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原创] 尘起 (合集)

(一)镜水何堪聚涟漪

淇蓝的天,絮絮的云,
秀美的山谷中立着无字的墓碑,
墓前草芳菲,琴声悠悠,

静坐墓前抚琴的人,一袭青衫,随意而坐。
琴音低回,仿佛恋人之间的喃喃细语,缠缠绵绵,不可断绝。
琴声悠忽而止。

抚琴的人青衫微拂,扬声道,:“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一阵轻响,林中的人缓步走出。
身形挺拔,一袭黑衫。
俊朗中透着沉稳,英气里带点沧桑。

青衣人没有回头,只淡淡一笑,“我道是谁,原来是月明千里故人稀,戚大当家别来无恙罢?”
戚少商沉呤不语,神色复杂,瞬息万变。
墓前的人却不理他想什么,“原就想,若有人能找到我,那定是你戚少商。”

戚少商沉着脸道,“顾惜朝,原来洛阳百姓交口称赞的‘销魂神医’万青,原来是你?”

“不错。”

“这一年来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去洛阳为贫苦百性义诊,活人无数?

顾惜朝轻吁口气,“一年?”
他自失地一笑,“山中岁月容易过,世上华已千年

原来已经一年了么,可我觉得,那些事就象是发生在昨天,一闭上眼,就看到晚晴死在我面前。”

“万青真的是你? 你真是顾惜朝么?”

戚少商叹道,“我以为”

“你以为我疯了?
我也觉得自己还是疯了的好,可我不能疯。
我负了晚晴,就该为她痛苦一生,愧疚一生,绝望一生。
我怎么能让自己把这一切都抛开,忘了她,忘了她为我做的一切?”

戚少商一时无语,便看着无字的墓碑问,“这是晚晴的墓?怎么没有碑文?”

顾惜朝也望着墓碑,低声道,“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无法下手。“
他轻轻拂去墓上的尘土,”我出身微*,人所不齿,这世上就只她一人看重我,在乎我,
可我,却拼命去追求那些无谓的东西,累得她为我而死。”

“二十年来,我一直毫不犹豫的追求我想要的,不计代价,不惜一切!那是因为,我想留住的,是早已失去的。
可是想不到,我会遇到晚晴。
本不该爱她,可我就是这样矛盾――明知自己属于黑暗,却还是被光明吸引――无力自拔,也不想自拔。”
他看着墓前的几株儿,眼色温柔如春水,
“她是我唯一的温暖,认识她之后,我才能觉得自己还活着,还能去爱。”

“出将入相,立于天下人之上,那是我的理想,我的信念,那曾是我生命的全部。

你永远不会明白,我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因为有这个信念,我才能挣扎着活下来。”

戚少商皱眉问道,“所以你才那么想要权势?”

“权势。”顾惜朝冷冷一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想要。也许是因为,我尝够了被欺辱的滋味;也许,是我生命中没有什么值得珍惜的东西,除了权势,我不知道自己要为什么而活;也许,那只是一种习惯。”“反正,我就是要富贵荣华,权势滔天!
为了这些,失去一切,也在所不惜!
只是失去之后,方才发现――晚晴,才是我的理想。
你说,我是不是很蠢?”
他仿佛控制不住地大笑出声,“枉我自负才智绝伦,原来却是世上最可笑的人!”

戚少商看着在墓前狂笑的人,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
眼前的,是不戴天的仇人,曾杀得他尸横偏野,血流成河,说不清有多少兄弟朋友因他而死。
可为什么,相见时,心里居然却没有丝毫的仇恨,
有的,只是不忍。

顾惜朝终于收住笑声,回过头来,“你那是什么表情?可怜我?”
戚少商抬头看着他,“不,我知道,你不需要。

顾惜朝却撇嘴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谁说我不需要? 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
为了教一些不相干的人看得起我,舍弃了自己最可宝贵的东西。难道这还不可笑,不可怜?!”

说到这里,神色一冷,“可是,你别忘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
谁都能可怜顾惜朝,独不该是你!
难道你忘了我做的那些事,忘了血海仇?”

戚少商无话可说,只好苦笑――毕竟是顾惜朝,翻脸比翻书还快

顾惜朝转过身去,随手轻拨琴弦,“戚少商,若要杀我报仇,便动手罢。”

戚少商沉默了一会,“你以为我是来杀你的么?”
顾惜朝仍是淡淡地,“我无所谓。
你若想,便动手吧,若不想,也随你。 又何必问我。”

“你不还手?”

“为什么要还手?
生何可恋,死亦何哀?
也许你觉得,这条命太*,不值得你动手。”

戚少商摇摇头,“不,晚晴用自己的命来换你的命,她希望你活着。”
顾惜朝自失地一笑,“我知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还活到现在?
就算是无穷无尽的煎熬,但既然是她的希望
至少,活着,还能想她,念她。”

戚少商看着面前伶仃孤单的身影,不由叹道,“只怪造化弄人”

话未说完,已被顾惜朝打断,“不,什么造化弄人,全是胡扯!
以前种种,都是我咎由自取!
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一步步走来,也没人逼迫,――我不怪天,也不怪命――自作孽,不可活!
顾惜朝如今虽一无所有,但还不至怨天犹人!
做事情都要付出代价,这就是我的代价,
――就算承担不起,也不能抵赖!”

戚少商忍不住又叹口气,“只要你真心悔过,弃恶从善”

“弃恶从善?哈哈! 什么是恶,什么是善?!”

戚少商愣住,“你、你不是后悔了么?”

顾惜朝冷笑“我是悔了,我后悔没认清自己的心,后悔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后悔负了晚晴――可不是因为什么善恶!
若有机会再来一,我追求的东西会不一样――但,我还是我。
我顾惜朝想要的,还是会不惜一切代价来得到!
神阻杀神,佛阻弑佛!”

“你、你不是易容成大夫,去治病救人么?”

“那是晚晴的心愿,她未能做的,我便替她达成。
拼命学医是为晚晴,去诊病也是为晚晴,可不是为了救什么人
――世人皆轻我*我,我又何必以他们为意?
他们的死活,与我何干?”

“你唉,算了,顾惜朝,本就该是这样,是我一厢情愿了。”
“其实,最近出了不少事,许多江湖名宿无故中毒,无人能解。我这来,是想找你帮忙――”

“那不关我事。”

戚少商一口气噎住,“你!你就这么干脆?!”

“我一向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是啊,没人比我更清楚了 ”

“外面的事,我不想再管,你也别来打扰我。”

“你还真是一点情面也不讲。”

“我们本是仇人,何来情面可讲?
戚大侠,如果没事,就请便罢。”

戚少商吸口气,“如果这件事跟晚晴有关呢?”

顾惜朝一震,但没有回头,“晚晴已经走了,跟她会有什么关系?”

戚少商看着他,“顾惜朝,你惊才绝艳,是我平生仅见。当年那件事,疑点重重,难道你就从未想过?”

顾惜朝沉默许久,才道,“没有,我每想起,都只见到晚晴哀婉凄艳的眼神,没办法去想别的。”

戚少商叹口气,“好吧,我当时就觉得有问题,最近风云再起,我更肯定那件事绝不是如此简单!
你就不想知道晚晴终究是怎么死的,想要她走得不明不白么?”

顾惜朝霍地站起身来,蓦然回首,盯住戚少商

戚少商一直对着背影说话,这还是他第一回头
才发现他脸色苍白,玉一般的白。
原就身形修长,如今更是清瘦多了微风拂动衣角的时候,苒弱得象要随风而去。
只是眼睛,仍是那样黑,此时更亮得令人莫可逼视!
仍是俊逸绝伦只是少了份张扬,多了份沉静;多了份炽热,多了份痛楚。

戚少商不知为什么,又想叹气,晚晴也许不该救他――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顾惜朝,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们很想借重你的武功才智,当然――要不要去查,还要看你的意思。”

或许是感到戚少商的诚意,顾惜朝终于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只是”他淡淡一笑。

“只是什么?”戚少商心里的一颤,每他这样笑的时候,心里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总之,有人要倒霉了

“只是,才智倒也罢了,我的武功么已经废了。”

“什么?!”戚少商叫道,“不对!刚刚我一来你就发现了,怎么可能没有武功?!”
“那个么,与武功无关”顾惜朝看着晚晴的墓,脸露出温柔至极的神色,“这里是我们的家,有客人来家里,又怎会不知道?”

“你可不可心当我今天没来过?”

“你说呢?
戚大侠,我如今没了武功,仇家又多, 所以,以后还要承你多照顾了。”

他笑得璀璨,戚少商却是如坠冰窟,头晕目眩。为什么会这样多事呢

(二)又见今朝

又是黄昏,斜阳西下,
风过林梢,落霞满天。

蜿蜒的山路上,两条人影默默赶路。

戚少商看看天色,终于忍不住回头,“顾惜朝,你就不能走快点?!”

顾惜朝抬头瞥他一眼,索性拂拂衣袖,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施施然坐下,
“戚大侠,我走不动了,你若着急,便先请吧。”

戚少商吸口气,正要发作,却看到顾惜朝脸色苍白,微有些气喘的取出个瓷瓶,吞下丹药。

这怒火便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你怎么了?”

顾惜朝抚住胸口,淡淡地道,“没什么,旧伤而已。”

“是因为那一战么? 一直没好?可你的魔功精”

“你说九幽的魔功?练那个功夫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后来没再练,散功了。”

“什么?!为什么?”

顾惜朝仍是轻描淡写,“没有为什么,不想练就不练了。”

戚少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再问,“可你不是神医么?怎么医不好自己的伤?”

顾惜朝冷笑,“你怀疑我的医术? 那怎么不去找别人救你的朋友?”

戚少商叹气,“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能找的人也都找了,销魂神医最近名声鹊起,江南无人能及,我才来碰碰运气只没想到居然是你。”

其实,你易容去出诊时,我见到过,
起沉疴,判生死,
病痛无论轻重,一言而决,无一错漏。
你这大夫,怕是比晚晴还要高明了。”

“救不了自己想救的人,医术再高又有什么用?”顾惜朝自嘲的一笑,“医者父母心――晚晴仁心仁术,是个真正的大夫。
而我对病人,能救便救了,若不能救,我也毫不关心。
这样的人,根本没资格做大夫,更煌论跟晚晴相比。”

戚少商听到这话,突然就觉得当年那些事又扑面而来――

是啊,就算医术再高,可他还是顾惜朝――那个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的顾惜朝。

可为什么当他就在自己面前,毫不在意地说话时,这血海仇,就变得那么遥远,
遥远得,让人没办法再把他看成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而是那个倾盖相交的知已。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相识未久,但与他相交时,仿佛已是多年的故人,如饮醇酒,不觉自醉。

这样想着,戚少商便摘下腰间的水囊,抛给顾惜朝――
他毫不犹豫的咬掉塞子喝了一口,却又呛了出来――里面是酒。

戚少商忍不住笑了出来,真象初识的那晚啊――眼前这人也是被炮打灯呛住,还说硬说酒里有毒。

却见顾惜朝已又仰头灌下一大口酒,任水珠溅在脸上,也不去理,

“人这一生,聚散匆匆,爱恨匆匆,任谁难料
――今朝有酒,且醉今朝吧”

他说罢回头将酒袋抛给戚少商。

戚少商伸手接住――是啊,今朝有酒,今朝且醉吧

萧萧冤枉偶,俺明明把星辰都填完了的说~

泥素说远迷论坛吗? 俺只知道幻剑在拍手机,还有个元就买到的,眼红

作者: jessie8 25-1-3 22:32   回复此发言

(三)良辰美景应虚设

行行复行行,戚少商也不再催促,
来时用了半天的山路,
如今被二人且走且停地赶了两天仍未走完。

眼看天色渐晚,不得已,戚少商只好指着前面现出的一间路边野店道,“我们今天在这儿住下罢。”

顾惜朝也不多说,当先挑帘走了进去。

进门却有些意外,这店小,人却不少。几张桌子,大多已坐了人。

其中一伙镖师打扮的人,已是占了三四个桌子,看上去颇有规矩,毫不喧闹。
见有人进来,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便低头吃饭,

还有三人,一身短衣,象是山上的樵夫。

屋角一张桌上,坐的人一身黑衣,约三十余岁,衣服长大,越显得他有些瘦弱,戚少商打量他时,他也抬头看来。

戚少商一搭眼,便觉得这店里的人都不简单,
但他虽不畏惧,也不想惹事,当下只做不知。

他打量别人的时候,店里的人也在注意他们。

顾惜朝挑帘进来时,看见的人便不由都心中一赞,只见他眉目秀挺,双颊苍冷,衬着那身青衣格外齐楚。

江南秀丽人物本来多有,但从没见过这种风神的,

一举手一投足,一抬眼一扬眉间,就是种不经意的优雅――是那种刻在骨子里,无意中流露的优雅――也因为无意,才再觉更动人。

戚少商就站在他身后,却也毫不失色,
――他眉宇间自有股落落拓拓,坦坦荡荡的神色,让他昂然于天地之间。

二人见还有张空几,便过去坐下,向店家要了几个菜,一壶酒。

菜还未上齐,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帘子一掀,走进来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眉清目秀,衣衫甚是单薄,身后背着把胡琴――只不知为什么神色间有丝难掩的慌张。
她进得门来,怯生生的看了众人一眼,才回头道,“狗儿,进来吧。”
后面一会跟进个十来岁的男孩,身上衣裳也破旧,但却是夹袄,也能挡些寒气,虎头虎脑的很是可爱。

那小姑娘走到店家跟前,轻声商量了一会,店家点点头,她拉着男孩来到墙角坐下,从包袱里摸了半天,才掏出个馒头,递给他。

男孩显是饿极了,接过就大口吃起来,咬了几口,却见那姑娘只看着他,自己却不动。

男孩一愣,问道,“姐,你怎么不吃?”

“姐姐还不饿,待会儿再吃。”

那男孩不疑有他,埋头啃起来。

店中的人这时却都看出来了,

那姑娘说这话的时候忍不住地咽口水,身子也瑟瑟发抖,定然又冷又饿,
显是因为干粮不够,要省给弟弟吃。

戚少商看得不由就眼中一热,

招手叫来店家道,“快给那小姑娘俩个送几个热乎乎的包子。
再加上几块牛肉给他们包了路上去吃,还要两碗热汤,快点。”

那女孩眼圈一红,施了个万福,才接过来,先给弟弟吃了。

戚少商本道少不了又要被顾惜朝冷嘲热讽一番,等了一会,却没听他说话,
偷眼一看,却见他愣愣地看着那姐弟俩出神,脸上神色瞬息万变。

戚少商有些奇怪,开口要问,想想却又咽下,小店里一时静下来,只听到杯盏咀嚼声。

过了一会,那姐弟俩吃完了,站起身来,挨个桌子去问,“大爷,听个曲子么罢?”

――没人应声。

戚少商看了不忍,随手掏出块碎银,便要出声,抬头却见顾惜朝一皱眉,轻轻摇了摇头。

戚少商一愣,只觉得他今天有些不寻常――就算不以为然,可也不是计较这些小事的人啊。

就这一会的功夫,已有人开口道,“那好,就唱一曲罢。”

姐弟二人脸上就是一喜,“大爷要听什么曲子?”

戚少商回头一看,是那个黑衣人,他也正向这边看过来,与戚少商打了个照面。

好一双明若秋水,灿如星辰的眼睛!――认识的人里,也只有顾惜朝能与之媲美。

可惜,除了眼睛,却是脸色腊黄,说不上太丑,却也绝谈不上俊美。

那面色腊黄的黑衣人抛给她十几个铜钱,沉声道,“捡你拿手的唱。”

小姑娘想了想,抱起胡琴,调了弦,便拉了起来。

琴声悠长,别有种凄楚的意味。

拉了一段,她开口唱道: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歌声清澈,倒是副好嗓子。

曲子一转,低下来,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中。”

到这里,琴声一顿,乍回,

嗓音清脆,歌声却低沉,有如柔肠百转,

“蓦回首,零落朱门中。至爱平生一夜尽,玉人青丝血殷蒙。鸳梦逝无踪。”

听到这里,顾惜朝轻轻一颤,盏中热茶洒在手上,直烫得满是红肿,他却浑然未觉,尤自紧紧握住杯子。

戚少商一惊看去,只听他用极低极低地声音道,“ 至爱平生一夜尽鸳梦逝无踪哈、哈”

伸手抓过戚少商的酒,仰头灌下。

随即脸色一白,抚住胸口。

戚少商一急,“你又犯病了?”

过了会,顾惜朝才抬起头来,面色苍白,却已是一片平静,“老毛病了,死不了。 我吃完了,出去走走。”

一转身便掀帘而去。

戚少商动了动,终于没有去追。

只隔帘看着他。

九现神龙名满天下,自是矫矫不群,慷慨侠义,
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是个多情的人
――多情,必然善感。

看春秋月,听红叶飘雪,也会让他动心动念。

就像现在,隔帘相望,

他看到顾惜朝独立风中,仰望苍穹,

夕阳斜照,他就沐在那落日余辉里,

卷发飘荡,衣袂随风。

此情,此景,

让戚少商觉得很美,

想醉,

――东离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于是他便抬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却不再回顾。

每到傍晚,那个人都会望着落日晚霞出神,那是在念着晚晴

可惜,斯人已逝

――如此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一柱香功夫,小姑娘已唱了三首曲子,

顾惜朝也不知何时回到店里,不说话,只静静看着那姐弟二人

看着姐姐牵住弟弟的回护,弟弟依住姐姐的眷恋,

脸上便渐渐带了种奇怪的神情――仿佛有些温馨,又带些伤怀的神情。

一阵骤歇在店外的马蹄声打破了这一点宁静,

脚步声响,三个皂衣大汉掀帘闯了进来,
大声呼喝道,“店家!好酒好菜快点上来,爷们吃饱了还有要事待办!”
店家不敢怠慢,赶紧答应着去张罗了。

为首的那人环顾四周,看到戚少商这一桌时,不由一愣,
几步走上前去,上下打量了顾惜朝几眼,怪声笑道,“好俊的小子可不是女扮男装吧?”

