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娘,小金有传来消息么?”
“还没有少主您”
被唤作三娘的女子,青春已逝,但美貌却不曾有过丝毫衰减,反而随着岁月的流逝,犹如悉心养护的玉石般绽放出雍容华美却又毫不张扬的色泽。炽丽的锦绣衣外罩着银丝鱼纹罗纱,衣角缀着与发间金丝绕珠簪相称应的细碎珠玉。这样一身灿烂瑰丽的衣饰,丝毫不显庸俗,只把雍三娘衬的益发华贵。
只是,这份光彩在那少年面前竟显得失了色。
少年半倚在舫边,他穿着一袭洗旧的松垮白袍,微敞的衣领下露出消瘦的锁骨,宽广的袖袍间伸出修长洁白的手指,抓着一把描金砌玉的折扇,扇尾缀着乌青色的长流苏,那流苏长的奇异,沿着衣服褶皱留下一道弯弯曲曲的墨迹,最后竟与少年未束起的乌青色发丝溶成一。
少年的声音是清澈的,却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慵懒味道,好像春日里混和了青草芬芳的暖风抚过人的脸颊。他说话的时候,脸微微侧过,耀眼的日光隔着岸边垂柳枝桠间的缝隙投在他脸上,便仿佛更加夺目了。他的脸颊细致如白瓷,双唇透着一抹薄红,狭长双目微微眯起,唇角挂着些许淡笑,透着些摄人心魄的美,叫人忍不住呼吸一滞,叹一句:风姿卓然!
这风姿,并非刻意修饰而来,反倒好像是少年那种漫不经心的神情感染所致。手中那柄白玉为骨,金线嵌成复槿绘纹的折扇开开合合,犹如在思量什么一般,但脸上却没有显出分毫的烦恼,依旧用着懒洋洋的口气说:“是嘛算起来也已十日了,原来咱们这半分堂做起事来却是这般慢。还剩八日,可如何是好?“虽然说着这样的话,但依然没有焦急的口气。
雍三娘有些惶恐的挪动一下身子。那人看起来虽然只不过是个柔弱少年,但既能身为闻名天下的半分堂主人,便可知必有过人之。
去年冬,上代半分堂主人传位给这不过十六岁的少年,当时堂中一片哗然,更有堂中长老仗着资历出言不逊,其时隐忍不发,众人以为软弱。年开春,雍三娘以小小一名堂人之资破格提升接掌水使,领命时忽然惊觉堂中全无反对声息,惶顾四周,已然物是人非,顿时晓得新任半分堂主人主手段厉害,不觉间汗流浃背。
半分堂主人似是猜出雍三娘心绪,也不说穿,只是脸带微笑,说道:“叫主人倒显老了,便叫我少主罢。”
雍三娘叩首礼谢,从此一心一意效力半分堂。
江湖传言,半分堂主人是个神秘莫测,手段厉害的人物。谁曾想到却是这样一个少年,更是已逝京城首富江雉之子江白,一个流连烟之地、挥金如土的富家子弟,亦或者说败家子,传言,江雉之死便是因为对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不满而抑郁生疾,药石无医而亡。
“或许掌灯时便有消息"雍三娘不安的说,这件事情的确耽误的太久了,只是她犹豫了一下,终于大胆说道:“但少主您并未交代究竟寻找何物,恐怕小金也实在无能为力”
这是十日前忽然传来的命令,派出半分堂最擅长搜寻的小金去寻找一件重要的失物,时限十八天。以小金之能,便是天涯海角的一封信笺也能找到,更有传言说,就是那信笺被烧毁,小金亦能将其灰烬拿来,虽然传言不免夸大,但小金之强可见一斑。只是,在十八日寻找一件全无线索甚至连是什么也不知道的东西,未免太强人所难。
江白扇了扇风,说道:“并非我不交代,而是我没有好交代的,因为今的客人就是这般说的偏偏又是不得不接的生意,还真是叫人头痛呀”
“若是"雍三娘小心问道:“若是万一在期限内找不到,会怎样?”
天价赔偿抑或半分堂名誉扫地?
江白把目光转回舫外,道:“三娘,听说你新学了首曲子,不若奏来听听。”
并非真的想听曲子,这句话的意思是表示这个话题就此结束,三娘的询问已经逾矩了。
“是,是"三娘连忙抱过六弦琴,轻拨空弦弹了几个散音。
隐约听见江白低语道:“只怕是是个死局罢”
琴初为五弦,象征着金、木、水、火、土。相传周文王为了悼念死去的儿子伯邑考,加了一根弦,武王伐纣时,为了增加士气,又添了一根弦,这才是后世常见的琴,亦称"文武七弦琴”。雍三娘这具六弦琴虽然并非绝无仅有,却也少见,弹起曲来别具风格。常人只道碧翠湖上雍三娘风姿艳丽,琴技无双,怎知道,隐藏于这六弦琴下的,是六支长约二尺软金细针,用法奇异,销魂夺魄。
半分堂藏龙卧虎,若非厉害手段,雍三娘又怎能够身居高位。
琴声悠越,一时间风静云止,这湖上仿佛凝结一般,只剩下六弦琴声随波荡开,天地间一片寂寥。
曲罢,忽然岸上有人鼓掌,道:“好一曲碣石调幽兰,久闻碧翠湖上雍三娘琴艺无双,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这曲子藉幽兰诉怀才不遇,不合此时此景。倒不如弹一曲相见欢。”

那声音仿佛金石碰撞般脆悦,又带着些锋锐的味道,一开口便显出才学非凡,更显出些惯于发号施令的口气。
雍三娘放下六弦琴,看向江白,江白懒懒倚靠软垫之上,淡淡点了下头。雍三娘这才扬声道:“承蒙公子盛赞,三娘献丑了。“缓缓起身,娉婷走出舱门,拜向岸边之人。
盈盈拜过,抬头看向那人,雍三娘顿时心中暗惊。那人也不过弱冠,单论相貌竟是比江白毫不逊色,顾盼间神采飞扬,一双桃眼盈满笑意。身穿暗青色袍服,领口袖口滚了墨色缎边,上面又用同色丝线绣了复云纹,腰间亦缠了云纹墨色带,挂着一串四个指甲盖大小的白玉玲珑。这身打扮虽不张扬,却是极富贵,只是那精巧玲珑便价值连城,何况一串四个。他身后又跟着个面相普通,神情木然的青年男子,布衣打扮,想是护卫跟班一类。
雍三娘沉了下心思,又道"若公子不嫌三娘画舫鄙陋,何不移步过来,也好让三娘为公子弹一曲相见欢。”
那人也不客气,笑道:“如此甚好。“于是等三娘差人将画舫靠近岸边,上了舫来,只把跟班留在岸边。
掀帘而入,看见江白仍是倚在软垫上,一头乌青长发流淌宽衣广袖间,眼中不由划过一道亮光,一双漂亮桃眼笑意更盛,道:“原来还有别的客人。幽兰,幽兰,果然清雅高洁。“他说着,言语便有些放肆了,身后雍三娘已然色变,唯恐恼了江白。
江白状似随意打量了他一眼,未见动怒,淡淡道:“在下江白,不知阁下高姓。”
那人讶道:“莫非是京城首富江白?在下沈澈,幸会幸会。”
雍三娘知机,连忙将沈澈请入座,奉上茗茶,语笑嫣然道:“沈公子神采非凡,三娘竟是从未见过呢,公子莫非不是京城人士?”
沈澈亦笑道:“三娘,你那首相见欢,我可有些迫不及待呢。“他这么一说,雍三娘心中明白,想是不欲被套问来路,于是拨弦调音,一曲相见欢奏出。
曲毕,沈澈鼓掌称赞,再要开口,江白已起了身,道:“我约了千水阁臻姑娘,也该去了。”
既有外人在,江白自然无意再作逗留,于是雍三娘略微挽言数句,便将江白送至岸边,回身看见沈澈出了舱,雍三娘讶道:“沈公子也要走了么?”
沈澈笑笑说:“时辰不早,我也该走了。三娘的曲子改日再来拜听。“于是也上了岸。
三娘见他循着江白方向而去,不由又是一阵讶异,随即失笑道:“便是他有异心,又怎能奈何得了少主?”
沉沉暮色中,江白缓步独行,乌青流苏金玉折扇在手中开开合合半掩着脸,看不清脸上神色。行至一偏僻小巷,忽然停下脚步。
“小金。”
“少主。”
高墙阴影下,渐渐显出个人来,不过二十多岁,相貌平凡到即使见过数也难以被人记住,他穿着一身灰色仆役的衣服,细看可见衣角有个"安"字。
半分堂的小金,亦是江湖上盛名已久、传言便是天涯海角一封被烧毁的信笺也能将其灰烬找来的神搜,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十分平凡的青年。
“你这是做了哪家的仆役,莫非是觉得半分堂亏待了?“江白笑道。
“少主说笑了。“小金神色自若,不见一丝波动。
江白不以为意,点头道:“你既然主动找我,想必是有些眉目了。三娘说的倒准,可不正是掌灯时分?”
“那失物应该在安王手上,属下无能,还未查到明细。“他提到安王,神色有些奇异,是想到那人了罢。
“安王。“江白懒懒笑道:“好个小金,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你倒说说看,何以确定那东西是在安王手上?”
小金道:“此寻物十分特殊,失物明细全无交代。虽然如此,却还是有些线索可寻。”
“哦?”
“少主自然不会故意为难属下,那便是说少主也不知失物是什么。这样的生意,好似客人故意刁难一般,除非人情相求、金钱相诱、权势相压,少主断然不会接受。少主行事素来不喜欠人情,家财富可敌国,人情、金钱极难奏效,所以属下猜测顾主乃是身份尊崇之人。”
“你说的不错。”
“属下记得三个月前左相有事相求,被少主回绝,奈何不得。左相位极人臣,权势相压却仍奈何不得少主,可见此顾主必定位高于相。左相以上,不过皇亲国戚和九五至尊。”
“说的倒也有些道理,不过左相之事乃是别有原因不说也罢。“江白顿了一下,又道:“便是和皇亲国戚相干,那也是极大的范围,你又是如何推断?”

“便是极大的范围,也总是皇室失物。定是干系重大,所以极力隐瞒,不愿透露。皇室中,干系重大又必须隐瞒的事物,想来总是离不开`争权夺势`四个字,安王身份特殊,所以我就从安王府查起。果然发现些端倪。”
“唔你既然能在安王府查到些信息,多半推断出那顾主是谁了罢。”
小金略微犹豫,伸手指向北方。
江白哈哈大笑,“不错,不错,果然是好厉害的小金!我因那人的命令绝不能透露,却还是被你猜到了。”
“既然知道东西在安王那里,便总有法子。剩下这八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倒也怪挠人的。但"江白忽然收了笑意,神色肃穆。“小金,你回半分堂罢,接下来便是我的事了。”
小金一愣,道:“少主,安王府戒备森严,怎能让您冒险?”
江白苦笑道:“还是趁你未全部知情,赶紧撤罢,我只怕让你陷了进去,到头来保不住你。何况”
小金神色一变,已明白江白的意思。既然是不欲人知的皇家失物,如果真被他找到,只怕最后也要被灭口。
“但是,少主您”
江白摆摆手:“左右是个死局,便让我一人来吧。既然我是半分堂主人,这事便得由我说了算。”
“少主!“小金急向前一步,似要阻挡。
江白忽然沉下脸,目视着小金,道:“怎么,你要抗命?“他这一眼锐利难挡,小金不由退了一步,垂手而立。
见他不再阻拦,江白神色又缓了下来,叹道:“我总是胜算大一些吧。” 挥了挥手,示意小金退下。
小金抬头欲语,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神色惨白。末了鞠身道:“安王手段厉害,少主请务必小心。“语罢,退后几步,人竟似渐渐融在墙下阴影中,不知所去。
江白若有所思,抬头盯着墙上树梢间那一抹金红色余光看了好一会,忽然自言自语道:“阁下不知非礼勿听的道理么?”
他好像在对谁说这话,可偏只看着树梢。
巷子里寂静了片刻,终是有人沉不住气了,从角落里转出,叹:“好一个半分堂主人!想不到,想不到!”
那人一身暗青色滚黑缎云纹边袍服,一双桃眼满载笑意,不正是先前雍三娘听曲的沈澈么?身后依然跟着个木脸的跟班。
江白道:“阁下既然知晓了我的秘密,就不怕我杀人灭口?”
最后一字方吐出口,沈澈只见眼前江白身形一动,手中金玉折扇已经横扫向门面,带着些锐利的风,割的人生疼。不及沈澈动作,身后木脸跟班出掌迎向玉扇,临到面前,变掌为抓,一式空手入白刃的小擒拿手轻巧避过扇锋,眼看就刁住江白那握着扇的纤白玉手。
江白一声冷笑,手腕微动,扇面反回,已避开木脸跟班,扇下乌青流苏坠却就着这一式毒蛇般窜上,猛然缠住木脸跟班右臂。一道尖锐寒冷之气沿着手臂经脉霎时游过全身,木脸跟班一声闷哼,人已软倒在地。
“不自量力。“江白冷冷说道。半分堂主人岂会徒有虚名,轻易被一名小小护卫击退?
沈澈见护卫被江白一招击倒,心中暗惊,神色却未变。道:“果然名不虚传,我这护卫只会几手粗浅功夫,叫江兄见笑了。”
江白冷笑道:“刚才那一式擒拿手出自少林正宗,没有十年、八年绝难练成,原来在阁下眼里只是几手粗浅功夫。我倒要看看阁下有什么手段?”
沈澈笑道:“江兄好厉害的眼,我这护卫确是出自少林,凭那几手功夫在江湖混,也能勉强算是一、二流高手,不过既然只一招便败了,看在江兄眼中自然便是粗浅功夫。沈某还得多谢江兄手下留情。”
江白沉默不语,狭长双目半眯着看了沈澈好一会,似是估摸着什么。良久冷哼一声,手腕略动,乌青流苏松开,青丝般滑下木脸护卫手臂,在空中一番波荡,仍是金玉扇下一道柔软极长流苏。
“今日之事,阁下最好不要四张扬。“江白似是不再计较,转身欲离。
沈澈连忙上前一步道:“江兄这是要去哪里?”
江白回头瞥了他一眼,冷冷道:“自然是去寻问柳。”
沈澈道:“我知道了,是千水阁臻姑娘。我听人说,昔有李氏嘉祥君,五弦魂断上九天,今问世间六七琴,便有两伎可争锋,碧翠湖上雍三娘,千水阁中贺臻臻。雍三娘是弹六弦琴的行家,那臻姑娘想必是精于七弦琴,我倒也想去见识见识。”

