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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86] 庆王府

楔子
天才蒙蒙亮,庆王府里就开始忙碌了。
东院西院前厅后厨,一路灯火通明,人影匆匆。训练有素的下人们略低着头避开屋檐下冷硬的晨风,脚下碎步贴着地皮跑得飞快,走马灯似的将几位主人起床洗漱用的东西一件一件递进取,手脚麻利地伺候各屋的大人洗漱穿衣。
谁让这府里有三位要上早朝的大人呢,这每天早上的忙碌是少不了的。
忙归忙,可还不能坏了规矩。这王府里众人铭记在心的规矩可是雷打不动的,那就是:无论早上怎么忙,西院里都不能弄出半点响声。
不能弄出半点响声的规矩是庆王爷立的,庆王爷立这规矩的原因众人也都明白――府里还有位最最重要的人物,这时还在睡着!不能惊动,自然就不能弄出半点声响!
庆王爷千叮咛万嘱咐过不许打扰的,连庆王爷自己都轻手轻脚地尽量不弄出声响,哪个下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坏了规矩?!
于是庆王府内宅伺候主人们起床的一干人等,都练就了一身轻如猫鼠的好功夫。
伺候了大人们早点,再伺候了大人们更衣换上朝服,还要送到大门外。望着大人们去远了,忙了一早上的下人们才可以回府里歇上一会儿,但也不会有太长的时间可歇。也就是喘口气吃口饭的功夫,那位晚上不睡早上不起谁也不敢惊动的人物就要起床了。
那人在这庆王府,可是个了不得的人,就连庆王爷有时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这人不仅能当得庆王府半个家的主,据说在京城里,也是大大的有名。一支妙笔丹青被天下文人墨客追捧得如醉如痴,达官贵人们拖关系走门子哭着喊着把银票当草纸似地送上门来,捧走他一幅半幅的墨宝,出了门就美得跟升了官似的满街嚷嚷。
说来庆王爷是当今圣上的亲五叔,掌管着兵部大权,托孤重臣权倾朝野,一向以冷面公正著称。这庆王府更是一向门规森严家法严明,能在庆王爷的府邸里这么摆谱的人,自然是个异数。
第一章
墨无痕今天醒得早,庆王爷一动,他就醒了。
醒是醒了,但平日起床的时辰还没到,身子就不想动,就算醒了也躺着不想起。只把一只眼皮略略掀起来,看着庆王爷下床,掀起帘子披衣出去。不一会儿,外间屋里传来铜盆里洗脸的水声,还有庆王爷漱口的声音。
庆王爷在外间用了早饭就要更衣去上朝,然后就是理不完的公务要事,不到晌午不会回府。日日都是如此,这十几年下来,从来没有过例外,似乎以后也不会有例外。
墨无痕翻个身继续睡。
庆王爷是朝廷重臣,不能不去上朝,庆王世子鸿锐自小就被封了爵,到了岁数也得去上朝,墨玉青今年考了个武状元,有功名在身,按规矩当然也得去上朝。
三个人都去上朝,这府里就仅剩下他一个正经不用上朝的主人。大好的晨光不用来睡觉岂不是浪费!
可是今天这回笼觉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眼睛闭着,头脑却格外的清醒,有件什么事在心里闹腾。跟半夜回家的猫似的,把爪子在门上一下一下地挠,高一声低一声的刮着,挠得人说不出的难受。
昨天晚上,庆王爷在枕头边上说:风大将军要和亲远行了,南朝的飞羽大将军就这么走了。南朝再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出色的年轻将军。……
庆王爷轻轻的一声叹息弄得墨无痕的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原因倒不是庆王爷叹息的国家失了根栋梁,朝堂上倒了个立柱,……而是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年轻时候的遭遇不能提,一提起来就是牵肠挂肚的一大堆感慨。虽然时过境迁,在别人看来,那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嚼着都嫌牙碜,但在自己眼里却总是鲜活得血肉淋漓,恍惚如在昨日。就象院子里最最耀眼的那朵,每不小心看到了,都会引得一阵心悸。
其实,也不能说墨无痕矫情,谁年轻的时候还没有过点修身养性治家齐国平天下的宏图大志,更何况是胸怀锦绣出身世家的贵公子。十九年前,炙手可热的墨家二公子,眼看着就要上殿面试,不日也是个要天天早起赶着去上朝的人物,却突然遭了家变。
株连九族的重罪殃及池鱼,好端端的前程就此断了不说,一大家子人披枷戴锁发配边关,一路之上离的离散的散死的死亡的亡,这让个锦衣玉食心高气傲的贵公子如何消受?

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全的时候,再大的抱负也只能丢进烂泥塘。
生离死别世态炎凉,如地狱黄泉里走过的一遭,让墨无痕彻底断了功名梦。这些年,只躲在庆王府舒适的西院里,将一支如神画笔写写心中的烦恼,打发些闲暇无聊的午后时光。
墨无痕心里那个疙瘩庆王爷是明白的,所以总会体谅担待些。怕他不高兴,平日在府里,都不怎么跟墨无痕说朝上的事,朝服也总是放在外间柜子里的,出门前穿上,回来就脱,不去惹墨无痕难受。
但这一,风大将军的事庆王爷却忍不住告诉了墨无痕,又是个年纪轻轻就断了仕途的才子,又是个远走天涯前途未卜的命数,跟墨无痕当年的遭遇如出一辙,怎不让人慨然长叹。
庆王爷昨夜惋惜的一声哀叹,惹得墨无痕同病相怜,一夜都没睡踏实,思前想后,今早醒来,心里仍摆不脱昨夜的思绪,缠缠绕绕的都是些旧时的心酸。
心里闷得难受,手指间便觉得有些蠢蠢欲动。
披衣起床,唤来丫鬟伺候笔墨,鞋也来不及提,衣扣都没系全,就合身往画室的案边扑去。
一抖手展开整张的生宣,铺满案头,抓起斗笔,也不看它是头是尾墨薄墨厚,只管一路上挟风带雨挥洒开去。
胸中堵着一口气,哽在喉头出不来,非要在笔头流淌,在纸上疏解。
一口气抡完整张纸,在砚台里略沾了沾笔锋,就着半干不湿的纸张,再从头到尾一路皴擦,横拖竖劈,……手腕翻转间,一幅泼墨山水拨云见日跃然纸上。阔峰横卷,连绵不绝,山势积迭,耸拔宏伟。
挪开笔,退一步,望着满纸的淋漓墨色,终于可以长长的――舒出胸中一口闷气。
江山之所以壮美,只因它总被风雨洗礼!关山路途万千,哪里不是忠骨累累。古往今来被人传诵的英雄故事无不是如此,一个比一个惨烈!
作伴的人多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你又不是最冤的那一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什么可感慨的?!
胸口的闷痛缓了五成,气息顺畅了不少,正叉腰站着出神,门口却走进一个人来。丫鬟们俯首见礼口称王爷,听得墨无痕身上一惊。
太阳从西边出来啦?怎么这勤政奉公的庆王爷这么早就打道回府了!
庆王爷四十来岁的人,保养得却十分的好。不仅身材一点没有中年人的臃肿,连面皮也是依旧平整紧绷。魁梧的身材配上英挺的五官,依然是当年风流倜傥的五王爷,只是脸上多了些胡须,看上去多了些属于成年男人的沉着稳重。
关于庆王爷的相貌,墨无痕曾经多跟儿子墨玉青念叨过,这袁家的人不知道祖上积了什么德,让他们这一脉个个都生的英明神武,俊美非常,人五人六的好象天生就是给人跪拜用的模子。
你瞧袁家挨个数下来,先皇是,今圣也是,庆王爷是,据说庆王爷的大哥也是。连整天跟在青儿屁股后面瞎跑的那个傻小子袁鸿锐也长得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的,招人喜欢。真是没天理。
这上天的心啊,八成是长在胯骨轴子上了。
庆王爷在右手椅子上坐下来,心事重重的样子,连声音都是沉甸甸的:“皇上告病,免了早朝。”一身官服还没有换,那款式颜色一板一眼的让墨无痕觉得有些别扭。
这个时辰,庆王爷穿着齐整的朝服坐在家里,十几年来这是破题第一遭,怎么看都觉得有些不适应。
“这正月里百姓和乐,天下太平,皇上病得可真是时候啊!前些时候御驾亲征打败仗都没病,怎么风大将军一说要走,他就病得不能上朝了,他这江山到底是给谁坐的?”墨无痕从前也是个明察秋毫心细如发的人,只是这些年有些疏懒了。
庆王爷抬头看了看面前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落第大仙一样拎着毛笔居高临下指点山河的墨无痕。
难得这双丹凤眼里也会关心一下江山社稷。庆王爷的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只怕是心病吧。”
心病啊,那就没治了!
墨无痕这话只在心里嘀咕了一下,可不敢把话说出来,毕竟那是人家亲侄子,当今的天子。说出来还不得跟你翻脸。
心思一转,想起别的:“你回来了,那青儿怎么没回来?”这小子自从上了趟战场,就越来越不舍得回家了。长大了反倒比小的时候还让人费心,墨无痕觉得自己这个爹当得真够劳神的。
庆王爷的小斯拿了件家居的衣服来服侍庆王爷更衣,庆王爷一边更衣一边随口回答,“我哪知道!我出来的时候,他们早跑没影了。”心里还想着朝上的事。
听了这话,墨无痕细眉一拧,鼻子里哼了一声,分明是责备庆王爷没有尽到做家长的责任。
庆王爷早习惯了,全当没听见。踱过来定定看看墨无痕笔下一片阴沉沉黑乎乎的山山水水,沉吟不语,若有所思。

墨无痕才不管他有所思没所思,反正天塌下来有别人顶着。把笔往笔洗里一丢,打个哈欠,竟自回去卧房爬上床补觉去了。
第二章
本来一听说免了早朝,墨玉青心里挺高兴的。因为好些日子了,皇上都不高兴,老黑着张脸看谁都不顺眼,上朝就跟过堂似的难挨。今天难得免了早朝,也就是说免了这上堂的活罪,大家谁不高兴。
多出来的半天时间不能浪费,得好好干点什么。
一边往外走一边盘算着,先叫上小武去看吉罄斋新来的一把琴,听说那把琴是前朝宫里的货色,流落民间许多年,刚刚现世的。
当今皇上喜欢搜集东西,估计这两天不赶着去看一看,过两天又被收进了宫就没的看了。看完琴顺道去信仁公府叫上翟小公子到城门口的鸟市看看有没有新到的八哥,家里的禧子老大不小的了,得给他找个伴。
然后再去趟十三街,看看颖瑶姑娘在不在。……
一路行程还没想完,就被旁边伸过来的一只手扯住了袖子。
“青儿,你跑这么快干嘛?”墨玉青皱眉,不用问也知道是庆王世子鸿锐。只有他,从小到大每天跟看贼似的老盯着自己不放。
“别拽我,我有事!”墨玉青粗声粗气冲旁边甩了一句。
“我没事,我陪你去!”旁边那位不但不恼反倒更来了劲头。
墨玉青接过马缰绳,吩咐跟班的小斯去喊武二公子过来。转身看了看身后的鸿锐,“我去妓院,你也去?”
鸿锐才不怕他威胁,闻言一扬眉毛,笑眯眯地点点头。“行啊!同去同去!”脚下认镫翻身就上了马,反过来催墨玉青“快点啊!”似乎比墨玉青还着急去妓院,墨玉青一肚子不高兴,却拿鸿锐没办法。从小到大,这块牛皮膏药只要贴上来,就根本别想甩掉。
“小墨!走啊!”武二公子骑了匹满身斑点的青马跑了过来,一脸的小雀斑都透着高兴。
墨玉青也翻身上了马,转头问鸿锐:“你真的敢去十三街?”庆王爷家教甚严,鸿锐若去了,回家少不了一顿家法。
“我陪你去的,父亲不会说我。”鸿锐的心眼也不慢,早给自己找好了后路。庆王爷问起来就说是墨玉青要去那地方,自己不放心才陪他去的。庆王爷不会为难墨玉青,这事怎么都好说。
墨玉青侧过脸冲身边的小武使个眼色,再转回头看鸿锐:“那你先过去等着,我跟小武叫了翟小公子一起过去。”
“不――用!”鸿锐爽朗一笑,“我派个人先去开了票,咱们慢慢逛过去就行。”
墨玉青一个头两个大,拿这膏药真是没办法,怎么骗都能被他看穿。
再高妙的招数用了十几年也用滥了,一张嘴就知道后文。只是难得这两个人每还能象戏台上一样兢兢业业地把台词念完全套,且不倒做派。
小武看不过去了,自动跳出来和稀泥,“算了算了,小墨,鸿锐既然愿意一起走就一起走吧,咱们先去哪?”这稀泥也和了十多年,早成了老瓦匠,不论多少沙子到了手里都能调匀乎。
“那走吧,先看琴去,看不懂可不许说没趣!”墨玉青觉得爹的话说得真对,袁家的人靠着一副好模样都能吃香,连自己的哥们小武都会帮他说话。
三人都是唱戏一样把朝服当外套穿的,里面还另穿着自己的衣服。因为不喜欢朝服的颜色,下了朝东玩西玩的进出酒楼茶馆也不方便。
这种穿法虽然看着别扭,但反正几个人资历浅官职小,上朝的时候都站在最后排,父亲大人们站在前面看不见,管事的太远也看不清,总能蒙混过去。
尽管穿的时候有些麻烦,但这脱的时候就显出好来了,随便走在哪里,变戏法似的一扒皮,就解决了。扔给跟班的小斯,大摇大摆穿街过巷呼啸而去。
吉罄斋在一条僻静的小胡同里,三匹马拴在门前就能把胡同堵死的那种。店很小,却是个方家必去的地方。店主人是个独眼老头,老眼昏的,耳力却非常好,不论什么琴,只要到了他手里,都能给你个品评公道,价格合理,童叟无欺。
最奇妙的是,他手里经常会出现一些世间难得的好东西,就比如眼前这张琴。音韵悠扬,古朴厚重,消失了上百年的东西,如今忽然又出来了。这一隐一现的过程,怎么琢磨,都似乎应该有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在里面。
三个人小心翼翼地看琴,老头倒也大方,帮着把琴给调好了弦,示意三人可以试奏两曲。
鸿锐是个不通音律的,宫、商、角、徵、羽到了他嘴里都是一个音。小武看看自己的大手指头,捏核桃倒是满好用的,武将世家的孩子,武艺是不差的,拨琴么,还是算了吧。虽说是自己吵着要来看琴的,可没说自己要弹琴。
四只眼睛都炯炯地看向墨玉青,听说他会剑舞,想必琴也不差,他爹一定教过他几手。墨玉青低头看琴,想了半晌,幽幽地说出句气死人的话:“要是颖瑶姑娘在这里就好了。”

颖瑶姑娘不在这里,颖瑶姑娘在春风民巷,春风民巷不是一条街道,而是一座妓院,十三街上最红最火的那家。这时想颖瑶姑娘,不是浪费感情么!
鸿锐和小武凉包子塌在屉上一样堆在椅子里没了精神,看着墨玉青东一下西一下地扒拉着琴弦,掸灰一样一个音一个音的往外氆氇。
“三位若是不甚介意,不如让在下来试试如何?”内室的蓝布棉门帘子一挑,走出一位公子。直鼻方口,浓眉亮目,白衣白衫,白靴白袜,往地中间一站,就好像给屋子开了个天窗似的那么亮堂。
听口音,这人不是京城人士,看穿着,也是有些家底的人,大约二十七八的岁数。长发梳成马尾紧紧的扎在脑后,四肢修长,腰身窄瘦,象一把带鞘的剑,给人精干内敛的感觉。
这小店就是神奇,店主神,东西神,连店里藏的人也这么神。该不是奇侠小说里的江湖上什么帮什么教的分堂吧。
三个人虽然家世出众,但毕竟年龄还小,虽然当朝为官,但也只都十七八岁。好奇心本来就重,又见到这么出众的人物,自然而然心里生出些好感。
弹琴奏曲是件风雅的事,素不相识的人在一起论琴,妙就妙在意会二字。意思会得好,便是知音,会错了,可就献丑了。
别人听见好曲子,总希望曲子长些再长些,最好弹不完。今天这三人却恨不得曲子短些再短些。赶紧弹完了好说话。
三首曲子弹下来,三个人却全都没听进去。鸿锐和小武本来就是附庸风雅的假行家,再加上心思都在想着结识弹琴的人,自然就顾不得曲子了。而墨玉青的心思却在搜肠刮肚的想这琴音到底在哪里听到过。
曲子音落,那人面上绽开一个了然的笑容,“在下姓魏,名子夜,别号三更先生!”
三更先生?半夜三更,这么别致的名号?!
三人虽然从没听说过,但也不能露出小气,努力保持着微笑拱手见礼,报上自家姓名。结识奇人异士本就是世家子弟的基本功。既然有意交往,少不得热情相邀,想把酒言欢找个地方再仔细盘问。
“在下还有些事情,不能久留,这里就先告辞了,后会有期!”三更先生根本不上套,谢了三人的热情相邀,回屋里去拿了个小包袱和一把随身的剑,也不跟主人招呼,就竟自开门出去了。
三人被晾在屋里好不尴尬。
鸿锐看看另外两个,一拍大腿,“咳!反正咱们也白听了人家半天的琴,好歹也打听出了对方的名号,算起来还是赚了些。有啥好失望的,走了!……”
三个人出来,倒也不甚在意,一起牵了马,说笑着走出胡同。
第三章
城门口的鸟市正热闹,人声嘈杂,鸟声也嘈杂。几个人转着圈子找可心的鸟。
鸟市里看着虽然热闹,可是可心的东西却不多,虽然也有不少新到的八哥,却没有几个红嘴的,年龄也都太小,让墨玉青颇有些扫兴。
家里的禧子据说是祖父为了庆贺爹满周岁,特意命人选的当年的雏鸟。脚上扎了红线拿给爹玩的,有替主人消灾避祸的意思。所以取名叫禧子。
那鸟的命确实硬,一活就活了这么多年。爹今年三十好几,那鸟也三十好几。八哥能活五十岁,算起来禧子的岁数也差不多是人过半百了。
禧子跟着爹颠沛流离的那几年,它硬撑着没死已经是大大的功劳了,这些年在王府又陪着自己长大,如果是个人,也算是个衷心可表的老家仆了。虽然又懒又笨,贪吃贪睡的怎么都学不会说话,但给它找个伴,也是做主人的一点心意。
“青儿,别急,回头我让乡下庄子上的人想想办法,保准给你弄只好的。”小武和翟小公子被一只百灵吸引住了脚步,这边鸿锐揽着墨玉青的肩贴在耳朵边上小声的劝说。
墨玉青撇撇嘴,“算了,回去吧!”一掌拍掉肩上的狼爪子。
“不是还要去十三街么?”鸿锐好心地提醒,心里早乐开了,只要青儿不去妓院,自己心里就比喝了一壶老酒还舒坦。
小武和翟小公子提了新买的百灵走了过来,“城西新开了家瑞泰丰的分号,听说菜色不错,怎么样,尝尝去?”翟小公子了银子就高兴,有了玩的就想起吃的来。
颖瑶姑娘的事自己也管不了,过两天去问一声也是一样。墨玉青心里想着,被另外三个人拉进了酒楼。
城北瑞泰丰酒楼的小笼汤包在京城最有名,却不知它的蟹黄小笼更诱人,皮薄却不漏,卤多而味鲜,味道清淡却并不寡,是墨无痕最喜欢的小吃。
墨玉青小的时候,隔三岔五的就能跟爹去一趟。吃完了包子再去十三街,被红柳绿的漂亮姐姐们抱在手里一通揉搓,然后回去看庆王爷父子的黑脸。……
这分号新张,少不得请了老号的师傅过来充门面赚人气,一进门就看见了火上蒸包子的小笼屉。墨玉青既然来了,当然要打包些小笼给他爹带回去。

饭菜很快端上来,先凉后热,荤素搭配,十分的诱人。
小鲳鱼制的熏鱼,甜中带咸,干香无汁最有嚼头。醉鸡用的是白水河特产的小童子鸡,皮脆肉嫩,酒香扑鼻。都是下酒的恩物。
吃着喝着,三个人想起刚才吉罄斋里的奇遇,添油加醋地讲给翟小公子听,把个翟小公子听得口水差点没掉进盘子里。
“哎,我说诸位,就凭咱们几个人,难道还不能查出这位三更先生的来路?”鸿锐放下酒杯环视众人,沉着自信的样子颇有其父风范。
“成啊,反正最近皇上都不上朝,大家都清闲。咱们也来个――月下秘访三――魔――窟”小武拧着眉毛撇着嘴,从牙缝里喷着字。有模有样地学着茶楼里说书先生的嘴脸。把旁边两个笑得直接趴在了桌子上。
鸿锐也笑“得了得了,还真想当神捕啊!”眼珠一转,有了主意,“这样吧,小翟回去让你爹手下的帮忙看看户部,小武看看军界,我找人上吏部查查去,青儿能不能让你师傅帮忙打听一下,看看这魏先生是不是江湖中人?”
鸿锐有条有理分配停当,众人欣然领命。继续喝酒吃菜。
这时辰还没到正经饭点,酒楼里客人还不算多,刚好能听见邻桌的谈论。京城就是这样,市井消息比公文还快,朝上刚定的事,坊间已经散布开了传闻。
众人争论的焦点翻来覆去就在一个问题:到底是皇上逼走了风大将军,还是风大将军逼皇上走出了这一步?
两拨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休,一时分不出个高下,呼喝一声,继续喝酒猜拳。
几个人听了片刻,都是些无中生有鱼目混珠的杜撰。明着看,众人辩论的是个理字,想用悠悠之口还当事人一个公道,其实仔细想,他们不过是要在酒桌上占个上风,说个曲折好听的故事。骨子里又有哪个会真正关心当事人的苦痛。过几天有了新鲜的传闻,还不是转头就把今天的话忘在脑后。
几个人家里都是当朝的官员,听着那些市井杂人这样议论皇上和朝臣,心里颇不是滋味。饭也没吃好,酒也没喝好。草草地就散了,各自回府。
鸿锐和墨玉青一起回庆王府。进了门,管家来说庆王爷早回来了,这会儿正有客人来访,嘱咐了如果世子回来,去书房说话。
于是粘了一上午的膏药终于离了身,墨玉青回西院给他爹墨无痕送包子,鸿锐去书房看庆王爷示下。
一整个下午,庆王爷都在前厅忙碌。
等送走最后一拨客人的时候,日头都快落山了。吩咐管家关了大门,庆王爷转到后面西院里去图会儿清静。
进门找了一圈,才发现墨无痕躺在西厢里窗前的摇椅上捧着盘包子吃得正欢。
两只鞋底朝上翻在地上,脚丫子跷得比肩膀还高,一晃一晃摇得椅子吱嘎吱嘎快散了架。包子的油顺着手指头往下流,墨无痕一边忙着把手指头凑到嘴上去嘬包子汤,一边还在跟架上的禧子说话。
“……我跟你说吧,毛梳得越勤它掉得就越多你不梳它它也就不掉了。棉袄虽破好歹也是棉袄总比没有强,你再不喜欢也得凑合过俩月这天才能转暖呢。到时候你就是变成秃子都没人拦你,”看见庆王爷走进来,墨无痕捡起最后一个包子递过去。
庆王爷看了看那只带着包子油和口水的手,摇摇头不吃,“青儿呢?你又让他去十三街啦?”
爱吃不吃,墨无痕一反手把包子扔进自己嘴里,“他去妓院找姑娘,我看总比在家被男人纠缠强!”。
啧,庆王爷不自觉的皱了下眉。
墨无痕这张嘴真让人头痛,不教训一下早晚得被他气死。庆王爷抬脚就踩住了墨无痕竹摇椅下面的弯杆,“怎么说话呢?家里谁纠缠他了?”眼前这么晃来晃去的,看着都头晕。
摇椅猛的一停,害的墨无痕差点被包子噎住。一口气顺不过来,话就横着出了口:“还有谁,老色狼养的小色狼呗。”墨无痕整个身子陷在椅子兜里,举着俩油手挣迸了半天都没挣出来。
庆王爷最受不了的就是墨无痕的刀子嘴,还有他这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总惹得自己气往上撞,就想直接把他扔上床,扒光了绑起来狠狠地蹂躏,一直干到他这张利嘴肯服软认输求饶为止。
想是这么想,庆王爷年轻的时候功夫可是不错,现在虽然上了点岁数,但身手也还是比脑子快。一个念头没转完,人已经跨到了摇椅前面,伸手抓住了墨无痕的两个脚腕子。用力往自己腰里一带,墨无痕的整个人就被拖了出来。
“说,谁是色狼?”朝堂之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声音,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上半身窝在摇椅里使不上劲,两个手没地抓没地挠,后腰悬在半空,两条腿被人分开,下半身整个在别人的掌控中。狼爪子已经按在了两腿间的要害上,墨无痕此刻终于对自己的境有了比较清醒的认识。
第四章
墨无痕虽然对自己此刻的境有了比较清醒的认识,但还是失了先机。等他反应过来应该赶快干点什么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腰带已经被庆王爷解开了一半。