他这话一出口,戚少商便心道不妙――你惹谁不好,却来惹这个煞星!――他不去找别人的麻烦已是祖宗保佑了。

顾惜朝闻言抬头,盯住那人,那人被他眼神中的凌厉所迫,不由一窒,
待回过神来,忍不住恼羞成怒,破声骂道,“臭小子,你还敢跟我叫板?!”

伸手便向顾惜朝一推。

戚少商盯着顾惜朝,生怕他辣手无情,出手便是人命。

却见――顾惜被他一推,踉跄了几步,扶住一张桌子,险些跌在地上。

那大汉倒是一愣,似也没料到他这般轻。

戚少商一阵懊悔――怎么就忘记他失去了武功? 邀他重入江湖,却看着他在眼前受辱――那么骄傲的人,怎么承当得起?

顾惜朝却已消去了眼中的凌厉,淡淡瞥了那人一眼,一副略不在意的样子。

倒是店里的客人,见顾惜朝斯文俊秀的模样,大多心存好感,便有好几人都瞪了那人一眼

――人家好端端地又没惹你,怎么就那么粗鲁?

那大汉有些下不来台,瞪眼看回去,“看什么看!哪个要多管闲事?!”

大伙见他嚣张拔扈,衣饰奇特,都存了不想惹事的心,均低下头去,不与他对视。

那人更是洋洋自得。

“咦?”――他见到了那姐弟二人,“小雯,原来你们在这里! ――嘿嘿,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那卖唱的姑娘自他们进门时,就拉着弟弟缩到了墙角,这时见他认出自己,脸色已是一片雪白。

她挺了挺身子,护在弟弟身前,颤声道,“陆大爷,就算我有什么不是,惹得相爷动怒,小雯甘愿一死――但我弟弟年纪尚小,求您放他一条生路吧。”

那陆姓大汉哼了一声,“你就认命吧,相爷的命令,杀无赦!”

小雯知道再求也是无用,惨笑道,“杀无赦你们已将全村的人屠尽,一家十几口如今只剩我姐弟二人,
现在,连我这还不懂事的弟弟也不能放过,定要斩尽杀绝么?”

那人挥手喝道,“不错,奉相爷口谕,杀无赦!”
说着铛锒声,刀剑出鞘。

眼见便要血溅当场,小雯抬手挡住了弟弟的眼,

她倔强地睁大了双眼瞪着面前的凶手,

却终于忍不住,将一滴晶莹的泪珠,轻轻洒落尘寰。

“住手!”

戚少商早已忍耐不住,这时大喝一声,拍案而起。

三人一愣,回头刚要喝骂,却觉眼前一黑,“嘭、嘭”几声,已纷纷滚倒在地。

戚少商随手打昏他们,走到小雯姐弟二人面前温声道,“没事了,你们不用担心。” 边说边拉他们到桌边坐下。

小雯惊魂未定,嗫嚅地说不出话来。

突然见眼前递过一杯酒,杯握在手里――好看的,男人的手。

这该是双既能挽弓谢箭,又能提笔成文的手罢?――她不由有些失神地想。

顾惜朝将酒递到她面前道,“不用怕。”

――他说话仍是淡淡的,眉间,却带着种戚少商从未见过的温和。

小雯感激地抬头看他一眼,伸手接了过去。

见她平静下来,顾惜朝才开口问道,“你们所说的相爷,是蔡京?”

小雯身子一颤,轻轻点了点头。

“他为什么要杀你?”

“我也不知道我本在相府为婢,那天娘病了,我告了三天假回家探病。
哪知过了几天,娘的病仍不见好。我便没回相府,带着弟弟去山上采一味草药。”

说到这里,她眼中已含了泪,却咬牙忍住不肯让它落下来。

“等回到家,只见到一片火海――相府的护卫围在村外,一个也不放过

我们躲在林里,没被发现,听到他们说话,才知道他们要杀的居然是我!

后来我带着弟弟卖艺为生,东躲西藏――却终于还是躲不过”

“这么说,你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杀你?” 戚少商听得一头雾水,转头去看顾惜朝。

见他正用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脸上带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

那姑娘小雯也偷眼瞧着顾惜朝――看着看着,便不由脸上一热

――她自己也不知怎地,明明是身险地,生死难料,但望着眼前这青衫男子的时候,心里就是一片平静

――好象在这茫茫尘世间,江湖风浪里,终于找到了一点依靠似的。

(五)

“你想到了什么?” 见顾惜朝轻一皱眉,戚少商开口问道。

顾惜朝只摇摇头。

戚少商对小雯道,“你别怕,不管是为什么,我们都会护你周全的。”

顾惜朝叹口气道,“九现神龙果然是侠义心肠,只是这的大侠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戚少商一愣,“怎么?”

顾惜朝苦笑,“你不觉得,这里很香么?”

“是很香,”戚少商看了小雯一眼,“女孩家,用点香粉也是平常” 他一顿,再说不下去了。

“终于想到了?――她一路逃难,朝不保夕,怎会有闲情去涂香粉?”

戚少商盯着小雯道,“你是说”

小雯一脸茫然。

“不,不是她。”顾惜朝回首环顾。

“哈哈!久闻顾公子才思敏捷,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店里有人边说边伸个懒腰站了起来――是那伙镖师中的一个。

戚少商看到他,眼色一冷,“温有道――‘老字号’温家的温有道?”

顾惜朝一扬眉,“就是那个‘鸡犬不留’温有道?”

温有道笑道,“不错,正是在下。”

“什么?!”众镖师惊喝一声,纷纷拔出刀来。

但未及动手,俱已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温有道哈哈大笑,拍手道,“倒也,倒也!”

扑通声中,店里的人应声纷纷软倒在地。 还能坐着的,也不过戚少商等区区几人。

温有道笑道“顾公子,我这‘清风回酥’如何,还算有效吧?”

顾惜朝向地上扫了一眼,淡淡地道,“还不错。”

说话间戚少商看了顾惜朝一眼,顾惜朝微一摇头。

―― 能解毒么?

――不行,没有时间。

“啊!”小雯忽然指着温有道惊呼道,“我见过他!那天路过相府书房门口,正巧见他出来,当时他还盯了我一会”

温有道哼了一声,“不错,是我让相爷杀你――谁知道你是不是偷听到我们商议大事?何况你又逾期未归,自是留不得。”

小雯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顾惜朝冷哼道,“什么大事,看你藏头露尾混在镖局里,所图的,也不过是些鸡鸣狗盗之事罢了。”

温有道也不恼,“顾公子又料中了,我正是为这趟镖来的。”

“蔡京以丞相之尊,却来图谋这区区小利――想必,这里面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了?”

温有道脸色微变,“这你不必知道。”

“我也不屑知道。 ――不过,你虽狡猾,别人却也不傻――只怕你不但没得手,就是连东西在哪儿,也是没摸到边吧?”

温有道变了脸色,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顾惜朝讥讽的一笑,“若稍有眉目,你早就下手,还会等到现在?”

温有道神色变幻,放声笑道,“你再聪明也没用――死人知道再多也不打紧。”

“那你怎么还不动手? ” 顾惜朝盯着他道,“――不敢,是么?你还在怕什么?”

温有道涨红了脸,终于还是叹口气道,“不错,我是没有把握,到现在我还看不透你――蔡相都对你另眼相看,我又怎敢小觑了你?”

“不过”他转身道,“这位神龙捕头功力厚,却是留不得。”

边说边向戚少商走去――眼睛却仍盯着顾惜朝。

顾惜朝冷笑,“你看我做什么?我跟他是敌非友,不杀他已是造化了,难道还会救他不成?”

“是么?”温有道微笑着一掌向戚少商胸前拍下――眼睛仍是看着顾惜朝

――顾惜朝只作未见,连眉毛也不动一动。

温有道心里又惊又疑――难道我猜错了,他真的不在乎?

――心里纳闷,手上却绝不迟疑,眼看戚少商就要立毙掌下。

温有道刚一动念,突觉剑光一起,不及细想,一个懒驴打滚翻了出去。

匆忙间他已尽了全力,“砰”地撞在墙上才止住了去势。

他喘息几声,只觉胸口微凉,低头看去――胸前的衣服已被划破,直露出里面的肌肤。

这一下大是狼狈,他狠狠地瞪着顾惜朝道,“原来你一味拖延时间,就是为了让戚少商有时间运功逼毒!”

顾惜朝一笑,“不错,不然你以为我跟你罗嗦这么多做什么?――你又不是我儿子,我还要教你说话不成?”

温有道眉间煞气一闪――他今日本已占尽上风,却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不由心中杀机大盛

――脸上却又转眼一笑,“哈哈,现在我倒肯定,你已是个废人了!”

顾惜朝挑眉道,“哦?是么?”

“你说与戚少商是敌非友,可你当年奉傅宗书严命,辗转千里,都未能杀他,难道心里就丝毫没有惺惺相惜之意?

况且现在你们再无利益冲突,你又怎会眼看着他死?――就这些都不说,单看你们两人的神情,哪里像是你死我活的仇人?

我这毒,专为对付武林高手,功力越高,毒性越强,任他功力再,也只能暂压制,绝逼不出的。戚少商刚才运了气,现在是再也不能动手了

――可你如今还不动手,那就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他边说边一步步向顾惜朝逼近,戚少商急得咬碎钢牙,却偏偏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眼看着温有道缓缓走到顾惜朝身边,

一掌击下,烟尘顿起。

那一刻,场中一切突然静了,只隐隐能见一个穿灰的身影和一个着青的身影胶在了一起,一动不动。

戚少商那一刻觉得时间似乎都停止了,双眼拚命要看清,却仍是一片模糊。

半晌才见那灰尘慢慢落下,他的心也就慢慢往下坠,那两人影还是一动不动。

良久,尘埃落定,才见温有道一手搭在顾惜朝肩上,

顾惜朝站在他身边,衣袖轻柔地、一羽不能加地按在了他胸口,

神色温润得象轻轻拈去了落在美丽女子发际的一片落似的。

温有道瞪大着眼,嘶声道,“你、你!?”

顾惜朝轻一扬眉,“怎么,谁说没有武功就不能杀人的?”

温有道一脸不信,却终于慢慢软倒,

顾惜朝一脸悲悯地看着他,轻声道:“不服是不是?自从你甘心刀头舔血那一刻,你早刻想到了今日。”
他说的很微婉,似乎说的是对方也是自己。

边说边举起匕首迎光照着,看着太阳在匕首上反的光,然后把匕首放在唇边轻轻一吹,一串血珠便从刀槽中缓缓滴落,

夕阳照在他脸上,他脸上别一种悠远无限,

似是沉思,似是小憩。

阳光透帘而入,照在身上,越发衬得他衣袂飘飘,温文尔雅,大有出尘之慨,

看着这样的他在一片尸首之间从容进退,神色间还带着一丝寥落,几分倦怠――象是正漫步在三月江南的烟雨中似的

――真让人有一种恍非人世的感觉。

良久,戚少商回过神来, 才发现自己紧紧攥住手,指甲都抠进了肉里去,

他呼出口气,这样结果,虽是意料之外,却也情理之中,

眼前这个人,生来就为了解释”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的,

―― 当年他对自己千里追杀,纵是单身孤骑,青衫溅血的时候,看上去不也是一派言笑自若,悠游闲雅么?

(六) 虚疑聚

看着顾惜朝云淡风清的随手在温有道身上擦净匕首,再毫不客气的将他怀里的东西都掏了出来――仿佛他不是刚杀了人,而是随手赶走了夏夜里恼人的小虫似的。

戚少商不由在心底对自己一声苦笑,顾惜朝说得没错――他还是他,那个狠绝傲绝的他,不惜抹杀苍生,摒弃公道的他。

再看小雯红晕上脸的抬眼瞧他,更是忍不住要叹气,

明知他无义,明知他无情,只是――任是无情也动人啊

不只小雯,自己不也是一样么,

明知他就是这样的人,却还对他这漠视生死的模样怒从心起,

明明是怒从心起,却总在看着他的时候,便无从发作。

――这个人啊,真是逆尽众生,也惑尽众生。

只见他自温有道身上挑出个翠绿的瓷瓶,笑道,“戚大侠,你功力厚,这解药么,就先不给你。”
说着偏头想了想,来到那三名樵夫身前,拔开瓶塞,在三人面前晃了一晃,瓶里立时飘出股轻烟。

顾惜朝拍拍他们道,“还不起来,要睡到什么时候?”

那三人应声打着喷嚏,醒了过来,一脸茫然地问,“怎么了?”

顾惜朝一笑,“怎么,贤昆仲兴致这么高,还要再演戏么?”

一人勉强笑道,“公子这是什么意思?恕小人们弩钝,不解其中意。”

顾惜朝摇头叹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到了该摊牌的时候,却还一味装傻,赌输了仍要赖桌子么?”

众人脸色皆是一变,中间那人上前一步道,“顾公子果然名不虚传,――不知公子怎么知道我们跟温有道是一路的?”

顾惜朝轻轻一笑,“你们还真沉不住气,本来我只猜你们有问题,却不知你们原来是蔡京的人,你却自己说了出来,倒教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那三人脸涨得通红,“顾惜朝!今日你休想生离此地!”

顾惜朝笑道,“何必恼羞成怒?你们就不想知道我是怎么识破你们的?”

中间那人咬牙道,“为什么?”

“唉,你们露出的破绽实在太多,我一时真不知从何说起啊好吧、好吧,别生气,我说就是了。

――首先,你们为求逼真,脚上换了平常百姓的旧布鞋,但你们扮的是樵夫――整日穿山越岭的人能穿布鞋么?”

一人有些愣愣地问道,“那樵夫应该穿什么鞋?”

顾惜朝轻轻一笑。

中间那樵夫狠狠瞪他一眼,“闭嘴!别再丢人现眼!”

顾惜朝忍笑道,“第二,你以为砍柴为生,家无隔夜之粮的人,没事也会来店里喝酒吃肉?况且,你们言辞举止哪里像是樵夫?”

还有,温有道下毒的时候,你们也倒在地上,他那毒,是功力越高,效力越强――换句话说,对懂武功的人来说,那只是种香料罢了

――你们山野樵夫,居然比那些镖师还早晕倒,我便是瞎子,也知道事有蹊跷了。”

戚少商听了也有些好笑――他不但不是瞎子,而且眼睛还毒得很。

只听顾惜朝又接道,“最后,我给你们解毒,闭住了呼吸,显然知道那不是解药――我本来只是怀疑,这下才可以确定,你是哪一路的了。”

那三人听到这里,已是脸色灰败――原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未想在别人眼里只是天大的笑话。

他们对视一眼,目中都是凶光一闪,霍地腾身而起,苍隼般向顾惜朝扑来。

顾惜朝却好整以暇地后退一步,衣袖一扬

――只见银光乍起,化做漫天丝雨,

一闪,既逝,

转眼消没在那腾身空中,无可躲的三人身上。

戚少商只听到几声闷哼,之后再无动静。

他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那三人武功甚高,只凭小小暗器,未必便能对付得了他们,可被顾惜朝先声夺人,

眼看他忽收忽放,一松一紧,那三人为他言词所动,不知不觉间锋芒销挫,气为之夺,心神不稳之下,终于给了他可乘之机――也算是死得冤枉了。

正想着,眼角见到地上的人一动,

“小心!”,话还未出口,

那人已蓦地窜起,一伸手便将那男孩狗儿攫在身前。

“弟弟!”

小雯惊叫着冲上去,却被顾惜朝一手挡住。

“别急,有我们九现神龙戚大侠在此,还怕救不了你弟弟?”

说着已将解药在戚少商面前一晃,又转身对小雯低声劝解。

戚少商瞪了他一眼,真气运转,提剑缓缓站起身来。

他对那人沉声道,“你放了那孩子,我今日就不取你性命。”

那樵夫冷笑,他满脸血肉模糊,看去分外狰狞,“要我放人? 痴人说梦!”

他狠狠盯着顾惜朝道,“把他交给我,我就放人!”

不待戚少商回话,顾惜朝已冷笑道,“我看你才是痴人说梦!”

边说边一扬手,光芒直向那男孩射去。

戚少商大惊,举剑一格――“叮”地一声,一枚银针落在地上。

他击落了银针,却心道:不好!――声东击西。

只听那男孩“啊”地一声轻呼,一柄小小地飞刀已插在他腿上,血几乎是瞬间便染红了裤脚。

孩子又惊又痛,再也站不住身子,脚一软,跪在地上。

“顾惜朝!你!”戚少商厉声吼道。

“弟弟!” 小雯惨白着脸叫道。

那樵夫也是一惊,把孩子往自己身边拖了拖道,

“好个心肠如铁的顾惜朝!”

顾惜朝只冷冷一笑。

小雯已冲了上去,叫道,“他已受了伤,求你放了他吧,要抓就抓我!”