话中提到的三人,皆是今年来琴艺闻名天下的人。李嘉祥来历神秘,擅奏五弦琴,三年前入安王府献艺,曲终人去,不知所踪。琴技一道,如今唯有雍三娘与贺臻臻争锋,但据说这两女比之李嘉祥仍是略逊一分。
他这番话,便是摆明了打算跟着江白。
江白本有些恼怒,心中忽然念头一转,收了面上冷意,透出一些微笑来,道:“原来沈兄也是此中同好,何不同去?”
既有邀请,沈澈自然打蛇随棍上,连声称好。此时那木脸护卫已然起身,听闻主人竟要去妓馆,不由一惊,忍不住开口道:“爷,那可是烟之地!”
沈澈道:“那又如何,我便去不得?”
木脸护卫知晓主人脾气,不敢再言,后退一步,依旧跟在后面。
江白懒懒笑道:“你这护卫好不知趣,我看着讨厌的紧,便不要他跟了罢。“见木脸护卫神色一变,又道:“有我在,总比你强些罢?”
那护卫面色惨白,竟不能语。沈澈道:“败在江兄手里也不算丢人。不过江兄说的有理。“转头对那护卫吩咐道:“你先回府罢,不用跟了。”
“爷!“护卫急道。
“嗯?“沈澈目光一寒,自有股摄人气势流出,护卫不再多言,叩首而去。
江白笑道:“倒也是个忠心的。”
第2章
两人出了暗巷,转到一条大街上,其时天光已晚,街上纷纷亮起灯来,竟是五光十色、光彩夺目,不逊白昼。街边许多楼院门前站着女子,涂脂抹粉、衣饰鲜艳,正是招揽客人的妓人。那些妓人见江白与沈澈仪容俊美,衣着华贵,更是不住招呼,因江白是这烟地常客,妓人大多认识,连连喊道:“江少爷,今晚何不进我们这歇歇,奴家好生想您。“江白亦脸带轻浮笑容,一一回应。
沈澈暗笑道:“江兄果然是这里常客。”
江白道:“你看这些女子年轻美貌,温柔可人,又有哪个正常男人会不爱呢?”
沈澈道:“相貌倒也平平,我看着还不如江兄你。“这话说的十分轻浮,竟是在拿江白和女妓相比,见江白脸色一沉,眼看就要发作,沈澈忽然指着左侧一座小楼道:“这不便是千水阁?”
说着,已有老鸨迎上,江白只得压下怒意。但听老鸨大声道:“哎哟,江少爷您可总算来了!我家臻臻这几日想您都快想出病来啦,整日里茶饭不思,您也真舍得。快请进快请进!“对着旁边丫鬟一连声的吩咐备酒备菜,转头看见沈澈,这老鸨阅人无数,只一眼便知沈澈富贵非凡,顿时一张老脸堆笑道:“这位公子眼生的紧,莫不是第一来咱们千水阁吧。公子您可是来对地方了,咱们千水阁可是京城闻名的消魂窝呀,楼里姑娘各个美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要罗嗦,江白打断话头。道:“这是沈公子,李妈妈可要好好招待。”
李老鸨连声道:“这个自然!“边说着,已把他们引到一小院,院内一池睡莲,亭中淡紫纱灯,几个丫鬟无声进出,正在摆杯设席,好一个清静地方。
两人在亭中坐下,李老鸨亲自斟上酒,陪笑道:“臻臻听说江少爷要来,便嫌身上衣服素了,非要换上前天新裁的,倒叫江少爷见笑了。”
江白道:“无妨,等美人儿打扮总是值得。”
李老鸨又道:“让纹儿来伺候沈公子可好?”
沈澈道:“全凭妈妈作主。”
江白道:“纹儿姑娘可是千水阁头牌,连我都难得见上几回,李妈妈真是用心呀。”
李老鸨连忙大声道:“江少爷这是哪的话,您专宠臻臻,纹儿识趣,又怎会来纠缠您呢?”
正说笑间,有两女走进亭来,福了一福,便分别在江白与沈澈左右坐下,正是臻姑娘与头牌纹姑娘。老鸨招呼几句,便识趣退下。
沈澈第一来妓院,确实有点觉得新奇,仔细打量这两个女子,饶是他见过不少绝色女子,也不由暗赞这两个女子确实动人。贺臻臻气质温婉如小家碧玉,举手投足间却又透着大方风度。纹姑娘冷若冰霜,洁似青莲,竟是丝毫不见风尘之色。这两个女子俱是千水阁数一数二的红牌,自不会像一般妓女般往客人身上纠缠,举止间温文有礼,只是陪着江白与沈澈喝酒闲聊。
酒过三巡,差人取过琴萧,两女月下合奏一曲,竟是各有所长,配合的天衣无缝。
眼见月上中天,江白忽然道:“酒也喝了,曲也听了,不如就各自快活吧。“于是挽着臻臻就往西侧小楼去了。
纹儿开口道:“沈公子可要安歇?“语调却是冰冷,沈澈平日里见惯百般巴结奉承的各色美姬,从不曾遇见这般冷淡的,倒起了些兴趣,笑道:“若要安歇怎地?若不安歇又如何?”
纹儿欠身道:“若公子暂不想安歇,纹儿可以陪公子消磨些时光,琴棋书画,纹儿略通一二,全凭公子喜好。若是公子想安歇了,那边厢房请便,公子尽可翻牌挑选中意的姑娘侍寝。”

沈澈一怔,随即笑道:“原来是卖艺不卖身的,倒是好大的架势。也罢,此刻月色正好,就陪我在这下几局棋罢。”
于是纹儿命丫鬟取了棋来,两人就着月色临池对弈,清风徐徐,暗香浮动,倒也雅致。
棋到中路,黑白双方在左下缠做一,沈澈举棋未定。忽然西侧小楼里传出一声琴音,尖锐刺耳,音到一半又嘎然而止。沈澈被这怪声一惊,落了一错子。眉头大皱。纹儿亦是一愣,但她反应极快,淡道:“兴许是臻姐姐的琴弦出了毛病。“落子,占了沈澈一小片地。
这一下沈澈落了下风,举棋艰难,思索间,忽然小楼里又传出数声琴音,音倒是正了,却调不成调,也不知在弹什么,断断续续、古怪无比。沈澈听惯了妙手弹奏,这般琴音简直如魔音贯耳,烦躁间,又错了一子。
纹儿道:“大约是臻姐姐在想什么新曲儿。“她倒是心定如僧,不惊不动,又吃了沈澈数子。
此时盘面上沈澈再难翻身,于是推秤认输。沈澈棋力不凡,因被琴音搅了心思,输的不甘,便要再战,纹儿欣然应允。
这一回仍是纹儿占了些优势,只见她神色自如,姿态优美的捻子在手,正要落子,忽然第三传来琴音,这回却是完整的一首曲子了,两人听出是一首《良宵引》,曲子倒也简单,音调节奏分毫不差,若要指责,也不过就是一句"技艺平平”。纹儿却忽然一愣,道:“这原来不是臻姐姐!”
贺臻臻琴艺绝佳,纹儿是听惯了的,先前两回音不成音调不成调,因而不知所云,这一回却是完整的曲子,一听之下便可明了。再一细想,顿时惊讶无比。道:“原来是江少爷在习琴!”
沈澈听她一说,也明白过来了,原来这三琴音都是江白作为。那第一声如魔音贯耳,想是外行人胡乱拨弄,只怕力大之时连弦都弄断了,是以只传出了半个音。第二曲调散乱,却是摸出些门道了。而第三
前后不过小半个时辰,江白初入其门,竟能把这曲子弹的规规矩矩,其天资聪颖,不由沈澈不惊讶。
也不知第四遍弹出又是如何?
只听琴弦微动,颤出一个清音,忽然微风送着一阵寒意而来,隐隐有破空之声。纹儿神色一变,广袖在棋盘上拂过,顿时数十黑白棋子激撒出去,暗传来撞击之声。卜卜两下,凉亭木柱上已钉了两枚十字镖,其中一枚刮过纹儿耳侧,削下一缕断发。这一变故不过瞬息,饶是纹儿应变极快,也不由惊的脸色大变。凝眸看去,院子里树影重重,也不知隐藏了几人。
沈澈虽然镇定,却也瞬时明白境遇凶险。只是未曾想到这千水阁的头牌纹儿姑娘精于武道,一手漫天雨的功夫十分漂亮。
那几个杀手均是黑衣蒙面,一击未中,纷纷亮出兵刃,无声无息,猱身而上。刃口闪着幽兰微光,显是染了剧毒,好不厉害。
纹儿惊道:“公子小心。“肩头微动,袖中滑出一对匕首,伸手握住,挽了个剑,便迎上敌人。
她这一路招式乃是从小天星剑变化而来,招式精巧迅疾,因改剑为匕首,又是左右双握,便多了分灵动,加了分凶险。月华之中,只见她如穿蝴蝶般与来敌斗作一团,掌中匕首银光滚滚,好似道道闪电,慑人心神。
无奈纹儿毕竟势单力薄,斗了数回合,杀手似是不欲与她多做纠缠,纹儿阻挡不及,便有两人舍了劲敌,剧毒剑刃直奔沈澈而来。沈澈避无可避,竟仍是从容镇定,只坐着不动。眼见便要利器穿身,忽然从旁穿出一道乌青暗影,游龙般绕向两柄剑刃,绞在一起,微一施力,那两把剑竟扭成一团,杀手拿捏不住,纷纷撤手。
沈澈侧目看去,身旁站着一人,松垮旧衣、乌发披肩,正是江白。沈澈笑道:“多谢。“正是料定有江白这一等一的高手在,沈澈才如此有恃无恐,神情镇定。
江白道:“我既然赶走你那护卫,便总需保你平安。“异变骤生,江白已点了贺臻臻睡穴,隐在一旁保护沈澈。
沈澈笑道:“沈某何其幸也,竟能得江兄护卫!”
江白道:“孰之幸,尚且难说。纹儿退下。“后一句却是对纹儿说的。
只见江白左手微动,已从扇尾流苏中取下一根乌青细丝,沈澈离的近些,忽然感到一阵寒意,就着月色,看见那柔软纤细的乌青色渐渐泛白变直,只一刹那功夫,已变成一支雪白长针,针上冒着寒气,在这暮春初夏之际竟叫人不由打个冷颤。
“暮成雪!暮成雪!你竟是"迎面一个杀手失声喊道。
江白懒懒笑道:“算你有些见识。只可惜”
忽然神色一正,缓缓念道:“君不见"掌中寒针递出,已点中那人眉心,寒气弥散,竟是滴血未出。“高堂明镜悲白发"反手挥过,一连切过左侧两名杀手咽喉,创口结霜,亦不见血。“朝如青丝"旋身避过另三人围攻,寒针如流光一般划过,这一式动作极快,更叫人看不真切,待念到"暮成雪"三字,院内寒意弥漫,池面结了一层薄冰,杀手纷纷倒地,亡而未见血,只余下一人,胆颤心寒,欲逃不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沈澈此时方回过神,倒吸一口冷气,道:“好厉害的`暮成雪`!”
江白内力阴寒,附在乌青丝上,结了层薄薄白霜,正是"朝如青丝暮成雪”。这一式,乃是半年前半分堂挑去三江九寨时江白使出的杀招。其时飞雪在天,霜针在手,也不知杀寒了多少人心,此役极少有人幸存,当时情景却还是流传江湖,新任半分堂主人因而名传江湖。
不过弹指功夫,江白从容格杀了六名杀手,神情不变,问道:“可要留活口?”
未待沈澈开口,那杀手已匍匐在地,连声求饶。
纹儿冷哼道:“好没骨气!“那人连连磕头,也不反驳。

