来吃。“我知道,你想和我说你和朱红萸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对不对?”
“对。”周玖时看着法衣,法衣不想总是被人盯着,也盛了一碗饭给周玖时。周玖时继续道:“你从小便是如此。很多事情你其实都懂,以前只是闷在心里,如今终于肯说出来了。”
你也没什么好欣慰的,法衣想,我又不在意你会有什么感想,自然没有顾及。
“你看起来还是不信。”周玖时见法衣思考的表情,叹气道。
“你觉得我该信么?”法衣不以为然,反问道。
“你从小生活在这里,这里的一桌一椅,都该是你所熟悉的,为何竟一点也想不起来……”
“我没失忆……”法衣低声抗议。
“我请萧大夫来看看如何?”
又是这样,真是不死心。法衣不耐地回道:“随你。我师父就是药师,我自己有没有生病还是知道的。”
“八年……”周玖时失望道,“我看着你长大,日日守着你,你的样貌神情,我怎会认错?”
“认不认错都是你说的,我可不知道。”法衣停下筷道,“我们不说这个了。”真倒胃口,“我吃饱了,你也吃啊。”法衣往周玖时的饭里夹菜,不想让他再开口。
“好。”周玖时点头,终于开始动筷。
“我听说朱红萸是大美人,她手下也有很多俊俏的小姑娘。”法衣拄着头自言自语道。
“你呀,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周玖时用筷轻敲他的头道,“飞雪宫的人不知道你还活者,先不要出去见他们,明白么?”
我本来就是这样。法衣摸摸头,你说不见就不见?“朱红萸也是个可怜人,从小就喜欢你,被沈落烟抢了正妻之位。好不容易嫁了你,也是徒有名分。你究竟嫌弃她哪里呢?”
“调查得挺清楚的么。”周玖时这改为了重敲,“她们都是你的长辈,不许直呼姓名。飞雪宫的人来后,你也不许招惹他们。伞还未还你,不听话我不担保会反悔。”
好痛啊……法衣抱头,还被威胁了。
叁拾玖 一袂烟尘揽
又过了几日,当飞雪宫的人如约入住斡旋山庄之后。法衣被周玖时“威胁”,不得踏出小院一步。为了补偿他,周玖时在这几日之内陪他买了许多小东西和一大堆药材。法衣出奇地听话,每天待在小院之内不知在搞鼓些什么。周玖时量他也不能用那堆药材造出炸药来,也就随他去了。飞雪宫的人也不会随便跑到周玖时所住的小院去,自是没有人知道法衣的存在。
如当年一样,飞雪宫的人被安排在流夙院,周玖时白天过去,夜晚会回来陪法衣。法衣自己也渐渐发现,他与周玖时说话已经不复初来时那般装模作样,现在他想说什么就会不假思索地说出来,周玖时却很乐得见到他这幅样子。
十一月初十,武来到斡旋山庄欲见法衣,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琳琅轩的掌柜方英知。不过,周玖时并没有允许下人通知法衣,而是他自己亲自在大厅会见他们。
周玖时办完手头上的事,武已经在大厅等待将近半个时辰。周玖时一进大厅,便感觉到背对着他的武的恼火。
“参见庄主!”方英知一如既往的恭敬地行礼。
“这不是方掌柜么?不必多礼。怎会和武公子一起?”周玖时向他一抬手道。
武转过身,面无表情道;“在周庄主百忙之中相扰,万分抱歉。听说法衣和方掌柜的关系不错,是我请方掌柜同我一道来的,怕的是庄外的守卫不让我进庄。”
冤枉啊!绝无此事!方英知在心中呐喊,他月法衣根本就是相看两生厌,是谁说他们关系不错的?方英知僵笑着夹在武和周玖时两人尴尬的气氛中。
“武公子言重了。”周玖时客气地笑道,“两位请坐吧。”
“不必了!”武一口回绝道,“我来是想见见法衣,不知庄主肯不肯放他出来?”语气中笃定周玖时将法衣囚禁了起来。
“武公子,不是周某人不放他出来,”周玖时负着手,不急不缓地说道,“实在是,弊庄这几日有其他客人,不方便让他来此。”
“那就是不放了?”武危险地眯起双眼,“庄里有没有其他客人似乎和法衣没有关系吧?”
“自然是有,周某人才说不方便,绝非是戏弄武公子。至于理由,也有诸多不便,还请武公子谅解。”周玖时微笑着解释道。
“前辈,”武沉下脸道,“当初让法衣暂住斡旋山庄,我以为是前辈的一片好意。今日看来,前辈是打算软禁他了。”武把称谓从“庄主”换到了“前辈”,希望周玖时有些作为前辈的风度。
“武公子误会了。周某人并没有给法衣任何限制,他可以随意出入斡旋山庄。这些日子以来,都是他自愿留下。”
“法衣不会忘记师命!没有听他亲口说,前辈的话,恕我不能相信!”武说话声渐响,耐性渐失。
“武公子请不要动怒,你的话我会转告法衣。他若是想要见你,我便让他自行前去找你。你看可好?”周玖时仍是游刃有余。
“你连在这里都不肯让他见我们,还会放他出来么?你分明是……”武说话间左手不由自主按在刀柄上。
“武公子!”方英知慌忙按住他的手,低声劝道,“武公子,请在此不要动武。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月公子想想。”
一句话说得武不得不咽下满嘴怒言,慢慢放开刀柄道:“那好吧……就劳烦庄主代为转告了。我还是住在老地方,法衣今明两日不来,我还会再来拜访贵庄的。告辞。”
“武公子请。”周玖时也毫不挽留地送客。
武愤然转身出庄,方英知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赔笑。
武和方英知走后,门外的小厮才敢进厅,慌慌张张禀报道:“庄主不好了!月公子和朱宫主的贴身侍女打起来了!”
周玖时连忙赶到小院,见法衣正被杜若拦住,面前正是朱红萸的四位贴身侍女。怒气冲冲的百结被另外三人拉住,江离似乎正在劝说法衣。
“这是怎么回事?”周玖时一声威严的低吼,在场所有人皆噤声看向他。法衣趁此时机举起伞柄对准百结。从伞柄一头喷射出一枚暗器,百结闪避不及,惊叫一声被暗器打中手臂。江离、紫苏和三叶纷纷伸手扶她,见一长钉扎入肉中。百结疼得只掉眼泪,其他人怕是长钉带了倒钩,不敢随便将它拔出。
“法衣!”周玖时见此情形朝法衣怒吼。法衣推开杜若跳上屋顶。
“下来!”周玖时走到屋檐下命令道。
法衣的目光还留在百结手上的手臂上,越过周玖时,快意道:“这个送你,小丫头,就当是刚才那几枚飞镖的回礼。”
“月法衣!你忘记答应过我不会惹事了么?!这才第二天!”周玖时盛怒道。
“周玖时!你要搞清楚惹事和被人惹毛的区别!”法衣毫不畏缩,用伞柄指着周玖时。
“下来!”周玖时凌厉的目光怒视法衣。
法衣也不退缩,只是事不关己似地说道:“你有时间和我在这里对看,还不如送那个丫头去疗伤。”
周玖时闻言转身对四位少女道:“四位姑娘请随我来。”四位侍女见庄主如此说,到底觉得还是替百结疗伤要紧,也不再理会法衣,跟着周玖时出了小院。
周玖时回来之时法衣还在屋顶上,悠闲自得地坐着晒太阳,嘴上哼着小调。
“是你自己下来,还是让我上去抓你?”周玖时冷冷地问道。
下去就下去。法衣撇嘴,跳到周玖时面前。周玖时狠狠地抓紧他的手臂将他拖进屋,“咣当”一脚踢上大门。
“疼……疼……放开我!”法衣觉得骨头几乎要被周玖时捏碎了,被拖着脚步怎么迈不过来,没站稳又被周玖时丢在床上。“你干什么?发情的时候也没用这么大力气!”法衣跳起来,想想失言了,把伞藏到身后,尽量用身体挡住它。
“别藏了,还藏什么?我看你也不想要了。”周玖时俯下身来要夺伞。
“要的!要的!”法衣一手挡住他,拼命摇头。
“要来打架么?”法衣一只手显然挡不住周玖时,眼看快要被抢走了。
“是她们先动手的!”法衣赶紧推卸责任。
周玖时听了倒是没有再继续,和他一起坐在床边问道:“你知道她们是谁么?”
“本来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法衣挪动位置,远离周玖时,把伞缓缓推开。
“说说为什么会打起来。”周玖时摆出一副严刑逼供的架势。
确定周玖时够不到伞了,法衣也摆出很老实的样子道:“我按你说的,这两天都待在院子里没出去。刚才那几个丫头大摇大摆跑进来,她们看到我都很惊讶……我以为是哪来的没规矩的丫头,就教训了她们。”
“然后就打起来了?”
“那是因为红衣服的丫头还说我是……”法衣说到这里便顿住了。
“说你是什么?”