樵夫一愣,转眼一想,男孩伤了腿,行动不便,反成了拖累,换这丫头做人质倒是更好,何况,女人么,可不只能做人质而已

“好,我就成全你!” 他随手推开男孩,捏住了小雯的颈子。

“戚少商!再有人靠近一步我就杀了她!”

他边说边拉着小雯向门口慢慢挪去,眼睛紧盯着顾惜朝,不敢稍移。

顾惜朝却不再动,只是带着种讥诮的目光看着他,直看得他心里发凉,满头大汗。

终于到了门前,他稍松了口气,狠狠地道,“顾惜朝,我会记着你今日所赐,他日必有回报!”

“是么?” 顾惜朝轻轻一挑眉,“还是先担心自己吧,要报仇,也先出了这道门再说。”

那人一愣,随即脸色一变――变成种怖然的紫青色。

他张大了嘴,却再也说不出话,半晌,直挺挺摔在地上。

那姑娘小雯挣出他的掌握,向着她弟弟的方向走了几步,晃了一晃,终于也软倒在地。

这一下兔起鹘落,实是谁都料想不到的奇变。

戚少商掠到小雯跟前一看,心里一沉――她脸色青紫,已是无救,一只小手,还向着她弟弟的方向,却终于没能触到。

再看那男孩狗儿――已没了气息。

到了这一步,戚少商反而平静下来,静得,有些可怕。

他就这样静静地问顾惜朝,“是你把毒下在小雯身上,又设计伤了狗儿,让她被挟,毒杀了那樵夫?”

“不错。”

他又问,“可有解药?”

“见血封喉,无药可救。”

“你如何下毒?”

“我实言相告,是她为救兄弟,自愿服下。”

“你其实有别的办法能救他们,是不是?”

“是!”

“为什么?”

顾惜朝低头看看架在颈上的剑,也静静地回答,

“不为什么也许,因为我生来不是好人

也许,我是想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那么姐弟情,竟肯不计生死。”

“就为这,你就杀了他们?!”戚少商终于忍不住地吼道。

――原以为你一点天良未泯可如今

这么善良的孩子,这样鲜活的生命,你就这样毫不顾惜?!

他手上一抖,在顾惜朝颈上带出一串血珠。

顾惜朝垂下眼,看着自己的血顺着剑锋滴滴而下。

他抬头看了戚少商一眼,平平静静地道,

“我就是这样的人。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不会变――你要阻我做恶,便只有杀了我。”

说完,他轻轻扭过头,闭上了眼。

戚少商心中激荡不休。

他看着顾惜朝轻轻闭起的眼,微侧的清逸绝美的脸,白皙的颈间鲜红的血。

――这样的人,为什么却有那样冷硬的心?

戚少商猛别过脸去,看着地上的小雯姐弟。

――不能再看他。

太多的错,不能弥补;太多的罪,不可饶恕。

这,已不能再犹豫,不能再留情了

戚少商咬着牙,闪电般一剑向他胸口刺下

――就用你的血,来偿你的罪。

――就让恩怨两消,一了百了。

――放心,我的剑很快,至少要让你死得没有痛苦

(七)

“等等!”顾惜忽开口道。

――不能再信他,被他骗得还不够多么?

心里是这样想,可手上――还是不由自主顿住了。

“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本没什么可说的,只是”顾惜朝看看倒在地上的镖师,“这里危险,先救他们,让他们走吧。”

戚少商沉声道“就这些,还有么?”

知道他不相信自己,顾惜朝也不再多说,只垂下眼,“没了,动手吧。”

戚少商吸一口气,紧了紧手中的剑,

剑光亮起,剑气破空――这一剑下去,所有的风风雨雨,恩恩怨怨,都可结束了吧

“别――”

微弱几不可闻的吟声,却让化做流光的长剑募然顿住

戚少商呆呆地举剑顿在顾惜朝胸口,

呆呆地看着小雯睫毛擅动,缓缓睁开眼,“别杀他――”

呆呆地听着小洛轻轻呻吟一声

然后,呆呆地问,“顾惜朝这是怎么回事?”

顾惜朝张开眼,眉间闪过的,是抹淡淡的倦,丝丝的落寞。

这神情只一闪而过,转眼消逝无踪。

待想看清时,已又是一脸漠然。

他瞧着地上的洛儿向戚少商道,“你再发呆,他就真的要死了。”

戚少商一怔,收起长剑。

顾惜朝扬手将解药抛给他,

自己已扶起小洛,飞快地拔下他腿上的匕首

――看去严重,其实未伤筋骨,也就并无大碍。

既称神医,手段自然高明,不消一刻,便止了血。

“戚少商!”顾惜朝回头叫道。

“怎么啦?”戚少商忙掠过来,“伤得重么?”

顾惜朝也不说话,抓住戚少商衣摆,“嗤”地一声,不由分说,便抬手撕下一大幅布来。

“你干什么?!”

顾惜朝几下将布条裹在小洛腿上,才没好气地道“――当然是裹伤。”

“为什么要撕我衣服?”

顾惜朝冷哼道,“不撕你的,难道撕我的?――我可只有这一件。”

“”

戚少商摸摸鼻子,回身就走。

“等等!” 戚少商正要去救伏在桌上的那黑衣人,顾惜朝却又叫住了他。

他接过戚少商手里的解药,“我来。”

说着来到黑衣人身前,缓缓伸出手去。

戚少商看着他闪动的眼,若有所思的微笑,不由打个寒颤

――这个人,笑得越迷人,行事就越危险,

就象现在――铁定又是在打什么坏主意了。

眼看顾惜朝的手就要碰到他 ――黑衣人突地腰一挺,弹身而起,

众人只觉眼前一闪,

微风拂面,再定睛看时,那人已消失不见。

只闻一声轻笑远远传来,

“区区小事,不敢劳公子大驾。

青山不改,我们有缘再见!”

店里两人对视一眼,戚少商摇摇头,“好轻功――乃我平生仅见!”

顾惜朝却点点头,“ 见机好快!――你看我做什么,我只是想看看他的真面目而已

你那是什么表情,不相信?”

戚少商识趣地闭上了嘴――这个人刚刚没算计到别人,心里一定不爽,这时候还是不要惹他的好

这时那伙镖师已解了毒,纷纷走上前来,

为首那老者抱拳道,“原来这位是顾惜朝顾公子――那这位想必是九现神龙戚大侠了?”

见戚少商点点头,那老者道,“救命之恩,不敢或忘,两位若日后有用得着我们振扬镖局的地方,尽管开

口!”

顾惜朝截道,“知道了,若用得着,我们自会开口。――在下还有些事待办,你们先请罢。”

那老者又是一礼,才带着众镖师出门望南去了。

店里一下子冷清下来,

戚少商转过脸来看着顾惜朝的眼,缓缓道,“为什么?”

小雯见气氛凝滞下来,忙道,“戚、戚大侠,你莫怪顾公子,他伤了洛儿的腿,使他不能行走,只是要让

那人放了洛儿。

而且那毒也都能解――他只是为了救我们!”

戚少商只看着顾惜朝,“这些我知道为什么要让他们假死?”

顾惜朝冷笑,“真是大侠做得太久了――你以为蔡京会放过他们?他们行踪已露,怎么能躲过当朝丞相的

追杀?”

戚少商一愣,“可是,蔡京的人已经死了啊。”

顾惜朝淡淡地道,“你怎么肯定镖局里没有别的内线?既然对这趟镖誓在必得,又怎会没有后着,如此轻

易放手?

本想让他们诈死避祸――只可惜,这场戏终是没做成,他们姐弟如今前路难测啊。”

小雯红了眼,低头道,“公子,都是我不好”

顾惜朝看她一眼,叹了口气,神色温和下来,“也没什么,我本嫌日子过得无聊,――现在多些麻烦,倒

是有些乐趣了。”

戚少商向小雯道,“不怪你,是我坏了事。”

他转头对顾惜朝道,“只是――你为什么不分辩? 就是暗示一下也好。”

顾惜朝冷笑道,“我为什么要分辩?你要杀我,我求饶就有用么?”

戚少商看着他,“不――这不是实话

你,是想要我杀了你的。

――为什么? 你要我悔恨一生?”

顾惜朝嘴角一牵,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悔恨?你悔恨什么?

――我们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你杀我有什么可悔的?

反正我命太贱,如今更无可自珍,死在你手里,算是还了债――你该高兴才是。”

戚少商只有苦笑――当日为拦住老八杀他,情急下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他竟记到现在――毕竟是伤了他罢

只是,不该拦的已拦了,不该伤的也已伤了

――事到如今,连自己也已弄不明白,当时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下,才做出那样的决定了

“那,现在他们该怎么办?”戚少商转移话题。

“你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 却来问我这的卑鄙小人做甚。

――我向来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戚少商吸口气,认真地看着他,沉声道,“顾惜朝,你心硬如铁,狠辣无情,你狂绝傲绝,枉顾道义,

你的确作恶多端――但,绝不是卑鄙小人。

――你骄傲得不屑掩饰,

所以能坏得坦坦荡荡,狠得一无反顾。”

顾惜朝神色复杂的看着戚少商。

――为什么,经过了这样沉沉的仇恨,纷纷扰扰的恩怨,你还能用这么诚挚的眼神看我?

那是我宁愿你对我拔剑相向,白刃加身,也不愿面对的眼神

[原创] 尘起(八)

戚少商认真地看着他,“顾惜朝,刚才误会了你,是我不对。

――可是,如果你所料不错,只怕杀我们的人很快就要来了,你还有功夫跟我斗气?想想该怎么逃吧。”

“逃?我为什么要逃?”

顾惜朝好整以瑕的起身点了盏灯,再慢慢踱回来,将灯放在桌上。

“顾惜朝!”

顾惜朝也不理他,转头问小洛,“你看,这屋里哪儿最暗?”

小洛转动着大眼睛四下打量了一遍道,“嗯是灯下面的影子!”

顾惜朝笑着摸摸小洛的头,“不错,小洛真聪明可比某些人强多了――别人天罗地网,我们人单势

孤,居然还有人傻得要蒙头向网上撞。”

边说边有意无意地扫了戚少商一眼。

那“某些人”哭笑不得,只好装做未见,

正尴尬时,却听小洛抓住顾惜朝衣袖,脆生生地道,

“大哥哥,你笑起来真好看!”

顾惜朝一愕,也有些哭笑不得,“你小孩子又懂得什么叫好看了, 你姐姐才是好看呢。”

小洛偏头想了想,认真地道,“姐姐也好看,但哥哥更好看!”

说着还问戚少商,“叔叔,你说对不对?”

顾惜朝只有苦笑。

戚少商看了不由失笑,――原来顾惜朝也有这样吃瘪的时候。

童言无忌,说的倒是实话

不过――小鬼头胡说八道,为什么叫他哥哥,却叫我叔叔?

顾惜朝见他笑得开心,斜睨他一眼道,“戚大侠艺高人胆大,倒是一点也不把追兵放在心上啊。”

戚少商笑道,“怕又有什么用?再说自古邪不胜正,当年你这样的厉害角色千里追杀,都没奈何得了我,现在你我联手,还怕些什么?”

顾惜朝冷哼一声,“天真。”

“你又有什么好说?”

“蔡京不是傅宗书可比――若蔡京是江洋大盗,傅宗书不过跳梁小丑。

况且,当年你能自我手下屡逃脱,还不是因为我”顾惜朝一顿住口。

“什么?”

“没什么。”他摇摇头,“是我运气不好。”

――有些事,已不必说出口,顾惜朝有些出神地想――只因我不该把你当了朋友,虽然下定决心誓要杀你,但每下手的时候,却总不觉差了那么一点。

只是一点――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只慢了一线,却是生死之间。

戚少商开口问,“你刚才的意思是说,他们必以为我们会远r千里,所以我们就在这附近藏身反而更安全?”

顾惜朝淡淡地道,“不是我们,是你们。”

“什么?!那你呢?”

“自然要有人去引开追兵,不然你们怎么走?他们也不是傻瓜,迟早要发现的。”

“可你还是我留下来吧。”

顾惜朝冷笑,“你在怀疑我么?你那么笃定,我顾惜朝就不如你戚少商?”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戚少商无语,

――什么意思?我自己也不知道――但就是不想让他去孤身涉险

顾惜朝见他不说话了,扬眉道,“顾惜朝虽没了武功,也未必便成了百无一用的废人!”

看着他三分绝决七分傲然的样子,

戚少商动了动唇,却终于没有再开口。

再劝也无用――这个人有时比谁都精明沉,有时却又比谁都倔强偏执,他一旦决定的事情,是绝不会再

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的。

况且,也不能再劝

――那是他的自尊,他的骄傲。

这骄傲脆薄如早春的冰,又凛然若弦上的箭。

――不能触动,更不可侵犯。

事到如今,这狂,这傲已是他唯一仅有的了,

若连这些也失去,那就真的什么都剩不下了。

――因此,便心里有再的焦灼,再多的纷乱,

戚少商也只能强自压下,冲他缓缓点了点头。

既已决定,就不再迟疑。
戚少商长身而起,招呼小雯他们出门去,小雯拉着弟弟,再回头看了看顾惜朝,低头快步去了。

“三日后,叶城西门外土地庙见。”

戚少商说着回头看了顾惜朝一眼,便转身踏出门去。

“大当家。”

戚少商一震止步,有多久没听到这样的一声呼唤了?

曾让自己那样舒怀,那样信任的声音啊

眼前仿佛掠过了,那些遥远的仿佛是上辈子事

他慢慢回身,

就看到顾惜朝的眼,正的看着他。

象是要看穿他的心底。

然后,顾惜朝用一种很平静很平静的语气,道:“我做得那些事,你永远不会忘记。

你还是很恨我,想杀了我,是不是?”

戚少商的身影像是凝住了,

这一刻,在两人相望的目光之间弥漫开的,

是那永不能消的鲜血,再不可追的岁月。

良久良久,

“不错,我恨你,刻骨的恨你。”

戚少商也看着顾惜朝,一字字地道,

“可是――我从未真正地想杀你。

再怎么恨之入骨,但我到底还是不愿杀你的”

说完回身,大步而去,再不回头。

因此,他没有看到,那青衫的微微一颤,

也没听到,消逝于风中的一缕叹息。

(九)

城西破庙,庙外老树参天,

戚少商提剑立于树下,耳边又回响起顾惜朝的淡淡的声音:“三日后若不见我,你就自己走罢。”

临阵脱逃从不是自己的作风――虽说是为着小雯姐弟,但每想起来,心里总觉不是滋味,像是在胸口压了块石头般的不爽快。

那天,藏身附近时发觉搜捕明显地有些松懈了,便趁机将小雯姐弟送走,安置妥当。

之后便来这里等,到今天,已是第三日

本对顾惜朝颇有信心,但等来等去总不见人影,却不由有些忐忑了。

“就凭那个人的心机手段,就算没有武功,也可以把别人耍得团团转吧。”戚少商象要给自己添点信心地自语。

正出神时,有两个伙计打份的路人经过,

稍年轻些的大声问,“老刘,你说这几天究竟出什么事了?突然来了那么多军爷,个个凶神恶煞的,城东的王秀才看不过他们那么跋扈,就质问了他们两句,结果二话不说,就被拖走了! 现在也不知是生是死。”

“嘘!” 那老刘瞥了戚少商一眼,压低声音道,“ 当心被人听见,不要命了么! 那王秀才,只怕是已经”他伸手在自己脖子上比了比。

年轻人倒抽了口气,“ 死了?! 这他犯了什么事?还有王法吗!”

老刘闷声道,“ 哼,王法?你以为王法是什么,有权有势的人说出话来就是王法!”

“那也要说出个道理吧? 倒是为什么啊?”

老刘回头看了看,估摸戚少商听不到他们说话,压低了嗓子道,“ 听说是京城来人,搜捕钦命要犯――也不知犯了什么大案,说是如有反抗,当场格杀!所以那些官兵才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

“那人逮住了没?”

“听福来客栈的包打听小赵说,百十来号人在城外围捕个斯斯文文的书生,结果还让人家牵着鼻子到乱窜,到今天才刚把人给堵住。”

“这么说,人是抓住了?”

“没有,那书生走投无路,又不肯束手就缚,自鹰喙口跳下去了。”

“鹰喙口? 那不是死定了!”

“谁说不是,从没人能从那里生还的。听包打听说,那人犯倒是生得一表人才,居然犯下这么大的案子,这年头,真是人心不古啊!! 你、你想做什么?!”

却是他正说地起劲,忽然眼前一暗, 定睛看时,已被人揪住衣领,提了起来。

抓他的人一身白衣,身形挺拔,面有风尘之色,这给他添了几分沧桑落拓,几分沉稳坚忍,然眉宇间仍有英气逼人。这英气如今却变成了煞气――被他闪着寒光的目光逼视,老刘不由双股战栗。

戚少商揪住他前襟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老刘哭叫道,“大、大爷,饶、饶、饶命啊!”

戚少商吸口气,放开手问,“你刚才说什么?犯案的是什么人? 他后来怎么样了?”

老刘颤声道,“ 啊,听、听说是个容貌俊秀的青衣书生,后来被官兵围住,他不肯被擒,跳江死了。”

戚少商霍地抓住他的手腕,“ 死了?・!”