沈澈沉声问道:“是何人派你们来的?”
那人向前跪爬几步,道:“是是"他的声音极轻,引的沈澈微微俯身倾听。江白眉头一皱,方要提醒。忽然那人猛一抬头,嘴唇一张,吐出三根乌黑细针。这一下兔起鹘落、变故极快,因距离十分近,饶是江白也难以阻挡。不急细想,伸手挥袖,只听嗤嗤两声,两枚乌针被反震飞回,直射入那人双目。那人一声哀嚎,眼中流下两道黑血,一阵抽搐,顿时毒发而亡。
沈澈在这瞬息之间,从鬼门关上转了一圈回来,也不禁精神一松,呼了口气,方要起身,只听身前江白闷哼一声,一个趔趄,已靠倒在沈澈身上。沈澈急忙看去,只见江白右手上赫然插着第三根乌黑细针,针上毒性极烈,那杀手沾着即死,饶是江白功力厚,此时右手也一片乌黑,脸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
沈澈一惊,伸手扶住江白。纹儿飞扑过来,急喊道:“少主!”
原来这纹儿姑娘亦是半分堂的,难怪气质出众、功夫了得。
江白双目半闭,左手二指在自己右臂上连点数穴道,运气逼毒。片刻,逼出一滴浓黑血珠。狭长双目睁开,淡淡说道:“死不了。“瞥了一眼遍地尸体,对纹儿吩咐道:“收拾一下,别惊动了人。“略一沉吟,又道:“传小金来查。”
纹儿连声应是。
沈澈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
纹儿连忙道:“少主,外面恐怕还有余党,眼下你受了伤,不如纹儿护送您回府。”
“外面人多眼杂,纵有余党亦不会轻举妄动。况且既便我受了伤,量他们也不是我的对手。“江白虽然不失傲然,但此时余毒未清,运气全身,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难受之极,不欲再言,勉强提气慢慢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微一踉跄,忽然腋下伸出一双手臂扶助,侧目看去,沈澈眉头紧皱,一双桃眼早已敛去笑意,锋锐无比,道:“我送你回去。”
江白再睁目时,已是日傍晚,落日余晖隔着雕窗栏在屋内投出斑驳的金红色块,看的江白恶心欲呕。强撑着要起身,又是一阵眩晕,一只苍白消瘦的手伸来,把他按回床中。
“给我老实躺着,真当自己百毒不侵?“那手的主人淡淡说道,嗓音暗哑却并不难听,只是语调平平,带着些说不出的漠然。
那人坐在床头,一身简单青衣打扮,即使身内室,却还戴着斗笠、垂下黑色薄纱遮住面貌。
江白苦笑了一下,“观月,多亏有你。“昨夜里昏昏沉沉,被沈澈一路扶着回了府,也不记得说了些什么,便沉睡了一夜又一日。
那毒比他以为的要厉害的多,好在有当世医术第一人秦观月在。
“若不是昨夜里纹儿派人给我传信,你现在只怕已是死尸一具了。这浅兰之毒岂是寻常?“秦观月依然声音漠然。
江白微微笑道:“原来是浅兰,名字倒好。“相识多年,怎不知他的脾气,虽然语意冷淡,却掩不住关心焦虑,否则又如何会连夜赶来,又守到现在?
秦观月似是被他看穿了心思,轻咳一声:“不知死活!这药一日一粒,七日之内不要妄动真气。“他从袖中拿出个翠色琉璃瓶子,先倒了一粒乌黑药丸在掌上,头也不回,说道:“拿杯水来。”
这时,江白才惊觉房中尚有第三人在,只见那人墨色长衫,一双桃眼中目色沉,正是沈澈。沈澈把茶递给秦观月,不言不语,只是注视着江白。
秦观月给江白喂了药,把药瓶搁在床旁几上,起了身,道:“好好看着他,明日之前别让他到乱跑。“推门欲离,江白道:“观月,多谢。“秦观月消瘦身形顿了顿,背对江白道:“多大的人,自己总也不爱惜自己,以为我会心疼么?下就是跪着求着也再不救你!“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室中一时寂静,江白与沈澈四目相对,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沈澈开口打破沉默:“他对你倒好。“话一出口,忽然自觉失言,侧过头去。
江白愣了一下,失笑道:“若按辈分算来,观月还是我师弟呢。我们认识近十年,他对我好也是自然的。”
沈澈讶道:“他是你师弟?”
且不说态度上毫无尊敬之意,便是年龄也大了许多。何况这当世名医竟然与半分堂主人师出同门,叫人难以置信。
江白笑道:“这有什么奇怪,他入门比我晚了半年,自然便是我师弟。“复又叹了口气,道:“他少时家中巨变,所以才会变得性格古怪,但他对亲近之人是极好的。”
见沈澈仍是站着,不由道:“沈兄在我这逗留多时,恐怕府上会担心”
沈澈道:“无妨,秦大夫既然交代我看着你,我便留在这。”
江白道:“观月说笑呢,怎好麻烦你。”
沈澈淡淡道:“你为我挡了毒针,我在这里照看你也是应该的。“随即笑道:“你江家既然是京城首富,总不会舍不得请我多吃两顿饭罢。”

沈澈虽然好似在说笑,神色却十分肃然,带着不容抗拒的坚持。江白心中暗叹一口气,知道这人是发号施令惯的,定了主意就决不动摇,此时自己体虚,也不得不从。想到中毒,不由心中又是一阵忧虑,他原是个聪明人物,为了寻物这件事前后思量过数回,早已拟了对策,谁知道遇沈澈是一变,中毒又是一变,自己的计划尚未真正开始,已多了这样的变故,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也不知这死局最后能走成何种状况。只能苦笑一声,尽所能罢。
于是唤来管家,为沈澈安排宿。
江家乃富豪人家,宅院极大,但布局上还是承了寻常人家的样子,分前后两,前屋共三进,依用作接待访客、商议事物、设宴摆席;后院除园外又细分成数个小院落,依为江白所居水云闲、空院风月闲、客院片红休扫院、乱梅如雪砌居、细雨微霏阁及仆人所居偏院。
沈澈说要住在江白的院子里,江白索性任沈澈随意,结果把沈澈安排在隔壁房间。一番折腾,秦观月喂下的药起了效,江白困倦欲眠,令管家退下,末了吩咐管家备好琴,说第二日要用。
江白昏沉欲睡,见沈澈还在,便要请出。沈澈反而在床前坐下,不言不语,只是一味目色沉注视江白,眼中偶尔闪过寒光,不知在思量什么。江白药效难抗,打了呵欠昏睡过去,也不知沈澈在床前坐到何时。
第3章
秦观月的药极有效,第二日江白神清气爽,眉心淡淡黑气退去,除了脸色略嫌苍白,已与常人无异。但江白自己知道,此刻浑身软绵无力,一提内劲便觉得经脉犹如针刺般难受,想到秦观月的嘱咐,忧心更重。
沈澈起的极早,江白推门而出,已见沈澈站在院中赏景,初夏之际,开的盛,娇艳无比。沈澈听见动静,回身看来,呼吸一滞,只觉得晨光之中,江白披着旧白色宽袍,狭长双目迎着朝阳微微眯起,肌肤如雪,唇淡无色,唯有乌青长发迤逦流于衣袖间,说不出的慵懒气质。
江白见沈澈背光而立,金光描出身形轮廓,面孔却是沉难辨,心中微微一动,想到这个本是十分矜贵的人照看了自己两夜,便有些说不出的情绪渐渐浮起。微微咳嗽一声,掩去些尴尬,道:“寒舍粗陋,招待不周还望沈兄包涵。”
沈澈笑了起来,说道:“若京城首富江家还算粗陋寒舍,那么这天下间又有几华屋?”
江白但笑不语,他知道沈澈本是含着金汤匙出身的,江家的富贵自不会放在眼里。
两人用过早膳,江白命管家取来昨夜吩咐的琴,虽是管家彻夜匆匆寻来,却也是音色质地极佳的凤尾琴,园凉亭里早就有仆人摆案焚香、添茶送食,江白抱过琴,便弹了起来。沈澈左右无事,坐在一旁听曲。
江白轻拨琴弦,起了个调,沈澈识出弹的还是在千水阁学来的那曲《良宵引》。
沈澈想起江白在千水阁先后弹了三琴,从初入门到规规矩矩一音不差,天赋之高着实惊人,也不知第四遍又会如何。此时听江白起了调,不由精神一振,仔细凝听。
只见江白轻拢慢捻,弹了一节,凤尾琴音色优美,曲调温婉细腻,转眼便带着些旖旎之气扑面而来。弹奏间,匠气全脱,只觉得一音一调无不灵秀之至。沈澈心中暗叹,江白在琴技一道上果然天赋过人,这第四遍果然不曾叫人失望。若说上一不过是在弹琴,这一便可称之为奏曲,此间差异不过微毫,却是道常人难以跨越的高槛,许多艺人纵是技艺熟练,总归缺了灵气,落于下乘。
方要称赞,忽然琴声一滞,再看江白,不知怎的眉头紧皱、神情犹豫,似乎在极力思索。过了片刻,又接着刚才的调弹了几个音,再停住,如此反复,一首好好的曲子竟被弹的支离破碎,偏偏每段又弹的极动听,真叫人听的难受之至。
这一曲弹完,江白脸色又白了一分,额际隐隐冒出些冷汗,转头用帕子捂嘴闷咳两声。沈澈以为江白毒伤未愈,连忙道:“你身子未好,还是好好休养,别在弹琴了。”
江白将沾了血的帕子悄悄藏入袖中,回过头来笑了笑,道:“无妨,只是一时气喘,喝口茶便平了。“说着端起茶杯,若无其事般轻啜一口。
沈澈心想秦观月既然医术无双,必定医好了江白,便不疑有他,亦笑着喝了口茶。
却不知刚才为弹这一曲,江白动了真气,此时全身经脉犹如火烧一般,但他强忍痛楚,表面不动声色,是不欲被沈澈察觉。
“若是被他察觉,只怕又生变故。“江白心中叹道。
休息片刻,操琴弹曲,仍是那首《良宵引》,这一回再无停顿,一曲弹遍,只叫沈澈屏息片刻,方吐出一个"好"字。
江白脸色又白了一分。
这一日里,江白便只是反复弹那一首曲子,弹的越发精妙,造诣之高,已然超过沈澈生平所见所闻,便比数年前李嘉祥毫不逊色。到后来,只觉得听江白一曲,神思恍然,院中进出仆人有幸听得,亦浑浑噩噩,不知所以。沈澈连连赞叹。
待到天色将晚,江白停了手,沈澈长吁一声,心神还有些飘飘荡荡,只觉得这一日好似做梦一般。藉着暮色看见江白面色惨白、十指红肿,猛然惊醒,道:“你作甚这般猛力弹琴!”
江白淡淡笑道:“我便是这个毛病,但凡学了什么,就总急着学好练熟了,也好人前卖弄。”
沈澈心想,你哪是喜欢卖弄的人。只是聪明人大多有些异于常人,江白好学争胜、力求完美也算不得什么古怪。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说不上的奇怪,便是学琴,为何只盯着这首曲反复弹?
江白似是看穿沈澈心思,笑道:“我只学了这首,自然就只能反复弹这曲子,昔时有程咬金三斧头,我却只一斧头,唬不住人。”
沈澈闻言失笑,道:“便这一首,已是天下无双的。”
江白淡笑摇头,抬头远眺天际,悠悠道:“终究是不如李嘉祥的。”

