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梦境里,小叔叔的样子有点模糊,好像一团烟雾。一边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一边却清楚地知道这是小叔叔的脸――那个温柔地笑着,包容了自己一切的人。
但这是梦啊梦啊,于波轻轻弹动了一下自己的腿。现实中,只看到微微一颤;但在梦里,他是使尽一切办法在挣扎。见到思念的人,这是幸福的,哪怕是在梦里,也可以有短暂的安慰。但为什么,连梦境中,他都能这么清楚地记得,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已经再也见不到了,所以连眼前他的脸也只是一团影子。思绪开始凝结,有了清醒的先兆,但很快,他又分不清眼前的一切了。死亡好像也不是那么可怕而无法逾越的东西。在清醒时,没有人会认为可以见到死去的人。但在梦里,忽然地一阵疑惑……为什么死了就不能见到呢?所以,他反而慢慢迎了上去。究竟是不是小叔叔?究竟小叔叔的脸长得什么样?
于波奋力地向前,慢慢地眼前一片漆黑,他睁开眼来。
“滴滴滴,滴滴滴。”
不知是谁的闹钟,用单调的无机质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
他用力眨了眨眼,四周传来了拉被子的声音、嘟哝着的喉音、木板床摇晃的轻轻的吱吱声。
神智完全清醒过来,这里是寝室,今天是开学第一天。
闹钟持续响着,让已经醒来的人心里烦躁不已,可它的主人却似乎没有把它按掉的意思。终于有人吼了一声:“该死的,快把这玩意关掉!”
“已经8点了,有人去上课吗?”
“什么课?”
“是‘普物(普通物理)’。”
“不去不去!反正第一个礼拜老师还没拿到名单,不怕点名。”
似乎这句话起了作用,全寝室的人都心安理得地继续酣睡下去了。
于波闭上眼睛,但没有一丝睡意。他不想率先起床,于是一边望着头顶的天板一边暗想。
今年已经是大二下了。大一是一切疯狂玩乐的好理由,经常孤注一掷地逃课,不论是点名、小测验、作业都栓不住一颗活跃的心。每天琢磨的都是要去哪里消耗时间和体力。过渡到大二,人慢慢学得精乖,而且,野够了的心也有点疲倦。大家宁愿在学校里玩玩球打打电脑追追女孩子,至于上课,已经不再无所顾忌地逃课了,虽然上课时依然做自己的事,但吃过大一的亏后,还是宁愿天天报道换来一个老师的好印象,以便在期末的时候有求情的资本。
于波想到自己的大一,觉得那仿佛是自己的前世一样。
前世就是以死亡隔离开来的人生经历,如果按照这样的解释的话,于波确实经历了最沉痛的死亡。
他的小叔叔,也就是他的恋人,永远地留在了去年,无法再和他一起成长。
热恋了几个月的恋人,因为心脏衰弱而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当他从学校赶过去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从电梯里运出来的尸体,蒙着白布。他没有勇气掀开它来确认,他甚至做不出什么悲伤的表示,把脸撇向一边。
其他亲戚一边哭着一边尾随那辆移动病床离去,而于波一个人固执地挺直背脊站在医院的大厅中,仿佛化做一块石头。周围的人也好声音也好都无法进入他影响他。他的视线定在地上。
地板是冰冷的大理石,光源充足,即使是傍晚,那雪白的灯光仍然耀眼。长时间看着反光的地砖,当他抬起头时,觉得听到脑海里血液哗哗退落的声音,而周围的一切,颜色被稀释,变做和薄纸一样的苍白。
当于波看着白色天板时,偶尔会想起那个医院,然后就仿佛能闻到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和孱弱的味道。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就会觉得孤独和冷,然后眼泪就好像要温暖自己一样顺着脸颊流下来。
但大多数时候,他能保持脸上表情不变,很快把这一阵感情的风暴糊弄过去。
有人在翻身,安静下来之后,只能听到很有规律的呼吸声。阳光透过土黄色的窗帘照耀进来,整个房间充满了暗金色。于波慢慢挪动着起身。晚冬的空气十分凛冽,他感到浑身的毛孔猛地收缩起来。
中午11点,房间里只有电脑的嗡嗡声,各人有玩电脑的,有在bbs上灌水的,也有人戴着耳机看ftp上最新的电影。于波叫了寝室里和他关系最好的徐漫去吃饭。
两人戴上围巾,走出寝室。寝室在四楼,走廊里淤积着男生宿舍特有的闷湿味道,哪怕这是新宿舍也一样。
于波忍不住推开走廊里的窗,一阵冷风灌了进来,他笑着逃开。
一路上,徐漫也学着他有一扇就开一扇,走到二楼时,两人在窗台前站住了。不知是谁把吃剩的泡面和糖葫芦放在这里,小心地绕过它们开了窗。于波曾想过要不要把这些垃圾收拾掉,但又觉得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如果只有一个人的话,顺手拿走就算了;他不想在徐漫面前有这种太过道德的表现,似乎在炫耀和表现自己。
走下楼时,于波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红色的泡面盒子。
吃饭时,两个人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这个学期的新课程。
徐漫有他独特的情报网,不知是bbs上热心的前辈呢,还是什么其他的神秘手册,总之,他似乎对每个老师都很熟悉,不断告诉于波这些私下传说的消息――这个老师很好说话,那个老师出题很难,这个老师喜欢叫研究生代课,那个老师口音很重等等。
吃了一半,说起专业课之外的全校选修课。于波选了一门现代西方哲学。因为他觉得哲学听起来蛮神秘的,起码比什么计算机啊金融啊来得容易吧?徐漫一听,连忙说:“你知不知道是哪个老师上的?”
“没注意。”
“你怎么不看老师就选课啊?”
“我只看课程名字有兴趣。”
“哎,该说你运气好!”
“嗯?”
“这门课的秦有礼老师很出名。你去文科生那里问问,都知道!”
“哦,为什么?”
“说他上课很有感染力,分数给得又好。很多人想选也选不上,你运气倒好。”
“其实我只想选门看起来简单点,考试又不用复习的课……”
“别说我不提醒你,这门课不提早去占位子的话,你就准备站着听吧!”
“不会吧?这么夸张?”
虽然占位已经是于波平时生活的一部分了,但这仅限于专业课。专业课讲得,又和学生最相关,自然都要抢好位子。但那种公共选修课,就算是抢位子,一般也是为了得到最后几排地方,可以不受老师“关照”做自己的事。连公共选修课都要占位这种事,于波还是第一听说。
“你去听过一就知道了。”
这门课安排在周二晚上六点半开始。听徐漫说得这么神,不禁让于波产生些期待来。
吃完饭,走进宿舍楼。因为之前开着窗户,那种浓密的味道散去不少。于波一边跟在徐漫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聊着,一边努力回想那个老师的名字。一直走到寝室,他还是没有想起来。
下午还是没有人去上课,于波打开电脑。先上学校BBS,查看了一下好友名单,几乎一半人在线,这些都是一个系的同学,可见今天的出席率有可能让老师暴跳如雷。不过,经过这么多年的修炼,老师大概也已经练就绝妙的定心工夫了吧?于波之前就遇到过一个上选修课的老师,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气概,任你下面睡觉的睡觉、发短消息的发消息、说话的说话,他都用十分平稳的声调说下去。于波有时坐在靠前的位子,认真地听了一节课后,觉得老师说得很好。下课时,他磨蹭着几乎是最后一个离开。老师收拾好公文包,匆匆离开。那个老师没有跟他说话,也没有用什么指责的眼神看他,但那个淡漠的背影让于波心生不安。结果,那以后,他总是坐在第一排,认真地听课。期末成绩是A,不知道和这个有没有关系。
于波自认为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相反,有了小叔叔的事之后,他觉得自己有点冷漠。可如果他觉得自己的举动会伤害别人的话,他会尽力做些默不作声的弥补。
逛了一圈BBS,点开今日十大浏览了一下,没什么他感兴趣的事,于是,他点开了他常去的聊天室。
说是常去,其实他不太说话。只是做为一个ID静静看着他人嬉笑怒骂。这个聊天室很有名气,2人的额度在高峰时常常满员,名字五八门,滚屏速度很快。于波觉得他的打字速度太慢,等他一个字一个字打完,话题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如果是两个人对聊,那对方说的话恐怕都漏过去十句八句的了。所以,他就把看人家聊天当作一种娱乐。反正有些人喜欢看高手打游戏机、有些人喜欢看人家吵架,这是一个道理。
去这个聊天室的多是同志,一般的秩序都还可以,但网络毕竟是个太自由太不用负责的地方,聊天室也并不是大家谈谈天这么简单的事。一男一女在聊天室里那一番互相试探自我夸耀都可以照搬过来,有些人直来直去,就说想找个伴,身高体形相貌是首要标准,接下来不知轮不轮得到性格?于波心情好时,看着想笑,有些自夸真是皮厚得可以;有时,却地觉得悲哀。
像大部分对网络有憧憬的学生一样,他们总认为身边的家长老师无法理解他们,他们想得到的东西无法在现实中得到,所以他们寄希望于网络。剥除了各种关系,和彻底的陌生人谈话,把自己完整暴露出去也不可怕,没有人与现实相关,随便想表现成什么样子,随便想说什么话都可以,那么梦幻的事,不就是人类梦寐以求的灵魂交流么?超越了时间空间,不用从试探开始,没有现实中的利益纠缠,无数赤条条的灵魂在网路上游荡。
可现在呢?在于波面前,没有坦诚,没有共鸣,有的只是轻浮地上飘然后消失在窗口末端的话语而已。不,也许连话语都不是,“他们不是在说话,他们只是发出声音”――连声音也没有。
无声的空旷,热闹的冰冷,对着电脑和聊天室,于波觉得有点接近哲学的境界。
无聊地拉着滚动条,浏览着所有参加聊天的人。下午时段,人并不太多,滚屏速度也不快。有些是休息在家,有些则是在公司偷偷地开着一小个窗口。名字千奇百怪,有地名做前缀的,上海**,广州**;也有写明职业的,看得出来军人很受欢迎,因为写职业的军人最多;还有些表明性格的。字母名字很多,于波每登陆就用不同的字母拼凑出来。拉到底的时候,一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有礼。
相当特别的名字,在一群面目鲜明急急表现自己的ID中,仿佛一个谦谦君子,退让到一边。字面暗含了某些意义,但又毫不张扬。
这个名字让他联想到了自己的小叔叔,小叔叔的名字是于又谦。有礼和又谦,看起来有种莫名的联系。
这个名字背后会是什么样的人呢?于波连忙拉着滚动条搜索了一下刚才的聊天内容,没有“有礼”的名字。想到有礼和自己一样,作为观望者而不是参与者,于波心里又产生出奇妙的感应。
不但名字让人很有好感,行为也很神秘。这时,于波都没想过说不定这个有礼只是工作忙没有空聊天,或者是和其他人私聊。而且这五十多人的聊天室里,除了有礼外,还有三十多人默不出声。但是,对一个人产生兴趣就是这么奇妙的事。
他试着点了有礼的名字,输入“你好”
屏幕继续像一匹被鞭打的疲马一样忽而快忽而慢地向前,有礼一直没有回答。
于波又发送了一。十分钟后,系统显示,有礼离开了聊天室。
恍然若失。
这个时候就特别讨厌网络!于波瞪着眼前微微闪烁的屏幕。比遇上的路人还要难以把握。不然络里,一个名字所能代表的实在太少,需要想象力的地方又太多,一个人拥有的自由太大,而关于另一个人的约束又太少。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想结识的ID消失在聊天室里,而连挽留一下都做不到。
算了。他抓抓头发。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有了心情,他关掉聊天室,打开FTP搜索,down了部最新电影,半看半跳地知道了它的大概情节。
开学是周一,周二下午六点,于波想起徐漫的建议,收拾了书包赶去教室。
果然如徐漫所说,几乎所有的座位上不是已经坐了人就是端端正正地摆上了象征主人所有权的书本。于波找了几个空位,都被告知有人,总算在最后一排找到了一个座位。人陆陆续续地来,有些人直接走向自己占好的座位,有些后来的,从其他教室里搬来了长凳,围绕着讲台放了两三层,一条凳子可以坐两三个人。于波有点后悔,早知道就坐那最前面的加座了,后面看不清也听不清。
人渐渐多起来,空位一个个被填满,窗户关得很严实,大冬天的,教室里的气温却在不断上升。于波忍不住解开了大衣的扣子,把衣摆拨到身后去。他越来越好奇,什么样的老师能得到这样隆重的对待?
六点半,整幢教学楼里响起了扎耳的铃声。他看到夹杂在学生中,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拎着最普通的咖啡色公文包匆匆走进教室。那男人放下包,低头对加座上的同学询问了两句,点点头,直起身来。
于波拼命伸长脖子,瞪大眼睛想看清楚那老师到底长什么样子。奈何距离实在太过遥远,于波的眼睛也不是很好,虽然平时不需要戴眼镜,但黑板上字太小的话就看起来模模糊糊的。远远的,他只觉得这个老师很削瘦,微微佝偻,好像还蛮年轻的。听了徐漫的介绍后,还以为是年纪很大的老教授,没想到是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年轻老师。
老师咳了咳,教室里安静下来,于波有一瞬间觉得,在这种场合下还能流利地说话,是需要勇气的。
教室的传音设计不是很好,每个教室应该都有随身话筒和喇叭,但偏偏今天坏了,一打开就发出尖锐的噪音。拨弄了十来分钟,老师才无奈地放弃了这个设备,走下讲台来,尽力大声说话。
说是大声,也有一个限度,不然根本无法连贯地说下去,变成喊叫了。老师的声音有一句没一句地传到于波耳朵里,于波艰难地拼凑着这样的句子。可惜他平时看的书不多,更别说是哲学了,有些专有名字一下子还弄不懂它的意思。只知道老师似乎在说罗马,罗马的衰亡。
他说凡是盛世转衰,一般都是从道德原则复杂化开始的。凝聚一个社会的就是社会道德,这是基石。当基石开始被怀疑而动摇的时候,社会就会因为缺少统一的理念而瓦解。
那哲学有什么用呢?学哲学是干什么的呢?
哲学是科学的科学,它的意义就在于它的无用中――因为无用,所以可以纯粹。
老师的声调抑扬顿挫起来,他说“哲学的目的就是要人幸福啊!”
说到幸福时,突然加大了音量,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撞击了于波没有准备的心脏,他微微一颤。
就在这时,打铃了,老师擦了擦脸上的汗,回到讲台边。同学们围了上去。
于波坐在后门,门一开,一阵冷风直扑到他脸上,他才发现自己脸滚烫。两个女生和他擦身而过时,说着:“你觉得他说得怎么样?”“太好太好了!”“是啊,我觉得以前什么哲学都是白学的!”“我感动死了!这个老师叫什么?我去介绍我同学来听!”“秦有礼嘛,很有名的。”
秦有礼,有礼。
冷热交加下,于波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从后门离开教室,绕到前门,想看看老师到底是什么样子,只是同学簇拥着他,一下子看不清楚。
急忙回到寝室,把书包往桌上碰地一放,先把选课单拿出来,查现代西方哲学。心太急,把所有的全校选修课都翻完了还是没有,只好耐下心来细细再查一遍。这门课是哲学系开的,课程旁边写着“秦有礼 副教授”。
于波对着这个名字嘿嘿笑起来。但他转念一想,又自己给自己泼了一盆冷水。
这个世界上叫有礼的又不止一个,而且那个ID也未必就一定用的是真名。一想到这里,他刹时就如瘪了的皮球。说起来,如果进那种聊天室还用真名的,不是太菜就是太无所顾忌。就算用真名,也要用个缩写或者字母什么的。看来,说秦有礼就是有礼只不过是于波的一相情愿的猜测,根本没有证据。
证据?怎么要证据?直接跑上去跟老师说,老师你是不是去同志聊天室啊?不管是不是,这门课他铁定要当掉了!
于波思来想去,就是想弄出个办法来证明他的疑惑,凭他多年做学生的经验,无法相信一个问题无法解答,只要找对方法,就一定能得到答案。他一边想着,一边顺手开了电脑。
电脑嗡嗡启动起来。要不然还是再去那个聊天室碰碰运气?
上完课是八点十分,上去的时候是八点半,这个平时最热闹的时候。聊天室2人满员。
本来于波倒只是想进去看看就出来,根本没抱多大的指望。可当他发现人数已满时,却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想法,觉得有礼一定在里面,他非要进去看一眼才死心。于是不停刷不停刷,大概有十来分钟,终于让他进去了。他拉着名字的滚动条来回看了好几遍,不断有人进来出去,可他没有看到“有礼”两个字。
热情退却,他有点茫然,目标找不到,他的情绪无发泄。
聊天室不可能察觉到他渺小衰微的情感,依然热火朝天。
于波叹了口气,靠坐在椅子上。在越热闹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越孤独。不知道是外界拒绝他的进入还是他拒绝外界的侵入?如果他不曾把他的生命和小叔叔用爱情联系得那么紧密的话,他本来根本不会察觉到这种巨大的孤独感。他会像其他孩子一样,把心事说给家长听,把心事说给朋友听,或者也许根本没有心事。如果他不曾了解什么是理解的微笑,什么是宽容的怀抱的话,他本不会体验到失去这些后有多么空虚。
他觉得自己的状态可以这样来比喻:动画片中常有的桥段,主角走出悬崖,在半空中悠然漫步,但当他注意到自己脚下是万丈渊时,他就只能无助地下落……如果没有注意到的话,他,于波,还能继续安然在这个空洞之上漫步,就好像其他人一样。可他注意到了,所以他现在一个人孤独地下落。
一句话,要说出口是多么容易,如果只是想说出它而已。但更多的情况,我们说话,是因为我们有交流的渴望,通过语言,希望能搭起一座桥跨越到对方的心中。如果两个人能互相理解的话,心中涌起的感动就是一种对孤独的假释。如果不能互相理解的话,那全世界的人类也只不过是外貌相似的怪物而已。
当一句话像一朵一样从胸膛中含苞待放时,于波急急地想找一个人共赏这朵的盛放,可他环顾左右,人声鼎沸,却没有一个人能体会他这一刻的心情。张口欲言,却无人能诉的滋味太鲜明。所以现在,于波慢慢学着不要想太多,不要想小叔叔,而和同学谈着明星电影足球,随便什么,哪怕今天吃什么、哪个牌子的泡面好吃、谁谁谁又在追女生等等,只要能有个话题,大家围绕着它胡侃,就谁也不会有被世界抛弃的感觉。
发了一会呆,徐漫撞撞他的肩膀,问他今天的课怎么样。他笑笑,暧昧了说了句“挺好的”。
“我就说嘛……你几点去的?人多吧!”徐漫得意地说。
“是啊是啊,我只好坐最后一排。”
“真的那么好啊!我倒也想去听听,他都说些什么啊?”
于波想了想。之前课上,他觉得十分有力的观点和词语,竟然都回想不起来。脑海中只残留了那一刻鲜明的印象。可脑海里的东西,他竭尽全力也无法用语言描述清楚,简直就好像,他的脑海里矗立着一座凡尔塞宫,可当他试图用语言去拼凑时,只能看到满目创痍和蹩脚的赝品。
于波默默保存着内心鲜亮的印象,而说出口的只好是毫无特色无法说明任何问题的“蛮好,不错,值得去听。”
徐漫咕哝了句“说了等于没说。”
于波回道:“我说不清楚,你自己去听就知道了。”
后来徐漫没有去听,但他就喜欢每在于波回来后问他“怎么样?”于波随口答道:“蛮好”。这样他就满足了。他要的是抽象的印象,对具体没有兴趣。
第二章
于波不死心,常常去聊天室。果然又让他看到有礼在线。就在上完课的隔天下午。
寝室里有人上午去踢球,现在正在补觉。窗帘拢着,整天开着电脑,没人想起来去把它拉开。透过窗帘,也能感觉到太阳的热力,于波靠窗的半边脸被映成金色。他神色紧张,抿着嘴。手覆在键盘上,在犹豫。他要想个不动声色的靠近方法,然后一举抓住这个猎物。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把他惊走。
半晌,于波还是不敢按下一个键。耐心等待时机,一边害怕等待时间太长,让猎物自己跑掉;一边又害怕贸然出手从此后就再没机会。
这时,一个叫卡夫卡的人进入了聊天室。
一开始于波也没注意到,他只是紧紧盯着有礼。当他瞥到有礼竟然说话时,他觉得有点意外。仔细看了有礼说话的对象,原来是卡夫卡。
说到卡夫卡,单只看这个名字,于波就有一肚子话想说。听说近期村上春树写了一本书叫《海边的卡夫卡》,于是,随着这个名字,卡夫卡突然变成了一种时髦,就像前几年的米兰・昆德拉一样。于波读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和《变形记》,觉得这两个作者很有趣,但似乎根本不是外界炒出来的那种印象。于波搞不懂什么现代派超现实什么的,他只知道读上去有点味道。读变形记,他喜欢那只甲虫,他不想照着指导去读出什么资本主义世界中人异化。他觉得卡夫卡在诉说更内在的东西,因为内在,所以容易引起共鸣。他甚至一点也不怀疑,如果他自己变成甲虫,家里人大概也只是伤脑筋,而根本没有精力去伤心了吧?他喜欢那只甲虫,因为这只甲虫从来不抱怨,也从来没有质疑过家人的决定。他觉得甲虫很温柔,因为爱所以温柔。它爱它的家人,于是它一步步退让,直到让自己死去,而使家人能幸福生活为止。
于波把结尾看了一边又一边。他真的很喜欢这只甲虫。
抱着这种印象,慢慢地,他开始不能理解那些写读书报告,或者对自己喜欢的东西大声宣扬评头论足的人,虽然他以前也这样。也许那些人技巧更好一些,能用语言铸造出心中的瑰宝?但于波再不敢了,他害怕看到用言语拼凑出来的贫瘠和破碎,那会让他对心中的感情是否美丽和坚定产生怀疑。换句话来说,他懂得保护重要的东西的方法――放在心中,永远不要让他人,甚至自己有机会评论或者诋毁。
这个顶着卡夫卡名字的人和有礼一来一回,说的都是极正经的事。
有礼说话很注意语气,恭恭敬敬的。当然,绝对不是时下那种小女生的客气,什么大人啊殿啊的。而是一种简洁克制的语气,一种书生的语气。于波心痒,越看越觉得像,恨不得能顺着网路摸到那个有礼身边,好好看清楚他到底是谁。
有礼对卡夫卡说:“卡夫卡出生在布拉格。”
“是吗?”
“布拉格是个很神秘的地方。”
“哦,好像和米兰・昆德拉也有关系?”
“是的,那个地方出过不少有名的人。”
“我知道最近有首歌叫《布拉格广场》”
“布拉格保留了很多历史建筑,也叫‘百塔之城’。”
“听起来是很有欧洲风味的地方。”
“也不能这么说。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特点。什么叫欧洲风味呢?”
“就像电影里那样,高高的房顶,总是阳光充足。有牧场和风车。”
“那只是欧洲很多小城市的一部分特点。比如伦敦也叫雾都,那和阳光充足没有关系。”
“总体特征,总有例外啊。”
“我们在谈布拉格这个具体的城市,我觉得用欧洲风味这样的概念来说,可以适用于很多地方……”
于波看着他们的对话,感到有点无聊。这段对话可以放在任何时间地点场所,作为“聊天”这件事的一个优秀典范,它不触及任何个人事物。但太正常的事,发生在聊天室里,反而显得很突兀。
有几个正用火辣字眼互相来去的人受不了这种学术腔,向有礼和卡夫卡挑衅,骂得十分下流。平时男生间说这些话只是代替口头禅,可如今一字一句出现在荧屏上,于波看得也是脸红。
卡夫卡回骂了两句,可有礼却一直没有回应,仍和卡夫卡在布拉格的问题上你来我往,说得十分谦和。
于波想到家里有一座小木雕像,是三个猴子。一只蒙住眼睛,一只蒙住耳朵,一只蒙住嘴巴,分别代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这就是读书人的风度么。
于波恶作剧心起,不知道私下用悄悄话对有礼说些什么,他会如何反应?
于波一点也不担心,会让自己在有礼心中留下什么坏的形象。他已经想好了,以后就用布拉格做名字,今天这个代号,根本没有人会知道是他。
“你是上海的吗?我想找个伴。我才2岁哦,长得很帅!”
于波一边偷笑,一边把这个消息用悄悄话发给有礼。比起人家的夸耀,于波还算老实,虽然不是“很帅”,也应该是“蛮帅”。
有礼没有回答,他回了卡夫卡的话。
“喂,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有礼貌?人家跟你说话,你怎么不睬我??”
于波干脆耍起泼来。连发了四句这样的话。
过了一会,有礼终于回话了。
“2岁应该好好读书。”
于波差点倒在桌上……也许、或者、一定是那个老师!
而且他注意到,有礼根本没有用悄悄话回他,所有人都能看到。一种可能是有礼存心让大家都知道;要不就是有礼根本不懂悄悄话怎么用,是个菜鸟。
听说稚鸟很依赖第一个见到的东西,这样说来,有礼应该还会常上聊天室。于波像打探好消息的间谍一样心满意足地下线,根本懒得睬那些知道他是2岁就围上来的苍蝇。
为了打猎就要准备陷阱,为了捕鱼就要撒下诱饵。知道了有礼对布拉格很有好感,于波也只好耐着性子从网上搜了些资料来看,硬背下几句听不懂的句子,反正好像都是很有名的人说的,背了不吃亏。据说作文有一条评分标准就是,适当引用名人名言。要是能挖出点不常用,又恰恰是蛮有名的人说的话,那给老师的感觉就是这个学生平时博览群书,印象分只增不减。
这于波出现,不再是旁敲侧击,他要用布拉格这个名字引起有礼的兴趣,再说些讨他欢心的话,和他混熟,然后想办法套出些他的真实情况,以作为证据。
至于他到底为什么非要搞清楚有礼和那个哲学老师之间的关系……等他搞清楚再说!
隔天,他打着呵欠从教室里出来,立即切换到战斗状态。人有了目标就是不一样,所有的脑细胞都好像接到命令一样活跃起来,各种五八门的决议浮上脑海,再一一被否决,这个过程充满乐趣。也许是男生的战斗本能,他觉得有种要攻占敌人碉堡的期待。
走到寝室,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几碰到有礼都是下午,现在应该正是时候。
摩拳擦掌,输入布拉格三个字进入聊天室。
果然,一进去就看到有礼的名字挂在那里。
现在有两套战略:1、等有礼自己上钩,占据优势;2、主动开口。
于波比较倾向于第一个,他很想知道有礼会不会自己和别人打招呼?会怎么开口?
等啊等……系统自动显示的“布拉格进入聊天室”已经不知道被顶到哪个角落去了,有礼还是没有开口。
等待果然是最熬人了!于波恨得牙痒痒,一再瞥着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显示。时间好像凝固住一样,直到于波怀疑计时系统瘫痪时,数字才懒洋洋地上升一个。等了十多分钟,于波实在耐不住性子了。
“请问,你喜欢布拉格吗?我很喜欢。”
他对着有礼说道。
有礼没有回答,于波不禁有点担心,自己看了看问话,好像太傻了,可打出去的字又不能抹掉。咬咬牙,他又写道:
“你不喜欢布拉格吗?我觉得它是个很神秘的地方。”
就在于波差不多就要判“布拉格”这个名字死刑的时候,有礼终于回答了。
靠,不下于在刑场上走一回!于波松了口气――幸好“刀下留人”及时到了……
“是很神秘。”
“尼采说,当我想以一个词来表达‘神秘’时,我只想到‘布拉格’。”
于波偷笑着,把早就准备好的句子粘贴上去。他对着屏幕左看看右看看,简直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对自己满意极了。
“对没有去过的地方,总会觉得神秘。”
“是啊是啊,以前没去过北京,觉得很神秘。去过也就这样。”
“不过,还是想去布拉格。”
“因为神秘?想破除它的神秘?”
“不是。想感受它的神秘。”
“说得很奥。”
“神秘是一种精神状态,当它和什么可望不可及的东西联系起来的时候。”
“比如说?”
“布拉格和很多我喜欢的作家有刻的联系。”
“卡夫卡?”
“对,但还有很多。你为什么叫布拉格呢?”
于波一直揣摩着有礼的意思说下去,被有礼说的话弄得团团转,实在回答不来,只好说“很奥”。没想到,被有礼将了一军。总不能告诉人家,其实他根本就是为了迎合他的喜好吧?
幸好他想到了卡夫卡说过的《布拉格广场》。这首歌在他搜索的时候出现过,他点开来听了,莫名地很喜欢……真奇怪,他一向不太听什么流行歌曲,是因为布拉格和有礼有关?只是旋律而已,他觉得他听到了石头。湿冷的,偶尔又很厚实温暖的石头。
“你知道《布拉格广场》这首歌吗?”
“听过。”
“我觉得我听到了石头。”
于波打这行字的时候,紧张万分。他从没尝试过说这么抽象的东西,如果他这么说的话,寝室同学肯定会笑死。什么?歌曲听起来像石头――于波你是不是非典发烧啊?
也许是受了有礼的影响。有礼说话呈现着一种澄明和真挚。虽然有学究气,对一个词语的内涵斤斤计较,但于波觉得,他有点可以理解有礼的意思。如果两个人连自己说的话究竟代表什么,究竟说明了什么都没有明确的认知,那他们只是用言语打发时间而已,根本无法交流。
有礼这回答得很快。
“很有趣,能具体讲讲吗?”
这算是考秀才吗……于波尽力回想自己的感觉。他本来打字就慢,现在是写三个擦两个,憋了很久。他又急,怕自己时间太长,让有礼等得没有耐心。好容易拼凑出一个句子。
“石头,很久都不会改变;普通;沉默。让人想起平凡的生活。”
“确实有平凡的感觉。应该说朴实吧?虽然表面上听起来很哨。”
两个人有快有慢地又说了几句话,同寝室的人叫于波去吃饭,于波想起还有作业,就先告辞下线了。
那以后,于波更是和电脑形影不分了,有空就上去守株待兔。
兔子很配合,好像也开始在意于波――布拉格,因为他在线的时间也渐渐变长了。
第二个星期二,于波吃了晚饭,才五点半就急急赶去教室。没想到,教室里前1排已经占满了……本以为可以坐在前几排好好打量老师的打算又落空了。他带点忿忿地坐在后面的空位上,真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多早来占位的!
六点半,老师准时进入教室。一身青色大衣,烟灰色高领羊毛衫。
他今天讲维特根斯坦。
于波从没听到过这个哲学家的名字,事实上,让他列举近代西方哲学家的话,他只能列举出一个――海德格尔。并不是因为他对海德格尔有多少了解,只是因为学校门口有个小咖啡馆取了这个名字。也许,他的哲学是与咖啡有关?
老师很体贴学生,他没有一上来就介绍枯燥的哲学思想,他总是喜欢把哲学和哲学家本身联系起来。
尼采说,我要把自己的人生当作一件艺术品那样来生活。而维特根斯坦则在临终的时候,说:“告诉他们,我过了多么美好的一生!”