“住手!”慌忙去抢的时候,不想起得太猛,胳膊一滑没撑住劲,又摔回了椅子兜里。
庆王爷看着墨无痕的溴样觉得有趣,抬头瞟了眼,笑嗔了半句。“哼,这么着急?”
墨无痕哪受得了这样的气,一伸胳膊,就拿油手去抹庆王爷干净端正的脸。
庆王爷赶紧侧头躲避魔爪,暂时放开了墨无痕的腰带。
墨无痕一招得逞,保住了自己的腰带,还没来得及得意一下,双脚就又落在了庆王爷手里。
眼看着庆王爷抬手就把墨无痕的双脚架上了肩,往前挺身一压,来不及起身的墨无痕就牢牢实实被折叠着压回了椅子里。
“我让你胡说!”庆王爷的目光已经灼热,嘴角也挂上了暖昧,声音却还是冷冷的。
墨无痕眼看着庆王爷的脸越来越近,明知道就要吃亏却没有半点办法。两只手腕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落在了庆王爷的大掌里,油汪汪的手指头树枝一样晾在半空,派不上用场。两条腿更是被人架着使不上劲。后腰冷飕飕的,臀上却很暖和。隔着裤子,都能感觉得出庆王爷腹下的那个家伙现在顶在哪里。
好菜要慢慢地享受,才能吃得尽兴。庆王爷不慌不忙看了看眼前四蹄被缚,有些慌乱的墨无痕。
略有些凌乱的头发衬着俊秀的五官,干净的肤色,放浪出尘的味道让人心痛又心醉。虽然儿子都十七了,但这张脸却并没有印上多少岁月的痕迹。还是当年那个心眼多嘴巴毒的墨家二公子。
缓缓凑过去,舔舔他的嘴角,怀里的人眼风凌厉,回嘴就咬。
可惜什么都没咬着!
庆王爷嘿嘿笑着,再去舔墨无痕的另一边嘴角,慢慢挑逗。“嗯,小汤包的味道还真是不错,好吃!”
怀里的人不再反扑,把脖子一梗头一扭,眼睛嘴巴全闭上了,给说话的人一个不理不睬。
庆王爷才不管到嘴的美味什么态度,伏下身子,直接噙住了那两片油汪汪的唇。
等庆王爷把头道菜一口气吃到尽兴终于抬起头来换口气的时候,墨无痕已经老实多了。
四爪朝天瘫在椅子里一边喘气一边在心里嘀咕,后悔自己刚才把最后一个包子给吃了,早知道庆王爷这么喜欢瑞泰丰酒楼的小笼汤包就该无论如何都给他留一个的。省得这饿狼现在拿自己的舌头当包子嘬,啃得自己嘴里嘴外的皮到都红肿不堪。连脖子上都被他狠咬了几口,几乎没嘬出血来。
也不知道衣领能不能遮住那几斑痕,等一下弄不好还得调点水粉颜料掩盖一二。
这边墨无痕胡思乱想,那边庆王爷也没闲着。庆王爷办事一向有章法,头道菜吃完了,手里不停,跟着就上二道菜。
蹲在躺椅前,庆王爷直起身把墨无痕细长的双腿从肩上放下来,一左一右搭在自己的膝盖上,掀开墨无痕的衣服,伸手去解墨无痕里面的裤带。
墨无痕的两条腿刚才被压得狠了倒不觉得难受,这时一放下来,才感觉出麻来。于是皱起好看的眉头哼哼唧唧地埋怨庆王爷出手太重把人不当人使差点要了人家的命。……手里却再没推拒,由着庆王爷去解开自己的衣服。
两个人正在那黏黏糊糊拉拉扯扯准备着丰盛的二道菜上桌,就听见外边院门吱嘎响了一声,庆王爷心里暗叫声不好。想都没想就单手托起了墨无痕的腰把裤子给他套了回去。……
也就是刚把墨无痕的腰带勉强系上,门廊下就响起了墨玉青的声音,“爹,你在里面么?”
还没等墨无痕出声回应,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墨玉青就准确无误地推开了这间屋的房门。
庆王爷怎么都想不通,院子里这么多间房,不说正房东头是卧房,中间里外套的过厅,西头是墨无痕的画室,就说东厢房的书斋也是里外三间,还有南面喝茶用的小厅……墨无痕平时经常在的地方哪个墨玉青都没去。为什么就偏偏推开了这间西厢房的门!
这孩子怎么就知道他爹在这里的?难道当真开了天眼不成?
墨玉青推开门就看见了这么一幅画,自己的爹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地躺在摇椅里,媚眼含春正在舔只盘子。庆王爷托着爹的一条腿,正蹲在地上帮爹穿鞋。
墨玉青一瞬间就断定了屋里一定发生了不好的事――爹又被欺负了!
虽然平日里爹的头发也经常都是凌乱的,衣衫也经常都是有些褶皱的,虽然爹的丹凤美目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妩媚的,虽然眼前两个人的样子尽管暖昧但也不能说很出格,……可墨玉青就是知道庆王爷又对爹做了坏事。
虽然明知道庆王爷天天在爹的房里睡,该干的坏事肯定不会少干,但背后想想总还是不如当面撞见这么令人气愤。

墨玉青对他爹的警惕就跟他小的时候他爹担心他会被人害了一样。时刻都不会放松。
自从小的时候第一从门缝里看见庆王爷对爹做那事,墨玉青的心里就忌恨上了庆王爷。爹皱着细眉满脸汗水被人压在床上咬牙呻吟几乎要昏厥过去的样子一直留在墨玉青的记忆里,那是他十几年来最心痛的记忆。
后来长大了,读了许多书,更知道男人跟着男人是个不好的事,不仅名声不好听,而且做那事的时候,身体也会很痛。爹是个谪仙一样的人物,怎么能这样被人糟蹋。
戏台上不是总说富豪之家仗势欺人抢男霸女么,爹也一定是这样的遭遇。庆王爷位高权重无法无天,看上了爹的才情样貌,便趁人之危,看准了墨家失势的时机,想办法抢了爹来,囚禁在自己府里,还做出了那样的事……说不准就是拿自己要挟的爹,所以这些年爹才会留在王府里没有逃走。
虽说这庆王府里没有王妃,东院里只有个比自己大一岁的庆王世子;整个王府内院的事情都是爹做主,府里上下谁也不敢对自己的爹有半点不敬;爹若是想出府走走,也没有人敢拦着;甚至爹要去十三街,庆王爷也不会阻拦。……
但墨玉青就是觉得爹留在这里,一定是被迫的!
在外头,有很多人追捧爹的画,不惜一掷千金。文人墨客们以能跟爹一起吃顿饭喝杯茶为荣。自己的朋友有时也会跟自己打听爹的情况,都说爹是世外高人,跟庆王爷是世间罕见的佳偶天成让人羡慕。
可墨玉青怎么听着都觉得那不是真话,明明爹是被人霸占了的,明明这是一件违法的暴行,就因为霸占爹的人是一手可以遮天的权贵,在外面象个青天大老爷一样被人拥戴,所以他的所作所为就变成了美好的传说动人的故事,爹就要留在这里受苦。
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墨玉青越来越觉得自己应该象个戏台上的英雄那样,救爹逃出这庆王府的囚笼苦海。
“爹,我去书斋里等你,有事跟你说!”看了眼庆王爷,墨玉青沉着脸点点头,没做停留就转身出去了。
等墨玉青出去了老半天,屋里的两个人才如释重负松了口气。虽然今天庆王爷遇乱不惊理得当,及时煞住了车保全了两人的颜面,但被人捉奸在床的感觉还是清晰可辨,让两个人都心有余悸一头的冷汗。
作人父母的,都希望孩子快点长大,可长大了的孩子,真的不如小时候可爱。
至少小的时候,墨玉青找他爹,会一路喊着慢慢地从院门那边找过来,南屋北屋的一通乱转。有足够的时间让两个人收拾好现场,即使被撞上,也能骗他去看廊下的鸟,或者拿个点心什么的哄过去,过两天他也就忘了看见的事。……
哪象现在,这么目光咄咄地审视你,满脸的不容置疑好像要扒了你的皮。
长大了的男孩子,很严肃地通知父亲要在书房里谈话的样子,让两个人都颇感压力。
岁月如梭,不知不觉间就过了这么多年,自己似乎还没有作好准备,膝盖下那个摇摇摆摆口齿不清的小奶孩就已经长大成了人。这样的变化,真让人心惊。
墨无痕慢慢放下挡在面前的盘子,坐直身体。“你说他看出来了没有?”
“我看差不多!”庆王爷松开墨无痕的脚。
“可咱们衣服都穿着呢。”
“你儿子跟你一样,认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
“滚!”
第五章
墨玉青坐在东厢书斋的椅子里,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对面的房门开了,先走出来的脚步沉稳有力。没有过来,而是直接去了外院,随即听见院门庆王爷吩咐丫鬟们进来伺候的声音。
丫鬟们应着,陆续走了进来。
这庆王府里的丫鬟小斯一众仆人都是用熟了的,最知道府里的规矩。西院内院什么时候能进什么时候不能进、什么时候需要伺候什么时候不需要伺候都明镜似的,进出的时机都拿捏得恰到好圆滑自然。
更兼一个个举止大方如行尸走肉,口风紧得赛过蚌壳,即使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也绝对不会让主人难堪,更不会走漏王府内院里的半点风声。
另一个脚步声走了出来,摇摇晃晃的,下了台阶,穿过院子,一路来到门口。
墨玉青看着他爹走进屋,去书架上拿了本书,然后若无其事地走过来,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爹的动作依然优雅迷人,落拓中透着骨子里的高贵。
墨无痕端过丫鬟献上来的清茶,喝了一口润润喉咙。丹凤眼挑起来,看看面前一脸写满正义的小伙子。

“青儿,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啊?”墨无痕的声音圆润好听,有种魅惑人的魔力。在墨玉青面前,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威严的父亲,倒是更象一个不修边幅的大哥。
等丫鬟们出了门,带好门扇走远些,墨玉青才压低了声音跟墨无痕说:“爹,我今天去看了几房子。就在城南,都是独门独院,价钱不贵,地方幽静,进出也方便。我想跟庆王爷说,我们搬出去住!”
墨无痕的茶杯停在半空半天没落下来,丹凤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
慢慢放下茶杯,墨无痕转头轻声问墨玉青:“青儿,你是怕别人说你的闲话吧。……有功名的人对自己的身份更在意些也是对的。”庆王府姓袁不姓墨。这“庆王府里的墨小公子”,说出去不好听,不知情的没准儿会想歪了地方。
“爹,我早就想搬出去了。”墨玉青有些赌气,爹到底是怕什么呢?自己都这么大了,有功名在身又有一身好武艺,足够保护自己和爹的了。
“我知道,”墨无痕拿书当扇子扇,在脸前一扇一扇的比划,表情有些不自然,“你不喜欢别人说你沾了庆王府的光。你想让别人看到你自己的本事,对么?”墨无痕温润的声音让人没法辩驳,话里的意思也正好是墨玉青闹着要走的另一个原因。
于是墨玉青粗声粗气的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墨无痕不扇了,把书放在膝盖上轻轻抚摸,半晌忽然笑了起来。
想起自己当年五劳七伤的一身病,一手抱着不满两岁的幼子,一手拎着个破鸟笼子,大雨滂沱中被大队人马压镖似的送进庆王府大门。那个时候的自己,哪敢想会有这么一天,京城里又将有了墨家的宅院。
沧海桑田,命运的手和面似的把人揉来揉去捏扁捏圆,让你哭,让你笑,把你送上天再摔下地,然后拿根稻草在你面前说爬起来啊,这叫苦尽甘来。……二十年的岁月回想起来那么不真实。只有自己的一身病和眼前的这个人让自己觉得可信。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情摆在面前,总要应对。
“这样吧,你若是看好了,就先买下来。咱们墨小将军有个自己的宅子住也是应该的。”墨无痕细细长长的丹凤眼眨了眨,闪过一些算计。
墨玉青的嘴角立刻翘了起来,再仰起脸来时,眼睛亮亮的,看住墨无痕,“那,爹,等我把上房收拾好了,你就搬过来住!”
面对青儿依然纯净清澈,认认真真的黑亮双眸,墨无痕觉得脸上有些发烧。墨玉青小的时候,墨无痕没少拿话哄骗他,现在墨玉青长大了,墨无痕觉得自己不该再哄他骗他。可是真话就那么好说出口么?似乎要说出口也挺难的。“行啊,抽空我带禧子过去住几天。”
听爹这么说,墨玉青多少有些失望。真想立即就带了爹出去再不回来的,爹却不同意。不过想想也知道,爹不可能说走就走,庆王爷不会那么好说话,没准说急了,爹更要吃苦头。
所以这事还是不要逼得太紧,听爹的安排,一步步慢些来。待自己在朝里再站稳些,最终接了爹出去也只是早晚的事。
墨玉青很懂事地点点头,“嗯,那我先出去了。”
墨无痕望着墨玉青的背影出了门,心里多少还有些怅然。
青儿小的时候,自己总担心他会被那些仇恨自己的人暗害。整天提心吊胆的,不让青儿离开自己半步,照顾幼子的任务全都自己一手承担,连晚上睡觉都不肯假手他人看顾。那时青儿人小体弱,经常生病,连累得庆王爷也要半夜起来去帮自己照看孩子。
这孩子长大了却说不喜欢庆王府,一心想着要走,让自己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不是滋味归不是滋味,辛苦拉扯大的孩子有了出息总归是件让人欣慰的事,青儿的想法不算过分,没道理不支持。
只是这边一支持,那边恐怕就要有人不干了。
果然,第二天下午,墨玉青前脚刚把房契递到墨无痕手里,后脚庆王爷就派人过来请墨无痕去书房说话。
墨无痕嘴里答应着,身子却没动。对着太阳把房契看了又看,然后妥妥帖帖仔细收好了,才不慌不忙走了出来,跟着来人去见庆王爷。
墨玉青不放心,跟着墨无痕一起进了庆王爷的书房。
庆王爷今天也不知道是胡子刚修过还是给谁气的,脸上青森森的一片坐在桌案后面泥塑一样稳重。世子鸿锐脸红脖子粗的站在一边,看见墨玉青进来,眼睛都绿了,险些就要当场发作。
“王爷找我来有什么事啊?”墨无痕目不斜视大义凛然,隔着书案在庆王爷对面大咧咧一屁股坐下,挡在了袁鸿锐和墨玉青中间。
“青儿在外面胡闹!”袁鸿锐小狗似的直着脖子开叫。
“我才没有胡闹!”墨玉青也不甘示弱,小公鸡似的扬起了冠子。
“你就是在胡闹!”

“我不是胡闹!”
……
墨无痕吸一口气翻个白眼就势靠在了椅子背上,看戏的时候赶上自己不喜欢的段子又不想走怎么办呢?两个眼睛只好东张西望看点别的吧!
仰起头去看天棚上的彩绘。看了一会儿,发现满眼都是一团团的五彩祥云,横看竖看全都一样。……
啪!什么东西拍在了楠木桌子上,震得人心口直痛,“都给我跪下!”
凭空一声惊雷,屋子里立即没了声音。扑通,扑通两声,小狗小鸡都矮了半截。
庆王爷毕竟是个当权的王爷,在外也是个一言九鼎的人物,早年间也是带过兵的,气势在那里摆着,回家镇住两个毛头小伙子的威严总还是有的。
墨无痕闭闭眼睛赶走眼里的云彩,缓缓坐直身子,笑嘻嘻看向眼前桌案上的人――手。你使那么大劲,手不疼啊?
第六章
庆王爷在外面一向很有办法。再难办的事,再难缠的人,到了他这里都能收拾得清清楚楚管得服服贴贴。可是这庆王府里面,却偏偏养着一个庆王爷怎么摆都摆不平的人。
这人生气的时候庆王爷倒不怕,先由着他发发脾气,摔摔东西,再好言好语哄哄,讲讲道理摆摆难通常也就过去了。如果这样不行,庆王爷还有最后一招百试不爽的杀手锏,保证能让那人消气。
可偏偏这人笑的时候,就不那么好办了。他是认真要跟你做对了,而你也只有投降的份。
“到底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青儿在外面买房子?”庆王爷绷起脸来审案子。
“知道,我让他买的。”嫌疑犯当庭认罪,供认不讳,态度肆意,满不在乎。
“你!”庆王爷觉得自己嗓子有点紧,卡了鸡毛似的。本来是要给鸿锐做主的,可怎么背后主谋变成自己庙里的佛了?这案子让人还怎么审。
“我让青儿买的,私自作主,没请示王爷。”丹凤眼笑眯眯看过来,满眼柔情春水似的流转。“王爷要打要罚就传令吧!”需要上铐子么?这里有两只手可以用。
两个手腕并拢了伸到庆王爷面前,白皙纤长的十个手指难得这么乖顺,一起干净老实的趴在桌上给人看。
饱满的指甲修剪得个个圆润根根整齐,然而小指的骨节却因为风湿的原故略有些扭曲变形,手背上多年的养护都无法完全抹去的半圆形烙印看着更让人痛惜怜爱。
庆王爷垂眼看了老半天,脸色换了又换,最终暗自叹了口气,还是把自己的大手盖了上去。
轻轻抚摸着墨无痕有些冰凉的手指,庆王爷想了片刻,然后以当家大老爷的身份字斟句酌断了这起内府官司。
“买个宅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府里也不缺这点钱。无痕喜欢,看好了,买就买了,只要可心就好!”
声音像三月里的春雨,慢悠悠的润进肺腑,除痰化淤,益气和血,脾胃中和,养心明目,让人神清气爽呼吸顺畅,感觉满屋里都飘起五彩祥云。
墨玉青放下心来低头不语。这愚公移山的第一步就算走出去了。
袁鸿锐咬紧钢牙在心里把自己的亲爹埋怨了一万两千八百六十五遍。只差没把地板跪出两个坑来。
手指泥鳅似的溜出了大掌的范围,墨无痕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走。顺路拎起了墨玉青的衣领子。“谢王爷宽大,如果没有其它事无痕告退了。青儿不懂事冲撞了王爷和世子,无痕替他赔罪这就带回去教训!”
“等等!”没等墨无痕闪到门口,庆王爷就念出了定身咒,然后不紧不慢甩出一句话。“了多少钱,让帐上给你!”
墨无痕嫣然一笑,嘴上说着谢过王爷转身领着墨玉青就出去了。
这边庆王爷在书房里耐心开导抓耳挠腮心中不服的庆王世子袁鸿锐,大讲特讲以退为进以守为攻以纵为擒的用兵之道,那边墨无痕回了自己的上房,进了画室,关起门,就开始翻箱倒柜在架子上找东西。
找了半天找出张纸来,拿在手里横看竖看,念叨着“勉强凑合吧,”就铺在案头上提起笔来开始写字。
墨玉青站在窗前把刚才的情形想了又想,终于想出了问题。“爹,不能要他们的钱,要是用了他们的钱,说出去,那不等于是他们买的宅子了?!”庆王爷这个老狐狸,真够狡诈的。

墨无痕眼都不抬,专心写字。“不论你要不要他们的钱,别人都会认为那是庆王府的产业。”人家可不会去跟你确认到底是谁掏的钱。
“那怎么行啊,爹,赶紧想个办法啊。”墨玉青急了,要真是爹说的那样,搬出去另过就跟从西院换到南院似的,绕来绕去都在庆王府,那自己的算盘不就白打了。
“所以啊,你的动作要快!”墨无痕不着急不着慌的,一幅事不关己的样子。
墨玉青看看天色还早,捏紧拳头点点头,“好,我今天就找车把东西都搬过去。”
“那可就来不及了。黄菜都凉了!”墨无痕继续写他的字,满嘴风凉话。
墨玉青有些糊涂又有些生气,都这个时候了,爹都不着急,还有闲心一笔一划地写字。写什么呢?
待低头一看,墨玉青顿时开了茅塞。碎金泥红的喜纸上,墨无痕工工整整的写了两个篆书大字:“墨府”
“赶紧去吧,抢在他们前面把这字贴到大门上,然后买几挂鞭放放,跟街坊邻居打个招呼,记住,这是今年新科墨将军的府第。可别提我!”墨无痕一口气交待完,丹凤眼转了转,又想起一些,“办完了事再去街上找些乞丐,不论男女老少,都叫进府当佣人,今天晚上就住在府里,跟他们说把院子看好了,没你的命令,不许外人进。快去吧。”
墨玉青点头一一记下,小心把红纸揣进怀里,拎了浆糊桶,小燕子似的飞了出去,
墨无痕安排停当松了口气,放下笔,抓了把瓜子转去廊下教鸟说人话。
等晚上庆王爷忙完了公事,终于可以上床睡觉的时候,才发现墨无痕没在床上。于是庆王爷的呼吸又开始沉。
墨无痕的身体一向不好。年轻时候落下的病根,风湿入了骨,一年四季不是这疼就是那疼。再加上气血不畅内里匮乏,一早一晚不是心慌就是头晕,三天两头的得请大夫。尤其是两年多前有一阵子闹失眠,整夜整夜的难以入睡。
那段日子,每天晚上,庆王爷最头痛的一件事就是让墨无痕睡觉。医生嘱咐,就算睡不着,也要早些上床养神。可偏偏墨无痕越到晚上越精神,不是要看月亮,就是要数星星,抚琴填词作曲吟诗折腾到天亮都不肯睡。……本来就没几两肉的人,哪禁得住这个敖法,眼看着人一天比一天瘦,面色一天不如一天。
庆王爷为此忧心忡忡,没少发愁。
名医请了不少,药也吃了不少,大夫开的药方子堆了尺多高,全府的人都得了医嘱,知道这位大爷不能累着,不能冻着,不能大喜不能大悲,不能吃半点辛辣刺激,不能受一点委屈闲气……众人铭记在心,小心伺候,可就这样,墨无痕的身体也没见半点好转。
庆王爷一看怎么哄都不行,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便琢磨着另想他法。最后想出了个主意,中秋节吃螃蟹的时候寻个由头跟墨无痕打了一赌,条件就是墨无痕赌输了就要听庆王爷的话按时上床。
墨无痕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愿赌服输,从此以后每天晚上都按时上床,躺在被窝里养神。后来渐渐的,身体好了一些,也有了倦意,庆王爷没来,他到了时候也能自己睡着。
再后来,养成了按时休息的习惯。
每天庆王爷来的时候,帐里都是一幅伸胳膊伸腿活色生香的海棠春睡图,只看得人虚火上升,气冲关元。从那以后,堂堂庆王爷反倒经常闹失眠。
不管怎么说,墨无痕能睡着了是件好事。虽然有人多出了无法宣泄的春心,但总比整日愁眉不展的担心要好受。眼见墨无痕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庆王爷欣慰之余也并无怨言。
而偏偏今夜,本应春睡的美人却没在帐里,半夜三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第七章
“看我这幅山水怎么样?”庆王爷踱进画室的时候,就看见墨无痕光着两只脚趿拉着拖鞋,身上薄薄的一层睡衣,一只手托着装墨的碟子,另一手夹着三杆毛笔正在纸上龙飞凤舞。
笔下山川,峻岭高耸,层峦叠嶂,茂竹修林,苍茫尽现!
一条大河自面前流过,波光粼粼,雾霭遥遥,云蒸霞蔚,气象万千。……
映衬得庆王爷的脸色也云蒸霞蔚,气象万千。“买个宅子就睡不着觉啦?”庆王爷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来,要吃人肉的样子。
“那是,我们墨家眼看着这就要后继有人了,我爹的在天之灵也可以告慰了,我娘泉下有知,也可以放心了,这么大的事,三天三夜都庆贺不完,你说我还睡什么觉啊?!”墨无痕不仅不怕,还罗罗嗦嗦的专挑庆王爷的软肋下手,说得庆王爷差点把隔夜饭给吐出来。
你墨家的香火早就断送在你爹娘的手里了。你爹你娘当年要不是鬼迷心窍,跟着判党谋逆也不至于让你身陷囹圄千里发配,受苦受难几乎没死在狼嘴里。现在跟我面前提墨家的香火,想暗度陈仓?美的你!
“别跟我来这套,赶紧睡觉去!”庆王爷大手一伸就捏住了墨无痕托着碟子的手腕,言辞不容质疑,公差一样说话就要拖人。
“你别拉我,还差两笔就完了。”墨无痕也不争辩,手底下加快了动作。好在庆王爷进来前就画得差不多了,这时只是在做些小的修补调整。

手腕翻转,三根各不相同的毛笔在纸上留下各具特色的痕迹。又一片树林说话间就种上了山头。
一口气画完,看看没什么疏漏,墨无痕直起腰松了口气。放下手里的东西,老老实实跟庆王爷回了卧房。
卧房里烧了地龙,夹壁墙也是热的,所以格外暖和。
先把墨无痕塞进被子里,庆王爷回身仔细检查了门销,才上床躺了下来。
墨玉青小的时候睡在外间,墨无痕说夜里要起来照看孩子,所以从来不插门。结果外面那小东西不知道怎么半夜就忽然醒了,睡眼惺忪的就推门进来找爹。害得庆王爷差点倒了金枪折在床上,从此就多了个心眼,只要夜里想办事,就一定得把门插好。
其实早十来年墨玉青就已经搬到外院睡去了。每天要早起练功,怕影响他爹休息。可庆王爷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十几年前的烙印还记得真真切切的,每必须查过了门才肯上床。
“不是睡觉么,插门干吗?”墨无痕缩成一个团陷在被子里,眯着眼睛问庆王爷。
“不插门睡不踏实!”倾王爷说着话把墨无痕捞进怀里抱住,跟着又把他推开一寸。牙缝里咝咝作响,抽了半天冷气才适应了大冷天贴身儿抱块冰的感觉。
墨无痕恍如未闻,冰凉四肢八爪鱼一样贴上庆王爷热乎乎的身子。懒懒的声音响在枕边,“你身上真暖和,给我抱抱。”
被人夸赞的代价就是要替人暖床。
好在庆王爷这些年没把武功给放下,运起内功,手脚并用,连揉带搓的只一会儿功夫就让怀里的人掀了被子喊热。
庆王爷等的就是这个时候,擦把汗三下五除二就把床上所有人的衣服都扒了个干净。
沾了药膏的手指插进墨无痕的后庭,仔仔细细地涂抹。墨无痕眼都不睁,任庆王爷忙活。蛤蟆似的趴在枕头上哼哼:“困死了,你明天不上朝了,……轻点,……哎哟,还让不让人活啊。……”
“明天不上,后天不上,这一个月都不上了。”庆王爷提起墨无痕的臀,双手卡住两胯,顶枪上阵,一边干着力气活,还一边耐心回答着群众提问。只是气息有点不畅,答得断断续续的。
“啊?该不是要出殡了吧!”难道这皇上就这么不济,生两天病就要玩完了?墨无痕的困劲飞走了一半。“看来我得抓紧时间娶媳妇了!要真赶上国丧,喜事就办不成了。”
“你说什吗?”庆王爷正干得热火朝天,准备再上层楼的时候,被墨无痕冷不丁说出的一句话差点拌个跟头。肝火陡然而起,索性停下来追问。话里实际的意思是,你敢再说一遍,我现在就结果了你。
可惜墨无痕半点都没意会,“你完事了?那我睡了。”说话就要翻身。
庆王爷的家伙还铁棍一样插在里面,一口气堵在心头,哪能让他翻身,抬手就是一巴掌按在背上,直接把墨无痕打回了原形。“别乱动,说清楚,谁要娶媳妇?”
墨无痕趴在枕头里闷笑,一个床上睡了十几年了,还能紧张一下,也挺好玩的。
“说呀!”庆王爷的家伙不耐烦地用力顶了一下,督促身下的犯人快点招供。
墨无痕嗷的一声,被顶得急了,跟着出口的话也急:“你说还有谁,青儿都大了,买了房子成家立业娶媳妇生孩子,不是应该的吗?!你儿子也不小了,别说你没想过。”
听了这话,庆王爷的身体疆在了半空,心里七上八下地开了锅
等了半天,庆王爷不出声,身后的家伙有点见软,墨无痕试着动了动身子,庆王爷这才醒过味来,想起眼下的事。心里把墨无痕的话颠了几个个儿,最后还是决定先埋下头专心干眼前自己的这摊活。
一下一下的,老和尚撞钟似的有条不紊。每一下都带着后劲插到最,插得墨无痕呼吸都错了位。
庆王爷鼓鼓囊囊的囊袋撞在墨无痕的私,肌肤相贴,毛发摩擦,麻麻痒痒的。
里里外外的刺激,让墨无痕的身体也起了反应,下体越来越热,叫嚣着立了起来。气息不知不觉间加快,欲火升腾,让人再也没法赖在枕头上装死狗。
墨无痕索性撑起身子,在床上跪好,主动迎上庆王爷的撞击。庆王爷一手扶住墨无痕的腰,保持着撞击节奏不变,一手就去抄墨无痕的前面,把玉茎握进手里,套弄把玩。
墨无痕前后都被揉弄着,气血翻涌欲死欲仙,眼前一阵阵发晕,嘴里断断续续呻吟着,听在庆王爷耳中,妩媚得让人发狂。
庆王爷的铁棒听到召唤不仅硬了起来还粗壮了不少,充满墨无痕紧窒的后庭,一下下抽插着。墨无痕的后庭紧紧地吸附着铁棒,吸得庆王爷觉得自己的骨髓都要被化了去。
一声低吼,庆王爷开始全力出击,大战三百回合,直到把墨无痕送上云巅才尽数喷发。