日早起,沈澈见江白已不在屋中,拉过江家仆人,正要询问江白去,忽然管家从前院匆匆走来,对沈澈行了一礼,道:“沈公子,我家少主请您去前屋。”
沈澈不急不徐踱到前屋,见江白正懒懒坐在主座上,手中金玉扇开开合合。侧目一看,堂中另站了个人,灰衣木脸,原来是那日被江白赶跑的护卫木爻。微微惊异。
江白笑道:“你这忠心的护卫可找上门了,唯恐我把你磕着碰着怠慢了。”
木爻沉声道:“小人不敢。”
江白摆摆手,说道:“罢了,我说笑呢。想必是沈兄府上有些事情,我且先回避吧。“于是起了身,去了堂后。
片刻,沈澈寻到江白,果然是府中有事,便要告辞。江白道:“如此便不再挽留沈兄,他日沈兄若是得闲,江白自当设席招待,还请沈兄赏光。”
沈澈笑道:“求之不得。“复又道:“你余毒未清,琴也该少弹,还是多休息罢。”
两人寥寥数语间,江白已将沈澈送出大门,目送沈澈上马离去,待他远去了,江白轻吐口气,自语道:“如此再好不过了。”
回身对跟随一旁管家交代数语,便回了房。这一日江府大门紧闭,拒不接待,偶又行人路过江家后院高墙,隐约可听见墙内隐约传来琴声以及沉闷咳嗽之声。
六月初六。安王寿筵。
掌灯时,京城里夜光流动,四下灿灿生辉,不让白昼。此时,城东安王府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今日安王做寿,设宴摆席,祝寿献礼的官员贵族络绎不绝,好一派荣景象。
这安王也是非常了得的人物,乃是今上的第十一皇弟。昔年先皇释帝在位,安王极得宠爱。当时今上祈帝为释帝长子,皇后嫡出,位在东宫,行止规矩,亦有治国之才,便是这样一位毫无争议的太子,理所当然的皇位继承人,先皇一度竟起了废太子而立安王的念头,无他,全凭安王母妃得宠。安王母妃贤贵妃出自官邸世家,娘家姓楚,祖上曾官拜尚书,到了先皇之时,因楚妃得宠,楚妃之父、兄、弟及远近亲族在朝堂上高低列位。封官拜爵,更有楚家么子以惊世才华和无双容貌盛名在外。楚家势如中天,无人可及。后释帝驾崩,祈帝登位,自然容不得楚家跋扈,着大理寺查出些可大可小的案来,最后竟判了个满门抄斩,唯贤贵妃楚氏、安王水免得一死。随后一纸诏书把楚妃送去释帝皇陵念经礼佛,数年抑郁而终。安王因得释帝宠爱,手持免罪免死金牌,且无甚么把柄,倒也难以治,于是勒令留京,以做监视。楚氏一族虽灭,但毕竟根基厚,学生门客众多,其中不乏野心之辈。安王隐忍数年,苦心经营,倒隐然又做出些事业来,兼之素与镇守北疆的宁王交好,祈帝也有些忌讳,怕是每每夜人静之时,总要琢磨着如何去掉这肉中之刺。
便是这样的人物,今日摆下宴席,派贴请了朝中诸多官员。
且说那些官员也是立场十分的尴尬。那都是精于审时度势之人,哪会不知今上与安王不睦,明地里怎会去巴结?但这安王寿筵派了请柬,去还是不去?说起来总归是个王爷,这皇家的事情说变就变,谁也没个准信。今日若是不去赴宴,明日换了天,岂不前程堪优?又或者今日去了,改日祈帝随口轻描淡写一句:“卿家倒是与安王走的近。“难保不立时三刻满门抄斩。如此,真是去也不好,不去也不好,这一张请柬比那催帐的单子还叫人苦恼。幸好有人机灵,寻去东宫诉苦,也不知太子在上书房与祈帝说了什么,第二日在御园里,祈帝随口对几个陪同的臣子说道:“算起来朕的九皇弟寿辰也该到了,朕近来有些疲倦,不宜出宫,几位卿家代朕给九皇弟送些礼去罢。“几个臣子立刻跪拜,口中直呼"还请圣上保重龙体"云云。这一番做作,大家心中明了,算是祈帝默许了,这才安心赴宴。唯左相以政务忙为由婉拒了邀请,只派人赠了两副字画以为贺礼。
这安王府邸,自是一番富贵景象,金石为砖,碧玉为台,珊瑚为树,明珠为烛,这百般奢华的奇珍异宝堆在一起,难得的是竟不显庸俗,只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尊贵华丽,道不尽的皇室气概。宽广厅堂中,早已摆好酒案坐席,自主位之下,两侧一直延排至门口,往来端酒送菜的侍女个个年轻美貌、体态风流,堂中歌伎、舞伎轮番献演,好一场盛宴!
羹筹交错,酒过三巡,宴上宾主俱欢,气氛热烈。这时演到飞天之舞,那姬人杏眼桃腮,肤光似雪,如云青丝挽成高髻,缀满珠玉,身穿的绯红纱衣,衣分上下两截,腰系五色锦缎宽带,摆了一个反弹琵琶的姿势。一旁乐伎清弹数音,悠悠扬扬奏起一支古乐,曲调奇异,大有异族之风。舞伎便随着琴声翩翩起舞,如飞燕之轻盈、似玉环之雍容。忽而旋身,忽而跃起,忽而昂首,忽而回眸,衣裙随舞摇曳,彩带迎风舒卷。间或拨几下琵琶,夹杂着珠玉相碰之声,交于琴曲之间,清脆动听,别有一番韵味,只把众人看得如痴如醉。
舞罢,安王坐高台上,亦伸手鼓掌,道:“看赏。“一旁随从捧了锭金元宝来,舞伎跪拜谢赏,口中直呼千岁,声音亦千娇百媚、婉转动听。这时席间出来一人,众人看去,乃是京兆尹周全,只见他在堂中跪倒,高声道:“臣周全,愿献此女服侍殿下左右。“原来这飞天舞伎乃是周全特意寻来想献给安王的。此时安王尚未回应,席下诸人便隐隐皱眉,这人虽名为周全,但做官怕是不太周全,大庭广众面前这般刻意献媚,只怕传到祈帝耳里,不免影响仕途。
安王似是有些醉了,斜倚在座上,一手持琉璃杯,一手撑头,俊美邪气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半晌,冷冷然吐了两个字:“也好。”
这便是允了,周全连忙叩首谢恩,一张肥脸笑的挤做一团,真正一副谄媚模样。便有几个平素清高的官员心中暗暗唾弃。
周全刚喜滋滋的退下,忽然堂外一阵轻风吹进,带着些沁人心脾的芬芳之气拂过,诸人不由自主转头看向堂外,俱"咦"了一声。只见门前站着个素白的人儿,身形高挑,体态纤细,散着极长乌青发丝,一袭纯白长袍外又披了层轻纱,月色下泛着贝壳般五彩的幽光,脸上却蒙了层同质轻纱,叫人看不出面目,只觉得整个人犹如天外谪仙一般,披着月华而来。他向前走了几步,微微欠身行礼,诸人这才注意他手中抱着具凤尾琴,原来是献艺的琴师。便有人心中惋惜,这般出色的人物竟是伶人。安王随侍觉得此人来的突兀,事先全无安排,这时视线扫过周全,心想这只怕又是他的献礼了。
安王见了此人,亦觉得有些惊艳,也不开口,只等那人献艺。
那人从从容容在堂中跪坐好,将琴置于膝上,又欠了欠身,才拨弄起琴弦来。
初时,曲调细腻婉转,温柔动人,众人大多识得乃是一曲《良宵引》。一遍弹完,便觉得如沐春风,好不舒服。正要称赞,忽然音调一转,第二遍曲子又弹出。诸人心神一荡,只看见这满堂的金玉富贵俱化作红烛暖帐,眼前玉臂横陈,佳人嗔笑,无限旖旎,便有好色者竟伸手往虚空中拥去,神情迷离、脸上带笑,如颠如狂。堪堪第二遍弹完。
奏琴之人目光一闪,音调再转,第三遍曲子已奏起,这时堂中诸人神色已昏,或喜、或悲、或手舞足蹈、或呆若木鸡,定力稍差者已摔倒在地,平素清洁者亦胡言乱语,安王仍是那斜坐的姿势,但神思俱被琴声吸引,手中美酒顷洒衣前亦不自禁。
再一转折,最后一节方要弹出,忽然堂外有人高呼:“太子殿下驾到!”
这一声尖锐刺耳,乃宦官所为,顿时破碎了琴音,安王一惊,猛得坐正身子,一双锐目便直直看向堂下,诸官员神智尚且迷离,不知所以。
江白轻叹口气,伏地叩首,心知自己耗费真气苦心奏出的摄魂之音已被破了,此时安王警惕,再难奏效。
那人真是一大变数呀!
只见一人走进厅堂,说道:“今日皇叔寿诞,小侄祝贺来迟,还望皇叔见谅。”
那人不过弱冠年纪,身体欣长,锦袍玉带,头戴鎏金发冠,一双桃眼盈满笑意,顾盼间神采飞扬,又带着无比的皇室尊贵之气,正是当朝太子。

众人俱是一怔,此时才回了神,慌忙伏地跪拜,连呼"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诸臣一边叩首,一边心中奇怪。太子与安王极少往来,不知今日为何突然来祝寿。又有人心中不安,揣测太子或许是奉了皇上密令前来观察诸臣。
安王亦从席中立起,笑道:“皇贤侄客气了,你我叔侄许久未在一起喝酒,来来来,陪我喝一杯。“说着又走近几步,命人斟了酒,将手中的酒杯递向太子。
太子道:“小侄祝皇叔寿比南山、福如东海。“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又拍了拍手,左右随从捧上几样珍玩,俱是万金难求的宝物,但两人身在皇室,对这些东西看的多了,倒也不甚重视,真是送者淡然、收者坦然。既饮了酒,赠了礼,场面也做足了。太子神情随意,说道:“皇叔,小侄这琴师技艺可好?比之李嘉祥又如何?”
众人皆一愣,原来这琴师是太子派来的,接着又有人露出艳羡神色,心想太子竟能拥有这般人物,真是艳福不浅。其时风气开放,龙阳断袖引为时尚,难怪有人做此感想。
又有人暗道不好,昔年李嘉祥安王府献艺之后不知所踪,坊间传闻安王与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事情,李嘉祥失踪后,安王更是一反常态派了许多人寻找,均不得其果。此时太子提起李嘉祥,便有些刻意挑衅的味道。
安王双目寒光一闪,但脸上却仍带着笑,说道:“好出色的人物,这琴艺也是天下无双的。只可惜蒙着面,不知能否让本王一睹庐山真面目?“说着向前踏了一步。这番话,真是道出了诸人心声,群臣皆引首期待,只盼看一看这人的模样。
太子不动声色,亦移了一步,挡在伏地琴师身前,淡笑道:“有道是雾里看最美,皇叔何不留一分遐想呢?“又道:“小侄还有要事在身,这就告辞了。”
安王道:“贤侄,本王十分欣赏这琴师技艺,可否令他在本王府中做客数日?”
诸臣心中雪亮,这是在公然要人了,也不知太子如何作答。
只见太子坦然道:“皇叔,这是小侄十分重要之人,还请皇叔见谅。“说着竟弯腰扶起那琴师,那琴师大约地上伏跪久了,身体柔弱不支,此时身形微晃,顿时又被太子伸手拥住。这么一番动作,便是公然承认与这琴师关系暧昧,当下诸臣心中一片哗然,百感交集。
安王双目闪过一丝异光,仍是笑着,道:“如此便罢了。既然贤侄还有要事,本王便不再挽留,贤侄请了。“把太子送到厅堂门口。
太子牵着琴师扬长而去。
出了安王府,太子神色骤然冷凝,眉头皱起,双唇紧抿,护卫木爻观言察色,知道太子此时动了怒,也不敢吭声,连忙为太子掀起车帘。
太子冷哼一声,用力将琴师推进车内,自己也上了车,木爻连忙吩咐诸随从起驾。
太子的驾车自然宽敞华丽,内铺厚软锦垫,那琴师被太子推入车中,倒在锦垫上也不起身,只是状似懒散模样倚靠着,也不说话。
两人对视许久,太子心中恼火,终于忍耐不住,一把扯开那人蒙面的纱,右手两指抬着那人下颚,冷笑道:“好一个琴师,好一个江白!”
江白浑身无力,慵懒笑着,回道:“好一个太子,好一个沈澈。”
华服在身,气质尊贵,却正是化名沈澈的当朝太子水晟澈。
水晟澈被江白的话激的一怒,正要发作,忽然江白脸色一变,低头掩嘴猛咳,咳了一会,声音渐止,伏在软垫上一动不动。水晟澈冷哼了一声,伸手就要拉过江白,发现江白肌肤异常冰冷,顿时一惊,翻过他身子,只见江白面色惨白、双目紧闭,失色的唇畔不断有黑红血液溢出,将月华般纯白的衣裳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斑驳血色。
第章
木爻七岁被送去少林寺学艺,二十岁出师,在东宫做了八年护卫,五年前成为太子水晟澈的贴身护卫,位居四品。这个人,看着木讷,其实心思细腻、不形于色。否则若无过人之长,只凭匹夫之勇,又怎能成为东宫太子的贴身护卫?木爻跟随太子数年,多少也明白这主子的脾性:太子乃是将来要统治这万里江山之人,心中有的是雄图霸业,总想把天下的事都掌控于手中。若说最不乐见的,便是有什么人什么事脱离了他的掌握,尤其是这人这事原本十拿九稳的把握着的。
眼下这半分堂主人江白便一个筋斗翻出了太子的五指山。
自从三日前太子遇上江白,木爻便觉得太子这回是要失控了。太子虽不沉溺美色,东宫之中却也有些许姬人、男侍,但从不见太子对谁假以颜色,惟独对那初识的江白神色是不同的。单论太子在江府盘桓两日便是极大的破例。自江府出来,又派人注意江白行动,乃至乍闻江白去了安王府,太子竟突然决定给安王祝寿,到方才亲手牵着江白上了马车,这种种非常之举看在木爻眼里。木爻虽然不言不语,但心中已经了然,太子对江白绝非寻常态度。越是在意的人,一旦做了些意料之外的举动譬如自个儿跑去安王府献艺,越容易让太子动怒。太子出安王府的时候,那脸上的冷然的神情再明显不过。
虽然心里明白,但还得装作毫无察觉的模样,木爻很懂的做人,知道主子们其实是十分忌讳被人看穿心思,哪怕这心思如此明显。木爻跟在马车旁一路疾行,暗自揣测车中两人如何对答。眼看将到东宫,忽然听见车内太子冷哼一声,接着传来一股浓烈血腥味道。木爻心中一紧,贴近马车,问道:“殿下?”
马车恰在此时停下,不待木爻动作,车帘被猛的掀开,木爻只觉得眼前一,太子水晟澈已经出了车,神色异常严厉,怀中抱着江白,虽然衣纱遮去面目,不知究竟如何,但一袭素衣上尽是斑驳血迹。
见此景,木爻亦惊诧不已,三日前巷中一招制服自己骄傲不可一世的半分堂主人,如今却不过是个孱弱无力的少年。木爻上前一步,又道一声:“殿下!”
水晟澈无视诸多宫人诧异目光,径自抱着江白大步走进东宫,头亦不回,吩咐道:“把秦观月找来。”
木爻应了声是,却又踌躇了,当世名医秦观月他是知道的,但这人来历神秘、行踪不定,一时半刻的让他到何去找来?正在踌躇,耳畔传来水晟澈声音:“去千水阁找纹姑娘。“木爻心中讶异,没想到千水阁里的纹姑娘也是有些非同寻常的。
抬头看去,水晟澈已抱着江白进了自己寝殿。木爻心中暗叹:“太子待江白果然是非常的。“一纵身,掠出东宫,直往千水阁方向去了。
水晟澈只觉得怀中之人气息渐弱,江白毒伤未愈,此时复发起来,似乎比三日前加倍严重,心中不由一阵焦虑。此时东宫随侍御医已经赶来,见太子竟抱着江白,不由又惊又尴尬,低头干咳一声。水晟澈轻轻将江白放在自己榻上,坐一旁,沉声说道:“你看看罢。”