不说他的哲学,维特根斯坦本人就具有一种传说气质。于波一开始对这个陌生人没有好感,但听着听着也瞪大了眼睛,和整个教室里所有的同学一起不可置信地笑起来了。
老师在讲课的时候,微微佝偻的背忽然挺直,面目看不清楚,但隐约觉得充满了各种表情,声调起伏,几乎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忘我。
――维特根斯坦和希特勒是高中同学。希特勒成绩不好,家里也不富有;但维特根斯坦几乎样样与他相反:成绩优秀,简直可称为天才(不但是哲学方面,而且是相当多才多艺:1岁就自己做了一台缝纫机,大了做过飞机的发动机,在数学和逻辑上也有独到的贡献,艺术造诣没得说,单簧管水平是专业的,还给他姐姐设计过一栋楼房,设计风格在当时算是前卫的),家境富裕,他父亲是个亿万富翁。有人猜测希特勒可能在学校中受了犹太人维特根斯坦的气,所以在他以后的政治生活中,如此激烈地残害犹太人。
――维特根斯坦一生创立了两种截然相反的哲学,并且他在后期的公开反对他早期已经成为哲学名著的《逻辑哲学论》。这样一个天才,在他还是罗素的学生时,却极端怀疑自己的才能。他写了一篇哲学论文交给罗素,并且请他评论:“如果我是傻瓜,我就去开飞艇;如果是天才,我就会成为哲学家。”当时是学期末,他甚至没有勇气留下来当堂听罗素的反应。当然,下学期开学的时候,罗素告诉他不用去开飞艇。
――他在战场上被俘虏时,倒骑在炮筒上,用口哨吹着贝多芬第七交响乐的第二乐章。
――他把所有遗产都给了他的家人,而没有把这些钱给更需要它们的穷人,理由是“这会败坏他们的道德。”钱财这种会引来罪恶的东西还是应该给已经拥有它们的人。
――他也有一个天才的激烈。他想通过他写的《逻辑哲学论》申请一个教授的职位,由罗素和另一个人一起对他进行论文答辩。考官们一个接一个问问题,可最后,他们把维特根斯坦惹火了,他推开桌子,愤怒地说:“你们都没理解我的意思!”。而两位考官却毫不在意,相视一笑,签下了合格的意见。
台上讲得声情并茂,台下听得如痴如醉。于波张大了嘴巴,有点不相信这是“奥”“晦涩”“难懂”的哲学课,在他的感觉里,这怎么有点像说书的?
老师话锋一转,谈到了维特根斯坦的代表作《逻辑哲学论》。作者本人对这本书有一段很有意思的解释:“我的著作是由两部分构成的,一为现在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些内容;一为我没有写出的所有内容。恰恰是这第二部分内容是重要的”
台下一阵哄笑。这也不像是一个哲学家的自白,倒好像是一个诡辩家的托词。
老师微微一笑,于波没有看清楚,只是觉得老师也许会笑,一个谅解的微笑。
“世界上有些东西确实是无法说出的,但却是最为重要的。我们说一件东西好,好到极至,就是‘好得没话说了!’。维特根斯坦的意思就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哲学问题,所有的哲学问题都是语言的僭越造成的,有些哲学命题是错的,而有些是‘非命题’。他要做的就是澄清这些,划出语言的界限。他写完这本书后很得意地宣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哲学问题都被他解决了。”
老师顿了顿又说,“可他后期,完全颠覆了他前期的看法,从另一条路来解释语言。他认为语言的意义存在于它的用法中。他发现生活中有很多‘语言游戏’,每个‘游戏’都有不同的规则。比如‘水’这个词,当一个病人说这个词的时候,它代表‘要喝水’;当一个小学老师在说这个词的时候,它代表一个教给孩子们的汉字;当化学家说这个词的时候,他是指H2o这样一个化合物。他认识到了语言不是理想地和事物本身一一对应的,而是每个人的用词都有自己的意义,他提出了‘世界图式’的观念。简单来说,就是不同的世界观价值观之间无法比较优劣,只有当两个人在同一个‘世界图式’中,他们才可以讨论错误和正确。”
下课铃飙了起来,暖烘烘的氛围中突然闯入了冰冷的铃声,大家有点不太习惯,颤动了一下。老师呼出一口气,似乎用尽了力气,道:“下课。”
不知是从哪里先开始,三三两两地鼓起掌来。老师摆摆手,像个孩子一样,对赞誉充满了不好意思的快乐。于波有点理解上那两个女生的意思了。哲学也可以是这样!用生命去追求真理,探求着在平常人看来的镜水月,还可以在死亡前平静地告诉全世界――我过了多么美好的一生!如此高贵自足的灵魂!这个世界总有耿直得非要思考不可的认真的家伙……有些人追求的不是身外之物,只有对自己的把握和超越……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付之一笑的……
老师的热情像火星一样,溅到于波身上,慢慢变热,有点发烫。不该嘲笑认真思考的人,他们是严肃的,值得尊敬的。于波也不由跟着周围的人,真心拍手表达敬意。
他几乎忘了有礼的事,他只是出乎一种学生对老师的崇拜挤进讲台上的人群中。他要仔细看看这个指点他窥到了另一个世界的人。
也许总有一个年纪,会让人惦念着“人究竟是为什么活着”这个十分抽象又和我们息息相关的问题。当然,很多时候 ,它总是被更贴近我们的现实挤到意识再也探不到的角落。而现在还没逃过它的阴影笼罩的人们,就围在老师身边,希望他能给他们一个答案。
有男有女七八个人,把讲台团团围住,日光灯雪白的光线艰难地穿过他们身体之间的缝隙,落在老师脸上。当同学在诉说的时候,老师会微笑着低头,用略带陶醉的诚恳态度来倾听,嘴角的弧度时大时小。带头说话的学生感情十分激烈,不断挥动着右手,他说话有种少年的青涩和青年的固执,听起来既软弱地需要解答,又坚硬地无法接纳意见。
秦有礼点点头,抬起眼睛看着那个学生,一条条纠正他的偏颇。学生涨红了脸,并不是羞愧,而是激动。
“不是这样的,应该是……”他的语气越来越激烈。于波觉得他已经不是单纯来探讨问题,而更接近一种自我护卫,想证明自己是正确,那种急迫似乎来自想说服老师而获得自我满足。
“我觉得……”秦有礼没说上两句,立即被学生抓住了一个话尾,狠狠攻击。
作为旁观者,于波几乎有点同情有礼了,对方简直像是存心激怒有礼一样。但秦有礼始终端着笑脸,并没有摆出老师的架子来打断对方的阐述。他不断想通过“我觉得”这一句话来重新建立两人间的交流,却一被粗暴地打断。
最后,他终于敛起眉头,温和而无奈地呵呵笑了两声,不再说话了。
这时,周围的人已经几乎散干净了。那些学生也许一开始也有什么疑问或者有什么感情想对老师诉说和抒发,可看到这一个不肯甘休的样子,一个个陆续走了。
那学生见老师不再说话,骄傲得似乎赢得了一场战争。
秦有礼默默收拾了自己桌上的东西,放进文件包。咖啡色的文件包很普通,而且也有点褪色破旧了。
于波第一看清楚他的长相。他的脸型十分瘦长,嘴唇很薄,如果说他身上有书卷气的话,那绝不是那种养尊优的温敦气质,而是长久在书斋造成的皮肤苍白、以及略带点迟钝的表情和行动。这让于波想起他的一个同学的绰号:老乌龟:藏在壳里的柔细身体、迟缓的行动、平静。真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人,刚才在课堂上慷慨陈词,下了一个个如断云劈石的明确结论,直讲得气吞万里如虎,风云际会变色,莫不是,被千百年来的哲学家们附身了吗?要不然,怎么现在对一个学子的挑衅都如此易与?
默默跟在秦有礼身后出了教室,下楼梯,走到教学楼外的时候,于波微微向老师鞠了一躬,道:“老师再见!”
秦有礼回道:“再见。”
于波直起身看到秦有礼对他多看了两眼,然后,两个人就分开了。
――不知道秦有礼会不会觉得我很特别呢?他有没有感到我对他的尊重,感到我明白他所讲的意义呢?
于波走在满是碎钻的夜空下,觉得风都既冷且甜。那个学生给他造成了一点不快,但和今天收获的心情比起来,实在太渺小了。于波想把这种心情大声呐喊出来,那感觉,就仿佛心中盛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大海,并且身体没有边界,和这风这夜空都融为一体。
他很想把这种心情和别人分享,可他能想起来的人只有“有礼”。只有他能理解我吧?
于波把车骑得像飞一样,风呼呼刮过他的耳朵,他猛踩了一段,在下坡时,将两脚腾空,仿佛被气流托举着前进。哈哈……他忍不住兴奋地笑起来。
回到寝室,同学笑他喘得跟头牛一样,他连话都说不出,直扑电脑,打开聊天室。
“哎呀呀,这么着急,是美眉哦?”
“呵呵。”
他暧昧地一笑。
聊天室里没有有礼。于波觉得自己非要说点什么,与其说给认识却无法了解的人,不如告诉那些根本不认识他的人。于是,布拉格在聊天室上大吼:
“我开心死了我开心死了我开心死了!”
也许并没有那么开心,但这样无声地呐喊着,于波觉得更加轻快。他用这句话刷屏,结果立马被踢出来了。
像做完了一件一辈子都想做的事情一样,他满足地站起身来,挪步走到窗边,跟同学说:
“你看,今天的月亮特别圆。”
“要死了你,今天根本看不到月亮好不好?”
“看不到是因为你心眼未开,来,快点让我帮你开天眼。”
“喂,你是不是今天太兴奋了?”
“这么明显吗?”
“靠,小子,你今天碰到什么好事了?快点从实招来!”
“嘿嘿,秘・密。”
两人开心地扭打起来,全寝室感染到了疯劲,刹时鸡飞狗跳。
第二天,布拉格仗着昨天那股疯劲的余韵,一见到有礼,劈头就问:
“你说,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有礼还没回答,旁边就有人插上来说:“意义就是要及时行乐啊!哈哈!!@@!$^$#”
“这个问题太大,不好回答。”
“你不想说?”
“不是,这个问题对每个人来说,都有不同的答案。比如刚才那个人所说,你可以不同意,但你无法说他是错的。”
“为什么不能说他是错的?那太堕落了!”
“你评判堕落的标准是社会的。但人对自己的价值取向是不能单纯地用社会道德来评判的。你只能说他不符合社会道德,但这不说明他是错的。”
那人借机又说了两句下流话。
于波带点火气地问:“这样都不算错的,还有正义吗?!”
有礼好一会没回答。于波害怕他生气,想说两句场面话,抹过去。
“算了,反正和我们没关系,当作没看见他就是了。”
这句话和有礼的话一前一后出现:
“我们在说话时,最大的问题就是词义混淆和概念模糊不清。道德不是判断对错的标准,道德也不代表正义。通常,为了表达对一种行为的反对,我们不去细究,而是将很多似是而非的判断强加其上。包括很多看起来很有尊严的词――正义、善、好。很多时候,我们不是在讨论问题而是在混淆问题。我们不愿意等着一坛水自然澄净,而宁愿和别的人一起把它搅得更加浑浊,好让自己的观点看起来可以成立。”
于波看了这段话,一身冷汗,他不完全明白有礼的意思,但他感觉到,自己使谈话进行下去的努力是如此肤浅和表面,屏幕把话语凝结其上,仿佛罪证一样。自己的话轻如鸿毛,所以当有礼的认真压上来后,不得不让他感到万分沉重。
“我明白了,但这是不自觉的。”
“正因为不自觉,所以才很难避免,并且所有人习以为常。”
“所有人?也包括你吗?”
“是的。因为没有人能真正弄明白词语的意思。”
“我想到了,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也探讨过语言问题,他说语言的意义存在于它的用法中。”
“是的,这是一个说法。海德格尔也曾说过,语言就是我们的家。”
于波怕说多了哲学露出破绽,他这个二传手可没勇气面对原版的提问,连忙以攻为守,先抛出一个问题。
“那么说,你觉得用语言交流是无意义的?”
“不。”
“为什么呢?”
“‘我随时准备说服别人,也准备被别人说服。’这才是交流。我不想对交流抱着绝望,这简直是对自己绝望。”
“如果别人不能理解呢?”
“……找一个可以理解的人。”
“如果找不到呢?”
“还是那句话。”
“什么?”
“我不想绝望。我在努力。”
于波心口一热。
他想到热闹中的孤独,想到快要爆炸的情感却无法诉说,想到亲如父母却无法互相沟通。是的,我们都无法绝望,我们都尝试着努力。但这最终只能看上帝,以及……缘分。
他突然觉得身体上有某一个部分被有礼同化了,他想继续听有礼说的这些话,这些好像是他自己说出的话。与此同时,他也突然害怕,他害怕再也无法遇上有礼。第一如此鲜明的,他察觉了网络的冷漠和易变。无须沧海桑田,也许明天,他遍寻因特网上每一个比特都无法发现有礼了。
这个想法让他刹时浑身冷汗――更想抓住他了,为了他所拥有的消失的可能性……
第三章
存了这样的心,于波又开始拟订新的战略。在谈话间隙,小心地刺探有礼的现实情况,又装着是好奇、不经意的样子。看着那些圆滑又带着刺探目的的句子,于波觉得自己还蛮有做间谍的天分的。平时他的话并不特别有趣,而且通常习惯实话实说,但在这段交往过程中,他发现自己只是对那些交谈不上心而已。他总觉得身边的人无法理解他,所以从不究话语中的意思,能敷衍就敷衍过去,顺着对方附和就好。但对有礼,他不敢这样。有礼对语言仿佛有种直觉的敏锐,所以于波总害怕自己的目的会被看破,害怕自己的话无法达到有礼的高度。他对一句话翻来覆去的钻研程度,比他的专业课还专业。
有一,有礼提到尼采,向于波推荐《悲剧的诞生》,于波抱怨道,买不到。
这不是书店太少,也不是书店里的书太少。相反,于波所在的学校周围开了不少书店,屈指数数竟有十来家。而且每家都铺面不小,通常都2平米左右,从上到下堆满了书。书山书海,新出炉的、装帧精美的图书安然躺在店中央的长桌上,炫耀自己夺目的外表。可在这一浪一浪打来的新的讯息之下,却无声地埋没了经典。任何在媒体上大肆宣传的流行书刊,都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出现在读者身边。可长期流传下来的经典却很难寻觅。当然,有些经典也带着流行色彩,或者充当着摆设的作用,那一套套整齐的世界名著可说是各店的镇店之宝,绝对不会缺少。可一些还没流行起来的经典,或者没有成为丛书的经典,比如这本《悲剧的诞生》就没有容身之了。
于波在上课听到尼采这个名字,就对他有兴趣,所以特地把周围所有书店(除了个性单一的考试书店)都细细寻觅了一遍,整整三个小时。但结果是另人失望的。他只找到一些哲学语录,好像古书中说的百缀衣一样。或者一些重新被包装过的散文集。出版商十分周到地考虑了读者的接受能力和自己的经济效益,想办法将一块难以下咽的黑麦面包,变成华丽易消化的速食饼干。将文字调大,用上精美而有跳跃性的现代排版,加上“幽默”“简练”的插图,并且像小学老师的参考书一样标出重点。没有办法啊,现在的人,时间是宝贵的,但又有消费书籍的本能,如果哲学不降低姿态,那结果只有让各种流行小说占领市场。时间就是效率金钱和生命,这都是丢不起的东西,于是只好压缩所有可以压缩的“多余”环节――不再有整块的时间连贯阅读,那就把它做成零碎时间读也不影响吸收的东西;没有时间做重点的选择,那就把重点直接用黑体字标出;甚至没有时间思考,那就把看起来最有智慧的话放在插图下面,只要背出来就算理解了。
于波把这经历告诉有礼。有礼回答道:
“因为现在选择太多,真正想要的东西反而很难找到。”
“我同意。不想要的时候,满街都是;想要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
“我偶尔怀念以前的年代。虽然书籍较少,但都是精品,值得保留。可现在出书是一种时髦,但却很难长久。新的书很快被更新的书盖过。有些天才,在过去,可以在死后被发现;可如今,假使他没有在活着时被发现的话,他就再也没机会了。”
“不太明白。”
“信息量太大,而且以后只有越来越大。这种趋势在消解个人的影响力。”
“不会啊,现在媒体这么发达,影响力很大。”
“媒体发达,选择众多。可以看可以不看,可以看这个可以看那个,所以单个人的声音变小了,总体的声音却变大了。”
“这倒是,现在电视频道大概都有5多个了。”
“不过,有些方面,又不得不承认它的便捷。你想要的尼采,随时都可以在网上找到。”
“你有吗?”
“有。”
“可以发给我吗?”
于波问完才想上下载的,他也可以在网上搜索就好。但平时哥们有什么好的软件说一声就直接传过来,问习惯了。不知道有礼会不会觉得这个要求很过分呢?
“可以。”
于波连忙把自己的信箱打上去。又问:
“你有什么即时聊天工具?QQ,泡泡,msn?”
“我都没有装。”
“装了即时聊天工具会更方便一点,好友上线直接就可以看到。”
“我不太会用。”
“我教你,很简单的!”
“算了,下吧。”
“那,直接寄到我的信箱可以吗?”
“可以。”
下线后,于波想,总算可以知道有礼的信箱了。他怎么不早点问这个?聊天室等来等去太没准,如果能说服有礼装个即时聊天工具就好。又想,按照有礼的个性,好像和msn的界面比较配。
过一会,心痒难忍,上线查信。没有。狂删了一堆垃圾邮件,这个比细菌增殖还要快,而且有无中生有的功能,非常难缠。
十分钟后,又上去查。这连垃圾邮件也没有了,面对着空荡荡的邮箱,于波反而觉得哪怕有几封垃圾邮件也好啊!
一个小时里,他上上下下,忙乎个不停,他简直觉得,这不是在等信,他只是上去确定信箱里没有信而已。
终于让他等到了。他确定了一下附件是尼采,就光顾着研究那个信箱地址了。开头是youliqin。
热血一下子冲到于波脑海里。天啊!!简直是最确凿的证据了!
他差点在寝室里唱起啦啦歌。
最初的兴奋和得意过后,另一种情绪在心中积攒起来:他想让秦有礼知道他的存在――不是作为布拉格,也不是普通的学生,而是――一个知道了他的秘密的学生,也就是于波目前真正的身份。
他快乐地计划着:他将给有礼写一封信,当然是用一个陌生的信箱。然后,向他申明自己是他的学生,并且知道他出入同志聊天室。这绝对不是恐吓或者勒索,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炫耀。有礼会如何回信呢?是矢口否认?是反击痛骂?还是恳求他保守秘密?
于波只是想做个小小的恶作剧。
“秦有礼老师:
好!
我是您的学生,十分喜欢您的课。
但我也知道,你是个喜欢同性的人。这个是我和你的秘密。
此致
敬礼”
他像所有发现猎物足迹而兴奋的猎人一样,在这个热血沸腾的时候,反而会越发谨慎。他重新申请了一个信箱,并且等到两天后才发出。这已经是他耐心的极限了。
第三见到秦有礼,于波觉得他已经很熟悉了。可是,他看着老师的眼神,却带点愤怒。
他出于玩笑寄出了信,本来只是想看一看有礼的反应,但到今天,有礼还没有回信,让他产生了迁怒,一种被无视的不快。
第一天没收到,他安慰自己说有礼可能不常开信箱。第二天没收到,也很正常,这样的信总要考虑考虑才能回复嘛。但第三天第四天,只有无穷无尽的垃圾邮件来拜访,让于波一肚子火。
下课后,于波慢慢踱到老师身边,照常有不少人围着老师。其中一个忽然问:“老师有没有Email啊?”
“有。”
“可以留一个给我吗?”
于波盯着有礼的表情。有礼露出一点疑惑一点为难,但很快又遮掩过去,接过学生递给他的纸和笔,周围的人一看,都吵着要。有礼只好回过身,又在黑板上抄了一遍地址。于波默默对了对心中那个有礼的地址,完全一样。
最后一丝怀疑也消失了。原来有礼真的就是秦有礼!那为什么不回信?难道是没有收到吗?不然他怎么可以在课上还如此从容,甚至都没有一点心虚的样子。
于波心中充满了各种古怪的负面想法。他一句话也没说,等到最后一个离开,默默跟在秦有礼身后。
在教学楼前面,于波突然道:“那个,老师,我可以写Email给你吗?”
“可以。”有礼露出老师特有的微笑。
“您大概多长时间收一?”
“基本每天都看吧。”
“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于波回到寝室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封信重新发了一遍。也许是网络问题?真的能有人对这种信毫无反应吗?
可结果仍是让他失望。
他绞尽脑汁,又问了些哲学问题,用自己常用的信箱发了过去,礼貌起见,还附上了自己的学号和姓名。他想验证一下,到底是不是网络问题。
三天后,他收到了秦有礼老师的回信,回答了他那些幼稚的问题。可他真正想知道的,还是没有收到任何回音。
本来想躲在暗,观察对方的行动,享受这种优势;却因为对方迟迟没有表示,反而让自己心浮气燥,落到了下风。
投出的信,仿佛落到了虚无的冥海,这种无法触摸到实体的空虚感觉占据了于波的胸口,他几甚至想直接暴露出自己的身份拉着秦有礼好好质问一番。
借着上课的机会,于波在课后混杂在一堆人群后。他总是待在这里,却永远不说话。就仿佛聊天室中一样,做个看客。有时是因为天性里的沉默,有时是因为无法负担言语的重量。
陪着老师下楼。问道:“老师收到我的信了吗?”
“你是……”
“哦,就是那封说到尼采的信。”
于波毫不在意地临时编出一封信来,他那封上得台面的信问的是人生意义。
有礼蹙着眉头想了一会,说“不好意思,没有印象了。一般我都会回信,可能是没收到吧。”
装作很吃惊的样子,于波道:“都回信?给老师写信的人很多吗?”
“还可以,都是学生。”
紧紧盯着有礼看了一会,想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一点瑟缩。可是没有。
他的眼睛透露着一种微微的疲倦,眼角有细细的尾纹,当他露出微笑时,眼睛自然下垂。
当夜风吹过他们的时候,于波差点想喊:“你说谎――”
用这么无所谓的样子对你的学生说着谎。
虽然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理所当然的。总有一些秘密是不能告诉别人,而必须用谎话来掩饰的,于波自己就在说谎。可他的感情还是不能容忍有礼这么无谓地对他说谎。
有礼想遮掩的,于波都知道。可有礼无法认出他,把他当作毫无关系的他人,不想让他涉入自己的领域。
这样想着,徒劳地说着谎,又被于波看出疲倦的有礼,实在有些可笑和可怜了。
有礼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没,没有了。老师再见。”
“再见。”
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的于波,静静地望着有礼的背影消失在浓黑的树阴中。同时,他却感到有礼身上的烟草味一直无法消散。
对着电脑,他打开聊天室,有礼在。
于波本来以为,网络的好,就是可以对任何一个人说真话,除了自己的银行帐号和密码。
可现在他却发现,他有很多无法对有礼说的话。
这真够滑稽的,本来他们可以谈所有的事,可随着于波一点点抓住有礼的影子,他们之间无限的可能性也就消失了。
于波得小心翼翼,不谈到自己对课程的看法,不然很容易就会让有礼发现自己是他的学生。
他也不敢问有礼的工作,或者那封没有下落的信,这些都太敏感了。
于波分裂成了两个,一个是网上的布拉格;一个是现实中的于波。他们对有礼的了解同样多,但却要装出他们知道的并不比他们应该知道的多。可于波也无法弥补这道裂痕,因为他不能放弃任何一个有礼。
他现在只有第三种方法。
用陌生的信箱给有礼写信。
也许,这大概真的算是一种骚扰,但他也无法选择。
他当然可以换一个新信箱,用单纯的学生身份告诉有礼他对课程的看法。
但有种奇怪的心理,让他不希望有礼将他的信当作一般学生的信来理。
他觉得自己更了解有礼,所以值得一种特别的对待。
虽然写的都只是课程感想,但有礼一直没有回信。所以于波可以肯定,第一封信和这些信一样,有礼都收到了。
没有回信,也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于波的态度也慢慢从不甘变成了秘密的快乐――没有回信,就说明没有指责和反驳;而肯定被对方收到的确信,又带来倾诉的快乐。于波慢慢把一些私人心情也写了上去。
一上完课,于波看到路边站着秦有礼,似乎在等人。
半晌,一群人从教学楼里出来,都是老师的样子,秦有礼和他们一起离开了。
于波觉得自己变傻了,这种小事,他也很开心地写在信里,告诉那个不开口的有礼。
“秦有礼老师:
好!
今天下午在教学楼前面看见你。你穿了咖啡色大衣,带着黑格子围巾。
此致
敬礼”
想到一件事一个人一个时间就会有隐秘的激动,那种心脏仿佛以神秘的频率颤动的感觉,于波慢慢体会多了。在聊天室里等有礼的时候;在每个周二接近傍晚的时候;在写没有回信的邮件的时候……
也许这和恋爱的激动仍有区别,这只是一种期待一种好奇,一种人的本能。
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因为心中对“会发生什么”而有秘密的期待,所以在接近的时候,感到了身体的共鸣。
当然,即使排除一切有礼对于波的个人影响,单就一个老师的课程来说,有礼的哲学课也值得让人期待。这只要从每周上课时越来越拥挤的景象来看就足以证明。
这上课前,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原来有不少没选上课的人都来旁听,结果让一些选上课的同学找不到座位。老师走进来,看到前面正有几个人在争吵。问清楚原因后,他呵呵笑着说:“看来我还是没有我德国的老师有魅力。”
“为什么?”前排同学很合作地问道。
“他们的学生,从来不为座位争吵,也从来不分选上没选上,只要是来听课的同学,哪怕是坐在地上也没有怨言。当时我去听课,老师周围一圈地上都坐满了人,他连动动脚都不行。你看,现在我还能这里跳舞呢。”
说着,竟跨出步子来转了个圈。
整个教室哄堂大笑,笑声里,这几个有矛盾的学生也只好讪讪地退到门边,老老实实站着了。
有礼跟他带来的研究生耳语了几句,那研究生从别的教室拖来一条板凳,让那几个同学坐下。
于波暗暗想,一定要写信告诉老师,他应该去训练一下舞步,不然摇摇晃晃的样子让人担心他随时会一脚踏空。
有礼拿出一张名单,道:“虽然我很不喜欢点名,不过我今天还是要点一下。哪些同学以为自己选上但没有在这张名单上的,下课来跟我说一声。”
于波前面的两个学生小声议论道:“奇怪,以前老师从来不点名的。”“反正又不怕缺席,点就点吧。”
于波马上想到自己的信。
难道是有礼的策略?好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有礼顺着名单点下去,应到的方式千奇百怪。有人很正式地站起身子来报到,有人只是懒洋洋地举一下手,有的人声音响亮,有的人声若蚊蝇,颇代表各人个性。点到于波时,于波直起身来,应了声到。
天知道,他本来只想举举手,应个声。因为站起来的人不多,而且越到后面,越没有人这样做。都是大学生了,还这么毕恭毕敬,好像小学生一样,太丢脸了。而且,于波不想给有礼留下太强烈的印象,他已经习惯躲在暗的安全感了。可好学生的本能让他一听到名字就好像猎狗听到哨子一样撒开腿来,等他想挽回时,他都已经半直起身子了,结果就一副半直半弯带点懊恼和惶恐的样子应一声到。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心理作用,有礼似乎多看了他几眼。
也许是心虚,让他觉得有礼的眼神带着打量和刺探,可这样的认知反而让他充满了优越感。你看吧看吧,反正你无论如何是认不出我的。
坐下。
心情还不能平复。热血一下子涌到脸上。于波伸出冰凉的手贴在脸颊上,暗骂自己真没出息。
下课后,他本想一走了之,不能再做些多余的动作引得有礼的注意。可结果却总是和想法背道而驰。他磨蹭着整理书包,暗暗打量身边围了一圈人的有礼,最终还是忍不住又凑了上去。大概十五分钟后,人群慢慢散去,有礼脸上的笑容也一点点收了起来,好像收起一把有点陈旧的伞。那一张一天都属于学生们的脸终于露出一个人该有的疲惫、淡漠、以及距离。
于波心里一动,低下头去。在他的视线焦点上,有礼穿着的青色条纹毛衣有一个不明显的小洞。也许是蛀出来的,也许是烟头不小心烫的……
这一刻,他和他没有说话,没有用手指聊天,没有进行徒劳的努力去理解,但,他突然觉得,一个“人”如此鲜明地矗立在他面前。
默默地跟在有礼身后,出了教学楼。
“老师再见。”于波像前几一样鞠躬。
“那个……”有礼却没有接上“再见”而是带点迟疑带点尴尬地笑着,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前几你也一直等到现在却没有开口说话。”
于波轰一下,不知道如何接下话。半秒种的混乱和犹豫过后,他拉开微笑:“老师的课很有趣。”
“哦。”
夜风刷地吹过来,直扑到于波脸上,细细的沙尘摩擦着他的皮肤,他狼狈地侧过头半眯起眼睛。――老师的课很有趣;哦――这就是现实中他和有礼能进行的对话。
“老师――”他撇着头,看不到有礼,对着地面,鼓起勇气道。
可当他在风过去后,看到有礼苍白的,在月色里像纸一样薄而无情的脸,终于还是没有说出任何的秘密。
“老师……你的衣服上,有个洞……”
留下愕然的有礼,于波向前跑去。灰黑的道路,夜影飘摇,蓝带紫的天空,又高又稀薄的棉云。真可怕。
夜晚,似乎会有另一个自己从身体里面翻转出来,这个被身躯监禁了一个白天的灵魂,如此跳跃大胆充满未可知的激情,习惯诱惑和破坏秩序,想要吐露秘密,解剖自己……
真可怕。
在如此撼动灵魂的课之后还要面对有礼和自己。
真可怕。
一种无法控制的可怕。
于波觉得夜晚也如此沉重的加压在他心上。他跑着,于是想起来,另一个夜里,他也如此害怕地跑着。命运、黑暗、责任压得他不知所措,迷茫的前方,他只看到一个身影。
他的小叔叔。
第四章
提到高中,先回想起来的是什么呢?下午时,从窗户里撒进教室的金黄的阳光?空旷的楼梯上响起劈啪一阵急雨一样的脚步?撞翻了喜欢的女生的桌子,看着她和他脸红的样子?老师身上白色的粉笔灰?