墨无痕断了线的木偶一样瘫在床上,两眼一闭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睡了过去,丢下庆王爷一个人理善后
两天之后,京城的街头巷尾茶社酒楼就传开了一则新鲜的话题。说庆王府的公子们都被庆王爷赶出了家门,在南城买下了相邻的两宅子,分别冠在各人名下。庆王府不出一丁一卒,全让他们自己去收拾料理,目的就是让他们自己尝试着当家理财,早日继承衣钵。
众人钦佩庆王爷标新立异教子有方,一时间京城贵族纷纷效仿,各家公子买房置地添丁进口置办家业,忙得不亦乐乎,成为一时风尚
第八章
墨玉青早上一出门,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看太阳的庆王世子袁鸿锐。
“青儿早啊,你这是要去哪里啊?”鸿锐近来脾气特好,见面总是客客气气的。
毕竟这里写着墨府不是庆王府,进人家的门不象进自家的门那么方便。鸿锐索性每天守株待兔等在门口。
“我去看我爹,听说他这两天身体不好。”墨玉青落落大方,骑上马往外走。任鸿锐跟在身旁。
鸿锐这几天老实了许多,不仅不象从前那么张狂了,甚至让墨玉青觉得他有些小心翼翼的样子。墨玉青心里头的某个天平上,自己这边的分量就又加了几两,觉得好过多了。
墨玉青说是回去看爹,却把马一直骑到了信仁公府。
翟小公子翟庆云这几天吵着闹着要搬出去单过。老夫人不同意,他娘不同意,他哥不同意,他爹不同意,连最疼他的嫂子也说不同意。全家都说他还小,都不同意让他搬出去单过,他正生气呢。
鸿锐和墨玉青走到门口通报进去,翟小公子和小武一起出来迎接,四个人打过招呼嘻嘻哈哈进去说话。
“原来小武也来了,我正想你在不在呢。”鸿锐也不客气,从盘子里拿起块点心就塞进嘴里。早上起得太早,没吃饭,饿了。
“你以为他是来看我的,他不过是打着看我的幌子图个方便罢了。”翟小公子打趣着小武,在墨玉青身边坐下来。
“你个臭小子,我来这儿还用打你的幌子?我姐姐不是你嫂子啊?”小武的大巴掌直接朝翟庆云的脖子后面扇过去。
翟小公子说完话就知道自己要挨打,早缩着脖子往墨玉青身边躲,边躲嘴里还不安分,“那你倒是去看你姐姐啊,干吗老惦记着人家彩盈姑娘?”
彩盈姑娘是庆云的堂妹,来京城这些日子住在信仁公府,小武三天两头的往这跑,没少被翟小公子打趣。
“你再说!”小武被人拆穿,恼羞成怒作势去掐翟小公子的脖子,脸上红得跟一块大红布似的。
翟小公子在椅子里缩成团,两个人你来我往,打闹在一。
鸿锐拉着墨玉青的袖子凑到耳边假装小声说:“看啊,小武还没过门就欺负大舅子。”再冲翟小公子喊:“庆云赶紧喊你妹妹来救你啊!”
“彩盈妹妹快跑啊!这家伙杀人不眨眼啊……”翟小公子抱着脑袋开始乱喊,被小武按住朝肚子上给了两拳,翟庆云夸张地翻着白眼哀叫。把鸿锐和墨玉青逗得前仰后合。
小武出了气不再难为翟小公子,鸿锐站起身伸手去把小武拉到自己这边椅子上坐下,那边墨玉青也把翟小公子的脑袋从椅子缝里拽出来,让他坐好。
笑过闹过了,想起今天来的目的。墨玉青看看另外三个人,“还记得咱们在吉罄斋看见的那位三更先生么?我这里有消息了。”
哦?三个人眼睛都是一亮。
“不过只听说,他是震远镖局的人。”墨玉青眨眨黑漆漆的大眼睛,努力想把知道的说清楚,但消息实在太短了,就这么几个字,一个小纸条,没头没尾的,根本说不清楚。
“他是镖师么?”翟小公子迫不及待地追问,月牙一样的眼睛努力睁大些,厚嘴唇半张着。
墨玉青摇摇头,“好象不是,我问过震远镖局的趟子手,都说不认识这么个人。”哪有人见过穿一身白衣的镖师,怕人不劫是不是。
“那他是震远镖局的东家?”鸿锐若有所思。
墨玉青又摇摇头,“震远镖局的东家姓白,不姓魏。”
“那他是震远镖局的姑爷吧!”小武也插话进来。

三个人一起看小武,都笑得不怀好意。“你就想着当姑爷是吧!”鸿锐伸手过去,在小武的脑袋上推了一掌,翟小公子趴在墨玉青肩上伸出舌头做鬼脸。
“他不是东家,不是伙计,再不是亲戚,那你们说他还能是谁?”小武的脸又红了,急着辩解。三个人还笑,小武又要恼了。
“没关系,既然知道了是震远镖局的人那就好办多了。”还是鸿锐比较善良,放过了小武继续说正事。“庆云,这回该看你的了。”
翟小公子的鬼脸还没做完,听了鸿锐的话,赶紧整顿脸色认真地点点头,样子更滑稽。
他爹掌管户部,天下的老百姓都归他管。既然知道了府邸,想查个人出来就容易多了,有无数种办法可以进去找人,肯定能查到。
事情有了进展大家都高兴。正说着话,前院大奶奶也就是翟小公子的嫂子,小武的姐姐打发人过来问,中午要不要添菜。意思是说鸿锐和墨玉青在不在这里吃午饭。
鸿锐赶紧解释,墨玉青的爹这几天身体不好,两个人这就要回去庆王府看看。中午不在这里吃饭了。
反正都是自小一起玩大的熟人,也不用客气。翟小公子和小武送鸿锐和墨玉青出来,两个人上了马,一起往庆王府的方向走。
走到岔路口的时候,鸿锐忽然拉住了马头对墨玉青说:“青儿,我总觉得这里头不对!”
“什么不对?”墨玉青扭头看鸿锐。
“说不清楚,就是觉得哪里不对。这个三更先生主动结识我们却又行踪诡异,该不会是有什么问题吧。要不你先回去,我再去吉罄斋看看。”鸿锐说着话就带马往另一条路上走。
“我跟你一起去!”墨玉青也拐了过来。“问问也好!那老头肯定知道些什么。”
事实证明鸿锐没有猜错,确实是有什么地方不对了。
经营了二十几年,在京城颇有名气的吉罄斋人去楼空,关张大吉了。
是不是因为那把琴,亦或者是因为那个人的缘故呢?鸿锐和墨玉青并马往外走的时候心里都在想。
手下的跟班跑去左邻右舍打听了一圈回来告诉两人,吉罄斋是三天前忽然关的门。邻居只知道老头关门那天,有个穿白衣服的小伙子进过老头的店。至于老头到底什么时候走的,那把琴卖给了谁,根本没人说得清楚。
鸿锐和墨玉青两个人对望望,心里有了数。
“我想起来了,我在十三街听到过他的琴声。”墨玉青很肯定地告诉鸿锐。“每个人弹琴的时候,就象使剑的时候一样。指法和用力都会有所差别,不会有两个人的琴音是完全一样的。而他的琴韵很有特色,听过就能记住,绝对不会有错!”
“是春风民巷么?”鸿锐追问墨玉青。
墨玉青摇头,黑眼珠转着,仔细寻找记忆里的残片。忽然扬起头,目光晶亮。“是旁边那间!想起来了,我是隔着窗子听到的。那间叫什么来的?若悟美琴坊!”
第九章
庆王府里的一切都还跟以前一样。
墨玉青还没进门,就听见墨无痕的声音在里面指手画脚,“你把脖子洗洗,脖子!我让你洗洗脖子!……唉,你那都没毛了,好好搓搓,……笨啊,把头低下来不就够着了!”
进门看见墨无痕正窝在软榻上躺着,身上盖了床薄被,手边还扔着本闲书。地当间放着个铜盆,里面盛了半盆子炒热的细沙,禧子正在沙子里打滚,抖落得沙子飞得盆里盆外到都是。屋里的丫鬟们都躲得远远的抿了嘴笑。
看见墨玉青进来,墨无痕来了精神,掀开被子就要起身,墨玉青赶紧上去按住。“爹,你躺着吧,哪儿不舒服啦?”
“没事,”墨无痕看着眼前朝气勃勃的儿子,苍白的脸上露出个倦倦的笑容。“就是这两天没睡好,起来的时候有点晕。”
“吃药了吗?”墨玉青探了探墨无痕的脉,墨无痕的脉象不好,虚弱得厉害。根本不是他说的那么简单。
“吃了,吃了。”墨无痕嘴里敷衍着,伸手去抚平儿子的眉头,“你爹还没死呢,别一幅愁眉苦脸如丧考妣的样子。说正经的,青儿我想喝酒了,咱们出去喝酒吧。”生病的时候心里烦,越不让下地越想出去。
“不行!爹,……真的不行……瞧禧子笑话你呢。”墨玉青把当年墨无痕哄他的话拿出来哄他爹。
“它敢!”墨无痕才不吃这套,凤眼一挑,凌厉尽现。“敢!”笨鸟不知道怎么突然吐出句人话来,声音比墨无痕还大,理直气壮的。把一屋子人都笑了个人仰马翻。

说着话,丫鬟端进碗药来,墨玉青给墨无痕脖子后面垫了个软枕,接过碗要服侍墨无痕吃药漱口。
这边墨家父子讨价还价地喝药,那边庆王父子在书房里也没闲着。
“鸿锐,父亲问你,青儿在你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庆王爷一向严肃的脸上透出些属于父亲的慈爱。让鸿锐觉得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鸿锐从小就敬重父亲,在父亲面前一向老实,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从来不敢撒谎。今天被父亲叫到书房问话,心里也清楚,父亲是关心自己的。
低头想了想,慢吞吞地说出实情。“鸿锐――喜欢青儿!”
从小就喜欢,从第一眼看见就喜欢。
初见他的情景,自己一直都记得。虽然那时自己也很小,其它的事都记不太清楚了,但那初见的一刻却一直都记得很清楚。
那天爹临时进宫去了,大队人马送了墨家父子进府来,自己跑了过去,就看见了他。
他爹抱着他,坐在椅子里,身上都湿透了,他的头发软软的贴在脑壳上,小鸭子似的那么可爱。大大的黑眼睛那么亮,宝石似的看着自己,他的睫毛好长好长,小扇子一样。……
他爹不肯吃东西,他也不吃,乖乖的靠在他爹怀里一声都不吭。后来他爹坐在椅子里睡着了,自己就偷偷走过去,递给他半块点心。他接了,放进嘴里,一点点吃下去。自己好高兴啊,满地跳着,呵呵笑着把手里剩下的半块点心放进嘴里,跟他一起吃。
从那时候起,自己就喜欢上了他。
“你说你喜欢他,那父亲再问你,你有多喜欢?”庆王爷的笑暖暖的,让人信赖,愿意把心里的话都告诉他。
有多喜欢?从来没想过!鸿锐有些迟疑。
那就算算吧。
小的时候,自己每天都要去看他,领着他在院子里跑。一听见他哭,自己就会着急。……
上学的时候,有一小武欺负他,把他推倒了,害他磕在椅背上破了嘴唇,自己冲上去就把小武打了一顿。……
练功的时候,他扎一会儿马步就会晕倒,师傅说他先天不足,不能习武,他哭得好伤心。自己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发誓,自己要学好了武功这辈子都要保护他!……
“对我来说,他是我身边很重要的人,是我一辈子都要保护的人。”鸿锐直视父亲的眼眸,把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
“鸿锐,你觉得,他现在还需要你的保护么?”庆王爷字斟句酌小心地提醒自家的孩子。
朝夕相的孩子们都长大了,外人也会有些议论,而他们自己好像还不清楚自己的境以及彼此的关系。让做家长的不得不过问一二,“你看,他有功名,有前途。武功也比你好。他哪里还需要你的保护呢?”
鸿锐邹起眉头,心里有些黯然,这个话题,是他不愿意探讨却又无法回避的。是啊,青儿因祸得福,遇奇人指点打通经脉,不仅医治好了先天的不足,武功也早就超过了自己。他都上过战场杀过敌了,而自己还没有。
天天一起去上朝的大臣,一样的品级,哪里需要自己来保护?!
袁鸿锐的嘴角扯过一丝无奈的苦笑:“也许是从小习惯了吧。总觉得他还小。”可惜他越大越不领情,总不肯跟自己在一起玩。
庆王爷点点头表示认可,还有谁比自己更了解自家孩子的心性呢。鸿锐此刻的迷茫自己年轻的时候不是也品尝过么。“鸿锐,你没有兄弟,喜欢他,疼爱他,想象个兄长一样保护他,这都是人之常情,父亲也觉得十分宽慰。”如果你对他只是兄弟一样的情分,那就最好。今日跟你推心置腹,彻查详情,就是要解决这个困扰多日的问题。
“你也不小了,父亲想给你说门亲,不知道你有没有中意的人。”如果你不是想跟他过一辈子,那么就趁早收手,各走各的路。
成亲?鸿锐心里一惊,自己觉得还是很遥远的事怎么一下子就被父亲摆在了面前。心里这样的慌乱,完全的措手不及。“这个么,父亲,……鸿锐还,还不想成亲,等等再说吧。”等什么呢?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不想立即成亲,好像一成亲,自己就要失去什么珍贵无比的东西。
庆王爷想起自己纠缠多年几起几落的感情,实在不希望儿子重蹈覆辙。趁着他们现在还没有走到那一步,让他们能早些各自成家,慢慢淡了这份感情,也许是最好的结果。“鸿锐,兄弟如手足,你娶了亲也一样可以照顾青儿,跟你们现在也没有什么分别。”青儿心思不在这上面,怎么都好说,关键是自己的这个孩子,打消了他的念头,就等于大功告成了。
没有什么分别么?可是心里怎么就觉得不是这样呢?鸿锐觉得心里似乎有些不甘,但一时又说不清楚。
“鸿锐,大丈夫立世,不可以畏首畏尾。”当断则断,既然话说到了这份上,庆王爷觉得自己应该推儿子一把。
父亲气势如虹的当头棒喝振得鸿锐头皮发麻两腿发抖。低下头去,想都来不及想,话就滑出了嘴边。“鸿锐全听父亲安排。”

几天后,京城的街头巷尾又传开了一条新闻。庆王爷府上要招亲了,不知道谁家的小姐能有这个福分,成为庆王府未来的女主人。
墨无痕在画室里作画,旁边墨玉青无精打采地坐在窗前逗鸟。“爹,你说,皇上就真的这么狠心让风大将军走了?”
“我告诉你吧,袁家的人,各个都是铁石心肠,你要想指望他们能跟你海枯石烂,那除非你先躺进他的棺材里等着他。否则的话……就别指望了。”墨无痕在颜料盘里调朱砂,调了一遍又一遍,总是不满意。
“就没有一点回转的余地了?”墨玉青不死心地追问。
“等你死透了,他兴许能想起你来。”墨无痕往朱砂里兑了些墨,感觉颜色差不多了。
那你还愿意留在庆王爷这里不肯跟我走!墨玉青翻吧着眼睛,使劲看了看他爹。“爹,庆王爷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可以放你走?”
“放我?我还不放他呢!他欠我的债还没还完呢,等他还完了我再走!”今生的情债,只怕他这辈子都还不完。
墨玉青起身往外走,边走边摇头,觉得自己的爹一定是前几天生病病糊涂了。天底下哪有把债主绑回家逼良为娼的道理?他竟然还说是要留在庆王爷的府上讨债。
看来以后得给爹换个大夫。
第十章
这几天庆王府的前院象开了个菜市场,男男女女各色媒人进进出出,只差没把庆王府的井水给喝干了。
其实庆王爷这些日子很忙,一天到晚都在外面理朝中的大事,根本顾不上府里的事。那些人进进出出的,都由王府总管领着一干管事的众人跑前跑后地接待。
庆王爷有交待,庆王世子的婚事由庆王世子自己做主,看上谁就娶谁,看上几个就娶几个,庆王爷一概支持。
众媒人听了王府总管的传达,也知道自己的分量,根本也没指望能求庆王爷做主。只要庆王府收了自己递上去的画像,就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至于能不能成,那就要看自家祖坟上冒没冒青烟,小姐跟庆王世子有没有前世修来的缘分了。
不过既然这事由庆王世子说了算,那庆王世子的想法可就太关键了。于是众媒人各显神通挖空心思研究起庆王世子的喜好来。能投其所好成功的把握不就又大了几分。
然而奇怪的是,庆王爷忙国事,管不过来说不管,庆王世子不忙国事,管的过来也说不管。
庆王世子招亲这么大的事,本人却好像并不很上心的样子。众人忙得鞋都跑丢了,大把的画像递上去,只得了个“放着吧”这么模凌两可的答案。让人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众媒人不死心,非要弄个究竟。却偏偏满城围追堵截都找不到庆王世子的影子。就连他们经常凑在一起玩乐的几位公子这些日子也不再聚会了。
众人东打听西打听,最后才知道,庆王世子这些天搬回了庆王府东院闭门不出,跟本不见客人。
还听说,案头的画像已经堆成了山,庆王世子看了些,还没有看中哪一个。众媒人交流着消息频频点头,想想也是,庆王爷什么样的权势,庆王府什么样的地位,庆王世子的妃子那是将来也要经常出入皇宫的贵戚,不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人品才貌,哪能说得过去!
众媒人自知机会难得,责任重大,于是更加发奋图强努力钻营,誓必要一步登天靠上庆王府这颗大树。
午后的庆王府西院安静得出奇。太阳懒懒的照着,廊下的鸟昏然欲睡,院里几竿翠竹配着一方山石,淡淡的色彩,娴静得如一幅天然的水墨。
临窗的小几上放了一盘金黄酥脆的点心,点心旁边是一壶新沏的绿茶,袅袅蒸汽从精致朴素的细瓷茶杯中升起,带着淡淡的板栗清香。恬静之中有着温厚的暖意,淡淡的清凉韵味正是墨无痕最心仪的饮品。
“青儿,庆王爷正给鸿锐说亲呢,你要不要也说一个?”墨无痕把下人全都指使到前院去帮忙,这会儿正关在屋里忙着自己的画。
“他说他的,我凑什么热闹。”墨玉青这几天也是没事可做,百无聊赖的,跑来给他爹墨无痕帮忙,一起装裱字画。
“也是,到时候人家选你不选他,好像我们欺负人家似的。”墨无痕小心地裁开多余的边角,把画抻平。
“爹,瞧你说的,好多家都想跟庆王府攀亲呢。”墨玉青舒展眉头,露出了一个温温的笑容。在爹眼里,自己永远都是最好的。
其实鸿锐也不差,论文才武艺一点都不比科举出来的人逊色,只是他自小就被封了爵位,没有机会应考就是。
若是论为官从政的业绩和交际应酬的手腕,那鸿锐更是顶出色的。朝里没人能挑得出他的毛病,周围的朋友也都喜欢跟着他跑,连皇上都会把军需重任交给他理。
可是鸿锐以后就是别人家的女婿了,再不会象以前一样跟自己粘在一起吆五喝六的胡玩了。一想到这层,墨玉青就觉得心里好烦,乱糟糟的。

“跟庆王府攀亲有什么好的?我才不想呢!”墨无痕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把手里的画轴比来比去的端详。终于找齐了里外余量,确定好位置,薄薄的刷上层糨子。
“对了,青儿,你是真的想去给风大将军送行么?”还是想躲着什么人?墨无痕知道墨玉青跟庆王爷讨了个差事,要出趟远门。
墨玉青跨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椅子背,挺认真的点点头,“嗯,就是觉得风大将军挺不值的,想去送送他!”听季小鱼说,风大将军满心都只有皇上,可到头来,皇上还不是用他换了东西。
“感情这种事,值不值的,不足为外人道。只要自己愿意,再不值的事也会去做,就是砒霜也能当蜜喝。”墨无痕说得有心没肺,不关痛痒。
砒霜也能当蜜喝!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呢?墨玉青把下巴搁在椅子背上撅着嘴瞪大了眼睛出神。
墨无痕抬头看了一眼墨玉青,又低下头继续摆弄手里的画。“鸿锐天天缠着你你说烦,现在鸿锐不缠着你了,你还烦,你说你这是怎么回事啊?”
“谁烦了,我这不是没事干么。”墨玉青被针扎了似的从椅子上跳起来,走到一边去喝茶。
明明放了半天的茶水却还热得惊人,一口下去烫了半条舌头。真是喝口水都塞牙!墨玉青扔下杯子气哼哼地看着茶壶,不知不觉又皱起眉头。
“我看你啊,就是忽然耳根子清静了,不太适应。……出去散散心也好,等你回来的时候兴许就不烦了。”但愿你能尽快适应身边不再有人纠缠的日子。
成熟的过程,就是不断适应的过程,每个人都一样,只有快慢,没有例外。只有够冷够硬够自私的人,才能活得够舒服。
“嗯,我也是想多找点差事干干。”墨玉青回头看看自己的爹,干好了好早点接你出去。
“青儿,最近有你师傅的消息么?”墨无痕觉得还是换个话题比较好。墨玉青的师傅是江湖怪人余独行,此人武功奇高亦正亦邪。十来年前被江湖中人联手追杀,逼得走投无路,在十三街偶然遇到了路过的墨无痕。被墨无痕收留,躲在庆王府中隐姓埋名好几年,算是保住了性命。
为感谢墨无痕的救命之恩,他不仅治好了墨玉青的先天不足,还倾囊相授,教给墨玉青一套让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快剑。后来离开王府,又浪迹江湖游荡四方去了,只是偶有消息往来。
“嗯,有消息,他说他过一阵子会来京城,……颖瑶姑娘还找我帮忙呢。”墨玉青想起颖瑶姑娘托付的事还没办成,眉头皱了一皱,心里想着抽空还得去找一下鸿锐,鸿锐人面广办法多,兴许能帮上忙。
“颖瑶姑娘找你帮忙?那你可别忘了多收她点银子!”墨无痕一听见颖瑶姑娘的名字就想起春风民巷,想起春风民巷就想起自己的银子,想起自己的银子肉就痛。
墨玉青嗤的笑出声来,大眼睛笑弯了,毛茸茸的睫毛挤在一起,看他爹,“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帮人家办成呢,怎么就跟人家要钱呢?”爹好象有的时候特别财迷,非要从铜板上刮点金下来。
“没办成就不能要钱了?我托他们办的事,他们也没办成,还不是照样收钱。”墨无痕颇不以为然,耿耿于怀锱铢必较的样子让墨玉青忍俊不禁。灰暗的心情好了许多。
春风民巷其实就是江湖上买卖消息的地方,墨无痕这些年托春风民巷打探家人的下落,大把大把的钱,得到的却都是一些让人失望伤心的消息。
墨无痕失望之余少不了要抱怨几句,庆王爷什么都不说。墨无痕就跟墨玉青和禧子念叨。禧子不会说话,墨玉青就只好经常劝慰几句,让墨无痕想开些。
对于那些从未谋面的亲戚,墨玉青倒是并不觉得有什么牵挂,这些年跟着爹,被爹无微不至的照顾着,并不觉得缺少什么。
至于以后,应该也是一样,只要能把爹接出去,跟爹在一起,就觉得很知足了,找不找得到亲戚又有多少关系呢。
第十一章
鸿锐在庆王爷的书房里磨蹭了一个上午,终于找了个书房里没有外人的机会,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父亲怎么就答应让青儿去呢?换个别的人不行么?”一去两个月,太漫长了。
这些日子庆王爷太忙,北庭的使团一个跟着一个,都是国事要事,皇上不在,所有事都要庆王爷谋划定夺,半点马虎不得。
鸿锐转来转去,想单独跟父亲说句话都难。
“他去也无不可,”庆王爷一边翻看着公文,一边随口给了答案。表面上轻描淡写,眼角却没放过鸿锐悬在半空不动的笔。
鸿锐今天特意跑来帮庆王爷抄写公文,就是为了跟父亲说不想让青儿去送风大将军的。那么远的路,又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朝里那么多人谁去不行?怎么就让他去了!
轮也轮不到青儿!
“就因为是个费力不讨好的活,所以青儿去就更合适!”庆王爷放下公文,坐到桌边端起盖碗,手里撇着茶叶,眼角扫过儿子的脸,慢慢托出自己的想法。“将来就算皇上迁怒怪罪起来,不是还有你可以帮他说话么。皇上看你的面子,总不至于太过为难青儿。”你说过你要保护他的,不是么?
“可是,那么远的路程,他爹身体又不好,万一……”鸿锐搬出墨无痕来劝说庆王爷,希望父亲能收回成命,换个别人去出这趟远门,让墨玉青留下。

自己最近心里很烦,暗暗的希望青儿能在身边陪陪自己。
“鸿锐,你有你该做的事,他有他该做的事。这差事是他来找我要的,我想,他也有他的打算。”既然你还分辨不清自己的心意,那就更应该分开一段时间。时间和距离会让你们认清自己。
早些走出暖昧的误区对你们两个都有好。
“鸿锐,你一向都能识大体顾全局,可不能因为一时私念就误了国事。”也许,你该替他想想。你在招亲,他若喜欢你,也会不好过。选择远行,也是他保护自己的方式。这一点上,他比你聪明。
“可是,父亲……”鸿锐的眉头都快拧出水了,憋得脖子也红了,还是想要辩解。
庆王爷放下茶杯,轻轻叹了口气,实在看不过去自己的孩子这样窘迫的样子。“也不过就是一个多月而已,北庭有要求,希望路上越快越好。我已经嘱咐过了,快去快回。沿途都有布置,不会有任何差池。你就放心好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鸿锐心里就清楚了。庆王爷定了的事,再说也是无用,不可能更改了,自己还能做的也只有接受父亲的安排,不再顶嘴。
看清了形势,鸿锐刚才还有些发热的头脑立刻冷静了下来,审时度势随机应变,立刻就有了新的规划,一张清单在脑子里迅速形成。
有心扔下笔就赶紧出去干自己的事,又怕父亲怪罪,勉强压下心里的念头,假装没事的样子继续抄写公文。
他这里心思转了又转,自己不知道,其实已经全落在了庆王爷的眼中,这时也不点破,只淡淡说了一句:“你的笔干了!”
鸿锐这才看见,自己刚刚心不在焉抄写下的几个字有些模糊不清。脸上一热,慌忙去砚台里当笔,急急的想要补救。还没落笔,耳边又传来庆王爷不带半点责备的声音,轻轻的两个字:“重抄!”
鸿锐咬着牙,好不容易把公文全部抄完了,刚想开溜,屁股还没离开椅子,就被庆王爷发觉了。“鸿锐,那些画像,你挑得怎么样了?”庆王爷不高的声音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鸿锐清楚,父亲问的是自己招亲的事。众媒人送过来的成堆的画像还在自己房里堆着,大部分都还没有看。父亲这是在询问自己的想法。
自己做事从来没这么拖拉过,但这不知道怎么了,就是不能专心。好像那是个炉子上烤的白薯,闻着挺香,一摸就烫手。
“父亲,近来公务忙,我看,这事还是放一放吧。等忙过了这阵子,踏下心来仔细看,我觉得才更好些。只怕忙中出错……”鸿锐的声音越来越小。
“嗯!”庆王爷从喉咙里哼了一声,吓得鸿锐半点声音都不敢再出。只等父亲发落。
庆王爷在心里叹了口气,毕竟是婚姻大事,虽说是父母之命,但也不能太草率,还是要鸿锐满意才好。“鸿锐,自己的事自己多上点心。”
……
鸿锐回了自己东院的房间,心里闷闷的。长这么大,头一回感觉自己像是有了心事。看看旁边桌案上小山高的画像,有些不情不愿地告诉自己,这也是自己的功课!
自己从小就很用功,从没拉下功课,先生总说自己又聪明又用功,是最好的学生,将来一定能成大器,立大功,继承父亲的封号做一个国之栋梁。
而眼下,自己已经把这堆功课放置了好长时间,却还是没有半点想理的心思。
这叫什么事呢?自己以前都是很喜欢做功课的,做完了自己的功课,还喜欢帮青儿做。做多少都不觉得烦。而眼下这功课,就好象是个刺猬似的,无从下手。
正在为做功课的事发愁,想着青儿,青儿就来了。
“鸿锐,有个事你帮忙办一下吧。”青儿刚从风大将军的府里回来,脸色不太好。
鸿锐舒了口气,还是青儿好,有了新功课,把刺猬先放一放就不会良心不安了。满心感激地看向青儿。什么事,吩咐吧。
第十二章
对墨玉青来说,鸿锐是块膏药,粘在身上不舒服,但有个跌打损伤什么的,还真离不开他。鸿锐平日给大家的印象就是俗话说的万金油包治百病的那种人。只有他不肯帮的忙,没有他办不了的事。
“你帮我给颖瑶姑娘办件事吧。”墨玉青看看鸿锐桌上的画像,眉头皱了皱。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风大将军那里难过得哭都哭不出来,鸿锐这里还在天酒地的想媳妇。
但自己来毕竟是来求人的,有些不中听的话也不好发作。
墨玉青把颖瑶姑娘托付的事跟鸿锐说了一遍,看看鸿锐,爱搭不理的样子,真想给他一拳。