“啊!大爷你轻点是、是啊,那鹰喙口水流湍急,又多旋涡礁石,掉下去,不是摔死就是淹死,便水性再

好也没用的。”

”鹰喙口在哪里?!“戚少商打断他。

”向南十里就是“

老刘还未讲完,只觉眼前一,抓着他的人已消失不见。他惊魂甫定地看看手腕上青紫的指印――刚才被那人凌厉的眼神一瞪,紧张地气也透不过来,现在那人不见,才觉得 腿上一软,瘫坐在地上。

赶到鹰喙口,才知道那是一悬崖,高可千仞,下临涧,崖下怪石嶙峋,江水湍流而过。

戚少商心里一沉――若自这里落下,便有十条命也没了。

戚少商默立良久,终不死心,转头就要去别搜寻。

不会的,不会的――祸害遗千年,他哪会这么容易就死?

只是,为什么我会这样不安? 他如今手无缚鸡之力,真的能安然无恙?

戚少商只觉得有些东西自心里慢慢沉下去,不断地沉下去。

“你去哪儿?”

轻轻淡淡的语调,却让戚少商一震止步。

蓦回头,见顾惜朝于暮色中缓缓策马而来。

戚少商不知怎地,便觉得胸中一热。

“原来,你没死么”

顾惜朝一挑眉道,“ 就凭那些虾兵蟹将? 怎么,我没死你很失望?”

戚少商苦笑着摇摇头。

“大当家!” 大叫声中,一人急奔而来――阵前风穆鸠平。

戚少商不由苦笑,老八来了,怕是又不得太平。

穆鸠平大呼小叫,转眼来到近前。

“顾惜朝!?” 暴喝声中,风声呼啸,一杆长枪当胸刺到。

顾惜朝闪避不及,却并不惊慌。

铁枪刺来胸前顿住,只因枪头被一只手握住,再不能向前分毫。

戚少商忍不住叹口气――果然不出所料。

他沉声喝道,“老八?你还是这么鲁莽!”

“大当家! 你还护着他,难道他欠我们的滔天血债就这么一笔勾销?!”

戚少商愣了一下道,“当然不,但顾惜朝医术高明,如今只有他能救那些中毒的同道,私人恩怨还是先放在一边罢。”

穆鸠平还有些愤愤不平,“可是他”

“好了老八,我们要顾全大局! 对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哦,我看到你留下的暗记。大当家,有人要见你――林捕头,出来吧!”

穆鸠平身后转出个人,一身捕快装扮。

“大当家,林龙是来给你送信的,路上遇到我,就带他来了。”

林龙躬身一礼道,“戚总捕,诸葛神侯派我送信来。” 说着自怀中取出封信递过来。

戚少商伸手接过,却听顾惜朝急声喝道,“小心!”

他未及细想,撤身一退―― 却已不及,

“嘭!”地一声, 被一掌击在胸前。

戚少商嘴里一甜,一口血喷出来,踉跄疾退时抬眼一看――林龙脸带笑意地看着他,正抽剑迫来。

戚少商吸口气,伸手握住逆水寒剑,正要抽出, 却忽地脚下一空――被他击退几步,已到了崖边。

他反应绝快,左脚踩空,右脚已一沉,勾在崖边,一提气,便待掠回。 不料适才伤得甚重,真气运转至胸前,一口气忽提不起来,身子一滞,再稳不住势子,一沉便向崖下落去。

――我就这么死了?没死在顾惜朝手里,却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一念尚未转完,身上一紧,下坠的势子顿住――一只手抓住他胸前的衣襟――顾惜朝的手。

戚少商一愣,看着他,尚未说话,却见林捕头自背后一剑刺来

――“小心背后!”戚少商大惊喝道。

顾惜朝回目一扫,却不放手。

眼看他就要被一剑透过,戚少商扬剑,逆水寒斜斜一引,越过顾惜朝向林捕头咽喉刺去。

这一下迅如雷电,顾惜朝虽躲不过,林龙却也不免以身相殉。

“叮!”地一声,他自是舍不得死,回剑格开了逆水寒,被震开几步,随手洒落点点鲜血――虽是被迫收招,还是在顾惜朝背上狠狠划了一剑。

戚少商身在空中,无着力,被反震之力一挫,向崖外荡去。

顾惜朝抓着他衣服,被他一扯,重伤下再稳不住势子,也向前一倾,眼见两人就要一起落下崖去。

戚少商见事已至此,抬头看了顾惜朝一眼,

顾惜朝也瞪着他,“戚少商!你敢!”

戚少商一咬牙,闪电般挥剑斩断顾惜朝抓住的衣襟,一手推在他胸前一送,将他托上崖边的巨石――有什么不敢,一个人死总好过两个人死吧?

身子向下一沉,戚少商,却瞥见顾惜朝刚沾地,便用力一点,顺势向下扑来,

接着手腕一紧――顾惜朝抓住了他的手。

两人下落的势子一缓,抬头看时,是顾惜朝一手扯住了突出崖壁上生长的藤蔓。

微风拂来,两人便悬在崖边轻轻摇荡。

这一下电光石火,兔起鹘落,两个人都是反应绝快,当机立断,若是有一丝迟疑,手下慢了半分,那定是一起摔落悬崖,粉身碎骨了。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待穆鸠平反应过来,戚少商和顾惜朝已跌落山崖。

穆鸠平目眦俱裂,厉吼一声,向林龙扑去。

林龙武功本高他不少,但见他势若疯虎,不欲跟他拼命,两人遂缠斗在一起。

戚少商侧耳听了一会,皱眉道,“老八不是他的对手。”

顾惜朝没好气地道,“ 他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

戚少商正要开口,一抬头,面上一热,那是顾惜朝的血滴在脸上。

戚少商一愣,见鲜血已氲红了他背上的衣衫,正一滴滴落下来。

顾惜朝脸色雪白,额上已满是冷汗。

戚少商沉默了一会,看着他道,“放开我吧,这样你撑不了多久。”

顾惜朝咬牙道,“少废话!”

“你为什么要救我?”

“闭嘴!“

顾惜朝也在问自己――为什么要救他? 虽说暂时放下恩怨,但毕竟是敌非友,袖手旁观岂不清闲自在,何必要舍命救他?

当时若有时间去想,或许,就不会救他

――但那生死一瞬,根本不及思索,看他落崖,本能地便伸出了手。

其实如今再放开,也来得及,但,戚少商这样说,倒让人更下不了手。

顾惜朝心中气恼,暗骂自己, ――戚少商怎么想是他的事,他是人人称道的大侠,要舍身成仁自是毫不稀奇――但顾惜朝可不同,你活着,只为了自己,现在又何必逞强?

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但知道手一松,戚少商便要就此消失,一时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放手。

顾惜朝手抓紧树藤,紧收五指握得指节泛白,左手提住戚少商,脚下空荡荡悬挂在山壁上。虽然捡回一条命,悬在半空也支持不了太久,

握剑的手在抖,抓着戚少商的手也在抖,顾惜朝背上的血淋漓沿着手臂滴滴答答直落,也不知能支撑多久。

想想不由咬牙骂道,“戚少商,你简直比猪还重!”

戚少商未及说话,只听“砰” 地一声,两人一齐住口。

过了一会,林龙在崖边露出头来,笑着道,“ 两位真有雅兴,居然在这峭壁之上悠悠荡荡,听风观景,好不自在。”

“老八呢?!”

“哈哈,戚大侠果然是义气重,穆鸠平被我点了穴道,一时半刻也没有性命之忧,倒是戚大侠的境,似乎不太妙啊。”

他顿了顿又问道,“顾公子,我自认小心谨慎,毫无破绽,你是怎么识破我的?”

顾惜朝闻言闷声道,”哼,毫无破绽? 看看你身上的衣服。“

林龙一愣低头,“衣服?怎么?”

“你不觉得左袖比较脏么?――可见衣服的主人是左撇子。”

“这又怎样?”

“而你把腰刀挂在左侧,说明你是惯用右手的。 如此,你为什么穿别人的衣服? ”

林龙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说的不错,在你这样的人面前,真是一点错也不能犯的。”

“顾公子,蔡丞相很赏识你的才干, 不如放开戚少商,你我一起为相爷效力如何?”

顾惜朝瞥他一眼, 淡淡地道,“他配么?”

那眼神里的轻蔑也是淡淡地,但正因轻淡,却叫人更是难当。

林龙顿时涨红了脸,“你! 顾惜朝,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何必摆出一副清高的样子?你也曾为傅宗书效力,他也不过是相爷的一条狗罢了!”

顾惜朝冷哼一声,不再理他。

林龙眼神骤缩,

顾惜朝越是不屑一顾,他就越是恼恨,直恨得牙痒痒的――既然我等皆醉,凭什么你要独醒?我求之不得的东西,你怎么就敢弃如蔽履?

心里咬牙切齿,面上却笑得更欢,“顾公子真是情义重,我倒要看看,你的义气究竟能有多重!”

说着取出只青瓷小罐,在两人头顶一晃。

“晚晴?!” 顾惜朝脸上刹时血色褪尽。

林龙笑道,“不错,这正是傅晚晴的遗骨。顾公子,我千辛万苦将你爱妻接来团聚,你要怎么谢我啊?”

顾惜朝抬头,狠狠地盯着他,一字一字地道,“你、会、后、悔、的。”

林龙哈哈大笑,“我会不会后悔那要以后才知道,但是你,马上就要后悔了。 顾惜朝,听说你当年千里追击戚少商, 却与他惺惺相惜,不忍杀他。今天见你们这样不离不弃,果然传言非虚啊。

只是,我很想知道,对你来说,戚少商有多重要? 若只能救一个,你会先救哪一个?―― 你只有两只手,是放开戚少商,接住晚晴;还是看着晚晴落下去?” 说着举起瓷罐,做势要抛下悬崖。

戚少商厉喝道,“你敢!”

“哈! 是,我不敢,我很怕啊” 林龙挑挑眉,松开了手。

“戚少商!”顾惜朝喝道, 他手上一紧,伸腿在崖边一撑。

戚少商借势向外一荡,右手疾挥,寒光一闪,将逆水寒剑掷出, 伸手接住了自身边落下的瓷罐。

崖上轻响声传来, 林龙未料到两人在绝境之下犹能反击,被逆水寒透颈而过, 仰天倒下, 长剑去势未尽,直插在地上,兀自微微颤动。

戚少商有些出神地想,做人真是不能得意忘形。不过――都是挑眉嗤笑,同是顾盼自得, 为什么有些人做来就那么令人生厌,让人想一拳打过去。有些人做来却全然不同呢

顾惜朝一声闷哼将他惊醒,只见适才摇荡之下扯动伤口,斑斑点点的血迹纷纷落在戚少商身上,将两人相握的手也染红了。

顾惜朝脸色雪白,双手颤抖,但看着戚少商手中的瓷罐,眼里却露出又是欣慰又是怅惘的神色来。

――晚晴,你还好么?这世上我唯一想守护的,就是你。可为什么,我却是伤你最的人?就是如今已天人永隔,我还是要连累你

十一

“噗” 地一声轻响, 戚少商只觉身子一沉,旋又顿住, ―― 是顾惜朝手指酸软,再抓不紧树藤,向下一滑,他狠狠一咬牙,手上用力,硬是止住下落的势子。

戚少商能感觉得到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在不停地颤抖,抬头见顾惜朝下唇都咬出血来,眼神已有些空空荡荡的。

知道他早超了极限,现在全凭一股意志支持,但毕竟是撑不了多久了。

现在放开手,他还有活下去的希望,若这样拖下去,那就真要同归于尽了

戚少商看了顾惜朝一眼――你来救我,我真的很高兴

他呼出口气,便要翻腕甩开顾惜朝的手。

还未及动,就听顾惜朝地声音传来,“ 你敢放手,我就放手,大家一起死。”

戚少商顿了顿,道,“那何苦? 这样下去就是不摔下去,等他的同伙找来,也还是要死。”

顾惜朝像没听到他的话,只淡淡地道,“不信你就试试。” 他声音很轻,很平静,但从中透出的那份绝然, 让戚少商不能不信――这个人一旦决定,那就不容置疑。

顾惜朝眼前发黑,双手麻木地仿佛不存在似的,四周似乎渐渐静下来,只听得见自己疯狂地心跳声,擂鼓一般。

他自模糊的眼睛里看出来,自己手上紧紧抓住的,是戚少商,也是晚晴。

我绝不放手。

――晚晴,我不会再放开你。

我自谓是最了解你的人,但那天――也许是泪水模糊了我的眼――只想他们不会为难你这弱质女子,却没看到你眼中的绝望。

若早知那日一别就是永诀,我绝不会逃走,让你独自一人面对这残酷又凄凉的结局。

可如今,追悔莫及。

我天天在梦里见到你,见到你的绝望――这样的无边无际,我那时怎么会看不见?

然后就自梦里惊醒,可醒了,也还是绝望――铺天盖地,永无止境的绝望。

不只一想到死――活着只是一个噩梦,一场已输尽筹码的游戏――可是我又不敢死―― 如果人死了 没有来世怎么办? 见不到你怎么办?忘了你怎么办?

所以到现在我还活着,至少,活着还能记得你,永远想着你。 既甜蜜,又痛苦;既温暖,又绝望地想着你――直到一切结束。

晚晴,现在我抓住了戚少商,也抓住你。这,不会再抛下你,无论是怎样的结局,我也要陪在你旁边,挡在你身前。

――这,我不要再后悔。

“大当家。” 顾惜朝用种恍恍惚惚的语调道,

“你后悔了吗?――认识我,后悔吗?”

戚少商一时无语,这样复杂的心情,又怎是一句话就能说尽的?

却听顾惜朝道,“ 我却后悔了。 ―― 后悔认识你。

我宁愿在旗亭酒肆没有遇到你,没有弹琴论剑,没有酒逢知已; 只有任务,只有杀无赦。

那就不会有那么多挣扎,那么多的痛苦, 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不顾一切地求追求我想要的――一切,都会不同罢? 晚晴不会死,你那些朋友,也不必死。我手上不会染那么多血,那血腥味, 无论怎么洗,也洗不掉

可已经遇上了,后悔也没有用。 我曾为我们想了许多的结局 , 却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 其实,这样也好,不必再做那些令人厌烦的事,不必再杀你”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散乱的眼神,知道现在说话他也未必听得到,可还是忍不住轻轻开口道,“是啊,现在这样, 不用再恨你 真好”

一阵风拂过,带动他们一晃,戚少商只觉身上一轻,知道终于到了最后,――此时心里反而一片平静,别无他想。

戚少商正要闭目待死,忽觉手上一紧, 抬眼见一条黑色的布带缠在顾惜朝身上,顺着他们的势子一放一收,再轻轻一提,两人便随之腾空而起,翻滚着落在地上。

“你们没事吧?” 回头一看――原来是野店里遁走的那黑衣人。

戚少商未料绝尚可逢生,倒是一愣。

俯身扶起顾惜朝,见他双目紧闭,早已人事不知, 忙点了他背上几穴道,止住血。

那黑衣人一搭顾惜朝腕脉,沉吟道,“暂无性命之忧,不过,他原就旧伤未愈,这又失血太多,定要细心调养才好。 ――多亏他昏迷中也紧紧抓住你,不然这救得了他,也救不了。”

说着扬手抛给戚少商一只小瓶,“ 内服提气,外敷止血,好好照顾他罢。”

见他转身要走,戚少商问道,“请问兄弟大名? 救命之恩,没齿不忘,他日如何寻你?”

黑衣人回首一笑,“ 相逢何必相识? 有缘自会再见。”

他脚尖在穆鸠平身上一踢,解开他穴道, 身影轻晃,渺然无踪。

戚少商接过瓷瓶,正要动手上药,才发现右手还被顾惜朝紧紧抓住, 他挣了几挣,竟抽不出手。一时倒无法可施――总不能硬把他手掰断罢?

正为难,穆鸠平摇晃着爬起身来。

戚少商喜道,“老八,快过来帮忙!”

“大当家,你没事? 太好了!”

“嗯,没事, 你快过来帮忙上药。”

穆鸠平上前一看,大叫道,“什么?! 叫我 给他上药? 顾惜朝可是我们的仇人!我见了他还要给他一刀,为什么要给他上药!?“

戚少商脸色一沉,“ 刚才我们的命等于是他救的,是谁教你这样恩将仇报?!”

“可、可是”

“ 老八!连云寨没了,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大当家?”

“大当家! 你怎么这么说? 只要你在,连云寨就在,你永远是大当家!”

戚少商眼一热,转头道,“ 那就听我的, 快来帮忙!”

“是!”

饶是两人都过惯了刀头舔血的日子,见到顾惜朝的伤也觉触目惊心,伤口可见骨, 流出的血把半身的衣衫都染红了。受了这样的伤,手上又拉着一个人,他居然还能在崖上吊了这么久,这个人真是比谁都能狠,也比谁都能忍啊

手忙脚乱,好不容易给顾惜朝裹好了伤。戚少商抹了把汗, “这里还不安全,我们快走!” 边说边扶起顾惜朝,翻身上马。

顾惜朝伤在后背,戚少商将他揽在身前,怕碰到伤口,便让他伏在自己肩上,清风扑面,扬起他的卷发,拂在脸上,有些痒。

戚少商右手被紧紧抓住, 只用左手提缰,他骑术甚精,双腿夹紧马腹,骑得仍颇平稳。

但顾惜朝就伏在肩头,甚至能感觉到他微热的呼吸吹在自己后颈上,让戚少商满是不自在,但怕触到他伤口,却不敢乱动。

他揽着顾惜朝,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生死之际,可以让人忘掉那些前尘往事,血海仇,可一旦脱险,还能再把那些都抛在脑后么?