“没什么……”法衣摇头,“她打翻了我的瓷炉,我做了好几天的药都毁了。”
法衣没说,周玖时大概也知道百结说了什么,不由愧疚起来。“我以为她们不会私闯这里,是我疏忽了。”周玖时叹道。
法衣见他身上的怒气消失得差不多了,偷偷把伞抽了回来。周玖时这时却靠过去,一把拿过他的伞。
“啊――”法衣急得猛扑过去。
周玖时一转身,让他撞在他的背上,说道:“虽然是她们先动的手,你暗箭伤人已是不对。无论如何都需向她们道歉。”
“一定要去么?”法衣装得楚楚可怜地问。
“一定得去。”周玖时头也不回,斩钉截铁道,“伞我先拿着,道了歉便还你。我原本打算铸炼大会之后再将你的事慢慢告诉飞雪宫,既然你已经被朱宫主的贴身侍女撞见,我也没有再瞒下去的理由。他们助我良多,我却对他们隐瞒你未死之事。也需和你一道去致歉。”
“哦……”法衣感到事情越来越麻烦,周玖时向越多人说他是周风,他就越难混出去。早知道不和那几个小丫头玩了。其实百结会出语伤人的最大原因,还是法衣那副颇不正经、似要调戏人家小姑娘的样子。
“你原来与她们的交情很好。三年前,飞雪宫的人来斡旋山庄做客,她们几乎天天来看望你。”
“是么?可我觉得她们挺讨厌的。”
“对了。”周玖时回过身又说,“今天,你师兄和方英知一起来找过你。”
“师兄?”师兄怎么会和方英知一起来?难道……冰魄? “他现在在哪?”法衣急问道、
“我让他走了。”周玖时道。
“哦……”法衣失望的神情令周玖时感到被微微刺伤。
“你若是想见他,自己去找他吧。他还在老地方。”周玖时道。
肆拾 秋鸿来有信
周玖时带着法衣向朱红萸赔罪,法衣已经知道周风从前内向怕生,装模作样他是会的,怯生生地道了歉,就躲在周玖时背后。周玖时也说了他不少责备的话,朱红萸自然不会责怪他,反而狠狠责骂了百结。百结气不过又不敢还口,默默地在她身后抽泣。法衣趁机为她向朱红萸求情,朱红萸责令四个侍女不准再随便在斡旋山庄中走动。法衣这便跑掉了,剩下周玖时一个人向飞雪宫解释周风为何还活着的来龙去脉。
这两日,飞雪宫三年前派出助斡旋山庄的人员此时也陆续到了斡旋山庄,被派往屏阳的寒日凌和寒日非是第一批回来的人马。他们两人当年走后不久就收到了周风被暗害的消息,无奈屏阳诸多事务缠身,脱手不得,时隔三年方能回来履行诺言。
周玖时在书房忙着查证已撤离几的人力财物分调,他自己在原先那几的人,没有用的要遣散,有用的调回来听候调遣。飞雪宫需要到斡旋山庄向朱红萸回报的人员不多,周玖时要一一给他们安排。
“属下参见九公子。”凌和非直接在书房门口跪见周玖时,行李也未来得及卸下。
周玖时抬头,立刻放下纸笔起身相迎道:“两位寒公子快请起。请进来吧。这几年辛苦二位了。”
凌进了书房,神色凝重,解下背包,从内取出一锦盒道:“属下有重要信件呈上。”言罢双手奉上。
“重要信件?”周玖时接过锦盒打开,里边只有一枚白色信封,贴着厚厚的蜂蜡,蜂蜡上印出几个阳刻字。周玖时取出来看,字是反的,竟似是周风玉佩背面所刻的“代代相随”。翻到正面,上书“父亲启”三字,正是周风的字迹。“这是……”
“这是小公子命我们转交九公子的亲笔信。”非答道。
“是风儿?什么时候……”
“三年之前,我二人还在庄内之时,小公子用飞雪六出交换的条件。命我们,在他身故之后将信转交九公子。但我二人身屏阳无法脱身前来,又不放心将信交手他人,故今日才能完成所托。忘九公子恕罪。”凌躬身解释道。
“两位不必如此。”周玖时一手虚托,示意他们起来。“有劳两位千里迢迢赶来送信,其实风儿他……”周玖时未言完,拆开信封,取出信纸,信中也是周风字迹。
只有三行字,周玖时仔仔细细看完,心中竟激动无法自抑,对门外杜蘅喊道;“去把法衣找来。”
杜蘅道是。
周玖时又将信来来回回看了几遍,这才冷静下来向非和凌解释道:“其实风儿未死,他现在人就在庄中。”
凌和非还来不及惊讶,门外一人大刺刺地走进来,无视凌和非直接走到周玖时面前,不满道:“真是稀奇了,你叫我到书房来想同我商量正事还是怎么样?“
“小公子?!”两人齐声惊道。
最近人人见了他都是这个反应,真是没有创意。法衣瞟了非和凌两眼,问周玖时道;“这是谁啊,大呼小叫的?”
“这是两位寒公子,以前同你的交情也甚好。”周玖时答道。
“又是飞雪宫的人啊?”法衣觉得甚是无趣,“你叫我来就是想让我见他们?先说好,我可不认识他们。”
“小公子,你这是怎么了?”凌走进他一步,看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在说谎。
“寒公子请不要介意,风儿他失忆了。”周玖时代法衣答道。
失你个头,都说了我没有失忆。法衣在腹诽着,早猜到你要这样说,也是个没有创意的人。
“我叫你来是想给你看样东西。”周玖时转而对法衣道,“你过来。”
法衣跟着他走到书桌前,周玖时让他坐好,将信铺在他面前道;“你好好看看这封信。”
法衣看着信读起来:“父亲膝下,诲谕勤勤,感且不尽。心血抚养,无以为报。自知薄命,不能侍奉左右,然思慕心起,已明背德,情难自绝,何有穷已。仅存私心,愿莫相忘。希为自珍……风儿绝笔……这……这是什么?”法衣几乎想要暴跳。这真的是周风写的么?什么“思慕心起,已明背德”?他这不分明是在说爱上周玖时了么?
“是风儿的绝笔信,你不是都看到了?”周玖时淡淡道。
“我是看到了,难道你没有看到写的是什么?”法衣吼道。
非和凌之前并没有看过信中内容,听法衣一念,两人呆立当场,听得周玖时对他们说道“两位请行个方便”方才反应过来。杜蘅向他们点头示意,带着他们出了书房,并带上门。
“我正是看了内容,才叫你来读的。”周玖时道。
你是在耍我么?法衣心想,若是周玖时真当他是周风,那这封信不就被当成是他写的了?这对父子都不正常,当初见到周玖时让周风佩带成对的玉佩就怀疑他有问题,今日又见到周风写这样露骨信,也不知道周玖时是怎么教育的。他倒是丝毫没有想到,他默认了和周玖时的关系,他自己也不是个很正常的人。
“你对这封信,也没有一点印象么?”周玖时问道。
“我不是周风。”一说起来法衣就烦,现在承认问题更严重了。
“你是。”周玖时不容他人置疑地肯定。
是个屁!法衣真想把信揉成一团丢过去,砸醒他发昏的脑袋。
这封信是周风在病中所写,虚弱的身体和难以平静的心情令周风握笔不稳,短短几行字像是写尽了他的全部生命般艰难,字迹中却仍能微微看出他难以平复的颤动。
周玖时把书桌上的东西理到一边,铺了张干净的白纸上去,对法衣说道:“这封信,你再写给我看好么?它对你我来说都很重要,好好想想,边想边写。”
“不好。”法衣一口回绝掉,想得起什么来才有鬼。周玖时却把毛笔放到他手中,握着他的手蘸取墨汁。“我不喜欢写字。”法衣不肯下笔,他说的也是实话,他的确不喜欢写字,所以一年也难得写几。
“就写一遍,好不好?嗯?这当初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写下的信,不可能完全忘掉。”周玖时语气像哄小孩,态度却很强硬,法衣若是不写,他就不肯放开。
“好吧好吧,我写。你不要再抓着我了。”法衣推开他。写一遍也死不了,反正也没有三行字,真是不明白周玖时为什么要这么坚持。
“好。”周玖时放开他站到一边。
法衣照着信上内容开始抄。“父……亲……膝……下……诲……谕……勤……勤……感……且……不……尽……”只写了一句话,转头再去看时,笔停在半空中不动,再也写不下去。“这……怎么回事……”
“有些事情,即使你的心会忘掉,你的身体却会一直记得。”周玖时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仿佛一切了如指掌。
笔迹……周风这封信的笔迹和他所写的字明显可以看出出自同个人之手,他许久不练的生疏,竟也和周风病弱的微颤一样令字体不整。
“你还没有写完,继续吧。”周玖时道。
“不用了。”法衣扔下笔,难以置信地问道,“这封信……是哪来的。”他记得来了斡旋山庄之后就没有写过字,周玖时应该无法仿造出他的笔迹。
“是你三年前交给两位寒公子,托他们转交给我的。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你写了这封信。”
“这怎么可能呢?”他和周风的相貌神似他不奇怪,但两个人的笔迹即使是孪生兄弟也不尽相同,何况他和周风又不同岁。
“你还是不肯承认的话……风儿写的东西虽少,我还是能找几样出来的,而且……”周玖时在法衣耳边轻声说道,“他也不喜欢写字!”
肆拾壹 离愁绻几分
法衣怎么可能会相信,周玖时命人让李仰止把周风昔年的功课都捧到书房。厚厚的一大叠,整整齐齐,周玖时将周风的功课保存得很好。
周风的字,周风的字……法衣发疯一样一页页翻过。周风从小到大所写的字,从幼稚变得成熟,清清楚楚呈现在这些纸上,与那封信所写并无二样。
宣纸一张张从法衣手中滑落,撒了一地。不可能的!为什么会这样?不要说在斡旋山庄,就是来了中原之后,他也不记有留下任何他所书写的东西。周玖时要是从西域找来,时间根本不够。这些纸也已很旧,不像是假物。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如果说他和周风字迹相像也是巧合,连他自己也说服不了。
“可以了吧?不要弄坏了你的墨宝。”站在他身后周玖时走上来,将宣纸全部捡起来,重新按顺序整理好。等他做好了这些,法衣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法衣?”周玖时一手揽他过来。
法衣后退一步,脱离他的怀抱,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
“你真的以为我是周风?”
“你一直以为我是随便说说的?”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当然是以为你失忆了。”周玖时走进一步,不容抗拒地拥住他,“虽然你说你师父并不是什么老人,但人可以易容,这对一个医术高明的前辈的来说并不是困难。要容颜常驻,也是有可的。然而你的字,我是做不出来假的。你自己说对么?”
“虽然你说的对……”法衣感到自己在不知何时被周玖时绕进了这个谜障,周玖时手上白纸黑字的证据,而他只有口述的回忆,远比一卷卷宣纸苍白无力。他想不出周玖时是如何做到的,就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周风。无论周玖时是不是当真,又或者这真正是一个世间罕见的巧合,只凭这一点,便能使他逃脱不去。
“你还是不肯承认……”周玖时摇头,鬓发蹭过法衣的脸庞。
“如果我突然告诉你你其实不是周玖时是昆仑山脚下齐木镇里卖手抓饭的大叔你会相信我么?”法衣很是憋闷,故意在周玖时耳边大声说话。
“我不知道……”周玖时一点也未松开抱住法衣的手,“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不记得以前的事,却认为自己是另一个人。”
法衣大力推开他道:“我,我要去问师兄!”