“听见了没有啊?”墨玉青搡了鸿锐一把。这人越来越讨厌了,这几天装神弄鬼的不说,找他办点事行不行的连个痛快话都给不出来。
鸿锐心里不痛快了。瞥了眼墨玉青,“你就知道让我给你办事,你怎么就从来不想着帮我干点事?”话里全是委屈抱怨。
鸿锐也有要自己帮忙的时候么?墨玉青觉得有些诧异。一时反应跟不上。“你要我帮你什么事?你说过么?”怎么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鸿锐更恼,一肚子的不快幻化成邪火。从五官七窍里喷出来,滚烫滚烫的。“什么事都得我说了你才知道?你自己看不见我这一桌子东西?”亏你长那么水灵两个大眼睛。
鸿锐只顾自己出气,说完了才看见墨玉青大白天看见鬼似的目光。知道自己失态了,有些不好意思,扭过头闭上嘴生闷气。
长这么大,墨玉青见过鸿锐跟人斗嘴,见过鸿锐跟人打架,见过鸿锐耀武扬威飞扬跋扈,可从没见过鸿锐这么幽怨,这表情实在不符合他一贯阳光普照热情似火的表现。怎么说呢,就象大冬天下雹子,让人看着心里怪怪的,却还一下找不出问题来。
是不是要成亲的人都会这样?
“鸿锐,你怎么了?”墨玉青问得小心翼翼,好象怀里揣着两斤生鸡蛋怕磕了似的。
等了老半天,才听见鸿锐从喉咙里咕噜了一句。“没什么。”
那么的颓丧又无奈。
墨玉青觉得自己于公于私都有必要关心一下这位庆王世子了。
几天没见,他怎么换了个人似的,“要不,我叫几个下人过来帮你整理整理这些画像?”毕竟同朝为官又是一个院子里长大的,看见他这样总不能说我不认识你然后转头出去。
鸿锐不耐烦地挥挥手,“不用了。”轰苍蝇似的。
墨玉青看不见鸿锐的脸,被晾着觉得好生没趣,就起身想往外撤。身子一动,鸿锐总算把头扭了过来,红着眼睛看看青儿,拍拍身边的椅子,吼:“你就不能陪我坐会儿?”
遇见这么不讲理的人,墨玉青也没有办法。只好小猫一样乖乖坐下来。这年头事情都这么怪,本该难过的风大将军没事儿人儿似的对自己笑,而本该高兴的庆王世子却好像明天就要发配去和亲似的在这里难受。他们都怎么了?
等了老半天,鸿锐好象好了一点,不发呆了。抬手从画堆顶上抽出一幅画像,展开,端到墨玉青面前问:“这个怎么样?”声音还有些哑,但确实已经平静多了。
墨玉青仔细看了看画上的小姐,再看看鸿锐,“不好,眼睛太小了。”
鸿锐点点头,把画轴卷起来,放到旁边,又拿了一幅,展开,端到墨玉青面前问:“这个呢?”
墨玉青再仔细看了看,看看鸿锐还在赌气的嘴,摇头。“不好,颧骨太高了,要是生气撅起嘴来,就是一个“啊福”。”
鸿锐的嘴扁下去了,点点头,又拿了一幅,展开,没等墨玉青说,自己就念叨上了。“我的天,这是小姐,还是小姐她娘啊?”
墨玉青伸头看了一眼,乐了,也展开一幅,端给鸿锐看。“那你还没看这位呢,”
……
两个人一起做功课,做得就是快!
这晚的庆王府,饭厅伺候用饭的下人都格外的经心,因为不知道的什么原因,今晚庆王府的几位大人难得的凑在了一个桌子上用膳。
庆王府坐在主位,两旁是墨无痕和袁鸿锐,对面坐了墨玉青。这样的坐法其实已经十几年了,众人早已经习以为常。
只是后来鸿锐和墨玉青都大了,经常在外面跟朋友们玩耍,很少回来吃饭。而庆王爷也多有应酬。所以最近这几年,除了逢年过节,四个人一起用膳的数可以说屈指可数。
其实庆王府里的菜肴是极其讲究的,要比酒肆饭堂里的东西好得多。酒肆饭堂里的菜色为了牟利,选材下料都是斤斤计较的,味道再好也是有限。而王府里的菜肴,则是不计成本但求美味。只要几个主人吃得满意,厨子就算立了大功,根本不用考虑成本价钱销用度,自然在选材下料火候功夫上,就非酒肆饭堂可比了。
就比如黄焖鱼翅,是用母鸡、肥鸭先调出上好鲜汤,再加上火腿,鱼翅,在文火上焖三四个时辰,然后调以干贝汁火腿末鸡油等各种作料制成的。这样做出来的鱼翅,原状完整,色泽金黄,味浓酥烂,清鲜适口。是庆王爷颇为赞赏的一道菜。
而清汤燕窝则是以汤为主的一道菜肴,燕窝软滑,汤味鲜美,益气补血非常养人,是专门做给墨无痕滋补用的。
可惜王府的饭菜虽然好吃,但还是留不住贪玩的年轻人,袁鸿锐和墨玉青平时宁肯跟朋友去吃闹哄哄的酒馆也不肯回府来吃顿象样的晚饭。

然而今天却一反常态,公子们早早地就传话给了厨房说晚上要在府里用膳。
厨房总管受宠若惊,赶紧报告了墨无痕。墨无痕没说什么,只吩咐了多做几个象样的菜,派人通报了庆王爷。于是,庆王府按例摆晚膳的时辰一到,四个人齐刷刷的都进了饭厅。
圆桌上杯盘碗碟摆得满满的。后面还不断的有新出锅的菜在往上端。珍珠雪耳、如意乌龙、蜜汁山药、桂鱼条、糖醋荷藕……冷盘上完,就是一系列热菜。
干烧冬笋、菊里脊、芙蓉海参、鹦鹉莴笋、金银鸽肉、口蘑鹿肉、随滑飞龙……点心也陆续跟了上来,莲卷、三色糕、水晶饼、翠墨玉米粥……王公贵族们吃饭,没有哪个菜能吃干净的,再好吃的菜也是夹上几筷子就撤下了。
庆王爷口重,偏咸,墨无痕出身南部世家,口味清淡,喜甜。袁鸿锐喜欢干烧,墨玉青偏爱鲜香。王府的厨子早研究好了各人的喜好,一道道菜都用尽了心思。
有道是“厨子好不好全凭一勺汤”,好厨子的绝活全在调味儿汤上,炖汤用的是精选的黑爪黄毛老鸡,以火腿、干贝、大骨、柴鸭小火调制个大半天,让汤里溶进各种名贵美味之精华。汤色如润玉,汁味浓香、鲜美沾唇。再以上品鱼翅、鱼肚、鱼唇、螺片等入汤中细制,……这样的讲究,也只有这样的府第才能享用。
就连不起眼的小菜,麻油酱萝卜之类的也都精雕细刻,仔细钻研。用墨无痕的话说就是:摆上桌面的东西,怎么也要留个富贵牡丹的影子,顶个吟风弄月的名字,否则怎么能配得上“朱门酒肉臭”的恶名!
第十三章
庆王爷是个沉稳刚健的人,吃饭的时候也是目不斜视,有条不紊。
墨无痕天天窝在家里饭量不大,挑挑拣拣,几筷子就吃了个半饱。等着上菜的功夫,喝口汤,看看对面的袁鸿锐,话却对着墨玉青说出来。“青儿,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嗯,交接完了我就没事了。”墨玉青这两天没胃口,吃什么都不香,这时弄了个鱼头在碟子里慢慢地拆。
“您别担心,青儿快去快回,顶多也就是一个半月的时间。是吧,青儿?”鸿锐这两天上火,满嘴都是大泡,吃饭也疼,说话也疼,抢着说话就更疼。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到底是你去还是我去?”墨玉青觉得鸿锐简直就是一只快嘴八哥。从来都是这样,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没有他不抢的话头。就显他知道的多!
墨玉青的长睫毛狠狠朝鸿锐扇了一下,抠出鱼眼睛下面的一小块嫩肉放进嘴里吃。想想还是笨嘴的禧子可爱,不会让人有种想掐死他的冲动。
“我"鸿锐嘴里疼得直吸气,看着青儿,想分辩,却当着父亲的面不敢放肆。委屈得两条浓眉拧成了麻,把一张俊脸弄得跟个新摘的小苦瓜似的。
庆王爷夹了一筷子菜放到鸿锐碗里。鸿锐看看,缩起脖子老实了。庆王爷的意思不用说,说出来就是: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
“哼”,墨无痕把胳膊肘支在桌边上,手掌撑着下巴,眯着眼看好戏。
等大家都安静下来继续吃饭的时候,慢慢抛出自己要说的话。“青儿,你要是不用赶着回来,就晚点回来吧!”
一滴冷水掉进热油锅。
啊?这不仅鸿锐的嘴合不上了,连认真吃饭的庆王爷也停住筷子看了过来。
原以为墨无痕是不放心墨玉青,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是舍不得他在外面受苦,希望他早点回来。可是,他怎么倒让墨玉青晚点回来呢?
墨玉青也放下鱼头,扬起眼睫看向自己的爹。
丹凤眼笑咪咪的弯成了月牙,柔美得让人恨不得一头扎进去醉死在里面。好看的嘴角也翘着,甜甜的让人提不起半点防备。
“爹,你有什么事要我去办么?”墨玉青黑漆漆的眼睛专注地看向墨无痕,爹笑得越好看,事情就越严重。
知父者,莫若子,墨无痕心里颇为满意。笑容更浓,声音更润,“我听说吴家有位故交嫁在遥城抚远府,你回来的时候,顺路帮我去看看她吧,她丈夫……”
还没等墨玉青点头,庆王爷就不干了,急急打断了墨无痕的话。“无痕,多少年前的旧事了,过去了就过去了,你怎么还要联络?!……我看,还是算了吧。”不是建议,是恳求恳求你放下从前。你可知,你一个人的从前折磨的是两个人的心。
丹凤眼缓缓的闭上又睁开,好像许多年的光阴就这样从眼波中流转了过去。
时隔多年,才有了足够的勇气面对从前,因为自己知道,只有当自己能坦然面对从前的时候,才真的能放下从前。
“是啊,多少年了,错过了那么久,总要亲眼看见才能放心。”
有些事,不是不想忘,而是忘不了。有些伤害,刻骨铭心,任时光也洗磨不掉。纵然隔了百年,依然可以看到泪的痕迹血的颜色。这伤这痛如手背上的烙印,无法抹去。……

墨无痕的笑容留在脸上,眼中却满是伤痛。堵得庆王爷没法把话往下硬说,只能蹙起浓眉,拿出复杂的眼神一个劲地看向墨无痕。
庆王爷和墨无痕两个人在这边眉来眼去打哑谜,听得那边袁鸿锐和墨玉青两个一头雾水。墨玉青看看鸿锐,用眼睛问他,“他们什么事,你知道么?”
鸿锐缩缩脖子,不敢使劲摇头,只能晃晃眼珠子表示自己不知道。
墨玉青有点失望,心想鸿锐你真是该知道的不知道,不该知道的瞎打听,知道的都是没用的,怨不得让人烦呢。
又有菜上来,众人不再说话,都低下头趁热把晚膳用完。
吃完饭,鸿锐拉了墨玉青去东院看他新找来的一本棋谱,这边庆王爷跟着墨无痕进了西院的画室。
“无痕,当年是吴家悔婚在先,并不是受你家连累。吴家衰落另有原因,吴家小姐自己选的夫君,虽然地偏远,但这些年待她也算不错,你又何必要横生枝节呢?”庆王爷一听墨无痕说到抚远府,就知道了墨无痕的意思。
自己当年拒绝了墨无痕之后,墨无痕就跟门当户对的吴家小姐订了亲。外面风传那是一对金童玉女,吴家小姐早已仰慕墨无痕多时,难得有情郎肯浪子回头眷顾怜惜。家世般配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两厢情愿的美景,想来让人羡慕。
谁知风云突变,墨家出了事,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
吴家贪财,见墨家败落只当不曾跟墨家有过婚约,转头将吴家小姐嫁给了一个有钱的官宦人家的儿子。
后来几经辗转,那官宦人家的儿子到了抚远府陈家门下做事,这几年一直住在遥城的抚远府。这些事庆王爷都知道,却都没有告诉墨无痕。
庆王爷知墨无痕的性情,墨无痕侥幸未死,这些年一直在打探家人的下落,知道了吴家小姐的消息,只怕要提起旧事,又惹来一场伤心。万一那吴家小姐对墨无痕旧情未断也还有意,那可就不好办了。
“无痕,她已经成家这么多年了,你再带消息给她,让她夫君知道了,只怕多有不便吧。”庆王爷温言软语,小心劝解墨无痕。
“嗳,”墨无痕叹口气,有些心灰意懒的失神。“我难得找到一个跟我家有些关联的人,你还疑神疑鬼的。”
这话一说出口,庆王爷象被当众剥光了衣服,脸上再也挂不住了。尴尬地笑笑,咽下满肚子的话,悄悄退到灯影里隐藏。
墨无痕也不看他,只看着跳动的灯光,沉浸在自己的往事里。“当年我家散了的时候,她家里买了我家不少下人,难得她这份心意。这个人情,我既然没死,总是要还的。”
经过了太多的背叛与颠覆,你不会再轻易相信一个人,也不会再轻易记恨一个人。就比如眼前这吴家小姐,她又何尝不是个可怜的人?爱上一个不爱你的人,那种痛苦不是旁人能理解的;那种绝望的折磨比漫长的等待更让人难以忍受。
这一点,墨无痕有体会。
“如今我让青儿去看看,也就是想还她个人情。你以为,我还能有当年的勇气,去人家府上夺人么?”
墨无痕的话说得轻飘飘的,却是当年一段轰轰烈烈的往事。
第十四章
躲不开,也逃不过。
无可躲,也无可逃。
若能逃,早就逃开了这段情缘,但是,早若逃开了,又到哪里去找这些幸福和快乐呢?会有这么多让人痛苦无比却又痴情无比的爱恨牵扯吗?
三生石上想必已经早早刻上了你我这一世的缘份,命中无形的红线缠在彼此的腿踝,牵扯着彼此的眼神。扯不开,拉不断,丝丝缕缕,坚韧无比。
当年庆王爷还是五王爷的时候,去南部代天巡视,认识了当地才子墨无痕。
刚一见面,两人便被对方卓而不凡的气质吸引。情不自禁地彼此欣赏,视对方为平生知己。
墨家是,当地的名门,其府上的三位公子,都是一时无二的风头人物。五王爷那段日子住在墨府,经常与墨二公子出双入对形影不离,喝酒赏月观做诗甚至连床夜话。
五王爷办完公事回了京城,心里便多了个朝思暮想的影子。撑了两个多月,忙完了手头的事,抵挡不住勾魂摄魄的思念,来函邀请墨无痕去京城游玩。
墨家父母有心结交五王爷,便怂恿墨无痕到京城走走。刚巧墨无痕同父异母的大哥墨无影要进京述职,于是墨无痕欣然同意,与墨无影一起来到京城,第一住进了庆王府。

其时正赶上五王爷的皇兄给五王爷招亲,选中的是相府家的小姐,希望能调衡利益,笼络人心,借此稳住朝中局势。
五王爷虽知自己的婚姻必是权力交易,全无感情可言,但终究是少年情怀,心有不甘。酒后便把心里的寂寞和苦闷都告诉了墨无痕。
墨无痕本就聪颖非常,又是水晶心肝玲珑剔透,回去想了一晚,第二天便有了主意。先给自家大哥透了个口风,寻个机会要五王爷带他们兄弟去相府拜见。
墨家兄弟本就是人中龙凤,人品相貌才学都是顶尖的出众。墨无影更是当朝青年才俊,被人一致看好的前途无量。既然有心而来,自然更表现得风神俊朗,谈吐不凡。
墨家兄弟一唱一和,在宰相面前畅谈国事朝政,一番话说得字字珠玑谋远虑,让老宰相频频点头,目露精光。留茶留饭,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之后几日,墨无痕缠住五王爷在京城周边肆意玩耍,让大哥墨无影只身再拜相府。宰相大人正为女儿的婚事头痛,对墨无影颇有好感,当场招了小姐出来给客人奉茶。
相府回来,墨无痕探听大哥口风,原来墨无影官场混了几年,也早磨砺得精明市侩。一眼就看好了这男婚女嫁借势而上的大好时机。
墨无痕借献佛顺水推舟的一举正中其下怀,墨无影当晚就修书给父母,把相府的情况细说端详。言明攀上这门亲,将来墨家就会如何的荣华富贵飞黄腾达。
墨家老父是个有些惧内的人,而偏偏墨无影的娘是个贪图名利的人,见机会难得,不容放过,便怂恿了丈夫修书过来力促婚事。
不几日,相府和墨家大公子订亲的消息就不胫而走,传遍了京城。一时间,有关墨家兄弟虎嘴里拔牙跟皇家抢亲的传闻就被编排成各种版本的故事飞遍了大街小巷。
跑了宰相这条老狐狸,皇帝苦思冥想等了好几年的万全计策宣告流产,被气得够呛。一打听,原来是墨家兄弟从中捣乱,从此心里便系下了芥蒂。
五王爷对市井传言一向都不为所动,听到也不放在心上。这时正跟墨无痕打得火热,听说婚事不成,自己得以轻松脱身,心里反倒高兴。越发欣赏墨无痕体面周全皆大欢喜的手段。
二人游玩归来兴致不减,又在府里喝酒弹琴。后园酒酣耳热之际,墨无痕搂上五王爷的肩头贴在耳边说,“咱俩这么贴心,你不如娶了我吧!我保管里外都能帮你。”媚眼如丝,红唇妖娆,象艳情故事中专吸阳气的桃树精。
五王爷喝多了酒,只当他是玩笑话,搂住腰就朝脸上亲去,“好啊,我们今夜就同房,你肯让我抱,我明天就撒帖子娶你!”
丹凤眼挑起来,眼里满是惊喜。怕五王爷溜掉,墨无痕继续激将。“你敢么?你不想娶相府家的小姐,都不敢跟你皇兄说!”
五王爷酒劲上来,哪容墨无痕这样诋毁,二话不说,拖起墨无痕就进了卧房。
到底是年幼无知啊,参不透人生。
第二天醒来,看着身旁一丝不挂的胴体和床单上斑驳的血迹。五王爷傻了眼,心里翻江倒海的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了。
真的很奇怪,身边不乏俊男美女伺候的五王爷从来没对别人有这样的好感。那是第一眼就被迷住了的吸引,自己甚至还了很多心机去接近他认识他了解他,直到被他勾引!
这样的勾引真让人陶醉,那是一种全新的发现和证明。发现了别人的内心,同时证明了自己的魅力。对于男人来说,这比打仗还过瘾。
因为这份欣喜和陶醉,打心眼里想朝朝暮暮的跟他在一起,心甘情愿地被他摆弄,所以连他算计了自己的婚事都不计较。
自己喜欢墨无痕是无疑的,可是走到这一步该怎么办呢?两个人再好也都是男人,若是谈婚论嫁,只怕会让天下人耻笑,皇兄那边也没办法交待。
该发生的和不该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僵在这里,让五王爷无法招架。酒虽喝得不少,但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并没有忘得干净。翻脸不认账可不是自己的为人准则。
墨无痕却大方,不仅没逼他兑现,反而替他开脱。只说昨夜喝多了酒,说过的话全不算数。床上的事,也不必认真。只当没发生过就好。
然后就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五王爷把墨无痕送出了城,心里颇不是滋味。墨无痕面上越是不经意的样子,心里便越是在意。五王爷跟他在一起厮混了有段日子了,怎会不知他的性情。昨夜的话,昨夜的情,绝对是墨无痕心里最重的情意,最真的话。怎会是做过就算了的。
有心回应这份真情,留他下来在府里,给他一个名份。但刚闹过墨家大哥跟自己抢亲的事,这时候要说服皇兄说:墨二看上了自己自己也愿意求皇兄成全?!实在是自寻死路难度太大。
左右为难,只能拉着墨无痕的手吞吞吐吐地说要从长计议。
墨无痕轰轰烈烈地抢完亲,赌上墨家的前程自己的名声,主动对心仪的人说出了心意,献上了自己的身子,到头来就得了个“从长计议”的答复。
一口气堵在心里,憋得脸色发青,差点没咬碎了满嘴的钢牙。

抬眼望进庆王爷眼里,说出口的话刀子似的尖利。“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后你若还没个决断,我们这辈子就不要再聚首了。”
谁承想,命运多舛,一句狠话,竟然一语成谶!
也许是注定要接受分离的命运,再多努力也无济于事,甚至连喘息的时间都不肯施舍。
两个月后,边关战事吃紧,庆王爷不得不领兵出征。前途未卜之时,哪敢给墨无痕承诺。
三个月后,墨无痕订亲,聘的就是吴家小姐。
得知消息,庆王爷纵然心里不好过却也甘心。心念一死,便不再计较是否有情有爱,之后不久,庆王爷的婚事也被他皇兄定了下来。
再然后,宰相一派结党谋逆东窗事发,被皇帝连根拔起。墨家大哥是宰相的乘龙快婿,墨家整个受到牵连,父亲服毒,母亲自尽。墨无影被下了狱,论罪斩首。
墨无痕和同案的其他人被削去功名流放边陲,永不录用。墨家的下人全部被官府收押转卖给大户人家为奴。……
的墨家就此消亡,不论是故土还是京城,都再没有了墨家的宅院。
之后的日子蛇一样滑过去。这些事,墨无痕记得,庆王爷也记得。虽然过去了许多年,但那是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痛不欲生的悔恨和自责,如何能够忘记。锥心刺骨的记忆埋在心底,一度以为就这样错过了今生的挚爱。
好在上天怜惜,总算走过了万水千山,等到了柳暗明,有了今天相伴晨昏的情缘,怎能不倍加珍爱。
“无痕,”庆王爷走到墨无痕身边,紧挨着他坐下,好象只有这样挨紧他,触摸他,才能确定他的存在。“我只是觉得,你若想答谢她,不必出面,我们也可以做到的。”实在不想让你跟从前的人或事再有任何瓜葛,不想再看见你眼底的凄凉。
墨无痕扭头看了看庆王爷,满眼的伤痕累累。“怎么做?用你的权势给他们些好,让他们觉得皇恩浩荡苍天有眼?――那是你袁家的事,跟我墨家有什么关系?”你袁家的人怎么都这样喜欢操纵别人的命运!从前当权的人操纵你我的命运,现在你当了权,又要操纵别人的命运?!
庆王爷吸口气刚要开口解释,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墨玉青清脆的声音。“爹,我可以进来么?”
片刻沉默,两个人挣扎着从旧日的恩怨里收回心神。
当下的事摆在面前,不容你不管。算了,没有人想让时光滞留在伤心一刻。
“进来吧!”墨无痕提高声音朝窗户说了一句,胳膊肘推了一下庆王爷。
庆王爷站起身坐到对面的椅子里,墨玉青推门走了进来。后面跟着袁鸿锐。
“爹,我明天走的早,就不来跟你道别了,你还有别的事么?”墨玉青说着话,用眼角去扫庆王爷,庆王爷脸扭在一边,看不到表情。
“有,你等等!”墨无痕回身,去架上将一幅装裱好的画轴抽出来,交给墨玉青。“带去给那个人吧,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为我们都曾半路夭折的报国壮志,也为我们都曾爱上袁家人的情路不幸,扼腕,叹息。
画轴在手里传递,四个人的心里都知道墨无痕说的那个人是谁。因为四个人都知道画轴里是怎样的一幅风景,怎样的一个人物和怎样的一段故事。
第十五章
一大早,天还没亮,墨玉青就出发去城外点兵了
皇帝和皇太后领着满朝文武在城门口摆开队伍等着给风大将军送行。袁鸿锐在队伍里站了一会儿,托旁边的官员帮忙拿着帽子,假装内急要解手,偷偷跑了出来。
绕到树林后面,从跟班的随从手里接过缰绳,拿过马鞭,猫着腰把马牵开一段距离,估计那边听不见声音了,才翻身上马,一溜烟儿地跑没了影儿。
墨玉青身上穿着崭新的军服,外面套着一身软甲,手里拿着令箭。在城外十里的地方,已经列好了队伍,装配好了车辆,只等着车队来了就出发。
远远的就看见袁鸿锐跑了过来。墨玉青以为出了什么事,赶紧迎上去,却见袁鸿锐打了个“跟我来”的手势,于是跟上去,一起向队尾的方向跑去。
两个人来到最后一辆马车旁,下了马,墨玉青看着鬼鬼祟祟的袁鸿锐,低声询问:“你要干什么呀?我马上就出发了!”
鸿锐也不着急,喘口气看看左右没人,从怀里掏出封信,递给墨玉青,“你拿着这封信去抚远府,说话办事也方便些。”昨天夜里赶出来的,今早特意磨了父亲盖了手戳。庆王爷的手戳,没人敢不给面子。
墨玉青看了看信皮,嗯了一声,没说什么,收进了怀里。