已经发生的事,不可能一笔抹煞,不然怎么对得起死去的人?

可是―― 今天发生的事,也已不能抹煞 ―― 经过这一,又让我怎么再去恨他,用什么样的心情去恨他?

稍不留神,身下马匹一颠, 顾惜朝哼了一声,微微一动,

戚少商手上紧了紧, 感觉到他轻轻的呼吸――这时的他,不再是那副满腹算计,胜券在握的模样,倒更像个孩子―― 忽然就觉得,怀里抱着的,不应是恨之入骨的仇人,而该是生死与共的兄弟,

不是要杀的人,而是不顾一切也要保护的人

马蹄声响起,是老八赶了上来。 见他尚自忿忿地瞪着顾惜朝, 戚少商苦笑――能这样简简单单地恨一个人,真是令人羡慕

(十二)

三人连夜赶路,一日后,已到了一众武林人士落脚的小村庄。

自几位武林名宿纷纷中毒后,他们经过商议,决定化明为暗,暂时避进山中,借住在农户家里。

中毒的有七八人,加上服侍他们的门人弟子,也有十几个人,幸好他们人虽中毒,但只是不能运功,日常行动倒也无碍。

这时 见戚少商他们回来,纷纷来见。

顾惜朝一直昏昏沉沉,此时仍未醒来,戚少商刚把他安顿好,便听到有人边叫边闯进来,“ 小戚啊, 回来啦?这打探消息怎么这么久?老八找到你了没有?”

戚少商叹了口气,回过头来, 见岁寒三友连袂而来。

他点头道,“三位前辈, 我这带回一名大夫,不过他现在受了伤,等他醒来,给各位看看吧。”

松如柏笑道,“哦?什么大夫,我倒要看看谁能治这毒”

看到床上的顾惜朝,三人不约而同眼前一亮。

见他卧在床上,正午的阳光本有些炎热, 但照在他沉睡的脸上,却是清冷之色,冰雪之姿。

那三人愣了一会,才回神道,“这就是那大夫?你从哪儿找的?”

戚少商道,“ 他是我一位故人。”

松如柏摇头道“ 我们这毒能教江南群医束手, 只怕大不简单,这小这大夫年纪轻轻,怕是不行罢。”

戚少商也是心里没底地道,“ 让他试试吧,反正也没有别的办法。”

“嗯,也好。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顾惜朝。”

戚少商看着岁寒三友猛地瞪大的眼,只能苦笑。

良久,终于合上嘴的松如柏道, ”顾惜朝? 就是傅宗书女婿,在江湖翻云覆雨,在朝廷逼宫作乱的那个顾惜朝?”

“ 不错。”

“听说他曾对你千里追杀,欠你一身血债难道那是谣传?”

戚少商被他古怪的神色看的浑身不自在,“不,那都是真的。“

松如柏看了他好久,直看得戚少商坐立不安, 才点点头,看看顾惜朝道,“他怎么了,伤了还是病了?”

“前辈,这事说来话长,容我慢慢相告。现在我们先出去,让他好好休息罢。”

松如柏点点头,三人一起出门而去。

过了会,房门轻轻一响,有人自外推门而入,蹑手蹑脚地走进来。

来人身材壮硕,正是穆鸠平。

他慢慢来到顾惜朝身前,见他还在沉沉入睡, 不由紧紧握住了腰间的短剑。

――大当家正在跟一众同道解释顾惜朝的事,暂时不会到这里来,而顾惜朝未醒,还不是任我宰割?

他狠狠瞪着床上的人,刷地一声抽出了剑。

――红袍姐,大当家心软,老八可放不过他!我这就为你和众兄弟报仇!

穆鸠平中默念,向前就刺,冷森森的寒光抵上咽喉,屋内安静的没有半点声音。

然而,心中发狠,看着顾惜朝,却没办法下手――这人虽然该死,可毕竟刚刚救了我们的命,仔细想想,还是先划他的脸算了。

引剑上移,锋利的剑尖停在颊边,光影缤纷落在他脸上,明知他心狠手毒,可是沉睡的模样看起来真是无辜。

生得人模人样,划伤了倒也可惜――穆鸠平拿不定主意,心里又犹豫起来――还是别害他破相,找些不重要的部位刺几剑消气。

长剑东移西挪,穆鸠平面色凝重,一会咬牙切齿,一会摇头叹息。这儿也不行,那儿也不对,原本是又气又恨、现在是又烦又乱,比划半天顾惜朝忽然皱眉轻咳,看他的脸色苍白面无血色――趁人之危可不是好汉行径。

狠狠吐出口气,穆鸠平终于一甩剑,转身摔门而去。

穆鸠平坐在门前,看着远方的山岱出神――红袍姐,难道我连为你报仇也不能么? 不,顾惜朝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他若不能为众人解毒,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房内,梅傲雪看着顾惜朝伸出手指搭在自己腕上,便侧着头瞧他,见他轻轻皱起了眉。

戚少商忍不住问,“怎么样?他们中的是什么毒?”

顾惜朝沉吟道,“奇怪”

“怎么?”

“ 是‘春蚕’,春蚕到死丝方尽 凡中此毒者,任你神功盖世,也要功力全失,什么壮志豪情,全都慢慢消磨殆尽 ――谁有如此神通,能有到这等失传已久的奇毒?"

“ 那你能救么?“

顾惜朝瞥了一旁虎视耽耽的穆鸠平一眼,轻轻笑道,“ 当然。”

他略一凝神, 提笔写下一张药方。

穆鸠平看他落笔如飞,不假思索,忍不住哼道,“ 就这么简单?多少名医束手无策,你这半路出家的就能解毒?”

顾惜朝也不生气,只淡淡地道,“ 药方已经开出来了,吃不吃是你们的事,我无所谓。” 说罢转身出门而去。

中毒的几人对视一会, 松如柏道,“ 只能试试了,这样下去也要没命,死马且当活马医罢。我先服药,若有效,你们再服。”

戚少商看着松如柏将药服下,不由捏紧了拳头。

“啪!” 松如柏手一颤,碗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众人大惊, 只见他脸涨得血红,抽搐着倒在塌上,挣扎着吐出口紫黑的血水。

穆鸠平咬咬牙,提枪冲了出去。

刚奔出门来,迎头便看到顾惜朝随意坐在松下石上,仰头望着远方苍茫的天空。

穆鸠平大喝一声,“ 顾惜朝!纳命来!”

顾惜朝回头看他一眼,“八寨主好大杀气,却是为了什么?”

穆鸠平厉声道,“你少装模作样, 我这就为松前辈报仇!”

顾惜朝扬扬眉,“报仇他死了么?”

穆鸠平看他仍是轻描淡写的样子,更是恨得咬牙切齿,一把揪住他衣襟道,“这没人能救得了你,受死吧!”说着便要提枪刺下。

顾惜朝一笑,不理他,也不挣扎,转头又去看天。

“老八,住手!”

穆鸠平不情愿,但还是将长枪顿了顿,因为那是他的大当家,对他来说,听大当家的话是道,是义,也是一种习惯。

――不过这,谁也不能阻我为红袍姐和众兄弟报仇――大当家也不行。

因此那长枪顿了顿,还是向顾惜朝当胸刺下。

然而,手中蓦地一紧, 抬头看时,是戚少商握住了他的枪头。

“大当家,你为什么还要袒护他?! 就算你不计较以前的血海仇,可他现在又在害人!”

顾惜朝冷冷地道,“我害了什么人?”

穆鸠平大吼道,“ 你还要装蒜!”

戚少商叹口气,“老八,你太莽撞了,松前辈没有死!”

穆鸠平愣住。

戚少商道,“你过来自己看。”

三人回到房里,见松如柏脸色发白,神情委顿,却掩不住眉间一丝轻松的神色。见顾惜朝进来,便冲他笑道,“我现在觉得身上轻松,功力已恢复了约三成。顾公子, 多谢你妙手回春哪。”

“不过” 他苦着脸又道,”“难道没有舒服一点的法子么? 刚才差点要了我的老命”

顾惜朝淡淡地道,“ 你们中毒日久,毒性入脏腑,若不下猛药,难以根除。”

穆鸠平知道错怪了他,有些讪讪地,但见他神色如常,像是毫不在意,这才放下心来。

“可惜” 顾惜朝轻轻皱眉道。

穆鸠平接口问道,“ 可惜什么?”

“可惜还差几味主药,所以余毒还是不能拔清”

“什么药?”

“这几味药虽不十分珍贵,却数量稀少,因此倒是十二分地难找。

听说向北一百五十里的黑鹫山上便有,但是那里山势险峻,飞猿难渡,野兽众多,更有狼群出没,许多武艺高强之辈进山也是有去无回”

穆鸠平正有些惭愧,闻言不假思索地道,“我去找!再难也要把药拿回来。”

戚少商开口道,“ 还是我去吧,老八功力未纯,恐怕力有未逮。”

顾惜朝道,“ 随你, 不过这几天需有内家高手为他们稳住经脉,这里除了你还有谁能有如此功力?”

不待戚少商答话,穆鸠平已抢道,” 大当家,你放心,我老八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角色,绝不会坏事的!”

戚少商无奈,只好点头道,“一切小心。”

顾惜朝接道,“ 你记住, 黑鹫山有东南西北四个峰头,你要在三天内拿到东山颠的菟草,南山麓的白芷,西山腰的青果,北山脚的七七草。待会我把它们的样子画下来,你照图去找。”

望着穆鸠平远去的背影,戚少商心里稳稳觉得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他摇摇头暗笑自己多心,转身回房去了。

(十三)

戚少商面有忧色地立在门前――老八还没回来,会不会有什么意外?难道 他转身就要去找顾惜朝。

忽然,脚下猛地一紧,――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踝。

戚少商一惊,但他久经风雨,临危不乱, 当机立断飞起一脚,脚下的人没料到他骤起发难,一声惨叫,被踢地腾空而起,“啪!” 地落在地上。

戚少商定睛看时,见那人身材也算高大,只是衣衫褴褛,满面污秽,此时正手脚抽动着趴在地上。

戚少商见他不堪一击,心里惊疑不定,“ 难道这只是个寻常乞丐? 不对,他能不知不觉摸到我身边,不该是普通人啊。“想到这里,他喝道,“你不必装了,明人不说暗话,兄弟是哪条道上的,为什么找上我?”

那乞丐抬起头来,挣扎着要说些什么,但他满口鲜血,戚少商听不清,凑上前去问道,“你说什么?”

戚少商一眼瞥见他将手慢慢伸进了怀里,立时闪电般伸手攫住他的手,又是一脚将他踢飞,哈哈笑道,“就你这等伎俩,也敢在我面前使诈?!”

他上前将一掌将那人拍醒,喝道,“说! 你是什么人? 谁派你来的?!”

那人看他目中寒光闪闪,忙勉力开口道,“ 大、大、大当家,是我,老八!”

戚少商一愣怒道,“ 你真是找死,不知悔改,还冒充我的兄弟,当我是傻瓜么!”说着就要举掌劈下。

那人简直要哭出来,“ 大当家,真的是我啊!我把药采回来了。”

戚少商一愣,细一打量眼前这蓬头垢面的人,终于将他认了出来,“ 真的是老八! 你怎么搞成这样? 人不人,鬼不鬼的。”

“”

戚少商把他扶起来,回头叫道,“ 顾惜朝! 是不是你又玩了什么样? 把老八害成这样!”

他又转头对穆鸠平道“ 老八,你的脸怎么肿成这样, 害我都没有认出你来。 是谁干的,我去为你讨回公道!”

“ 大当家,你刚才两脚踢在我脸上,就变成这样了”

戚少商叹道,“ 唉,你怎么不早出声?你看都吐血了,不要紧吧?”

穆鸠平委屈地道,“我是想出声的, 可被你一踢,咬到舌头了”

戚少商颇尴尬,顾左右而言他的道,“ 你怎么搞得这么狼狈?像被千军万马践踏过去似的”

穆鸠平露出个犹有余悸的表情道,“ 你不知道那药有多难采,山上有多少猛兽,多少陷阱,多少悬崖峭壁,好不容易采到药,结果休息的时候一不留神,又被山上的猴子偷去了! 我xx#$@&*!”

半日后, 戚少商看着稍事梳洗的阵前风点点头,“ 嗯, 总算恢复了往日风采。”

顾惜朝也点点头,“ 不错,至少看上去像个人了。”

穆鸠平大怒,顾惜朝不等他发作,又开口道,“ 药是采回了,可惜,还缺一味药引”

穆鸠平闻言打了个寒颤, 一腔怒火立时烟消云散,期期艾艾地道,“ 呃,我伤势未复,恐怕不能胜任”边说边用乞怜的眼神看着戚少商。

顾惜朝也瞥了戚少商一眼道,“ 无妨,这药引并不难寻,也没什么危险。不过,如果大当家要去,也是可以的”

戚少商被顾惜朝看的身上发毛,忙摇头道,“ 我还要运功为几位前辈逼毒,这的事还是偏劳老八罢!”

――老八,这算我对不住你了

穆鸠平眼看躲不过,咬咬牙道,“好吧! 你说药引是什么?”

顾惜朝轻轻一笑,“要百种华池阴水”

穆鸠平满头雾水,“华池阴水那是什么?”

顾惜朝招手叫过他,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话,再伸手堵住耳朵。

然后,全村的人都听到了阵前风的大吼,“什么?!! 少女的口水?!”

顾惜朝等他叫完才放下手面不改色地道,“ 不错, 华池之水就是口水,而男子属阳,女子属阴,乃千古不易之理,未嫁的少女更是纯阴之体, 所以百种华池阴水,当然就是百名少女的口水”

穆鸠平叫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堂堂七尺汉子,你要我去做这种事?再说口水怎么能治病? 姓顾的,你是耍我吧?!”

顾惜朝挑眉道,“华池之水,又称“神水”、“金津”、“醴泉” 据传,某日吕洞宾下凡卖能治劳伤虚损、却病延年的“人参果”,一文钱一枚。一时,成千人围着他竞相购买。吕仙大喝一声:“此果人人有,只是你们不知服食而巳!”众人经他点破迷津,方悟“人参果”就是口水。所以又素有“人参果”之称。《内经》有云,“饮泉以保生” ; 程钟龄咽“华池之水”治百病。《本草纲目》中亦载道,金津有“明目退翳、退肿解毒”等功用”

穆鸠平被他说得头痛,虽听不太懂,但见他引经据典,却也信了几分,只道,“ 那你怎么不去找?”

顾惜朝冷笑,“ 要救他们的又不是我,你不去就算了,反正人死了也不关我的事。”

“”

看着穆鸠平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去,戚少商有些不忍 ――老八,这我也救不了你,你自求多福罢

――穆鸠平还没回来, 戚少商步出院子,见小路正门前偷笑,他是松如柏的孙子,十五六岁年纪,生得聪明伶俐,甚是可爱。

戚少商拍拍他问,“小路,你笑什么呢?”

小路行个礼笑道,“戚大侠,刚才我见八寨主愁眉苦脸走来,便问他有什么事,结果”

戚少商苦笑,“ 嗯,我知道,这事的确难办”

小路摇头道,“ 其实倒也不难,我刚就给八寨主出了个主意。”

“什么主意?”

“ 我告诉八寨主,见了未嫁少女,只管冲上去对她说一句话,准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戚少商有些好奇“ 哦? 什么话?”

小路眼珠一转道,“天机不可泄露,戚大侠恕我卖个关子罢。”

因为有了前车之鉴,所以看到那个“人”冲进来紧张兮兮的关上门时,戚少商没有马上出手,他先仔细打量一番,才试探着问,“ 你是老八?”

“大当家,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没看到我!” 穆鸠平说完飞快地逃进后院。

不等戚少商回过神来,一群村民已叫喊着冲了进来。

“ 那个无赖呢?!快把他交出来!”
“我看是个疯子!”
“是流氓!”
“一定要打死他!”
“把那色狼拖去喂狗!”
“阉了他!”

戚少商心里苦笑――老八,你究竟做了什么啊

好说歹说,连哄带骗才把村民劝走,刚关上门,就见穆鸠平惊魂未定地闪出来。

戚少商看着眼前辨不出形状的脸道,“老八,你怎么又搞成这样?”

“还不是为了那劳什子药引”

顾惜朝自后面转出来,看到穆鸠平一惊,“ 何方妖孽?!光天化日就敢现形!”

穆鸠平吼道,“顾惜朝你别欺人太甚!”

顾惜朝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直看得他马上就要发作,才别过脸笑道,“咦?原来是八寨主 恕我眼拙,没认出来。 ――对了,药引拿到了么?”

穆鸠平恨恨地道,“不就是口水么,我这里多的是!”

他说着把身上湿答答的上衣脱下来,“给,这上面都是!”

小路在一边见了,忍不住笑,“ 份量可真不轻啊,八寨主,你居然弄到了这么多。”

穆鸠平瞪他一眼,吼道,“还不是你出的馊主意! 我把那句话对她们一说,一个个全冲我吐口水!――这里的女人真是泼悍,明明嘴不大,谁料到口水居然都那么多”

小路颇委屈地道,“ 这怎么能怪我?我的办法不是挺有用嘛,你看,药引也拿到了啊。”

穆鸠平愤愤地道,“ 是拿到了,不过这上面还掺了洗脚水,能用吗?―― 大当家你那是什么表情?”