御医道了声是,恭身上前两步,伸手搭脉,沉吟了片刻,说道:“这是巨毒侵体之症,本该是被压制住的,不知怎的又反噬起来这毒当真有些奇怪"御医摇头晃脑,苦思毒药来历,他毕竟是有些手段的,这诊断竟说的八九不离十。
水晟澈打断话头,冷冷道:“不论什么毒,本宫要你治好他。”
御医一哆嗦,跪下道:“殿下饶命,如今这奇异剧毒已侵入他全身经脉,臣无能为力。”
水晟澈怒道:“留你这等庸医何用?滚出去!“他虽贵为太子,却不是滥杀之人,此时心中恼怒,但也明白并非御医之过。
那御医连连叩首,退出太子寝宫,夜风吹来,只觉得后背发凉,竟是出了一身冷汗。想到殿内那之人,不过少年,风姿卓然,却眼看中毒身亡,不由叹息一声。
“太子殿下好威风。“略带沙哑的声音从榻上传来。
江白在车上吐血昏迷,不久便清醒了,只是一时间四肢无力,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江白何曾被人这般抱过,心中亦十分尴尬,倒不如索性装做昏迷罢了。此时觉得渐渐恢复了些气力,才睁开眼,低声说道。
水晟澈猛一回身,扑到榻前,用力抓住江白右手,目光灼灼逼视江白,道:“江白,你究竟玩什么样?”
江白笑道:“太子殿下何出此言,江白目的为何,殿下理应最清楚不过。”
水晟澈被他拿话一堵,顿时有些无言。自从十三日前父皇夜秘密召见半分堂主人,他便对这半分堂留了意。那日他佯装一时起兴私服游碧翠湖访雍三娘,亦是想一探半分堂底细。遇见江白是意外,江白在京城名声狼藉,水晟澈久闻其名,心中却是不屑的,但这一见出乎意料,想不到竟是这般出色的人物,当时便暗暗怀疑起关于江白的传闻。到知晓江白就是半分堂主人竟不再意外,心中只是想,江白就该是这样的身份。
既然小金查出失物在安王府内,眼下时日无多,江白该是有些行动的。原以为江白中了毒在家中休养,不会立刻行动,却不想到自己才回东宫,当晚江白就大刺刺奔向安王府去,原来前一日反反复复的弹琴,也是早有目的的。
水晟澈道:“你又何必逞强好胜。”
江白苦笑道:“我又何尝想逞强好胜。用摄魂之术控制安王已是我此刻能力极限,这是最轻易的方法,只可惜被你无意破了。“苦笑着,又咳了两声,唇边泛出些血丝。
水晟澈冷哼道:“如此说来是本宫的错了?”
江白道:“岂敢。“默然片刻,又说:“我虽然没仔细学过医术,但也心中有数,此时还不是拼命的时候,以观月之能,定可以治好。“话虽如此,江白心中明白,只怕也得付出些代价。
水晟澈见江白神色笃定,不由有些放下心来。
忽然心中一动,道:“莫非你早知本宫身份。”
江白淡淡笑道:“是。殿下衣嘏简单却精致,举止从容、气度不凡,只要有些眼力的便可知定是出身富贵。说话间全无外地口音,必定是长居京城之人。这京城中富贵人家说少不少,我倒也大多知道。”
水晟澈道:“你说的对,但就凭这些,你以不能立刻断定本宫身份,这几日里也未见你有何动作。”
江白傲然道:“我便是真有何动作,也未必就不能瞒过殿下。“语调一转,道:“不过我确实不曾着人查探。”
“哦?”
江白看向水晟澈腰间那串白玉玲珑,道:“殿下想必十分喜爱这白玉玲珑,微服之时亦不离身。殿下可知这玲珑来历?”
水晟澈道:“本宫记得是十四岁诞辰时左相赠的贺礼。”
江白道:“不错,殿下何不想想,当时左相位居刑部尚书,为人廉直,不过区区俸禄维持,哪有这般昂贵礼物可赠?这白玉玲珑本是出自我江家收藏,先父生前与左相交好,便赠与左相借献佛罢了。”
水晟澈哑然,万料不到江白竟凭着一串玉玲珑便识出自己身份,念头一转,又问道:“话虽如此,当年你尚且年幼,又怎么记得如此清楚?”
江白叹道:“我自然是记得的。这白玉玲珑稀世罕见、精致可爱,谁会不喜欢呢?殿下可知这玲珑本是用一块玉雕出的五个,玲珑上雕吉祥蝙蝠,取的是五福临门之意。只因我年幼贪玩,失手摔碎了一只,难以弥补,父亲只得又取了如意,与玲珑一起送上,曰四四如意。为了这事,我被罚跪了一天一夜,当时心中也不知骂了殿下您多少遍。是以我一见这玲珑坠,便知殿下身份。”
水晟澈失笑道:“原来如此!枉本宫自以为身份隐秘,原来你早就看穿了。”
江白道:“不敢。”
水晟澈又道:“那你现在可还记恨于本宫?”
江白微笑道:“小孩儿不懂事,受了委屈无发泄,胡乱骂人,其实这事和殿下毫无关系。我又怎会记恨?“再要开口,又是一阵咳嗽。

水晟澈心中急道:“秦观月怎么还不来。“忽然听见外面木爻声音:“殿下。“不待水晟澈开口,已有人匆匆走进,那人身形消瘦,一袭灰衣,戴着黑纱斗笠,正是秦观月。
只听秦观月怒道:“我那日跟你说七日内不要妄动真气,你都当耳边风么?这般作践自己,当真不要命了?”
复又道:“摄魂之术修行艰难,伤人先伤己,当年我们看过之后,是约定了决不修炼此术的。但毕竟过目难忘,你这两日强练此术,加之余毒未清,毒性反噬比三日前加倍严重。若是我不在若是我不在"说到这里,声音竟有些哽咽。
水晟澈暗暗心惊,秦观月果然当世名医,只隔着蒙面斗笠看,也不曾切脉,开口便将江白毒伤复发原因说的清清楚楚。但水晟澈有所不知,医术讲究望闻问切,这问也是颇有道理的,一路上秦观月已经询问木爻明细,加上与江白同门多年,知其脾性,故而一来便下了断言。
江白道:“观月,我便是这般任性的。只是若过不了五日后那关,眼前毒治好了又有何用?”
秦观月讶然问道:“五日后?”
他虽然与江白同门,但素来四云游行医,与半分堂无甚么干系。江白本不愿将他牵扯入内,是以三日前也不曾提及分毫,心里盘算的是强练摄魂之术控制安王,待此事完成,再做打算。谁知道摄魂之术功亏一篑,被水晟澈无意间破去,江白不但毒性复发,又加上摄魂之术的反噬,再难支撑,此时面对秦观月,不得不合盘托出。
半分堂现于江湖,其实也只是数年间的事情,堂中人才济济,线脉遍布九州,无论是交易消息、搜寻物品、送镖护航、买凶杀人、救命保身只要支付足够的价钱,便无所不能。如此一个轻易掌控江湖的庞大组织崛起的突然,难免有人猜测另有后台。确实,半分堂崛起并非偶然,乃是由九年前登基的新皇祈帝暗中支持创建,目的无非是为了掌控江湖这一股势力,许多明里不能做的事情也可通过半分堂解决。由这九五至尊掌控,财力物力无虞,加之前代半分堂主人江雉能力卓绝,是以短短数年,半分堂成就今日之势。半年前,江雉身亡,临终前指江白为半分堂主人。堂中张、李二长老本是当年与江雉一同被祈帝指派操作这半分堂,原以为江雉死了,新任半分堂主人无出他二人,谁知江白继位,祈帝竟也默许了,当时心中恼怒可想而知。但江白手段厉害,数月内清洗半分堂、排除异己、提拔亲信,终于掌控全局。
江白自接任来,并未见过半分堂这幕后掌权者,直至十三日前夜接到密旨进宫面圣,当时心中便有些预感,寻常事情不过支使人传信即可,夜召见必有重大事故,何况,这其中大有意,令江白不得不仔细琢磨。
“如此说来,便是圣命难违。“秦观月在榻前来回踱步,黑纱斗笠遮住的脸庞看不出神情,但江白心知观月此时必定双眉紧皱。
江白说道:“你可有办法在这五日内压制毒伤?”
秦观月这时终于伸手切脉,反反复复,也不说话,似是有些举棋不定。良久方收了手,叹道:“不是没有办法,只是”
江白苦笑道:“观月,如今时日有限,也只能行非常之举!”
秦观月道:“你如今剧毒侵入经脉,原是应该尽快拔毒,若再一味强压,经脉受损,三个月内必定形同废人!”
一旁水晟澈听闻此言,顿时神情一紧,道:“不可!”
江白向他投去一眼,说道:“殿下岂能不分此中轻重缓急?左右我这条命拽在您父皇手中,但过了眼前这关”
水晟澈默然无语。
江白又向秦观月说道:“观月,你是知道我脾气的,你若是现在不帮我压制毒伤,我必定自己胡来,到时候伤的更重,你又真的舍得?”
秦观月被他气的说不出话来,哑然半晌,道:“好江白!江师兄!你就这么笃定我心软,舍不得放你去死么?”
他虽然外表冷漠,但天性柔善,当真不会放任江白胡来,江白正是吃准这点,此时颇有些无赖手段。
江白微微笑道:“好观月。“他这一声竟有些撒娇的意味,加之他毕竟比秦观月年幼许多,此时倒让人觉得秦观月才是做师兄的。
秦观月哼了一声,终于还是妥协了,要过笔墨,写下一张极长的方子,递给太子,说道:“这其中有些药珍稀异常,但以太子殿下之能相信不难得到。将这单上的药加三碗水以急火熬成一碗,给他喝了。“回头似乎透过斗笠黑纱瞪视江白,厉声道:“明日午时前绝不允许再动真气!“又从袖中摸出一瓶药来,道:“五日中,若觉得不适,可服一粒。”
趁水晟澈出去亲自唤人煎药,江白低声道:“观月,这几日京中怕有些动荡,你还是暂时避出吧。”
秦观月道:“我若走了,五日后谁来救你?”
江白沉声道:“有件事情,我没有告诉你,三个月前左相来半分堂寻你,我已经命人悄悄阻了。如今我无暇他顾,你还是暂时离京吧。你这装扮太明显,我在纹儿那留了两副面具,你可以取了用。”
秦观月疑道:“左相在找我?”
江白低语道:“倒不如说他是在找楚”
秦观月身躯一震,缓缓道:“既然如此,我便依你的意思。“于是又取过笔墨重新写了一张方子,道:“五日后,你就先照着方子喝药,我最迟一个月内回来。”
说话间,水晟澈已经转回,秦观月将第二张药方交给水晟澈,又叮嘱了江白几句,匆匆告辞。
不多时,宫人将煎好的药送来。江白欲起无力,水晟澈在榻边坐下,将江白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身前,端起药碗,勺了一匙细心吹凉,送向江白嘴边。江白神色尴尬,犹豫不定。水晟澈在江白耳侧轻轻吐气,说道:“莫非你想我用别种方式喂你?“语气中竟有些说不出的暧昧。

江白脸色一红,立刻吞下那匙汤药,吞的急了,又是一阵咳嗽,水晟澈连忙放下碗,伸手轻拍江白后背。
这一碗药真是喝的生平从未有过的艰难与尴尬。
喂完药,江白还欲说话,水晟澈止住江白,命人换过江白染了血的衣裳,扶他躺下,又为他盖好薄被,自己解下外衣,侧身躺下,道:“有话明日再说罢,我也倦了。”
一只手搭在江白腰间,竟是不容反抗。
第5章
六月初九,这日清晨起了些薄雾,氤氲般弥散在京城之中,令这华庄严的城忽然添了些妩媚之意。守城的卫兵边打着呵欠边开了门,九年前的宫乱已成遥远记忆,如今这太平之世,由不得人不松懈,何况在天子脚下,进出的人总是屏息敛神,不敢造的。晨雾缭绕间,一人一马慢慢进入卫兵的视线,那人年近四十,穿着一件浅灰色衣服,骑着棕色的马,面目是极平凡的,但目光却极明亮,叫卫兵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你从哪里来?“卫兵来说例循盘问。
“北镇。“那人语调平和的答道。
“那可够远的"北镇是国土北端与外族领地接壤的关口重城,后日即将上京叙职的宁王便驻扎在那里。
卫兵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那人,问道:“莫非您是宁王殿下的先遣?“他自认颇能识人,见这灰衣人气度从容,又是来自北镇,便自然联想到了宁王。
那人笑了一下,摇头道:“不是,我是来访友的。”
卫兵有些失望的"哦"了一声,挥挥手让他进去了。
那人骑着马不急不忙的在城里行着,借着薄雾的掩映慢慢晃到城东一极大的府邸后面,从马上下来,伸手轻轻敲了敲乌黑小门。
木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探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半眯着浑浊的眼,想要看清来人。
“谁呀?“老仆嘶哑着嗓子问。
“丹。“来人简短的回答。
老仆那双眼忽然猛的张开,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原来是丹先生,里面请。“快速的把门打开,把来人让进门内,又向外张望了一下,才合上了门。
“殿下。“门一关,老仆跪地行礼。
那人大方的受了这礼,沉声吩咐道:“带路。”
于是老仆连忙带着那人穿过园,走向一座幽静小院。方走进,里面一人已经迎了上来:“五皇兄,你可来了。“那人紫衣锦袍、相貌邪美,正是安王水祈苏。走近了,看见那张脸,愣了一下,道:“怎么这副模样?”
灰衣人道:“我理应后日才到,若是被人看见了总是不好。”
伸手从脸上揭下一层半透明薄皮,露出一张与安王有几分相似的脸来,却少了那份邪魅之色,多了几分沉稳威严之气,正是年长安王八岁,先皇第五皇子、镇守北疆的宁王水祈丹。宁王母妃早逝,过继给楚贤贵妃,因此与水祈苏交好。
安王水祈苏道:“五皇兄还是一贯的谨慎。“说着凑近水祈丹,亲热的挽过,忽然侧头嗅了一下,道:“五皇兄身上有些香气。”
水祈丹滞了下,沉声道:“哪来的香气,十一皇弟真会说笑。”
水祈苏邪魅双目微微眯起,脸上带着些似笑非笑的神情,道:“我是说笑呢。“不等水祈丹接口,又道:“五皇兄,我们去里面谈。”
这里面,并非里屋。水祈苏携着水祈丹走入内室,伸手转动架上一盆兰,只听一声轻微机括活动之声,靠西侧的一堵墙翻开,露出一道一人宽的通道来。
“五皇兄随我来。“安王水祈苏从台上拿过一粒明珠,当先一步走入通道,水祈丹微一犹豫,随后跟上。墙在身后无声合上,通道内一片昏暗,唯有水祈苏手中那颗明珠宝光莹莹,照亮道路。
这是一条台阶向下的通道,水祈丹随着水祈苏慢慢往下走,安静的通道内只听见兄弟两人的脚步声。
“五皇兄,你带了多少人来?“水祈苏开口问道。
“两百精兵已经潜入骊山附近。从两日前起,鹰队、虎队的五十精锐也陆续潜入城内。另外还有两万大军驻扎在五百里外允州,人数太多,不能再靠近了。”