鸿锐指指身旁的马车,“我给你准备了一些路上没准能用的上的东西,你需要的时候就让他们给你拿!”
“我又不是搬家,你装那么多东西干吗啊?”墨玉青转着脑袋东看西看的看是否有人走过来。话里有些不耐烦
“傻瓜,”鸿锐拍了一下墨玉青的肩,“还非得等皇上下旨你才知道该干什么呀。我问你,你这一路送的是谁啊?别说风大将军是你敬佩的人,就是其它事,也得想在别人前头。”
皇上没想到的,你已经想到了,皇上想到的,你已经做到了,那才叫好臣子。
墨玉青这没回嘴,鸿锐虽然有时候很让人烦,但经过他手办出来的事确实都很漂亮,听他的安排只会有好,保证不会有错。
“你不光是要保证他们的安全,还得把风大将军照顾周全了,皇上面前才能交差!”鸿锐在墨玉青耳边小声嘀咕,热气全喷在墨玉青的耳朵上。
“我知道了。”这趟差事名声不好,却责任重大。鸿锐提醒得在理,墨玉青说话的口气不觉缓和了很多,看看鸿锐,没戴帽子跑了这么远,耳朵都冻红了。
墨玉青想了想,“你记着我昨天跟你说的,想办法把颖瑶姑娘那事帮忙给办了啊!”对身边太熟悉的人说不出感激的客套话,放缓语气托付点重要的事给他就是信任的表示了。
鸿锐搓着耳朵看看天色,“行了,别惦记了,不就是想打听宫里的消息么,我找人帮她办了就是。”话说得颇有些不情不愿,却到底还是答应了。
鸿锐觉得有些委屈。自己半宿没睡赶着写了信,还不放心,顶着家法从城门口的队伍里偷跑出来,就为了嘱咐青儿路上当心,可青儿却一心想着青楼的姑娘,也不知道记没记住自己说的话。
满怀热情,翘首以待,结果却未能如愿的感觉跟便秘似的,不论你用多大劲别人都不知道,自己还不能到去说。这份郁闷堆在肠子里,拱得胃火上升,鸿锐嘴里又开始长泡。
刚想再说点什么,就看见远丛林后旗幡招展彩带飞扬,和亲的仪仗车队已经露了头,马上就要过来了。
墨玉青翻身上马前去迎接。袁鸿锐拉了自己的马从另一条岔路跑开,悄悄回城。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兵部大院都分外的忙碌。
庆王爷安排了庆王世子袁鸿锐和一些青年将领分别奔赴各地,协调地方管员,根据风大将军留下的《南朝用兵方略》,进行实地考察,核实各项数据
待各地汇总的消息报上来之后,就要依据方略制定规划,调兵遣将整顿布防。接下去还要布置各地根据当地的情况,按照风大将军《方略》里的建议,操练各种战术,演习兵法战阵。
南朝没了战无不胜的风大将军,要想稳定边防,就只有靠过硬的战阵和严密的章法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对于那些青年将领们来说,这无疑是一全面提升队伍作战能力和个人指挥技巧的好机会。只要干得出色,将来一定会得到重用。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机会不是随时会有,这么好的空缺自己不去岂不是拱手让人。
若是还能学到风大将军的一鳞半爪,建功立业简直可以说是指日可待。
于是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兵部的大门从早到晚人流不断,进进出出的快马塞满了整条街道。
庆王爷忙得连口水都顾不上喝,每天都要很晚才能回到府中。
墨玉青从北面回来的时候,袁鸿锐刚好也从东部巡察回来。
在兵部的厢房里见到,彼此都觉得有些陌生。长这么大,两个人还从来没分开过这么长时间。然而彼此陌生中又似乎生出些多日不见的牵挂,有了格外的亲近。
鸿锐放下手里的事情,笑着给墨玉青倒了杯茶。“青儿回来啦,怎么样?还顺利么?”
“嗯,还行,”墨玉青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挤过去看鸿锐摊了一桌子的东西。
鸿锐拿起桌上一份份的文件指给墨玉青看,顺便把最近大家都在忙的事情跟墨玉青简单说了一下。“你也有任务,咱们这就要收拾东西,走一趟柳扬关。”
“你不是刚回来吗?又去?”墨玉青不解。
“是啊,把情况摸清楚了,定了方案马上就要行动。”鸿锐用下巴指了指庆王爷平时办公用的正房。此刻房门紧闭着。“他们正商议呢,等一会儿就有指令了。
墨玉青知道鸿锐所说的他们是谁,都是兵部的元老和朝里几位相关部门的大臣。每准备作战的时候,他们都会先在这里把分工商议妥当,免得到时候互相制肘。
“看来这动静很大啊,涉及的范围这么广。”墨玉青再喝口茶,边境上不仅要调动的兵力,还要协调地方各界。

“是啊,牵扯的人还多呢。”鸿锐对墨玉青一向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光是兵部调兵遣将的事,吏部、户部的地方官员和地方势力也都涉及在里面,而且涉及的更多。”
“那很多地方官员的权限都会有调整吧?”出了一趟远门,墨玉青可算知道了那些地方官员的嘴脸。山高皇帝远的,他们在当地呼风唤雨独霸一方。这些人的良心和本事直接决定了一方百姓的生计安康,朝廷在选才用人上是真不能马虎。
“可不是!”袁鸿锐也有同感。“正好趁这个机会,该升的升,该降的降。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都靠边站去,省得他们误国误民。”
墨玉青知道袁鸿锐说的误国误民的人是指哪些人,就是前些年,老国舅趁着皇帝立足未稳扶植起来的一批人。
这些人靠着裙带关系,不务正业,鱼肉乡里,欺上瞒下已经到了无恶不作的地步。
“那不是等于要重建朝纲了?”墨玉青瞪大眼睛看袁鸿锐,知道这动作大,但没想到这么大!
鸿锐看看墨玉青,一脸的严峻,“所以啊,我们都得打起精神尽心竭力才行。”
庆王爷要整治地方官吏的计划早已有之,准备工作已经做了好几年了。只可惜兵部不宜过多干涉朝政,而皇帝也羽翼未丰,所以庆王爷这些年一直都韬光养晦按兵不动等待着。眼下这个机会正是好时候,庆王爷既然要出手,势必要一击既中。
墨玉青看着满桌子的文件轻声说:“难怪今天我刚进门,我爹就说,“赶紧去,等着你和牌呢。”看来南朝上下真的要重新洗牌了。”黑漆漆的眼睛因为兴奋烁烁放光。
鸿锐笑着走过来,把整理好的文件在墨玉青的胸口上轻拍拍,低声说:“是啊,这回,咱们得和个大的!”眼角眉梢都是踌躇满志的激昂。
第十六章
兵部大院忙忙碌碌,庆王爷的府第里也忙忙碌碌。
庆王府的下人们早早的就得了嘱咐,该整治晚膳的整治晚膳,该布置起居的布置起居,该负责整理出门用品的整理出门用品。
两位公子刚回来,过两天马上又要出远门,要整理收拾的东西多着呢。
晚膳的时候,安静了近两个月的饭厅又灯火通明的迎来了几位主人。依然是庆王府坐在主位,两旁是墨无痕和袁鸿锐,对面坐着墨玉青。
珍馐美味一道道端上来,四个人各取所需吃得安静详和,其乐融融。
好象回到了多年以前,袁鸿锐和墨玉青都还小的时候,庆王府的餐桌上就是这样一幅情景。
两个小的头埋在碗里风卷残云狼吞虎咽,庆王府目不斜视吃得按部就班不快不慢。墨无痕挑挑拣拣,吃一会儿歇一会儿,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惊叹孩子们的好胃口。
“这两个小的哪里是吃饭,简直就是喂猪,吃什么都香,真是好命。”墨无痕不止一跟庆王爷念叨,总惹得庆王爷雄狮一样笑得得意。“我们家的孩子,当然都是生龙活虎的了。”......
好多年过去了,生龙活虎的袁鸿锐和同样生龙活虎的墨玉青,又把头埋在碗里吃得津津有味。
今天的晚餐是清清爽爽的一桌菜。红尘有雪,风满烟澜,蓝风有约,菩提信子,雨过沙滩,暮色荷塘,……春天容易上火,吃些清淡的,对身体有好。
墨无痕盯着墨玉青去夹第三块排骨的时候,抢先下了筷子。
墨玉青从小就被他爹抢惯了,也不生气,反而觉得有趣。轻轻笑着移开筷子去吃别的菜。
墨无痕吃着从墨玉青筷子下抢来的一块蒜香牛排,眼睛看着庆王爷的筷子。庆王爷正在夹滑溜鳝段,夹起来一块,瞥见墨无痕的目光,就把筷子拐了弯,送到墨无痕的碗里。然后再给自己夹一筷子。
墨无痕东一口西一口的吃着,总觉得自己吃到的不如别人碗里的香,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
喝口甜甜的果子露随意问道:“青儿,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看情况吧,这趟差事比较棘手,搞不好要耽误些时候。我们尽快就是。”没等墨玉青张嘴,鸿锐又抢过话头回答。想想要干的大事就热血升腾,激动得吃饭都格外有劲。
“路上差不多一个月吧。”墨玉青捡起盘子里最大的那块莲藕扔进鸿锐碗里,堵住鸿锐的嘴。
庆王爷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顿住筷子有些警惕地看看墨无痕,墨无痕今天又笑得春风满面好月圆的,让人心里不踏实。
然而墨无痕却没再说什么惊人之语,只埋下头喝他的桂果子露。

用完了晚膳,墨无痕回了西院,墨玉青去洗澡休息,鸿锐跟着庆王爷进了前院书房。
“鸿锐,带上这个,也许能用的上。”庆王爷把一枚印信递给鸿锐。
鸿锐接过来仔细一看,大吃一惊。
手里的印信是庆王爷平日随身携带的手戳。其权力如同兵部大印,有节制地方军队的威力。仅凭这枚印信,就可以在没有皇命的情况下,调动五万人马不必通报。
父亲把这样重要的印信交给自己带着,可见这的任务有多艰巨。
“鸿锐,这是个硬骨头,别人去我都不放心,所以我才让你去。”庆王爷看看一脸严肃的鸿锐,鸿锐努力点点头。重任在肩,正是考验自己的时候。自己是不是能不负众望,就看自己的表现了。
“青儿一直想建功立业,我也想给他一个机会。他武功不错,如有万一,……关键时刻他也能帮得上你。”上阵亲兄弟,沙场父子兵。庆王爷再看鸿锐,阴沉沉的脸上是山雨欲来前的风涛。
“请父亲放心,鸿锐明白,一定要完成任务,一定会带好青儿。”
庆王爷点点头,感觉儿子真的长大了。“也要注意你们自己的安全。”……
鸿锐收好印信告退离去,庆王爷又看了些公文才起身回西院去休息。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沸反盈天般的热闹。
进了门,就看见西院前厅外青砖铺就的空场里正在唱大戏,一群红柳绿的莺莺燕燕舞动着水袖迈着碎步在空地上跑圆场,中间一对碧人正嗯嗯啊啊地邀指着天上的月亮舒情达意海誓山盟。
锣鼓配器在一边催命似的紧忙活,一边还要看着台上人的唱腔,有问有答。手忙脚乱中透着节日特有的热闹欢快,连无意中弹错的音都好像是刻意安排来逗人发笑的。
乐音清脆,淋淋漓漓,或高或低的音符象下雨时四溅的水,挂满了枝头树梢。渲染得满院子都是鲜活的喜庆。
墨无痕坐在上首太师椅上,吃着点心品着茶,摇头晃脑看得津津有味,还不时指指点点跟旁边的人说两句什么。旁边的人点着头,拿了纸笔飞速记下墨无痕的话。
看穿戴做派,那人应该是这戏班的老板了。
周围廊下站满了府里的下人,不管看得懂看不懂,听得明白听不明白,都在伸着脑袋瞧热闹,拍着手叫好。
庆王爷知道,这是府里的戏班子。因为下个月太后要做寿,专门排练的一出歌舞大戏,到时候是要送到宫里去的寿礼。
这台戏的剧本是墨无痕亲自操刀特意写的,词曲配器也都是出自名家之手。外面早就传扬开来,都等着看庆王爷的这道顶级贺礼。
别的都还在其,最最稀奇的是,据说主角们戏服上的图案都是墨无痕亲手绘制的,一出戏主角们前后要换十几套衣服,当真让人大开眼界,饱足了眼福。
外面传得热闹,好多人跑来打听细节。而偏偏墨无痕就要卖个关子,平日都让戏班子在一个密闭的偏院里练功,只有和台的时候,才拉出来做足整套。
开始和台都还简单,只是走过场串台词排练步法。等到后来,道具服装才渐渐增多,越来越枝招展鲜艳夺目,眼缭乱到让人叹为观止。
看来今晚又是和台的日子,所以才在这里摆场子亮家伙。而且,估计离最后完成已经不远了,否则也不会一唱唱到半夜。
庆王爷不担心别的,只担心墨无痕的身体。怕他劳累过度,损了元气。
看见庆王爷进来,墨无痕做个手势停下锣鼓点。
戏台上没了锣鼓点,就象附体离了身,刚刚还哭笑怒骂闹得死去活来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瞬间变回凡胎。一个个恭恭敬敬地低头弯腰给王爷见礼。
四周围着看热闹的下人,象耗子见了猫,擦擦口水知情识趣脚下提气嗖嗖地往外溜。
墨无痕站起身,伸个懒腰,揉揉后背,对走过来的庆王爷露出一个比三月的春风还柔美的微笑。“怎么样,还不错吧?”
庆王爷面如春风拂过的湖泊,波光粼粼阴晴不定。点头嗯了一声,顺路丢给旁边管家一个眼色。
管家早侯在一旁,得了上命,赶紧把王爷的示下转达给众人,扭头吩咐戏班的班主,“今儿就到这里,都收了吧。”

戏班的班主领命,不敢多言,赶紧行了礼,带着一群人退潮似的走个干净。
墨无痕看着这情景也不说什么,笑意不减,跟着庆王爷往内院走。
直到院门在背后关上,墨无痕才拉拉庆王爷的衣袖,“走那么快干嘛?你看今晚的月色多好啊。”
一脸不善的庆王爷停住脚步看看天上。天上半颗星星都没有,哪来的月色!再看看憋着笑的墨无痕,板起脸威胁:“你要是再不爱惜自己,我就撤了戏班子不让他们进宫。”
“别啊!”墨无痕憋不住,抬手攀住庆王爷的肩轻笑出声。“置办装备我可了不少钱了,我还等着皇太后一高兴,连本带利的给我赏回来呢。……”点钱的感觉特别舒服,三宫二脉都特通畅。墨无痕笑得枝烂漫。
看着这样的墨无痕,庆王爷阴沉了一天的脸上也多少渗出了些笑意,摇摇头,“你怎么就能肯定皇太后一定会赏你,没准她比你还吝啬呢!”
“什么?她敢不赏我!我咒死她个老妖婆!”墨无痕恶狠狠地叫,张牙舞爪差点把庆王爷的耳朵给咬下半个来。
庆王爷暗自叹头,说轻了他不听,说重了自己又舍不得,实在是拿他没办法。
没办法归没办法,可也不能由着他这么胡说,庆王爷只好拿墨无痕的身体说事,“你这么多话,腰不疼了是不是?”也只有这样,墨无痕才肯听上一句半句。
不出所料,墨无痕立刻安静了下来,悻悻地闭上了嘴。
墨无痕心里清楚,旁边这人荤素不吃,可不是个好糊弄的。这几天自己都推说腰痛没跟他做那事,今天可别呈一时口舌之快惹得他翻旧账,一起补回来,那自己还不得死无全尸!……
看看四下无人,正是月黑风高私语时。墨无痕把头歪在庆王爷肩上赖赖的闭上眼装瞎子,任庆王爷牵着自己一步步上台阶,抬腿进屋,再一步步走去后室沐浴。
对墨无痕而言,生活就是眼前这样的日子,每天都是新鲜的,都充满未知的乐趣和忧伤。
第十七章
连着赶了十几天的路,庆王世子袁鸿锐和墨玉青到了东北部最大的州郡安吉地界,离郡府渠州城还有整整三天的路程。
这一队人马在黄昏的时候住进了小县城里的馆驿。府衙的人早得了消息,收拾好了上房迎接两位贵公子的驾临。
嘱咐了地方官员不必伺候,袁鸿锐和墨玉青面对面坐下,不慌不忙地享用简单的晚饭。
吃完饭,随从们有的被安排了任务,匆匆离去;有的负责整理行装用具准备第二天赶路,剩下的人把马匹交给马夫照料,各自回房洗漱休息。
院子里渐渐安静了下来。
墨玉青冲完澡回房,一进门就看见鸿锐歪在自己的床上。两个手抱着脑袋,正在出神。
墨玉青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当胸拎起鸿锐,跟抓个枕头似的把鸿锐扔到床边梳妆台的椅子上。“说过多少回了,别上我的床!……瞧你把我的床弄得跟鸡窝似的。”说着话,扯下肩上的布巾就开始掸床。
鸿锐懒洋洋地歪在椅子里,抚平自己被扭得烂七八糟的衣服,嘴里嘟囔:“真小气,躺一下又坏不了。”
鸿锐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喜欢上了墨玉青的床。总觉得青儿的床跟自己的床不一样,感觉特舒服,床单上、枕头里,还有种好闻的味道。而自己的床无论怎么布置,都找不到那种感觉。
于是鸿锐就经常不请自来地赖在墨玉青的床上,直到被人拎下去。
“青儿,你的后背都湿了。”
“知道。”
“换件衣裳吧!”
“不急!”
鸿锐看着墨玉青背对着自己弯腰整理床铺的背影,有些愕然。
青儿的胯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呢?!因为弯着腰,胯骨的轮廓整个展现出来,上窄下宽,不大不小,一个非常完美的梯形。

屁股上的两块肉翘翘的,连着下面笔直修长的腿,在裤子下面若隐若现,感觉非常匀称而又有力量。真想上去摸一摸。
墨玉青铺好床,直起腰,脱下湿漉漉的单衣,赤裸着上身擦了擦头发。
鸿锐就着桌上闪亮的烛光细看墨玉青的腰身。
墨玉青的腰很细,却很坚韧,没有一丝肥肉。侧面看,腰、腹、胯、臀轻巧玲珑的组合在一起,该收的收该放的放,该鼓的鼓该平的平,和谐流畅的线条让人看在眼里挑不出半点毛病。
再配上修长的四肢,薄而宽的肩膀,还有挺拔的脖颈,此刻的墨玉青就象夏日雨后丛林里一头刚刚长出纹的小梅鹿,迅捷灵动威猛阳刚中还残留着些尚未蜕尽的纤细妩媚。
那种朝气中的一丝娇嫩让鸿锐觉得很亲切,眼前的人儿虽然长大了些,可骨子里还是从前跟在自己身后的那个小奶孩儿。只要他爹身体不好,他就归了自己。
他会跟在自己身边,听自己的话,会崇拜自己,会感激自己对他的照顾。他是属于自己的责任,就好像他爹是属于父亲的责任一样。……
鸿锐的心情十分舒畅,不再计较墨玉青对自己的粗暴。
“青儿的身材长得可真象你爹”,鸿锐想着,就把话说出了口。两个眼睛尺子似的,在墨玉青身上横量竖量,看得肆无忌惮。
“废话,你不也象你爹么?”腰线转动,墨玉青在鸿锐面前展示自己紧实的腹肌。看!这是自己这两年来苦练的成果呢,难得有机会展示一下。
鸿锐点头,嘴角含笑一块块地欣赏。
好漂亮的腹肌,整整齐齐,见棱见角,豆腐块似的规矩,不知道怎么练出来的。最下面的两块隐没在裤腰里看不到全部,鸿锐伸手去把墨玉青的裤腰往下翻了一节,隐没的腹肌露出来,果然跟想象中的一样漂亮!
上面还长着两根卷曲的小毛,若是把裤腰再往下拉拉,就应该是一片茂密的丛林了吧。鸿锐看着,忽然觉得自己的呼吸紧了起来。赶紧咽了下口水,嗓子里咕咚一声。好像喉咙差点错了位。
墨玉青以为鸿锐看够了,就放松了肌肉,伸手去拿妆台上叠放的衣服。浑圆的肚脐在鸿锐的鼻子前面晃来晃去。
“青儿,你的腰可真细。”鸿锐说着,就伸手上去比了一比。固定住了那个浑圆的肚脐。
也就二尺吧。两个手几乎就握过来了。鸿锐看着自己的手,回味着刚才触摸青儿皮肤时那种微凉而光滑的感觉。跟小时候的不一样了呢!
墨玉青撇了撇嘴,笑鸿锐的傻样。“我是练剑的,腰当然得细点了。你什么时候见过胖子使剑的?那耍快了还不得跟片烤鸭似的把自己给削了?!”
说着话墨玉青套好了衣服,坐到床沿上继续擦头发,并不计较鸿锐刚刚的举动。
鸿锐低下头,也呵呵的笑了起来。
剑式讲究抽、带、提、格、击、刺,点、崩、搅、压、劈、截、洗。不以力量见长,要求的是剑随身走,以身带剑,快慢相兼,刚柔相含。神形之中要做到形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神合。手、眼、身、法、步、神形俱妙。的
青儿使的是一路《乱剑法》,这套剑法招式极其复杂,舞起来非常快却也非常好看。激烈时剑气可以搅起地上散落的瓣,再将瓣当利器打出去。方圆一丈之内,不论对方武功高低,遇者必伤。
青儿的武状元,就是靠着这一手快剑搏得的。
正因为这套剑法威力巨大,所以它对使剑者的身体要求也极其苛刻。必需是四肢修长腰身窄瘦灵活柔韧且内功又好的人才能达到行如蛟龙出水,静若灵猫捕鼠的境界。这也是为什么余独行踏遍千山万水,只独独看好了墨玉青,仅收他一人为徒的原因。
鸿锐身体条件不合格,只有羡慕的份,不服也不行。
两个人说了几句闲话,墨玉青一个劲打哈欠,催鸿锐回房,快去睡觉。
鸿锐的房间就在隔壁,他却脚下生了根一样不想回去,就想跟青儿再说说话,多待一会儿。
可是看青儿话越来越少,睡眼朦胧的实在困了,又觉得不忍心。最后还是起身出去。
鸿锐前脚刚出了房门,墨玉青就在后面吹熄了灯。
鸿锐回头看看,有些伤心,却也不好发作,自己摸回房间。上了床,和衣而卧,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再过两天就要到郡府了,那些人见到兵部令函会如何反应,各派势力实力如何,自己这边能否控制得住局势,都是未知。

接下来的事情不好办啊。自己该做哪些准备,又要如何调度人手,都要事前仔细地想清楚。
青儿虽勇,但毕竟年幼,恐怕是斗不过那些老狐狸的。所以自己一定要让青儿待在自己身边,就象墨无痕照顾青儿一样,让他寸步不离自己的视线,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而自己还要多用些心思去研究那些老狐狸,务求沉稳扎实一劳永逸。这要是让他们跑了,那再找机会就更难了。
自己既要完成使命又要照顾青儿,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根本没有心思睡觉。
然而,一路走来,颠簸劳顿,毕竟是有些累了。一会儿功夫,鸿锐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似乎刚刚睡着,半梦半醒的,猛然听到一阵琴声悠悠传来。声音不小,并非幻觉,并且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好像倾盆大雨下在外面,眼看就要破窗而入,泼在自己身上。
鸿锐一个机灵醒了过来,猛然睁大了双眼看向窗外。
然而,那琴声却忽然暗了下去,似乎是一只章鱼退缩回去的触手,软软的划出天际,不知去向。
鸿锐身子没动,安静地躺在床上,全身心的去捕捉那琴声的方位,等待琴声的再临近。
过了片刻,琴声再高昂,蟒蛇一样遥遥地伸了过来,好像就盘踞在对面的房顶,叩击这里的门窗。耳膜被震得发麻,空气都在嗡嗡作响,好象随时要破门而入。……
鸿锐轻轻地坐直身体,不弄出半点声响,缓缓伸手去摸床头的兵器。
然而那琴声逗留片刻后又不见了。
再片刻后,轻灵舒缓柔软缠绵的悦耳琴声远远的传来,飘忽不定,四游弋,不急不徐时大时小,诡异非常。
第十八章
鸿锐一点点将自己的幼平宝刀从刀鞘中拔出,正想轻轻下床出去察看,就听见旁边房门“哐”的一声被大力推开。下一刻,墨玉青清脆的声音已经响在了院子里,“什么人装神弄鬼的,给我出来!”
鸿锐心里一惊,来不及穿鞋,几乎是本能的,也大力推开房门,一纵身跳到了院子当中,与墨玉青肩并肩站在了一起。
院子里,月华如水,静悄悄的,不仅没有半个人影,连琴音也没有了。
两个人站了一会儿,琴声隐去后没有再出现。
鸿锐看看墨玉青。
墨玉青提着剑,拧眉立目,抿紧了嘴唇,大眼睛炯炯有神,正在凝神听着什么。身上薄薄的单衣在夜风中微微鼓荡,鬓边碎发随风飞扬。
鸿锐正不知道该不该说话。就看见墨玉青猛然转过头来,闪电一样的目光射在自己脸上。
“不好,出事了!”墨玉青并没有注意到鸿锐的尴尬。话一出口翻身就冲向外院随从们的卧房。
鸿锐跟在墨玉青身后,一边跑一边暗骂自己大意。怎么自己就没有想到,那么大的琴声不可能只有两个人听到,这么半天都没有人出来察看动静,随从们定是凶多吉少了。
墨玉青推开房门之后,迅速向旁边闪身,同时一把把鸿锐拉到自己身后挡好。并用袖子掩住自己的口鼻。
鸿锐二话不说,也掩住自己的口鼻。
屋里没有动静,鸿锐从青儿身后伸头出来,就看见有诡异的紫色烟雾翻滚着从随从们的房间里弥漫出来,被院子里的夜风吹散。
“这是江湖迷药?”鸿锐小声问墨玉青。
“嗯,好像是岳冀国的招魂散!”墨玉青眯上眼,小心地察看着烟尘滚动的方向。拉鸿锐躲到墙角背风。
“那琴声跟这招魂散又有什么关系?”鸿锐不是很了解江湖中的邪门歪道,但听青儿这么说,也猜到了七八。
“是友非敌,来救我们的。”墨玉青凭借自己有限的江湖经验已经推测出了大概。“此人内功极高,可以驾驭琴音,定位施功。江湖上有这种修为的人不会超过五个。