戚少商几步上前,用力拍了拍穆鸠平肩膀,语重心长地道,“老八! 真苦了你了,你为江湖道义,不惜以身犯险,我替几位前辈谢谢你了!” 说完飞快地转过身去。

穆鸠平见他身子轻颤,肩头微抖, 不由心里一热――大当家毕竟是兄弟情,见我吃苦,竟如此动情

顾惜朝见戚少商如此, 撇嘴轻哂,“ 你们所谓正道人士就是这么虚伪,想笑就笑,何必忍得这么辛苦?”

戚少商回过头来,擦掉笑出的眼泪道,“这怎么是虚伪,我是怕老八不好意思罢了!”

穆鸠平闻言张大了嘴,再说不出话来。

(十四)

转眼半月有余, 这一日,众人齐聚一堂。

松如柏对顾惜朝道,“小友啊,我们的毒现在也解了,这可要多谢你啦。”

他素来佻达,颇有些玩世不恭,因此虽对顾惜朝以前的做为有所风闻,知道他名声坏得很,却不怎么放在心上。用他的话说就是,“ 传言不可尽信! 人们往往只看事情表面,谁知道它的背后又隐藏着什么故事

呢? 人人都说他是坏人,可我偏喜欢他的性子!何况,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顾惜朝若有所思地问,“ 春蚕此毒世间难见,你们怎么中毒的,可有什么线索?”

戚少商摇摇头,“你有什么发现?”

顾惜朝沉吟道,“ 没什么只不过,提炼此毒的主药“眠”,只有一个地方能找到。”

“哦? 什么地方?”

“ 小春城。”

“小春城?”

顾惜朝点头道,“ 不错,名为城,其实是个山谷,就在连云寨以西三百里,传闻此谷虽北地,但谷中四季如春,因此多有奇异草――‘眠’就是那里的特产。”

松如柏插话道,“这么说,很有必要去探查一下。”

“ 顾兄弟是唯一认识此药的人,当然要去。”他眼睛一转又道,“我们这些人毒伤初愈,尚需调养, 所以还是小戚跟着去罢。”

“我也要去!” 小路从门外窜进来叫道。

松如柏眼一瞪道,“ 你捣什么乱!”

小路道,“爷爷,我是说真的!”

戚少商也笑道,“小孩子别闹,我们去办正事,不能带你。”

小路叫道,“我就要十六岁了!才不是小孩子!再说,我虽没用,但端茶倒水还能做得了。顾公子身上有病,长途跋涉,总要人照顾。戚大侠粗心大意地,肯定做不好这事!”

戚少商一愣,想了想没再反对。

松如柏哈哈大笑,“ 好罢,跟着去历练历练也好。”

顾惜朝微一皱眉,却没有说话。

一夜无话,三人天明动身。

一路北上,一晃月余,离开了烟雨朦朦的江南,渐渐已是朔风扑面,飞沙满天的大漠风光。

这一日,见顾惜朝脸色苍白,轻轻皱眉抚着胸口,却不肯出声,小路眼珠一转,指着前方的村庄对戚少商大声道,“戚大侠, 我累死了! 我们去那村里歇歇吧?”

戚少商默默点了点头, 当先向村里驰去。

顾惜朝瞥了小路一眼,随后跟上。 小路吐吐舌头,紧紧跟在后面。

村里密密密麻麻地分布着小屋。每一家每一户前都用荆条织篱圈成个院落,共有五十余间房。

三人走到第一个院落内,推开栅栏门,左手的第一间草屋便是厨房。一行人轻轻推开门一拥而入,房内七人皆惊愕地望着不速之客。不半会,六人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还说着求老爷放过,家中已无多余钱财

之类的话。一个年轻人一声不吭,窜至屋角,操起个扁担,便朝顾惜朝直击过去,看来势汹汹,可知此人心怀怨恨已久。

一旁的戚少商用手掌一震挂于腰间的剑鞘,架住扁担,再运劲往外一崩,那个年轻人蹬蹬蹬地连退出几步远,后背贴到了土墙上。

戚少商跟进,刀鞘死死逼住年轻人的脖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喝道“大胆贼人,想找死不成?”

被这猛一喝,伏在地上之人更是颤抖得不得了。还是那个在墙角的年轻人有点骨气,粗声粗气地说道, “像你等官府的走狗,只知压榨百姓,成日逼取地租。我陈清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誓死也要与你们为敌。”

戚少商一愣,手下一松道, “你们勿要惊慌,我等只是路过此地,一时口渴,进来讨点水喝,并没恶意。”

听到此言,地上的老公公,老婆婆,两个年轻的少妇及两个才六七岁大的小孩神情都稍微安定下来。被戚少商顶在墙角的少年睁着大眼睛不信地说道, “难道你们不是官府的走狗?”

顾惜朝斜睨了戚少商一眼笑道,“不是官府走狗么,倒也未必”

戚少商瞪他一眼,放松手上的刀鞘说道, “你想到哪去了,我们只是路过此地,想在这里休息片刻。”

一边朝着年轻人发问道, “这位小哥,你们可是有难言之隐?可否讲与我这外地人听听?”

老头子抬眼看了下他,觉得戚少商倒是个诚实可靠温厚之人,顾惜朝神清气华,小路也是聪明伶俐,于是说道, “那还请你们进堂屋一叙吧。”

在老头子的指引下,三人又拐到正堂,分别坐定后,老头子先叹了口气,诉苦说道, “两位爷,你是从外地来的,此地县令叫做李保。”他说着,不由又叹了口气。 苦笑道, “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只能是知县说了算。他强夺土地,整座霄山县城的地都快被他给夺光了。

我本姓陈,陈家在霄山县本也是个殷富之家,有地三百亩,因被李保看上,使计强夺我家田地,并让我负债三万两,迫得我举家迁入这许王郡来。

像我这样的乡绅都如此对待,百姓们更可想而知,在这五朴山中穷苦人家就有过五百户。每日里总有官差分头找上门,索要小钱,真是生不如死呀。其实,这许王郡原先也是个大镇,但经李保多年盘剥,稍有门路的,都举家迁走了,如今剩下的,也不满三百户了。”老者说得泪流满面。

戚少商正色地说道, “你父子既然是庄主,又是乡绅,为何不上告?”

“现在的官都是官官相护,再加上家财散进,何况,李保的堂兄就是诸葛神候的门人!可说一门显贵,我们无权无势,哪能告得动他!”

戚少商一愣,正色道,“世上自有天理公道! 诸葛神候向来清正,绝不会袒护这等贪官!”

那老人只是冷笑,“ 我原来也相信这世上还有公道,有王法。可如今家道中落,尝尽了羞辱欺凌才知道,公道――不是给我们这些人准备的。 升斗小民,从来命贱如纸,到哪里去寻公道!倒不如打落牙齿和血吞,至少还能保住残命!”

戚少商看他脸上冷冷地,带着象讥讽却更像自嘲的神色, 倒跟顾惜朝有三分相似,不由愣住,一时说不出话来――是不是他们的遭遇也有三分相似呢?

顾惜朝冷哼一声道,“那你就甘心这样被踩在脚下,永远任人欺辱?别人打了你左脸,你就把右脸也送过去?――像你们这种人,遭遇再惨也是活该! ――我若是你,绝不甘心,定要设法搏一搏。 要么恣意生,要么痛快死,也好过这样苟延残喘,生不如死!”

一番话说的老者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顾惜朝却又事不关已的端起了茶杯。

才喝了几口茶,这屋外就传来一阵阵喧闹声。啪的一声,房门第二被推开,陈老头有点胆怯地往里缩。

“里面的人都给我滚出来,别以为躲到里面老子我就拿不到钱了。”随着话音落下,从门外进来六名衙差,个个满脸横肉,气势汹汹。

见里面已有了七个人,领头的嘴一撇,大声说道, “就你老陈头这穷酸,居然还能招待客人?先还帐再请客不迟。今日还不了,我连你的这些客人都抓。”

领头的又看了下顾惜朝,嗨嗨了几声,说道, “这小爷们看起来还挺白的,不晓得肉细嫩不?”作势想摸。

顾惜朝闻言,脸上一白,旋又掠过一丝冷笑。

戚少商怕他痛下杀手,正要出手,小路早忍不住,手一抓,便扣住领头的手腕,用力一捏,把这领头之人捏得痛不欲生,半跪到了地上,直哭叫着道, “这位小爷,您放手呀,痛呀,痛…”

“今日没剁掉你的手,算你走运。”小路喝道。

手一松,领头人立刻捂着手腕退出几大步,恶狠狠地道, “你们不晓得我是谁吗?居然敢在老子头上动土?不想活了?给我上。”

身后的五个衙差拔出腰刀,见人就想砍,想要为头报仇。可他们哪是戚少商的对手?就是都拿着刀都不顶事。

三下五除二,全给打飞出房屋。剩个领头的缩在屋角,不住地发抖。

小路大步上前,一下就是七记大耳光,直摔得他嘴角流血,两眼冒金星。戚少商一脚把他直接踢出屋外,小路在旁边拍手说道, “你们这几个狗崽子,居然敢在太岁面前动土,你们才是不想活了。”

那人从地上咕碌爬了起来,大叫道, “你们大概不晓得老子的身份吧?好好问问陈老头吧。看我不血洗这许王郡我就不姓何!走。”在撂下一通的狠话后,便匆匆离去。

老陈早已吓得半瘫倒在地,爬不起来,面色苍白得很。只那年轻人心不甘地说道, “老爹,你怕什么,总之都要死,索性集合这附近的壮丁跟他们斗一场。”

戚少商有点奇怪,问道, “这官差居然如此目无法纪?”

老陈唉声叹气地说道, “这位爷,你惹下祸端了,这世道还讲什么法纪?他们一向飞扬拔扈,逆我者亡,又是一场浩劫呀。”

小路一想道,“我们去找他们分说!”

准备走出房门之际,听到陈清在角落边低声说了一句, “惹下祸端就一走了之,真是没胆量,缩头乌龟。

苦的可是这里的父老乡亲,免不了要刀光血影一场,也不晓要因此一事端死多少人。”

小路一愣止步。

顾惜朝却冷笑道,“ 这么说你们落到如此地步,都要怪我们? 若我们没来,你们就可跟他们相安无事,快快活活,无忧无虑地过日子了? ”

陈清怔住,再说不出话来。

正尴尬间,“砰!”地一声,有人闯进来。 进来的年轻人喘着气叫道,“ 不好了! 北面来了大队兵马,怕是有一千多人,杀气腾腾冲这里来了!”

房里一静,众人都是一惊,――早料到会有祸事,但居然会这么快,而且还出动了官军?

顾惜朝见那人惊魂未定,喝道,“你不用怕,此地县衙在哪个方向?”

陈清道,“南方。”

顾惜朝一皱眉,向那年轻人问道,“来人有没有旗号?是步行还是骑马?”

那人吃吃地道,“ 没、没见到旗号,都、都是骑、骑马”

顾惜朝与戚少商面面相觑,皆在对方目中看到了沉重之色。

――此地以北五百里就与辽境相接,快马一日既到。宋与辽交战多年,一直守城多进攻少,因此宋军以步兵为主,辽以骑兵为主。 此军自北而来,又未打旗号――这是大宋境内,若是宋军,何必堰旗息一鼓?

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道,

“――辽军突袭!”

(十五)

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道,

“――辽军突袭!”

举座皆惊,战栗不能语。

顾惜朝一拍那年轻人问道,“ 辽军离我们还有多远?”

“大、大约百里。”

陈老头颤声道,“ 大家快收拾细软,我们避一避。”

顾惜朝冷笑不语,戚少商叹道,“来不及了――区区百里路程,快马半日便到。”

顾惜朝接道,“ 那是辽军的先锋,此去定是要奇袭北门关,此地是必经之路,为防走漏消息,他们不会留下活口! 况且,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北门关一失,就打开了南下的大门,方圆五百里土地都会在他们控制之下,到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辽军铁蹄之下,还不化为箕粉?!”

陈老头腿一软,瘫倒在地。

陈清喃喃地问,“难道,就毫无生路了么?”

顾惜朝淡淡地道,“有无生路,那要看你们自己。”

陈清看着顾惜朝波澜不惊的神色,突然福至心灵,翻身跪倒,“ 这位公子,我知道你们并非常人,求公子救我们一救!”

顾惜朝抬手一拦,“ 我救不了你们。”

陈清还要再求,顾惜朝打断他道,“不必求我,越是低头,就越让人看不起――求人不如求已!”

看陈清满脸通红,顾惜朝又道,“ 看你身强力壮,四肢俱全,可惜却没有胆子!有人要你们死,你们为什么不先让他们死?! 你有手有脚,为什么不提刀携箭,保护你们的老小,守住自己的家?!”

陈清一愣,似乎被他的话惊呆了,“可是、他们有一千人啊, 我们村能动手的青壮也不过三百人――何况未经训练,人再多也是乌合之众。 这岂不是螳臂当车么?!”

顾惜朝冷冷地道,“那你们就回家等死吧,别妄想会有人从天而降来救你们――你们自己尚不敢自救,何况别人!”

戚少商拍拍陈清肩头道,“他说得不错,绝尚可逢生,若要求生,这是唯一的出路。”

见陈清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顾惜朝缓了语气,指着戚少商道,“绝尚可逢生,你眼前这人就曾多自山穷水尽杀出一条血路,现在不也柳暗明了?破敌的办法不是没有,但要许王郡的民众共同进退,拼死一搏。”

陈清自地上一跃而起,振声叫道,“不错!不拼一拼怎么甘心束手就戮?我这就去召集村民!”

见陈清出去,戚少商轻声问道,“ 你有几成把握?”

“四成。”

戚少商有些意外,“此地户不过三百,其中青壮不会过四百。几百民众,的确是乌合之众,绝不可能与辽邦铁骑相抗。”

顾惜朝不为所动,“四成,只多不少。”

见到戚少商诧异的眼神,顾惜朝道,“ 辽东之地向来民风彪悍,此村屋外多悬野兽皮毛,看来多以打猎为生,村民必擅使弓箭。

何况还有以一当百的九现神龙在;更何况――” 他仰起头,傲然道,“ 还有我顾惜朝在此。”

戚少商恍然一笑,“我倒忘了,你能著兵书战法,自也能临敌谋断,决胜千里。”

他又叹道,“ 可惜毕竟只有四成把握,还是行险啊。”

顾惜朝扬眉道,“ 做事岂能畏首畏尾?想活下来,就要险中求胜!”

说话间,陈清闯进来道,“ 我已集齐了村中青壮共三百一十二人,公子要不要来看看?”

顾惜朝点点头,来到门前,见众村民身背弓箭,带着忐忑不安的神情,参差不齐地站在院前。

风声烈烈,衣袂翻飞,顾惜朝负手而立,自有一股摄人的气势,

他带着迫人的口气道, “想必你们也知道,一千辽骑正向这里扑来。辽军向来凶残,若不反抗,这里必会被辽军铁骑踏成踏成粉碎!凡敌人强势,非我们力所能取时,必用智谋取之。 我这里虽有退敌之计,可也要由你们来配合。这世上,只有强者才能生存!是懦夫,回家等死; 是强者,便随我放手一搏! 各位, 我言尽于此,是生是死,请一言而决!”

陈清站在他身边,此时率先大喝道,“我们是强者!我们要求生! 放手一搏!

众人齐声大吼,“放手一搏! 放手一搏!”

顾惜朝微笑道,“好!你们去准备吧,该怎么做,陈清会告诉你们。”

看着陈清的背影,戚少商问,“你看他能行么?”

顾惜朝点点头,“没问题,他有些武功底子,人又硬气,颇能决断――能挑选出一个让大伙都信服的人做副手,会使这场战赢得更轻松些。”

陈清快步走来,打断了他们说话问道,“ 都按您的吩咐去布置了。” 他欲言又止地道,“公子,你看我们能羸吗?”

顾惜朝知道这时只能打气,极有把握地开口道, “瞧这许王郡之民皆习惯用长弓,而不习惯刀枪等兵刃。辽兵皆以马刀为主,骑马为生,如果依然困守于这弹丸平川之地,四面临敌之境,无法充分发挥弓手的优势,三百对一千乃是必败之局,诸葛转世也难以扭转乾坤。

而凡与敌战,三军必要得其地利,则可以以寡敌众,以弱胜强。所谓知敌之可击,知吾卒之可以击,而不知地利,胜之半也。

我曾读过前朝单波尹所著之《钟山游记》一书,该书详细记载有这一带的地形气候。

许王郡隶属霄山县,而这霄山又归属定山府范围。该地区一至傍晚便升起浓雾,伸手不见五指,只在凌晨时分,雾方散去。此可为己用之一也。

而辽人地形不熟,他们长途奔袭至此已疲惫不堪,而我们早有准备;敌明我暗,以逸待劳,此可为己用之二也。

离此不远有座丙戈山,地势雄伟,明里只一条山道通往山顶,易守不易攻,此可为己用之三也。

有这三可用,再扬长避短,敌怎能不败?”