仿佛高中在记忆里,总拥有阳光灿烂的日子,欢笑像鸽子一样从回忆的蓝天中一闪而过。可于波的记忆里,高中的一角在下雨,下着无边无际无法停歇的雨。
郁黑的黄昏,绵密的雨丝,后悔自责害怕伴着这场突来的雨打在于波身上。他做了什么?该怎么做?茫然地看着皱起脸的天空,他又冷又孤独。
下午,许晴川的表情和他说的话,一遍遍在眼前回放――“我……我喜欢他……”
我喜欢他
我喜欢他――
天啊,这个世界上,不是应该男生喜欢女生,两个人相爱、结婚、生小孩……虽然平时开玩笑也会说到同性恋,但在于波的脑海里,这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和无理数一样,概念存在,但在现实中不可能存在。
但就在刚才,他的好朋友,许晴川,告诉他,他喜欢楚山。
可是,楚山不是和小晴……
一想到这个问题,于波就觉得心脏勃勃跳动,仿佛大厦将倾却无可逃脱的不安感攫住了他。该往哪里逃?小晴――小晴应该可以告诉他怎么做……可是,小晴会受不了这个打击吧。
我是男子汉。
我是男子汉。我应该把这个责任扛下,不能告诉小晴,绝对不能告诉小晴。
勉强控制了自己的情绪。下一节是班主任的课,可心乱如麻的于波根本什么也听不进去。他无意识地转笔,结果一把笔摔在桌子上。周围的人看了他好几眼,但他也没反应过来。
班主任终于把他叫起来回答问题。他什么也没听,支吾着答不出来。老师让他站着听课,又趁着这个机会,教育大家要收心,马上就要高考了,竟然还有人这么不当回事,神游物外,简直是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说完,看到许晴川的位子竟然空着,眉头更皱了几分,问:“许晴川呢?”
于波一听这个名字,马上清醒过来答道:“他去医务室了。”
凌厉的眼神扫了扫他和空着的位子,老师没有再追问下去,又借题发挥说,马上就要考试了,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云云。
下了课,于波理所当然地被叫到老师办公室谈心。老师一遍遍问,你有什么心事?告诉老师,老师帮你解决。现在考试当前,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
于波咬着牙,他真想不顾一切地说出来。
他这时才发现,自己只是个孩子,在迷惘的时候只想要依赖他人。虽然以前他嘲笑过老师,以为自己已经具有顶天立地的资格――
可他还是不能说。
最后的结果,老师留给他3字的检查,让他回教室了。
小晴看到他回来,一脸担心,问他许晴川到底去哪里。
为什么每个人都来问我?为什么这个巨大的包袱,这个秘密要我来背负?为什么这一切要我一个人来承担?
他真想这样大叫。
可他只是苦笑着摇头。
小晴觉得不寻常,拿出了平时的威严,钳住于波的肩膀,一字一句道:“你说。”
――我喜欢他!
许晴川的声音再炸响在他耳边,炸毁了最后一道软弱的堤坝,不确定的潮水淹没了最后一个坚持。
谁都好,告诉我什么才是真的,什么才是对的!
“川子他……他去送老大了……川子他……他说……”结结巴巴地说着,仿佛语言突然有了千斤的重量,让他只能竭尽全力一个个笨拙地搬运。
“说什么?”小晴漂亮的眉毛皱了起来,带点凶相。
我不该说的!可嘴巴关不住,秘密从里面流出来,无法阻拦,“他喜欢……”
小晴的脸色一白,连忙说:“别说了!”
刚才的力量和凶相全部融化,女孩脆弱到如一张白纸。这是她最不愿意相信的猜测……他们骗了她,她还自己骗自己……
于波连忙拉住小晴的手,急急道:“你别相信啊,那是川子急昏头说错话,绝对不可能是那样的,老大一直喜欢大嫂你的……”
“很好,你也要继续骗我?!”她摔开他的手。他的手重重落在桌子上,疼,沿着骨头一直爬到心脏。小晴跑了出去,几个和她要好的女生不明所以,连忙跟上。
那一天好长……时间在扭曲……
于波只记得那些女生过来质问他说了什么,害得小晴一直躲在厕所里哭。他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
语言的重量还给了他,千百斤压上来,喘不过气。
教室里川子的空位像一个裂缝,他从裂缝中掉落下去。
时近傍晚,天空愁眉苦脸,下起雨来。
于波觉得又冷又孤独。
他没有了朋友――楚山、许晴川、小晴,一夕散尽。
他也无法求助于父母,现实而简单的他们,恐怕根本无法理解同性相恋,更可能不再允许自己和许晴川来往。他无法接受父母在谈到他的朋友时,露出恶心的表情,只要想到就觉得心惊胆战……
那还有谁?还有谁能听到他的声音?
不知不觉,他挪动步子来到隔壁小区。跌跌冲冲地摔在坛里,一身草屑和泥水。
小时候的他,也有这样狼狈的日子。在乡下玩的时候,逗弄一条狼狗,那条凶悍的狗向他吠起来,他转身逃走,可狗一直追着他。人小力弱,最后被狗咬在肚子上。咬了他一口后,那条狗得意地走了。他又惊又怕,害怕大人的责骂,只能把衣服拉好,遮着那块咬痕。脑子里乱哄哄,一边想着妈妈知道他逗狗肯定要骂他,一边又回忆起那些一知半解的狂犬病知识。会不会得狂犬病?想着想着,担心地哭起来,因为手足无措,只好边走边掉眼泪。
就在这时,小叔叔过来了,摸着他的头问他为什么哭。他犹豫了半天,还是拉起衣服指着被咬的地方,口齿不清地道:“狗……狗咬的……”
小叔叔笑了,没有责怪他。妈妈怪罪下来的时候,小叔叔还帮他说好话。
在狼狈的时候,在不知所措想哭的时候,他凭本能来到了这间小公寓门前。
只要他推开门的话,还能看到那个人的笑吗?
门开了,他甚至没有勇气抬头看那个人的表情,只顾着把自己的头埋在对方的怀里,紧紧地,好像要用这个怀抱隔绝世界一样地用力。
“教教我……救……救救我!”
――摇晃着自己的动作很舒服,像小时候坐船的感觉。不论是什么交通工具,只要这样轻轻晃着,自己就会不知不觉睡着,旅程就像一个梦,揉揉眼睛醒来的时候,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于波睁开了眼睛,一瞬间,怀疑自己仍然在做梦。不是自己熟悉的房间,鼻端闻到淡淡的属于别人身上的味道,原来是小叔叔。
“醒过来了?再不起来就要迟到了。”
“……”
“昨天你住在我这里,忘记了?”
“……我妈妈。”
“放心吧,我已经打电话跟她说过了。”
从来没有外宿过,而且家也不回就要在别的地方住一晚,就算是小叔叔家,妈妈也一定会唠叨几句。她并不算特别不开通,但很关心自己的交友情况,小叔叔这两年才从家乡上来,她没有明说,但流露出来的意思,总希望于波不要和他太亲近。
穿好衣服(似乎是洗过又烘干的),小叔叔从厨房里端来两杯牛奶和几个白煮蛋。
公寓非常小,除去只能一人容身的厨房和卫生间,就只有一个兼做客厅的房间。小圆桌和床用一条帘子隔开,平时从不放下,只有来了客人,才半遮半掩地起些作用。
于波看到桌子旁的沙发上放了一个枕头和一床薄被以及几件大衣,不由地不好意思起来。看来是自己占了小叔叔的床,害得他只能睡沙发,被子不够厚还要拿衣服出来盖。
“先去刷牙,东西放在脸盆旁边。”
于波想开口说两句道歉的话,可脑子里浑浑噩噩,眼睛酸涩,半是害羞半是别扭地逃到卫生间去了。
塑料脸盆,古老的自来水开关,带着锈迹的热水瓶。塑料杯旁边放了一把崭新的牙刷。于波拧开自来水龙头,水流呈旋涡状流下,顺便还响起了汽笛一样冗长的声音。
先漱了漱口,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漂白粉的味道特别重,嘴里觉得涩。
刷完牙洗完脸,把东西放好,于波磨磨蹭蹭地来到桌子旁。
小叔叔给他端了个小圆凳,自己坐一个,又打开一个罐头,从里面舀了勺灰黑的粉末加到于波面前的牛奶里。
“这个是核桃芝麻粉,自己调一调。”说着,给自己也加了半勺。
加了核桃粉的牛奶有一种特别的香味,平时不喜欢吃的白煮蛋沾酱油吃却很可口。
小叔叔把书包交到他手里道:“帮你把书晾干了,不过有些书页可能沾住了,不要硬撕,先润一下水,再分开来晾干。”
于波糊里糊涂地恩了两声,背起书包走到门口,迈出半步,却回过头来说:“小叔叔……我今天还可以来吗?”
小叔叔愣了一下,答道:“当然可以。”
于波心不在焉地等到放学。心里一直想着小叔叔说的“当然可以”。
冒冒失失地淋得满身湿透,不请自来,占了人家一整晚的床,害得主人只能睡沙发,还一脸理所当然地问今天能来吗,就算不愿意,人家也不可能断然拒绝。那这“当然可以”就算是敷衍了?更何况连句谢谢或者不好意思都没有,自己的表现简直糟糕透顶。
他不希望小叔叔对他有不好的印象,可又莫名地觉得不论他做什么,小叔叔都能谅解。这是基于对长辈的猜测,或者只不过是自己撒娇的借口?
不过,另人高兴的是,昨天的事情并没有想象中这么严重的后果。小晴看起来很正常。两个人轻松地打了招呼。
虽然还是有一股莫名的压力弥漫在他们的关系里,他们都察觉到,想极力避开,结果也就只是打了招呼,并没有谈下去。
于波看着小晴和许晴川一笑一惊地说着话,教室里十分吵闹,不断有人从这边追逐到那边,挡住他的片刻视线。这种感觉……仿佛在看一支情歌的MTV,剧中人的话语无法听到,只有那首歌的调子不断响起。那一定是一支带着怀旧的昏黄色调的情歌……
好像自己只是观众,成了局外人。
小晴,楚山,许晴川各自经历着一段感情,而这段感情又互相纠缠,把自己的一部分嵌到别人身上。即使是看起来和他们最亲近的自己也无法靠近无法分担。
叹了口气,趴在书桌上。和内心的冰冷空虚相反,初春的阳光已经有了暖意,而且如此刺眼。
放学后,于波本打算直接去小叔叔家,可看看天色还早,怕小叔叔来不及下班。而且,因为没有能及时道谢,这一句谢谢就反过来压在自己身上,别扭地不想去面对。
也许小叔叔根本就只是随口敷衍,也许他并不希望我去打扰他……于波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觉得自己应该自觉一些,冒昧打扰的事情做一就够了。
回到家,只有奶奶和在家里帮佣的阿姨。狗汪汪叫起来。
于波不喜欢这只狗,这种关系几乎在他们第一见面时就确定下来了。
如果要找理由的话,回溯童年悲惨经历就足以解释。不过于波自己觉得,那只是对外好用的借口。正确来说,像任何一个孩子,他总是对动物抱着好奇和好感的,即使是曾经咬过自己的狗,也仍然觉得这个品种的动物非常可爱。只是第一见到这条狗,开心地把它抱起来时,妈妈在旁边说,抱狗会引起什么传染病、不育症,小孩子不要多抱。他只好讪讪把狗放下来。
如果当时他能坚持着抱下去的话,情况会完全不一样吧?
狗是非常灵巧的动物,在于波放下它的一刻就发现了他的淡漠,转而跑到其他人身边撒娇了。而人和狗一样,一旦和某样东西保持距离,总能慢慢找出对方身上的各种缺点,把距离继续保持或者渐渐拉大。于波开始嫌狗半夜里会叫,身上有味道,到乱撒尿。更多了一层冷淡。
是谁说的来着?对他人的爱是与你对他的付出成正比的。真是绝妙的道理。
于是,这一人一狗冷淡地在一间屋子同居下去。
也许,这种冷淡也会互相影响,父母对狗的热情也维持不长,现实的原因是:1、这个狗的品种不好,不纯。2、这个狗得了病,没办法自己控制,只好到撒尿。他们比于波有更大的权利,结果于波和这条狗成了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典范,因为狗被关进一个偏僻的房间,只有奶奶和阿姨还照常照顾它、为它洗澡。
电话铃响了,妈妈说她和爸爸不回来吃饭,外面有应酬,于波答应了一声,告诉奶奶。这是家里的惯例,如果不回来吃饭,总要打个电话回来报告,但于波知道,奶奶很害怕吃饭前那一个小时响起的电话铃声。
吃完饭,狗又开始叫了,奶奶帮它拿饭过去,一边拿一边笑着说:“人吃饭,畜生也要吃饭咯。”
于波无聊地换着电视台,阿姨在收拾桌子。
“狗又叫啦?”于波有事没事问道。
“哎呦,这个狗一听到下面吃饭就要叫。”
“哦。奶奶倒蛮喜欢它的。”
阿姨忽然俯下身来,压低声音道:“哎呦,今天中午我听到关狗的屋子里有人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打开门一看,是你奶奶在跟狗说话哦……哎呦,我还以为她在下面看电视呢……”
于波一瞬间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好。这是笑话吗?他觉得比被人责骂还要难堪。心脏一半滚烫一半冰凉――被关在屋子里的狗,以及和狗说话的奶奶……这都是和他生活在一个房子里的同伴啊。可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许只比陌生人进步一点。他和奶奶说的话,也许还没有在学校里说笑话时说得多。
电话铃又响了。他像得救一样接起电话。
“我是于又谦。请问于波在吗?”
是小叔叔!
于波觉得喉咙被灼热的硬块堵住,心脏翻了一翻,提到了嗓子眼。
“是……是小叔叔啊。什么事?”
“没什么。你不是今天说要来吗?我等到现在还没见你,有点担心。你在家就好。”
小叔叔的声音通过话筒有点失真,但那温柔的感觉一模一样。
他以为那只是敷衍,只是客气的承诺,真的在期待他兑现。好像把自己掏空又突然被填满的感觉……
“小叔叔……我现在过来可以吗?”
“当然可以。”
挂上电话,于波就冲了出去。
小叔叔家的桌上摆了一碗汤两个菜,一盘炒青菜,一盘红烧鱼。
“小叔叔你还没吃饭啊……”于波不好意思地坐到小圆凳上。
于又谦笑着把汤倒到饭里,夹了点青菜,一边说:“等一下,很快就好。”
于波注意到他吃得很少,只吃了半碗饭就放下了。
“别在意我,小叔叔你慢慢吃。”
“没关系。我最近觉得喉咙里有点哽,过两天就好了。”
小叔叔把碗筷端到厨房里,把桌子擦干净。于波有点担心,眼睛随着小叔叔转来转去,看得于又谦笑了,问他:“你老看我干什么?”
“没――小叔叔你到医院看看吧,要是有鱼刺在里面时间久了会发炎的。”
“呵呵,没事,我想就是扁桃体有点发炎,吃点消炎药就好了。”
――在于波和小叔叔相的这段日子里,有开心也有难过,更有许许多多的话和眼神遗落在时间里。有人比喻时间是一条长河,于波赤脚徘徊在河边,一把手伸进冰凉的河水里,想拯救一些破碎消失的记忆。他捧起这些水草一样的记忆对着阳光,那碎片仿佛一段老旧的录音,不断重复着那个傍晚的对话――
“呵呵,没事。”
“吃点消炎药就好了。”
“就好了。”
“没事。”
他身体上的某一部分,一定是被囚禁在那个时刻了,所以不断不断地向自己传达着那个朦胧的微笑和声音。
后来他听过很多很多“没事”。有各种各样的表情和声调。可他能回忆起来的小叔叔,还是这一个,朦胧模糊的微笑,用仿佛放了一小时后微温的茶一样的声音,流泻出一声如水的“没事”。
音乐盒放出千篇一律的声音,可用得久了,却折断了一根脆弱的牙齿。从此,这个音乐盒与众不同,演奏着只属于自己的音乐,在那个别人都发出声音的时候,它轻巧地用沉默跳过,一又一,直到这个沉默也成了它自己。
于波觉得回忆就是这样的音乐盒,当小叔叔的声音用笑容代替而沉默的跳过时,他就进入了只属于自己的回忆。
今天刮起了大风。
天气阴沉沉的,空气里浸润着潮湿的味道,水泥地仿佛被谁涂抹出了一幅抽象画,湿印子倒在地上。
于波使劲地拉衣服的领子。昨天还十分暖和,打球的时候,大家脱得只剩单杉,还撸起袖子,仍不停流汗,结果这天说变脸就变脸。他没来得及多加衣服,就走到这大风里。风,流过他身边,耳边只听到呼呼的风声。
一路上,大家都缩着脖子,还有女孩嬉笑着躲到男朋友怀里。他们两人打闹着,步子是不规则的S形,后面的人只顾低头走路,冷不防三人撞到一起。
于波露出一丝微笑,他看到那个微佝的身影,还有他身上茶烟色的风衣。
男孩和女孩向老师笑着道歉,跑掉了,秦有礼侧过身,目送他们走远。于波三步并两步,拣起地上的打火机。他看到这个小玩意从有礼的口袋里掉出来,其他人都没发现。
“老师,这个是你掉的吗?”
“啊,是……”仿佛是被于波的声音唤回了现实,有礼不好意思地笑笑,伸出手,接过塑料打火机。有礼的手指在一瞬间触过于波的手心,细长的手指,染上了淡淡的烟黄色,在年轻的红白色的掌心里,显得很突出。
“谢谢你……你一直来听课的是吗?”有礼道了谢,略带困惑地又多看了于波几眼,然后露出释然的微笑,仿佛在说――啊,我认出你了。
没想到在课程以外的时间会被有礼认出来,于波愣了一下,很快,一阵针麻麻的感觉爬过背脊,他红着脸说不用谢老师再见,往相反的方向小跑离开了。他仿佛觉察到背后那道连风也吹不散的视线一直在跟随他。
难道被认出来了?
半是忐忑半是甜蜜。好像小时候总喜欢去按别人家的门铃,在门铃响起后就马上逃走,那一种心情。
可他又是害怕又是期待的事仍然没有发生。
大风天的晚上,于波写信给有礼,说他衣服穿得少,天气突然转凉,应该多穿一点。
当第二天太阳升起,一天开始后,大家才慢慢发现,这一天没有发生任何特殊而值得纪念的事,于波也一样。
信箱仍然是空的,有礼仍然是遥远的。
起风的天气很短暂,很快就进入了整天暖洋洋的春天。
春天让所有生物都显露出一种生气勃勃的无精打采,仿佛为了不断储蓄能量,大家都昏昏欲睡。
班级里的同学在课间,眯着双眼在走廊里碰到,招呼语都变成了“困?”“困……”仿佛空气里都充满了棉絮一般的瞌睡精灵。
于波在上有礼的课时,竟然也忍不住睡着了。从靠着椅背转到托着下巴,当他把头枕在手臂上时,很快就觉得眼睛酸涩得无法睁开,他努力挣扎了一会,最后歪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是被一阵笑声吵醒的,迷迷糊糊地听到有礼说:“有同学在课上睡觉,其实是为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听得更有效率。我很赞同大家在不怎么重要的地方休息一下,其实信息仍然从你的脑海里流过,只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罢了。当他听到有意思的地方,马上就会清醒过来……”
又是一阵大笑,于波觉得这话句句是说自己,立马像被针刺一般清醒过来。再加上教室人多,空气不流通,整个脸红得像颗大柿子。
下课时,有礼慢慢走到他身边。他一直不敢抬头,但听脚步声来的方向,还有那双皮鞋,他认出了走来的是谁。
“我不是特别在说你。”有礼安慰他。
“不……是我不好,坐在前排还睡着了。”
“我知道你是想听的,你很认真。我几都看到你坐在前几排。”
于波猛抬头看着有礼,然后才侧过头去,越发不好意思地喃喃说:“没……”
继续上课后,好像被老师肯定过而特别有干劲,特别想对老师表达出自己那种热切和兴奋,于波睁大眼睛直盯着有礼看。
“我们平时听到声音,听的并不是声音本身,而是声音中包含的信息。而音乐就是让声音‘本身’被我们听到。一阵喇叭声,告诉我们的是汽车的位置;但一串音符,不承载信息,而是强调他‘本身’。音乐是这样被我们听懂的――当我们觉得它美时,它就被听懂了。音乐不是为了诉说故事,而是为了保留情感。”
“给我们印象刻的事物,就是让我们动感情的事物。越有感情,对它的印象也就越发刻。所以小学生写日记,并不需要仔细观察,然后面面俱到,只要写自己记得的东西,那就是给自己印象刻的东西,也就是最让自己投入感情的事情……我们忘记我们应该忘记的,记得我们应该记得的……”
有礼的神情特别生动,教室里因为他的话语不断起着小小的骚动。老师好像在指挥一场交响乐,也许是一战役,在他挥手的地方,有什么在产生。
或许因为12%的认真,于波对这些话特别容易产生共鸣,他无法理性地把握这些词语的意思,但是这词语的声音本身含有神秘的频率,他觉得心湖漾起一阵阵涟漪,扩散到四肢。
脑海里同时思考着三五件事,速度飞快,印象刻。小叔叔的点点滴滴从来没想现在这么清楚地映现在眼前。
我们忘记我们应该忘记的,记得我们应该记得的……
这些日子来,他一直弯着腰,想从时间长河里捞起碎片,如今他终于可以直起身子,仔细审视手里已经拥有的东西了。
心,早已替他自己做了选择。
记得他应该记得的。
保留了最充沛感情的片段,就握在他手里。
“没事”――他又想起了小叔叔在那个下午,笑着对他说的话。眼眶一热,他匆匆低下头,用手背遮住眼睛。
第五章
荧光屏映在人脸上,亮晃晃的,整个寝室里,就只听到一阵急雨一样的敲键声,以及电脑风扇时轻时响的嗡嗡声。于波在写秘密的信,当思路阻塞,他就停下来倾听着弥漫在房间里像昆虫震翅一样的声音。忽然,走廊里传来噼里啪啦的拖鞋声,由远及近,来到于波的寝室门前停住,接着门就被大力推开。于波反射性地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董峰。
董峰身材高大,走起路来山响,让人不得不注意到他的存在。他正大嗓门地叫道:“我们那里在开杀,有人去吗?”于波回过头,仍旧对着自己的电脑。
“开杀”不是打游戏就是打牌,杀的,也就是时间吧。
董峰喊了几声,没人答应,他先凑到徐漫身边,徐漫正为一道物理题烦心,没好气地把他赶走了。于是他又来到于波身边。于波一开始还没注意到,等身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道:“哟,你在写什么呐?”把他吓出一声冷汗,反射性地把信件窗口最小化。
“干吗藏起来,我又没看。”董峰嘟哝着。
“谁叫你突然在我身后,吓死我了。”
“一起去玩吧,写什么呀。”
“不去不去,你找别人吧!”
“哎?难道是给女朋友写信?”董峰伸出熊一样的手臂搁在于波肩上,硬把硕大的脑袋蹭到屏幕前,油汗的右手覆到鼠标上,连同于波的手一起握住,想把信点开来。
于波试着推开他,可推不动,刷地站起来,压抑着火气道:“你干吗!”本来倚在他身上的董峰只好退开半步,张大了眼睛,呆了一会说:“没干吗没干吗,有什么好藏的,看看也没什么嘛……”
“于波,干吗?这么大火气。”徐漫笑着打圆场。
董峰看看寝室里这两个人都没意思,一边讪笑一边关上门走了。走廊里又是一串噼里啪啦。
“别生气了,他性格就是这样,没恶意的。”徐漫等听不到脚步声了,缓缓说道。
“……我知道。”于波坐回椅子上。闷闷地擦了擦自己的右手。
重新打开信件,再也没有写下去的感觉,总好像有人在身后看着一样。面对着这封信发了一会愣,忍不住用眼角瞥着徐漫,怕他也对这封信产生兴趣。叹了口气,于波意兴阑珊地按了发送键。
关了outlook,正打算把电脑也关掉,开始做作业时,于波突然吓出一身冷汗。
他连忙重新打开outlook,检查已发送邮箱里刚发送出去的信件,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用的是自己常用的地址!
因为常用,所以他就把这个地址设为默认;而有礼从来不回信,所以他总是写新邮件,新邮件总是使用默认地址……以前他在写完后发送时会把信箱改掉,今天突然发生的事让他把这最关键的一步忘掉了!
该死的董峰,该死!
虽然知道自己是迁怒,于波还是没有办法控制情绪。他面对着呆板冰冷的电脑,又一从心里泛滥出无能为力的愤恨!真没有人情的机器,真是该死的有效率的机器!如果是用传统邮政的话,他起码可以从邮筒里把自己误投的信拿出来,或者干脆躲到有礼家门口去截这封信,而现在――他按下发送键的那一瞬间一切就变得无可挽回!他甚至没有一个弥补错误的机会。
即使无用,他还是一遍遍回想按下的那一瞬间:啊,要是我在一开始就把地址改掉就好了;要是该死的董峰没来就好了;知道他要来,我等会再写就好了……
徐漫被巨大的声音吓了一跳,原来是于波在用拳头砸桌子。
“怎么啦?”他小心地问。
“我恨电脑!!!”
等待,仿佛是人类永远的话题、永远的宿命。等待一件好事,那是令人痛苦的,不过痛苦中也有甜蜜;等待一件坏事,那是令人痛苦的,可痛苦中也有平静;等待未知,那是令人痛苦的,痛苦中只有越来越多的忐忑不安。
于波像个做了坏事的小孩,虽然知道自己做的坏事免不了被大人知道,然后得到惩罚,可私心里,总还有逃脱的指望。他回想着每一个细节,祈祷着网络和电脑的每一个漏洞,可奇怪的是,他似乎也在期待,期待一切未知能有个结果。
他频地收信,对每一个类似有礼的回信都心跳加速,他自己也快搞不清楚,他到底是不希望收到回音,还是希望收到回音。有时,他甚至苦笑着,觉得自己在等待一个奇迹。
一周过去了,只有平静两个字可以形容。课也上得很正常,有礼对他的态度也很正常――但正常到了不正常啊!
难道上帝真的听到了于波的请求,让这封由1代码化成的信消失在无数信息洪流中,终于由于虚拟世界的遥远距离而失去了这个错误的机会吗?……
于波应该感到庆幸的,他应该感到高兴的,可他只能拿两个字来形容自己――郁闷。
就好像闭着眼睛走路,明明记得前面是楼梯,却踩到平地一样,不由地踉跄一下。
思前想后,于波觉得自己简直疯了……因为他竟然存心用这个地址再给有礼写信,而且是那种秘密的信。
顽童的恶劣性格在他身上复苏,小孩子总有种纯真的残酷。
于波记得以前下过雨后,他就会在翠绿的草丛中、在潮湿的土墙上,顺着银色的踪迹找蜗牛。蜗牛慢吞吞地爬着,于波捡起小树枝,刺激蜗牛柔软的身体,看着它惊恐地缩回壳里;过了一会,那两条绵软的小触须又试探着伸出来,左右轻轻摇摆,仿佛在探测危险,于波耐心地等它把身体全部释放出来,安然地爬行几步,就再用手里的树枝去戳它。这个游戏让他非常着迷,在那个年纪,总是盼望着下雨。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慢慢学会别的玩耍方式。如今他忽然回想起来,树枝尖端那蜗牛温软的身体,仿佛马上可以感觉到……
快发现吧快发现吧。
他像期待世界末日一样期待着。
俗话说:三月天,孩子脸。不过好像也有说是二月天的?总之,春天的天气总是像个好动的孩童一样隐晴不定,上下温差很大。昨天急着去上课,热到只穿了一件单衫,今天望着窗外,竟然阴阴地落起雨来。
很昏暗很昏暗的天气,天空里的阴云沉下几乎接近到房顶。圣经里的大洪水场景,也许就是这样吧?人类的浩劫在即,但我却要去上思想道德修养课。于波一边自嘲一边提起一把伞冲入雨中。
当他满足地在教室里睡了两节课后,大赦的铃声响起。
顺着楼梯步下,教学楼的走廊边,挂了一串晶莹的雨帘,虽然雨丝被隔在外面,但空气中还是弥漫着一股湿润的味道。前几天日日晒着,才好不容易把温度晒上来,这一场雨,又把天气打回到初春的阴寒。于波拉紧领口,回寝室。
过马路时,不当心被一辆车溅了半身水,冰冷刺骨。那小车直直开走了,于波瞪了它半天,自言自语骂了几句,阿嚏阿嚏打了几个喷嚏,才拖着湿沉的身体回到窝里。
赶紧把衣服换了,又多套了一件毛衣,还是觉得冷,钻到被子里捂了一会,才好些。
不一会儿,头开始发晕,鼻子通不上气,不时打个冷颤,一切症状指明,这是一场感冒。
于波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舒服,寝室里静悄悄的,别人上课都没回来。
听了一会枕边闹钟滴答的声音,他懒洋洋地爬起来,坐在书桌边,开了电脑。
网络上也空荡荡没什么人,于波呆坐在电脑前,眼睛盯着屏幕太久,酸涩,发疼,开始流眼泪,视线迷蒙。
“我感冒了,真是不舒服,人最好还是不要生病。”
终于,他打了这么一行字,随着一连串的喷嚏和眼泪以及空气中散布的感冒病毒一起发送给了有礼。
生病就应该多喝水多睡觉。
当他被一阵人声吵醒时,竟然已经是晚上5点了。
于波张了张干涩的嘴巴,发现自己声音也哑了,用低嘎的声音问道:“兄弟们,你们谁有重型武器?轻伤不下火线,今天晚上我还要去上课。”
“白加黑。”
“康泰克。”
“泰诺。”
“达克宁霜~”
寝室同学贡献出自己的库藏,听到最后一个药名,大家忍不住都笑了。
“谢了,留给你自己吧。”
于波笑着吃了白加黑。别的药都容易打瞌睡。
下了床,他差点载倒。几百年没有得过感冒了,头重脚轻还真不舒服。
整理书包时,特地放了一卷餐巾纸,徐漫叫他再带一个塑料袋,免得“白色污染”堆得满桌子。
摇摇晃晃出发去上课。
站在宿舍楼前,发现风更大了,吹到骨子尖里去,让人直打哆嗦,于波只好又爬上楼去再围了围巾、戴了手套、换上最厚的羊毛衫。
上课铃打过,有礼夹带着一阵寒风进教室。他脱下黑色长围巾,扫视了一下教室。
于波被困在这么个空气不流通的地方,血液涌到脸上,快要爆炸的样子。耳朵里嗡嗡嗡地响,有礼的声音一会近一会远,清水鼻涕像不要钱的自来水,哗哗地流。他趴在桌子上,不断地撕纸、擦鼻涕、放到塑料袋里,偶尔还打喷嚏。几个喷嚏之后,全教室的学生都不停地投来各种各样的视线,或好奇、或好笑、或不满。
呜……这也不是我愿意的……怎么就没有人夸奖我带病听课热爱学习呢?现在的人真不懂得欣赏高尚品质……于波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好像高温会让细胞特别活跃似的,可是却无法拼凑出清晰的想法。他看着有礼走来走去,却根本听不清他在讲什么,日光灯亮得晃眼,刺激得他一直在流眼泪。
人群突然哗地站了起来,半梦半醒的于波被一阵冷风激醒。
原来是两节课结束,大家准备离开教室,门打开后,外面清冷的空气一下子扫去了室内闷热的感觉。
于波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把书包从书桌里抽出来。苦笑……手都没力气了,竟然在微微颤抖。
他踩着棉一样的脚步,落在人流最后面,慢慢挪出。
有礼一直在注意于波,眼光不时看似无心地瞥过他的座位。见他起身离开,有礼连忙把资料和书塞到包里,对围在他身边的同学抱歉道:“对不起,今天家里有点事,要早回去,大家有什么问题就发邮件给我吧。”说着,提起包,走到门口时,顿了一顿,又加快了脚步追上去。
夜里很冷,但对烧得快神志不清的于波来说,倒温度正好。
他没有骑车,一路慢慢走着。
学校里的道路两旁,长了很多高大的树,枝桠伸展交错,好像给行人安了一个天然的遮罩。透过树枝之间的缝隙,能看到高阔蓝的天空,以及很稀少的星星。
自行车一辆辆从于波身边飞驰而过,偶而能听到稀稀拉拉的打铃声。下课的高峰过去后,校园里又恢复了静寂。
周围的人越来越少,简直好像偌大的一个校园只有他一人一样,于波感叹地回头去看教学楼,却吃惊地看到有礼走在他身后不远。看样子,对方也被他的突然回头吓了一跳。
呃……应该跟老师打招呼,还是装作没看到?还没等于波想好,有礼就“啊”了一声。
啊了一声,是表示打招呼,还是单纯的感叹词?