待烟尘彻底散去,二人才小心地走进房间,察看伤情。看了一圈回来,舒口气,众人并没有受到外伤,重要的物品也没有丢失,显然对方还没有得手。岳冀国的招魂散是专门用来对付练武之人的,把人迷倒后就可以为所欲为。
当务之急是把昏迷的随从们救醒,鸿锐在墨玉青耳后嘀咕:“那位高人能救我们,是不是也能送点解药过来?”
墨玉青笑骂,“鸿锐你还真是贪得无厌啊!人家赶来把你叫醒已经够意思了。”
“那怎么办?这些人都这样,有没有危险啊!”鸿锐琢磨着迷药这事找大夫来管不管用。
墨玉青挨个摸了摸随从们的脉,起来告诉鸿锐,“这些人暂时死不了,只是在昏睡。”
“那我们就坐在这里看看,到底是谁要招我们的魂。”鸿锐气呼呼地把宝刀收回腰间,抱起膀子看着门外。自己刚走到地界就遇到这样的事,这一方地面的乌烟瘴气可见一斑。
“别看了,人早跑了!”墨玉青点亮了油灯,在桌上茶壶里倒了大半碗凉水,兑了点驱毒醒脑的药粉进去,然后朝每人脸上喷了一口。
放下碗告诉鸿锐,来的一共三个人,弹琴的那位在南面,另外两个在西北方。估计应该就是来下药的人了。自己当时弄不清他们是不是一起的,所以没有出手。南面那人先走的,西北方那俩人犹豫了一会儿才走,自己怕被人调虎离山,所以也就没有去追,让他们跑了。
鸿锐听着墨玉青的话,心里有些黯然,自己口口声声要保护青儿,结果还是自己拖累了他。
墨玉青的手掌拍在鸿锐肩上,用力推了推,“干什么你看起来象丢了魂似的?我们半夜被人暗算,那是治安问题,大不了去告官啊!”墨玉青觉得自己刚才一定是把尊贵的庆王世子给吓坏了,此刻故作轻松想说个笑话想逗鸿锐开心。
告官?对呀,鸿锐眼前一亮,自己这一行可是皇差。住在馆驿还要被人暗算,不用说也是地方官员保护不力,等天亮了就去见地方官,看他们怎么说。
身后众人被冷水药香刺激,渐渐转醒,一个个起来都说头痛恶心,浑身难受。
墨玉青和鸿锐去提了清凉的井水给众人喝下,不一会儿,众人呕的呕吐的吐,闹过一阵之后,总算缓解了毒性,感觉渐渐恢复了正常。
墨玉青和鸿锐忙碌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有外出公干的随从陆续回来。众人把夜里的事情说了一遍,大家都觉得危险在即越发警醒,互相鼓励着打起精神,提高了警惕。
看看天已经亮了,墨玉青和鸿锐无心补眠,回房去收拾了东西,就带上人去县衙找地方官。
本就一脸畏惧的县官听说昨夜馆驿被袭,两位办皇差的贵公子差点出了事,顿时吓得屁滚尿流,两腿一软,趴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哀嚎。
鸿锐看狗一样看着他,端起庆王世子的架子,冷笑着发了话,责令县衙限期捉拿嫌犯,“如果捉不到,就自己顶罪,等死好了!”
不给你这县衙找点事做,岂不辜负了圣恩。休想假托江湖游匪之名蒙混过关,这种鸡鸣狗盗之徒,除掉一个是一个。
待收拾了前面那些个大鱼,再回来收拾你个杂碎。
众人出来,在街头随意吃了些早点,带上干粮,继续赶路。
东北部安吉郡属于山区,早春时节仍然寒意未退,天气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雪的样子,虽是辰时了,天色仍显昏暗。
一路走着,渐渐下起雪来。鸿锐和墨玉青并马而行。
“我思前想后,若是没猜错,弹琴那位应该就是我们一直要找的那位神秘人物。”墨玉青轻笑。
啊?鸿锐惊喜得眉飞色舞,大着嗓门就叫:“你说他是魏……”
嘘!墨玉青赶紧竖起手指要鸿锐噤声。鸿锐慌忙捂住了自己的嘴,把后面的话咽进肚子里。青儿的师傅说过,江湖上有些人因为一些原因不喜欢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行踪,所以如果人家不肯露面,自己也不可以乱讲,免得给人家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这样的神秘又仗义,真不愧是江湖豪杰呀,果然让人钦佩。鸿锐两眼骨碌乱转着透着兴奋。
走到下一个住宿地宝来镇的时候,早已经过了掌灯时分。雪时断时下,倒也不十分大,街道寂寂,绝少行人。
湿滑的街道上,一家不大的酒馆却十分的热闹。雪天寒地,正是饮酒闲谈的好时候。酒馆内摆着十几张方桌。最靠里的一张桌子,围了五个人。正眉飞色舞的高声谈论着些奇闻异事。周围的几张桌子也三三两两的坐了人,很感兴趣的竖着耳朵听。
鸿锐让随从们先去投宿,自己和墨玉青带了两个侍卫走了进去。几个人找个清静的地方坐下,点了些饭菜,并不打扰这里的客人。
下了雪,打尖歇脚的人反而更多。不一会儿,又来了几拨赶路的客人,酒馆里面热闹起来,吆喝着上酒上菜,显得人气极旺。

“听说了么,前天夜里,渠州城里出大事了!”有人故意大声喧哗卖弄,引来半屋子探寻的目光。
“总兵刘大人睡在自家被窝里,就叫人给“咔嚓”了,连同全家大小二十几口人,一个都没跑了。跟切菜似的。”
众人一阵惊愕之后,顿时议论纷纷,酒馆里一时乱哄哄的什么都听不清楚。
几个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鸿锐不由皱起眉头。渠州总兵是自己这边的亲信,这整顿地方最重要的帮手之一,将来想委以重任的人,竟然就在这个时候被人灭了门,想来绝对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抢劫仇杀。
第十九章
鸿锐看看擦剑的墨玉青,“我现在觉得最庆幸的,就是翟小公子他们没和我们一起走。否则若是真遇上点什么事,可就不好交待了。”
这趟公差前后脚出行的除了鸿锐这支代表兵部吏部的人马外,还有一队刑部户部巡查地方的人马。其中就有翟小公子翟庆云。
那队人马早半个月就动身了,因为要沿途巡检普查各地的治安情况,所以走走停停,到现在反而落在了后面。差着好几天的路程。
鸿锐领着墨玉青单独赶路,一是目标只有一个,不需要在路程上耽误。二是有些受不了那些人做事的拖沓。想赶在他们前面把所有准备工作做完。
而此刻看起来,那些人拖沓些反而更好,至少不用这样担惊受怕。
墨玉青收起手中宝剑,有些好笑,“庆云才不怕呢,他要是知道我们昨夜的遭遇,肯定要说后悔没跟我们走。”
想想翟小公子的一贯表现,鸿锐也笑,“可不是,翟小公子只在户部担了一个闲差,根本不必出来的,肯定是:他爹受不了他的软磨硬泡才放他出来的。”
墨玉青把剑放到枕头下面,以备不时之需。“他出来,就是为了玩的。自然是热闹越多越好!他最喜欢看热闹了。”
“那他这回可有的看了。”鸿锐松了腰带,脱下外衣搭在椅背上。
两个人说着闲话,简单收拾洗漱了一下,看看时辰不早,都想早些上床休息。
这里地偏远,民风质朴,物资简陋。连客房的床铺也让人费解。也不知道这店家怎么想的,房间里床铺的宽度刚好是一个人睡嫌宽,两个人睡又略窄。
墨玉青让鸿锐躺在里面先睡,自己盘腿在床沿上打坐。
两个周天运行完,缓缓收了功。扭头看看鸿锐,居然瞪着眼睛还没有睡。墨玉青侧身躺下来,鸿锐拉过被子给他搭在腰间。
夜阑人静,呼吸可闻。薄薄的被子竟然还让人觉得有些躁热。
“睡不着啊?想什么呢?”墨玉青面朝外,轻声问鸿锐。
“没什么!”鸿锐还在发愁,可又不想让青儿跟自己一起失眠。
“那我猜猜,是不是想沈家小姐了?”墨玉青打趣鸿锐。可话一出口自己就先瘪了嘴,不知道为什么这玩笑开得让自己心里反而很不好受。
这沈家小姐是自己提议给鸿锐的。鸿锐开始有点不满意,但大家都说“好”他也就同意了。以前自己跟爹去梅家园的时候刚巧见过一,真人比画像上更漂亮,年龄相当,家世不错,能诗能文,知书达理,温柔贤淑,怎么看都配得上鸿锐。
自己走的时候他们的事还没有定,想来自己走了这么久,回来后爹也没提起,估计他们的婚事应该是已经定了。这会儿鸿锐怕是正想得紧呢。
“青儿,”鸿锐伸手过来,揽住墨玉青的肩,“你觉得沈家小姐好么?”
“不错啊,怎么了你?”墨玉青觉得鸿锐的问题问得好奇怪,怎么听他这话里的意思似乎不象是在想念姑娘,倒象是要变卦?
墨玉青翻个身想看看鸿锐。谁知道床太小,鸿锐贴得又近,墨玉青一翻身刚好就把自己整个儿翻进了鸿锐的怀里,鼻尖直接碰上了鸿锐的唇。
鸿锐“唔”的一声,好像是嗑痛了嘴唇。两个人摸到刺猬一样,慌乱躲闪。
柔软的接触带着温热的气息扫过面颊。墨玉青也吓了一跳,使劲往床边上挪。
鸿锐一惊之后回过神来,眼看墨玉青就快掉下床了,赶紧伸手勾住,不让他再往外挪。

待慌乱平定,两人重新躺好,继续刚才的话题。
鸿锐道:“青儿,你喜欢她是么?我听说你们认识!”鸿锐的语气说得好像很伤心似的,却让墨玉青觉得很糊涂。这怎么把自己扯进去了?还说自己喜欢她!
“青儿,我没跟她订亲!”鸿锐把嘴贴在墨玉青的肩头,小小声的说。象个做了错事的小孩。
墨玉青心里一惊,连呼吸都顿住了。
鸿锐竟然没跟她订亲,那是为什么呢?墨玉青再想想鸿锐说过的话,心里有了计较。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想不到鸿锐这么专横,竟然会在意这种事。
听人说有一种男人就是这样,连别人看自己妻子一眼都受不了的,难道鸿锐也是这样?就因为自己也认识沈家小姐而不想娶人家了么?不行,自己得劝劝他!
“鸿锐,你听我说!我认识沈家小姐的时候,你不是还没说要招亲呢么。我也只是跟她说了会儿话,旁边没有人,谁都没看见!……”天啊,怎么感觉是越描越黑啊,这话到底该怎么说呢!
墨玉青急得汗都出来了,说话就要坐起来。
“行了,青儿!”鸿锐手臂一使劲把墨玉青的肩头按住,抬起一条腿横压在墨玉青的下腹。”别乱动,你听我说!”
墨玉青不动,也动不了,鸿锐的半个身子压在身上,太沉了。
黑暗中,鸿锐跟墨玉青脸对着脸,鼻子贴着鼻子,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口。“青儿,我本来也觉得沈家小姐挺好的。可是,……你知道么,越说要跟她谈婚论嫁,我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让我跟她做朋友,谈谈天,喝喝茶还可以,可是一想到要在一个床上睡一辈子,……我就觉得受不了!”
啊?墨玉青睁大了眼,觉得简直难以置信。
鸿锐居然也是这么个混蛋?怎么自己早就没看出来呢!墨玉青张口结舌想了好半天,也不知道是生鸿锐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
墨玉青没好气地数落鸿锐:“你既然这么为难,那我看你还是别娶沈家小姐了。”别糟蹋了人家那么好的女孩子。墨玉青决定自己以后也不再帮鸿锐挑姑娘了。
“就是啊,你爹也这么说。”鸿锐把头埋进墨玉青的发间,撒娇似的蹭蹭。
墨玉青又被鸿锐的话吓了一跳,在黑暗中使劲眨眼,“我爹也这么说?你把这种事都告诉我爹啦?”虽说鸿锐从小怕庆王爷不怕自己的爹,可是也没亲到会跟爹这么交心的地步吧。
“不是,是你爹猜出来的。”鸿锐把脑袋枕到墨玉青肩上,小狗似的老实。“你爹跟我父亲说了,我父亲来问我,我一想,可不就是这样么。……你爹还说,我心里是因为有别人了,所以才不想跟她成亲的!……所以我父亲就说没想好就别定亲,免得将来后悔,弄得大家都麻烦。……”
墨玉青在心里埋怨自己的爹,这不是多管闲事么。
“青儿,你知道我心里头的人是谁吗?”鸿锐玩着墨玉青胸前的盘扣,似乎还有点不好意思说出口似的。“我想了好久才知道的。”
墨玉青不耐烦地扒开鸿锐的手,这个朝三暮四的家伙,什么时候学的这么心了。居然想个人也要想好久,那他心里到底装了多少个人啊。
真觉得自己此刻跟鸿锐睡在一个床上都是丢人。
“我知道,知道,你心里头那人,肯定也不是个好东西!”先骂两句替沈家小姐出口恶气吧。以前还以为鸿锐重情,不会负心。可你看,原来他也不是个好东西,专会惹人伤心。真象爹说的,不愧是袁家血脉,祖传的寡情薄幸。
“青儿!”鸿锐满腔怪怨使劲在墨玉青胸口上揉了一把,“你怎么能这么说!”话音里似乎有老大的不满,搡得墨玉青肋骨都痛。
墨玉青才不管他又发什么骚,不耐烦的搬开鸿锐压在自己身上的大腿和手臂。“去去去,你爱想谁想谁,我不听你说了,我要睡觉!”翻个身背对着鸿锐闭上眼睡觉。
鸿锐的话堵在舌头尖上出不了口,郁闷得不行。听着青儿渐渐舒缓的呼吸,简直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一夜无话,第二日早上,天还没亮,众人就起来收拾东西整装上路。
春寒未去,万木萧萧,山路上被碎石覆盖,车马行进的速度十分缓慢。
中午时分走到一破庙,众人停下脚步,休息用餐。
这里离郡府渠州城地界已经不远了,有随从开始从车上卸下号旗展开。准备赶路时亮明身份。
亮明身份有两个好,一是光明正大,二是也会安全得多,通常山匪路霸预见兵部官旗都是不敢拦的,可以避开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之前为了赶路,免得那些一心攀爬的地方官吏纠缠,这一行人都身着便装偃旗息鼓地走来。此刻到了地界,也到了亮明身份的时候。
大家正忙碌着,忽然有人大叫起来,“响马!有响马!”
呼啸声传来,震落树梢的败叶,听在耳中,格外的尖利。几十个彪形大汉,骑着包了蹄的快马将破庙层层包围。强弓硬弩对准了院里众人,凶神恶煞一样咧开嘴狞笑。
鸿锐一行不过二十几人,除了打前站的和外出公干的,此刻身边只有十几个人。
众人来不及去解树上的马,匆忙间拔出兵器将鸿锐和墨玉青团团护住。
鸿锐挺直腰板,高声斥责,“大胆山贼,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拦截官家车队。如此嚣张,简直是目无王法。”
为首的莽汉闻言哈哈大笑,“王法?老子就是王法!嘿嘿!听口气,你就是那个什么庆王的独子吧?好啊,老子等的就是你,你爹不是最喜欢剿匪么?老子今天就剿了你给兄弟们祭坟。……”
“等等!”墨玉青跨前半步,挡住鸿锐。“各位好汉,可否给我师傅余独行一个面子,借一步说话?”
“余独行?!”为首的莽汉面上有些抽搐。
乱飞叶迷人眼,
踏雪寻梅入梦来。
红尘一剑判官令,
关山万里余独行。
这首诗在江湖中广为流传,日久天长,连余独行的本名都不再有人记得。然而,江湖怪人余独行的名头又有哪个绿林中人不知道?!那可是个行为乖张杀人如麻的魔头,躲还来不及,怎么敢去招惹?
莽汉扭头去看旁边的二当家。旁边那人凑过去,二人耳语了几句。莽汉脸上一阵扭曲,有些如坐针毡的样子。再回转身来,已经没了刚才的硬气。“好,大爷就给余独行一个面子,放过你个小娃娃。其他人,一个不留,给我杀!”莽汉大手一挥,乱箭齐发。
墨玉青根本未等他说完,早拉住鸿锐飞身而起。半路一个鹞子翻身,腰间用力,把鸿锐推上树梢,自己人剑合一,头下脚上,使一个燕子三抄水,直朝匪首袭去。
第二十章
“我本来想这趟差咱们俩在一起,同去同回,不仅省心也能壮行色。可是目前这情势你也看见了。这些贪官污吏,胆大包天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不仅是抗旨不尊,已经到了敢谋杀朝廷命官的地步。
“看来父亲说的没错,但凡敢贪能贪的官员都是又贪婪又精明,而且往往是一窝贪,一党贪,连着一条心和你对着干。咱们若是不出重手狠狠打下来一两个出头鸟,这些人根本不可能乖乖的任我们整治,顺顺利利的束手就擒。
“刘总兵是我们的人,本来有他手里的兵用着,我们有八成的把握,不怕对方不服管。但是现在他死了,兵权旁落,我们人少势薄。对方就敢明目张胆的违令。
“我虽然派了人回去报信,但恐怕远水解不了近渴,还是得靠我们自己想办法。
“我思前想后,前夜他们既然敢来,又是有备而来。想必是有恃无恐,已经布置好了对策等着我们。看来我们不动用兵力解决是不行了,
“我先去稳住他们,就说路上受了惊,身体不好,先休息几天等后面的公文到了再说。青儿,你的任务就是一定要在小翟他们过来之前把安阳大营的五千兵带过来。有兵丁在手,我们就不怕他们了。否则,不仅我们被动,就连小翟他们也会有危险。……
墨玉青一路打马飞奔,一路想着鸿锐的话。
几十个劫匪都成了自己剑下的冤魂,本不足惧。但让人担忧的是,这群劫匪来得太过凑巧。而且听他们话里的意思,既不象劫财,也不象寻仇。上来就要杀人,而且指名道姓,分明是筹划好了的。鸿锐说得对,他们很可能是被人雇佣的杀手。
墨玉青想着,狠狠给了胯下骏马两鞭子。心急如焚啊!
虽说鸿锐说他能应付,周旋上几天没有问题。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此刻不比平时,就算是鸿锐再有谋略,对方如果知道了自己是去搬兵的,来个狗急跳墙,那鸿锐的安危还能有什么保证呢。再说后面还有翟小公子他们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
封疆大吏本就难以管束,对方若是铁了心要违令,那他们就都是案板上的肉。
自己此刻多耽误一刻,鸿锐他们就多一刻危险。所以,一刻都不能耽误,要快!快点,再快点!
安阳大营在渠州城的正北面百里开外的地方。那里有常备的五千兵马,由于历史上的一些原因,平日并不归州府调度。

这里多年没有战事,这支军队白养在这里不说,平日跟州府也时常有些矛盾。渠州城并非战略要塞,其实也用不到这么多驻兵把守。
这改制之后,这支散兵将直接归入东北守军旗下,由兵部统一调度。
鸿锐的想法,是让墨玉青拿出兵部的公文,使安阳大营先归入兵部的调拨计划。再利用他们与州府的不合,让他们得以名正言顺地出兵协助,确保州府释兵权计划能够实施。
……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天黑之前,墨玉青和两个随从终于来到了安阳大营。
通报进去,驻兵首领熊鼎荣带着众人迎了出来。
隔着老远就大声说道:“不知墨小将军今日光临,末将有失远迎,失敬失敬。”说话已经走到跟前,虚晃晃倒身要拜。
熊鼎荣虽然一把年纪,在这里又是地头蛇。但墨玉青是武状元出身,又是京官,论品级比他要高出半级,按规矩自然要拜。
墨玉青在京里的时候见过此人一面,知道他有些来历。此刻赶紧抢上前去托住手臂,免了礼数。嘴里随意客套了几句,急着要进去。
正门打开。众人一路进了西厅,也顾不上换衣服喝茶。赶紧拿出了文书交给熊鼎荣,讲明来意,要熊鼎荣速速准备兵马,尽快启程。
熊鼎荣仔仔细细把公文看了又看,抚摸着胡须,一幅成竹在胸的样子。
“墨小将军不必着急,老夫自有安排。你只管下去用餐,好好休息,其它一切全包在老夫身上。”
墨玉青不放心,想再说些什么,旁边熊鼎荣的二儿子副将熊锦华踱了过来。“墨小将军可能有所不知,家父近些年虽然一直在这偏僻之地为国戍边,但对于朝中大事却也都略知一二。兵部庆王爷的将令,尤其是一刻都不会耽误的。”话里分明是责怪墨玉青的不信任。
墨玉青赶紧抱拳拱手,“熊将军言重了,玉青不过是有些担心自己年轻,怕办事不力,恐有辱圣命,所以还想请熊将军出马,为玉青坐镇……”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熊鼎荣听了墨玉青的话,忍不住哈哈大笑。
熊锦华也笑,“墨小将军就把心放宽好了,州府那些人虽然表面看起来上连着天下扯着地,号称背景有多,其实还不是一群小雀,只会在那里咋呼。等他们一见了鹰,你看吧,没有不散的。”
此话出口,墨玉青心里的石头放下了一半,面上也露出了笑容。
然而心里一动,想起鸿锐的嘱咐。“官场中的是是非非、枝枝蔓蔓不是能说的清、辩的明的。别看都一样穿着官服,剥了这张皮里面的瓤子可没人说得清。每人做官的目的都不相同,什么样的人都有。若是平时,我们也不会启用这样的人,只是这我们实在被动,棋错一招,就要满盘皆输了。所以你还是要多加小心。……”
多加小心!嗯,墨玉青低头想想,有了主意,抬起头,好似随口问道:“我前些时候听说总兵刘大人这几天要到贵部来练兵。不知道来了没有呢?”
“刘镇涛?”熊鼎荣的脸色微微的一疆,迅即复了正常。“墨小将军认得他?”
然而墨玉青却并没有留意雄鼎荣,目光若无其事的扫过旁边的熊锦华。眼角看见他的手一抖,茶水溢出了盖碗,滴落了一些在衣服上。
假装没看见,墨玉青收回目光,闲闲的开口,“也不是认识,只是在兵部公函里看到过他的名字,记得他上个月提交的计划里说是这月要来贵部练兵,我刚才想起来了,所以随便问问。”
熊鼎荣摸摸胡须,面上现出些虚浮的笑容,口里打着哈哈,悄悄给雄锦华丢了个眼色。
熊锦华干笑两声,开口解释。“墨小将军不知,本是刘总兵今天就要来的。可巧,这几天都在下雨。听说城里兵营漏水,需要修缮,所以么,刘总兵就没能来成。……不过我估摸,刘总兵忙完了很快就会来的。”
听熊锦华说完,墨玉青看着茶杯,话便有些接不下去。
庆王府里的墨小公子,虽然年龄不大,但也是进得朝堂见得皇帝的人。不论是在京里还是在军里,也是个名人。
平日里,做什么事不是顺风顺水畅通无阻的;接触到的人,哪个不是恭恭敬敬礼让三分?!什么时候被人如此当面戏弄,蒙骗敷衍过的?!
有心当面揭穿,叱责对方的无礼,然而,想想自己此行的目的,墨玉青忍下了心里的怒气。
告诉自己:鸿锐还在盼着熊家的支持,就算明知对方在说谎,自己也不能放弃。只要还有希望,就要尽力争取。
心里寒得好象要结了霜,脸上却硬是挤出些若无其事的笑容。“他来不了也没什么,不关我的事,随他去吧。”

这样言不由衷装腔作势地说话,在墨玉青来讲还是第一。
又说了几句闲话,熊家父子引墨玉青来到后院一僻静的小楼。
“墨小将军赶了这么远的路,也辛苦了。若不嫌弃,可在下歇上两天。该见的人,你都会见着的。”熊鼎荣的话说的讳莫如,熊锦华在一边陪着笑,脸上的表情更是让人匪夷所思捉摸不透。
墨玉青礼貌地应对着,一一谢过,进去洗漱更衣,休息下来。
第二十一章
听着外面梆子声敲过了三更,墨玉青无声无息,披衣起床。
没穿外面的长衫,只穿了色箭袖短靠。系紧了腰间板带,套上轻巧的鹿皮靴,墨玉青拿上配剑就摸出了门。
前后几进的院子,走过一,多少有些印象。墨玉青走着,并不担心自己会迷路。
身后有脚步声走来,估计是巡夜的兵丁,墨玉青攀着身旁一棵碗口粗的香椿树灵猫一样飞身上了房。
熊鼎荣的正房已经黑了灯,墨玉青倒挂金钟在房檐下听了听,里面有均匀的呼吸声传来。
廊下挂着一个鸟笼,跟庆王府的那只很像。墨玉青忽然就想起了家里的禧子,鸿锐说过让乡下庄子给找只来的,到现在也还没有消息。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忘了。
墨玉青翻身坐起,摇摇头,鸿锐跟沈家小姐的事肯定已经够让他闹心的了。忘了自己的事也可以理解。
爹说过,感情这种事,值不值的,不足为外人道。只要自己愿意,再不值的事也会去做,就是砒霜也能当蜜喝。
鸿锐大概也是这样吧,为了自己心里的人,连这么好的亲事都拒绝了。
可是一想到鸿锐天天跟自己在一起嘻皮笑脸的,心里却在惦记着另一个人,墨玉青就觉得气不过。所以那天鸿锐想告诉自己他心里的人是谁时,自己偏要说不想听!
此刻是有些后悔了。也许鸿锐那天是计划好了要孤身入虎穴呢?要是他有什么重要的话想让自己带给那人呢?若是鸿锐这会儿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
天啊,墨玉青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心脏嘭嘭的几乎要撞出胸膛。
起身再走,有夜鸟的叫声从远传来,让寂静的夜色平添些格外的躁动。
西跨院里,熊锦华抱着个女子,还在说笑。估计是快活了半宿,有些累了,有一搭没一搭的。
墨玉青无意于此,翻身刚要走,却听见那女人说,“男人长的再美还能比得过女人去?”
熊锦华闻言,吸吸鼻子回道:“你是没看见,那可真是“天生尤物骄俏可人,非女子可比也。””后半句酸文假醋地说完,两个人又抱在一起笑个不停,
就听小妾又问“哎,你说,大哥要是真收了他做男妻,那奴家是应该管他叫嫂子啊还是叫小叔?”
熊锦华想了想,“我看啊,叫什么都行,反正他生不出孩子来。这份家产早晚是我们的。……”
墨玉青没再往下听,“男妻”“尤物”“家产”之类的词,一向是庆王府的禁忌,任何人不可以提起的。此刻听来,格外的刺耳。
如同房里有咬人的蛇蝎,让墨玉青本能的匆忙回避。
跃上屋脊,墨玉青走在夜风里。仰头看看皎洁的明月,心里有些莫名的烦躁。
不知道远在京城的爹怎么样了。今晚这么圆的月亮,他是不是又睡不着觉,看着月亮在担心自己。
本来想送完风大将军回来就把爹接出去住的,可是自己又匆忙接了这个差事,没来得及安排。只好让爹再等等了。
墨玉青摸摸自己的胸口,贴身的口袋里有封鸿锐写的亲笔信,腰间还有庆王爷的手戳,鸿锐告诉过自己一定要带好的。
想起白天交谈时熊家的态度,总觉得不放心。