戚少商听后不禁击节叫好,陈清也是一脸钦敬。――单听其所言,这场战便有七分胜算。

戚少商并非一般草莽英雄,闲时也能舞文弄墨,弹琴赋诗,却也从未听说过《钟山游记》一书,陈清更是闻所未闻。然而看着顾惜朝一派悠闲适意的模样,包括知道胜算只有四成的戚少商在内,也不由对他充满了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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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太阳懒懒的从山头爬出来,把仅剩的一丝温暖撒向大地。山谷里的晓雾被阳光刹那间染成了流苏般的颜色,山头上的残霜也马上回报给阳光一片灿烂的金黄。两边的山坡上,树已经光秃秃的掉净了最后几片叶子。山谷里,间或还有几棵不知名的蒿子,在枯草与残霜间,倔强的绿着,十分扎眼。偶尔有风吹过,空旷的谷地里便起号角一般的声音。没有人迹,没有炊烟,北国的秋,拥有的就是这份古今不变的苍凉。

“嗒,嗒,嗒”, 清脆的马蹄打碎了山谷里的宁静。吓得栖息在树上的喜鹊呼啦拉的飞起来,向远方逃去。二十几个猎户打扮的人纵马疾驰。

“停”,队前为首那人举起了左手,整个马队马上勒住了脚步。那人跳下马,伏在地上听了听。立即跳上马,做了个奇怪的手势,猎户们立刻紧张起来,努力调转马头。为首那人腾身纵上旁边山岩,向远方望去,遮天的旌旗证实了他的判断。

“辽军骑兵,快往山谷里撤!”他大声催促起来。众人调转了马头。等到几十匹马队头变成了队尾,辽骑已经到了十里之内。整个马队立刻向来时路上狂奔起来。为首那人放慢马速,护在队伍的最后边。

辽军显然已经发现了他们,一百个骠悍的骑兵在一名百夫长的带领下跃出本队,呼喝着向他们追来。辽人马快,跑出五六里,压后的几人已经被辽骑赶上。带队的百夫长一马当先,挥刀向为首模样的人后颈砍去。那人却头也不回,拔出重剑向那百夫长弯刀头部一点,立刻把弯刀荡开,顺手后捞,“扑”一下把他的战马脖子抹出了一条尺余长的口子,血光飞溅。那战马长嘶一声,前腿卧下,努力没把马上的骑手压在身下,留恋的看了一眼主人,眼见不得活了。

得手的猎户轻轻一拨马头,又向另一个辽军骑兵冲去,虚劈一下,趁马上的武士招架的功夫,把刀尖刺入了对手战马的眼睛,战马一个人立,把马上的武士掀了下来,摔了个七荤八素。这样三下五除二,转眼就有几十个人被他击下马来。其他几人也个个伸手了得,几个回合,一百骑兵都变成了步卒。

但他们显然不愿伤人,并不继续进攻。为首那人手一挥,众人纵马而去,留下一百个辽人站在原地呆呆发愣。

须臾,辽军大队人马赶到,一千多人马一路奔来,竟保持着整齐的队伍。领军的统领见派出的小队个个落马,不由大怒,宋人一向软弱,辽人往往能以一当三,这若不是为保密,怕走了漏网之鱼,对付区区几十名猎户,也不会出动到百人之多。未料居然铩羽而归,被杀了座骑,更是奇耻大辱。

想到这,那统领把弯刀在高空一挥,一千人齐声“噢――呼”一声,放马向马队方向追去。那几个落马的骑兵也换了战马,跟着狂追。辽军每人至少有两、三匹马备用,所以马力甚佳。顷刻间又追出二三里,路上不断有毛皮弓箭等物被丢弃,众人见此,越发追得紧了。眼见着马队拐进一个峡谷,谷口两片巨石如大门一样高耸如云。那压后的猎户拖过十余匹马,把谷口堵住,纵马而去。

辽军追到谷口,领先的骑兵七手八脚想把马牵开,谁知这些马都没了力气,卧在谷口死也不动了。等大队人马到了,大伙合力把马拖走,让出路来,马队已经不知去向。辽兵统领见那山谷只可容七、八匹马并行,草高林密。心中犹豫,叫过一名百夫长,命其带一小队士兵前头探路,大队人马却慢慢的排了队,走进谷来。

走了二三里,探路的武士也不见动静,正在犹豫间,那百夫长满身是血,狼狈的逃了回来,却没了胡子,少了耳朵。来到统领面前,滚下马来,放声痛哭。原来马队的猎户们见辽人穷追不舍,发了狠,在前面山谷出口埋伏了。先利用弓箭把他们射倒了大半,然后杀在一起。辽兵措手不及,加上众猎户们个个身怀武艺,全部被杀了。这个百夫长是被对方的头领用刀背打昏了,又用冷水浇醒,割了胡子和耳朵,放回来警告大家不要再追。

辽人的胡子即为其尊严,统领受此侮辱,大怒。又听说对方只是几十名猎户,更是有恃无恐。弯刀前指,麾下几个百夫长立即带队向前猛冲,恨不得立即把对方捉了,生吞活剥。堪堪追到距出口半里之遥,只听“轰”的一声,一发巨石落在辽军中,四五个骑士躲避不及,登时被砸得血肉模糊。随着这声巨响,两边山上巨石滚滚而下,那前冲的辽军当即如溪流撞上了礁石一般,一下撞了个粉身碎骨。打头的辽兵一个个如被割的谷穗般从马上落下。间或有战马被打中,鲜血便从马的口鼻中喷涌而出,汇集到地上和人血一起形成了小溪。与此同时,前面的狭谷出口,两侧的山头,也出现了许多人来,张弓向他们射来。

埋伏在这里的不是别人,正是许王郡众乡勇。顾惜朝见石门山谷狭长,正是个打埋伏的好地方,所以定下了这条诱敌之计。

先前的猎户,货真价实,是主动请缨的几名身怀武艺的猎户。那扮做头领的却是戚少商。

他们身披灰布,伏在岩石上,远远的根本分不清是石头还是人。所以辽人直到大难临头才发现对手的存在。

辽军统领见势不妙,慌忙命令军队急撤,众人不顾头上炮弹呼啸,身边箭如雨下,掉头狂奔,人马相互践踏,死伤无数。待幸存者冲到刚才的石门,发现石门早已被炸塌,塞住了退路。无奈掉头又往前冲,一个来回抛下了尸体三百有余。待领军的统领从慌乱中找到一丝清醒,抬眼再看,属下的几个百夫长中的多半早已向佛祖报道去了,剩下几个也都身上带伤,神色惊惶。一咬牙砍翻几个身边乱窜的小兵,整顿队伍,向戚少商等人冲来,众辽兵有了带头人,也明白只有冲过前边这道人墙才能逃得性命,一声呐喊,不顾死活的打马快冲。这边见辽人拼命,也不客气,顾惜朝一挥手,陈清大声喝道,“放火箭!” 箭雨密布,火光满天。 谷中早被置了引火之物,加之天干物燥,一经点燃,立刻火光冲天。冲过箭雨烈火屏障的不够十分之一,那几个幸运的人冲到距顾惜朝等人两百步的地方,又被坐骑掀下马来,此竟拉上了铁丝网,网上挂满了铁蒺藜,地上遍布兽夹。一两个勇悍的站,没等刀落下,身上早已被射了十几只箭。

那统领见此,弃了马,带人向两侧山顶上爬。哪里那么容易,没几步就被箭只压在山脚不能动弹。山谷中树木枯草早已着起火来,此时火势渐大,山上的乡勇被浓烟挡住了目标,渐渐没法放箭了。幸存的辽兵见头上弓箭渐稀,大喜,纷纷从战马身下,石头后面和死人堆里爬出来,寻找出路。但他们的厄运不止于此,一阵山风刮起,火势借着风力越烧越旺,一会间谷底已成火海。

戚少商见此,连忙让众人冲山谷里喊道:“放下刀走出来,投降者不杀”。可身边的人嗓子像是刚才作战时喊坏了,叫出的声音比蚊子叫声大不了多少,等戚少商发现后在顾惜朝的冷笑声中扯了嗓子重复,早已晚了。仅有十几个辽军从烈火中冲出,被村民们用砂土将身上的火扑灭,接下来谷中就再无动静。戚少商问幸存的辽人为何出来的如此之少,那人人破口大骂他假慈悲,原来谷中陷阱密布,众人又被铁丝网挡住了,这几个是见机快,从底下缝隙爬过来的。

滚滚浓烟遮住了半边天空,大火猛烈的吞噬着山谷里的一切。已经不可能再有生命了,戚少商黯然地离开谷口。打了大胜仗,可被谷中飘出的焦臭味一熏,心中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虽与辽军交战多年,却未曾见过这般惨烈的场面,――这已不是作战,而是屠杀。

陈清等人兴高采烈地招呼人马从山上往下撤,等待山上的弟兄全部到齐,就可以凯旋而归了,每个士兵脸上都挂满了胜利的笑容。唯一和武安国一样并不兴高彩烈的是顾惜朝,虽然运筹帷幄,大获全胜,可他脸上仍是淡淡的,似乎也并不怎么开心。

戚少商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对阵沙场,自不能手下留情, 但若已胜券在握,又何必赶尽杀绝?!”

顾惜朝瞥他一眼,冷哼道,“妇人之见。” 说罢纵马绝尘而去。

戚少商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呆呆望着他的背影生闷气。

“戚大侠听没听说过猎人和狼的故事”,陈清见戚少商如此,开导他说。戚少商苦笑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有些妇人之仁?这些辽人虽然残暴,但毕竟和我们一样,也是人啊。 交战时应该绝不容情,可已经稳操胜券,又何必这么残忍?”

“他们杀我百姓的时候,可没把我们当做同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现在可怜他们,他们马队冲过来时,可没有可怜我们的意思,我们这村子久经战火,吃得亏太多了。 何况我们只有几百人,俘虏太多只怕控制不住。”,陈清道。杀敌一千,自己不损一人,在他眼里,纵使孙武转世,诸葛重生,也不过如此。何必为那些凶残的辽人的死活难过。

戚少商半晌无话,在这乱世里,好象人人都信奉弱肉强食,只有自己在看重人命

(十七)

回到许王郡,小路早知道全胜的消息,飞奔着迎出来,他不忿自己因年幼被留下,犹自撅着嘴赌气。

戚少商笑道,“你怎么冲我来了,明明是他不许你去的。”

顾惜朝淡淡地道,“你还是孩子,这杀人放火的事,等长大了再做不迟。”

小路还不服气,顾惜朝却不再理他。

戚少商看着他们,不由轻轻一笑――顾惜朝说的没错,身手再好,必竟还是个孩子,让他看到那样血流成河的样子,怕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罢?――他还肯顾及小路,那就不算刀枪不入

“砰!”又有人破门闯入,戚少商回头一看,是那最先来报信的年轻人。

顾惜朝皱眉道,“你不是去县城求援了么?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援军呢?”

那人喘着气道,“ 县、县里说驻军兵甲不整,粮草不足,要三日后才能到,要我们先加强戒备!”

“什么?!” 顾惜朝霍地立起,“初战失利,辽邦大军不消一日便到,等到三日后,那他们只能来收尸了!”

戚少商长吸口气道,“一千人的先锋全军覆没,辽军定要血洗许王郡,以兹报复。要不要再去求援?”

“来不及了!” 顾惜朝冷笑道,“那些废物来了也是送死!”

他吸口气,忽地转身大步而出,边走边道,“ 戚少商! 把你的平乱珏交给小路,让他去县里求援,告诉他们无论用什么办法,定在一日内赶来,否则持平乱珏可先斩后奏!”

“好!”

“陈清,辽军不日就会前来报仇,你去召集村民,让他们一个时辰里收拾粮食衣物,老弱妇孺先行,青壮乡勇垫后,我们连夜起程,躲进丙戈山!”

“是!”

见他们应命而去,顾惜朝坐回桌边,吐出口气。

戚少商问道,“ 避得开么?”

顾惜朝道,“ 避不开。”

“那你还”

“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不会放弃,我顾惜朝没有未开战先认输的习惯!”

“况且” 顾惜朝淡淡地道,“ 若果然事不可为,凭你的功夫,也能带我脱身。”

“你”

顾惜朝讥笑道,“怎么,我跟他们非亲非故,难道还要同生共死不成?!”

“难怪你把小路支开,不让他跟着,原来早打了这主意!”

顾惜朝但笑不语。

一时无话。

是夜,许王郡近千村民扶老携幼,连夜望丙戈山而去。

及至黎明,终于行至山下,众人方面露喜色,忽觉大地颤抖,蹄声隆隆,号角雷鸣,身后旌旗遮天蔽日而来。

众村民均是脸色惨白――身后辽骑怕有六七千之众,此番挟雷霆之威而来,这边区区三百人,在他们铁骑下显得如此渺小羸弱,一击之下,还不被碾得粉身碎骨?

顾惜朝拨马回身,指着左手边一道狭长的山谷喝道,“老弱妇孺快进去躲避,切记不要出声! 垫后的青壮随我上山,引开辽兵!”

待来到山颠,辽军铁骑已驰至山下,却不急着进攻,在山下列阵,缓缓前行。

山上众人看着黑压压的骑兵,都是哑然无声,再见辽军对他们这区区三百人居然如此严阵以待,更是双股战栗,说不出话来。

顾惜朝扬眉笑道,“ 狮子搏兔,亦全力以赴, 他们的统将颇有见识啊。”

戚少商看他此情此景还能言笑自若,也不由暗暗佩服,面上却不肯带出分毫来。只道,“我认识他,他叫耶律博真,三十六七岁年纪,乃辽南院大王之子,能谋善战,军功赫赫。从前在连云寨时,我也曾与他多交手,

还几在他手下吃了亏,今日他亲自带兵,只怕”

陈清凑上来问道,“ 顾公子,可有什么良策?”

顾惜朝笑道,“ 到这地步,能有什么良策?何况耶律博真带兵颇有方略,绝非易与之辈。 ”见陈清脸色惨淡,又接道,“ 事已至此,只有一个办法。”

陈清眼一亮,追问道,“什么办法?”

顾惜朝一字字地道,“ 狭路相逢,勇者胜!”

见陈清不解,他又道,“ 没有生路,那就冲下山去,杀出一条血路!”

众人听到他的话,再看看山下气势迫人的铁骑,纷纷摇头,――辽人如此军威,冲下山去失了地利岂不自寻死路?虽然知道负隅顽抗也只是苟延残喘,但拖得一时是一时,却教他们怎敢冲下去?

顾惜朝长叹口气,不再说话。

忽听一阵大哗, 低头望去,却是辽军发现了匿于山下的老幼。

山上众人一片惊呼,戚少商一提箭,就要冲下去,却被顾惜朝抬手拦住,“ 来不及了”

确是来不及了,山下的惨呼哀嚎,只须臾间,已渐渐静默下来。

山上众人眼睁睁看自己的妻儿父老被驱赶,被斩杀。虽枉自挣扎,却无路可逃,终于血流满地――也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嚎哭,转眼就是一片痛哭失声,直要撕心裂肺一般――谁能受得了自己的至亲之人,在面前被活活杀戳?

戚少商看他们如此惨痛,也是心里酸涩,却又无从安慰。

“都给我闭嘴!” 这一声断喝敲金断玉,在痛哭声中如冰刃般直刺胸臆,众人都是一窒,慢慢静了下来,看着出声的人――顾惜朝。

他指着山下,冷冷地清晰地道,“那里是你们的老幼,他们信你们能保护他们―― 但因为你们的临阵退缩,如今却被屠戮殆尽!

而你们呢?你们又在做什么? ――呼天抢地,痛哭流涕!

你们还配为人夫,为人父么! 堂堂七尺男儿,不能守护妻儿父老已是奇耻大辱, 而今不思复仇,反而哭哭啼啼,坐以待毙,作此妇人之态!――窝囊如此,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哭泣声渐渐静下来,山上一片沉寂。

忽有人大呼道,“ 不! 我们不是懦夫! 我们要复仇!复仇!”

开始是一个,渐渐越来越多,很快就汇成了几百人的大吼――几百个咬牙切齿,目眦俱裂的人。

几百又眼晴齐刷刷瞪着顾惜朝。

顾惜朝忽地甩掉长衫,翻身上马,

他抬手喝道,“好!既不甘心,就用敌人的鲜血来雪耻!看着他们,那就是害你们家破人亡的凶手――去吧!

去与他们决一死战! 不死不休!!”

村民们齐声吼道,“不死不休!杀!杀!杀!!!”

看着众乡勇瞪着血红的眼睛,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戚少商这样久经战阵的人都不由心里一寒。

他又想起顾惜朝的话,“狭路相逢,勇者胜!” 于是他知道――此战,必胜。

“跟我来!” 顾惜朝纵马奔出,戚少商紧紧相随,护在他左右。身后是几百名红了双眼大步狂奔的民壮。

一转眼,已是短兵相接, 事至此,什么列阵指挥均已多余,只看谁更快、更狠、更不要命!!

不停地杀杀杀杀,直杀得戚少商都有些手软时,忽觉得身上一轻, 抬头看时,原来不觉间已穿出了敌阵。

转头看时,见顾惜朝正策马而出――青衫溅血,杀气盈睫。

见戚少商看他,顾惜朝向他扬眉一笑,“万人敌,敢不敢再杀回去?”

戚少商哈哈大笑,“有何不敢!” 说罢拨转马头当先驰入。

顾惜朝也是一笑,扬声道“ 射人先射马!”

戚少商头也不回地道,“我知道!”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伐声中,戚少商直透敌阵,盏茶功夫已插入辽骑中军,辽军纷纷提刀击来,戚少商势如破竹,剑下无一合之敌。 眼看戚少商越来越近, 忽闻一声沉喝,“ 前阵退开,弓箭侍候!”

然而众人杀做一团,却哪里退得开?