于波没有办法抬动自己的脚,也无法使自己转过身去,似乎有种神秘的气氛叫他不敢随意行动。又好像是在等一个明确的信号……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两个人默默站了一会,于波觉得很好笑,然后就看着自己的影子嘻嘻笑了起来。他一定是烧糊涂了,或者感冒病毒已经侵蚀了他的脑子。
有礼一点点走上前来。
“呵呵……老师好。”
“啊……”
“老师也走这条路吗?”
“那个……”
于波看出有礼似乎是犹豫着想说什么话,于是就安静地等。他微微歪头,挂着微笑,脸色红扑扑的,眼睛里蕴着泪光,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亮。
有礼局促不安地将视线调向左边又投到右边,右手紧握着提着包的左手,不自觉地用食指敲打着皮包。他调整了几下站立的姿势,含含糊糊地说:“你今天感冒了啊。”
“哦……呵呵……打喷嚏太响了,影响老师上课了吧。”
“这个倒没什么……”声音低了下去,几乎听不见,“如果……如果认错人了我道歉。”
“恩?”
“你一直在给我写邮件吧?今天的那封写的是‘我感冒了,真是不舒服,人最好还是不要生病。’。”
于波傻呵呵地看着有礼,有礼也看着他。
于波吐出一口气,答道:“是呀。”
有礼瞪大了眼睛,没有感冒生病的他,一下子把脸涨得通红,“你,你到底想干什么?”平时讲话流利的他,此时竟不小心口吃起来,仿佛被一块石头绊到而踉跄一下。
“我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就可以这样玩弄别人吗?!”
“不是玩弄……只是……”于波解释不出来,呆看着有礼。有礼别开头去,把皮包夹到腋下,拉了拉大衣。
“如果你只是想看老师的笑话,那应该够了吧。每上课想到下面就有某个学生用那种眼光来看我,来挑剔我,我就连声音都要发不出来了!走在学校里,不论做什么事,都觉得好像背后有人在看我,尤其是在人多的地方。为了避免收到这种信,我也不再去食堂,看到学生都匆匆避过。系里搞什么活动,我是能推就推。最怕的,哪天这封信直接发到了同事手里……那我也许就再也不可能站在这里上课了!”
看着于波惊讶的脸,有礼缓缓摇头,“就算是学生的恶作剧,也太过分了!上课的时候,有学生在看我,我就猜测是不是他。路上有学生跟我打招呼,我就担心回去会收到信。我是一个老师啊!做老师的竟然总是这么疑神疑鬼地怀疑学生,这怎么可以……都是你的玩笑而已!”
“……我没想过要告诉别人,而且我真的喜欢你上课……”
有礼扫过于波一眼,那冰寒的眼神让于波没有办法再说下去。
“你喜欢就喜欢吧。今天认出你,我也没想要你怎么样。我能把你怎么样呢?就算是请求,请你以后不要再写那种信给我了。”
“……阿嚏阿嚏!”于波才张口就连打了几个喷嚏,急忙要拿纸来擦。卷筒纸放在书包里,他一手掩着鼻子,一手向后去掏书包,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有礼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餐巾纸,递给于波。于波抬头看了看有礼,伸手接过,低声道:“谢谢。”
“……感冒还来上课,你就这么想看我在课上做小丑的样子?”
“不是这样的!我是真的喜欢你上的课,我喜欢听。真的很感动,我还哭过,不骗你的。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课,我――我――”于波拼命想要解释自己真实的心意,可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夜风还是感情的激潮,刺激着他的泪腺,他不自觉地流着眼泪,酸涩的眼睛突然开始疼痛,仿佛沙漠里干裂的身子突然承接到了水分而产生的疼痛。
在蓝的夜空下,他第一发现原来语言真的很无力,原来人和人真的不能互相理解。他以为除了小叔叔,这个世界上他最了解和最了解他的人就是有礼,可是现在,这个人环抱着自己的手臂,脸色阴沉。那里面有不耐烦,有苛责,有一丝麻木和嘲弄,唯一没有的……就是信任。
于波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只能拼命流眼泪。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语言不能表达的,那就让眼泪来表达吧……趁它还是晶莹的时候……
突然把委屈都爆发出来了。小叔叔啊!我不为你哭,我不为你在人前哭,因为没有人再能理解我了!因为再没人懂得这眼泪的含义,懂得我的悲伤为何而来了!
家里的狗,和狗说话的奶奶,难得回家吃饭的妈妈和爸爸……这一切都忽然变成悲伤的鞭子,不断驱策着于波因为疼痛而拼命收缩的心脏,毛孔张开,夜风钻进身体的空隙,就因为面前是有礼,于波无法控制自己地哭起来。不是缓缓地流眼泪,而是突然决堤似地痛哭起来。
有礼困惑地退了一步,无法理解面前的学生古怪的行为。他踌躇了一会,似乎想离开,可他看了看周围,远已经有人注意到这边不寻常的情况,探头张望。他无奈地踏上一步,维持着一定距离,伸长手臂,安慰性地拍了拍于波的肩。
他的声音有点纳闷,好像自言自语:“好了好了,你有什么可哭的?我也没怪你……下别这样就好了。”
笨拙的安慰让于波一边哭一边忍不住笑了一声。
“放心吧,以后不做的话,我不会因为这事扣你的分数的。”
听到这句,于波终于收起眼泪,又咽气,又笑:“老师,嗝,不是,嗝,分数,嗝,的问题。”
“啊……”有礼看着别,无心地答应了一句。
“老师,我真的很喜欢你的课,你一定要相信我!你一定要继续上下去,我不会再做了!”于波再尝试着解释,可有礼仍然没转过脸来,只用很平板的声音道:“不做就好。”
看于波情绪平静下来,有礼淡淡地说:“那再见了。”转身离开。
于波拿纸巾擦了擦脸,追上两步,想拉有礼的袖子,有礼紧张地退后几步。两个人一时又有些尴尬。
“啊,老师,纸巾,你的――”
“没关系,你用吧。”
说完,仿佛想逃跑,又刻意要维持住挺直的脊梁,有礼消失在于波的面前。
星期二的晚上,于波坐在寝室里做作业。徐漫一个公式记不起来,回头问于波,等他转回去,才忽然发现什么不对大叫起来:“哎哎,今天晚上你不是有课吗?”
“翘了。”
“哎呀,真希奇呢,以前不是5点吃过晚饭就急匆匆地赶过去了?今天怎么舍得翘课?”
“作业没做完。”
“真是的,这点小事,你没做完,哥们还不是会借你吗?”
“我想自己做不可以吗?!”
于波被问烦了,顶回去一句。
“哎哎,不想去就不想去嘛,直接说自己没有哲学细胞我也不会笑你的~”
于波默默地低着头。
自从那个混乱的晚上以来,他身上的某一部分和感冒一起离开了他的身体。他是等到了一个结果,所以只好死心。仿佛被剜去了一块,无法触碰,不堪回想,只能静等着伤口随着时间慢慢长好。奇迹没有发生,自己做的事没有意义,互相理解仍然是如此遥远的事。
听说古代的人说的都是一种语言,他们齐心合力要建造可以通到天上的通天塔,可神害怕人类巨大的力量,于是使世界上有了语言的分裂,于是,通天塔永远残破消失了,人类永远无法互相理解了。
他不由又想起有礼曾说的“我不绝望,我在努力”――骗子骗子――你有努力理解过我吗?你能想象一个学生是多么敬爱你吗?只从自己的角度来理解对方的行动,安上那些不应该由我承担的罪名。你宁愿相信自己的固执,宁愿执迷于偏见,也不愿意哪怕分出一点心神来理解我对你说的话,理解那些话里的意思……
啊啊,于波抓着自己的头发伏到桌上,热气喷在作业本上,墨水字迹开始模糊。
可我又怎么样呢?匿名写那些邮件,如果是我收到也会往最坏的地方联想的吧……确实是我有错在先,但他就不能听听我的解释和理由么?连伸手都会让他害怕得缩回身子,又拿什么资本拿什么条件来跟他解释,让他相信啊?
翻来覆去的想法纠缠在脑海里,好像是一锅沸腾的开水,蒸气不断膨胀,占领了所有的思绪。于波又产生了那种幻觉,一个人在悬崖边下坠,没有人看到,没有人陪伴,没有人可以伸手拉他一把。可这一,下坠中,有很多细密的小针在刺他。他无法面对这样的感觉,只好把关于有礼的一切放进记忆的盒子,加上锁,锁到脑海。只要不去想,就不会觉得疼痛;只要不去想,就不会感到孤独。
于波开始了另一种新的生活。他不再上网,而宁愿和寝室同学一起聊天,他还参加了很多学校团委的活动,做到了干事。徐漫对他的转变十分好奇,问道:“你最近怎么忽然阳光起来了?是不是终于心动想要找个mm了?”
“恩,好像也不错,你要不要介绍我?”
“嘿嘿,叫我mm介绍她的同学给你?”
“啊?你什么时候把到的?竟然都没告诉我!”
“我们是最近才从地下转入正式的……”
说来也巧,那个mm和于波在一个部门,开学两个月正是学校活动搞得如火如荼的时节,他们也因为一接待活动互相见了面。一聊起徐漫,两个人就有了共同话题,更加亲切一点。
这活动是一个小型的见面会,请了一些毕业两三年的师兄师姐回学校来跟大家谈谈就业感想。
结束后,由于波代表组织者,给参加的师兄师姐发了礼品。于波拿着礼物就开始汗颜……一架学校风景的镜框,一只陶瓷杯子,真是寒孱的礼物啊……
幸好几位过来人毫不在意,露出了然的微笑,还有喜欢开玩笑的师兄道:“哈哈,没想到走了几年,学校送的礼物还是一样呀。”
“是啊,继承光荣传统嘛。”
大家都笑了。于波告诉他们,那个杯子是某某地方赞助的,可以发出音乐声。几个人突然就变成了小孩,把杯子拨弄来拨弄去,却一直没有声音。最后发现,把被子放倒才会有声音,大家像发现史前怪兽一样兴奋,争相把杯子放倒,听着从它里面流泻出的单调的音乐声。
等这些人走了,于波和那女孩一起收拾残局。
桌子上还剩着那几只奇怪的杯子。
“不如我们瓜分了吧。”女孩提议。
“你直接交给我就好,反正最后你也是要给徐漫的。”
“哼哼,说你不懂呀,只有亲手交给他才有意义。”
“我是不懂啊……”
于波把杯子放倒,音乐从调子的一半开始演奏,他又竖起杯子,音乐嘎然而止。来来回回的,音乐变成了一条虚线。
女孩陪着他坐下来。于波忽然说:“看不出这声音从哪里来的,好奇怪。”
“是啊,杯壁和普通杯子差不多,到底是怎么发出声音的?”女孩对着杯子研究起来。
“不如敲碎了来看看吧!”
“好呀。”女孩半真半假地应道,歪着头。
于波捧着杯子看了半天,好像他忽然成了透视眼一样。半晌,他举起胳膊,使劲往下一摔。
“乒!”
“啊!”
杯子碎裂的声音和一声惊呼一起响起。
“你真摔啊?!”
“呵呵,有什么关系?你不也同意的吗?”
“我以为你开玩笑的……”
“我没开玩笑!”
“好了好了,反正还有很多,摔一个没关系的。”
“……不是这个问题。”于波呆呆地看着杯子的碎片,“不是这个问题……”
扫干净残片,在回去的路上,于波不好意思地开口道:“真对不起,摔杯子吓了你一跳吧?”
“还好。就觉得你这人有点奇怪。”
“我不太会说话,老觉得说出去的话和想的已经大不一样了。你不要在意。”
“呵呵,有这种感觉很正常啊。不是有人说‘把想的说出来,只能说到八成,别人听,也只能听懂八成,他再说给你听,又是八成,这样一圈交流下来,都快半价了。’”
“不过你和徐漫就不一样了吧?”
女孩叹了口气:“怎么不一样?当然一样。我看,反而是误会更多才是。那个猪头。对了,你想不想知道他怎么说你的?”
“哦?”
“他说‘于波老让人摸不透他在想什么。’我以前不理解,现在有点明白了。”
“哈哈。”
“我觉得,你今天晚上的脸很空。空荡荡的,不实的感觉。就好像一直想要什么,却找不到,结果把自己也搞丢了的感觉。”
“……小姐,你才是让人摸不透在想什么啊。”
“呵呵,再告诉你个秘密,连徐漫都不知道哦~”
“哦?”
“我・是・从・火・星・上・来・的・天・使・哦~”
“哈哈……”
自从和徐漫的mm共事过之后,偶然碰面的机会忽然多起来了。学校虽然不小,但大家活动范围有限,在下课后的教学楼前、晚饭时间的食堂里、甚至从窗口偶尔望出去,也能见到那个从火星上来的女孩。
几过后,于波忍不住说起:“好巧啊。”那天刮着很大的风,从他们的右边吹到左边。道路两旁的树开了,粉白娇嫩的瓣全部被扫落在地上,那不知是樱还是梨的残片,仿佛有意指引着某个方向,让眼神不由随着道路的尽头一直延伸到天空中去。
女孩一边摆弄着斜挎包上叮叮当当的小玩意,一边说道:“其实这是很正常的,之前我们肯定也碰到过,只不过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罢了。所以感觉上,新认识的人比较容易碰到。”
于波后来仔细想想,这段话实在很有道理。
比如说他们寝室里的徐漫,自从有一在同学那里知道秦有礼是哪位老师以后,时不时就会回来汇报说,又在哪里哪里见到他了。
反而是于波,已经很久没有正面遇上过有礼里。逃了快一个月的课了,他甚至回想不起有礼长什么样子。脑海里,总是模模糊糊感觉到他,但那只是一种总体印象。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几乎还没有什么机会近距离好好看看有礼长什么样子呢。可即使这样,他却仍有自信,只凭一个背影就能把这个人认出来。因为他不是凭记忆凭眉眼去认识他的,而是全身心的感觉。
徐漫没有听过有礼的课,不过,他好像很尊敬有礼。这真是奇怪的事,于波想,难道是自己的态度传染给他了?
“你们秦老师……”徐漫的开头总是这样,然后就开始生动地叙述今天又在哪里碰到有礼。于波带点不耐烦,又有种说不出的渴望听着这些话。他仿佛觉得自己的特权受到伤害,又为了“你们”这个词暗自高兴,可为了自己的高兴却反过来扳着脸,仿佛不满意似的。不过不管他的态度如何生硬,徐漫还是没有停止这种称呼和叙述。于波有时觉得徐漫知道他在伪装,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伪装起来。在感情越细腻,神经越密集的地方,谨慎小心的人会变得越不坦率,因为那一丁点的地方太容易受伤,太容易感到疼痛。
这样也算是一种了解吧。不是用语言,而是用伪装的态度。
也许在徐漫眼里,于波这种故意做出来的不满意,反而发出一种信息――再说呀,多说一点。比变成声音的语言更真实。
第六章
一转眼,春天被掐头掐尾,又被阴雨和热浪拉扯得断断续续,仿佛冬天之后就直接跟上了夏天。
期中一过,学校里的各种活动都像惊蛰后的昆虫一般震翅欲飞。
最大的活动,莫过于全校运动会了。
虽然大学在组织上松散很多,班级荣誉感和集体凝聚力都大大下降,不过当体育委员歪着个苦瓜脸,挨家挨户地求爷爷告奶奶,让大家报个拿手的项目,让班级的积分不要非常难看时,大部分人也都很有同情心地拍拍这个可怜的家伙,顺便报个放风筝什么的轻松的项目。
最难脱手的下下签,当然是男生1米女生8米这两个死亡项目了。
几个公认的人选都仿佛做错事一样,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吭,最好别人将他们遗忘,先把其他几个推进火坑,填补人数。
于波则非常倒霉地,因为打赌输掉,而被扔上1米祭台。
比赛那天,万里晴空,气温也刚好,凉风宜人。从早上开始,于波心里就好像压了块大石头,一直高兴不起来。尤其是他看到蓝天绿草的映衬下,徐漫和他mm拉着五彩的风筝从操场一头跑到那一头,还又兴奋又紧张地喊:“高点”“低点”“啊啊,放起来了!”“好高!!”
真是不公平的世界啊……同样是比赛项目,为什么他们就这么轻松,而自己却要跑又累又枯燥的1米!
风筝比赛完,就是1米,最后则是X1接力赛。
徐漫对着于波毫不掩饰的嫉妒的目光干笑两声,试探地说:“不要怕嘛,1米咬一咬牙就过去了,只有5分钟而已嘛,死不了人的……”
眼见着于波的表情从嫉妒转变到狰狞,然后吐出一句话:“是啊,死不了。但会很想死~”
“……我会给你加油的……”
“你陪我跑一圈会显得更有诚意――”
发令枪一响,于波不敢怠慢,冲进跑道。徐漫还算有良心,在内圈陪着他跑,一边跑一边喊加油!
可惜徐漫的身体素质决定了他不能胜任这么高难度的动作,一圈下来,他虽然跑的是内圈,不过又跑又喊的,已经喘到说不出话来了,只能撑着膝盖在原地喘气。
于波暗骂了一声没用,心里还觉得蛮好笑的。他一边调整自己的呼吸,一边轻松超过了徐漫。
一圈还好,一圈半过后,疲劳突然爆发出来,随着踏出的每一步,呈级数上涨。这是长跑的极限,只要能坚持过这个极限,接下去又会轻松很多。
理论上这样的讲法,看起来总是很容易,仿佛真的咬一咬牙就能挺过去。可现实中,每一秒都好像是身体的极限,无法再支持下去,鼻子的呼吸量不够,嘴巴已经呼到麻木,力量好像在双脚每一接触地面时被吸走,一瞬间的空虚,几乎无法抬起腿来。于波根据经验知道,必须想点什么其他的事来分散注意力,眼神不要乱飘,固定在一点上,让意识对疲劳的感觉迟钝下来。
他无意识地半仰起头,看着观众台,那是他习惯的跑步姿势。
眼神慢慢聚拢到一点,在看台上,有个熟悉的人影。哪怕只是无意地一瞥,那个人影也强烈到无法忽视。很好,就这样看着他吧,什么也不用想。
这个距离究竟能不能看清楚他呢?他看到我在跑步了吗?
于波几乎是无意识地想着这些问题,在混沌的脑海里,这些细小琐碎的疑问像小气泡一样冒上来,还没等想出结果来,就破碎消失了。
两圈,两圈半。于波看到终点一阵喜悦和轻松,偏离跑道,扑到迎上来的徐漫身上,举起瓶子就大口大口喝水。一边喝水一边喘气,不过由于人体构造原因,一张嘴无法同时负担两项任务,理所当然地被呛到了。
顺过气来,他想起刚才看到的有礼,连忙抬头四望。看台上的人太多,他已经找不到了。
难道认错人了吗?还是跑昏头产生的错觉呢?
晚上,他可以确定那不是错觉。徐漫叫他去看bbs上贴的照片,有人用数码照相机拍下来的。在他跑步的那张照片背景上,有礼就站在他印象中的那个位置,微微前倾,看着场内的环型跑道。
他不敢自做多情,根据科学定理,用尺子比照着有礼的视线,可终于还是没有办法下结论。
@
“于波!”徐漫拉着于波的袖子,一边用眼神向他示意往场外看。
十几个男生正在篮球场里打比赛,于波坐在角落休息。他擦擦汗,疑惑地把头转过。
是有礼。
只隔着几步距离,两个人眼神交撞了一下,又各自极快地闪开。
“我看他站在那里很久了。嘿,是找你的?”徐漫蹲下身来勾着于波的脖子轻声说道。
“没――不知道……”
于波无意识地撩起衣服狠狠擦了擦脸,心跳得很大声,也许是比赛太激烈了,可这种要跳出胸膛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呢?涌上一阵甜蜜,疑惑,惶恐。
有礼站在体育场外,别着头,好像马上要离开。拉了拉领口,把重心从右脚移动到左脚上。他偶尔瞥过来的眼神,看似无意,倒不如说是在确定于波的位置。
像是被这样的眼神催促、鼓励、诱惑,于波霍地站了起来。
有礼的小动作更多了,努力掩饰自己的尴尬,仿佛用这样的行为来压下自己逃跑的欲望。
于波加大步子――不让你逃走!
“老师!”
“……!啊……”虽然看着于波一直向自己走来,可蓦地听到这声呼唤,有礼还是停顿了一下,才发出简短的应和音。
“你最近怎么都没有来上课?路过这里看到你,所以才想起来要问问。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如果你在意我那天说的话……我不是那个意思……”
强迫着自己,害怕任何一丝犹豫会让自己无法开口,有礼抢先说道。语速很快,声音慢慢加强,又似乎察觉了自己的语无伦,突然虚弱下去。脸色不自然地赫红了起来,喃喃地念着不是那个意思。
“啊……是这样的,最近学生工作比较多,我也很想去上课,可惜不巧的是,正好时间上有冲突。”于波尽力让自己表现得很诚恳。可有礼却并没有相信的意思。
“这么巧合……自从那晚上你就没来上过课,给你发信也没回……每都有事?”
于波血液往上冲,脸一下子就热辣开了。脑海里好像爆炸了一颗原子弹,愤怒――面前这个人,到底要怎么样?!之前理直气壮地指责自己,现在又反过来想以老师的身份责怪自己逃课。自己辛辛苦苦地避开他,到底是为了谁?!得到表面的理由不就可以安心离去了吗?为什么非要把交往中那一层虚伪剖开呢?大家不是都靠着借口生活吗?他不是也说着明知不可能的借口,堂而皇之地在自己面前撒谎吗?!……
“恩,那么老师想听什么?我确实是为了逃避你才不去上课的!我很想听你的课啊!可老师自己却不让我去听。我会影响你不是吗?我会影响别人听课的质量不是吗?哈哈……去上课也是我的错,不去上课也是我的错。老师您到底要怎么样?”
有礼被吓退了一步,脸上现出犹豫不忍的表情,可很快,就仿佛带上了一张面具一样,僵硬得没有一点缝隙。
“于波。我只是作为一个老师关心学生。我承认那天情绪激动,可能有些话说得过分了。不过那也是你有错在先。抓着老师的把柄就可以随便发火了?算了,当我没说过吧……”
“哈哈。”于波怒极反笑,突然伸手狠狠抓住了铁丝网。两个人之间隔着这一层护网,被于波抓得猛烈摇晃,“老师有这么多学生需要关心,真是辛苦了。我从没有想做什么让你不快的事,是你自己一味认定我抓了你的把柄――”
“那些信,难道不是――”
“我只是情绪激动,哈,你说的情绪激动――”
“……算了,就这样吧。”
又要逃了。这个人,一旦情况无法在他的掌握下,就想把所有的责任和辩解扔到一边去,逃开尴尬的情况。
于波想去拉住他。
这个有礼不是网络上的一束信息,而是可以抓到的实体――可以用强力的手臂,毫不犹豫地困在身边的人――
两人顺着一个方向快步离开,可于波却抓不到他。该死的铁丝网!
跑,跑,从场边的小门绕出去。有礼见状,转过身就想避开。
“当心!”
“叽――”
慌张中,有礼只觉得腰上一痛,右手被大力抓牢。面前是急停的自行车,把手正指戳在自己的腰上;而身边,是不知什么时候已靠近的于波。
那骑车的人抱怨了一声,很快骑走。两个人也一时沉默地站在原地。
空气散发着不合时宜的淡淡香,只到小腿肚这么高的整整齐齐的装饰树,竟然开出雪白的小。
于波呼了两口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老师的意思是,就算我去上课也没有关系?”
“恩。”有礼低低应了一声,马上又补充道,“我是老师,当然希望每个学生都能来上课……只要你不做……”
“我知道了。”
听到这一瞬间的声音,有礼仿佛要确定表情一样,反射性地瞥过于波的脸,又很快将视线落在篮球场里。男孩们一脸毫无防备的笑容,汗水,浸湿了白色的背心。
而面前的这个同年龄的孩子,却露出一丝苦笑。
――是我的错吗?我等在这里,和他谈话,只是想尽力弥补……那天晚上确实说得过分了。回想到那张急于解释的脸,就下意识地否定了自己之前负面的猜测。如果让学生因为被老师这样训斥而变得消沉,怎么办?想见他一面,只要一面,确定他的状况就放心了。可为什么他不来上课呢?连信也没有回。难道自己真的是他的戏弄对方,被拆穿了把戏就再没有兴趣来听课了吗?不不,他是因为不想面对我这个骂过他的老师……想见他一面。见到了,如果可以的话,想解释。我是一个老师啊!怎么能让学生因为我的原因而不来上课呢?
可现在,当想象的一切都已发生,有礼才发觉,也许对方根本不需要自己的解释,甚至也不想要自己的原谅。
――也许我是为了减轻心里的内疚才来找你的。
有礼觉得自己所有机能都停顿了一秒种,接着一阵骤冷骤热,为这个发现羞愧欲死。他已不能再和于波相对。
“对不起……上不上课是你自己的事……不会影响你的成绩……”匆匆留下言不及义的破碎语句,他夹着包离开。
坐在电脑前,于波发着呆。
“给你发信也没有回……”
有礼确实这么说过。一个月来,没有去收过信,就好像不想面对自己犯的错。现在,熟悉的outlook界面不断滚动,拼命吞食着从网上传来的各种信件。一个月没有收过信的信箱,装满了垃圾邮件,一看到于波的机器向自己打开了闸门,就全部吐进了这个小小的电脑里。于波不断和垃圾邮件搏斗着,把这些占地方的家伙从机器里清空出去。终于,在删了近5封邮件后,他看到有礼熟悉的信箱地址。
“感冒还没好吗?虽然不舒服,能来上课的话,还是来上吧。
祝:顺心
有礼”
时间是两周前。感冒?什么感冒?于波在发件箱里翻到了自己给有礼的最后一封信。啊,是了,那天因为感冒,因为发了这封信,而被有礼认了出来。
有礼只发了这一封信。于波仔细地把所有百来封信都检查过,不但检查了有礼常用的地址,还因为担心地址不同而错过,把所有的信全部打开来读过。
只有一封。
对一个两周不来上课的学生,淡淡地发了一封信,没有收到回音,也没有在教室里看到这个学生。接着又是两周。在操场上偶尔碰到这个学生,质问他为什么没有上课。
这就是他们两人这一个月里所有的交集。
有礼只是站在老师的立场上想要劝回一个“迷途”的学生而已吧。
于波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地想,却又觉得这么简单的推理解释不通。一般人发信如果没有收到回应的话,总会再发一封确认信吧。而且信里怎么可能提到两个礼拜前的感冒?再严重的感冒一个礼拜也足够痊愈了,这样的话听起来更像是逃课学生拙劣的谎言。可有礼却宁愿这样相信,或者说,他宁愿做出这样徒劳的相信……那既然如此,今天又为什么非到听到不同的答案呢?两周来,没有收到自己的回信,也没有看到自己去上课,他就完全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如果是这样的话,之前又怎么会唐突地发来这封信……
越想越不明白。有礼既不是单纯站在老师的立场上,又没有做出什么能让人抱着奢望的事。即使勉强说有礼对自己有什么别的感情,他表现出来的也太淡漠。
正在伤脑筋,徐漫冲过澡回来,看到于波就拍拍他的肩,问道:“你们秦老师今天专程等你的吧?”
“什么?”
“我看他站在那里好一会了,好像在看你,所以才让你回头看。――你不是也和他谈了很久吗?”
“他是路过的。”
“呵呵,逃课被老师抓到了,不要害羞嘛。下别再逃了,被老师盯上很惨呢~”
于波突然冒出一句道:“你也算是有经验的人了,你觉得女生在恋爱时是不是很难理解啊?”
“啊?”徐漫愣了一下,左手从搭着于波的肩变成勾住他的脖子,坏笑起来,“哦,是不是看上哪家姑娘了?女生嘛,绝对是越在意你越表现得不在意,故意在你面前装得很淡漠,那叫矜持~”
“你是自我感觉太好了吧。人家给你个白眼,还以为这叫喜欢你。”于波冷静地拨开徐漫的手……这么喜欢勾人脖子,应该叫“徐蔓”才对。
“这你就不懂了。白眼归白眼,可她还老爱在你面前晃悠,老让你看她的白眼,那肯定有问题~”
“啊,果然是高人指点,小生感激不尽……让开吧你!”
于波笑着推开徐漫,徐漫也配合得哇哇大叫。
与有礼面对面谈过后,于波一下子恢复了之前的生活习惯。聊天室里依然热火朝天,不管它其中的一分子生活如何天翻地覆,它永远是如此华而没心没肺。于波没有在那里见到有礼的ID,倒是碰到过卡夫卡。
“你好。”他跟卡夫卡打招呼。
“你好。”对方回道。
于波一时想不出再谈什么。这个人和有礼谈过话――就凭这点,多了抹亲近。可也许“有礼”这个名字对方根本没有印象,于波不想听到卡夫卡问“那是谁啊”,就没意思了。
过了会,卡夫卡又打过来一句:“你是学生吗?多大?”
口气没什么不对,算是平常的问法,而且在和多人对谈中还能分神来照顾于波,可见是心思细腻的人,或者说,在聊天室里锻炼出的手段。可惜,于波对这千篇一律的问题提不起劲来。啊,还以为卡夫卡会有点不同的。
――也许不同的只有有礼一个人吧。
又想到了有礼。离上课还有5天,而那不愉快的碰面后,于波总是不自觉地打开有礼那封信。很简短的信,读两遍就能默背下来。可他还要一遍遍地打开,仿佛里面藏着什么被遗忘的东西。
偶尔想想,这真是奇怪的关系。以前是他写信,有礼不回信。而现在,有礼写信给他,他却一直没有回复。
蓦地心里一动。如果现在我给他回信会怎么样呢?有礼是像以前一样装作没有看到,还是会在两周后突然询问过期的感冒呢?
梦想着,他能和有礼正常地通信。什么都能告诉他!
仿佛被这种太过幸福的未来诱惑,于波按下了回复。可到底说点什么呢?眼光落在面前的盒饭上,于是一封很家常的回信诞生了:
“老师好!
感冒已经好了。下周我会来上课。米宝宝的盒饭很好吃!