这边的事没有着落,心里便越发惦记鸿锐。也不知道鸿锐此刻怎么样了,是不是真的如他自己说的,能撑上几天。
墨玉青停下脚步,四打量。
好在自己在路上见到了春风民巷在这里的分舵,按江湖规矩留下了话,请他们带话给魏子夜,要他务必照应鸿锐的安危。
虽然自己也不知道这三更先生的确切来历,但看眼前这形势,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既然是友非敌,那就不管他什么来路,都要求上一求。只要能保鸿锐平安,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
春风民巷神通广大,肯定能找到他。有三更先生在,应该能确保鸿锐无姓名之忧。
墨玉青想到这里,一直紧绷的心弦才松了一松。
在房脊上蹦蹦跳跳的,墨玉青在后院发现了一鸽房,绕过咕咕鸣叫的鸽房。墨玉青注意到,靠外侧的都是一羽羽的信鸽。看来熊家的眼线也伸得很长,对外面对情况当是有所掌握。
又一列兵丁从脚下走过,脚步声冲散了墨玉青乱糟糟的思绪。
墨玉青纵身而起,影子一样穿房跃脊飞奔而去,让夜风吹散自己满心的烦躁。
来到东跨院,这里的正房还亮着灯,屋子里似乎有人在交谈。
屋檐上很滑,墨玉青飞身下去,落在檐下廊上。小心贴上窗户,用小指沾了点唾沫捅破窗纸往里面看。
屋里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阴影中,看不清楚面貌,却有种阴沉的气势。另一个人坐在椅子里,身上的衣服破了几道口子。看那背影似乎有些眼熟。
墨玉青正在努力分辨那是谁的背影,就听见里面说:“大公子,我父亲他老人家非常器重你,希望这一,你能为熊家争口气。……至于答应给你的美人,我自会双手奉上!”
说话的声音是非常熟悉,墨玉青一瞬间认出了那个背影,是翟小公子翟庆云!
他也来了这里!意识到这点,墨玉青的心里咯噔一下,全身的血液都顿住了。
直觉告诉他,一定是出事了。
翟小公子突然夜来到这里,而且身上的衣服都破了,显然是赶了不少的路,而且路上不太平。
一个念头冲进墨玉青的脑海,是不是鸿锐出事了?让他跑来求救的?想到这里,墨玉青顾不得许多,推开房门就闯了进去。
翟小公子见到突然出现的墨玉青,惊得说不出话来,
墨玉青整个人都快急死了,抓住翟小公子问个不停。“庆云,你怎么来了?见到鸿锐了么?路上出了什么事?他现在怎么样了?”
“青儿,你在外边,我刚才,……”翟庆云结结巴巴,答不上来,越发让墨玉青着急。再看翟小公子脸上变幻不定的表情,墨玉青的心一个劲地往下沉。
“青儿?墨玉青?庆王府里的墨小公子?!”旁边一直没有开口的男人阴沉的声音一字字响起,慢慢走出阴影,来到桌旁。此人容貌酷似熊鼎荣,只是阴沉中更多了几分邪气。
翟小公子磕磕巴巴地介绍,说此人就是熊家大公子熊天阳。一直在外省担差,这是回来探望父母的。赶巧在管驿碰到自己,于是特意跟自己结伴同行,一路上好有个照应。
所以自己就先到了这里,还没有去会合鸿锐。身上的口子是因为路上遇到了匪患所以才扯破了的。……
听着翟小公子东一句西一句的解释,墨玉青略微放了心。只要鸿锐没出事就好。
忽然想起刚才熊锦华和那个女人的话,原来信仁公府跟熊家有这么好的关系,不仅许了熊大公子的前程,翟小公子还说要送美人给他。
那么如果有翟小公子帮忙,再跟熊家谈谈条件,自己这事是不是就有把握了?!
想到此,笑容爬上墨玉青的脸庞,紧张了半晚上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下来。
只是不知道一向贪吃好玩的翟小公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干了,瞧刚才那几句话说的严肃劲,还真象那么回事,都把人家吓唬住了。
若是放在平时,凭墨玉青跟翟小公子的关系,一定会打趣上几句。可是眼下形势紧迫,墨玉青满心都惦记着鸿锐的安危,根本没有调笑的心思。

墨玉青放开翟小公子,转身给熊天阳行礼,“玉青刚才唐突了,还请熊大公子见谅。既然熊大公子跟翟小公子这样熟悉,那玉青就实话实说了。庆王世子现在遇到些棘手的事,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想请熊大公子看在庆云的面上帮玉青劝劝贵府熊大人,明日务必要派兵,去州府协助庆王世子完成整顿地方吏治的圣命。”
熊天阳这半天一直在上下打量着墨玉青,此刻见墨玉青跟自己说话,便向前走了两步,脸上的表情是肆无忌惮的贪婪。
墨玉青不是没看见,只是一直忍耐着。想着有贵客翟小公子在这里,量他也要有所顾忌,不可能太出格。再说自己一身功夫,也不会让他占了便宜去。
不成想熊天阳出口的话竟然更是赤裸裸的淫秽。“青儿宝贝,真抱歉,你这个“不情之请”,本公子不能答应你啊。”说话就向前逼来。
墨玉青闻言,大吃一惊,这个人怎么敢这样说话?刚想问个究竟,就觉得手臂上一痛,一眨眼的功夫,半个身子都麻木了。
墨玉青猛然回头,看向翟小公子。
翟小公子也正看着墨玉青,脸上全是汗珠,眼里却毫无表情。“是我不让他们派兵的!”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听来却象一阵闷雷,怎么可能?墨玉青望着翟小公子,张开嘴却无法出声,大大的眼睛里满是不解。根本不敢相信,这样冰冷的话会出自翟小公子的口中。
然而,身体上的感觉不容置疑,上臂,一枚银针穿透衣服地扎在肉里,伴随着周身瘫痪的感觉。
不用问也知道,银针上面粹了最强的蜘蛛毒。这种毒能瞬间就让一个武功高手失去所有的反抗能力。
“青儿,别怨我,我爹跟庆王爷不是一路的人,所以这,我不能帮你和鸿锐。”翟小公子既然豁出去撕破了脸,反而镇定下来,射向墨玉青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决绝。
不知是麻药起了作用,还是被好友背叛得太突然,墨玉青只觉得彻骨的寒冷,全身都在颤抖,几乎无法站立。
熊天阳走过来,拦腰横抱起墨玉青。转身把他已经僵硬的身体放躺在圆桌上。
第二十二章
翟小公子站到桌边,柔声劝解墨玉青:“青儿,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你不是一直想带你爹离开庆王府么,现在正是一个好机会!”
闻言,墨玉青的眼前一片空白,眩晕得仿佛从云端坠落。这就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一起长大的伙伴么?同窗十载,同朝为官,自己只跟他说过的心事。现在竟然被他拿来作为劝降自己的筹码。
翟小公子继续说:“青儿,替你爹想想吧,只要庆王爷倒了,他们就再不能囚着你爹。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带你爹走了。”
带爹走?离开庆王府?
带爹离开庆王府是自己这些年的梦想。做梦都想实现,可是,不能用这样卑劣的方法!墨玉青拼命地摇头。
“青儿,你还不知道吧,你和你爹的户籍都是庆王府的官奴,这么些年了,庆王爷都没让你们脱了奴籍。你说,他是真的对你们好么?其实说白了,你们不过是他豢养的宠物而已。”翟庆云的话钢针一样插进墨玉青的耳中。让他震惊得几乎失去思考的能力。
墨玉青拼命在脑海里搜索着一切理由来推翻翟庆云的话。
十几年的生活在眼前划过,一幕幕,场景凌乱纷杂理不出头绪。怎么会?怎么会!自己和爹都是奴籍?
太学,自己念了十年书的地方。对!太学会让一个奴籍的人跟王宫贵族们坐在一起念书么?不,不可能。
再说科举有规定,奴籍的人是不能参加科考的。而自己却是一场一场考下来的。自己的武状元是朝廷认可皇帝赐封天下皆知的纪录在册的,怎么可能是假的。
自己怎么可能是奴籍!
“青儿,我没骗你,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小武欺负你?鸿锐还跟他打了一架,打得太傅都辞官了的那?他骂你什么来的?”翟庆云的嘴唇开合着,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墨玉青费力地听着,艰难地回想。
记得,当然记得,自己刚进太学那天,小武不让自己坐在椅子上,鸿锐偏让自己坐。小武说不过鸿锐,就猛推了自己一把。自己的脸磕在椅子背上,满嘴的血,鸿锐急了,冲上去就把小武打了一顿。……
“想起来了吧,小武骂你“狐狸崽”,“小贱奴”,……所以鸿锐才跟他打起来的。”翟庆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句句话直击要害,非要把墨玉青推下渊方肯罢休。
“我在户部看过你家的纪录。你爹的奴籍是从流放地转过来的,可你没有之前的纪录,你的奴籍是在京里定的。

“你明白么,这就是说,本来你可以不入奴籍的,他们明明可以按照有关流民弃婴的规定让你做平民的。可庆王爷还是让你入了奴籍。
“这说明什么?你还不明白么!庆王爷让你考功名不过就是赏个骨头给你,让你们父子死心塌的地被他困在府里罢了。青儿,我说的都是千真万确的,不信你可以问鸿锐,你考功名时家主的担保书和户部特批的手续都是他亲自帮你办理的。……”
翟庆云絮絮叨叨地翻着旧账,可是后面的话,墨玉青都没有听清。
身体如同掉进了寒冬的冰窟,里外都被冰水浸泡。身体已经没有了温度,心脏却还痛得如同刀绞。
近似于濒临死亡的感觉阻止不了满心的悲愤,眼泪顺着面颊无声无息地流过。
这样的恨,这样的恨,让人绝望得企盼死去。
被最好的朋友出卖,被朝夕相的家人欺骗,来自最亲近之人的蒙骗比陌生人的凌辱更让人难以接受。
怨不得自己要搬出去的时候,爹会那么为难!
怨不得自己要爹跟自己一起出去的时候,爹会敷衍搪塞!
原来这许多年来,庆王府里所有的呵护,所有的关爱,不过都是用来掩人耳目的把戏。
真正可笑的原来是自己,是自己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世界本不美好,是自己把世界想得太好了。
“青儿,你也许要问,为何我爹会跟熊家联手,实话告诉你,此国舅爷有话,许了熊大人前程,我们要联手出击,彻底扳倒庆王一党。青儿,你不必惦记着鸿锐了,有比他更适合你的男人。我都给你准备好了。”翟庆云的声音如钢鞭抽打在墨玉青的身上。
什么叫“更适合你的男人”?什么叫“给你准备好了”?
墨玉青挣扎着,从坠落的渊中醒来。
惊奇的发现,自己的腰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人解开。脚上的靴子也被脱掉了,下身的裤子正一件件掉落在地上。
此刻熊天阳抱住自己的两条腿,正在把亵裤往下脱。而自己的两个手腕却被翟庆云死死地按在头顶,根本无法挣扎。
腰下一片冰凉,再没有一丝半缕遮掩。心口也是一片冰凉,再不复往日的温度。
熊天阳贪婪地看着眼前不住颤抖的赤裸身体,喃喃自语:“早就听人说过:“庆王府里有二宝,大的娇,小的俏!”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提前领赏了。翟小公子,回去请翟大人转告国舅爷,熊家定然不会让他失望。我保证,庆王世子此必是有来无回。”
“庆云静候熊大公子佳音。……青儿,你别难过,熊大公子喜好男色,他说了,他会娶你做男妻,他会好好待你的。今日“破了身”,以后,你就跟着他吧!”翟庆云的话嗡嗡地,听不清楚,中间好象隔了厚厚的水面。
双腿被人分开,后庭清晰地感觉到有陶瓷器皿冷硬的细口插了进来。
墨玉青睁开泪眼,抬头看向翟庆云,
原来你刚才答应要送给他的美人竟然是我!亏你说得那么轻松自如,十拿九稳。
你就这样轻松的用我换了熊家的承诺?就这样把我们十几年的友谊出卖得一分不剩,干净彻底?!
原来相交了十几年,我竟然根本不了解你!我最看重的友谊,在你眼里竟然不过是一枚有用的棋子。只要对你有利,你随时可以拿出去跟人交换!
“我的小心肝儿,怎么哭得这么凶?今日哥哥用琉璃洗颜露给你洗了里面,无论之前你被庆王父子上过多少,从今以后,你都是个干净人了。哥哥会好好疼你的!”熊天阳说着,托起瓶底,让瓶中液体全数流进墨玉青体内。
“啊!~~”后庭里油烹火煎般的剧痛让墨玉青嘶声惨叫。全身的肌肉剧烈地抽搐,整个人扭曲得如案板上活剐的鱼。
琉璃洗颜露是一种江湖术士才会用的烈性药物。其用药的过程十分残忍,要先将想要理的创口表面连皮带肉的毁去,再重新长出新皮新肉。
熊天阳用在墨玉青身上的,是经过特别调制的琉璃洗颜露。药性虽然有所减弱,药理却还是一样。墨玉青未经人事的后庭和娇嫩的肠道如何能够承受这样的虎狼之药,一瓶灌下去,立即痛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
然而,正是因为这钻心的刺痛,让熊天阳和翟庆云都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

墨玉青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翟庆云的钳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起桌上的铜烛台,在两人都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就将尖利的顶端刺进了熊天阳的咽喉。血箭飞射,熊天阳来不及惨叫就抽搐着倒了下去。
翟庆云被眼前电光石火间发生的一切吓呆了,眼看着烛台挥来,也做不出半点反应。直到被烛台砸到头侧,整个人软软地昏倒在地上。
也许是疼痛吧,让麻药暂时失去了作用,让墨玉青找回了力气。把自己从屈辱的渊中解救出来。
咬紧牙,从桌上撑起身体,下一刻就因剧烈的腹痛而倒在了地上。蜷缩着,抱紧自己。咬破了嘴唇,忍住所有的尖叫,再抗过一阵阵剧烈的抽搐。
爹说过:世间的享受都是给别人准备的,任何人都可以跟你分享。而不幸,却是属于你自己的。不幸来临时,千万不要指望有人能把你拉出地狱,老天会让所有能帮你的人袖手旁观,而让那些真心想帮你的人远远的离开。要想活下去,就自己爬起来!
抖着手,摸出腰间镇痛的伤药塞进嘴里,冷汗淋漓中,一件件捡起地上的衣服,慢慢套回自己身上。
等到伤药略起了作用,墨玉青强迫自己一点点站了起来。
检查一下身上重要的东西都没有遗落。墨玉青拄着长剑,慢慢走到屋外。
小心躲过巡逻的兵丁,去后院马棚里找到自己的马,用碎石把所有的信鸽打伤。
从背后打晕看门的守卫,牵马出角门,憋住气咬牙爬上马背,直奔八十里外的柳阳关大营。
墨玉青心里清楚,柳阳关大营,是自己和鸿锐此行最后的希望。
第二十三章
无法坐直,只能趴在马背上,墨玉青勉强抓紧缰绳。
马蹄飞奔,每一落地都带起腹内刀绞般的疼痛。
不敢用手去触摸受伤的后庭,身下湿热的感觉和粘在身上的裤子告诉墨玉青,受伤的后庭一直在流血。……
一片片树林从眼角掠过,天光渐渐放亮。恍惚中,似乎看见了守关的兵丁在向自己喊话。
自己扬起手臂高声呼叫,焦急地喊着“开门”。然而守关的兵丁却似乎没有发现任何人,转身就要离开。眼看着大门在自己面前关闭,只觉得天旋地转,几欲泣血。用力拍打着马鞍,极力斯喊。然而,还是得不到任何回应。追兵已经到了身后,冰冷的刀锋贴上脊背。
绝望像海水没过头顶,大地在脚下倾斜,……
再一恍惚,发现自己还在马上,坐骑还在飞奔。眼前并不见柳阳关的踪影。淹没自己的只有无尽的疼痛。汗湿重衫,原来刚刚只是做了一个梦,追兵没有上来,世界也还没有崩塌。墨玉青抓紧缰绳,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继续赶路。
头越来越晕,眼前的景物在不停地晃动。神志在清醒与昏迷间飘忽。柳阳关,到底还有多远啊?
墨玉青在心里哀叹,那好象是一个永远也走不到的地方。
头越来越晕,眼前越来越模糊,墨玉青却还是拼命打马跑着。
不是不想休息,连日来的紧张奔波,让身体又累又困,下身已经痛到没有了知觉。可是却不能下马去休息片刻。
理由很简单,一是自己杀了熊天阳,怕被熊府的追兵追上,二是怕自己一但歇下来,就再没有了赶路的力气。
墨玉青趴在马上,告诉自己,要尽力保持着清醒,一旦昏迷坠马,后果将不堪设想。好在此去柳阳关大营只有一条路,只要马匹顺着路一直跑下去,就一定能走到。
柳阳关大营有换防新调来的5万精兵,都是以前风大将军的部下。带队的是自己认识的一位将领,不久前还在北疆小镇一起喝过酒的郭将军郭雷。
郭雷以前是风大将军的副将,为人忠厚诚恳,做事尽心尽力。待自己如兄长般亲切。此刻能够改变局势的救兵也只有他这一。
翟庆云的话,并没有忘记。那是自己死也要弄清楚的疑团。
然而,不论自己心里有多少个疑团,也要先履行自己身为朝廷命官的责任。这是自己做人的准则,并不能因为自己跟庆王府的恩怨而有所动摇。
墨玉青很清楚,庆王府里的墨小公子,若想得到别人的真心称赞,能证明自己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做出来的事,必须让天下人认可!墨玉青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

一遍遍告诉自己。一定要把庆王爷的手戳送到柳阳关大营,把熊鼎荣跟信仁公府串通勾结意图不轨的阴谋告诉郭将军。
柳阳关对于南朝来说,关系重大,风大将军路上还特别嘱咐过自己的地方,如果因为这州府兵政改制不成功而达不到战备要求。将为南朝东部防线的巩固造成重大隐患。
另一方面,也只有郭将军派兵去救出了鸿锐,鸿锐完成了使命,自己在熊家所受的屈辱才有可能洗清。否则熊家反咬一口,说自己杀人灭口畏罪潜逃,有翟家作证,不仅自己有口难辨,甚至还会连累了爹爹。
柳阳关是军事重镇,朝廷有规定,即使是驻兵首领也不可以随意调动兵力,只有拿到代表兵符的手戳,郭将军才有发兵的权力。所以,自己死也要把消息和兵符送到郭雷的手中!
马蹄飞奔,风声在耳边回响。
墨玉青解下马鞍上备用的绳索将自己紧紧捆在鞍桥上。
顾不得身上的疼痛,狠劲抽打马匹。
只希望能快点,再快一点。
天越来越亮,而眼前的景物却越来越模糊。墨玉青拼命睁大双眼,却还是看不清前面的道路。
是自己太紧张了么?还是自己太困了?
被针刺过的右臂还有明显的麻木,墨玉青想起来,自己中了蜘蛛毒。蜘蛛毒虽不是要人性命的毒药,却也有较强的毒性,如果不及时清除,残留在体内的毒性也会伤及脏腑。
排毒的方法并不复杂,自己只要此刻下马,打坐半个时辰,运功调息就可以把毒素逼出来。
但是,半个时辰,太珍贵了。
马儿会跑多远啊?追兵会不会赶上?
半个时辰,是否意味着失去最后的机会!
此刻的时间,每延误一刻都有可能是完全不同的结局,事关重大,舍不得啊!
七天以后,当墨玉青从昏迷中醒来,回想起自己走过来的这一路情景时,只记得在马上颠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后面发生的事情。
头还是很晕,眼睛上裹了布条,什么都看不到。
墨玉青轻轻的呻吟了一声。旁边立刻有人走了过来。
听说墨玉青醒了,郭雷的副将赶紧来看墨玉青,告诉他郭将军已经带了兵去渠州城,救出了被关进地牢的庆王世子。现在郭将军正协助庆王世子执行皇命。
“……庆王世子一出狱,听说墨小将军你受了伤,马上就赶过来了。见你还没醒,他拉着你的手在床边上坐了好半天,出去的时候眼睛都红了。说不把那帮混蛋正法就不来见你。我听说:州府的人、熊家的人、还有牵扯出来的一大堆人一个都没跑掉,全都下了狱。还有,昨天京里来了人,圣旨说让庆王世子务必把这里的贪污案一查到底,所以现在正连夜审问录口供呢。……”副将倒豆子一样说得兴致昂扬眉飞色舞。
墨玉青静静地听着,好像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那副将终于发现了墨玉青的淡漠,渐渐沉默了下来,半晌,悄悄叹口气,“墨小将军,医生说,你的眼睛是因为被蜘蛛毒侵害,没有及时解毒,才暂时失明的。因为你失血太多,又加重了伤情。所以,……要多养几天才会好。”
看着墨玉青抬手去探摸自己眼睛上缠裹的白布,副将说不下去了。
事实上,医生说,他错过了最佳的解毒期,毒血入了经。他的眼睛要想恢复,恐怕是很难了。
然而,这样残忍的判决,谁会忍心告诉他。
他才多大岁数?二十岁都不到吧。
墨玉青不答话,屋里陷入恼人的寂静。
副将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半晌,看见墨玉青摸索着想坐起来,慌忙伸手按住他。
“墨小将军,医生说你还不能起床,你要什么尽管说,这里白天黑夜都有亲兵轮流值守。你有什么需要,喊声“来人”就可以。”

其实不用他说,后庭传来的刀割一样的剧痛也让墨玉青想起了发生过的事。
虽然这几日,自己一直迷迷糊糊的,但还是会记得,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几个人按住自己的四肢给自己换药,取出体内被血污沾满的药棒,再插入新的药棒,过段时间再取出来,换上新的药棒。每天要换好几支药棒,而每换药,都象挣命一样,痛得死去活来。
对于破损的后庭和肠道来说,进出的过程,每一都是令人生畏到发抖。劫难一样的医治办法,所受的苦甚至比琉璃洗颜露更甚。
眼睛看不见,身体不能动,墨玉青安静地躺回枕上,不再试图起来。
副将见他得知自己失明后并没有过于激动,悬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下心来,擦擦额头的汗。继续往下说。“墨小将军,有件事,郭将军嘱咐我等你醒了,务必跟你解释一下。这里面有点误会。”
墨玉青不置可否,等着副将往下说。眼下鸿锐平安无事,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身心交瘁之际,哪有精力去计较什么误会。
“那天你奔来的时候,裤子上全是血,连马鞍上都湿了。……你把事情说完后,已经虚脱得发不出声音。可是你还一个劲努力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我们想,你衣服里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东西要交给我们。所以,我们就解开你的衣服,看了。……”
看什么了?墨玉青有一瞬间的愣怔。下一刻,才想起来副将所指的意思。
是啊,贴身的口袋里有封鸿锐写的亲笔信,告诉过自己一定要带好的。自己拼命赶了这么远的路,不就是为了送信么!看了就对了,怎么能说是误会呢?
墨玉青想不明白副将扭捏什么,打起精神听副将解释。
副将有些不好意思的支吾着,很为难的样子。“那封信郭将军让在下妥善保管着呢,说等墨小将军你醒了就还给墨小将军。信里的内容,他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墨玉青越听越糊涂,看完了的信干什么要还给自己?还说不会说出去。
“怎么,那信不是说搬兵的事?”墨玉青有点生气,鸿锐在里面到底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话?把人家难堪成这样。
副将干咳了一声,尴尬地开口。“听郭将军说,那是庆王世子的私信,咳,信里的内容,是写给墨小将军你的。”
写给我的?墨玉青被始料不及的答复惊得一愣。
那么紧急的时刻,鸿锐有什么重要的事不能当面跟自己说,还非要写在信里告诉自己呢?
“墨小将军,你眼睛不方便,要不要我找个人帮你念念?”副将好心的建议。
“不必了,”墨玉青淡淡的说。就算自己不够伶俐,心眼没有鸿锐多,但人情世故也是知道一些的。信里的内容略想一下也能猜出八九。
既然不是公事,那就一定是私事。鸿锐心里不是有个人么,不能当面对自己说,又一定要写在信里嘱咐自己的话,还能有什么!
还不是怕他自己有个万一,好托付自己照顾那人的!
想到这,墨玉青的心里更觉黯然。原来自己以为会事关重大,甚至会涉及到江山社稷的信,不过是鸿锐梦里惦记的一点私情。自己拼上性命为之努力的,也不过就是成全了别人的好事。
想想都替自己心酸。十几年朝夕相的朋友,到头来,不是利用就是算计。
墨玉青疲倦得只想睡去。
第二十四章
走在回京的路上,鸿锐的心情异常的沉重。路边郁郁葱葱的野草和五彩缤纷的野看在鸿锐眼里,更添了几分难受。
两个人出来时,这些草才刚刚萌芽,现在两个人回家了,却只有一个人能看到路边明丽的风景!
青儿后庭的伤已经基本好了,眼睛却还是看不见。
大量失血后的青儿很虚弱,经常还会发热,但吃太多的药对他受伤的肠胃又是各负担,所以大夫每天都为配药发愁。然而最让鸿锐忧心的是还不是这个。
最让鸿锐忧心的是:一路上,双目失明的墨玉青异常的沉默,整天整天的都不肯说一句话。而让鸿锐更为伤心的是,他对别人是淡漠,对自己却似乎已经到了反感的地步,他不仅不跟自己说话,甚至不肯接受自己的照料。
喂到他嘴边的饭他不肯吃,自己搀扶他时,他会甩开自己的手,自己想帮他穿衣,他推开自己的手或者干脆把衣服脱掉。问他理由他也不说,态度始终是毫不动摇的拒绝。

然而,当别人照料他时,他却不会这样闹情绪。他会默默的配合,把饭吃掉,把衣穿好。鸿锐痛苦的意识到:青儿在的怨恨着自己。
这一路,鸿锐谢绝了沿途所有同僚好友的各种宴请应酬,寸步不离地守在墨玉青的身边。整天整夜的陪着他,照料他,安慰他,千方百计地想逗他说话,哄他开心。
然而不论鸿锐怎样努力,都无济于事。不仅没有半点收效,甚至墨玉青的脸色会变得更加难看。
失明的人看不到别人的表情,也就不知道掩饰自己的表情。墨玉青不知道,自己心里所有的哀伤和不快都明白无误地写在了脸上,被周围的人看进眼里。
看着这样的墨玉青,鸿锐急得几乎想跪下来求他。
不仅如此,鸿锐还不幸的发现,青儿眼里虽然没有半分神采,整个人却格外的敏感。周围三丈以内任何突然的声响,都会让他惊慌不已。因为目不能视,他会下意识地向后躲闪,缩起身子,用手臂护住前胸。那种蜷缩畏惧的姿势,昭示着他内心的恐惧。
墨玉青缺乏血色的脸和茫然无措的表情地刺痛了鸿锐的心。
这是自己的责任啊,这个自己从小到大,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发誓要保护的人啊。竟然被人伤成这样!的自责让鸿锐觉得,青儿的伤比伤在自己身上还要难过。
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的急于求成害了青儿,鸿锐懊悔得夜夜难眠,一拳拳打在自己的额上。那种哭不出的痛挤压着两肋,如坠了千斤的石块,让每呼吸都变得异常沉重。
众人面前,鸿锐只有攥紧拳头才能勉强支撑着自己去理大小事务,只有掌心的刺痛才能让他保持理智。
晚上住进馆驿,鸿锐眼看着下人们笨手笨脚地伺候墨玉青洗澡漱口,自己却既不能出言指挥,更不能上前帮忙,急得咬牙切齿,眉头紧皱,呼吸都在喷火。
好不容易等下人们收拾妥当了都退出去,鸿锐才松口气。轻轻走上前,坐到床沿上。
墨玉青靠着软垫坐在被子里,失明的双目半睁着。虚弱的姿势和毫无神采的眼睛。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越发的疲惫和落寞。
鸿锐摸摸墨玉青的手,告诉他自己的存在,轻轻地开口:“青儿,身上还好么?头还晕不?有新蒸的蛋羹,等一下吃点吧。”
墨玉青不答,明显地侧过头去,把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鸿锐知道,他在回避自己。
“青儿,该换药了!”鸿锐低声哄着,尽量轻柔地掀开墨玉青的被子。刚刚洗澡的时候,医生已经帮青儿拿出了身体里面的药棒并且帮他盥洗了里面。
此刻,自己手了拿着干净的药棒,只要给他放进去就可以了。
然而,墨玉青一听说又要放药棒,身体不自觉的就抖了一下。害怕似地抱紧了被子,微微地向里缩。
看着这样恐惧换药的墨玉青,鸿锐的心都要碎了。
刚听说青儿受伤的时候,自己都快急死了。疯了一样赶过去,冲进屋里却正好赶上大夫在给青儿换药。看到军医指挥着几个大汉给高烧昏迷着的青儿换药。那景象让自己几乎没当场疯掉。
三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死死按住青儿的上半身,让他仰躺在床上不能动,另两个人坐在病床的两侧,硬拉开青儿的两条腿,露出红肿不堪的后庭。
几个人制住青儿下意识的挣扎,军医一点点拉出他后庭里粘着血肉的药棒,再在血肉模糊的后庭里放入新的药棒……青儿哭泣着,颤抖着,拼命的挣扎着,嘴里“呜呜”的叫着,却发不出一句清晰的声音。――因为怕他咬伤自己,他们在他口中塞入了软木。……
自己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青儿在那里翻滚惨叫,却不能为他分担半点。想到这里,鸿锐觉得自己的手都在抖,软得几乎拿不住那枚药棒。
墨玉青并不知道鸿锐此刻的心情,想了想,就仰起头喊了声“来人”。
有下人进来,打断了鸿锐的思路。听见青儿平静的声音跟下人说:“去唤秦医生过来帮我换药!”
下人看看鸿锐,鸿锐点头,下人转身出去。不一会儿,秦医生进来,接过鸿锐手里的药棒,把台灯挪近些,准备给墨玉青换药。墨玉青配合地按照秦医生的手势侧身躺好,蜷起双腿,……
鸿锐走到窗边,扯开领口吹风,抬手随意抹了下额头,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和额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出满了汗。
继续赶路,墨玉青的情况没有丝毫好转。道路越见华,临近京城,连鸿锐的话也越来越少。
离京城还有五十里的时候,突然前面一阵骚动。还没等鸿锐询问,就有下人在车窗外大声禀报,庆王爷来了!