“别去!”周玖时一手握住他的肩膀,岂会让他轻易逃掉。
“我去去就回来。”法衣挣脱不开,改为哀求道,“师兄是和我一起长大,我要去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好吧……”周玖时也见不得他难过,松手道,“不过,你师兄也不见得会说实话。记得早些回来便好。”
正大光明地走出斡旋山庄,想要逃跑,就算是有武在,怕是没出奉城就被发现了。周玖时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法衣走了两步,回头轻声对周玖时问道:“门外,飞雪宫的那两个人……”
“我会解决。”周玖时道。
法衣打开书房门,非和凌“嗖”的闪到旁边,假装刚回头看到他出来。法衣冲他们俩傻笑一声,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武站在树下练刀。秋风一吹,枯叶纷纷扬扬,武挥刀,同一颗树上的落叶被悉数斩成两半。一把长刀,光影交错,武下身站立原地不动,左手舞动,令人眼缭乱。
法衣不想打扰到他,静静地走到他旁边。武转头对他一笑,突然向他出刀。法衣如早有所料,打开伞抵挡。可撑开的伞面只靠轻薄的铁片挡不住武的强劲,收拢的伞柄又追不上他挥刀的速度。才一小会,法衣被迫倒退出十几步。
“停!不和你玩了!”法衣嚷着收下伞。
“你再不来,我该去夜闯斡旋山庄了。”武也收下刀,“上就想说,许久不见,你日渐白胖了。”
“有……有么?”法衣捏捏自己的脸,好像是多了点肉。看来斡旋山庄的日子过的太舒服,舒服得他差点连冰魄都要忘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法衣问道。
“进屋说吧。”武瞥了远一眼,把法衣拉进屋子,紧闭门窗。
两人趴在桌子上窃窃私语。
“你怎么会和华斐一起来?难道他找到冰魄了?”法衣以极低的声音问道,武几乎只能看他的口型。
武则蘸茶水在桌上写道:“对,华雯三日后到达奉城。”
“太好了!”法衣激动地一拍桌子,音量也不由太了起来。
“小声点。”武把他的头按下来。
华雯这个女人虽然很讨厌,为了见兄长一面敢跑到奉城来,精神值得嘉奖。法衣在心中默想道,不过,这也是她思虑不周的表现就是了。
“她当初开的条件,你还能达到么?”武问道。
“失败是失败过一,再想想总会有办法的。”现在再杀周玖时,他心里也有些过不去。而且周玖时必定有了防备,恐难成事。不行的话就到华雯手上去骗,总之死也要弄到手。
武点头道:“三到七天之内,有时间再来找我。”
谈完了正事,法衣抬头大声道;“我去斡旋山庄快有一个月了,我们只见过一,也没顾得上说话,今天我请你去喝酒。”
“好啊。”武应道,“地方我定。”
法衣推开门,和武一起走出去。两人边走边问道;“话说,我最近一写字是什么时候,你记不记得?”
“为何问这个?”武不解道,“记不清楚了。”
“这下了山之后没有写过吧?”
“反正我不记得有。”
“那可真是神奇了……”蹊跷啊真蹊跷,都要怀疑是不是见鬼了。
“究竟什么事?”
“边喝酒边解释吧。”法衣叹道,“下个月有铸炼大会你知道么?”
“知道,全城无人不知了。”
“那……我们去看吧?”法衣期待地建议道。周玖时不让他去,他难道会真的去不成么?
“下个月十五啊……时间上恐怕……”
“会有很多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出现哦!”法衣循循善诱,靠到他耳边轻声道,“说不定你的仇家也会出现。就算不出现,你能和同辈人切磋切磋也不吃亏。拿了冰魄回去师父不会太过追究的。”
“这……”武确实有点心动了,“容我再考虑一下吧。”
法衣和武去喝了半天酒,回到斡旋山庄已是夜。法衣见周玖时房间的灯还点着,大力推开房门唤道:“玖时,我回来啦~”
坐到床头的周玖时有些不悦的样子,回道;“你可算回来了,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么?”
“哦……抱歉,一喝酒就忘了时辰。”法衣讨好地笑笑,主动上前抱住他。
“离远点,满口酒气。”周玖时捏住他的下巴转向一边,朝外喊道,“来人,端杯醒酒汤。”
“小气!”法衣只好把身子扭到与头方向一致,坐在周玖时床上。
周玖时挪了位置出来让他坐。“和你师兄喝酒就这样高兴?”
“你又不让我去见他……”法衣说到此,恍然大悟,一拍掌道,“原来你吃味了。”
“胡说什么?”周玖时按住他妄图转过来偷看他表情的脸,“出去时说是去去就回,这就说到半夜。你可是师兄是把一切都交代清楚了?”
“没……”法衣心虚道,“他说的还是和我记得的一样。”其实他根本没有追问。
“算了,我料想也是如此。”周玖时叹气道。
“哦……”法衣松口气。酒喝多了人便容易累,法衣上身躺倒,软绵绵的很是舒服。
周玖时替他盖上一角被子,看他闭上了眼睛,如自言自语一般问道:“你之前,和F王府有过接触吧?”法衣背对着他,睁开了眼睛,却没有回答,周玖时接着道:“你没有隐瞒杜若,我知你不是真心助他们。”
法衣知所以会当着杜若的面说,正是想让周玖时这样以为。他的确不是真心为F王府办事,只不过真心想要冰魄而已。
侍女端上醒酒汤,周玖时接过。法衣坐起来想要自己拿,周玖时却舀起一勺开始吹凉,然后喂起他来。法衣也已习惯,一口一口喝掉。复又躺下去,静了一会,问道:“你知不知道F王府为什么与你为难么?”
“你以前从不过问这些事情。”周玖时将他拉起来道,“要睡的话,先去梳洗。”
不说算了。法衣站起来道:“你觉得我是周风,那你总可以告诉我是谁杀了我吧?”
“杀了你,你现在是冤魂么?”周玖时好笑道,“这件事情你应该自己想想,什么地方得罪了人家。”
胡说!明明是你得罪了人家,才连累你儿子的。法衣快速地洗漱完,跑过来对周玖时说了一句:“铸炼大会要小心有人来捣乱。”然后赌气一般回了自己房间就寝。
肆拾贰 风景旧曾谙
得到冰魄离开奉城的方法有三个。第一,以周玖时的性命为代价,向华雯交换冰魄,并借助紫雷门的力量离开。第二,用其他条件换取冰魄,再找机会逃走。第三,从华雯上手抢夺或者骗取冰魄,暂时躲入斡旋山庄,以后再找机会离开。
第一个方法,必须先见到华雯,开此条件者是华雯,斐未必肯兑现。假如谈成,先要消除周玖时的防备,以便二下手。此方法危险性最高,且法衣在刺杀过程中不能借助其他任何人的力量。万一再失败,周玖时就算不杀他,也会把他囚禁起来。
第二个方法,可以拿来谈判的最好条件,便是斡旋山庄之后,被法阵所保护的陵墓之中的宝物神剑――弑光。五行法阵图曾在翻找腰包之时碰巧在书房之中见过,法阵并不是只有五行阵法,这点法衣也已猜到。这五行法阵的图解并不宝贵,否则周玖时也不会放在容易翻找的地方,更不会至今还无人拿到神剑。
第三个方法,冰魄已找到之事不能告诉周玖时,若是让他知道法衣冰魄到手,定会提放他逃离。武正忙于应付紫雷门,要办成此事,还需要另外的援手。斡旋山庄庄中之人法衣大多不熟,熟的人对周玖时甚为忠心,找他们帮忙就等于告诉了周玖时,这些人首先排除。最好是目前离他既近,又不是周玖时手下之人。综上所述,飞雪宫的人可以考虑。
“……求你们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法衣双手着“桌”,伏在桌上“磕头”,急得几欲垂泪状。他所在之是沁竹小筑,非和凌坐在他的对面。周围一片竹林围绕,四季常青。
周玖时告诉过他,寒日凌和寒日非在三年前与他交情也甚好,于是法衣试着诱骗他们相助。只是周风为何和飞雪宫的里人一个两个都这么要好,朱红萸明明算是他的情敌。虽然眼前这两个看起来不错,但上那帮丫头竟然也能合得来么?
“小公子快起来,我们受不起这样的大礼。”凌握住法衣的肩膀将他上身扶起道,“这件事情,我们已经答应九公子不会外传。”
其实法衣行的也不是很大的礼,他并没有跪下,而是坐在石桌上。这么惊悚的事情,两人居然真的被周玖时说服了?法衣很是怀疑,若听到的人是他,他必定会说出去。凌说不会外传,那会不会内传?告诉飞雪宫的人算是内传了吧……
“谢谢你们!”法衣直起身,眼泪汪汪感激地道,“这封信的事情我已经一点不记得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写这样的东西,我现在很担心……若是被别人知道我对自己的父亲……我该如何自……”法衣语无伦地说着,又掉下一颗眼泪。
“小公子,那你现在已经不……已经忘记了么?”凌问道。
“啊?那倒也不是。我本来是不太相信自己是周风的,现在也不由得我不信了……”法衣擦掉眼泪道。
“这三年之事,九公子都已经告诉了我们。”凌拍拍法衣安慰道,“说起来,小公子三年前的遭遇,与我们也多少有些关系,为你们保守秘密也是甘愿。”
“真的?”法衣破涕为笑道,“我自己不记得以前的事,师父也没有告诉过我。去问玖……我爹,他也不肯告诉我。两位既然知道,能否告诉我呢?”
“九公子怎么会不愿告诉你?”非奇道。
“我也不知道,似乎是想让我自己想起来。”当然是骗人的,法衣自己没有问过而已,问了周玖时岂会不告诉他。不过,他说的这个理由倒是可以浑水摸鱼,连杜若都蒙得过去。
“那么,小公子为何不自己好好想想?”凌问道。
“我想了!已经尽力了!可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我觉得很难受。”法衣激动道,眼看他眼中水汽又要泛起。
“好吧。”凌再拍拍他道,“不要心急,我们告诉你就是了。”
“谢谢你们!”法衣又转而高兴道,甚为天真烂漫的样子。
“非,你去砍三段竹子来,我们一人一段。”非会意,站起来顺手砍倒一棵竹子,从中切出适用的三段,用泉水洗净,每人面前放上一段。
“啊?”法衣看得十分迷茫,完全不知道他这是意欲何为。
“来,喝茶。”凌在每个竹杯之中倒上满满一杯香茶,“用此杯饮茶,别具风味。”
“哦,原来你们喜欢竹子,所以住在沁竹小筑。”法衣判断道。
“非也非也。”凌伸出一指摇手道,随后忍不住哈哈大笑,非也忍不住笑出声。法衣看得更是莫名其妙。
“小公子若是记得以前的事定也会开怀一笑,可惜啊……”非指着凌道,“让这个家伙来告诉你。”
法衣看向他。凌止住笑声,喝了口茶,这才缓缓开讲。
非和凌所知的往事并不很多,从他们在望江楼偶遇周风,到周风病中托信,两人便离开奉城前往屏阳,前后不到四个月时间,那个喜爱甜食,既可爱又懂事孩子,两人在这三年之中却不曾忘怀过。尤其是对于他的死,两人也为自责,想是他们当初若不带周风去看那个热闹,周风便不会救起重伤的叶秋,更不会令他步入陷阱。不过,这又岂能怪得了他们,当初设在周风身边的陷阱肯定不知叶秋一人,他们都等着周风露出一点空隙。叶秋只不过是其中一棋子而已,而他的下场定不会好,就算紫雷门不杀他灭口,周玖时也会让这恩将仇报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们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了。”凌又喝了口茶总结道。
“两位知不知道是谁想杀我?”法衣问道。
“定是紫雷门中人没错,至于具体是何人所为,我们刚到奉城不久,也无从得知。”非答道。
“那么两位……”法衣靠近他们低声问道,“愿不愿意帮我查出真凶?”两人闻言具是一愣,见法衣表情认真,眼神很绝,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小公子莫非是有了线索?”凌问道。
“只有一点,所以还需要两位肯帮忙才是。只凭我一人之力,难以成事啊。”法衣叹道。
“为何不告诉九公子,让他调查呢?”