此致
敬礼”
周一周二。时间的刻度被重新规划。别人期待周末,到了礼拜一就觉得苦难的轮回再一开始,而于波的一周起始是在礼拜三。而周二就是他最期待的,放在一周最后的甜蜜的奖赏。
热烈的心情被重新点燃,新鲜的感觉更了一层。
在逃课一个月之后,第一出现在课堂上,惊讶地发现这里和聊天室一样,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缺席而有任何冷却或变化。感动中带着一点莫名的失落――总是要被迫承认自己的微不足道。
上课铃仿佛一起打在于波心上,有礼就踏着这个节奏走进教室。
眼神交汇。
各种感动感想感情咕噜噜往上冒,真希望眼神能有实在的黏着力……好让这一刻不要瞬间而过。
于波拼命地想用眼神告诉有礼:“我来了!我来上课了!看到我是不是觉得教室里有那么一点不同呢?”
有礼则只是照例环顾教室一周,并没有在于波身上多作停留,反而很快就移开了。
只是这样,于波却觉得心里微微一震。
这个眼神是不一样的。电光火石间,没有语言,甚至也没有多余的时间,两个人只是确定彼此都在场。只是这一眼,便自成一个世界,交换着旁人无法理解的讯息。
秘密的信,误解,暧昧的试探。
我来了。
我知道。
对着电脑,噼哩啪啦敲打着键盘。有礼回信了。
于波觉得他们终于能稍微踏准拍子,而不再彼此错过了。那封谈论米宝宝的信,在两天后接到回复。
――“什么是米宝宝?一种新的食品吗?盒饭我倒知道。”
有礼这么回答。于波看到信就大笑起来。仿佛马上能想到,有礼像个小孩一样,对这种小事露出好奇的表情,一点点迷惑不解的皱眉――然后,又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现在的大学周围早就形成了一定规模的生活设施,其中,“吃”是最重要的一项。每天在BBS的Food版上,总会介绍有什么新开的店,或者有什么新增的菜,更不要说什么外卖快餐了,名目多样,任君挑选。比较出名的有“兰州一拉”“小绵羊”“金师傅”什么的,Food版上还有外卖擂台,提供各种参数指标给大家参考。
突然发现有一样东西可以在有礼面前炫耀,于波简直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世界介绍给只知道看书的有礼。
“米宝宝的便当(就是盒饭)很有特色,用木盒子装的,汤是用塑料袋扎起来放在一个小格子里。不过菜的分量不是很多,鱼香肉丝比较好吃。从学校出去还有很多家很有特色的小饭店。像小山东,虽然铺面不是很大,但菜味道很好,而且分量很足。它的小盘鸡是用脸盘来装的,上我们十几个男生去吃,看到也吓得叫起来了。在它旁边一家小点的金华烧饼很好吃,只要一块钱……”
正在一边打字,一边自己都忍不住流口水时,徐漫和他MM的声音在寝室门口响起。
“钥匙呢?”
“口袋里。后面后面……不对,再里面。”
然后是钥匙插到门锁里的声音。
于波下意识地把窗口缩小,打开讲义的界面。
门一开,徐漫半靠在人家女孩身上,举起一只脚,看样子是用单脚跳上来的。
“哈哈,光荣负伤。”徐漫才进来就先用话堵住于波的好奇。
“怎么回事?”
“是我不好……”MM小声答了一句。
徐漫解释道:“平时骑车都是我带她的嘛,今天她说想试试带人,结果就这样了――”
“也不全是我的错吧?”
“当然当然……呵呵,其实是骑到台阶边上,我不自觉地把脚缩起来了,结果――结果就卡到轮子里去了……哈哈。还好鞋子比较厚。”
“是你皮厚。”MM和于波竟然同时没良心地接了一句,互相笑开了。
“脸盆呢?我帮你洗洗。”
趁MM拿着脸盆出去,于波问:“去过医务室了吗?”
“去过。医生看了一眼说,骨头没断,就把我打发回来了……”
“……没断就好。看来你不只皮厚,骨头也很硬的嘛。”
MM打水回来,滴了几滴消毒液,蹲下来,把徐漫的脚硬压到水里去。徐漫马上发出眼镜蛇一样嘶嘶的喘气声。
女孩笑道:“你别装了,我知道不疼的。”手里的动作却更轻了。
过了一会,又问:“真的很疼?水有点冷,这样对伤口比较好。”
于波听着想笑,却又背过身子去装出勤奋好学的样子。本想上前帮忙,听到这里,只觉得自己加上去实属多余。
小两口你一句我一句的,笑笑闹闹帮徐漫清洗了伤口,贴上了创可贴。临走时,安慰吩咐了几句,还温柔地泡了一碗爱心泡面给徐漫,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徐漫的恢复能力不错,而且伤口也不。单脚跳了两天后,基本就能正常走路了。
那两天,伴随着他特殊的节奏――“啪――哒,啪――哒”,于波和有礼通了三封信。好像两个人都急于把遗失的那段时间弥补回来,语气还是客气的,内容还是精神(哲学)和物质(食物)并存。
有礼每都彬彬有礼地表示,很向往于波介绍的餐厅,有机会一定要去吃吃看云云。
可之后的信却照样谈着尼采、克尔凯郭尔,没有半点已经去过的样子。
于波甚至怀疑有礼是不是住在外星?去学校附近的小饭店吃点东西都要等机会机会。他印象中哲学家又不是苦行僧,人家叔本华叫着人生的本质是空虚和不满的总和,不也照样吃好的住好的?
难道有礼就一直忍受着学校食堂,从没有吃过其他的菜?上提到的鱼香肉丝他明白,那是因为食堂里有,虽然水平不在一个档……不过小盘鸡他就不理解了。问:“既然是小盘,为什么用脸盆这么大的容器来装呢?虽然大小是通过参照物来确定的,但平时使用在固定地方的时候还是有约定俗成的标准的。”
理所当然,于波看得又是一阵大笑。
正巧,徐漫剔着牙从外面回来,说是刚去腐败过。
“哦,味道怎么样?”
“不错,最重要的是环境好。”
“带了mm一起去的呀?”
“当然,好不容易拿到奖学金,当然要显摆一下~”
于波这才想起来,似乎他也拿了个末奖,有一千块。因为学校直接打到他的银行卡里,时间一长就忘记了。
理由、地点、钱都很齐全,于波咬咬牙,给有礼发了一封信。
“听说新开了一家本帮菜的餐馆,味道很好。不过离学校有点远,我还没有去吃过,很想去吃吃看。一个人不想走太远,要是有人能一起去就好了。你也觉得一个人去餐馆没意思吧?”
一开始,他想直截了当请有礼去,不过马上又删掉了那句“我们一起去吧”。直觉的,有礼对直接的邀请肯定会找托词拒绝,反不如,引导他自己提出。
果然。有礼答:“确实是这样。真不好意思,你推荐了这么多地方,我都没有去过。那里真的很远吗?”
“还好。不过比较偏僻,没有什么同学去。”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去吃吃看。”
“我很想和老师一起去啊。不过老师不喜欢和学生在一起吧。”
“我不介意。”
几封来回的信把于波的肠子也搅枯了,不过他窃喜地发现,他好像有点理解有礼的想法了。在语句中,也能慢慢引导有礼往一个方向想。
到了约定的前一天晚上,于波呆躺在床上竟然睡不着。
整个身体非常疲倦,精神却仿佛刚擦过的玻璃窗明亮又清晰。翻来覆去地想明天穿什么衣服,该点什么菜。然后马上又围绕着有礼转起来――他会穿什么衣服?他吃饭时会是什么样子?他拿筷子的姿势好看吗?
静谧的夜里,寝室里还有同学没有睡觉。于波不想让别人察觉他没睡着,忍耐着一动不动,心脏跳动的频率,血液流动的汩汩声,好像都能听到。眼前是一盏小小昏黄的台灯,同学的影子被映到墙顶,左右摇曳。
这么看着看着,才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就马上跌入梦乡了。
是流着眼泪醒来的。梦境全部模糊不清,在半梦半醒间,只有强烈得像针刺一样的悲哀袭击着自己。没有旁人,甚至没有理智来帮助自己抵御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全身赤裸,心思柔软,周围弥漫的是眼泪蒸发而形成的大雾,只觉得酸,只觉得想哭。
好伤心好伤心……无节制的感情拼命流淌出来,仿佛黎明前的夜雾,等到清醒的阳光一刺及,就马上被划破。模糊的意识感觉不到时间,似乎只一瞬,于波彻底醒了过来。
眼泪落在枕巾上时,于波已经想不起哭的理由了。淡淡的惆怅还残留着,他却不理解,那一滩盐水是从身体哪个角落里拼凑出来的?就如这一丛浓密的悲哀,又藏在身体的哪个角落里呢?
好像是一个和小叔叔有关的梦。这一年来,梦见他的数越来越少了,再喜欢的东西,一旦放开手,就一点点积起了灰尘,失去了鲜丽,埋没了明艳……有人说,记忆是一种对死亡无言的抗拒,可姿态仍然是无可奈何。
心中那一抹愁思被撩起,很多东西就突然涌了出来。
第七章
自从楚山走了以后,许晴川和小晴都变得消沉了很多,莫名的责任感,或者也是一种想要和朋友重新建立联系的冲动,促使着于波对许晴川更加在意,想要照顾他。
少年的心绪朦朦胧胧,慢慢地体味自己心理的变化,没有人可以替代自己独特的感受,只能凭自己,一点点抓住感情的本质,为它命名――这是朋友的感情,这是爱人的感情,这是亲人……
可心思并不是数学逻辑题,于波束手无策地看着心中一头怪兽慢慢长成,普通的好感和友情被突然的刺激引发,开始不按逻辑地改变形状,想远离,又不自觉地靠近,出自于少年残酷的好奇。
许晴川和楚山是在什么时候悄悄地改变了关系呢?楚山会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许晴川,而许晴川又会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呢?
想着这些问题的于波,恐惧地发现自己的眼神也慢慢改变了。
无知的纯洁受到污染,那些想象以外的东西,还无法给他们归类,还无法坦然接受。少年的责任是,接受社会普遍的道德规范,学习以前不知道的东西,于是长成一个大人。
但是,这个世界上,有更多的无法被道德规范的东西,一旦察觉到,以前辛苦建立的体系便无可遏止地崩溃。
看到许晴川的笑,突然发现了他的妩媚……如果为了一个人心跳加快,那就是爱情吗?
于波察觉到他已经行进到悬崖边,如果再没有人拉他一把,他便要把意外当作命运,把对道德的不适变成爱情了……
他把一切对小叔叔坦白了,那个人就站在了他的背后。当他不自觉的后退时,就落进了那个人的怀里。
曾经有个人说,他不想做其他的事情,他只想站在麦田的尽头,在烈日浓云下看孩子们玩耍,引导着迷失的孩子回到大路上。
于波是幸运的,他的感情没有被浪费,全部被那个人一点一滴收藏起来了。他受到珍视,在他的第一朦胧的感情中,那个人教会了他爱,而不是放任他一个人跌跌冲冲地摸索。
“我……我好像有点喜欢上一个男生……怎么办?”
“恩,你觉得什么是喜欢呢?”
小叔叔端上一杯加了核桃粉的牛奶。
“我不知道,我看到他会觉得心跳,而且很想和他说话……我以前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我们是朋友啊。可他说他喜欢男生……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难道同性恋会传染的吗?还是我本来就是,以前根本没有发现呢?”
“先喝点水。”
“我好害怕……”
“少年时期会对同性感兴趣是很正常的。”
“真的吗?小叔叔你也是……?”
“……恩……”
于又谦的脸色在灯光下像是在追忆,又像沉浸在某种痛苦中。于波这才发现,他的小叔叔似乎又瘦了。髋骨下面已经隐隐凹陷下去了。
“小叔叔,你怎么这么瘦了?这杯牛奶还是你自己吃吧……”
于波伸出手去,想摸摸于又谦髋骨下的凹陷,好像想用自己的手来确认一样。
微微侧身,躲过于波的手,用自己的手轻轻拉下少年的手臂,反而把杯子更往前推了点。
“你吃吧,我现在吃不下。”
直到小叔叔几乎什么也吃不下的时候,他才无奈地去医院检查。食道癌。小叔叔却仿佛一直知道似的,挂着淡然的微笑。
医生指着片子说,已经是晚期了,除非化疗,否则根本没希望――就算做了,因为病人营养跟不上,复原的机会也很小。
小叔叔不想治,生死由命啊……他仿佛酝酿了很久,终于能把这四个字吐出来似地松了一口气,连脸上的微笑都预先准备好的云淡风清。
钱啊……于波却知道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他听着父母在晚上悄悄说――凑点钱给他治吧,好歹是亲戚――他自己都不想治了,大家都知道,这是在烧钱――面子上过不去呀,他是来投靠我们的――哎,你不知道,他家呢……
后面已经不想听下去了。
小叔叔已经衰弱到不能去工作了。于波现在专心就想着怎么照顾他。每天放学,都要来小叔叔的房间。硬质的食物无法下咽,只能喝点牛奶和藕粉。
自从于波看到他拿着玻璃杯的手在颤抖,就接过这些事。
打开一包藕粉,倒在小碗里。小碗是瓷白的,在碗底还有个小章“又谦”。把开水倒进去,一点点调和,慢慢的,变成了晶莹半透明藕青色的糊状。
拿一只小勺,沿着边一点点刮出来,送到面前的人嘴边。
第一,于波手势非常糟糕,心情也有点怪怪的,不过两个人一样对这种事很陌生,小叔叔红着脸笑了。凑上前去,把那一勺吃干净。
手上拿着的勺子一沉,于波才好意思转过头来,两个人眼神一碰,又各自忍不住笑起来了。小叔叔一边笑一边咳,于波轻轻拍他的背。背脊骨一块块,好像可以摸到它们本身……
什么东西在发生?
关系就是这么一点一点被习惯改变的。以前是小叔叔照顾他,于波不理解那其中包含了什么。直到亲手喂了那人吃东西,才发现,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太多太多的伏笔。
哪一天呢?在回忆里,没有时间概念,一个场景接着一个场景。
傍晚,整个世界仿佛被慢慢装进一只盒子,那盒盖还没有完全放下来的时刻。于波打开门,看到小叔叔靠在枕头上无声地流泪,看到他,便翻过身去。
轻松的氛围一下子破裂,他这才感觉到,他在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流逝。
然后就哭了,扑上前去,摇着这病瘦的人:“我们去治吧!不要管钱的事。先问我家借,不用你来还,我来还给他们!等我毕业就去工作!小叔叔!!”
很久没这么号啕大哭了,于波使劲把头钻到小叔叔的身上,感受那热烘烘的气息,紧紧捏住他的充满骨节的手,眼泪一定渗过衣服了,因为他好像哭了好久,流了很多很多眼泪。
“傻孩子。”
于波哭着摇头,说不出话来,身体承受不住这么巨大的压力,一噎一噎,好像心脏急着跳出胸口来。
“你这么一哭,我都哭不出来了。其实我觉得这也挺好的,别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就要为明天奋斗。我呢,只要想想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就够了。这么几年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活下去呢?大概没有理由去死,所以就这么拖的吧。”
“……小叔叔……”
“你知道我怎么会从家里出来的?――其实是被赶出来的。我爸妈不想见到我。现在这样也好。”
说话说急了,于又谦觉得喉咙又紧又痒,拼命咳起来。吸了几口气,缓和下来,他又用这听起来有点破碎的声音说道:
“上你问我,喜欢上男生怎么办,我吓了一跳。呵呵,我不懂这个,不知道这会不会遗传……还是你不知不觉受了我的影响呢?我就是为这个被家里赶出来的。正好被别人看到,乡下呆不下去了,只好来这里。那些事太寻常了,就不说了。我要说什么,我想要什么,其实你也能明白,是吗?”
于波呆呆地抬起头,小叔叔笑了下,那双无力的手轻拍了拍他的脸。
“这副傻样。”
温暖的手合在自己的下巴上。那只右手一直在微微发抖,而唇上也触到了另一个温暖的、颤抖的唇。
“我几告诉自己,不应该告诉你。我不能这样自私。你还有别的路可以选择,你还有光明的未来,可我就剩下这么一点点时间了。我很自私啊,可我真的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期限到来,却什么都不做……如果没有这个病,如果我还有很长的日子,我怎么也不会有勇气跟你说这些。那或者,一辈子也没有这个机会了……所以,我真的觉得,我不想治,不想放弃这个唯一的机会。就是这一,我想自私……你现在还可以拒绝。”
右手仿佛是无力支撑自己而落到于波的小腹上。于波脸一红,一边哽咽着一边说:“我不知道。”
那只手停留在那里,时间凝固――终于听到一声叹息,缓缓地想要收回。
于波却无意识地拉住他。
“我不知道,可我想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
两个人互相看着。很多表情掠过小叔叔的脸,可仔细分辨时,却好像什么也没有。
“该死――”于又谦猛地抱住于波。少年的身体,因为刚刚的哭泣,体温略高,空虚的怀抱里一下子填满了这热实的肉体。而病人的身体,一阵一阵的发着颤:“你――你不要讨厌我。”
于波用力地摇头,好像他越用力就看起来越诚恳。
苍白的大手,一粒粒解开纽扣,于波不敢看着这个画面,只好埋在小叔叔的脖子旁,感觉那羽毛般的触感拂过胸口。似乎不是害怕,是一种怜惜。怜惜着这个大人,也怜惜着自己。他不会对自己做不好的事。在这种情况下,有这种想法,这种信任近似于卑鄙了……
“该死,不应该说的……不应该做……”小叔叔热切地解下几粒纽扣,忽然又停顿下来,自言自语地说道。可他没有放开于波,他不是在说服自己,而是在发泄,把怀疑的情绪通过言语排出体外。接着,热潮涌到脸上来,虚弱的身体泛起潮红,仿佛喘不过气来。
于波吓得扶着他躺下去,自己躺到他身边。
于又谦缓了缓气,想笑,眼睛特别晶亮。
“都长这么大了。以前小小的,多可爱。”
“我、我一直都是这样的。”
“以前在乡下还一起洗过澡呢。”右手探到少年的下腹部,把外裤和内裤拉到大腿上。
“好……好像有点冷。”
“不冷……一会就不冷了。你不知道怎么做吧?我教你……不过这么大了,应该自己做过的吧?恩?”于波觉得小叔叔简直有点捉弄人了,可红着脸应了一声。
和自己完全不同的,成年人的手,掌心粗砺,指节修长,被握住的东西像是有自我意志一样,马上挺立起来。
好像有点可怕……又仿佛有点期待。
于又谦慢慢地在枕头上移过去,鼻息喷到对方的脸上。
“不喜欢就把眼睛闭起来。”
于波自己并不想把眼睛闭起来,可小叔叔对着它们吹气,又酸又涩的感觉让他反射性合上。嘴唇又一交接,软软的、湿润的,口腔里弥漫着别人的味道。好像是藕粉清甜的香味过渡进来。这就是接吻啊……他把眼睛睁开,反而是小叔叔,微眯着眼睛。
手上的动作也缓缓开始,一下一下地圈动,仿佛引领着快感一阵阵爬上于波发麻的背脊。
“嗯……”忍不住微微哼出声来。小叔叔凑到他耳边,粘腻的气声,轻狎的感觉――舒服么?感觉到手里的东西变得湿滑,又仿佛陈述事实一样说着“都湿了……”
“小叔叔……”半是埋怨半是撒娇地抱住对方的脖颈。细白的脖子后面,颈骨特别突出,那上面覆盖着的皮肤看起来特别薄,仿佛是想确定那皮肤的厚薄和骨头的形状,于波伸出舌头舔上去。那人像是被湿热的舌头吓到,瑟缩了一下,但一下子又更加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喘息声互相交错着,听起来又像是人类,又像其他无机质发出的声音。两个人被从没有给对方看过的模样、声音互相激励着,往更的渊落下去。
半晌,于又谦苦笑着“真糟糕,身体好像是不行了。”手上的动作又一下没一下,几乎握不住于波的东西了。于波拉出那只右手。尽量不去注意那上面亮滑的液体,只觉得这只手无法控制地在颤抖,因为脱力而显得很沉重。
两个人都没有解放,于波低下头去,把小叔叔的裤子拉开,那个完全陌生的东西直直矗立着。试探着把手放上去,和握着自己做时的方向不同,似乎怎么也不顺手。
“哇,哇,怎么办?我真的不会……”
于又谦叹了一口气,更紧地抱住了混乱的少年,挺起下身试着去触碰那一样的部分。
几下以后,少年马上就学会了,一会儿,受不了这种疏松的接触,自然地伸出右手握住两人的欲望,用力摩擦起来。
小叔叔的右手搭在于波腰上,完全是自然的重量。两个人的身体和着一样的拍子摆动。渐渐地,从侧躺变成于波在上,掌握着主动,节奏越来越快。于又谦忍不住用双手搂住于波的脖子,当两个人攀上顶峰时,于波觉得肩上流过一滴眼泪。
平息着呼吸的时候,两个人还是抱在一起不愿分开。小叔叔在哭。虽然他一直不肯抬头,可于波觉得怀里的身体一耸一耸。没有看到对方的表情,可于波还是能理解――有什么话想趁着这防备最松懈的时候冲出口来,这个人,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当他平缓过来后,自动拉开了距离。
“好孩子,你不是同性恋。你是被我诱惑了。”
那天,于波是带着几乎有点惶恐的心情离开了小叔叔的家。一道禁忌的门被打开,纠结的情绪压上来。他在怨恨,他想逃避。是的,都是小叔叔诱惑他,害得他跟男人做了。然后呢?会不会被其他人看出来?他是一个和男人做过的人。啊,小叔叔说他被家里人赶出来就是因为被发现了……那我会不会也被妈妈赶走?那句话,是小叔叔的温柔,可这温柔却被于波当作了挡箭牌,不但相信那是真实的,甚至有点恨这个总是很温柔而让人挑不出毛病的亲人。
回到家,妈妈知道他又去小叔叔家,脸色不太好。可于波也没有心思理她就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她在外面教训道:“你知道你现在是关键时刻吗?一天到晚野在人家家里,有没有高三生的自觉啊?看你不好好读书,考不上大学,以后就是生病也没钱治!”
于波听到这里,脸色唰地白了。他不明白,妈妈怎么可以用这种例子来教育他?一个人,就要因为疾病而死亡,可他的亲人竟然拿他做反面例证,教育小孩要好好读书?!
一瞬间,那种混乱模糊的反感重新变得强大而清晰,扑到门外那个女人身上!
于波突然觉得自己充满力量,掌握着爱和正义……是的,爱,只有爱才能解释他和小叔叔之间的关系……他们是爱人。多么美妙……爱人!
他甚至恶狠狠地想,要趁其他人晚上睡着的时候,去那个女人的抽屉里把存折和现金都带走,去帮小叔叔治病,然后呢,然后两个人一起逃走……私奔,对,是私奔!
少年浪漫好强的热血在他体内沸腾起来,因为这个正义而浪漫的想法而为自己感到骄傲。是的,什么爸爸妈妈,他们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爱,什么是钱买不到的东西。他们那种琐碎的生活,怎么配得上爱?
爱!
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耳边几乎可以听到体内的血液像岩浆一样喷涌。于波告戒自己,要镇静镇静。实行大计划就必须要冷静,要安排好一切,要等适当的时候。――就是今晚了。不能反抗他们,不能让他们察觉。
他几乎相信他就要成功了。
可当他临睡前,忽然又想起这个念头时,只觉得一阵后怕和羞愧。他为自己曾经产生这么愚蠢的想法而羞愧,又为自己不能实践这么崇高的想法而羞愧。如果他真的在热烈地爱着的话,他应该那么做。不管什么家庭、安全、未来,为了他的爱人的生命!可他不能,不能……他害怕,他惶恐……他还是个孩子。
两种相反的想法在他心里翻腾,只要随便想到一点这方面的事,他就觉得自己被千万只蚂蚁噬咬,酸、痒、疼,甚至没有力气动弹。他甚至极不应该地想和小叔叔一起,一死了之。
带着死的灰色的心情,他沉沉入睡。说不定明天就不会醒呢,那该有多好?
接连几天,他都被这种情绪笼罩着,刻意避开和小叔叔有关的一切东西。少年的美好的想象――关于爱情,关于自己崇高的品德,都在现实面前被一一打倒。从来没有他以为的那种纯粹的东西,有的只是堕落堕落……随波逐流。为什么要把这一切给他看呢?难道他和他的同学不一样吗?凭什么这份失落只有他一个人在品尝?!
原来轻柔的少年的身体蜕去了,他被迫塞满了重浊的现实。阳光里,同学们微笑的面容轻飘飘地在他眼前摇晃,而他却只有灰和沉。也许那并不是真正认识了现实后的无力,有一小半的厚的苦恼,让他在下意识里,觉得比同龄人略高一等。
在心情反复的时候,他会突然后悔,脑海里都是小叔叔对他的好。那种如水的温柔、理解、包容,到如今病得形销骨立的样子,让于波忍不住想流泪。
总之,他的内心一直于暴风雨的状态,从一个浪尖落到另一个谷底,情绪和想法根本不是由他本人来控制。在这样的情况下,他面对小叔叔也总是表现出种种极端的状态。
他极愿意一直陪在这个人身边,为他做种种的琐事。帮他打扫房间,换床单被套,喂他吃饭(只能喝牛奶和藕粉)……甚至只要互相抱着、望着,听着时钟均匀流淌的滴答声,都让他感觉到至高的宁静和幸福。
偶尔他也会说些校园里的事,谈到同学和老师。小叔叔总是安静地听着。但这并没有妨碍他们交流,哪怕是一个微笑一个眼神,都能让于波受到莫大的鼓舞。因为这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传递给他,鼓励他。
可有的时候,于波却觉得无法再在这个狭小逼仄的地方和一个快要死去的人多待一分钟!这是多么残酷自私的想法――虽然,也许,那也是出于一个青涩的孩子真诚的爱。
一,于波突然甩开于又谦的手,直直走出门去,把门关得山响,表示他的不满。其实之前他们谈得很开心,他所不满的……或者只是未来必然的孤单给他的恐怖预感。走出门去,他就觉得委屈地想哭。可他却无可去,只得蹲在这最后一个归属门外,狠命地擦眼泪。
房间里传来哗啦啦的声响,他来不及思考就推开门,紧张地冲进去。
小叔叔摔倒在地上,身边是摔碎的小碗。看到他进来,略带赌气地回过头去,努力地向爬回床上。
于波走到床边。想去握被子外的手。被打开。
不死心,仍然去握。又被打开。那躺着的人似乎更恼火了,打了他好几下,恨恨地。
默默地,不知伸了几手。终于被死死反握住了。
力气好大,简直像是在报复似地,死死地被反握住。
“只有两个月……最多了。”淡淡的声音传过来。
于波一下子觉得身体软了,倒在床边,无声地流泪。
“小叔叔……那我该怎么办?你要是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
做爱的时候,看到人身体上的骨头一点点凸现出来,仿佛生命的潮水缓缓退去,露出死的石岩一般。
终于到了,一点激烈的事都不敢做了的时候。那点点生命力,需要极小心地攒着用,细水长流,哪怕多一分一秒也好。
可是,不论理智上的认知也好,情感上的预感也好,于波害怕承认终有一天,他要面对残缺了一半的世界。如果真的非要有那一天的话,一定是宇宙末日吧?
他没想到,那一天,阳光灿烂,他甚至还为了一个朋友说的笑话而笑了两三声。教室里追逐着的同学撞翻了他的桌子,因为这意外的好心情,他只是默默地把桌子扶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班主任急急奔进来。
心蓦地一沉。有一瞬间,他觉得眼前看不到任何东西。
听到消息后,他反而沉静下来。
医院门口,他碰到了等在外面的爸爸,跟着进入这满是消毒水味道的建筑时,他甚至想着,怎么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跟小叔叔说两句私密的话。说什么才好呢?也许是最后一……脑子里纷纷乱乱的,什么话也想不出来。
等电梯的时候,他瞥了瞥爸爸的脸。很陌生的脸,表情也很古怪。这个真的是我的爸爸吗?好像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这张脸。那么小叔叔的脸呢?好像也没有仔细看过……虽然曾经那么那么接近……但是,能回想起来的,只有越来越消瘦的身体。那么,呆会一定要好好地看看他的脸。
小叔叔的脸。
是一个想起来就很温暖的东西。
电梯门开了,一声女人的长嚎随之而来。
声音竟然有点熟悉,心脏仿佛被这个声音刺穿了。眼泪唰地流下来。没有任何预兆,在眼睫相交的一瞬间,干脆地滚落下来。
妈妈抽抽涕涕地哭着,爸爸也愣住了。“这么快――”说了半句,就好像意识到什么,自动断掉了。
医生冷静地说明:“因为长期营养摄入不足,造成心脏衰竭。你们要直接送到殡仪馆还是自己带回家?”
“哇……呜呜!”
“……送到殡仪馆吧……”爸爸抱住妈妈,低声回答。
“他才多大啊……真是太可怜了!他怎么这么可怜……呜呜……”妈妈一直扑在她丈夫怀里,喃喃唠叨着、哭着。她或者有点后悔曾经的决定,又或者觉得这彻底的悲伤,可以为她那点私心稍稍赎一点罪。但这决不是不真诚的。眼泪总是足够真诚……
于波呆呆地站在原地,落下两滴眼泪后,就仿佛化做了一棵树,也不哭、也不闹、也不做什么。
周围看热闹的人远远地互相指点。接到通知的亲戚也陆续一个个赶来。
“哎呀,年纪轻轻的,真是可怜。”
“是啊,听说是癌哦。”
“什么癌啊?明明是心脏不好,我听医生说的,营养不良!”
“就是癌啊,不是得了癌,年纪轻轻的有什么心脏不好?”
“喏,家里人哭得这么伤心,怎么不早点送过来?送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
“看那个小孩子,一点也没反应,就知道这家人想什么了。”
“哎呀呀……”
妈妈情绪平稳一点,看到于波站在面前,惊讶地问:“你,你怎么没哭啊?你不是一向很喜欢你小叔叔的吗?”
爸爸紧了紧搂着妻子肩膀的手,示意她不要说下去。她半是开解,半是失望地低声说:“这孩子,这小孩子……”
地板是冰冷的大理石,光源充足,即使是傍晚,那雪白的灯光仍然耀眼。长时间看着反光的地砖,当于波抬起头时,觉得听到脑海里血液哗哗退落的声音,而周围的一切,颜色被稀释,变做和薄纸一样的苍白。
他突然想起,还没有好好看过小叔叔的脸。
于是,他飞奔起来,追着那辆白得让人心凉的病床骨碌碌往前去。
如果再不记住的话,那他将永远永远不记得,这个温柔的人究竟长什么样。这样的恐惧催促着他追上去。
可他终于,什么也没有做。
在几乎快要碰到时候,他退开了,站在原地。跟着病床的护士和亲戚,停下来看着他,看他没有任何动作,又向前推走了。
这是懦弱、恐惧、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在作怪?他明明、明明那么想看看小叔叔最后一面!只要拉开这张白被单,就是那张温柔的脸……不,也许,会和记忆中有出入?会有所改变?那躺在那里的到底是不是小叔叔?!到底是不是“他的”小叔叔?!
梦游一般的,他跟着父母回到家。
悔恨、痛苦、伤心、麻木,他内心激烈的卷动的情感狂潮,丝毫没有表现到外面。
“他怎么不哭呢?”亲戚都在切切私语。
我不哭,我不哭!小叔叔啊!我不为你哭,不为你在人前哭――没有人再了解我,了解我这悲伤从何而来了……
第八章
当于波从玻璃窗外看到有礼的一刹那,不由地恍惚了一下。
那个消瘦的身影,难道不是小叔叔的样子么?