“五皇兄好手段,竟能令这么多人悄悄潜入。”
“这些人虽然能以一挡十,不过对付羽林卫怕还是有些不足。”
“新上任的京兆尹十分好控制呢。”
“城卫队虽然人数不少,但既有这样的上司,恐怕也不见得能有多大用。”
“五皇兄说的是,不过总是多了些筹码。何况我们也不必与羽林卫全力相搏,届时你我出手斩杀几个头领,加上城卫队人多,便能镇住场面。”
水祈丹默默点头,水祈苏说的的确不错。这计划只怕在他心中已推演的无数,必定十分的完美了。
正想着,前面水祈苏身形一停,似乎伸手在前面一阵摸索,又是些轻微弹簧机括活动之声,眼前骤然一亮,原来通道尽头的暗门后,藏着一间宽敞房间。这房间四角嵌着明珠,亮如白昼,房间内简单的摆着了桌椅书架,别无它物。室中空气新鲜,也不知是何开了通风气孔。水祈苏待水祈丹走入房间,回身拍打墙壁,通道暗门又无声关上了。
水祈丹道:“你这安王府样还真不少。”
水祈苏淡淡道:“方才那条通道若是有人误闯,就会牵动机关,绝难逃生。如今我们密谋的是这般大事,自然不得不多加提防。五皇兄请坐。”
两人在桌边坐下,水祈苏拿起桌上白瓷茶壶,倒了两杯茶。水祈丹见那茶水尤冒着热气,显然是不久前刚刚冲泡而成,于是暗暗打量这密闭房间,心中明白必定另有出入暗门。
水祈苏道:“五皇兄,我记得你最喜欢喝这东崖雀舌,这是今春的贡品,尝尝味道如何?”
水祈丹拿起茶浅啜一口,道:“茶是好茶,不过十一皇弟你记错了,我喜欢的是狮峰龙井。”
水祈苏笑道:“是我疏忽了,只因为小时候你常在母妃那里陪着喝茶,所以我便以为你是喜欢这茶的。”
水祈丹道:“母妃喜欢,便陪着喝罢了。“声音一凝,道:“十一皇弟,还是先谈正事罢。”
水祈苏状似悠闲的品着茶,过了一会,开口道:“五皇兄,这帝位,无论是大皇兄还是我坐,你总归左右不过一个宁王,你又为何愿意冒险助我?”
“若无你母妃,我当年绝难在宫中生存。”
水祈苏摇摇头,道:“都说帝王家无父子兄弟,我母妃收养你,无非是为了你舅族势力,也就是个相互利用。只为了你说的原因,那我是决不相信的。二皇兄胸无大志,三皇兄能力有限、四皇兄早逝,若说那宝座,除了大皇兄之外,便是你最有资格问鼎,五皇兄,你如今手握重兵,难道就从未有过那念头?”
水祈丹哈哈大笑,面色一整,傲然道:“我要的是征战沙场、斩杀敌首的快意生涯,皇帝的宝座虽然许多人觊觎,我却还真不想要呢。“声音一顿,复又道:“如今北方外族势力日渐壮大,屡挑衅。大皇兄不但不让我带兵出战,还派人去议和。我冒险助你登上帝位,为的是什么,你应该很清楚。十一皇弟,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停了一会,又道:“你我虽然计划周详,但还是缺了一点。”
纵观古今,谋朝篡位的手段不外乎阴谋暗杀、拥兵逼宫。如今太子已成年,能力出众,纵然皇帝突然驾崩,帝位也不会落到旁人手中,所以唯有逼宫一途。两日后,正是宁王三年一进京叙职,趁此时机城内预先潜入的精锐人马与驻于京郊骊山的五百精兵突然起事,加之城卫队协助,不难控制皇宫,成就大事。
但是,缺了一样东西:借口。
残忍暴虐、荒淫失道、宠幸佞臣、无能无为无论哪种原因,归根结底也就是个篡位的借口罢了,有了这借口,篡位便名正言顺、是为了天下苍生不得已为之,便减少了面对勤王之师的风险,登位之后,统治这江山也容易的多。
当今祈帝登位九年来,倒也踏踏实实做了些功业,国内一片平和荣,颇受百姓称赞。无论怎么看,也找不出篡位的借口来。
宁王水祈丹说的,便是这意思。
这逼宫,名不正言不顺,怕是有点说不过去。
说粗俗些便是:又要做表子,又要立牌坊。
古今如此。
水祈苏高莫测一笑,道:“请五皇兄来,正是要请你看样东西。”
他起身从书架上拿下一个银白色手掌大小的盒子,这盒子非铁非石,也不知什么材质。表面光滑无痕,接口全无缝隙,惟独侧面有一个圆形小孔。
“这是?“水祈丹问道。

“这是前朝留下的宝物,唤做太盒,也不知如何做成,刀枪不损,水火不侵,除了用钥匙打开,别无他法。“说着从颈中取下项链,将银白色圆柱链坠插入盒上小孔。
那盒子无声打开,盒壁颇厚,里面空间不大,放着一页折起的纸笺。
“五皇兄请看罢。”
水祈丹狐疑的看看水祈苏,伸手取出那纸笺,展开默看。
只见那纸上,写了寥寥数行字,字迹秀丽,显然是女子所书。这信应是写给其夫"萧君"的,信中提及两人之子"宏儿"已行冠礼,甚感欣慰云云。水祈丹越看越惊讶,待看到落款是"沐莲"两字,顿时失声道:“这”
祈帝名为水祈宏。沐莲两字,却是当今太后、祈帝母妃的闺名。
这封信,竟然是太后与人私通的证据。
当今祈帝并非释帝亲生。
这逼宫的理由,真是再理直气壮不过了。
“九年前父皇得到此信,勃然大怒,正要下旨废后废太子,却被大皇兄得到风声,率兵逼宫。仓促之下,父皇将此信放入太盒之中,钥匙交于贴身服侍的太监。待大皇兄登位,寻到此盒时,钥匙已经悄悄落入我手中。”
可想这九年来,祈帝捧着个刀枪不损,水火不侵、偏偏里面藏有自己身世秘密的盒子,是怎生的坐立不安、奈何不得。至十几日前忽然丢失此盒,惊恐无比。
水祈丹放下那薄薄一张纸,惊疑不定,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水祈苏忽然邪魅一笑,缓缓开口道:“你既然看过这信,知晓了秘密,便是有命回去,大皇兄也定不会留你性命。“水祈苏邪魅双目紧紧注视着面前之人,一字一字说道:“不是么,江白!”
水祈丹不动声色,道:“十一皇弟真会说笑,江白是何人?”
水祈苏笑道:“你也算是了得。不但猜出我们的计划、截下五皇兄,又假冒他来与我密谈,把五皇兄扮的十分的像,就连五皇兄不爱喝东崖雀舌都知道。“语音一顿,接着道:“只是你身上好浓的香气,那浅兰的滋味可好?”
水祈丹脸色一变,正要动身,水祈苏已伸手扣住左手脉门,道:“这浅兰只要遇到本王身上的冰魅,便会产生香气,越是压制,香气越盛。本王如何不知道是你呢?那日你在堂上弹琴,本王若不是走近了,还真不知道原来是你。”
另只手伸来,在水祈丹脸上一抓,顿时撕下一张半透明的面具。
面具下的脸十分年轻,肌肤细致如白瓷,狭长双目略略睁大,正似透着些遗憾。见身份被识破,也不惊慌,仍是有些慵懒的神情,薄红双唇微微一抿,缓缓启口道:“不愧是安王殿下。是江白败了。“心中却微叹一声,这一场当真败的冤枉。
话方出口,最后一字的余音似还飘荡在空气中,江白肩头微动,随身兵器白玉金槿扇已从袖中滑下落到手中。左手往上一翻,脱了水祈苏控制,身形一动,右手已扬起一片金色光华,扇面飞舞间,仿佛无数金色槿缤纷而落,飘飘荡荡罩向水祈苏上身。
“春城无不飞本王倒是有些小瞧你了,只是既然是寒食,又哪来的槿?“水祈苏一声长啸,双手如穿蝴蝶般拍出重重叠影,堪堪化解江白这一招。
水祈苏开口便道出江白这一式来历。这一句"春城无不飞"乃是出自寒食四剑第一式,传闻昔年剑客韩某年寒食节漫步京城,见春城飞、东风拂柳之景,又见汉宫传烛、轻烟飘送,心中感慨,于是随口吟诗,手中宝剑挥舞,创出寒食四剑。这四式因当时韩想到寒食节天下禁火,宦官宠臣却仗着帝王偏宠得到恩赐而燃烛,他心中愤懑,出剑便携着这股怨气,招式虽美,却暗藏凌厉杀意,四式一气呵成,威力极大,韩此后一人一剑行走江湖,这寒食四剑名声渐盛。此后数十年,韩故亡,后人资质愚顿,这剑式便渐渐失传了,无人知晓真面目。江白化剑为扇,使出这寒食四剑,竟被水祈苏一眼看穿,可见其造诣非凡。
江白慵懒一笑,道:“安王殿下好厉害的眼光。“手中动作却不停,白玉金槿扇张开,轻飘飘扫过,紧接着后面三式一一使出,他手中槿扇忽张忽合,动作虽迅疾,偏偏看起来悠然飘逸。
水祈苏神色一凝,变掌为指,动作渐缓,每一下却带着呼啸风声点向江白扇影。反观江白,动作越发轻柔,明明扇面盘旋飞舞,却诡异的毫无声息。到最后一式,只见室中点点金光闪动,却惊鸿般一逝而过,只留下无数虚影,乌青流苏盘旋缭绕如轻烟飘散。好一招轻烟散入五侯家!
这时空中残影散去,只见水祈苏身形微仰,江白手中白玉金槿扇合起,正点在水祈苏咽喉之上,扇尾流苏轻摇,似是余韵未散。
两人这一番打斗不过瞬息,自始至终都不曾起身离开椅子。
水祈苏被指中要害,神色未变,从容道:“好一个江白,只怕你还未使出真正的杀招。“目光飘向扇尾乌青色长流苏,不言而喻。
江白仍是回道:“安王殿下好厉害的眼光。”
心中念头急转,此假冒宁王,身份败露,事到如今,也只有胁持安王迅速离开安王府,再作打算。
主意既定,方要起身,忽然觉得一阵眩晕,手脚竟有些发软。江白心中一惊,难道方才不知不觉被下了药?
水祈苏冷冷一笑,伸手推开江白指在咽喉上的扇柄,道:“只怕你还不知道,你虽然强行压住浅兰的毒性,但遇到这东崖雀舌的茶水”