“我告诉了他,他肯定不会让我参与的。要是结果他还是让我自己想起来,那我岂不是空欢喜一场?而且我也只是怀疑而已,如果真是冤枉了别人,那更是糟糕。”
若是放在以往,凌和非必定已经答应,他二人生来就有争强好胜之心,怎可放过这样的好事。但是有了前车之鉴,不敢再让法衣冒任何险。
“我还有一个师兄,我可以说他武功很高强。让两位陪我,也是于我自身的安全考虑,若是两位认为有任何危险,请尽管阻止我。两位看如何?只是去调查,我确保不会有危险的。”法衣劝说道。
这番情景似曾相识啊,不过三年前是他们二人劝说周风外出,这被劝之人变成了他们。
“小公子说得也有道理,我们去看看又有何妨。又能替前事赎罪,你说是么?”凌说道,前一句对着法衣,后一句是对非问的。
非长叹一声,也只好点点头。
“太感激了!”法衣兴奋地抓住他俩的手臂欢呼道。没想到这两人是对周风之死心怀愧疚,如此简单便能骗到。剩下的,只需见到华雯,再决定是帮紫雷门还是帮周玖时便可。
肆拾叁 何当返徂雨
逃跑的最佳时间为铸炼大会期间,趁周玖时因主持而脱不开身之时,他的随身护卫肯定随他出庄,庄中大半人将前往会场维持大会秩序。法衣打算先去会场,若是此时被抓尚能搪塞过去,之后绕几个大圈再逃出城。腰包还在周玖时手中无法拿回,他擅用的迷药和火药都起不了作用。这样虽冒险,他还是打算赌上一赌。
“法衣,打算出门么?”法衣带着凌和非刚跨出大门,撞见周玖时带这随从归来。
“嗯,我想和两位寒公子去街上逛逛。铸炼大会在即,街上想必是热闹非凡了。”法衣应道。
周玖时打量了法衣几眼道:“现在街上十分嘈杂,注意安全。”
“我知道了,”法衣点头道,“所以才让两位寒公子陪我去的嘛。”
周玖时想了想道;“你先跟我来,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法衣对凌和非道了声“请的等我一会”,便跟周玖时回了小院。周玖时进了自己的房间,他的桌子上竟然放着法衣的腰包。
“这个东西,昨天就打算还予你,本以为你自己会找见。”周玖时说着,提起腰包,系到法衣腰间。
“你……为什么要还给我?”法衣觉得简直难以置信。
“学武之人,不少是冲动的脾气,这些天奉城多的是这样的人。你也是个喜欢惹事的主,有谁保护你,都抵不上你自己。”周玖时系完腰包,去整法衣的衣裳。法了即使入了冬也不喜欢穿上外袍。周玖时摸到他的中衣已经加厚,放心地收回手。
为什么轻易还给我了?法衣想不明白,难道他以为我已经接受自己是周风之事了。他不担心我会逃走了么?不担心我会对他不利么?这一袋东西就如同他的爪牙,离开它们,他可以被当作温驯的小狗。一旦拿回手中,他将会变回成狼。或许周玖时只是想对他好些,令他不忍对他忘恩负义,令他被周玖时日复一日的温柔宠爱折服。
“还在发什么呆?早去早会啊。”周玖时笑着推他出去。
法衣被他推着走了两步,忽然问道:“玖时,别人都说你毫无容忍之量,睚眦必报,是这样么?”
“怎么这样问?别人说是,就算是吧。”周玖时微笑答道。
“虽然很多人都认为这样的人不值得交,不过我觉得你做得对。”法衣抬头,看着周玖时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大概因为我也和你一样,令我厌恶的人我就想杀掉,无论他是不是和我有仇大恨。”法衣顿了顿又道;“帮过我的人我不一定会感激他。可是,一旦我想报答一个人,我就会不择手段……”
“你到底想说什么?”周玖时摸摸他的脑袋,“想说在这一点上你和我很相像?”
“才不是!”
“快走吧,别让寒公子等急了。”周玖时转过他去,又将他推出门外。
法衣回头道;“我马上就会回来的。”便跑了出去。
周玖时对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什么报不报答?只要你不再想着离开,我已满足。”
华雯十月十四到了奉城,在奉城中住了半月便被斐勒令返回西域。她在奉城期间,斐将她保护得滴水不漏,武没有寻到接近他的机会,斐看来也不打算让法衣与她对谈。如果斐不是他们想将他们利用完就扔,便是压根不打算理会他们。可是,华雯这个不懂事却好胜心极强的丫头,在被遣送出城之后第五日又回到了奉城。心中怕被兄长责怪,又对斐恋恋不舍,到了奉城之后也没有将自己的行踪报告斐,只是让她自己的心腹保护她的周全。她倒是没有蠢到在奉城泄露自己的身份,又只带了十几个亲信回来,在被铸炼大会闹得沸反盈天的奉城并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武在华雯出城之后便一路追寻,在半路上忽然失去了她的踪迹,哪想到她竟是回了奉城,被他逮了个正着。这法衣出门,正是为了去与华雯见面。华雯住在一家客栈的上房,在这时候亏她还能在奉城里面找到一间上房,法衣不得不怀疑她还是有点脑筋的。
法衣敲门进了房间,武和华雯早已在等他。法衣笑嘻嘻地坐下道:“可爱的郡主大人,您可真是贵人事忙,我找您大半个月呢。”
“月法衣,不要以为我单身在外,你就可以无礼。”华雯还是那样一张红扑扑的脸蛋,表情不知道是在生气还是在装模作样。
“我何时无礼了?”法衣立刻敛起不正经的笑容,正色道,“世子大人将您藏得太好,硬是不让我见你一面。我想想我为了找你,费了多少心机。”
“少废话!你不就是想要冰魄么?”华雯指着法衣喝道,“我要你杀周玖时你做到了么?我可是听说你失败过一。”红豆手环从她同样红色的衣袖中晃出,不仔细分辨,难以看出。
“哈哈……这个么……”法衣不好意思搔头,“虽然如此,我觉得我不会再失败了。”说得自信满满,不知从何而来。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我帮你找到冰魄也不是容易的事,你却告诉我你失败了。”
你真的是为了我找冰魄么,我怎么觉得你是为了见斐而找个来奉城的理由呢?“有什么关系么?反正冰魄还在你手上。”法衣软绵绵地说道,“能不能让我看看是真是假?”
“你要看?”华雯看看法衣,又转过去看看武,显然担心他们会抢。
“师兄你出去。”法衣举手发誓道,“我只是看看,绝对不碰。”
华雯看着武走了出去,关上房门,站起来退后一步,盯着法衣诚恳的目光许久,这才勉勉强强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倒出里面的药草给法衣看。她掌中所托之物晶莹剔透,如冰雪凝结,又如白玉雕刻,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味。
“是真品!”法衣情不自禁地站起来看,华雯则立刻将它收入怀中,法衣又失望地坐了回去。
“看够了,你可以回去了么?杀了周玖时再来找我。”华雯冷冰冰说道。
“何必对我这么冷淡,过来坐下说话。”法衣对她招手道。华雯偏不听他的,站着不动。法衣又道:“我怎么知道我杀了周玖时后你是不是已经回了西域,到时候我去哪找你。”
“我在铸炼大会之后再回去,你错过了,我也没有办法。”华雯仰头道,活像只骄傲的小雀。
“我可不可以问一下,你为什么要去西域经商,你不是郡主么?”法衣小心翼翼问道。
“与你何干?”华雯颇具敌意地瞪着法衣反问道。
“没有没有,我只是有点奇怪,随便问问,郡主大人不要在意。”法衣七手八脚否认,华雯盯着他不放。
法衣拖起腮帮想道:三年前周风死后,斡旋山庄欲与紫雷门同归于尽,F王府也不再是安全之地。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因此华斐跑来了奉城,还在周玖时眼皮底下做事,周玖时三年来都未发觉。华斐是紫雷门的门主,迁往别也是理所当然。而华雯呢?她虽是华斐的胞妹,看得出来他二人情感甚笃,可是将她迁到西域不是反而令人起疑?除非她和三年前之事有什么关联……
“是不是因为你杀了周风?”法衣忽然问道。
华雯吓了一大跳,连连后退,直到墙角,已无路可退。华雯颤颤巍巍地问道;“你为什么……会知道……”
果然如此!这就难怪了。难怪她被独自一人送往西域,难怪她当初看到法衣时十分恐慌。法衣一直想不明白为何紫雷门会作出如此不计后果之事,却原来从头至尾都是这个丫头所为。自己到底想了多大一个弯路,偏偏没有料到真想如此简单。
“我猜的。世子大人我经常去看望,他也对我说起过几句。”随口扯个谎。
“我……原本以为杀了周风,令周玖时也尝尝失去至爱亲人的滋味,便能替母亲报仇。我没想到这么做,却让我们一家人不得不各奔东西,迫使哥哥他入虎穴……”华雯难过地说道,忏悔之情,溢于言表。
“好啦好啦,”法衣安慰道,“我又没说他在责怪你。不过,你以为杀死了周玖时,这一切便会结束么?”