然后很快对自己摇头苦笑。他们长得一点也不像。这是种奇妙的预感么……对于这个老是让他想起小叔叔的老师,有亲切感。
进了小店,有礼认出他,就对着他微笑,也没站起来招呼,只是很镇静地交握着两手托住下巴。
“吓,对不起了,出来的时候发现自行车链条松了,结果弄了一会才好。等很久了吗?”
“嗯,没关系,我也才到。”
于波讪讪笑着坐下。
沉默了一会。
于波拿起搁在旁边的菜单翻开,看了一眼,又马上转过去呈给有礼,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字条。
“那,那我们先点菜吧。你看,我把推荐的菜单都抄下来了。”
“我不太出来吃,你决定就好。”
“啊,哦……那就点几个特色菜,其他地方吃不到的。”
叫来小姐,点了菜,两个人又尴尬地沉默下来了。
于波几想挑起话头,那语句都提到嗓子眼里了,但一看到有礼心不在焉的样子,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半晌,他终于想起一个比“今天天气很好啊”稍微好一点的开场白。
“老师,你最近看什么书呢?”
“专业书吧,你不会感兴趣的。”秦有礼轻飘飘地把话带过。
“不会啊,听过你的课以后,我觉得哲学也没什么难的嘛……”
有礼莞尔一笑,用老师看着学生的眼光爱怜地看着于波,缓缓道:“因为这门课是对全校学生开放的,所以我尽量想讲得有趣一点,重要的不是给大家灌输知识,只是想引起大家的兴趣,引起一点思考的乐趣罢了。真的专业内容,还是相当枯燥的。”
“那做哲学系的学生岂不是很苦?能听得懂吗?”
“没办法。我很努力想讲明白,可总是没有办法完全表达清楚。大概还是我水平不够吧。呵……”
“怎么会――”于波想起了那个纠缠不休的学生,也许对有礼来说,是每年上课都必然遇上的状况吧,“那么,老师觉得,大概能有多少人听懂呢?”
“三分之一……”有礼想了想又更正道,“这是我估计的,可能还太乐观了点。”
声音淡淡的,也没有怨愤也没有得意。于波想起课上的有礼,那一副志在必得,仿佛他讲的每一句话都能被下面的听众所了解,而正是那种向往互相理解的精神才促使他的课如此动人。然后又想到第一冲突时,双臂抱胸的有礼……自己,是被归于三分之二的大类里吗?
“可是,老师――我觉得我很幸运,能听你的课。我――我能感觉到,一种不同的东西。大概,就是那种,让人会想点什么。那种――”
“谢谢。”
于波张着嘴,无法用语言表达他心中那既柔软又活跃的部分,那份被有礼激励的,甚至可说是属于有礼的一部分。叫着,无声地叫着,想被他自己认出来。可这语言……这该死的语言,总不能表达心中十万分之一。
他真想大叫有礼的名字,这是他唯一拥有的声音。
幸好,这时服务员端上了冷盆,有礼道:“看起来很好吃。”转移了话题。
一顿饭,有礼很热情地夸赞了每一道菜,可紧接着,又仿佛想起什么来,自己在那里出神。
于波的肚子里盛满了感情,却没有办法表达。吃一筷,停三筷,也呆呆地凝视着一个点,任内心翻天覆地。
菜吃得很慢,不过,到底还是吃完了。有礼抢着付了钱,于波想了想,没有争,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说实话,他是很失望的。本来抱着一个模糊的预感来,仿佛这些日子里积蓄的话能跟有礼说开了,仿佛有礼和他能谈点更真诚的东西了。自从小叔叔离开后,空虚的、总和别人有一层隔膜的心,渴望着一些话,一些撼动灵魂的话,就算是和爱情无关,也足够他感动回味的话。结果,有礼也和其他人一样,在吃饭时只谈论和食物相关的话题。
于波站起身来,回头示意有礼一起离开。有礼却仿佛突然焦躁起来,之前吃饭时的镇静消失了。他犹犹豫豫地继续坐在椅子上,瞥了一眼于波又扭头去装作看风景。于波只好又坐回来。
半晌,有礼突然很机械地说:“只有两个月,你看怎么样?”
“……什么两个月?”
“就是――就是――谈,谈恋爱――”
两个人都诧异地看着对方。于波半信半疑,却震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理解到的意思;有礼则甚至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他自己说出来的。
于波想了想,开口道:“老师……”
秦有礼突然站起来,拿着包就走。于波连忙追上去,从后面,看到他的耳朵根全红了。
“老师,你还没有听我的回答呢!”
于波不紧不慢地跟着前面那人的脚步。也许是对方表现得太过慌乱,他这个真正的受惊者,反而一点也不觉得紧张,只觉得不可思议。有礼走得踉踉跄跄,像喝醉酒一样。这种狼狈的样子,几乎要让于波笑出来了。
现在还有人说“谈恋爱”这种过时的话吗?而且他们两人之前一点也没有告白的气氛呀……他这么紧张,这么害羞,难道是真的喜欢我?之前只有过淡淡的预感,因为他太谨慎太胆小了呀。可这样的人,竟然也有勇气告白?而且是对一个同性,一个学生,一个甚至还说不上多熟悉的人?这么着急地告白,还有时限――
两个月。
“只有两个月……最多了。”
于波突然灰了脸,赶急几步追上有礼。用力拉住他的手,把他带到路边大树下。刻意让两个人的距离近到几乎呼吸相闻,他的力气明显比只知道读书的老师大得多。而对方脸色苍白,吓得没有声音也不会反抗。这样惊怕的表情,就好像看到世界末日一样。
“老师,你还没听我的回答呢。”
面对着这张薄得像纸一样的脸孔,于波强硬地亲了上去。大树的阴影很好地遮盖了这个角度,有礼却觉得稀疏遥远的脚步声响得就仿佛在耳边一样,用力反抗起来。
紧紧握住用力得青筋暴起的双手,于波说:“我同意。”
“我们谈恋爱。”
两人分开时,有礼脸上的表情变换不定。于波只注意着他湿亮的嘴唇,配上苍白泛红的纸薄的皮肤,让人联想到一些本能的事……那时候,于波满脑子在这个念头上打转,几乎都忘了刚才发生什么,现在又于什么情况下了。所以当有礼发急地推开他,跌跌冲冲地离开时,竟然稍稍发了会愣。
当他回过神来,有礼已经走出百米开外了。他一下子有点手足无措,想追上去,又觉得还是不追的好,站在原地懊恼地反悔着刚才的念头。都是自己搞砸了。可有礼反复的举动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说喜欢自己的吧,对自己的吻却很排斥;要说不喜欢吧,干吗要和不喜欢的人谈恋爱呢?……还有那关键字“两个月”……
于波一边走一边翻来覆去地想。终于,一些平时通过电视肥皂剧积攒起来的印象一点点拼凑出合理的模样来――有礼是患了绝症,只剩下两个月的生命(他想到小叔叔,不由地充满了爱和怜悯),终于鼓起勇气对一直很有好感的学生告白。他越想越觉得非常有理。还有有礼虚弱的样子,脚步不稳,吃得也很少……都加强了他的信心。他觉得脑门被铿地敲了一下,血液在颅内汩汩流着……
一旦想到这个理由,原来一点捉弄有礼的心都消散了。只觉得想狠狠地把自己牺牲给他。内心里一下子涌满了柔情,强烈到简直叫他不知怎么办才好。一忽儿想怎么温柔地把他抱在怀里,一忽儿又想要怎么装作完全不知道他的病情的样子……隐隐中,他那些温柔的幻想,似乎是弥补给小叔叔的。因为年轻而无助的日子让他终身憾恨,所以现在更想做出当时做不到的坚强的样子,去爱、去疼、去珍惜,那样唯一的一个人。
可惜,爱的幻觉从来不能使现实服从它的剧本。
电视里,那些别扭的爱人说了声“我们交往吧”,不就拉开了轰轰烈烈的恋爱序幕吗?那种仿佛空气都是粉红色的气氛,现实中果然是完全没有的……
于波一开始像那个偷懒的猎人一样,守着个莫名的承诺等着有礼这只兔子自己撞上来。结果几天过去了,连一封信也没收到。
连连发出的E-mail石沉大海,面对空白的信箱,于波真想杀到有礼的办公室去……好在他尚有理智,勉强能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为了不给有礼添麻烦,他还是努力忍耐到星期二。
上课铃响完,于波伸长脖子望着门口,却没看到有礼的身影。一向准时的老师迟到,让教室里响起了一阵一阵的骚动。大概延后约五分钟,才看到有礼走进教室。
他停在门口略一张望,迟疑了两秒,仿佛双脚被泥潭沾住了一样。于波知道他是因为看到了自己的关系。
最后,老师的责任感战胜了想逃跑的懦弱性格。他终于还是站在讲台上,意外地挺直了背脊。
瘦长的身形映在惨白的日光灯下,好像一根标杆,有种灵魂拼命向上,想要从头顶冲到天宇里去的感觉。
于波看着这样的有礼,心里五味俱全。又爱又怜。为了自己能给他造成压力而莫名地得意,又反过来疼惜他脆弱的样子。有礼的担忧在他看来有点好笑,很想好好地嘲笑他一番,再把惊惶的他抱在怀里安慰,说些甜言蜜语。见到有礼刹时,脑海里翻涌不已的想法让于波自己都有点吃惊。也许是两人相遇的最初就表现出自己恶质的一面,也或者是有礼的性格使他又吸引又排斥……他对有礼,总是夹杂着又想折磨又想爱怜两方面的感情,而且同样真实,同样强烈……
整堂课,他时不时地走神,根本没能好好地听进去什么内容,只是凝视着有礼。
有礼压下最初的慌乱后,说着说着,声音慢慢平稳和坚定,眼神灼热,沉浸到思想和演讲的乐趣里去了,根本不再注意于波。这让于波很不满。在有礼的视线扫过他时,故意吐出舌头做鬼脸,可有礼根本视而不见。小孩子气的心理,让于波觉得这整个教室的人抢走了他的有礼,这下,平时最期待的课,也变得最难熬。他头一希望下课铃快点响起来,就可以――可以……想到自己能看到有礼种种别人见不到的姿态,心头就掠过一阵热流。
好不容易等到下课,于波还是和以前一样,静静等在有礼身边,看他和学生互相交流。他的心里却不再像以前那样,抱着旁观者的态度;他的心情仿佛和有礼同调了,体验着欣慰、安静,也感受着叹息、无奈。
今天讨论的时间好像格外长,他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有礼故意在拖延时间。学生们的反应很热烈,常常是一个人的话还没讲完,就被另一个人截去了话头。听着他们讨论的题目,于波的心也慢慢平静了。那些平时无暇去想的问题跟着这些轻快的词语一起翻腾起来,沉浸在这种状态里,普通的得失心就变得遥远了,像把自己浸泡在很纯净的水里,只觉得思路锐利而清晰,耳聪目明。
到底,话题慢慢集中凋散了,学生们也三三两两离开。最后一个学生离开后,有礼默默地整理着自己的东西。他似乎还没有从状态中恢复过来,嘴边含着稀薄的微笑,仿佛在做一个安恬的梦。
管理教学楼的工人进来关灯,看到于波和有礼两个还站着,吆声道:“老师,我要关灯了。这么晚,你们是不是也要走了?”
“啊,是,是。”有礼像被惊醒过来,连忙拿着东西走出教室。
于波跟上去。这时,有礼才发现于波一直等在自己身边,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维持着一定的距离向外走。
“你,你等很久了吗?”走到教学楼外的坛边,有礼才轻轻地问道。
“没,我在听你们讨论。”
“哦,那我先走了。”说着,竟看也不看于波,就想离开。
于波一把抓住他,有礼抬头看他的时候,他发现,这个人的鼻尖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五月末尾的天气,还没有热到这个地步。
“老师,你不会忘记自己说过什么话了吧?”
“什、什么话?一起忘记好了――”
于波凑近那张带点惶恐的脸,有礼以为会被亲到,连忙侧过去,用空着的左手抵住于波的额头。掌心下的皮肤,很热。
“别这样!”忍不住带着急切的命令语气。
“我们应该好好谈谈。到底怎么回事?”
“忘掉它!”
“怎么可以呢?老师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没办法忘记。我们不是在谈恋爱吗?”
听到这两个字,有礼控制不住唰地脸红了,羞耻得几乎要哭出来。他无法相信自己真的曾经说过这三个字――那天情绪激动之下的失言让他更加无地自容。
无法在学校谈论这种问题,老师的身份教他时时注意自己在校时的言行,被这样逼迫着,他无法,只得说:“离开这里再谈。”
说着,挣开于波的怀抱,自顾自往前。后面的人跟了上来。
两个人的影子在路灯下忽而胶着忽而追逐,有礼一边观察着这样的影子,一边带头往自己家里方向走去。
在摸钥匙的时候,有礼的头脑还是一片混乱。隐约觉得把别人这样带到自己家里来,是很不恰当的。可一想到要在别的地方――别的公共场所谈到那种问题,就更加无法忍受。
没办法了。
他叹了一口气,打开了门。
“要换鞋吗?”于波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下,问有礼。
拿出拖鞋给他换上,领他进门后,又小心地把门关上。忽然想起周围都是一个学校的老师,吓出一身冷汗。拼命安慰自己,老师带学生进自己的房间也没什么奇怪的,尤其是关系比较好的研究生。可到底是这么晚的时候,又加上自己心虚,仍旧惴惴不安。
于波很规矩地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好奇地上下打量。看了几眼,就盯着房间里的书橱别不开眼来。
客厅直接连着书房,书房门没有关,整整两排顶天立地的书橱,上上下下堆满了书,还有不少散乱地摊开放在书桌上,相比于其他地方的整洁,这两橱书确实相当特别。
有礼见于波直盯着看,不好意思地说:“都没整理过。”
“我没想到一个人能有这么多书,看得完吗?”
“你可以进去看看。”
于波微瞥了眼有礼,见他确实允许,才走进书房仔细地查看起来。
书架上不但有中文书,还有不少英文、德文原著,一本本厚重得像砖头一样垒在架子上。
看看书名,除了哲学类的专业书之外,还有整排的中国古典读物,文学、史书、小品、散文,都包上书皮,书脊上工工整整地写上书名。
“都是老师自己包的?”于波指指。
“不是。是我爷爷传下来的。”
“那就是你爷爷写的?字好漂亮!”
于波不由感叹着。现在学生能写两个漂亮字的人不多,毕竟现在有先进的电脑,输入比手写快多了。除了一些小时候学过书法的人,于波认识的大部分同学都只能写的“端正”而已。记得BBS上还曾有个师兄传授如何在公共课上考高分的秘诀,那就是――字写得好看。那师兄学过书法,所以无往不胜,公共课都是拿A过的。于波自己的字尚不难看,很有个性(自己夸的),不过看到真正漂亮的字,还是心生羡慕。
这么说上聊天、写信,用的都是千篇一律的印刷体,黑板上的板书,寥寥几个字,也只能看出个大概来。看字能识人,如果看到一版有礼的字,是不是就可以了解更多一点呢?
“要喝水吗?”
也许是呆在自己家里,有礼看起来镇定不少。于波接过玻璃杯,道声谢谢,目光就落在身边的台式电脑上。
有种秘密的兴奋――这也许就是有礼给我发信的电脑呢,也许里面就存着我给有礼的信呢……
一下子对这个书房感觉亲切起来。微笑着指指电脑问:“是这台?”
有礼看了他一眼,就明白他在问什么。略带点尴尬道:“我就一台电脑。”
不敢再让于波在书房里多呆。作为一个靠书生活的人来说,书房甚至比自己的卧室还要私密,被人用评价和好奇的眼光来看,倍加不适。有礼道:“我们坐到外面去谈吧。”
跟着有礼重新坐回到沙发上。
熟悉的沉默也跟着降临。有礼没有谈话的技巧,不敢开口;于波则有点坏心地望着窗外,听耳边淡淡的呼吸声。
“咳……”有礼清清嗓子,于波好奇地转过头来。
“喝水。”有礼殷勤地把杯子往于波那里推了推。
于波又好气又好笑。差点想抱住眼前这个笨拙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内心的一角是如何变得柔软的……为他。
“老师……有礼……可以叫你有礼吗?”
“……”被问住的老师想了想,涩声道:“好像还是听你叫老师比较习惯……”
“听多了就习惯了。有礼,名字很好听。这么好听的名字,就应该让别人念出来。”于波暗念着“有礼有礼”,气息伴随着晦暗的嗓音而出,声带震动着,而全身在共鸣。只是一个名字啊――
可为了把它念出,经过了多少时间呢?……
时间,逝者如斯。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想到这里,于波生起一阵无法解脱的焦急。面前的这个人!怎么还不明白?求救的手已经伸出,却还想反悔收回么?真正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于波看着对面的他。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从没有这么靠近,绵长的夜晚,呼吸相闻。伸出手就能把他抱个满怀,把脸凑上去就能得到亲吻,两个人在一起,能做多少事?能有多少欢乐?简直想也想不过来。空气也在一层层压迫上来,催逼着他。这里是有礼的房子,到都充满他的风格他的味道。好像在一个巨大的有礼的空虚的身体里……幻想中,自己的手臂如鸟翼,扑打着停息在对方身上,划出完美的弧线。
拥抱,这么简单的动作,他却始终抬不起手,只能紧紧地握住手中的玻璃杯。
“只是两个月的勇气也没有?”
有礼眼里露出一点哀伤的情绪,很快又隐藏起来。他在挣扎。眸色变幻不定。
“我有我的理由――”
“那你干吗说出来呢!都已经说出口了,哪有这么容易让你收回?有礼你,不会没有想过的,对吧?”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到时,有礼转开视线。
“真的,忘记比较好。你年纪还这么小――”
“我已经是大学生了!我知道我要干什么。再过一年我都可以结婚了!”
“对,你应该要结婚。”
“――那些事,过了这两个月再说!也许一辈子不结婚呢。”
过了这两个月再说――于波发现有礼对这句话有反应,马上接下去说:“对啊,只有两个月。我们再互相多了解一点,以后怎么样还不知道呢!可要是试也不试,你不会后悔吗?偶尔顺从自己的冲动,说不定结果也会很好呢……这最后――这两个月的期限,不算长吧。”
“……等等。”
“……说到底,有礼老师,你的意思就是想玩弄我,跟我开玩笑咯?呵呵,算是报复我之前的恶作剧吗?”
于波本只是脱口而出,根本没想到这样的可能,只是对有礼迟疑的态度非常恼火,自然而然说出的。可一旦变成话语落在空中,就连自己也忍不住揣测起来,眼神一瞬间变得冰冷。
“当然不是!”
“那你好好解释啊。”
有礼低头考虑了一会,再抬头时,换上了一副破釜沉舟的表情。
“你一定要这样,也可以。不过两个月之后,我希望我们不要再见面。你也不要来找我;听到任何消息也别去管它,可以吗?要是你不能答应的话,那,那我也不能同意。”
于波差点追问,是不是就算我把你的性向告诉别人你也不肯同意?可到底,他还是把这话吞回去了。两月以后,有礼就会病重离开么,这弱小的威胁和条件,只让他觉得,有瞬间呼吸不上来的沉滞感。
去珍惜吧,孩子,时间不会等你太久。
有刹那,他想到命运,然后苦笑着点点头。
像拿到了通行证,一下子无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于波手捧着有礼的后脑,想也没想就亲上去。
亲吻,慢慢吮开对方的嘴唇,舌尖入探索,互相摩擦时,微微的麻木让人眩晕。手臂不觉越收越紧,抚摩着对方颈后微凉的皮肤,直到它无法控制地烫热起来。
“是你的初吻?”于波眼里有一丝戏谑。
“当然不是。”
“……这么生疏?”
“你不觉得羞耻么……”
“不知道,看你的样子,我就什么也不想了。羞耻什么的……”于波促狭地看着有礼躲闪的脸,他也有点惊讶于自己的大胆。可是,一看到有礼觉得羞耻而想要退缩的时候,就忍不住更加欺负他,好像自己用来羞耻的神经都变得一致对外。真是糟糕……
“你也把那些无关的东西忘掉吧。”于波热烈的眼神直视着有礼,“不然,我就要更努力……”
又一个吻。
那眼神叫有礼的心脏狠狠收缩了一下,接下来的吻只让他觉得热、热、热……脑海里一片模糊的粘执,轻微的水啧声已经无法进入他的意识。他浑浑噩噩地想――这就是恋爱吗?
有点可怕……
可让人忍不住期待……
送于波出门的时候,有礼控制不住脸上的热潮,一直红扑扑得像个大苹果。
“这么晚了,你轻一点,别打扰人家。”
于波知道有礼又在担无谓的心,本想再亲亲他,不过考虑到这里是走廊,只是轻轻拉了拉有礼的手,笑笑离开。
关好门,上完锁。
有礼呆呆地抵着门,保持着一个姿势胡思乱想。手上还残留着那个人皮肤的触感。这是真实的么?
有礼只觉得无力无力……放荡自己在海洋里漂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慢慢想清楚这一切之后,忍不住被一种远的恐惧抓住了心脏。未来会怎么样,已经无法考虑了。
第九章
校园是谈恋爱的最佳场所,不过对师生恋来说,就不那么恰当了――尤其是当这两个当事人是同性――而且其中一个还特别小心。于波想在校园里和恋人拉拉手的愿望都没被满足过。两个人走在一起,只能是一前一后保持距离,偶尔站定在一起讲话,明显可以看出有礼的心不在焉。如果碰到有礼认识的老师,打招呼就更加尴尬。
“哦,学生问问题啊,秦老师真有学生缘。”
有礼维持着表面的微笑不变,手心里全是汗。
有一,听到同事不经意地说:“怎么还是这个同学啊,现在倒很少有这么认真学习的学生了。”有礼就不肯跟于波在校园里走了。
学校附近也一样不安全。一般大学老师和本科生(除非是班干部和班主任)很少有交集,更别说在一起吃饭了。两个人提心吊胆地在外面吃过几回,也就算了。
有礼的家,只能偶尔去几,毕竟周围也都是老师。
所以,信还是不拉下,于波几乎天天有一封。有礼则抽空回一。
等于波问到有礼的手机号时,着实兴奋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发现有礼开机的时间很短。有一他上课时发消息给有礼,乍响起的铃声让教室里的学生楞了一下,发现来源后,都忍不住笑起来,有礼则尴尬不已。从此后,开机时间就更短了……看到于波坐在座位上按手机,有礼就忍不住想检查自己有没有关机,心里有点后悔把号码给了这个不知轻重的学生。
等到回家再开机时,果然都是发给自己的,短消息提醒铃声短促地一声接一声,响个五六下才能停。
全部安静下来后,一条条查看,都是琐事。即时点评自己课上的表现,有时还把自己的话打下来,说喜欢、说感动。好像把今天的课重新温想了一遍。
忍不住微笑起来。
上完课后,于波总是等在旁边,等其他同学都散去后,留下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有礼。
晚风清渺,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树阴遮蔽的人行道上。一块块石板间,小草倔强地探出头来。
有礼起先走在前面,可他老觉得身后的于波一直盯着他看,偶尔还轻声笑起来,笑得他心里有点发毛。
“你走前面。”他停下步子,却没转过身,只微侧头,让开一点距离。
于波笑嘻嘻地走上前。
“来,跟着我!”于波伸出手,看到有礼犹豫的样子,自嘲地笑笑,换成指向前方,“那别跟丢了。”
“我们方向不一样。”
“总得先出校门吧?”
“那边是正门。”有礼看了看他手指的方向。平时他们都是走最靠近教学楼的侧门。
“一样是门,从那里走也没关系啊。”
于波先走。几步后,看看身后没有动静,转过头来,伸手招了招。
也许是被那种笑容诱惑,有礼迈出步子。他一边走一边看着前面的背脊,少年人特有的充满弹性的背脊,还没有被意料之外的重量压迫过,挺得笔直,透过衣料,都可以看出薄薄的肌肉覆盖着骨骼,很韧。
原来于波是想带有礼来看荷。
竟然已经六月,到了荷盛开的时候了。
在学校近正门的小园子里,在树木掩映下,黑絮絮的池塘里,开着两三朵小睡莲。
“你一定没注意过吧?我也是才知道。我们同学有个生命科学系的朋友,他上要做校园植物品种的调查,拉了我们一起去帮他找各种植物的叶子和,我才发现这有荷。你知道吗?学校里还有樱啊,原来四月里飘下来白色的瓣就是樱。怪不得说樱的凋谢非常美,那细小的瓣看起来真的很漂亮……”
“我知道……”
“啊?”正说得起劲的于波停下来看着有礼,“原来你早知道荷开了啊。”
“在国关学院门前有一棵八重樱,是粉红色的。到八月的时候,挂满校园都有。”
“我最喜欢挂的香味,特别甜,闻了心情就好。――到八月的时候再来看桂。”
说完,于波才想起,到八月他和有礼的约定就结束了。他后悔自己的失言,看了看有礼,有礼轻轻带过:“桂很小,不好看。”
又站了一会,有礼道:“走吧。”
走出了暗黑的小园子。
“你刚才看到没,哇,那女的坐在男生的大腿上啊。”
“没看到。”
“你都没注意到啊?这里好多谈恋爱的人,树阴里不知有几对呢。”
看有礼不答话,于波又笑道:“不过我们也是啊。晚上出来约会。”想起有礼的担心,他连忙又加上一句,“看起来我们两个哪个比较像女生呢?那么暗,大概看不清楚吧……不过他们自己忙着,大概也顾不上别人。”
要是不解开有礼的心结,再要找机会拉他出来就不容易了。于波有点紧张地看着他。
有礼笑笑说:“看什么?”
“没什么。你好看。”平时顺口的打趣话拦不住漏了出来。
有礼眨了眨眼睛,别过头去。
……害羞了害羞了~
像有礼这样的大学教授是不用每天到办公室去报道的,大部分时间可以自由支配。除了要给学生上课(包括本科生和研究生)和参加组织活动外,有礼喜欢留在家里看书做研究。
开着电脑的书房还是像于波上来参观时这么凌乱,甚至更糟糕了。这两天有礼在写自己的论文,桌上地上摊满了各种材料。虽然在别人看起来很不整齐,可这里的主人自有他摆放的规律。只见他打几行字,思考了一会,又随手拿起一本书翻到夹着纸条的特定页数,仔细研读起来。读了两三遍,有了更的体悟,他又修改了文中的几个关键词,才继续往下写。
整个下午他都这么敲敲打打着,直到书上的字都看不清楚了,他才发现天色昏黄,竟然已经是傍晚了。
捶打了几下发酸的颈背肌肉。他呆呆地看着窗外变幻着彩霞的风景。
很美。
淡蓝的天空做底色,棉絮一般的云彩高挂着,整个都染上了赤红拌着幻紫的霞光。学校周围没有比较高大的建筑,有礼住的五楼足够他看到天边一轮温柔的红日。红日仿佛是美人的额印,周围透露着淡淡的血色。
总是面对灰白鲜丽的城市、电脑、人,难得有闲情看到这样的自然景色,他不由地有点出神。
联想到暗夜里的荷……他平时也不是不注意学校里的草草,但这经历却给了他很的印象――也许是因为有人陪在身边吧。
心中隐隐冒出一个念头――要是于波也在看这样的景色就好了……
似乎这样想着,心脏也跟着微微激动起来。
吃完晚饭,有礼继续做下午未完的工作。有时写到疯,他都可以通宵不睡,第二天擦擦脸就去上第一第二节课。夜能帮助思考,一是安静,一是黑暗,综合起来,是孤独。孤独帮助人思想。哲学这门课,是有点清苦的味道。
收去收信,这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如果一天没收到信,还真有点失落。幸好近来,他还没尝到这样的滋味。每天只收一信,也算是他给自己定下的规矩。因为为了这信,他的心绪浮动,若放任不管,很影响他的研究工作。
今天不知是信箱问题还是网络问题,信总是收不下来。好不容易躺倒在他的信箱里,已经是折腾了半个钟头之后的事了。有礼点开信,信很短。
“亲爱的有礼:
今天吃饭回来看到很漂亮的彩霞,连忙发消息给你,不过我想你大概关机了。所以借到同学的数码照相机,从寝室窗口拍了几张,寄给你看。我们寝室外面就是操场,一片空旷,看得很清楚。我已经跟那人说好了,让他把照相机借我几天,呵呵,下把我的寝室和床铺也拍给你看!
此致
敬礼”
下面就连着几张照片。可能是还没用习惯,有一张把照相者的手指也拍进去一根。有礼看着这根模糊巨大的手指,想笑。
他翻开像山一样的资料,找到自己的手机,果然没开。打开电源,过了一会,又响起了熟悉的短消息提醒铃声。
“快看天空。”
“很漂亮的晚霞。”
有礼望向天空。此时已经华灯初上,教学区方向亮着的灯和天空中的星子一样,整个世界沉浸在一种淡紫色的幕罩下。
我看到了。
真的很美。
他大大吸了口晚风,对着天空微笑起来。
于波果然守信,有礼陆陆续续收到很多照片。有他寝室里的照片,有他朋友的照片,还有很多意外逗趣的小瞬间被抓拍下来。从这照片中都能感受到,那个住满男孩的地方是多么热闹。
“我的秘密都被你看光了,不公平啊。”
“是你要给我看的。而且,我家你也来过。”
“我还想去。”
有礼不好意思拒绝,想了想说,“那你有空告诉我,我来安排。”
“就明天晚上吧。”
有礼沉默了一下,于波犹豫着,是不是太急了?最后,有礼还是压低声音道:“好吧,你七点来。”顿了顿,“你要吃什么吗?”
于波高兴极了。
“不用不用,什么都不用。”
挂掉手机,有礼马上就换了一副面孔,走到前面的老师队伍里。
于波知道可以再去有礼家,摩拳擦掌,兴奋不已。才刚过5点就坐立不安。他本想趁这段时间再读点书(都是借来的书,他曾经在有礼的书架上看到过),尽量跟上有礼的思路,可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时不时作唉声叹气状。
徐漫瞥了他好多眼,终于忍不住说:“兄弟,你这么不耐烦,跟我出去走走怎么样?我想去买点东西。”
于波立马起身,催促道:“走走!”
出了宿舍,于波正准备往住宿区里的一个小园走去,却被徐漫一把拉住。
“往那里走吧。”
“啊?也好。”
于波无所谓地跟上去。一边走一边打趣徐漫
“嘿嘿,你最近和你MM怎么样啊?好像都没看到她嘛,不是被甩了吧?”
“去你的。我们感情牢固着呢。嘿嘿……”
得意之情溢于颜表。
要是遇上还没和有礼说明白的于波,徐漫铁定要受折磨,不过现在一切进行顺利,于波也真心地为他高兴。
“能在一起就很开心了,你这家伙。”
“羡慕啊?羡慕啊?”
“臭美呢你~”
徐漫神色变幻,又忧又喜又带点犹豫,左右张望了一下,低声跟于波说:“她答应和我那个了……”
于波吓了一跳。虽然平时男生间说黄话也不奇怪,不过没和特别前卫的人混在一起过,于波到底不能肯定周围有谁偷吃了禁果。如今被徐漫一说破,也有点尴尬。脑海里那个女生的形象也仿佛一片遭了风的池塘,摇晃不清起来。
“哇,幸福得你――”他提高音量,装出大惊喜的样子掩饰自己的尴尬,“要好好对人家哦!”