江白苦笑道:“只怪我当初一念之差浅兰、浅兰,当真害人不浅"话未完,又是一阵眩晕,摔倒在地,神智已失。
(注:《寒食》出自唐代诗人韩手笔,全文为:春城无不飞,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本小白此系胡乱引用篡改,不可当真。)
第6章
“哗啦"一盆凉水泼在身上。
江白神智渐渐清醒,稍稍抬起头,睁开了眼。此时他双手双脚被铁链铐在暗室墙壁上,难以动弹。胸前衣衫尽破,露出道道交错鞭痕,仍在滴血。那水是掺了许多盐的,浇在伤口上更添疼痛,饶是江白也忍不住身体微微抽搐。
暗暗提气,体内真气运行自如,江白心中稍定,只要未被封住内力,这些皮肉之伤便不要紧。
只是不知,自前昏迷、苏醒、鞭刑、昏迷、再苏醒,已经经过了多少时辰或者多少日。六月初九入安王府,距离六月十一宁王进京或者说祈帝给半分堂的期限之日,不过只剩下两日。
早在五月二十三那天夜里祈帝召见,给了十八日限期,江白就算到这日子恰与宁王进京相合。一番联系推算下来,不难猜出安王、宁王之间的计划。祈帝必定是有机密把柄落入他们手中,唯恐暴露,因此才动用了半分堂的力量。当时江白遣退小金便已说的明白,这机密,是皇室的秘闻,是不欲人知的,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只是江白想不到,竟然是这般惊人秘密。江白接到密令之时,心中便起了寒意,这件事,对祈帝来说是个契机,是一个重新完全掌控半分堂的契机。
八年前半分堂创建,其时江雉掌管半分堂,江雉自祈帝位在东宫时便为其所用,财力、能力、智力过人,祈帝掌权,江雉功不可没,正是这样一个数十年如一日的忠臣,祈帝才放心重用。至一年前江雉骤亡,祈帝默许江白接位,又放任堂中长老肆意妄为,是为了考校江白能力。江白执掌半分堂固然游刃有余,但于祈帝,还有另一重更重要的考虑,那便是江白的忠心。江白毕竟不是江雉,是否能真正忠诚效命,仍未可知。
因此,这太盒被盗之事,恰恰给祈帝提供了一个试探江白的契机。一方面固然是必须赶在宁王进京、安王逼宫之前寻回,同时亦是对江白能力的考验。而另一方面,江白之命便全掌握在手中:若有二心,或投奔安王、或事后逃逸;又或者仍是忠心的回来任他宰割或杀或用,端看江白如何应对。便是留了江白一命,此事也可作为一个警示,好让江白心存畏惧。将半分堂之事暗示太子,也是为了派作监视,以防变故。
祈帝这一举数得的算盘打的好,江白心思玲珑,如何不看的透彻。左右这条命掌握在祈帝手中,无论这事最后如何了断,都是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死局。
祈帝此举固然盘算的好,却也是极冒风险。若是能力不及或存心叛变,被安王逼宫成功,那祈帝的打算自然变全盘落空,一输到底。
然则祈帝既然敢参与这一场以江山、性命为筹码的豪赌,便毕竟是有些把握的,最起码,他对江白仍是有些把握的。
江白嘴角噙笑,看向手持利刃的安王水祈苏,便知道这宫变一时三刻定不会实现,只因为
“江白,你仍是不肯说出宁王人在何?“水祈苏神色阴沉,邪魅的脸庞此刻看来竟有些狰狞。
江白百里夜奔偷袭宁王、假冒水祈丹这条计策,虽然冒险极大,但却是条极好计策。既便此时被水祈苏识破,但仍留下后招,叫水祈苏奈何不得。
如今这宁王水祈丹行踪不明,那些虎队鹰队、骊山精兵、两万大军便无法调动。少了这精锐之师,单凭京兆尹手下的城卫队绝难对峙羽林卫,水祈苏的逼宫之计就少了最重要的一环。说到底,太盒中祈帝身世不过是个借口,逼宫还是得靠武力。
水祈丹自然是被江白藏匿起来的。
水祈苏手中匕首贴在江白面上,道:“仔细看来,你这脸倒是十分漂亮,也不知若添了疤是怎样的光景。”
江白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安王殿下,你若想以此胁迫江白,也未免太过好笑,我江白并非软弱女子,脸上添几道疤又如何?难道还担心嫁不出去?”
水祈苏冷冷一哼,匕首沿着江白脸庞滑下,猛然刺入江白左肩,顿时一道鲜血沿着肌肤流淌下来,染红衣裳。
江白闷哼一声,并不呻吟,仍是懒懒的笑着,忽然说道:“江山与美人,不知道安王殿下如何取舍?”
水祈苏神色狐疑,不知江白此言意欲何为,答道:“自然是江山。”
江白浅浅一笑,眼波流转,又问道:“安王殿下寿筵那日,江白的琴艺如何?”
“不错。“水祈苏冷冷回答,手中匕首不再向前刺入。
江白似是毫不觉得疼痛,笑意更盛,接着道:“比李嘉祥如何?”
水祈苏双目一扬,突然拔出匕首,一股血箭涌出,直溅到水祈苏衣襟上,染出一片暗色。
沉默片刻,道:“远远不如。”
江白脸色又白了一分,但仍是笑着道:“不错,自然是不如的,若是李嘉祥运上摄魂之术,只消弹一遍就能勾魂夺魄"似是想到什么,江白眼中闪过一丝温情,再抬头面对水祈苏,神色肃然,一字字道:“江山与李嘉祥,不知安王殿下如何取舍?”
水祈苏脸色一变,伸手扼住江白颈脖,怒道:“他在哪里?”

江白只觉得头脑渐渐昏沉,呼吸艰难,断断续续说道:“他若是知道你这般对待他师弟不知如何”
再清醒时,已躺在石床之上,右手被一根铁链拴住,限制行动。肩膀伤口已止了血,江白失血不少,觉得有些虚弱,喉间更是疼痛无比,显见之前水祈苏用力之巨。
江白心中暗笑,这一招,毕竟是赌对了。
水祈苏关注李嘉祥的下落远胜宁王下落,江白既然点明身份,水祈苏行动间便多了几分顾忌。
微微侧目,果然见水祈苏站在一旁,神色难看。
只听水祈苏沉声道:“李嘉祥是你师兄?”
“他早我四年入门,自然是我师兄。”
水祈苏似有些不信,挑眉道:“他既然与你同门,为何不会武功?”
江白笑道:“师父心高气傲,要么不教,要么便要教最好的。我师兄虽然琴艺天下无双,但他其实资质平庸,能学什么上乘功夫呀!”
这番话其实半真半假,师父离隐心高气傲是真,李嘉祥资质平庸也是真。但他入门极早,虽是三名弟子中资质最差的,却反而最得离隐宠爱,若不是天生体质特异,不能习武,就是拿丹药硬塞,离隐也会把他整成一流高手。
同门三师兄弟中,练武的资质当数江白最高,年纪轻轻已得离隐八分火候,再过数年不难超越。秦观月原也是极聪颖之人,但他入门最晚,已错过习武最佳年龄,加之他潜心学习医术之道,仅仅习了些强身健体的运气法门。
然则李嘉祥虽然资质平庸,却惟独在琴艺门功课上天赋极高,也算是天赋秉异。
他这一说,水祈苏顿时默然,心中已信了八分。李嘉祥琴艺闻名天下,世人都当他应该是谪仙一般的人物,谁会想到其实竟是个看起来十分平凡普通乃至某些事上异常迟钝之人,若非亲近之人,如何得知?忽然想到某见他对着一只黑狗语调古怪的念叨着:“小白。“水祈苏脱口而出:“原来他念着小白,是你!”
江白顿时神色古怪,若是常人一般唤"小白"也就罢了,偏偏李嘉祥念的和别人不同,语调奇特,刻意拉长了尾音,脸上还带着要笑不笑的别扭神情,当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因此"师兄,此时你师弟为了保命,说不得只好稍微利用一回了。“江白心中默念。这安王水祈苏野心勃勃,手段厉害,行事邪诡,却偏偏有李嘉祥这么个软肋,当真是时也命也。
闲闲一笑,道:“安王殿下,这江山美人,你可想好如何取舍?”
安王沉吟不语,神情阴晴不定,半晌,沉声道:“江白,既便你与他同门,本王也未见得就放过你,便是现在悄悄把你杀了又如何?”
江白注视水祈苏,神色自如,说道:“安王殿下自然有千百种手段毁尸灭迹。“把握十足,仿佛有恃无恐。
倒也并非虚张声势,如今便是秦观月都多少知道此事,若是江白有什么意外,不难猜测到安王水祈苏身上。更何况这假冒宁王水祈丹的计划,太子水晟澈是全盘知晓的。
江白心中暗笑,水祈苏自然是寻不到宁王下落的,宁王此刻只怕已被押入皇宫之中,祈帝此顺势收回兵权,又拣了个现成便宜。
至于早已投靠安王的京兆尹周全,他既然是个如此容易控制的人物,又有何威胁可言,只消稍稍暗示左相,周全一举一动便全在监视之中,想必稍有异动立时就地正法。
至此,安王羽翼被剪,其实已经败了。
江白所要做的,是如何将这死局走完。
水祈苏神色阴郁,恨恨注视江白,终于什么也不说,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江白暗松一口气,此时觉得胸前、肩上伤口渐起灼热痛感,人也因先前失血觉得有些昏沉。躺在石床上,闭目休憩,只盼多恢复些精神气力,好脱困而出。
意识模糊间,觉得有人轻轻推他肩头,碰到伤口,一阵刺痛,江白轻轻呻吟一声,睁开眼来。
“少主!“眼前这人相貌极其平凡,穿着一身灰色仆役衣服,神色焦虑。
江白眉头皱起,避开那人无意按在伤口上的手,说道:“小金,你在这里做什么,莫非把我的命令当作戏言?”
“少主"小金目光闪烁,心知违逆江白命令必定引来斥责。只是一来本就不愿江白单身涉险,二来
“你不要怪他,是我要他带路的。“小金身后转过一个人来,一色玄衣裹身,脸上亦蒙着黑布,仅露出一双桃眼,此时笑意全无,目光沉锐利,扫过江白染血衣襟,更是隐显怒意。

江白这时才注意到还有一人,顿时强撑着坐起身,又是一阵眩晕,身躯摇晃一下,被小金快手扶住。江白满脸苦笑,对那人说道:“你这般肆意妄为,也不怕被人趁虚而入。木爻呢?”
“三人一起行动动静太大,我让木爻在安王府外候着。你这一入安王府,两日不见消息,我便知道必定是被安王识破了。”
原来是两日了,看来第一晕迷时间极长。
当初定计时便做了约定,入府后每一日向外传递暗号以保持联系。谁知江白一来便被水祈苏识破,昏迷了一日多。
水晟澈知道江白失手,便想到在安王府潜伏过的小金。要找小金倒也不难,碧翠湖的雍三娘也好,千水阁的纹儿也好,都是半分堂的人,只消传个信去,便能唤来小金。倒是雍三娘吃了一惊,不曾想到当日的沈澈竟是太子殿下,又与江白有了干系。
小金长于寻物,对这机关秘道自然有?番研究,况且先前在安王府潜伏数十日,因而安王府内也摸的十分熟悉了。昨日悄悄潜入安王府,隔着远远的细心观察,终于发现水祈苏出入之的端倪。为引开水祈苏,水晟澈命人故意在东宫内散布消息说宁王被软禁在骊山别院,料准水祈苏必定在东宫内安插眼线,果然不过小半个时辰,消息就传到安王府,只见水祈苏神色阴沉走出,吩咐人备马,匆匆而去。
水祈苏既然已被引开,此去骊山别院,快马也需近一个时辰,来回便是两个时辰,纵是发现中计也不及归来。
当下,小金带路,与水晟澈两人潜入暗道。仍是水祈苏带着江白走过的那条暗道,但此时已机关全开,饶是小金谨慎小心,仍是触动了一机关,所幸两人反应极快,堪堪躲开,只受了些轻微皮肉之伤。江白被囚的暗室就在当日密谈的暗室旁边,另有机关暗门,小金稍费心思便打开暗门,一眼便看到江白被铐在石床上,双目紧闭,呼吸浅弱。当下心中一急,先一步凑近摇醒江白。
江白苦笑连连,这两人,真是肆意妄为。他本不欲小金陷入这局死中,偏偏小金要往里面钻。而这水晟澈,以东宫太子之尊,竟把自己贴身护卫留在外面,自己亲身涉险。
江白无奈说道:“小金,你先出去罢。”
小金面现犹豫之色,道:“少主,你的伤”
江白摇摇头,道:“不妨事,只是皮肉伤罢了。你先去守住入口,也好防止有人突然进来。”
小金看看江白,又望了望水晟澈,点点头,闪身退出。
待小金退出暗室,江白盘腿坐正,向水晟澈道:“殿下为我涉险,实在不值。”
水晟澈拉下面罩,沉声道:“值不值我说了才算。”
伸手拉开江白衣襟,看见左肩锁骨旁创口还微微渗出血珠,周围肌肤仍是雪白晶莹、衬着那伤口益发狰狞刺目。水晟澈目色一沉,轻轻抚摸那纤细锁骨。江白只觉得水晟澈抚过之灼热起来,说不出的古怪感觉,又觉得阵阵眩晕袭来,身体微微颤动。水晟澈伸手抱住,在江白耳侧吐气道:“你不是说你的易容之术天衣无缝么?怎的就被皇叔发现了?”
江白虚软笑道:“小金可告诉你那日行刺你的是谁?”
“老二,稍有机会便迫不及待想置我于死地,我早该猜到是那不成器的家伙。”
“不错,人是他派的,但那毒却必定是安王给的。便是这毒,我才暴露的。”
忽然脑中灵光一现,惊道:“不好!”
“怎么?“水晟澈皱眉看向江白。
原以为少了宁王水祈丹和京兆尹周全,水祈苏便如折翼之鹰,一败涂地。但却忽略了其他皇子。
二皇子水晟渊却是羽林卫风队统领,掌握了四分之一的羽林卫。
水祈苏密谈时只字不提水晟渊旗下羽林卫一支,必定是识破了江白假冒宁王,刻意隐瞒,留下后招。
“今日可是六月十一?可是风队轮值?“江白问道。
羽林卫下分风云雷电四队,轮流巡视皇城。
江白这一问,水晟澈顿时明白,冷哼一声:“说他蠢真是一点不错,就是想对付本宫,和皇叔联手能讨什么好去?”
若是水祈苏登位,祈帝子嗣安能幸存?就是不杀,还会封为东宫不成?
若说忽略水祈苏尚有水晟渊这暗招,也只能说,水晟渊之目光短浅头脑愚蠢远在江白想象之外,因而竟被忽略了。
倒有些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味道。