戚少商厮杀中抬头一看, 见“耶律” 大旗下 一员敌将,锦袍大衾,双目狭长,正举起手,毫不犹豫地挥下,“ 射!”

“嗡!” 弓弦应声响起,漫天箭雨袭来,戚少商辗转腾挪,挥剑护身,将箭雨挡在身前。

他周围的辽兵却没这样的能耐, 纷纷中箭落马,转眼倒了一地。

戚少商心里大怒――在连云寨习惯了与众兄弟亲如一家,见耶律博真对自己人的性命居然这样毫不在意,不由怒从心起。 他一跃,伸脚踏在一名辽兵头上,腾身而起,直向耶律博真扑去。

耶律博真又一挥手,“ 射!”

戚少商无奈挥剑挡下,然身在半空无从借力,被这一阻,真气已泄,向下落去。

“戚少商!” 身后又是一箭嗖地射来。

听出顾惜朝的声音,戚少商伸脚尖点在来箭上,一换气,又向耶律博真扑去。

耶律博真忽听风声响起,刷地一声,一箭直向面门而来, 他也十分了得,挥刀鞘一拦。

“当!”地脆响,将箭砸落。 他被惊出一身冷汗,刚刚吐出口气, 忽觉颈上一凉。

之后就是天翻地覆,翻腾中只见一人举刀端坐马上,却没了头颅。 隐约还见那人身前,一人白衣持剑,跃于马前,意气飞扬; 战阵中一青衣书生正挽弓搭箭,眉目翩然。

――原来那一箭是他射的 耳边传来阵阵哗叫,而耶律博真眼前一黑,再无所觉。

――昭和七年秋,辽军于边境陈兵三十余万,欲寻衅而击。十月初三,一千辽骑先锋突袭北门关,经宋境边陲小庄许王郡,恰逢二无名侠士游历至此,一青衫书生,一白衣剑士,遂集许王郡青壮村民三百人,奋起相抗,于青云谷施计设伏,大破辽骑。辽兵互相践踏死伤者无数,一千余骑,无人生还。村民伤十余人,无一丧命。

十月初四,辽兵引六千骑悍然来攻,许王举村迁移,以避其祸。然扶幼携老,进退缓慢。于十月初六被围于丙戈山,许王老幼六百余被屠。二人率三百民壮与六千辽骑决战于丙戈山下,虽敌众我寡,然气冲霄汉,杀意盈天。当是时,二人均透阵而出,不肯弃众人而去,后杀还阵中,直入重围,斩杀辽军统将耶律博真于马下,提其首级而还。辽军遂溃,退军百里相避。是役,许王六百老弱妇孺皆亡,三百民壮余四十三。生者血透重衣,犹死战不退;死者口啖敌肉,终不肯瞑其目;辽骑亡二千三百余,无一被俘。至夜,定州守将方整顿军备,率援军至。 只见山下血流盈野,尸横遍地,山上桐溪水赤,历三日方清。

翌日,二侠不辞而别,飘然远去,不得其名而知,乃以无名氏呼之。

十月初七,辽军大举侵宋,边陲各地遭其害者,十之八九也。 然及至其昭和九年议和退军,终不再踏入许王郡一步。

自此,许王郡勇悍之名播于辽东,由是多有流民孤弱托庇于此,未两年,已愈千户。

许王遂自组乡勇,护卫村外。无论宋军辽骑,官军盗匪,凡经此地者,未敢犯其秋毫。

呜呼! 以三百民夫力透辽军重围,战而破之。神龙在天,首尾难见。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此天佑我大宋哉?

盖天下之大,卧虎藏龙,多少英雄豪杰,埋没草泽之中。然天下动荡,势难独善其身,生逢乱世,终不免偶露峥嵘。于是乎潜龙腾渊,鳞爪飞扬;鹰隼试翼,风尘吸张;此乃时势,岂为天佑乎!

――《宋传奇――无名氏》

(十九)

秋时节,梦里江南。

汴京城外,戚少商望着高峻的城门,不知是不是因为身边那个人的关系,忽然就想到从前那段风起云涌的日子,那段最痛,却也最鲜明的日子

回头时,见顾惜朝也正静静地望着城门,带着一丝恍惚的神情。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于风中微微扬起的卷发,不由得有些出神――他在想什么?想起从前那些事的时候,他可曾有过一丝后悔呢

马蹄声响起,小路的轻快的声音传来:“ 我们进城吧!”

顾惜朝闻声垂了眼,半晌,似是轻忽又似是自嘲的轻轻一哂,纵马当先入城。

小路已大叫道:“公子,等等我啊!”

戚少商摇头一叹,拍马追上。

“顾惜朝! 你要去哪里?”

城内不便骑马,顾惜朝索性翻身下马,冷冷地道,“你想要我去哪儿?”

戚少商一怔,不由语塞。就这样带他回神侯府似乎不妥

顾惜朝似乎原就料他答不出, 不等回话,便又转身行去。

“那,你想去哪儿?”

顾惜朝头也不回地道:“去我该去的地方。”

戚少商无法,只好跟在他后面, 转过了几条街,渐渐僻静起来。戚少商抬眼看到出现在面前的门庭,猛地醒悟,脱口道,“丞相府!”

顾惜朝怔怔地看着曾经辉煌如今破败的门匾,曾经夺目如今黯淡的朱漆大门出神。
――曾经车水马龙,如今门可罗雀的丞相府啊

戚少商看着他的背影,也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哪

苍茫的天空,不知何时开始洒落丝丝细雨。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相映红。”顾惜朝顿了顿,仿佛用力忍下什么似地接道,“人面不知何去,桃依旧笑春风”

“呵,呵呵”他肩头抖动,似抑制不住般地笑出声来。任细雨打湿了自己的衣发,任沾了水的青衫,变做的,染血一般的颜色。

戚少商拦住想要上前的小路,轻轻摇头道:“别去打扰他” 他自己却忍不住想起当年,顾惜朝在死去的卷哥和边儿面前,三分得意七分悠然地念出这首诗的神情。 一时恍如隔世。

“你知道我最后一来这里是何时么”

戚少商没料到他忽然对自己说话,一愣才道“什么时候?”

“就是我们皇城决战的前一天 我答应了傅宗书去逼宫,然后黄金鳞告诉我,晚晴在等我。”

顾惜朝轻轻吐出口气,“我知道那时候不该儿女情长,可还是忍不住去看她。 我站在她的窗外,看到她在桌上摆了两副碗筷,看着她痴痴的眼神, 我知道,她在等我” 他轻轻低下头,“ 可我不敢进去见她! 因为,我实在怕我怕再坚定的决心也会在她那样的眼神下烟消云散,怕见了她,就再也离不开她终于没有踏进她的房门。”

顾惜朝仰起头,“否则,一切都会不同罢”

戚少商虽身受其害,但他向来心胸开阔,风光霁月,见顾惜朝如此伤怀,便也不忍责,于是轻轻一喟,“或许,这都是天意”

顾惜朝没有回头,“ 天意么 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

他猛地转过身来,“可我,却是从来不信天意的!”

“人们做错了事,时常要怪到上天头上,说什么天意如此 可笑。 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与天何干?要怪,也只能怪自己!”

戚少商叹道,“我们都已放过了你,你又何必不放过自己?”

顾惜朝也不理他,只是抬头,任雨珠打在脸上,沿着面颊轻轻滑下,“以前有人对我说,雨,是上天的眼泪,是对世人的怜悯你说,那个人是不是很傻?”

戚少商蓦地想到晚晴――那个最是温婉安静,清澈而明定的女子――只有她,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吧

“进去吧!”

戚少商跟上去道,“门上贴了封条,我带你翻墙进去吧。”

顾惜朝淡淡地道,“不劳你大驾。” 说罢反手“唰”地拔出戚少商腰间的逆水寒剑,青光一闪,“啪”,门上的大锁应声断成两截,落在地上。 戚少商不由脱口道,“漂亮!” 一声轻吟,顾惜朝已头也不回地还剑归鞘。

顾惜朝内力已失,此番全凭招式的巧妙与时机的拿捏出剑,端的是丝毫不能差错,戚少商见他剑下如此干脆利落,忍不住开口叫好。
“糟了”戚少商旋即回过味来,却是暗暗叫苦,自己身为四大名捕之一,擅闯禁地,实乃知法犯法

然而抬头见顾惜朝已一振衣衫,大大方方地进去,他也只有苦笑着拉住小路快步跟上。

走了约盏茶功夫,经过一所厅堂,上书“傅氏宗祠” 四个烫金大字。 顾惜朝微微一顿,还是转身推在祠堂的门,他扫视一眼,随即注目在灵堂右方。 戚少商顺着他眼光看去,见到两个较新的灵位,赫然是“傅公宗书之灵位”和“傅氏晚晴之灵位”灵位前还摆着些杯盘瓜果等祭物。 顾惜朝慢慢上前,抚了抚晚晴的灵位,忽而轻轻皱眉道,“我们走吧。”

一行人径直向后院而来,很快来到一角精致的庭院,顾惜朝一路行来本是毫不犹豫,这时忽然脚下一顿,似乎有些近乡情怯的迟疑。

戚少商抬头一看,却见园上是小篆题的牌匾――晴雪小筑

顾惜朝站住,咬了咬牙,又向园里走进去,初时缓慢,渐渐越行越快,戚少商有意落在后面,遥遥跟着。

来到一清雅的暖阁,戚少商赶到时,正见顾惜朝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房内。 只见房内桌上也摆着灵位――“顾门傅氏晚晴之灵位”灵位前也有祭品,却是一盘干梅子。

顾惜朝缓缓抚去灵位上的尘土,仿佛要用尽一生的温柔般轻轻叫了声:“晚晴,我来了”

戚少商沉默了一会,道:“你有没有想到,是谁设了这灵位? 这里荒废已久,却没有多少尘土,定是经常打扫,那他又是怎么进来的呢?”

顾惜朝摇了摇头。

戚少商还想说什么,忽又顿住,“ 有人来了!我们躲一躲。” 边说边拉着顾惜朝二人闪到屏风后。

片刻之后,房门一动,脚步声响,有人轻轻来到灵位前,戚少商在屏风后听到簌簌的声音,似乎是来人将桌上的祭品重新换过。

“唉” 来人一声叹息,“ 小姐,你以前最爱吃蜜橘,我今天给你带了几个”

顾惜朝一怔,失声叫道:“乳娘!”

来人吃了一惊,喝道:“什么人!?”

顾惜朝现出身来。

“顾相公!”

“乳娘,好久不见。”

顾惜朝默默地看着来人,良久,才开口道:“多谢你来照顾晚晴。”

戚少商见那乳娘四十余岁年纪,眉目清楚,显然年轻时也相貌甚美,一身素服,布衣荆钗,却自有一份雍容态度,不由暗道:“难怪人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果然不错。”

那乳娘这时已定了神色,“顾相公说哪里话来,我跟小姐主仆一场,她生时帮不了她,如今也不过略尽人事罢了 ”

顾惜朝点头道:“晚晴却没拿您当下人,她自幼丧母,是您把她带大,她常说与您情同母女。”

又转头对戚少商道:“这是晚晴的乳娘,谭姨。”

顾惜朝接道:“只是晚晴却没说,您居然是位藏不露的高手!”

谭姨一愣,“顾相公,你说什么?”

顾惜朝淡淡地道:“ 还要否认么? 相府早已被封,你是怎么进来的?
何况 这里虽时常打扫,却还是有些尘土,我们进来时都留下了脚印。 当然,九现神龙武功盖世,轻功也很是不错,他的脚印是既轻且浅,可是你留下的脚印,却比戚少商还要浅些,你做何解释?”

戚少商听他语带讥讽,只好当做没听到。

谭姨淡淡地道:“也许九现神龙进了六扇门,吃得饱穿得好,所以长胖了也不一定。”

戚少商除了苦笑,也说不出话。

顾惜朝只地盯着谭姨,一字字地问:“ 你是谁?”

(二十)

谭姨目光一瞬,也直视着顾惜朝,“不错,我是有一段过去不过,谁都会有不愿提起的过往,所以我不想说。”

两人毫不辟讳的相互对视,良久,顾惜朝点头道:“ 我相信,你有自己的理由,我不问。”

秋风卷起秋雨,洒进窗来。

他转头看着窗外,轻轻地道,“ 秋了,桃树的叶子落了”

谭姨也叹口气道:“是啊晚晴以前最喜欢桃的”

“你既然来了,就多陪她一会儿吧,我先走了。”

谭姨向戚少商点点头,转身要走。

“前辈!”顾惜朝叫道

谭姨见他换了称呼,一顿止步。 只是戚少商的角度,见她面上似乎掠过一丝无奈的神色。

顾惜朝上前一步,沉声道:“前辈,我不问你的来历,但是,有几个问题,请你务必回答!”

“你问吧。”

“您从小将晚晴带大,说是最了解她的人,也不为过。想必对她的性情习惯,也是最清楚的。”

谭姨没有说话。

顾惜朝接道,“看这里的祭品,梅子、蜜橘、绿豆糕,都是她最爱吃的。”
“但为什么祠堂里,晚晴的灵位前,摆的却是桂圆?――晚晴是从来不吃桂圆的,她有种过敏症。”

“门外为什么种桃树?你说晚晴最喜欢桃但晚晴常说桃子吃多了对身体无益,她是绝不会在自己的院里种桃树的,然而看这满园的桃树,至少也有七八年的岁数。”

“又为什么这房里的灵位与祠堂里的不同?多了“顾门”二字。”

谭姨道:“我想,晚晴是你妻子,她会喜欢这样。”

顾惜朝用黑得不见底的眸子盯着谭姨,“那么祠堂里的,不是我妻子? 那个喜欢吃桂圆、喜欢桃的晚晴不是我妻子?她又是谁?”

谭姨在他的目光下,终于苦笑道:“看来,以前不让你来这里是对的,我早知道瞒不过你。”

她看着房里的灵位,柔声道:“晚晴,不是我言而无信,实在是你的夫君太厉害”

她长吁口气,看着顾惜朝,“其实,你的妻子,并不是真正的傅晚晴。”

戚少商失声叫道:“你说什么?!”

谭姨道:“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

顾惜朝没有出声,只是握紧了拳。

“真正的傅晚晴,早在两年前已经死了。 ”

谭姨轻轻地说道,浑不管自己这句话在两个男人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有些恍惚地望着窗外的阳光,她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的日子。

[小姐她身为丞相掌珠,实在是有些娇纵的,但她美丽过人,心地良善,其实是个好姑娘。

那年,她独自一人出府,说是要闯荡江湖,后来便遇到了铁手唉,这是她的命

三个月后,她回家了。

我从未见过她那么高兴,那是藏也藏不住的幸福表情,那时候的她,浑身都透着动人的光彩
我再三问她,才知道,她有了意中人,便是神侯府的铁手而且,铁手答应第二天来提亲。

想到这里,谭姨苦笑了一下,

我那时候是怎么说的呢? 啊,我说:“小姐,你有了心上人,我真为你高兴,可是只怕丞相他是不会答应的。”

她也知道神侯府与相府的恩怨,发起愁来。

我不忍心,便劝她,“放心吧,相爷是最疼你的,只要你坚持,他总不忍心误了你的终身罢。”

后来小姐把这件事告诉了傅宗书,他勃然大怒。 “绝不可能!”他从未用那样严厉的语气对女儿说话。

“铁手此人看上去一身正气,却重义而无情,绝不会是你的良伴!――而且相府也不可能跟诸葛小结亲!”傅宗书是这样说的

小姐自然是听不进去的。结果。他平生第一打了女儿。

没想到,小姐当场抽出袖里的匕首,架在自己颈上! 我至今尚记得她那时的样子
她咬着唇,一字字地说:“爹,我已认定了铁手,你若不答应,我一生一世也不会快活,不如一了百了。”
父女对峙良久,小姐寸步不让。
我虽自小看她长大,却也从未想到她竟有这样的勇气!
傅宗书久居相位,自有其过人之,他这一动怒,便是我,也被他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来。
但小姐,依然毫不退让。
其实以我的身手,原是可以阻止她的,可我看到她的样子,却无法出手。 她不惜用性命去悍卫的东西,我又怎么能阻止?

持刀的她,满是一无反顾,不惜一切的神色,真是惊心动魄的美丽!
我当时真的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男子,能让小姐这样对他, 他值得么?

戚少商二人已听得呆了,“那后来怎样?”

谭姨叹道:“虎毒不食子,小姐不惜以死相胁,傅宗书最终还是答应了她。”

她有些出神的想,傅宗书不愧一代枭雄,只说识人之明,便强出我们许多了,他那时怎么对小姐说的?他说: “只怕那铁手没有你这般真性情,终究会辜负了你一番情意。”
唉,小姐若肯听他的话

戚少商问:“后来呢?”

“后来? 小姐那晚一夜没睡,只是一直笑。她在等铁手来提亲。”

“她从日出等到正午,又从正午等到日落”

“然而,铁手没有来”

“小姐开始还强笑着安慰自己,一直到太阳落山,她终于笑不出来,也不再说话了。 那晚,她就这样痴痴地坐了一夜”

“我实在不忍,就劝她说‘或者铁手有什么急事,不能来呢,也许他今天就来了。’”

“我不过是安慰她的话,这傻孩子,却当真了, 第二天一早,她就拿了那三片柳叶,去找铁手。”

小路见她沉默下来,忍不住问:“那傅小姐回来时怎么说?”

谭姨轻轻地道:“回来? 她再也没有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