“难道不会?”华雯反问。
“当然不会,绝对不会!”法衣重重地说道,“周玖时背后还有飞雪宫,你杀了他只会适得其反。到底会如何,自己好好想想吧。”
“我……我又错了么……我总是……只会给哥哥添麻烦……”华雯双手紧紧握拳。
“虽然这话是我说的,你可别因此就不给我冰魄了。”法衣站起来向她走去。
“你……你别过来!”华雯抽出长鞭,戒备地喊住法衣。
法衣见她脸越发红了起来,心想:不会吧,这丫头难道还记着当初他亲了她一下,不由得好笑。
法衣停住道:“虽然不能杀了周玖时,但也可以为世子做其他的事。”
“比如什么?”华雯问道。
法衣假做思考,缓缓答道:“比如神剑――弑光。”
“可,斡旋山庄的法阵还无人能破解。”华雯马上否定。
“我会这样提议,自然是想去尝试一下。”
“你?”华雯不信道。
“我从小习木甲火药,通机关巧槛,让我去看下总没有问题的吧。你看这样是否行?我若是帮你拿到了弑光,你就把冰魄交给我。”法衣建议道。
华雯想想,取弑光比杀周玖时只难不易,铸炼大会在即,得了神剑或许还能令兄长扬名立万,便答应了下来。
此时的门口。
并两把剑架住动弹不得的杜若:“你们到底想做什么?请放开我。”
“呆子,先别对着我们发火,这是小公子的请求。”凌回到。他和非在门外截住了杜若,令他不能偷听。
杜若:“小公子在里面,你们怎能不顾他。”
凌:“你以为他没人顾就会死么?”
非:“我试过小公子的武功,他对付里面的小姑娘绰绰有余。”
杜若:“这门外个个都是高手。”
凌;“没问题,小公子的师兄也在。如果有个万一,我们会拼死救出小公子。”
非;“最多一顿饭的功夫便出来。”
杜若;“已有一顿饭的功夫了。”
凌:“少安毋躁,别以为谁吃饭都同你一样快。”
武:“那三个人在做什么?”
肆拾肆 复欲追其路
踏过水洼,泥水被疾步带起,溅到路边的草丛中。初冬的毛毛细雨撒在肌肤上是冰凉的触感。两人沿着林中的小路狂奔,法衣已经支撑不住,几乎是被武抱着前行狂奔。
“嗷――”远传来一阵野兽的嘶吼之声。
“怎么回事?”武慢慢停下脚步,“大白天怎么会有狼?”武抬头仰望天空,一片乌云压在头顶,阳光被遮挡殆尽,银色的雨丝不断漏下来。两人出门时不到午时,在林中奔了一个时辰,天色竟似是到傍晚。昏暗越合越拢,雨丝变成了雨点,冻得人麻木。
远的脚步声快速接近,不止是后方追击他们的人,前面野兽的脚步声更加轻快。眼前仿佛出现了一道道绿色的光亮,越挤越多,连成一片。攒动的凶光令人不寒而栗。那群狼在他们不远止步不前,似是被不知什么东西所阻挡,不敢再前进。
“怎么办?被包围了。”武放下法衣问道。
“走错路了么。”法衣转过身,看到追杀他们的人已经到了眼前,“前有豺狼后有追兵。还是追兵的数量少点。”看那些狼群的数量,恐怕踩都能把他们踩扁。
“法衣退后。”武未听完已经双刀出鞘,上前一步把法衣挡在身后。
法衣听他的话靠在树干上休息,从来都没有连奔一个时辰之久,若不是下雨,早想躺在草丛中。
追兵有二十三人,跟随他们跑了一个时辰,无人显露疲倦之色,由此可见,这些人都是高手。武双刀在握,面沉如水,一步步踏近他们。他平时对敌一概使用左手,可他并不是左撇子,相反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惯用右手。他所佩双刀,自然表明他可以使用双手刀法。没有使用右手的原因,只是他自认没有遇到值得他倾尽全力的对手。
来人立刻将他围团团围住,武将刀垂于身侧,竖耳细听敌方的动作。他的背后有人先行出剑,其他人便跟着他纷纷动手出招。武毫不慌张,身形未转,一刀滑向背后,一手挡住前方。并未见他有多大的动作,敌方的刀剑悉数被他挡下。双刀不断地舞动,快到无法看清他的刀路,只有闪烁的白光。敌方竟没有一人能伤他分毫。
追兵中一人见状,悄悄退出了包围圈,猛然转身扑向法衣。法衣无警觉之状,靠在树上喘息未平。那人一剑直刺法衣胸口,闭目无力的法衣却忽然一个灵巧的转身,闪至树后,抄起伞抵挡。“乒”的一声两相碰撞之后,那人欲换招再袭,法衣的伞中射出一枚飞镖。那人要换身形已是不及,只能侧身躲避。飞镖出速极快,在他还未完全避开之时,打入他的肩胛。流出肩胛的鲜血瞬间又红转为黑,那人顿时全身力量尽失。法衣趁机展开伞面,握住握手,与伞柄略微错开,伞面的铁片便旋转向外,露出锋利的刀刃,伞骨中也伸出尖锐的长刺。法衣直接劈头盖脑地打过去,那人惨叫一声,身上的肉被伞页片片削下。血流入水洼,也全部变成黑色。
“我事先在上涂了剧毒呢。”法衣似乎是在解释地说道。
如此恶毒的武器闻所未闻,其他人均为惨叫声所征,仅仅一瞬间就已经足够,武抓住这一丝破绽,快速砍倒了面前的三人。
队形已破,其他人便想向相对较弱的法衣出手。可是二十三人已经死了四人,三人对向法衣,剩余的十六人无法制住动作过于迅捷的武,频频被他的刀刃割伤,几人的气势渐渐弱了下去。然而法衣对上三人已是吃力,不断的后退,思及身后的豺狼又不敢再退,不得不被夹在两难的境地。眼看狼嚎之声越来越近,面前的敌人的攻势也越来越猛,法衣直觉得手心发凉。
正在此时,一条锁链横空飞出,卷住法衣面前一人的剑,杜若跳出来保护法衣,与那三人搏斗。
嘁,最麻烦的家伙也追上来了。法衣心道糟糕,不过总算大松一口气,从包中取出一颗毒雾弹,一边扔出一边将杜若拉到一边。杜若被此提醒,及时闭息。在那三人被毒雾障眼之时,及时将他们解决掉了。
不多一会,兵器撞击声停息,满地的尸体横七竖八躺在泥泞之上。雨点渐大,冲刷出一地的鲜红。
“真恶心。”法衣拄着伞站着,扭头看一边的青草。法衣有伞挡住那些人喷出的血液,并未沾在衣上,其他两人情况却不这么好。
“接下去该怎么走?”武等刀上的血液流干,还刀入鞘。
“月公子,不可以再前进了!”杜若坚决地拉住法衣。
“你在说什么?我可是为了你的庄主才来破阵的。”法衣纯洁无辜地看杜若。
“不需要!”杜若一丝也不肯松懈,我住法衣的手腕道,“庄主在此也绝不会希望你冒生命危险进去盗剑!”
法衣没有办法,被他拉着往来路走了几步,抄到他面前无奈道;“那好吧……”话音未落另一只手快速提起。
杜若早防到他不可能轻易答应,轻易将他另一只手的手腕也握住。但是在他身后的武也已经行动,杜若被法衣拉住转身不得,武飞快点住了他身后的几大穴。
武也绕道杜若身前,问法衣道;“怎么置他?”
“不能杀他,他是周玖时的人。”法衣松开手道,“把他这样留在这里也不行,万一会被狼吃了。”
“那好吧。”武点头,看向杜若,见杜若对他怒目瞪视。正中下怀!武笑着与他对视,眼神变得混追不清。
法衣从杜若的眼中看到武的眼神的倒影,再加上周围的血腥气味,令他觉得天旋地转,几欲呕吐。他拄着伞走到旁边的树上靠着休息,方才一路的奔跑和打斗让他快要脱力。难道他老了么?
法衣站在一边看着武施的摄魂术,杜若开始不肯服输的眼神慢慢软化下来,逐渐失去了焦点,到最后已变得无知无觉。
“沿着原路回去,回到斡旋山庄,把遇到我们的事情忘掉。”武用很空灵的声音对杜若下达命令,没有听到过的人,根本听不出那是他的声音。杜若表情呆滞,毫无反应。武解开他的穴道,他便一步步沿着来路走了过去。
“这样便可以了吧。”
“嗯。”法衣应者,开始观察周围的景物,这法阵之中应该很多年没有人来过,却到有不生杂草小路相连,仿佛是被人为踩出来的一般。但是并不能完全沿着小路前进。方才他们走过了一片沼泽地,应该是五行之中的水。沼泽地之中的小路却连相一片泥沼,等到陷入泥沼才会发觉方才他们走过的小路却在他们眼前拐弯。而现在所的风位,在大晴天的忽然刮风下雨。
让法衣觉得疑惑不解的是,这里的小路给他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仿佛很久以前有人给他看过破解之法。可是仔细寻思,却想不起来有过这样的事情。况且此法阵应该只在此有,他只是看到过斡旋山庄收藏的五行阵法图,完全不可能凭此就想出破解之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快点想,否则华斐的下一批追兵又要来了。”武催促道,“躺在地上的人应该只是脚程快的先头,后面的人更难对付,我们这样走无论如何都会留下足迹。”刚才的沼泽地一步一个脚印,现在此又在下雨,不知道前面还会有什么。
“没关系的,寒日凌和寒日非等在外面,应当没有怎么快。”法衣边说边试探地走近狼群。风位应当是狂风暴雨之类的阻碍,这群狼又是打哪里来的。
天地一气才动,风雷云雨皆作,禽兽山木俱生,千变万化。万物之灵,感天地,动神鬼,呼吸风云雷雨,无所不至。
“啊!”法衣不由叫出声,是谁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想起,清楚地念出这些语句。
“法衣,怎么了?”武担忧地问道。
“没什么……”法衣定神道,“我知道了,这里只是神霄五行阵,并不是其他人认为的两重法阵。神霄五行阵是在五行阵的基础上加入了生灵,结构也作了不少改动。周家先祖留下的阵法图看到完全是糊弄人的。”
法衣说完,找到草丛中两棵相互歪曲纠缠的大树,道:“从这边走。”
武跟着法衣从两棵树中穿过,眼前又出现了另一对枝丫相互纠缠的大树,竟和身后的两棵长得分毫不差。再回头看时,身后却是一条杂草不生的小路。
肆拾伍 归来煮白石
夜空星密布,银色满月徐徐升空,在两人的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片石板铺就的坟地。说是坟地,其实只有石板地正中的一个坟包而已。
“哈……哈……”法衣脚一沾石板就倒在地上,累得一根手指也不想再动。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啊?树林中毒蛇猛兽自不必说,平地起山崩,忽而狂风暴雨,忽而烈日灼人。两人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向前奔走。法衣虽说学过阵法之道,实践之事却是一也无。神霄五行阵较之五行阵,难度无可同日而语。法衣竟能一路毫无差错的破解,不能不令人惊疑。多亏了法衣一路总能听到有人在指引着他,那声音不是来自身外,而是在他的记忆之中。教导过他阵法的只有他的师父,这么重要的法阵,他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曾经学过。
武也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息。两人半日之间陡经风吹日晒,遭遇多种天灾,皆是满身污秽,狼狈不堪。
过了好久,武才肯站起来勘察坟墓。偌大一块空地上只有一个半圆坟包,形状与周家陵园中的大多数坟墓相似,体积也大不了多少。走近看时,只见坟包上每一块石块上都雕刻有各种不同的图案。图案甚为原始,看似为一些动物与植物的图腾,有些也似是奇异的象形文字。武拔刀猛然刺入砖之间缝隙中。刀没入石中一半,武贴在石砖上细听。
“是实的。”武道。
死尸一样累倒在地上的法衣,连头也懒得点。
武又走开几步,蹲下,将长刀大力刺入地上石板的的缝中,伏下身同样贴在地上倾听回声。武就这般走来走去,不停地重复这些动作,时而敲击地板。法衣疲惫不堪,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直到武将他踢醒。
“法衣,快起来。”
法衣无力地爬起来坐在地上,问道:“找到入口了?”