“咳,知道啦!还用你说~”徐漫看到于波的表现,似乎也放松下来,他也是头一,有兄弟支持,心里觉得甜蜜好受多了,脸上能流出糖来,笑成一朵,“所以……咳咳,待会陪我买样东西。”
“什么东西?”
“就是那个……”凑到于波耳边用气声吐出那几个字,“安全套。”
两个男生都控制不住微红着脸互相看了看。
走进超市,两个人像做小偷一样忐忑不安,在货架前绕来绕去。5点正是各个学子到超市里来买晚饭的时间,收银台前一直保持着三到五个人的样子。两人本盘算好等没人的时候上去结帐离开,没想到一直瞅不到空子,不由焦急起来。逗留太久的话,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吧。他们现在巴不得可以隐身。
“怎么办?”徐漫拉拉于波,轻声问。
“嗯。”
“你嗯什么啊?想个办法吧。”
“兄弟,这是你要买的,不是我。”
“哇,真是冷血、薄情、没有意气、禽兽……”
两人缩在冷冻柜边的小角落里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来,超市里的营业员板着脸经过他们身边,用打量嫌疑犯的眼光上下看了看。
“啊,我要买可乐。”徐漫见状连忙改变话题。
“那你买啊。”于波立刻会意跟上。
“我喜欢可口可乐,这里怎么只有百事啊?”
“百事也是可乐,这么多讲究!”
“此可乐非彼可乐也~”
一听放在冷柜的可乐被营业员拿到这两个家伙面前,淡淡说:“客人,你的可乐。”
站在收银台前,于波一脸气势汹汹咬牙切齿状,把可乐往桌上一放。顺手往旁边一指,粗声道:“还有这个!”
收银员看起来三十来岁,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于波手指的地方,问:“想要什么牌子和口味?”
哇,难道我点的是口香糖?
已经完全混乱,只是靠着一股意气支持着的于波勉强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道:“随便,我无所谓。”根本没有勇气去确认一下他点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管他是口香糖还是安全套,反正买了就跑。
拎过装了可乐和那“什么”的塑料袋,付过钱后,于波抬头挺胸拉着徐漫走出超市,瞥下一堆意义不明的暧昧视线……
“给你!”拐了个弯,于波就怒气冲冲地把塑料袋摔给徐漫。
“哇,谢谢谢谢,还是兄弟厉害……嘿嘿。”
“嘿什么嘿,谁叫你这么没用?”
“下有经验就不会了,以后一定挑夜去。”
“还下?下更半夜两个男人去超市买这个,你以为人家会怎么看?”
“当然是觉得我们两个恩爱咯~”
“去!你和你mm好好‘恩爱’吧!”
胡说了半天,两个人终于别过头来互相看了看对方的脸。少年的脸,渗着尴尬和兴奋,终于有点自己长大了的感觉。想起刚才狼狈的样子,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越想越好笑,仿佛在笑……这天下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情!笑得前仰后合,半晌才停下来。
走了一段,于波突然拍了一下脑袋大叫:“啊!!为什么钱也是我付的?”
只听得徐漫一路嘿嘿奸笑着。
于波抬手看了看手表,惊觉已经过了六点半。从这里折到有礼家还需要一点时间,看来再回一趟寝室是来不及了。他心里急着想见有礼,更不想绕回寝室,只是转了下念头,就觉得心神都飞过去了。
只好对徐漫说:“我有点事就不回寝室了。”
“等等。”徐漫把他拉到角落,撕开包装,塞了一个到于波的裤子口袋里,用色狼调戏民女的摸法拍了拍他腰,笑道:“别说我不够兄弟哦。”
于波又好气又好笑,挥开他的手,“本少爷的劳务费可不只收这点。算你付了首期。”
走了两步,想了想,回头道:“这个我要收保管费,不够就问我要吧。哈哈~”
边笑边跑了。
赶到有礼家,在大楼下平缓了呼吸,想到这个黑絮絮的地方里,有礼正在等他,咧开嘴来都合不拢。
爬上五楼,吸了口气,极轻巧地在门上“笃、笃、笃”敲了三下。一会儿,有礼开了门,让他进去。
来过几有礼的家,但每来,都会和上一的印象有微妙的不同。或者是灯光的关系,或者是感觉。
第一来,有礼和他一起,所以进来后开的是客厅的大灯。而这,看来有礼之前在书房工作。整个客厅拢着一阵昏黑,从书房里射出黄澄澄的明亮的灯光,侧头看去,书桌上的电脑幽幽地闪着荧光。
把于波迎进来后,有礼扭开沙发旁的落地灯。那灯上罩着皱纸,亮度正好,比整个客厅开着日光灯来得亲切温暖多了。
于波偷偷地多看了那个电脑几眼,发现界面的感觉很熟悉,而且不断在闪动。他想了一会,记起了那是他和有礼遇上的聊天室。有礼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其实就是“布拉格”呀……
有礼进去书房,把电脑和灯关上,又从橱里拿出个杯子,问:“喝茶还是喝咖啡?”
“还是喝咖啡好了。”
有礼看了他一眼,往杯子里加了半勺咖啡,两勺半伴侣,两颗糖。于波笑眯眯地看着。
微微喝了一口,不由赞道:“好喝!”
有礼捧着茶一边笑一边说:“果然是吃不得苦的。”
“苦哈哈的像中药有什么好喝的?”
“那干吗喝咖啡呢?”
“提精神啊。一路三百六十考这么考过来,早就习惯喝咖啡提神了。”
“我还以为只有我这个年纪要喝茶提神呢。”
“现在学生也很辛苦啊。”
大概是口渴的缘故,半晌,于波就把咖啡喝完了。有礼换了杯子给他倒了一杯清水。
“可以喝别的吗?”
“你想喝什么?”
“只要是有味道的都可以……喝不惯白水。”
“饮料里含的刺激成分太多了,晚上还是不要多喝了。”
于波愁眉苦脸地喝了一口,乍舌道:“有点苦。”
“因为你刚喝过甜的东西。”
看来有礼是不会给他什么别的东西了。忍了一会,口渴得难受,还是继续咕隆咕隆地喝水。哎,家里可是放是了一堆可乐果汁什么的,早就忘了白开水是什么味道了。现在彻底了解了什么叫“温吞水”,那种对味觉毫无刺激的感觉,好像含的不是一口水而是一口空气什么的,非常难受。
又喝完一杯水,两个人东拉西扯地谈下去,窗外断断续续地传来了隔壁的连续剧对白,当片尾曲响起的时候,于波才觉得水喝多了。
站起身来,不好意思地说:“我去洗洗手。”
十来分钟后,有礼也去了一。
谈了快两个小时,有礼很明显地看了看钟,带着催促的意思道:“九点了,太晚了。”
于波觉得意犹未尽,道:“没关系,宿舍要十一点才关门呢。”
一句话说完,有礼的脸色不好看了。也许是不太善于拒绝别人,他想了想说:“我还有点东西没准备好。”
察觉到这样的变化,于波也就不好意思继续打扰。可心里却觉得有点奇怪――明明之前电脑上显示的是聊天室,根本不是有什么工作……而且星期二的时候,两个人可以在校园里谈到十点钟都不介意。虽然心里这么想,但还是尊重有礼的意思,依依不舍地起身。
走到门口。有礼慢吞吞地跟上来。
正要打开门,对方突然出声制止了。
“这个东西……是你掉的吧?”
仿佛拎着什么肮脏的东西,有礼用大拇指和食指掐着的东西,让于波吓了一跳,连忙摸了摸裤袋,果然是空的。那么大概是刚才上厕所的时候掉出来的。有礼在之后就发现了,却忍到现在才说……其实于波根本就忘记了这个东西,要是有礼能默默把它扔掉,而不是在这种时候拿出来,会让两个人都不用这么尴尬。干吗拿出来呢?随便扔到哪里,哪怕偷偷冲掉也好啊。
一瞬间无法动弹的于波忍不住这么埋怨着。
整个房间里除了主人就只有他,虽然他很想推脱,可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想了想,只好极细微地点了点头,作为回答。
把它扔掉吧!――想要这么说的于波,想要马上转身逃走的于波却只能呆呆站在门口,等着有礼下一步的动作。
“以后不用带这样的东西。用不着。”淡淡的口气,但仿佛能听到其中的金石之声,像一把刀一样割着于波。热血轰地涌上了他的脸,原来有礼觉得自己是为了那样的事才想到他家来的……难怪之前不愿挽留自己,难怪现在露出指责的样子……
可我根本不是那样想的!那是徐漫放进来的――想这样辩解,但是,声音却哽在喉咙里――这样的理由现在来说是多么苍白。为什么不让徐漫带回寝室呢?为什么不马上把它扔掉呢?为什么会接受它呢?说到底,难道心中真的一点念头也没有吗?也许那自己无法控制的潜意识里,真的……残存着这样的想法吧……连自己都无法相信自己――
想到这里,无力和羞愧一起涌上心头。心脏仿佛无法负荷般的狂跳起来。耳朵都能听到那种如同擂鼓的声音。
有礼捏着自己的罪证站在那里。
也许是超过了极限,眼神变得锐利,刹那间,自己从容地笑起来。
“有礼老师,是你没搞清楚吧?难道你只懂得柏拉图恋爱么?”
“我们约定的……”
“我们约定是做两个月的恋人,如果什么都不做,那和朋友有什么区别?你一开始就做好心理准备了吧?不然怎么可能来勾引自己的学生。现在想双手一摊,推得干干净净吗?你觉得恋爱是什么神圣的东西?哈哈,其实是男人都知道欲望是什么东西。你已经三十好几,不会以为把个二十岁的人耍来耍去,谈两话,接两吻就能打发的吧?”
脑海里嗡嗡作响,为了摆脱自己的尴尬,干脆放任开拘缚着的手脚,于波一边像发泄一样把各种词语砸出来,一边慢慢踏近那个目瞪口呆的男人。
试试看这种无法辩解的味道吧。这个总是很清高很飘渺的人,这个总是让自己在心中悄悄崇拜悄悄模仿的人,可现在自己却卑劣地只想压倒他,只想把他拉到和自己一样,一样手足无措,直到被一样的欲望染到洗不去的颜色。
爱是罪啊!
身体里响起罪的共鸣,把被神分开的身体重新结合到一起,违反注定孤独的教条,享受被神禁止的极乐。
恋人就是共犯啊。
你还没有和我一起犯罪的觉悟吗?
像头眼红的豹子,于波扑倒了只有两步距离的有礼。没有防备的有礼躺在地上,不由一阵气血翻涌,也许后脑不小心撞到了。等暂时的晕眩过去,衬衣已经被打开,裸露出来的肌肤接触到空气和另一个人温热的手,觉得非常恐惧。伸出手来抵挡,然后右手捏着的东西被抽出来扔掉,耳边响起一个声音――“不用这个也可以做哦。”
像恶魔一样。
耳朵马上就被吞噬了,声音变的很朦胧,喘气的声音却非常响亮。同时,裤子也被拉开,自己最私密的地方就要被抚摩的恐怖让他顾不上自己的耳朵,两只手紧紧护住下方,努力从正面朝上转为正面朝下,这样的姿势似乎比较安全。
他听到了呵呵的笑声,也许是于波看到他这样鸵鸟一样的举动感到好笑吧。
心头火起,他大怒地转回头来,用左肘撑地,右手毫无目标地用力挥动着,想打到那个无耻的家伙。
没想到趁这样的机会,自己的衬衣被人从后颈往下拉,双手马上就感到无法自由活动,只能无力地挥动前臂。
看起来一定很狼狈吧,让自己的衣物缠绕住,被困在地上,做着无谓的抵抗。他几乎就想放弃了。
“是因为老师,我才变成同性恋的,你要负责。”
理所当然说出的话,听起来似乎也不是没有道理。那阵熟悉的恐惧,非是来自身上这个男人,而是自己内心最的暗黑的旋涡,缓缓旋转起来。
那以往只有在独时才出现的感觉,被搅动起来。没有地方可以让自己躲藏,没有孤独可以让自己躲藏,对于身边那个人的抗拒,其实是害怕有什么从打开的身体里被释放出来。如果可以蜷缩在角落里,黑暗里,就可以把恐惧冻结收藏起来的话,那现在这种几乎要吸走心脏的感觉要怎么办呢?
终于放松了身体,为了对抗自己,而想把自己交托出去。
给这个男人的话,他会不会用力地抱住自己,而把恐惧也压缩到可以忍受的地步呢?
仿佛突然从冰原来到火堆旁,而不由自主地颤抖。
“你想要怎么做呢?”
“作爱。”
“――有礼你总是装模做样,太难理解了,做了就知道了吧,到底什么是你真实的样子。”从没见过的霸气出现在这个才二十多岁的男人身上。有礼可以感觉到,那是经过感情捶煅才变得如此坚硬的骨脊。
也许这个人可以……
眨了眨眼睛,他阖上了慢慢软化的瞳子。
“真实的样子,我也不知道……”
身体被毫不客气地折成各种形状,皮肤上仿佛下了一场灼热的雨,自己承受着热雨,让雨水承积在体内,慢慢向下流去。从来没经过这样热烈的性事,脑海好像被蒸腾成别的什么形状,自己的举动看起来是那么奇怪,可没有一点想要制止的意思。
一个不一样的自己被挖掘出来,浑身像泡在温热的水里,快要化做一滩水,却又觉得隐隐的疼痛。
心脏譬如被谁的手狠狠攥着,在高潮的落差里,会突然喘不上气来。
于波试探着想把手指伸进去,但是阻挡得很严,看到有礼难受的样子,虽然可以硬来,却还是没有做下去。小叔叔因为生病的关系,没有试过这种对身体太过负担的交媾。是把有礼当作小叔叔一样的病人来疼惜,还是害怕自己的不熟练会给他造成什么伤害,或者,只是单纯地想让他被欲望的甜蜜诱惑而已……?
他让有礼侧躺着,把自己的欲望塞进他的两腿之间,一边有手肘压紧一边用手指包裹起来灵活地弹动着。
整个下部的敏感区全部被狠狠摩擦到,又没有预想中的疼痛,有礼几乎完全失去理智。
“不行!怎么……有点奇怪……啊……”
“只是不习惯啊……”
“……嗯?”
“不习惯和别人分享自己;不习惯不是一个人;不习惯没有孤独;不习惯……爱……!”于波来回抚摩着有礼颈背,自己也为了自己说出的话而惊讶而感动。
有礼只觉得身体摇晃着,颈背的皮肤被抚摩着要烧起来一样,连带着头脑都不能清醒,模模糊糊的意识中,飘过一点疑问……这就是爱么?……这种快要融化的感觉,忘记自己的感觉……
然后,一切随着一阵失神而消失。
一朵烟不断高升高升,终于爆裂开来,涨大的身体四散飘落,天空蓦地大亮,接着马上熄灭,复归为一片黑暗。
当脉搏平息,慢慢重新睁开眼睛。眼前并不是想象中的黑暗,几步路外的落地灯散发着桔色的光芒,周围的器物微微地散着光。
有礼直视着面前的白浊色的痕迹,缓缓坐起。于波一直注意着他,看他略带失神的样子,却不敢伸手打扰。
坐了一会,有礼撇下于波自己走进卧室。
来过几,可却从来没有进过有礼的卧室,于波犹豫着。门没有关上,通过微弱的反光,可以看到有礼的身影轻轻落在床上,凝住不动了。
挣扎了半天,最后想,要是他真的不愿我跟去的话,应该把门关上,所以还是悄悄走了进去。
有礼果然没有反对。
落地灯的光线不是很亮,可是和房间里比起来,还是要明亮得多,站在床边,只能隐隐约约看出一个轮廓。整个房间都是浅浅的黑色。
试探着碰了碰有礼裸露出来的肩膀,有礼缩起身体,无言地拒绝了。
于波弯下腰,拉住衬衫的袖子,稍用力拉了几下。
“已经都皱了,脱下来吧。”
迟疑了一会,有礼放松了力气,让于波脱走了他的衬衫,然后蜷进了被子。
“扔哪里?浴室好吗?”
“……”
“好吧,那我就放在浴室里,你别忘记。”
“……”
“不想起来洗个澡吗?”
“……”
于波苦笑着出去,把外面的地板擦干净,把桌子上的杯盏放进厨房的水槽里。
折回房间后,又轻轻问:“我帮你开灯好吗?”
“……”
“如果这里的灯不开,外面的落地灯关掉的话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耐心地等了等,还是没有回答。
“那我就开了。你不喜欢的话,把脸转过去吧。”
有礼往床中间缩了缩,别开了脸。
床头灯啪地扭亮了,于波看到灯旁边放着一本书――《布拉格精神》。
“我可以看看这本书吗?”
有礼忍耐着不发出声音。心里乱糟糟的,只希望于波能快快离开,让自己一个人好好静一静,没想到这个家伙却这么烦,好像根本不明白他做了什么一样!
不想出口训斥他,大概害怕自己被反驳,而让心情更加郁卒。作为一个老师,自己已经完全没有立场指责他什么了。就算是这么想,无明火却不会平息下来,反而在身体里更加旺盛地泛滥起来。
最讨厌别人随便翻看自己的床头书!制止的话被死命地咬在两排牙齿间。
――随便什么,快点看吧!看完就离开吧!
身后没有翻页的声音,正觉得奇怪,突然声音从面前传来。
“有礼,你喜欢我吗?”
这样的问题,不回答似乎不太好。拼命提醒着自己,千万不要露出自己的火气。已经三十来岁的人了,需要保持那点虚荣的面子。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话一出口,有礼才发现,自己把什么都暴露出来了,连忙狼狈地咬住嘴唇。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想要和你在一起很久很久那种,两个月远远不够。我觉得自己很了解你,所以才会被迷住。可是,你却越来越让我搞不懂。你那天突然说交往,让我大吃一惊,可是心里很高兴。能让你先开口,那一定是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可那两个月是怎么回事?难道感情也是有期限的,过了两个月你就会不喜欢我了?还是,你真的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于波的声音断断续续,似乎不断在考虑措辞。轻柔的声音像害怕惊走什么一样小心翼翼,那种真诚得不能再真诚的嗓音,连疑问都是小心翼翼,仿佛只是在问一个答案,而不是责问。
有礼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那你在瞒我什么?”
“……”
于波不知何时已经坐在床边的地板上了,有礼只要微一抬头,就能碰到他的视线。
“你能不能不要问?我们之前说好的。”烦躁。
“我不能不问。”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我不想被蒙在鼓里然后两个月一到,就被你撇到一边去!趁现在,如果没有希望的话,我不想再往下陷了……”
听到这里,有礼心一沉,最后那句似温柔似威胁的话,让他觉得马上就要失去一般飘渺。
他着急起来,脑海里一片混乱――
“不,别管那两个月,我们一起去别的地方好不好?一起去――一起去――”眼光搜寻来搜寻去,突然看到于波手里的书,于是大喊道,“布拉格!很多作家住过的地方,欧洲的,很古老的――”
于波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却慢慢暗淡了。
“你还是不肯说……”一丝苦笑出现在他唇边,接着,他用那种温柔的声音回答道:“好的,去布拉格。”吸了口气,极轻地说,“不过,只有你一个。”
“有礼,我一直以为你防备的样子,是你本性中的谨慎而已。而那种谨慎,是孤独太久,所以不懂得和人相交而自己造出来的隔膜。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我想我也许可以改变你。看来,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对不起,我不能遵守约定了,所以我不会再来了。”
有礼看着于波站起身来,看着他穿过两盏灯间的黑暗像穿过一个隧道。当另一盏灯照在于波脸上时,仿佛照着另一个人。
他打开门,最后看了一眼房内,用足够那个人听到的声音道:
“不用两个月什么的,现在就结束吧。”
第十章
哀伤像一阵雨。淋得人兜头兜脑,无法躲避。
书桌上的角落里,一堆杂乱的书簿最上面放着本薄薄的小册子,黑白的封面,《布拉格精神》。
于波偶尔看到这本书时,就仿佛看到有礼。
那天说出决绝的话,其实自己根本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每走一步,心脏都仿佛在进行赌博一样扭紧,甚至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可当自己站在大门外,拉上门后,看着这一扇巨大的铁家伙时,才在麻木的心里察觉到有点后悔。
站了一会,仿佛能看到那个人拉开门,招呼自己进去。事实上,什么都没有。
失望的……或者说,失神地踩着地面往前走,路过三楼楼梯转弯时,才发现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布拉格精神》。
刚才拿起来就一直无意识地捏在手里。要还回去吗?
考虑了几秒钟,按捺住自己想飞奔回去的心情,站定在原地。
现在去敲门,也许有礼还觉得自己是找一个借口重新回去……在他心目中,我就是这样的人吧。背负着这样的指责还要把书拿回去,于波不想这样做。
有礼想要的话,自己也会来拿吧?刚才我拿着它出门,他也没有注意到吗?
一边闪过无数个念头,一边发动着双腿迟钝地继续向下。
其实把书放在门口,或者放在有礼的信箱里,甚至在课后,都可以把书还回去。可于波根本不想在这两个主意上多费精神,轻易地用“不安全”否定掉了。
潜意识里,手里攒着的不是一本书,而是和有礼单独再见一面的机会。
课又不去上了。管他是赌气还是耍赖什么的,明明知道有礼作为老师是不能不去的,那自己这个可以逃课的学生选择去听课的话,也许又会让有礼老师生出什么担心吧。揣测着有礼每上课前都要忐忑一下,看到自己不在,一定也是又放心又生气。作为普通人的有礼,应该不想再碰到带给他麻烦的自己;可作为老师的有礼,却不喜欢自己的学生逃课。
想起上一不去听课的事,心里甚至隐隐期待有礼会再端着老师的架子来叫自己去上课。
先低头的人,就输了。
正因为于波自己其实非常想再见到有礼,反而受了牵制。
晚上上完课后,心血来潮,去小园看荷。池边没有认识的人,周围的情侣全是陌生的,仿佛闯入了什么不应该进入的地方,于波瞥了眼已经盛开的朵,连忙退了出来。
站在园口不愿离去,呆呆地吹着晚风。那个人也许会来……莫名其妙的感觉,结果根本没有应验。
自己越来越会胡思乱想了。仿佛只要有爱,奇迹就应该按着自己的心意随时出现一样。
没有去上过哲学课的一个礼拜,过得好快。这段时间仿佛从来没有在生命中出现过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匆匆流走了。这时才发现,周二的课是一周的钉子,只有它,能让人在众多面目模糊的日子里计算时间。
周末,于波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脑海里什么也没想。似乎有点享受这种懵懂的状态,他没有像平时一样留在学校里参加活动,而是背了一个包就回家了。
才回到家,奶奶就迎上来,好像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说着“拖鞋在哪里啊?”“今天晚饭吃红烧肉。”“外面热不热啊?”
以前很怕很腻烦这种问候,现在却觉得有点负疚地感动。一边含糊着回答“嗯嗯”一边往房间里走去。
没有听到狗叫,这是很奇怪的事。这只狗虽然关在房间里,对声音却很敏感,只要有一点动静就吠个不停。
“狗呢?”随口问道。
“死了。”
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这句话像一根针一样刺破包围着于波的虚幻的放松,坚冷的现实一起压将上来。
“哎呀,前几天看他胃口不好,还以为他天热起来,不想吃东西正常的。昨天又在外面撒尿,被你爸爸打了几下,关在房间里……唉,今天中午给他饭吃,才发现已经死了。”
停了一会,又补充道:“都硬了,大概是昨天晚上吧。”
忽然之间,无法忍受耳边再有这样的声音。奶奶的清脆的不符合年纪的甜淡的声音,诉说着这样的事,却没有特有的起伏,好像遇见一件罕见的事一样,带点炫耀性的描述。
“……那现在呢?”
“阿姨把它带下去扔了。”
刚才路过的垃圾桶里,就有这只狗的尸体吗?无法想象的于波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晚饭时,难得妈妈也在。于波一直跟在妈妈身边,看她做些细小的事。那简单的动作里,有说不出的细腻和熟悉的味道,可乍入眼,却带点莫名的陌生。
“干吗跟着我啊?想吃奶啦?”妈妈稀奇地问道。
“没有啦……”
“那要妈妈抱抱?来!”说着,张开了手臂。
于波只抱住了妈妈的左臂,坐在她身边,把脸贴在她的肩膀上。
“哟哟,这么大的人怎么还撒娇。以前都不这样的。”
只是本能地想和人靠近,分享体温,触摸着和自己一样的皮肤,好证明,自己没有被这个人世抛弃,好让孤独的心,暂时休憩在港湾里,不要勃勃跳动着折磨自己。
没有解释什么,只是静静地保持姿势。妈妈的手很自然的摸了摸这个大孩子的脑袋。
“那只狗死了。”奶奶开口道。仿佛只是为餐桌上添点谈资。
于波一听到这话,就浑身戒备起来。他不能因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就打断大人的谈话。他甚至说不出什么理由让他觉得不舒服。
果然,奶奶把刚才那段话又重复了一遍。
妈妈惋惜道:“可怜,昨天不应该打它的。不过它也真是不识相,品种不好。以后抱个好点的品种来。很干净,没有味道,一教就听。我跟人家说过了,外面卖卖要5千块。”
“饭桌上不要谈这种事好吗?”于波忍不住插了句。
“哦,波波不喜欢狗的。”
一阵说不清楚的情绪涌上来。起先很隐秘很缓慢,被那表面的不满隐藏着。然后突然高涨起来。混杂了忧伤、失望、惘然,让于波觉得一刹那间,自己的眼神也变了。
刚才还很温存的妈妈变得遥远,刚才还吃得津津有味的红烧肉,油得有点恶心。奶奶的脸,他甚至不敢去看。
默默地吃了一会饭,妈妈又安慰奶奶:“那只狗太吵,不管谁来都要叫两声,烦死了。好品种的狗不会这样的。而且它脾气又特别倔强,打它两下还要咬人咧,不好。好品种……”
“别说了!”于波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妈妈的话,“你就知道品种品种,又不是要嫁人,和品种又有什么关系?!养狗就养狗,一定要好品种的狗才是狗?我吃饱了!”
“这小孩――脾气怎么这样?!”
“哎,他从小喜欢动物。以前看我杀了只鸡,不是哭得不停,只好带他到市场上再去买一只,才算好。”
“他性格就是莫名其妙。”
于波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外面的说话声,不用特别响亮也能听见。那只鸡,他还记得。真的是哭得很厉害,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浸过热水的鸡脖子被切开,流下血来时,自己的眼泪也控制不住唰地落下来。公鸡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只有血一直在流。被家长带到市场上,心里明明知道那只鸡哪里也找不到了,可因为哭得太没有理由,还是慢慢停了下来。
从来没有人理解,理解我心中这沉的悲哀……连我自己也不知从何而来……
这个时候,想到有礼,是可以被原谅的吧?小叔叔已经不在了,自己的悲哀为了他,更增加了一份不能对人言说的分量。也许只有有礼,这个人,是不会为我的眼泪嘲笑我的吧?他或者能看到我心中的那个渊,储藏了出生以来,所有莫名的眼泪。从那个地方出来,又回到那个地方。自己一个人孤独地循环。
妈妈,奶奶,这些爱他,他也爱她们的亲人,却可悲地没有办法互相理解,只好沉默着拥抱。只有不说话的时候,才能忽略那些不同,感受到互相依赖的那分感情。
于波想,自己真是自私。他想要的只有不说话的妈妈那温暖的怀抱。
靠在墙壁上,一会抬头看着白的天板,一会低头看着手里拿着的书,书上印着的一只带着发条的兔子,黑白版画的风格,充满迷离的机械感,这几天已经看得烂熟了。
于波终于下定决心来还书。可站在这里,却又有点想打退堂鼓了。
门敲过,没有人,有礼出去了。
这是命运啊,命运让我回去――虽然这样想,脚步却是一点也没有办法移动。仿佛在计划被打乱时,因为没有事先准备,而干脆站在原地,等着结果揭晓。已经没有力气做另一决定了,一切照着直觉行事。
等了很久,隔壁的老师出来时,惊讶地看着于波,于波只好抬抬手里的书,尴尬地笑道:“来还老师的书,结果秦老师出去了。”
“哦,那你放我这里,我帮你转交吧。”
“没关系。”
“秦老师不知道去干什么了,可能要等很久啊。”
“真的没关系。”
老师上下仔细打量了一下于波,笑笑说:“那好吧。你就等着,我先出去了。”
“老师再见。”
吓出一身汗的于波,看到老师走出楼梯后,对自己吐了舌头,刚才那些话,算是坐实了要等下去的决心。心里一塌实,干脆倚着墙壁坐了下来。
暗暗想:看到我坐在这等了这么久,有礼也不好意思视而不见吧。
随手把书页翻得哗啦啦。不知道有礼会不会介意我在他的书里写了几个铅笔字。
真的等了很久,看表时,大概是11点1刻左右,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之前出去的老师也已经回来,于波总觉得这个人是有礼。脚步慢慢移上了四楼半,当发顶出现在于波眼前时,他一眼就认出了熟悉的发旋。
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于波转过头去,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好像根本没注意到脚步声的样子。
正准备假装才听到声音,回过头来,做出惊讶的表情来一句:“哦,是你。”却在看到有礼的样子后,忍不住跳起来,失声道:“怎么回事?”
有礼惨白的脸容正巧在楼道灯下,嘴角一块淤血特别显眼。衣服满是杂乱的皱折,领口的衬衫没有扣起来,也许是纽扣掉了。
更可怕的是有礼的表情,本来就是一片死灰,看到于波后震颤了一下,仿佛要逃跑,可很快又灰败下来,刚才那一瞬的情绪波动也随之消失,简直就好像完全没有看到于波站在那里。一切都无所谓了,我累了――那表情好像这样默默地诉说着。
看到这样的有礼,于波觉得想要逃走的也许是自己?