江白心中一急,挣脱水晟澈怀抱便要起身。右手一紧,这才想起那铁链。
水晟澈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划过铁链,那铁链是精铁所制,水晟澈手中这把匕首竟切不断。
江白道;“我有办法,你退后两步。”
水晟澈依言后退,只见江白盘膝闭目,似在运气。其时正当六月,暗室虽有通风气孔,却也有些闷热,此时室中忽然寒意阵阵,那铁链上竟结了些白霜,冒着丝丝烟气。须臾,一根黑沉沉铁链已变得通体雪白,水晟澈相隔两步,亦觉得极寒之气扑面而来,刺的脸生疼。这时江白右手轻轻一抖,只听咔嚓咔嚓连声轻响,铁链已断成数截掉在石床上,白霜渐渐化开,留下些水渍。
江白以暮成雪而闻名,内力阴寒无人可及,此时运用到铁链上,铁链冻极而裂,是以轻松解脱。
水晟澈第二见江白用这功夫,程度远胜第一化丝为针,不由暗暗惊叹。
但其实这已是江白极限,此时江白只觉得全身经脉刺痛,心中一紧,想是此番运功又催动了浅兰毒素,秦观月的药怕是要抑止不住了。
需的加快行动,赶在浅兰毒发前阻止安王逼宫。
心动身动、江白拉过水晟澈扑出囚室,在旁边暗室架上找到白玉金槿扇。这白玉金槿扇流苏长两尺三寸,是配合江白招式刻意定制。趁手兵器在握,心中稍定,便拉着水晟澈飞鸟般掠过秘道。这时天色已暗,门口闪出一个人影,乃是候在外间的小金。
“小金,外间可有异动?“江白连忙问道。他唯恐水祈苏并未中计,乃是假意去骊山别院,此时只怕已折向皇宫。但若他有所行动,必定不会全靠水晟渊手下那支羽林卫,想来也是要调动府内秘密死士。
小金道:“似乎是有些动静。”
江白与水晟澈对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正要吩咐行动,忽然外间一声长啸,只听有人说道:“大胆贼人,竟敢来本王府行窃。”
那声音冰澈邪魅,正是安王水祈苏。
第7(完)章
“你们退后。“江白身形一闪,已站到书房门口,拦在小金与水晟澈身前。薄纱雕门扇敞开,看见外间水祈苏面门而站,左右各六名黑衣护卫,远又围着一圈卫兵,手持弓箭。
江白环视一圈,沉声道:“太子殿下在此,还不跪拜。“他声音虽轻,却以内力送出,众人只觉得仿佛在耳边说话一般,远近护卫、卫兵俱听的清清楚楚。便有卫兵面现犹豫之色,持弓之手放了下来。
水祈苏哈哈大笑数声,道:“太子殿下岂是鸡鸣狗盗之辈,贼人休要胡言乱语。“手一挥,冷冷道:“给本王拿下。”
左右黑衣护卫闻声而动,十二人揉身而进,形成半围之势。
江白道:“安王殿下要谋反么?”
江白心知这十二黑衣人定是安王死士,莫说是杀太子,就是水祈苏下令杀祈帝,他们也毫不犹豫,他连着两声喊不过是为了动摇远弓箭手,毕竟江白武艺再高,也难以抵挡这么多弓箭齐发。
白玉金槿扇在两手间极快交过,众人只觉空气一冷,再定睛一看,这时江白右手持扇,扇面半张指向左侧,左手食指、中指间夹着一支二尺三寸长雪白霜针,遥遥指向右侧。
只听他柔声念道:“别来春半"忽然身形一动,掠向左侧第一人,白玉金槿扇轻挥,却毫无明媚春意,只携着股暮冬的寒意扑面而去,那人被这寒气冻的身形一僵,眼看便要被江白扇子挥中。旁边第二人连忙一剑斜过,刺向江白。
谁知江白肩头微晃,竟闪过这两人,惊鸿般扑向左侧第六人。口中吟道:“触目柔肠断。“右手羽扇合起,指指点点,格开那人手中之剑,左手霜针横扫而过,顿时腰腹间皮开肉绽,内脏流出,因被极寒之气冻住,竟无滴血。这一句哀婉忧伤,但招式却毒辣无比,只一瞬间,江白已格杀一人,余下众人暗暗心惊。
不待诸人反应,江白清喝道:“砌下落梅如雪乱!“手中白玉金槿扇盘旋飞舞,偏不带起一丝风声,扇中寒意扫过空气,竟使六月飞霜,带起片片飘雪,直扑右侧两人。那两人慌忙抵挡,雪片沾身,忽然一股阴寒之气透肤而入,沿着经脉直钻心室。两声惨叫,倒毙在地上,唇色青紫。
这时右侧三柄剑分上、中、下三路袭来,江白右手白玉金槿扇一合,倒过扇柄,扇下乌青长流苏拂起,顿时将三柄剑绞在一,微一施力,敌人兵刃脱手而出,念道:“拂了一身还满"乌青流苏扫过,三人顿时毙命。这一式以柔克钢,缴械兵刃的招式,当日在千水阁亦使过,原来还有后半招。江白武功之高,水晟澈原是见识过的,只是当日水晟渊派出的杀手武艺低劣,江白只用了几分力而已。今日水祈苏设下杀局,江白又唯恐浅兰毒性复发,因此一上手便全力施为,下了杀招。
这片刻间,江白已杀了五人。
耳畔风声响起,便有四剑刺出,江白一一避过,忽然身后杀气一现,江白心知不好,左臂微抬,牵动了肩头伤势,这一缓,一柄锋利剑刃划过,在右背上留下一道血口。
余下七名杀手见江白受伤,均心中一振,原来这人还是有破绽的。当下一鼓作气,舞动宝剑,把江白围在中间。
其时明月升空,霜华罩下,只见屋前七支雪亮长剑银光滚动舞做一团,间隙中依稀可见一道灰色人影闪动,不时点点金光挥舞,又不时听闻嗤嗤破空之声,带着阵阵寒气冷入骨髓。
小金站一旁心中焦急,几想冲上前,均被水晟澈按住。道:“你功夫不及这些杀手,此时上前不但枉送性命,反而还会拖累江白,倒不如在一旁保存实力,留待最后一拼。”

水晟澈虽然拉住小金,面上镇定,但心中亦十分焦急,恨不能亲自上前杀敌,只是他心知水祈苏功力亦不可小窥,此时水祈苏尚未出手,自己更不能妄动,只得强自忍耐。
忽然场中寒气大盛,只听江白念道:“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点点鲜血飞溅而出,七人围攻之势一阵混乱,江白左手霜针快如闪电,只见一道连绵白光划过,竟是在回旋间极快的连刺七下,待停身时,那七名死士已向外倒下,皆是咽喉上一个小孔,却滴血未出。
江白身上,亦添了数十道伤痕,剧烈喘息。左肩伤口裂开,鲜血沿着手臂滑到霜针上,被寒气冻住,又在霜针上裹了一层暗红之色。
安王神情肃然,道:“江白,本王果然小瞧你了。“忽然一纵身,越至江白身前,一掌拍出。
此时江白已是强弩之末,眼见水祈苏这一掌缓缓拍向自己胸前,竟抬不起手抵挡,当下心中微叹一口气,闭目待死。
只觉身后一阵温暖气息,已靠在人身上。那人伸手从江白腋下穿过,食指点向水祈苏掌心,水祈苏手掌一翻,变掌为指,亦点将过来,两人在空中虚点数下,进退相合,竟好似拆招喂招一般纯熟。
只听那人叹道:“这门功夫,皇叔练过,本宫亦练过。倒不知谁更胜一筹?”
此时小金亦揉身上前,持剑在手,遥遥指向水祈苏。
水祈苏冷冷一笑,道:“皇贤侄好厉害的功夫。“忽然抽身后退,左手一挥,远卫兵拉弓竖箭,指向水晟澈、江白、小金三人。
水祈苏道:“倒不知,皇贤侄这功夫可能抵挡那万箭齐发。”
水晟澈沉默不语,心知虽说没有万箭,但也决难抵挡。
江白勉强提气,道:“安王殿下在这里费了许多时间,也不怕耽误了正事?”
水祈苏笑道:“正是趁本王那好侄儿逼宫篡位之时,先把你们除了,也好安心去继承皇位。”
江白心念一闪,顿时明白了。水祈苏没了宁王与京兆尹支持,毕竟不敢冒险,反而教唆水晟渊逼宫篡位,若是水晟渊成功了,安王正好打着勤王的旗号收拾掉水晟渊,稳坐皇位。若是水晟渊失败了,反正他一直在安王府,此事与他无关,自然撇的干干净净。至于谋害太子水晟澈一罪,无论水晟渊成败与否,这个黑锅是背定了,反正几日前水晟渊方派人刺杀太子,这本是事实,再要捏造些证据也不难。
水祈苏道:“江白,你确实聪明。看在那人的面子上,本王原是想放你一马,但毕竟还是留你不得。“冷笑数声,正要发令。忽然听见轰隆一声巨响,脚下一震,接着便看见安王府东侧一角火光冲天。
有人来报东院走水。水祈苏冷笑道:“走水,分明是有人刻意纵火。”
再要发令,传来一阵喧哗,忽然冲进来一队人马,衣甲鲜明,系青色头巾,分明是羽林卫中风队打扮。为首的是个相貌普通气质温润的青年男子,只见那人对水祈苏叩首道:“拜见安王殿下。听闻安王府走水,臣急调水龙队前来救援。安王殿下受惊了!”
竟是当朝左相。
水祈苏神色阴沉,才一着火,人就冲进来,分明是有备而来。沉声道:“劳得左相亲自前来,本王感激不敬。”
左相似是不知内情,面色如常,忽然看见水晟澈,惊道:“原来太子殿下也在这里。“又看了看江白,竟似没看见满地尸体与江白身上血迹一般,仍是神色平和的说道:“臣近日听闻太子殿下有一琴师,不逊当年李氏,安王殿下亦十分欣赏。原来今夜太子殿下是要与安王殿下共赏仙乐。只可惜这一场走水败了兴。”
水晟澈点头笑道:“左相若是有兴致,不妨改日本宫设宴,请听一曲。”
水祈苏冷哼一声,挥袖而去。
这左相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岂是善与的?既然带着羽林卫风队的人马,料想皇宫那头水晟渊已束手就擒。
安王这一局是败了。
(注,江白剑式取自李煜《清平乐》,全词如下: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众人散去,江白再难支撑,只觉得浑身经脉如针扎般疼痛,心肺间更是似火燎,张口几欲呕出鲜血。稍一定神,道:“所幸左相果然比我想的远!”
原来左相这一招,却是江白埋下的暗棋。他当时并未思及水晟渊,但左相又岂是常人,竟谋远虑,算到了这一步。
江白步步经营,这一场危机总算化解的差不多,终于缓一口气。
水晟澈看向江白,心想:江白计算,又留有后招,当真了得。
忽然省起一事,问到:“当日你故意支开木爻,莫非也是早有预谋?”

江白此时神智有些昏沉,微微犹豫了一下,说道:“那是我匆促之中想出的主意。你贵为太子,难免有人意图不轨,我在巷中便察觉有人跟踪,故意支开木爻便是想给刺客机会,待刺客出手,我护了你的安全,也总是得了一份人情,好为将来留条退路。”
果然是算计,便这事,也是心存目的的。
水晟澈心中不悦,说道:“打的好算盘,只是你也不想想,我等皇族之人,这般护卫以身挡剑的事情早就习以为常,本宫也不见得就会领你的人情。”
江白心下一冷,知道水晟澈已有些动怒,但仍是实话答道:“确实如此,只是于我总是多了半分好,便是殿下不念这份人情,想到这事时有那么半分犹豫,也就多了些转机。”
水晟澈默然不语。若换了平常护卫,恐怕他连犹豫都没有。只是这为他挡去毒针软倒在他身前的人是江白,当时尚且心神俱骇,事后每每思及更是心中痛惜,莫说是一分犹豫,怕要十分犹豫才是!
这一番话,江白本可以不说,但此时却心中起了些别样的念头。水晟澈对他如何,江白心中并非毫无感觉。
江白生来独子,并无什么玩伴,幼时在山中小屋与李嘉祥同门,快活了两年,李嘉祥走后,又是孤身一人。后来秦观月入门,两人虽感情亲睦,但毕竟相差近十岁,性格亦不同。此后暗中接掌半分堂,明里佯装纨绔子弟,又怎能交到真正知心之人。但水晟澈却是不同的,他与江白,分明是同样的人。一样的强势,一样的聪明,一样的骄傲,一样的喜欢事事掌控。这样的两个人,遇在了一起,怎会不互相吸引,互相契合?
因此,江白想要坦诚。这是他决定的面对水晟澈的必须方式。
既便明知水晟澈会因此动怒。
此时夜风飞扬,月华倾洒,天地间一片清明,惟余两人呼吸之声。
沉默良久,江白说道:“太盒仍在安王手中,任务便是失败了。左右这本是一局死局。不过,多了你这一变数,兴许还有一枚活子。”
太盒虽未得到,但江白毕竟阻止了这场宫变,面对祈帝也可佯装毫不知太盒内情。顶多落个能力有限的罪责,若水晟澈从旁开脱,就是活路。
水晟澈一愣,旋即冷笑道:“你该不是觉得本宫有些喜欢你,便一定会救你罢。”
江白心中刺痛,摇头笑道:“江白不敢。“停顿片刻,道:“殿下虽贵为东宫,这位置却未必牢的很。三皇子手握兵权、五皇子皇后所出、六皇子才华出众,今上正值盛年,一时片刻不见得会传位与殿下,假以时日,殿下那些皇弟们各自成了气候,觊觎帝位,殿下未必就有十成的把握取胜。”
“哦?“水晟澈沉着脸,神情锐利。
江白仍是淡笑:“半分堂或许入不了殿下的眼,但总是一分力,殿下唾手可得。如果殿下舍了这分力,半分堂为了生存说不得依附其他皇子,把自己的好平白推给敌手,岂非损己利人?殿下这般聪明人,又怎会看不透其中关窍?如今只不过殿下几句话,江白便承了殿下天大的人情,今后半分堂便是殿下的半分堂。”
水晟澈沉吟不语,只是灼灼看着江白,江白不急不躁,浅浅的笑着,左手中霜针已化,点点暗血沿丝滴落,脸色越发苍白。
“也罢。“水晟澈眼中冷意褪去,桃眼中往日一般的笑意重现,道:“你说的不错,我何必做那损己利人的事情。这一局棋,你的确是找到了活子。“说罢,转身欲离。
江白撤下淡笑,微微松了口气,喃喃低语道:“你这般骄傲,若不是给你找个借口,你又怎肯原谅我的算计?”
水晟澈身形一滞,回首目色沉,叹道:“你又何尝不是骄傲?”
江白轻舒一口气,只觉得意识渐渐模糊,身形摇晃间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惟愿长睡不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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