“没有。”武摇头道,“坟墓上没有机关,在地上也未能找到。”
“诶……”法衣叹息道,“剑不可能在这么个小坟包中,要在也是在地下。”
“没有入口,只好自己挖了。”武决定道。
“挖?”法衣跳起来惊道,“你是说……”
“把最猛烈的炸药拿出来。”武又将刀刺入石板缝隙之间,这整把刀没入地里,武运力握刀,压向外边。法衣退开几步。石板缓慢地被刀刃撬起,渐渐高出地面。武继而双手手托住石板边缘,吆喝着将它举高,猛一运内力掀了起来。地板“轰隆”一声震响,被掀翻在旁。
“这……这样真的行么?”法衣不放心道,“万一下面塌了就惨了。”
“塌了也没有办法,要看我们是否选对地方。”武拍拍手,开始用刀挖开下边的泥土。
法衣在周围走了一圈,同样没有发现可以移动的机关之类。于是只好拔出武的另一把刀也一起挖土。武嫌太慢,随手打了击掌下去,弄得漫天黄土,两人更迟吃了一肚子灰。又挖了许久,终于挖出一方三尺来的大坑。法衣把大量的烈性炸药撒入坑中,然后一路铺导火线直到林边。一点火,两人狂奔回林中躲避。身后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震得两人好一会听不到对方说话声。这响动,恐怕连斡旋山庄中人都能听到。两人回头看时,滚滚黑烟冲上夜空,眼前一片尘土飞扬。
等到沙石落地,浓烟散近,坑中漏出几缕白光。两人走回看时,见方才的坑被扩大了十几倍,沿斜陡的土坡爬下,下方的小洞中十分亮堂。从地面上漏下的泥土积成了一个土堆。
武先行跳到坑中,法衣也跟着跳下。下方是一条通道,除了被他们轰坏的天板,其他各的墙皆用青石铺就,墙上的石砖也与坟包上一致,雕满了格式图腾。墙壁中每隔十几步置放有一盏辟邪形状的灯,发出的火光竟是明亮地银白色。
“周家的先祖至今少说也有百年了吧,这灯竟然至今还未燃尽。”武感叹道。
“有钱人家的死人就是爱搞这些噱头,一把好剑留在家里不就好了,非要等人来挖。”法衣拾起一些小碎石放进腰包,丢出一块试路。石块“噔噔”地跳了好远才停住,通道中又恢复宁静。“总之,先向这边走吧。”法衣道。
两人一路丢石块试路,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前进。
“看来没什么机关嘛。”走了半个时辰,通道中除了他们的脚步声与呼吸声再无其他,法衣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
两人大着胆子走了一段,身后忽然发出隆隆石头摩擦之声。两人转头一看,身后从顶而降一扇石门。武冲到石门前,石门已经落了地。
“关住了!”武对着石门上青面獠牙的怪物道。
法衣赠他一个白眼;“你不说我也知道。意思是只准进不准退了么?”
两人继续沿着通道向前,身后不断有石门落下挡住退路。通道并无岔路,只是一路弯弯曲曲,有时甚至会转回他们来时的方向。走了一个多时辰,一个拐弯,眼前豁然开朗。通道的尽头是四方大殿。大殿的地砖中混杂着金色、雪白、碧绿的色彩,正中是几座石像。四角置放着一人多高的辟邪灯,光亮胜过通道的几倍。法衣用力扔出所有的碎石,砸在地板四座石像上,大殿中也没有发动任何机关。
“真的没有机关?”法衣疑惑着,两人一步一顿走到正中。
大殿的每面壁上皆连有一条通道,地砖中混杂的色彩组成一些奇怪的文字,两人无法看懂。正中竟是一朵巨大的莲,四座人像三男一女,装扮各异,皆恭恭敬敬跪在莲座之旁。
莲座正中插着一把长剑,半柄没如底座之中。剑身通体碧绿如湖水,虽不透明,却很光滑,剑柄剑身用相同的材质打造而成。剑侧身无刃,正面刻有与地砖相似的文字。法衣方才已经用碎石扔过,此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弹了一下剑柄,飞快地收回。宝剑发出一声金器般清脆的声响。
“看来就是它了。”法衣道,“这里竟然没有石棺,只有宝剑。”法衣见莲座上盘旋着四条小石龙,皆呈冲天之状。这一路走来都没有遇到机关,弑光的主人不会是以为在外设了法阵,就没有人能够进来盗剑。加上这宝剑放置的地方,很像谁拔出剑就会启动大机关的样子。
“冰魄……”法衣正在思考,武忽然轻声说道。
肆拾陆 咫尺有波澜
“冰魄……”法衣正在思考,忽然听到武轻声说道。
“什么?”法衣回头。
“冰魄,你拿到了么?”武问正声问道。
“拿到了。”法衣从包里掏出冰魄的药瓶扔给武,“在里面,是真货。”说完又转回头看剑。
武接住,拔出瓶塞来看。“是真的……”凝视着手中雪白的草药,武的眼神渐渐变得异常悲伤,在法衣身后喃喃自语, “如果当初有冰魄……或许法衣就不会死。”
“师兄?”法衣惊愕地再转身,走到他面前,武也没有抬头看他,“师兄你怎么了?我在这里!”法衣抓住武的肩膀摇晃道。
“我没事。”武拍掉他的手,“有事的是你!”
“你刚才说了什么?”
“你拿到了冰魄,算是还了救命之恩。从今以后,你和我、师父不再有任何关系。”武第一用冷静而疏远对法衣讲话。
“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话?”法衣心中升起不详之感。
“十二月十五已过。”武面无表情,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你可以回去了,周风。”
武说出这句话,给他法衣的震动远远比周玖时验证他的字迹的打击来得剧烈。法衣想骂他的话荒唐至极,想叫他不要再说笑了。可是他看着武的眼睛,心中有诸多过往如洪水奔腾而来,激起巨浪滔天。可却在某一戛然而止,什么也冲不出来。法衣顿觉全身无力,跌坐在地上。
“师兄……师兄……这是怎么了?我好难过……”法衣直不起身子,眼睛却还牢牢地盯着武,仿佛被他用无形的手抓住,脑中隆隆作响,似万马奔碾,头疼欲裂。
“算了。本来还想再帮你,看来我是做不到的。”武眨了眨眼看向别,站在原地,没有一点要来扶他的意思。
法衣的意识一挣脱出来,人就倒在地上,吃力地想要撑起身。“师兄……你刚才到底在说什么?”
“还没有听清楚么?我说最后一,你不是真的月法衣,你是周风。”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不愿理睬的陌生人。
法衣听了进去,却一时无法反应过来。等了好一会,方感觉头脑恢复清醒,猛然抬头斥道:“怎么连你也说这么莫名其妙的话?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居然几天之内辩不清自己是谁了?”
“和我一起长大的人已经死了。”武毫不为他所动,“你是真的记得以前的事情么?你就没有怀疑过你为什么不记得右眼什么时候瞎了?”
法衣不是没有怀疑过,略通医术的他明知道眼睛的伤不过几年之内的事情。为何毫无记忆,只是不愿去想。
“法衣的眼睛……是蓝色的。所以师父才想把你的眼睛挖出来。要不是我阻止他……”武看他皱起了眉头,解释道,“你长得像法衣是真的,所以师父才会救你。恐怕连师父他自己也不明白,法衣活着的时候,师父从不会正眼看我们。法衣死了,师父却为他下了山。为了破这个阵法,却遇见了你……”
“你说这些没有根据的话……”法衣想了想喊道,“我拿了剑就会回去的!我不是想留在这里啊!”
“问题不在这里。”武不耐道,“我问你,你记得师父救你那天,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
“那时候我只有五岁,怎么会……”
“当然会记得!只要看到过一,就永远不会忘记。师父只有每年的那一天会穿红衣,那是他曾经成亲的日子。但那一天他不会出房门一步,除非有人擅闯。你才来三年,自然不会知道……”
“我陪你下山,不是自愿,也是师父的命令。寻找冰魄只是个幌子,如果你在十二月十五之后还当自己是法衣,便放你回去。若是十二月十五之前你想起了前事,他命我杀了你……”
“不过……就算你想了起来,我也下不了手。”武神情漠然地道出了事实。
“我不信!我明明记得的……”刚才中了武的摄魂术,法衣的心已经动摇,却仍不放弃挣扎。
“你已经信了。”武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你曾经记得的东西,真能在脑中描绘出来么?就想你记得这几个月在斡旋山庄里的日子。”
“多年前的事……自然会淡忘……”法衣眼中不由流下了眼泪。真的不能,过去的回忆就像是他听来的故事一般,只有一个个字,他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但无法看到它们全部的色彩。
“不是淡忘。那只是……催眠术灌输给你的、我们的记忆。我明明知道,即使是这样,你也无法替代法衣,你只是我们的记忆的残骸……”武伸手拭掉他的眼泪,自己也几乎忍不住要流泪,“对不起……将你的生命扭曲至此……”
“我……我不明白……你说我是周玖时的儿子,你知道我一直多么坚信自己不是啊?你知不知道我们……”法衣想起自己所做的事,他再怎么厚颜无耻也无法接受,激动地扶着莲座站地起来。不料手一推瓣,莲座转动了一下。法衣重新跌在地上,转头看到莲座自行旋转起来,发出混重的摩擦之声。莲座中央的弑光,随着它的转动越升越高,最终离开莲座倒向一旁。法衣下意识地接住了它,同时听得地下发出“咔嚓”一声怪响,四面连向通道的入口,皆如通道之中,落下厚厚的石门。
两人方才情绪不稳,这一连串变故来得突然,等到石门落地发出巨响,两人才明白发生了何事。紧接着石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海浪拍打声。这不是出现在法衣脑中的幻觉,是真正的水声。
武奔到石门边,耳朵贴在门上细听,门外的的确确是水流声。可想而知,法衣方才启动了墓穴中的机关,地下水涌入通道。
“我们被水包围了。”武在四扇石门上都勘测过后下了结论。
“地下水?”法衣已经没有心思去想两人方才的对话,他们一路走来,能够感觉到大厅于最低的位置,且不说如何打开石门,即便打开了,地下水会全部涌入大厅将他们淹没。法衣听到身后的莲座也发出细微的水流声,转身见蕊中也“咕咕”冒水,莲座成了水盆。
法衣用力推动莲座,想将它推回原位,武也上前来帮忙,可惜莲座依然纹丝不动。法衣叹气,却见水盆底下,原来插剑之四周画满了弯弯曲曲的细线。法衣仔细想来,甚觉眼熟,竟然与他们来时所走的通道路线一致。
“这些龙……”法衣道“这些龙原先是头朝上的。”而现在四条龙皆低下了头。
龙?门?“这会不会是开石门的机关?”武推测道,说着伸手握住其中一条小龙。
“你疯啦?”法衣慌忙拉住他的胳膊,“我们都不通水性,你想被淹死么?”