门开了,于波不知该不该跟进去。
有礼扭亮了一盏客厅的小灯,颓然地倒坐在沙发上。
门开着。
主人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可那门却仿佛张着的嘴,一刻不停地催促着于波。
“我,我来还书,上的。”努力拼凑了几个词,零落的音节像一样凋落。
“哦。”
如果说是还书的话,当着主人的面把书放在随便什么地方就可以了。于波却觉得现在的情况让他没有办法放下书就离开。不得不承认,在来这里之前,他猜想过无数,有礼会如何对待他,也想到过,有礼会沉默。可是,不是这种完全无视他的沉默,而是那种,因为他而起的复杂的沉默。总之,像现在这样,连眼神都没有对上,仿佛自己就是一个来完成任务的机器,没有一点和有礼之间的交流,他不甘心。
更何况,有礼的情况很不寻常。如果不表示关心,似乎显得太冷血。可他又感觉出有礼不想对这种情况有所解释。而且自己也不敢问。如果被有礼反问,那无法回答的就是自己了……
一时间,两个人都陷入这意外的情况中,沉默着。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于波反射性地关上了门。一下子,房间里静得有点可怕。
站在玄关的于波,只觉得尴尬得脸上发烧。为了自己那点不甘心,变成现在这种走也走不掉,话又说不出的局面。有礼的样子实在让人担心,于波眼一闭,想想再发展下去也没什么更糟糕的,狠狠心壮起胆来走到有礼身边。
他慢慢把手放在有礼肩上,嘴巴里什么都说不出来。现在,他反而安于这寂静得有点空旷的感觉了,甚至不忍心开口打破沉默,仿佛不敢惊动什么的样子。
刚触手的衣料是凉的,可很快,人类共有的温度就互相渗透起来,掌心感觉得到有礼缓缓放松了肩膀的力量。
许久,于波收回手,讪讪道:“嗯,没事了,我回去了。”
有礼转过脸来盯着他,才一下又转了回去。
“都是你不好。”轻声地嘟哝着。抬起头飞快地瞥了一下于波的反应,又埋头继续嘀咕起来――
“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出来见网友,可第一个却碰上了你。那天你走了以后,我才发现你把我的书也拿走了。那本是我最喜欢的书,每天晚上都要翻几页,没有了以后,睡觉都觉得不安稳。可我又不敢去找你要回来,只好去书店买。结果这本书到都找不到。没想到,昨天卡夫卡跟我说,他这里有一本,可以送给我――要是以前,我才不会出去见他,而且要不是你,这本书也不会不见了――所以今天我就去了……没想到……”
“是卡夫卡?”于波的脸色沉了下来。有礼却根本没有发现,他沉浸在刚才的恐怖遭遇中,忍不住微微发抖。
“他说,肯出来也就有那个意思。可我只是想要书啊……他笑我,为了书这种借口也太可笑了。……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很孤独。要是连我最爱的书都不在了,那我要怎么办?如果有人能陪我一起……我为什么不喜欢女生呢?!我只想找个理解我的男人,这很难很过分很值得嘲笑么?”
“我只想找个爱人……”有礼终于哽咽起来,空洞的眼眶里盛不住泪水,亮晶晶地爬了满脸。
“可笑啊……都三十多岁的人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别的人都有人爱,为什么只有我没有呢?”
于波再也忍耐不住,跪在地上,把有礼狠狠抱到怀里,千言万语在胸口翻腾不已,不断地变换着姿势,到底什么样的姿势才能把面前这个男人完全揉抱在自己怀里,没有一丝缝隙?
“……我爱你……”
自己一边说,一边也不由地眼圈发红。
“你骗我,你只是耍着我开心。你和那个卡夫卡一样,觉得我假清高……呵呵,一个同性恋的大学哲学老师……哈哈,是很好笑啊……怎么样,身体也得到了,你今天就是来看看我凄惨的样子的吧……”
“有礼,你记得布拉格吗?‘布拉格是个很神秘的地方’。”
“布拉格?……你是布拉格!难道今天的事是你和卡夫卡一起骗我的?!”有礼突然回过神来。之前一直奇怪自己到底有什么地方泄露出性向让于波看出来,原来是在聊天室里遇上过。再一细想,那信件那试探都明白过来了。想到自己被欺瞒了这么久,今天的时机又这么凑巧,心里已经有三分认定是于波搞的鬼了。冷冷地推开面前的人,一阵气苦,想到自从认识他以来,种种提心吊胆,种种失态,看他的眼神已经全然把他当作阴滑的骗子了。
下意识地端坐起来,露出一丝惨笑:“原来你从这么早以前就在策划这件事了。恭喜啊恭喜,今天应该是我们最后一见面了吧?这段时间来,老师的傻样看够了吗?能把老师耍得团团转,是不是很有成就感啊……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没有把这些事捅给别人知道……哈,说不定以后就会有人知道了吧,不需要再隐藏了……我还真是傻啊……”说到最后几个字,已经微不可闻,几近自言自语了。
于波听到这样的话,差点无力摊倒在地。之前也有一被有礼那么狠狠指责,自己一句话也辩解不开。那之后两人又莫名其妙地有了进展。自己心中暗喜,总想有机会要把这些事细细地解释一遍,等两人再互相了解更多一点……却没想到这伤疤今天又被揭了开来。
是自己不好――对这种误解总想着逃避。一旦被误会,就觉得自己一丝力气也没有。不被爱的人相信,让他万念俱灰……要是能早点跟有礼说清楚。如果能不管他是否相信,也竭力一搏――
“我不想绝望,我在努力”――那是有礼说过的话啊……
于波脸色肃穆,蹲坐在地上,声音沉涩地说道:“不管你是不是相信,我没有一点故意要骗你的意思。在聊天室里对你感兴趣是因为你的名字‘有礼’,后来知道你是有礼老师,只觉得多了份亲切。听过你的课后,又佩服又好奇。不知怎么回事,想成为你眼中特别的人,而不是一个普通的学生,才头脑一热,写出那种信来……我对生活中的你越来越好奇,总想听你说话,可你若即若离让我很焦躁。没想到你会主动提出交往,我开心死了。可结果,你并没有对我亲近起来,一想到那个期限我就更加难受。如果你指责我耍你,那我呢?我的感情就一定要被你误解,一切都要在你的掌握中,这样才对吗?有礼,不是没有人爱你,是你把自己保护得太好。我绝对没有骗你,相信我一,好不好?让我做你的爱人,没有期限,好不好?”
有礼僵直着身子,明显地做出抗拒的状态,仿佛于波的话,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虽然已经料到会有这种结果,可真的看到有礼那种漠然的样子,于波还是觉得心一沉,心中不由想起小叔叔。如果在他面前,自己恐怕早就委屈地哭了吧?
“有礼,你好好想想就知道我不是在骗你。你真的相信一切都是装出来的吗?”
有礼还是不理。
于波又气又伤心,蓦地捧住这个顽冥不化的家伙的脸,硬是转过来面对面。
“看着我的眼睛。”
于波死死盯着有礼的双眼,可这双眼睛现在就仿佛两颗黑沉沉的玻璃球,没有一点活气。一会儿,甚至自顾自闭了起来,嘴唇抿得死紧,消极抵抗着。
闭着眼睛抿着嘴的样子,好像在等着亲吻一样。心下黯然,于波悄悄靠过去,亲住那两片薄薄的嘴唇。有人说,嘴唇薄的人也薄情,那或者是真的,因为现在贴上去的感觉,好冷。
Last kiss
简直要哭了。强撑着自己的表情不变,在有礼用力的挣扎中松开手。
走到玄关,于波回头望望这个空荡荡的房间和有礼,低声问道:“两个月到底是什么意思?”
等了很久,他叹了口气,拉开门。这时,才传来有礼硬邦邦的声音:
“我答应了家里,两个月以后去相亲。”
仿佛下决心斩断一切联系。
门关上的声音并不大,可有礼却觉得这声音一直在耳边挥之不去。维持着一个姿势躺在沙发上,不知过了多久,才觉得周身都麻了,就像有无数小针细密地刺着皮肤。
睡一觉吧,睡一觉就好了。
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卧室,顺便把《布拉格精神》也带回了床边。
这本老友,陪伴了他多少个日夜,只要看到它,就觉得一点安心。
想要入眠,身体很疲惫,精神却空洞而不肯妥协。也罢,再读一两页吧。
翻开熟悉的书本,读着熟悉的语句,慢慢放松下来。在于波手里这几天,书上添了一点新的小折痕,让有礼有点心疼。当时怎么会任由他把书带走的呢?
翻过一页,突然一行明显不属于自己的铅笔字迹出现在页面的边角空白――
“夏天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布拉格”
合上书的时候,有礼合上了眼。一线细细的泪水顺着脸颊流过。
于波穿了一身黑色的长袖T恤,灰蓝的牛仔裤,少年修长的体魄完全显露出来。小心地梳了梳头发,对着镜子仔细照了一会,满意地出门去。
裤袋里装着的东西,随着脚步轻轻敲打着大腿,那是一把折叠的水果刀。
听了有礼的话以后,他一直想把卡夫卡找出来。本来还害怕这家伙对有礼做了那种事会换个名字,那就难找了。没想到才第二天,就在聊天室里遇到了这个名字。于波赶紧换了个“小帅”的名字重新登陆。
也许这个卡夫卡不是那个卡夫卡,可一想到那天有礼回来时的样子,于波就咬牙切齿。总之,先把这家伙骗出来再说!
假装自己在找一份考研的复习资料,卡夫卡果然在没几句话之后就说:“那份卷子我有,你住哪啊?我可以拿给你。”
做出很激动很感激的样子,于波和他约在市中心绿地的小亭子里。
晚上7点,城市里崭新的一排绿地灯打出昏黄的光线,把周围的小草也染黄了些。整个绿地有水有山,高低起伏。于波不禁想,如果在高空中俯视这里的话,这些小灯一定就像星星一样好看吧。
坐在凉亭里等待着。绿地里三三两两走过的都是刚吃过饭的老人。偶而有年轻的家长带着小孩一起来散步,孩子尖锐的笑声回荡在周围。
一会儿,一个穿着铁灰色西装的人走了进来。虽然穿着很正式,可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就职人员,有一种流气。
他直直往于波走来。“卡夫卡。”声音倒是意外地低沉好听。
于波点点头,问:“卷子呢?”
卡夫卡四张望了一下,说道:“我把它放在车里了,你跟我去拿吧。”
于波笑起来……果然!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绿地,慢慢往人烟稀少的小巷走去。再往前就是一个新楼盘的建筑工地。为了保持城市的美观,工地周围造起了一堵墙,只留下一个进出的小门。
“你的车停在这里吗?”
“呵呵,小朋友,跟进来说话吧。”
摸了摸口袋,于波跟着走了进去。
一片杂乱,到都是麻袋、水泥、黄沙和碎石,坑坑挖挖地非常难走。视野里根本没有“车”的踪迹――哪怕是辆自行车都没有。于波嘲弄地看看卡夫卡,卡夫卡则笑着倚着内墙。
“小朋友,把你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吧。我们都不是来谈什么复习考卷的。”
于波一下紧张,护住口袋问:“你怎么知道?”
“叔叔我比你大多了。看你那个神情就知道你想干什么。”
心里挣扎了一下,于波掏出那把水果刀,看到对面男人一瞬惊讶的表情,于波却没有把它打开,而是把它仍到一边。本来就不是想靠这种东西做什么,会不会犯罪自己还是清楚的,拿出来只是想壮壮胆而已。既然被看穿了,反而有种豁出去的意思,有没有刀更无所谓了。
“有礼你认识吧。”
“哦哦,帮爱人寻仇来的。不过我看他也不是对你死心塌地嘛,考虑清楚哦。”
“你那天到底对最他做了什么?”
男人笑起来。
“就是你想的那样啊,他没有告诉你吗?”
定定地看着对方,于波一步一步走近他。卡夫卡没有后退,笑嘻嘻地站在原地。
“混蛋!”于波猛地挥出右拳,击打在男人的面颊上,沉重的触感让手骨一阵紧缩,男人抚着脸踉跄了几步,脸上却还是带着诡异的微笑。
“呦呦,力气还蛮大的嘛。”
被这种态度激怒,于波三步并作两步,揪起男人的衣领,靠着冲力把他摁在墙上,表情狰狞。
“警告你,以后不要去惹他。”
“惹都惹过了你,你要怎么样?杀了我?看你虽然一副学生样,不过也成年了吧。要是你不在了,你亲爱的有礼要怎么办?还是你想像个野蛮人一样跟我打一架?不是我看不起你,不过你也没多少胜算。”
一边说着,一边使出一股巨力反扯住于波的领子把他按在墙上。
“混蛋!!”于波用力挣扎着,可那双手却如石铸般纹丝不动。第一感受到力量上无可逾越的差距,只是更加激起了胸中的怒火,甚至真的有杀掉他的念头。
视线里出现了一个闪光点,那是刚刚被扔掉的小刀。
怒吼了一声,他突然发力,靠整个身体的重量,把男人撞倒在地上。
地上突起的碎石叫男人不敢掉以轻心,连忙放开于波,缩起身子滚开。
于波趁此机会,扑到离他几步远的小刀边,握着打开的折刀与卡夫卡对峙。
“小孩子不要玩这种东西哦。”
回过头来的卡夫卡看到于波手里的东西,神色虽然紧张起来,说出来的话却仿佛仍是不在意。
两人都微俯下身子,张开手臂,双脚微曲,死死地互看着。
于波知道他没多少机会,如果被男人巨大的力量抓住手腕,那小刀一定是拿捏不住的。
示威性地在身前挥了两下,男人稍稍后退。
慢慢挪动脚步,观察着对方的缝隙,务必要一击即中!
蓦地,于波大吼一声,向前突刺,卡夫卡连忙跳开,于波跟进,一刀横挥画了一个圆弧,刀尖触到了什么,有一瞬间的阻碍,卡夫卡跌坐在地上。
西装被划开一道口子,翻出里面同样被划开的衬衫,也许是伤到了表皮,渗出一点血来。
从没有用刀和人比划过,那种尖锐地划过物体的触感让于波心中升起一种恐惧,本能的恐惧。
卡夫卡毫无抵抗力地坐倒在地,可于波却没办法踏前一步,真的把他给杀了。
他还没有狂妄到觉得自己可以决定他人的生死,那一时的意气一过,心思渐渐沉静下来。
“不打了不打了。你不是想知道我对有礼做了什么吗?”
“你说。”
“那天我们约在一个酒吧里,他说路不熟,要找学校附近的,我就告诉他地址。我只不过逗逗他,他就吓跑了。就这样,露天里我能干什么啊。”
持着刀,居高临下地看着卡夫卡,似乎在估量这话的真实性。
“那他脸上怎么会有伤的?”
“哦,拉扯的时候不小心撞在树上的。对了,衣服领子大概也被我扯坏了。”
说着,露出一个可说是厚颜无耻的微笑,于波差点又想挥刀砍上去。
“如果我知道他有伴,也不会约他出来。聊天室里的人都有点……嘿,你知道的嘛。”
“有礼不一样。还有,我不是‘伴’。”于波哼了一声,收起了小刀。
“怎么?小两口吵架啦?怪不得他那时候面色不好哦。”
见于波对他说的话没反应,卡夫卡又嬉皮笑脸地自夸道:“你别看我这样,经验可是很丰富的哦,好歹我也做过大公司的经理,恋爱嘛,也有好几。”
于波懒得跟他说话,斜眼看了看,转身就走。
“喂!干吗不听人家说话啊,真没礼貌!”
前面的人仿佛根本没听见一样,继续迈着步子,少年修长的背影晃过那一扇小门,失去了踪迹。
卡夫卡夸张地叹了口气拉了拉坏掉的衣服,盘着腿仰起头看着天空。
一条月牙在云雾里掩进掩出,城市的光亮却永久不熄。
“小孩子,趁着能做梦的时候好好做个美梦吧……”
难道所有失恋的人,都会有这么一段仿佛行尸走肉一样的日子吗?做什么事都不来劲,可如果什么都不做,却会被那种空虚和无聊逼得想发疯。自从见过卡夫卡后,于波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觉得无边的失落……终于,最后一件能为有礼做的事也没有了……
不知有礼会不会再被类似的事情骗出去呢?既然有了卡夫卡这个前车之鉴,应该不会了吧……真是的,年纪一大把却还要让自己的学生来操心。不过,以后,会有另外的人为他操心,为他忧喜了吧……
想到这,呼吸一窒。心脏猛地紧缩,浑身一阵无力。
恨他吗?恨这个软弱的男人吗?
于波苦笑着。
对他根本没有办法涌起那种激烈的感情。有礼是一点一点渗透到他生活里来的,甚至渗透到他的思想里去。半个学期的哲学课,和有礼的短暂的交往,已经大大改变了于波的心理。不自觉地会用有礼的眼光去观察事物,不自觉地用上课听到的思想来思考问题,他根本无法摆脱有礼给他的影响。
如果世界上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就好了。那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把他留在身边。
可是,他们没有如此幸运。
这个拥挤的人海里,能遇上和自己灵魂相契的人是多么不易,可两人却还是没有办法泅泳到一起。
茫茫人海,潮起潮落。
将他带到你身边,又将他带走。
全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去打扰有礼。现在他的生活,已经完全与己无关。于波不由地想起小叔叔,克制着自己呆在喜欢的人身边,也是,到了该自己品尝的时候了。
混乱的思绪飘渺飞扬,缠绕在一起,他只希望,因为自己的牺牲,有礼今后,能过得幸福。
也许就这样,有一天,他能忘记这个既是师长又是爱人的男人,重新去爱……
六月,一定是一个最不受学子欢迎的月份。为了之后两个月快乐的暑假,现在就必须呆在炼狱里接受考试和复习的折磨。
于波戒了网,专心复习功课。
有礼的哲学课也要考试,他查了查学校的日期安排,是放在倒数第二个礼拜二。最后那几堂课都没有去听,只能祈祷有礼出的考卷不要刁难他了。
一天, 他正在寝室里卖力地和普通物理搏斗,手机嗡嗡地响起来了。
瞥了一眼电话号码,于波的手不由颤抖起来。
是有礼!
任凭手机在掌中震了五六下,他才如梦初醒地按了通话键,眼前像开了似地五颜六色。
“喂……”
“是于波同学吧。我是秦老师。”
手脚一下子冰凉,仿佛才涨起的潮水哗一声落下。
“哦,老师有什么事吗?”
用公事化的口气淡淡地说。
对方沉静了一秒。
“你最近没有来上课,所以我来通知你一下考试的时间和地点。”
“不用了,我已经查到了。”
又沉默了一下。
“哦哦,我不知道你可以查到……”
沉默。
“老师还有什么事吗?”
“……那个,后面几章的内容你自己看书复习就好,我不会出得很难的。不过有些概念还是要记得。比如‘存在’……”
“我知道了,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按下断线。
突然好像身体里的力气也都被抽掉了。
这几天来,多么希望能再听到有礼的声音,再看到他的样子!可希望却是如此残酷地实现。
又是好老师的样子!可那种关怀的口气,只让人觉得疏远。
连自己,也只能叫他“秦老师”,而不是“有礼”。
有礼有礼有礼有礼……
喃喃地,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身体里渐渐产生奇妙的共鸣,心脏震颤着,仿佛要碎去的样子。
于波想,我完了。
监考的时候,有礼没有来。
那是最后一机会了……之后就是漫长的暑假。
骄阳似火,烤得路面滋滋作响。这当然是夸张的比喻啦,不过对于波来说,还是呆在空调房间里来得好一点。
徐漫和他MM经常约会,似乎连双方的家长都见过面了,整一个要开始过家庭生活的样子,当然顾不上好兄弟。其他的同学,虽然在寝室里打打闹闹的,但一半人回了老家,另一半人和于波的关系也不是那么铁。
无奈,只好关在家里打打游戏了。
实在无聊到不行,于波只好上网聊天,不过那纯粹是打发时间,谈话的内容就好像白开水一样淡而无味让人提不起精神。
说不清因为什么心理,他还是用布拉格这个名字去聊天。
现在,布拉格对他有一种特殊的意义。
虽然他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可他的爱情却仿佛是从那里开始生长的。
也许吧,他希望能在那个最初的地方再遇上有礼。如果命运给他这个机会,那他或者会试着相信他的努力还是有用的……
可上天,没有给他这样的启示。
倒是常常能碰到卡夫卡。
与其和其他面目模糊,无法预料的人聊天,于波反而觉得卡夫卡比较亲切。
在火爆味十足的第一见面后,两人在聊天室里碰上,于波主动用私语跟他坦白说:“我就是那个小帅”。
“原来是你啊。”
就这么简单两句话,之后,就开始天南海北地瞎聊。
于波问他:“你不是说你是大公司的经理吗?怎么这么有空?”
卡夫卡用私语回道:“我还以为你上没听进去呢。”
几聊下来,据卡夫卡说,他原来确实是在一个公司里当经理,手下一个办公室主任(当然是男的)长得十分清秀,卡夫卡一直对他很有好感,而那个人似乎也有点意思,有时陪着卡夫卡一起加班。终于有一天,卡夫卡跟他表白,而对方却把他是同性恋的事宣扬得整个公司都知道了。因为是比较保守的国营企业,所以最后卡夫卡在压力下自动辞职了。
“后来呢?见过那个人吗?”
“小笨蛋,你当真吗?”
于是,卡夫卡又告诉他,自己其实是一个富商的私生子,因为掌握着人家的隐私,所以可以不用工作而不愁吃穿,还养了一个小白脸。
之后,他还陆续出了好几个版本,什么“男公关版”啊,“黑道老大版”啊,甚至还有“杀手版”和“穿越时空版”。每个版本他都能讲得活灵活现,于波不由地揶揄他是一流小说家。对方当然顺着杆子往上爬,打出一个吃惊的符号问:“你怎么知道?”
虽然都是在胡扯,不过卡夫卡人很幽默,于波也觉得和他聊天很开心。
不知为什么,于波心里还是相信第一种说法多一点,不由地对卡夫卡也存了点同情的好感。
谈到熟了,于波问他干吗老用借口把人家骗出来。
卡夫卡说:“来这里的,多少都寂寞呢,用个借口,对有些人来说是矜持嘛。其实我都不用强的,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强求,我就喜欢看别人被戳破伪装内心挣扎的样子,而且表面越清高我越喜欢。”
于波想想,要是卡夫卡真的敢强来,那只怕他早就不敢再用这个名字在这里混了,他的说法,大概是真的吧。
不过还真是兴趣恶劣的大叔啊……
八月底的时候,卡夫卡突然对于波说:“哎,你的有礼叫我告诉你,他已经去相过亲了。”
于波脑海里嗡地一响。
“什么时候?!”打字的手都有点颤抖。
“他换了名字上来,大概是看到你在,所以就用私语告诉我了。”
没有去想相亲那回事,先跑到脑海里的想法反而是――有礼果然已经不是当初认识的有礼了,他也懂得换个马甲上来了,他也知道私语要怎么用了……
看着聊天室右边那一串人名,不断有人进出,充斥着各种符号、词语,而那里面,也许就有有礼……
“有礼,你给我出来!!”
“布拉格,你喊也没用啊,他就是不想碰到你才托我转告的。”
“你告诉我,哪个是他?”
“也许他又换过名字了呢,当时他用了个很冷门的字符串,我也不记得了。”
于波从上到下一个个把字符串点过来,问“你是不是有礼?”
得到的只有冷嘲热讽。
好孤独。
他想起第一为了有礼去了解那个神秘的城市,第一听石头一般的《布拉格广场》……到那本《布拉格精神》上秘密的小字。我叫布拉格啊,有一个城市也叫布拉格啊,可你们谁知道,我和有礼之间,布拉格到底代表了什么意义呢?
没有人知道了……
孤独如一座山压了上来。
“你们有人爱布拉格吗?”
“爱布拉格吗?”
“爱布拉格吗?”
几乎是无意识地打出这些字来,然后看到这类似嘶哑的呐喊以很平静的姿态浮起在聊天室里。这冰冷的字符能有什么用呢?没有人能明白我是以什么心情来说这些话的,甚至没有人明白那个布拉格是什么!
“你帅不帅啊?你帅我就爱你。”
“出来玩吧,我爱你。”
……
好轻松啊,把爱这样说出口。
为什么我的爱就如此沉重呢……
有礼,除了有礼,还有谁能明白那个“布拉格”是什么意义呢?
这个我和有礼共有的圣地!
流出一点眼泪后,脑筋仿佛稍微清楚了一点。这才缓缓想起,有礼到底为什么要叫卡夫卡带来这句话。
如果说自己对他纠缠不休的话,那他的意思很明白,要自己了了这份心。可自己一直没有去打扰过他,现在却突然叫人带话。要是为了让自己彻底死心,那只要有礼当面对自己说声“不喜欢”,一切就都完了。
――如果说一个人的行动就是为了改变现状的话,那难道有礼的意思是……
冷热在于波体内交战,哪一个想法争得上风都能有很多理由支持。
他想起这一段时间来与有礼的交往,那莫名的信,那体育馆外无言的等候……许许多多的事情翻涌而起,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想笑。
是啊,有礼的性格不就是如此吗?从来不明明白白地表示自己要什么,总是在安全距离内给出暗示,要对方来行动。在孤独要淹没他的时候,也只是僵直着身体把手伸出水面,而不肯自己挣扎一下……
不就是如此吗?
手指摸索着电话。
我总要比他勇敢一点。
心里又爱又怜,更有害怕、激动……
拨了那个熟悉的号码,没响两声,左右走动的于波已经忍耐不住挂掉了电话。
不行,那个家伙用言语是打动不了的,非要狠狠抱在怀里才行!
不要再逃走了不要再逃走了……
你的自私让我痛苦不已,我的爱终究还不是那么伟大,所以,和我一起受苦吧。
然后一起努力幸福。
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连电脑都忘了关,冲出门就叫了一辆记程车直奔学校的宿舍。
幸好有礼不只是一束网络上的符号,我还能把他抓住。
可转念一想,又害怕有礼不在家,说不定辞职了?搬家了?和女朋友在约会?种种莫名的担心充斥着脑海,忍不住催促:“对不起,能不能再快一点啊。”
好不容易终于到了有礼住的大楼下。
一种窒闷的气息扑面而来,夏天独有的青草的热香,一阵阵地涌起。
公寓里的阴凉也无法降低于波身上的热浪,他大步大步跨过楼梯,汗随着热蒸汽冒出 ,于波觉得自己要融化一样。
站定在有礼的房门口,吸了一口气。
打开门的,是一个女人。
“有礼!”
根本没有理睬这个女人,于波冲进房就叫那个人的名字。
仿佛意识到这样的情景不太正常,那女人小心地把门阖上,跟着于波,一边问:“请问你找小礼什么事啊?”
在书房的书堆里,有礼戴着眼镜瞪大了眼睛看着向他走来的于波,他不由站起来,惊讶地问道:“你怎么……?”
于波看到房里的有礼,恍如隔世。自己空虚的身体和灵魂,终于找了可以归去的地方,那孩子般的脆弱,终于掩藏不住,眼圈一红,扑上前去死死抱住有礼。
嘴里喃喃念叨着:“有礼有礼……”
“小礼,这是怎么回事啊?”
听到身后女人的声音,于波恨恨地转过头来,恶狠狠地道:“女人,他不会和你结婚的!他爱的是男人,不是你!”
有礼颤抖着,翕动着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也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脸色苍白。
“小礼,这就是你拒绝相亲的理由?你喜欢这个男孩子?”
于波回头看有礼,眼神凶恶,可有礼却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点头,只有大片大片的红晕浮上脸颊,茫然无措的样子。
“该死!”于波低喃着,决定用最直接的方法告诉那个女人。
于是,他亲了上去。一手扶着有礼的腰,一手捧着他的后脑,刚开始只是贴着那两片唇瓣,闻到了有礼的呼吸,好热。
感觉到嘴唇微微张开,于波惊讶地看着有礼。有礼的眼睛隔着镜片看不清楚,镜片上竟然凝了薄薄的雾气,那大概是呼吸太过灼热的关系吧。
“明白了吧,我们就是这样的关系。”搂着有礼,于波得意地宣布道。
有礼挣扎着站直身体,看了看于波,又看了看那女人,低低唤了一声:“姐……”就说不出话来的。
“哼,这种事早点说不就好了嘛。害得妈还要为你的婚事操心。回头我跟她说过就完了。”
有礼露出惊慌的神色,“可是……”
“你就是拖拖拉拉的叫人讨厌!从小就是这样,都这么大了还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不是白叫人操心嘛!妈那边我会说的,幸好小弟前几天说阿娟怀孕了,我看妈也不会多为难你。你就好好呆在这吧。”
一边说一边快手快脚地整理起放在墙角的行李箱。
“我还有工作,要乘车回去了,你自己在这当心点。”说完瞥了目瞪口呆的于波一眼,哼了一声,显见对这个莽撞的家伙也没什么好感。“不就是喜欢男人嘛,我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好希奇的。”
“就这样,我先走了。”
门碰地关上了。
有礼挣出于波的怀抱,想追上去。于波喊道:“有礼!”
有礼身子一颤,转过身来,眼中都是哀求的神色:“我……去追我姐姐……”
“追上又怎么样呢?叫她不要说出去吗?你还打算隐瞒多久!”
“可是……”有礼慌乱了,“妈要是知道了……”
于波歪头想了想,张开手臂,静静地说:“过来,我会保护你的。”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打在于波背上,有一阵滚烫的暖意。在有礼眼里,仿佛那光芒都是从于波身体里透出来的……
于波一点点走了过来,“我会保护你的,不管遇到什么事,如果你来依赖我的话,我就保护你。”
“……”
“难道你想一直隐瞒下去吗?娶一个你不喜欢的女人,根本没有办法和她作爱?被那个女人怨恨?让你姐姐说出真相……全交给我来烦恼吧。”
终于双臂触到了有礼的肩,于是像藤蔓一样把他缠在怀里。
“你叫卡夫卡转达的话,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让我把你抢过来,让我为你做选择,让我承担不好的名声。没关系,都让我来。”
怀中的身体开始颤抖,那是心虚还是羞愧,或者只是害怕而已呢?
仰望着洁白的天板,于波还是忍不住,淡淡地问:“有礼,你喜欢我吗?”
停了一秒。“算了,还是不要说了。”
管他,只要还能拥抱就好。
只要不再孤独就好。
半晌,一双手悄悄地爬上了于波的背脊,刚才被太阳炙晒的地方又开始发热了。
尾声
几天来,于波都是呆到有礼睡觉了才离开。3多岁的男人,现在终于显露出一点想要人陪伴的渴望,虽然没有用语言表达,可于波完全能从那依恋的眼神中读懂。
也许是家里一直没有传来消息让他不安。
时光一点点流逝,没有了两个月的期限,于波反而开始期待夏天早点过去。到八月的时候,挂就要开了,整个校园都弥漫着那种像恋爱一样甜蜜的味道。
那时,就能和有礼一起看挂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睡在床上的有礼聊天。有礼不是讨厌身体碰触,只是有些不习惯而已。于波总喜欢拿身体去碰他,或者是把他抱在怀里,或者是勾着他的脖子,或者是搂着他的腰。感觉有礼从一开始的抗拒,到慢慢习惯,总让于波乐在其中。
看看有礼快要睡着的样子,小心地帮他调低了空调。正准备离开,看到了那本一直放在床头的《布拉格精神》。
呵呵,不知当初自己写的话,有没有被有礼擦去呢?还是这个小秘密,至今仍没有被主人发现?
怀着秘密的乐趣,于波小心地打开那本书,翻到12页。
淡淡的铅笔字还留在上面。
“夏天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布拉格。”
下面还有一行,笔迹端正的小字。
于波惊讶地看着身边的有礼,这个孩子气的男人一定还没有睡着,把书放在床边也一定是故意的!怪不得总要自己到卧室里来陪他……
“我知道你在装睡。”
男人的眼皮不安地颤动起来,装作睡梦里翻身的样子转到黑暗里去。
于波扑了上去,轻轻咬了一口有礼的耳垂。有礼缩了缩肩膀,很不好意思地把脸埋进手臂里。
用暧昧得不行甜到发腻的声音,在有礼耳边说道:“我爱你。”
“夏天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布拉格。”
下面还有一行,笔迹端正的小字――
“有礼爱布拉格。”
――完
※※※※※※
淡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