“你看那里。”武指着水盆底的纹路说道,“这里都被水淹没了。它是要告诉我们,我们的四周,包括上面,全部都是水。”
“话虽如此,我们进来时走了一个多时辰,要在水中游到出口根本不可能!”
“现在只能希望,大厅因地势低而注满水,通道上会出现空的地方。”武道。
虽然完全没有能够游到出口的信心,法衣也不得不赞同武的话。墓中为了防备盗剑者而设置了这样的机关,万没有道理准备其他出口。
“等在这里也只是徒增焦虑,准备好了我就开门。”武道,“但愿龙头和石门是对应的,我们可以找到来时的入口。”
法衣将剑和伞绑在背上,朝他点点头。
“抓好了。”武说着,缓缓抬起龙头,他们来时的通道上的石门果然徐徐升起。阻碍一撤,水便喷薄而出,从入口出射出无数水,很快变大成为巨浪。法衣紧紧抱住石像,空气中翻滚的水沫令他无法呼吸。在水流的冲击下渐渐体力不支,失手被浪打翻。在湍急的水流中人根本无法辨清上下左右,法衣闭息随波逐流,被重重摔在墙壁上,吃痛呛水,却不能咳出。等水中稍显平静,法衣能够睁开眼睛,发现周围已经变得一片漆黑。方才的浪已经让他失去了方向,不知出口在何。此时有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拖着他快速游动。
法衣被武拉着,自身不敢使一点劲,只是运功闭息。尽管如此,他在没过多久之后便感觉到窒息。地下水刺骨寒冷,在逆流中向前,皮肤想是被刀切割一样的疼痛。想运功驱寒,又担心浪费更多的力气。法衣不由自主伸手按在肺上。武感觉到了他的动作,将他略微抱紧,从口中渡过一口气给他。
法衣知道武在水中寻找出口比他更不好受,不愿再拖累他,忍着肺中渐渐浮起的剧痛,不再动弹。窒息加上寒冷,即便法衣一再告诫自己不能够在这里昏迷,最终还是敌不过这样的虚弱,在黑暗的水中失去了知觉。
肆拾柒 寒月夜惊梦
月亮好大……
巨大的银色满月挂在天空中,像是要扑像他们一般。两人走在绵长的小道上,远望看不见路的尽头,回望也看不到来时的方向,那似乎是要一直延伸到另一个世界。小道两边漆黑的水面一望无际,倒映着血红色的月影,平静如镜。
朝着满月一直走,没有归路,没有退路……
法衣身后的熟悉脚步声忽然停下来,心中蓦然变空。法衣转头看着他,喊他师兄,师兄。武明明离得那么近,法衣伸手却触不到他。
“你是谁?”武这样问他,声音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在空荡荡的天地间回响。
“我是……”直觉要说出自己的名字,脑中却是空白。我是谁?为什么想不起来了呢?
“你是周风。”武说道。
周风?这个名字很熟悉,但好像不是他的名字。
“风儿!风儿你回来了?”不知何时在两人身后的出现的漆红木门中走出的男人这样唤着。法衣回头看到他,他像是天神一样发出紫色柔和的微光。“风儿,快过来啊。”他温柔地微笑着,向他招手。
“爹~”从法衣身旁跑过的小孩子,穿着宝蓝色的衣衫,甜甜地笑着,扑到周玖时的怀里。
“什么啊,周风不是在吗?”法衣叹了口气,转回头道,“师兄你看……”
可是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人已经消失了。
“师兄?”法衣着急地环顾四周,大声呼喊武,“师兄,你在哪里?快回来!”
没有人回答他,绵长的小路望不到尽头,在极远之出缩成了一个黑点。一阵风吹过水面,卷起浓浓的血腥味。
法衣身后的木门又开始沉沉的的合拢,跨入门中的两道人影变越缩越小。
“等等!”法衣跑过去,木门将他挡在了外面。“玖时,等等我!”法衣“咚咚”地敲着门喊道,“让我进去!告诉我,我到底是谁!谁来……谁来开门?”
宽大的木门并没有法衣相像中的沉重,在他的敲击之下打开了一边。法衣走进去,只见周风坐在周玖时的肩上,两人渐行渐远,笑吟吟的话语依稀可闻。法衣追了上去。
“站住!”挡在法衣面前的是杜蘅和杜若。“你是来刺杀庄主的,不允许再向前一步。”杜蘅厉声道。
“我不是……”法衣心虚地后退,“我是想帮他的。我帮他取来了弑光……”法衣伸手向后背一摸,可是背后没有任何东西。剑呢?不在了?怎么会?
两人逼近他,法衣一步步后退,又撞在另外两人身上。
“你骗我们!”凌和非对他怒目而视,“你不是小公子。”
“我没有。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法衣被他们四人包围,无路可逃。
“你是杀手!”
“骗子!”
“去死吧!”
四个人混乱的话语一句句压向他,不知道是谁的剑刺入他的胸口,黑色的血流了一地,一如门外暗沉的河水。
有光……
胸口还是很痛,身体却感到温暖起来。有人附近轻声交谈着。法衣吃力地睁开眼睛,火光注入眼中。
“月公子醒了。”一个低沉的中年男音道。那人说完,又有几道吵吵嚷嚷的声音靠了过来。
还活着,刚才是在做梦啊……我现在在哪里?
头顶是白色的帷幔,药的味道……
法衣想起身,头一动,胸口便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咳……咳……”肺中填满了血腥味,忍不住咳出来,又加剧了疼痛之感,就连呼吸都会涨痛胸口。
“不要乱动。”有人抚着他的胸口,帮他缓解疼痛。
法衣凝神于与目,他所在的地方是他极为熟悉的,周风的房间。眼前是为他治疗的萧紫坛,围在床边的是凌和非。
“小公子,听到我说话了么?”非弯下身,脸伸到他面前问道。
“剑……”法衣艰难地发出声音,从肺中挤出一丁点气流,便像无数细针扎进肺中一样难受。
“你是说这个么?”非拿起摆在床边,用绸布包裹的长条状物问道。
法衣接过来,入手冰凉的触感,隔着绸布也能感觉到,包裹中的正是弑光。幸好还在,没有枉费他差点丢掉性命。
法衣确定了弑光还在,又问道,“师兄呢……”
“你说武公子?昨天,他把你给我们便自行离开了。”凌答道。
离开了?他没事么?还有很多事情想问他……
“武公子的情形看起来也很糟,但他不肯随我们回来医治。”非补充道。
“我躺了……有多久……”
“才一天而已。月公子不要再说话了,请好好休息。”萧紫坛道。
一天的话……“今天是十七?玖时在哪里?”法衣躲开萧紫坛的手,费尽全力坐了起来。
“你还不能下地!”凌急忙拦住企图站起来的法衣,“庄主从昨日到今晨都在此,刚去了铸炼大会会场。“
法衣一手握着弑光,一手抓住凌欲扶他的手,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吃力地说道:“我要去会场!有人会去作乱……”
凌扶他坐回床上,安慰道:“庄主何等人物,有谁能在铸炼大会兴风作浪?”
“紫雷门……”法衣还是抱住凌的手臂不肯放,“请你们带我去……我现在无法自己行走……”
听到竟是紫雷门,凌略一思索看向非。非点头道:“我二人前去通知庄主,小公子还是留在庄中好好养伤。”
“不行!”法衣虚弱而坚决道,“我必须去……事情因我而起……”见没人应他,硬是推开凌自己走了两步。
两方僵持不下,拗了半天,除了令法衣咳更加厉害,没有达到半点劝说的效果。
“真是……”凌哀叹道,“令小公子如此难过,还不如我们陪他去趟。”
“你是忘记庄主怎么交代的了。”非提醒道。
“玖时有危险……我求你们了!”法衣紧紧捏住两人的衣服,手腕上的绷带开始渗出斑斑血迹。
两人人终是抵不过他的苦苦哀求,偷偷背着他去了会场。
肆拾捌 雪朝消月夕
妙善堂前的空地上,往日是各的小贩聚集之所,今日有更多的人集结在此。空地中央支起了一方展台,头两天,各家各派献出自家奇兵异器,由自家得意门徒在台上演武献艺。展示武器之妙用。展台正面是各派当家及武林中有名望之人的雅座。两侧乃普通弟子席位,前来围观的群众挤在展台背面,熙熙攘攘一直挤到大路中。
“以下,是随意挑战时间,各位英雄豪杰可以自行上场比武。大家点到为止即可。”司仪在台上唱道。
司仪一下台,一持弓青年跳到台中,一言不发站定,并无意向众人作自我介绍。众人哗然,纷纷开始揣测此人来历,见他衣料华美,弓弭镶玉,想是大家之后,但谁都问谁都不认识有如此一人。一时间无人再上台去,那持弓青年也只是双目凝视主席中央,正是周玖时之位。
“此人……似乎在哪里见过。”周玖时也看着他,对身后的杜蘅轻声道。
杜蘅如此一想,恍然道:“此人的长相与琳琅轩的方掌柜神似,不过衣装神情相去太远。”
“方英知?”周玖时立刻招杜蘅附耳上来道,“将外场护卫全体调来此,快!”杜蘅应声从后方离开。
此时,另稳步一上台,文儒布衫,气质孱弱,除腰间所佩长剑,与一般书生装扮无异。那人彬彬有礼地向在场各派长辈行礼道:“小生柳林青,习武不过两年,今日只想向各位请教练武之道,还请这位少侠手下留情。” 柳林的尚家也是武学大家,青虽是如此一说,也无人敢小看他。他礼未行完,持弓青年一言不发拔出箭矢,手握弓,摆出搭箭之势。青见状仍是谦逊地笑着,道了声请,不急不缓地拔剑问道;“这位兄台不作自我介绍么?”
“不用了,马上就结束。”那人说着,拉满了玉角弓。
青于是也挽了个剑,随时准备挡下他那一箭。那人静观少顷,一箭射出,出速甚是惊人。玉角弓看来也无甚非比寻常,射出之箭竟这般迅猛,在场之人不禁又纷纷猜测那人手中是何方神兵。青虽被这箭出速所惊,但他好歹是武林大派弟子,瞬时稳住身形,一剑斜向劈箭,身形微侧,堪堪避过他这一剑。哪知未等他转回身迎敌,又一支箭从另一侧射来,似乎早已料到青的行动。青避无可避,被一箭射中左肩倒下。所有人皆难以置信地瞪着持弓青年,方才众人目光都被第一箭吸引,竟无人注意到他是如何这般快速搭上第二枝箭。
主席上的周玖时忽然站起来道:“这位少侠,本会言明是点到为止。”
“在下所用乃是弓箭,也只能这样了。”持弓青年转向周玖时道,“在下并非来比武,而是来向周庄主讨教的。”言语间,他再拔箭满弓直指周玖时。台下众人顿时喧哗声起。
“抱歉,周某人不与小辈比武。”周玖时嗓音清亮,压过场下喧闹之声,“还请这位少侠不要坏了本会规矩。”
“道貌岸然……”青年不屑一笑,放下弓箭,从衣袋中取出一张纸问道,“敢问庄主这封信是何人所写?”他信手一挥,轻薄的纸片竟像是暗器一般射了过去。
周玖时双手合十夹住纸片,打开一看,纸上所写只有“华雯在我手中,想她活命就来参加铸炼大会”几字,并无署名,字迹却是周玖时相当熟悉的。“华雯?你究竟是何人?”周玖时反问道。
“何必明知故问?”华斐再拉弓瞄准周玖时。此刻从道上大量守卫涌入人群团团包围了会场,人群开始骚动,胆小的围观群众见形式不妙,拨开人群向外逃去。
周玖时自然是知道的,当年顾琛之与他同父异母的长姐顾小玉通奸只事,顾琛之原原本本告诉过他。而后他这位年轻貌美的姐姐被亲王看中,懦弱的顾琛之不敢得罪靠山,只能将她双手送上。可笑的是,周玖时还没有寻他们报仇,这女人的孩子竟敢自行找上门来。怕这位F王府的世子只是两姐弟乱伦的孽种。若不是为了寻找线索,他是极不情愿去回想。
“劝你们不要乱动。”斐不知是对斡旋山庄的护卫,还是对逃跑的观众说道。他大喊一声“准备”,妙善堂二楼顿时冒出百多名弓箭手,全体张弓欲射。周玖时本人并非怕了这些弓箭手,但他作为铸炼大会主持,岂容人破坏这场盛会。
“抱歉,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在这两人如弦紧绷的气氛中,有一位少年与不断倒退的围观者相你而行,缓步走上展台。他一手撑伞一手持包裹,走得一步一喘,时不时用提包的手按住胸口。脸色苍白,眉头微皱,双手缠了绷带,可以看出他伤得不轻。那少年用力将手中的包袱掷向周玖时道:“我是来送剑给周庄主的,据说这把剑叫――弑光!”
周玖时手上的包布落下,剑光如水般流出,一把湖绿色的长剑显露出来。这便是传说中弑光呵,质地非金非玉,无锋无刃,甚至没有剑格,看起来只是一柄造型古怪的细剑。
“月法衣!”斐把弓箭转指向他,“信是否是你所写?雯雯最后是与你在一起。”
周玖时一见此情景,也立即跳到了台上将法衣挡在身后。堂中的百多支箭便转而全将周玖时当作了活靶。
“别紧张。”法衣从他身后抱了抱他他,贴在他背后小声道:“华雯在我手里,他不敢对我怎样。”
“你怎么能跑来这里,伤得这么重?寒公子他们人呢?”周玖时关切地问道。
“在下面,我来帮你解围啊。”法衣笑着说道。
华斐不耐烦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全不把他放在眼里,说道;“两位可否体谅一下在下的心情。”
法衣闻言,握了握周玖时的手让他宽心,自己靠进华斐一步,缓缓举起伞指着他道:“我的确知道华雯在哪。你不必担心,她还活得好好的,也没缺胳膊断腿,比我现在好多了。”
“放了她,否则我撇下自己的性命不要,也会杀了周玖时。”斐咬牙切齿,目露凶光,“你可不要以为,我现在所带的人仍是当日偷袭你们游船的那帮废物。”
“我没听错吧?周玖时的性命哪有这么重要?”法衣一步步走近他,大笑道,“我是你派去刺杀他的呀,你忘了么?”周玖时与斐没料到他会这样说,闻言俱是一惊。法衣又道:“我的伞中目前装的是三颗雷火珠,若是被你的剑射到,别说一个周玖时,怕是这里没人能活者离开了。”
“带我去见她!”华斐半点不肯松手。
“你这样真的好么?明知道别人挖了陷阱等你跳,为了一个总是破坏大计的傻瓜?”法衣的胸口几乎抵在箭尖上才停下脚步。周玖时紧握住弑光,盯着华斐的手,只要他有一点异动,便打算随时将他击毙。法衣低声道,“你一直以来的自信去了何?就算是沦落成店铺的掌柜,你都可以对我笑脸逢迎。若不是为了她,你又怎么会逃到奉城来?如果不管她,你还有赢的机会……”
“你可以住口了,只会说几句挑拨离间的话。”华斐截住他道,“敢说周玖时不重要,你又为何冒生命危险取来弑光剑。”
这点法衣倒是没有想过,周玖时对他好,他便想要偿还,或许因为他本身也很喜欢周玖时。那么,以后若要撇清关系,也是两不亏欠。法衣愣了愣道:“我带你去找华雯,不过你要自己想清楚了。”
斐放下弓箭道:“不必多说,快些走吧。”
法衣走回去,对周玖时说明了前因后果,道:“你陪我去吧,就在斡旋山庄后面。我恐怕自己走不到。”周玖时自是担心他的伤势,向在场诸位道了歉,抱起法衣走下展台。
众人不解地看着两帮人马陆续离开,只当是一场闹剧完结,继续比武试炼。
“到底在哪?不要耍我,月法衣!我们绕来绕去都在此。”两帮人已经在林中走了个把时辰,华斐再也按耐不住。
“不要急嘛,这里景物都差不多,才会令人觉得是在绕来绕去。”法衣靠在周玖时怀里有气无力地说道。路上颠簸得他的胸口极不舒服。
又走了一段,法衣喊道:“大概就是这里了。”
华斐停下来寻找,大声喊着“雯雯!雯雯!”可是并没有人答应他,四周除了他们,只有鸟儿被惊扑翅之声。弓箭手一停下便齐齐拉弓包围他们,周玖时的护卫也不会坐以待毙,两方一时即成剑拔弩张之势。
“到底在何?”华斐冲回来,恨不得狠狠拎起法衣来质问。
法衣让周玖时放下他,缓缓站直,问周玖时道:“你还记得周风是怎么死的么?”
“当然。”周玖时答道。
所有的人闻言都不禁向上看去,密林之中被层层绿叶遮挡的红色身影被吊在半空,难以看清。然而华斐只是一眼便能确定,那人的确是华雯。
“站住!”法衣厉声喝住将要跳起的的华斐,“她身上绑的是引线,一旦切断,方圆一里都会化为灰烬。”
华斐硬生生停住脚步,转身问道:“你待如何?她究竟怎样了?”表情是出离的愤怒。
“她没死呢,也没受伤。”法衣平静道。
“怎样才肯放了她?”
“我想让她偿命。”法衣看着华斐,认真道,“我说过,你不值得为了她输了这场斗争,放弃她你还有赢的机会。你应该意识到,她是你的阻碍,她死了你便解脱了。”
“不可能的!”华斐大声说道。他转身走到树下,沉默许久,低声道:“同归于尽吧。”一跃而起,扯断细绳跳下。
周玖时一下将法衣扑到,护他在怀里,其余人也皆是惊得纷纷伏地。然而法衣所言的爆炸并未出现。华斐抱着昏迷不醒的华雯先跃上更高的树枝,见地面上并无异样,在树丛间穿梭出老远,才缓缓落地。
法衣被周玖时猛然一推不由剧烈咳嗽起来,便咳便拉起周玖时道:“快跑!”周玖时虽并未明白,料他还有别的打算,便抱起他跑出几步。
华斐以为法衣只是危言耸听,岂料弗一落地,以他为中心,四周燃起熊熊火焰,直冲云霄。华斐想冲出火焰,落脚之仍是被大火点燃。无论他如何奔走都逃不出火焰的包围,衣衫被大火燃着,他却只顾护着华雯。大火迅速蔓延,剑拔弩张的两方人已经顾不上打斗。周玖时抱着法衣快速逃出林中,他的护卫紧跟其后。华斐的人却没有多少追上来,似乎是冲进火海去就主子了,倒是有挺忠心的下属。
“丢下她,你可以逃出来!”法衣远远地向华斐喊着,可是华斐似乎并没有听到。
跑出火焰的包围圈,外面是另一番情景。华斐果然带人包围了树林,而斡旋山庄的人也不少,两方打得难分难舍。周玖时没有停下脚步,挥动刚得到的弑光,将挡他去路者悉数斩杀。不只是被砍刀到之人,弑光剑光所及之人,皆被砍伤,更有甚者被砍成了两截。法衣为周玖时指着方向,两人直接一路从后方跑进了斡旋山庄。
阴霾的天空下起了小雪,细小的一片落在法衣手背上,很快化为水滴。斡旋山庄连接树林的是一片竹林,身后厮杀声已经听不到,周玖时便渐渐放慢了脚步。
“放我下来,你也受伤了。”法衣道。
“无妨,马上就到了,我抱你回去吧。”
“我不回去了……”
周玖时停下脚步,低头看着他,眼中流露出忧伤,“为什么?”
法衣自己从他身上跳下来,扶着竹子向前走,“因为我被抛弃了,师兄丢下我自己跑了。我只好留在这里,你不会赶我走吧?”法衣回头问道。
明白了他的意思,周玖时笑了。“当然不会!”周玖时一手搂住他道,“这里就是你的家啊。”
在雪中,两人相互依偎着缓慢前行。
月之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