鸿锐一听说父亲来了,精神一振。看看墨玉青,他的脸上也是一片激动。不等鸿锐搀扶,墨玉青自己扶着车壁就站了起来,摸索着向外走了出去。
“青儿!”庆王爷的声音响在面前,沉雄厚,似乎压抑着心中的情绪,不似往常般的沉稳。
“爹!”墨玉青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伸出手臂。庆王爷来了,爹更会来,应该就在面前吧。脚下一滑,墨玉青在车辕上绊倒,身体直直向前扑去,从半人多高的车辕上摔了下来。
周围的抽气声并没有响起,因为人们只刚刚张开嘴,就看到了结果。
坚实的肌肉,宽厚的胸膛,温暖的气息。墨玉青清楚的知道自己落在了谁的怀抱里。
这个怀抱虽然很就不曾触碰了,却并不陌生,那是幼年时,自己最喜欢的地方。
当自己还是个小小孩的时候,曾经非常熟悉这个结实而温暖的怀抱。那时候,自己常常被他抱着,去看或者去喂鸟,去看戏或者去骑马。自己会被他哈哈笑着扔到天上,再被这双手臂稳稳地接住。
这个人会在夜里起来照顾生病的自己,会在床前耐心的哄自己入睡,会让自己坐在他的膝上看他写字,甚至不会计较自己好奇的小手指弄脏了他的奏折……
他看到自己的时候,永远都是亲切又耐心的,印象中,他做了一个父亲该做的所有事。
那时的自己非常地尊敬他、仰慕他。甚至觉得他才是自己的父亲!
而现在,自己却只想离开他的怀抱,躲开他的手臂!
“爹!……爹!”墨玉青泫然欲泣,被遗弃的雏鸟一样一声声叫着,推开庆王爷的手臂,伸手向旁边探寻着。
然而,没有他想听到的声音,墨玉青伤心的发现,他爹墨无痕没有来接他!
为什么?为什么爹没来?墨玉青站在那里不死心的举着手臂,茫然无助。
“青儿,”浓眉紧锁的庆王爷实在看不下去了,伸手把跌跌撞撞的墨玉青拢进怀里。压下所有的心痛努力放柔声音:“青儿,乖乖的,我们回府去!”
庆王爷不知道,他的话听在墨玉青耳中,全然是另一番景象。
众人只看见墨玉青没再推开庆王爷,却咬紧嘴唇不说话,没有焦距的大眼睛里挤满了泪水,湿漉漉的长睫毛格外让人心痛。
第二十五章
鸿锐担心的看看自己的父亲。庆王爷的脸色是罕见的难看。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否则墨玉青出了这么大的事,墨无痕不会不来接他,鸿锐在心里猜测,却不敢当众问出口。也许墨无痕是受不住这样的打击,病倒了吧。
青儿是他的命根子,一手呵护长大,刚以为可以放手了,却发生了这样的事。他那么争强好胜的人,怎么能受得了。
进了庆王府,庆王爷哄着墨玉青进了西院。鸿锐故意落后几步,留在院外,拉住管家询问详情。
“可不是出事了!出大事了!”管家一脸激奋,口沫横地给鸿锐讲解:“墨大先生没在府里,他去刑部了,因为小公子受伤这事,他说要跟皇上要个说法。皇上若是不给个让他满意的答复,他就不回来了。这都在刑部闹了好几天了。”
鸿锐皱眉,看来这事还麻烦了。“那他通常什么时候回来?”青儿这里泪汪汪地等着呢。
管家瞪大了眼,较劲似的看着鸿锐。“回来?回来就好了!……咱们府上墨大先生是谁啊?!过去二话不说直接掀了刑部大堂的桌子,拎着刑部阮大人的脖领子进去刑部大牢,开了房,当天晚上就睡刑部大牢里了。任谁劝都不出来,说要让天下人都看看这天下到底有没有王法。……”
管家说书一样把情形描绘完,泄了气似的摊摊手,一幅惹不起也躲不起只好认命低头的样子。“这不等一下王爷还让给送东西过去。”
鸿锐听得已经有些呆了,这是青儿的爹吗?一向悠闲的墨无痕会去掀了刑部大堂的桌子?会象个豪杰一样拎着刑部大人的脖领子?
在心里慢慢咀嚼管家的话,鸿锐觉得真是大开眼界,今天才知道,还有人直接进去睡刑部大牢里的,南朝的御状还是可以这样告的?!“那王爷呢?”
管家顺口气,十分赞赏地对鸿锐竖起大拇指,“世子您猜对了,王爷这几天白天去上朝,晚上就睡在刑部大牢里!朝里大臣们下了朝全去探监,听说挤兑的皇太后都哭了。……”
“可是青儿回来了,他总该回来看看啊!”鸿锐觉得自己不能理解这样的墨无痕。

嘘!管家抬手示意要鸿锐小声,见鸿锐不解,趴到鸿锐耳边小声说:“是王爷不让说的,只让跟他说小公子伤没好全,走得慢,你们还要过两天才回来。王爷说了,他无官无职怎么闹都有理,闹得越凶越好,声势造大了才能配合王爷的计划扳倒老国舅。若是让他看见孩子眼睛这样,说不定他一急病倒了,就没法去闹了。”
若是让他看见孩子这样?什么意思?难道他不知道青儿的眼睛瞎了么?鸿锐皱起眉头,刚要再问问清楚,就看见有小斯从院里跑出来,气喘吁吁地说庆王爷叫世子过去。
鸿锐赶紧丢下管家的絮叨,跨步走进西院。
一进院,鸿锐就呆了。刚才先进去的这一群人不知道为什么都没进屋,全都在廊下木桩似的杵着。
墨玉青站在门前,向自己这边侧着头,似乎在听什么。旁边庆王爷拉他他都不理,就是不肯进门,钉子似的站着。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委屈还是愤恨。
愤恨?鸿锐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看看庆王爷的脸上明显是强压着怒气,鸿锐心里一阵慌乱,暗自埋怨自己,怎么一回家就忘了青儿敏感的听力了。估计自己刚才跟管家在院子外面说的话都被他听见了。这可怎么办?!
庆王爷的脸色很不善,却还是缓和了口气,“鸿锐,去告诉那些下人,若是再有人胡说八道乱传闲话。我定不饶恕!”说着话看看墨玉青,显然是不想让他发现。
鸿锐脸上发烧。来不及细想,唯唯诺诺应着,逃难似的退了出去。
管家早不知道溜哪里去了,院子里找不到管家,鸿锐慢慢走去膳房看了看。这里一切井然有序,该准备的饭菜都已经准备好了。总管正指挥着人一道道往西院送,还有些日正在往食盒里装笼,还仔细地加上隔热的软垫,看样子是要出去。
看鸿锐进来,膳房总管好心地问世子在哪里摆饭,鸿锐本来想说回东院自己房里,可是脑子太乱,心不在焉地一随口就说成了西院。
话已出口,不好收回。鸿锐索性再走回西院。
屋里站了好多人,却静悄悄的分外肃穆。
桌上一堆盘子碗东倒西歪的,汤水洒了一桌子,两个人身上也都溅上了些饭菜。墨玉青坐在桌前,撅着嘴不吭声,泪珠在眼里打转,委屈得什么似的。
庆王爷侧身坐在旁边,一手撑在膝盖上,另一手还端着碗。绷着腮帮子看着墨玉青,脸色铁青却动都不动,任桌上汤水横流。
鸿锐一看这情景就猜出了七八,肯定是父亲想喂青儿吃饭,青儿却只要找他爹,最后不知道谁一气之下推翻了盘碗。僵持在了这里。
庆王爷见鸿锐进来,脸色缓了缓,把碗往桌上一放,站了起来。以家主和父亲的威严下命令,“鸿锐,你来照顾青儿,吃完饭就去给我洗澡睡觉。我回来之前,不许他出这屋子!”
震怒的庆王爷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以泰山压顶之势对墨玉青下了禁足令。屋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垂头听着,没有人敢做声,更没有人敢反驳,连鸿锐也不敢。
墨玉青不知道在想什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眼中的泪更多了些。
庆王爷准备往外走,看看墨玉青,又看看屋里的下人,追问了一句:“都听明白了没有?”气势凛冽,不容有误。
“听明白了!”众人齐齐回答,躬身行礼,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这十几年了,都见过庆王爷对世子凶,可从没见过庆王爷对墨玉青这么凶过。今天这事,太不寻常了。
庆王爷走出门去不见了踪影。然而余威尤在,屋里众人还是大气都不敢出。过了好半天,才敢偷偷去看庆王世子鸿锐的脸色。
鸿锐一直在看着墨玉青,满眼的怜惜。看了好久,才叹口气,拿起桌上的碗重新盛了半碗羹汤。“青儿,吃点东西吧!”自己也没想到,回了家,青儿还要受委屈。
“我要我爹!”墨玉青还在赌气,眼里噙着泪,语气却十分坚决。
鸿锐闻言,点点头,认输般地把碗放在了桌上。不用问也知道,刚才青儿就是这样固执着要找他爹,最终才把父亲惹火了的。今天的青儿,恐怕是铁了心要见他爹的。
鸿锐望望门口,外面还在下着细雨,时辰已经不早了。医生要青儿少食多餐,这会儿应该早就饿了。
不忍心看他挨饿,也不想再瞒着墨玉青,鸿锐轻咳一声,把实情说了出来。“青儿,你爹不在府里,你吃点东西歇着。我估计他若听说你回来了,肯定会立刻赶回来的。”
听了鸿锐的话,墨玉青噙了多时的泪珠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就那么断了线似的滚落下来,大滴大滴的掉落在衣服上。委屈得收都收不住。
鸿锐本想劝墨玉青吃饭,不想却更惹得他哭。慌乱中用手去接那掉落的泪珠。
泪珠跌落在手上,一滴滴,却仿佛滚油般烧手,烫得心都在抖。鸿锐心疼欲裂。从前的青儿多么活泼快乐,多么朝气蓬勃,迥非现在这样。

这样悲伤忧郁的青儿,是鸿锐做梦都想不到的。
半个时辰之后,外面一片人声喧哗。
墨玉青腾的一下站起来,踉跄着就往门口的方向奔去。
鸿锐怕他摔倒,赶紧抢过去扶住他,墨玉青跨出门槛,挣脱开鸿锐的搀扶,嘴里喊着“爹!”伸开手臂就向前扑去。
“青儿!”
这一,说话的真的是墨无痕!刚刚才从刑部大牢里赶回来的脸色不善的墨无痕!后面还跟着灰头土脸的庆王爷。
亲人的声音,象烈日下清冽的甘泉滚过心头。久违了的一生呼唤,让十八岁的墨小公子失声痛哭,泪如泉涌。
这是自己的爹爹,这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只有他的怀抱,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港湾。心头的种种委屈悲愤,变成难以扼制的呜咽,尽数埋进墨无痕的肩头。
墨无痕将剧烈颤抖的身体拥入怀里,紧紧地抱着,任他尽情宣泄。
自从十年前墨玉青开始习武,就再没有哭过,更没有象这样扑在墨无痕的怀里哭过。墨无痕的身体不好,墨玉青怕他伤心,怕他着急,这些年来,就算在外面受了委屈,回来也不会告诉墨无痕。每都是墨无痕从鸿锐那说个不停的嘴里听出了事端。
而这,墨玉青能哭成这样,显然是受到的伤害远远超过了他能承受的限度,只有爹爹的怀抱才可以安抚。
伤痛不会让男儿落泪,惹人落泪的只能是内心的凄凉。墨无痕明白这个道理。
轻轻拍着墨玉青的后背,帮他平复呼吸。青儿这一,受了太多的委屈和伤害,就让他哭个痛快吧。来日方长,所有的凶手都不会放过,所有的血债都要加倍的讨回。
墨无痕凛冽的眼风扫向一旁,旁边一直静默的庆王爷不由一震,偏了偏脸才勉强避开墨无痕的眼刀。吸口气假装若无其事,转身示意下人都出去。
鸿锐拿出绢帕,有心上前为墨玉青擦脸,可又有些惧怕此刻的墨无痕。举棋不定,一时抑郁之极。
墨玉青正是长个的年龄,身量还没长够,比墨无痕略矮,小树一样娇嫩。扑在单薄的墨无痕怀里,哭得两个人都如雨中弱柳,让人不胜怜惜。
墨玉青哭了一会儿,心里好过了些。想起心里要跟爹说的话,微微转动头颈,把嘴凑到墨无痕的耳边,小声地央求:“爹,我想出去住,不想住在这里。”
墨无痕轻轻嗯了一声,抚上墨玉青的脊背,给他更多的安慰。
墨玉青心里委屈,搂紧墨无痕的脖子,赌气似的声音大了些:“爹,我要让你跟我一起出去住!”
这连庆王爷和鸿锐都听清楚了,鸿锐惊愕得去看庆王爷的意思。只见庆王爷神情暗淡,不置可否。似乎早已经知道了是这个结果,此刻一点都不觉得吃惊。
鸿锐有些踌躇,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出言劝说,阻拦他们离开。可是多年的家教养成,让他在父亲面前不敢造。张了张嘴,终于是没有开口。
只听墨无痕淡淡的声音响起:“青儿,别哭,爹这就带你走!”
墨玉青立即不哭了。抬起泪眼,脸上是不感相信的惊喜和茫然。墨无痕也不解释,用袖口擦了擦墨玉青的脸,牵起墨玉青的手,转身就往外走。
路过庆王爷的面前,墨无痕停了一停,看向庆王爷的一眼,并不严厉,却意味长。什么话都不再说,牵着墨玉青就出了院门。
庆王爷站在那里,被下了定身咒一样动也不动,任墨家父子从自己面前走了出去。
鸿锐在旁边看着,心里说不出的沮丧。本想回府来,有父亲和墨无痕帮着,就可以好好安抚青儿,慢慢化解矛盾。谁知道结果竟然闹成这样。青儿和他爹都负气出走,自己反而要见不到青儿了,还不如之前,至少还能看到。
鸿锐心里闷得利害,实在受不了了,走到庆王爷面前,施一礼,毫不客气地开口。“父亲,鸿锐认为您这事办得确实有些偏颇。赎孩儿不能赞同。”不知道自己这样说了,是不是能够被允许进入墨府。
鸿锐说完就往外走,走出门外的时候,不觉又回头看了看。庆王爷还在院子里站着,一动不动,似乎十分的落寞。
鸿锐看着父亲的侧影,忽然觉得父亲也有几分可怜。父亲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只怕是把那人得罪狠了吧。
第二十六章

阴森的刑部大牢向来都是关押重犯的地方,平常民间百姓想进都不容易,只有犯了谋逆,欺君等大罪的犯人才会押解到刑部大牢,等待审判或决,所以刑部大牢给人的印象就几乎等于有进无出,阎王殿的前门廊子。
守卫森严的刑部大牢,平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然而这些天,却热闹得跟过年似的。不仅门前车水马龙,大堂上人来人往,连监狱的过道里也人满为患。不时听见各部大人们的官称被打招呼的人激动地喊出来。寒暄声一片,此起彼伏。
这么热闹的原因说来可笑,就因为刑部大牢里迎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皇上的亲叔叔,庆王爷!
而位高权重的庆王爷会来刑部大牢做客,全都是因为他府里的那位墨大先生墨无痕非要来这里做客。
这可真是一个烫手的山芋,刑部的官员哪敢怠慢。要是开罪了他,难保庆王爷日后不给他们来个秋后算帐。更何况还有各部官员都跑来凑热闹,这刑部哪个也得罪不起,所以干脆来个门户打开,随便进出了。
刑部的大牢等级森严,牢房的设施也大不一样。
一般人犯了事,都收押在十几人一间的大牢房里,湿冷肮脏不堪入目,几个月下来,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
若是朝廷的官员,待遇要好得多,有专用的牢房伺候,至少干净整洁。刑部的差役算得明白,这些人随时都有可能翻身,所以轻易也不得罪;
若是赶上皇亲国戚,那就大不同了。关押几天后就大摇大摆出去的贵戚太多了,所以刑部为这些人准备的牢房可以比得上客栈里的上等客房。不仅舒适安静,还有下人伺候,要汤要水也都十分周到。
墨无痕就是“被关押”在这样的一个上等牢房之内,庆王爷过来的时候,隔着牢门,就看见了这么一幅场景。
墨无痕半靠在床头靠枕上,正在削一只大苹果,墨玉青枕着他的大腿仰面躺在床上,眼睛上敷着沾了药的棉纱布。
墨无痕用小刀切下一块苹果,喂到墨玉青嘴里,再切下一块自己吃掉。悠闲得不似在狱中。
听见声音,墨无痕抬眼看了看走进来的庆王爷,又低头继续削他的苹果。
下午的事闹过之后,墨无痕就带着墨玉青回了刑部大牢,鸿锐跟过来想要照顾墨玉青,墨无痕没答应,鸿锐哭丧着脸回了庆王府。
通常墨无痕在气头上的时候,连庆王爷也不敢去招惹他。倒不是墨无痕有多凶或者多不讲理。而是庆王爷怕他太激动气坏了身子,所以每吵架之后都是这样。不管自己有什么要辩解的,都会等墨无痕平静下来,再去跟他慢慢说。
这更是如此,庆王爷估摸着等他们吃完了晚饭,才过来说话。
庆王爷打开虚掩的牢门,自己走了进来,找个凳子在桌边坐下。
“我下午进宫去了。”庆王爷开门见山。“我跟皇太后谈了大约一个时辰!”
庆王爷停住话头看看墨无痕的表情。
墨无痕面无表情,似乎根本就没听见庆王爷在讲话,只专心给墨玉青削苹果。一人一口吃得悠闲惬意。
庆王爷在心里暗暗叹口气,现在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也许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份尊贵不可一世的摄政王,可是在这墨无痕的面前,他这个王爷就跟地上的尘埃一样,什么都不是了。
墨无痕只要一个淡淡的眼神,就可以粉碎他所有的信心。让他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
这刑部大牢是墨无痕曾经住过的地方。庆王爷想起多年前的事,顿时又感到一阵钻心的痛。
墨家获罪时,自己不在京城,那无痕入狱受刑,自己没能给他半点抚慰。而墨家就是从这里走上了有去无回的流放之旅。
此因为墨玉青的事,墨无痕毅然选择破釜沉舟大闹刑部。
重进大牢,故地重游,对于他来说,该是多痛苦的考验啊。
墨无痕恍若隔世的淡淡表情让庆王爷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的那个人,也是这样淡淡的跟自己说“昨晚的事,不必介意,只当没有发生过就是。”
翻涌的酸涩一点点的侵蚀上来,多年前的恩怨情仇,跨过2年的沧桑又一撞击心扉。墨无痕二十年前所受的苦,所忍的怨,所压的恨,让庆王爷如感同身受历历在目。纵然经过时间的浸泽,不但没有退色,反而越发鲜艳。让他那原本还算刚强的心,也几乎要碎裂开来。
庆王爷无法再说什么,看着牢门外几个来来回回的狱卒,静默不语。
这大闹刑部明面上看,好像是墨家父子告熊家翟家合伙行凶,只是一个简单的事非案件。但实际上其背后所牵扯的势力角逐不亚于任何一宫廷政变。

皇帝羽翼未丰之前,朝政之事一直是庆王爷和老国舅分庭抗礼,这几年皇帝渐渐羽翼丰满。收回皇权只是早晚的事,老国舅倒台是民心所向。于国家社稷有利。但自己这边又如何呢?
树大招风,功高镇主,风大将军的例子摆在面前,自己不能不仔细衡量。
皇帝到现在迟迟不肯表态,这里又说明了什么呢?
一个男人,一个于权力巅峰的男人,必然有许许多多的强敌,要想在强敌如林的斗争中保护好自己的家人,首先就要保护好自己。
庆王爷正因为很懂这个道理,所以这才要孤注一掷,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揪住老国舅的狐狸尾巴。哪怕是玉石俱焚,也要为南朝清除后患。
权势较量,任何弱点都有可能被对手拿来大做文章。而自己的弱点就是眼前这个对自己不甚理睬的人。
墨家的事虽然过去很多年了,但现在涉及青儿,难保不被人拿出来再做文章。而让庆王爷更不能容忍的是,垂涎墨家父子才情美色的肯定不只熊家一人。
所以,这一役,自己不能输,就算是把家人都得罪光了,也要坚持到最后。庆王爷再告诫自己:墨家父子已经饱受磨难,若是自己得势,还可以替他们讨回公道,若是自己一旦失势,那就再没有人能够有能力,保全他们。所以,……
庆王爷还未想完,就见从监狱的另一头闪出一个身穿官服的中年人,那人疾步来到庆王爷面前,躬身行礼道:“下官参见庆王爷”。
庆王爷点点头算是答礼,看他的腰牌,知道他是今晚刑部当值的官员。
那人一脸惶恐,看看左右没人,凑上前来神神秘秘地说:“禀王爷,宫里来人了,要单独见见墨先生。”那人说着话将手举过头顶,指指天上。
庆王爷和墨无痕都是心思聪敏之人,闻言便有些惊诧。再看此人的手势,立刻就猜出了来人的身份。是皇帝亲自来了。为防人耳目,所以这官员才说得如此隐讳。
终于等到皇帝的表态了,墨无痕和庆王爷对望了一眼。这是在预料之中的结果,只是没想到他会亲自来刑部大牢,而且还要单独召见墨无痕。
庆王爷有些担心地看看墨无痕,用目光问他:“你一个人去行吗?”
墨无痕不但不慌,反倒十分镇定。穿鞋下地,抻平自己的衣服,一派从容。
墨玉青目不能视,只知道来人叫爹单独出去,心里不安,支起上身,小声的哀叫,“爹!”好不容易才跟爹在一起,他一刻都不想离开他爹。
听到叫声,墨无痕的动作瞬间停顿,所有的优雅从容都被孩子的一声哀叫瓦解。
勉强镇住心神,墨无痕回身摸摸墨玉青的额头,略想了想,转身对庆王爷说:“烦请王爷帮我照看一下青儿。”说完话头也不回向外走去。
庆王爷点头,走过去坐到床边,将蜷缩着的墨玉青半揽在怀里。心中不禁内疚:最后能帮自己说服皇上的人竟然是被自己伤害的墨无痕。早知这样,又何必……
那晚,墨无痕跟皇上在刑部的密室里谈了很久,谁都不知道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只是有宫中史官记载,说皇上那夜回去后,要了整坛的金波绿酿,独自在书房里喝到半夜。有人听见他一遍遍地哼唱着风大将军写的那首歌。第二日起来,皇上阴郁多时的面色似乎好了许多,不仅理了很多积压的奏折。还吩咐快马,给远在北庭的风大将军送酱灵果。
更奇怪的是,大闹刑部的墨无痕一夜之间偃旗息鼓。当夜就带上墨玉青去了墨家在南城的新宅。再之后,闭门不出。
关于这夜的密谈,没有半句透露。

番外一
南城的夜晚并不安宁,都二更天了,还不时有狗叫声从巷子传来。
墨小将军的府邸就在这样一条街上,此刻黑黝黝的大门紧闭着。里面听不见半点动静。
大门外的街道上,有一个人远远走来。来人身材高大,气宇轩昂,孔雀绒的披风在月色下反射着柔和的光芒,更显得此人高贵而神秘。
然而,非常奇怪的是,他手里提的不是通常人走夜路的夜灯,却是一支蒙了蓝布的鸟笼子。
一身名贵的男人提着鸟笼独自走在无人的街巷上,被月光在脚下拉出一个淡淡的影子,配上沉稳凝重的步伐,颇有几分暗夜的萧瑟与孤身的悲凉。
来人走到墨府门外,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打量了一下漆黑的大门,又向周围张望了一番。确认四下无人,才运了运气,走上前去。

抬起手放在门环上,却没有马上叩响,看动作,似乎颇有些犹豫。
不等门外的男人想清楚,漆黑的大门就好像长了眼睛一样,幽幽的,从里面打开了。
门外的人显然吃了一惊,望着门里的人,呆在当场,竟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要进去。
开门的人也不给他时间发呆,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抓住那只停在半空不知所措的手,把他拉进了门。
漆黑的大门重新合拢,夜色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么晚了,还没睡?”庆王爷小心翼翼地看向墨无痕,门洞里太黑,看不清楚。
“我这不是等你送鸟呢么?”墨无痕随口应着接过鸟笼子,走出门洞,借助院里的微光,掀开蓝布向里看了看,禧子把脑袋扎在翅膀里,缩成个毛球,靠在笼子里睡得东倒西歪的,几乎要打呼噜了。
墨无痕不觉宛尔,这鸟八成是属猪的,还是个能吃能睡的肥猪。
墨无痕盖上蓝布,把鸟笼子挂在石榴树上。转身看看还站在门洞里的庆王爷,那人似乎并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墨无痕指指门洞里的长条凳,示意庆王爷坐下。
庆王爷扯下身上的披风,坐在了长凳上。看着墨无痕走过来,庆王爷抖开手里的披风,给墨无痕披在肩上。
墨无痕不置可否,裹着庆王爷昂贵的孔雀绒披风,靠上了身后粗糙的砖石墙。
两个人并肩坐在门洞里,感受着彼此的存在各自想着心事。又陷入一片沉寂。
门洞里没有点灯,月光也照不进来。庆王爷的眼前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然而此刻心里却觉得格外的踏实,因为可以听见身边熟悉的呼吸,嗅到他熟悉的气味。
庆王爷发觉,只要能嗅到身边这人的气息,能感受到他的存在,自己的心里就心满意足了。
“青儿睡了?”庆王爷望望院子。小声地开口。
“没呢,他师傅来了,还带了个神医,正治眼睛呢。”墨无痕淡淡地答着,顺着庆王爷的目光,望向院子。
院子里的草长得很旺,月光下,银色的叶片交错层叠,苞高耸。过不了多久,就将是满园的香。
庆王爷有意打破两人间的尴尬,言不由衷地客气着,“那你不用过去看看?”
墨无痕闭目养神,翘着二郎腿动也不动,半天才从嘴里吐出一句话来,“我在这里给他们“护法”。说话的口气全然是一副武林高手舍我其谁的样子。
庆王爷“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你护法?你能对付得了谁啊!风大点你那身子都受不了。”
墨无痕也笑,微微睁眼,“挡住你一个,不就天下太平了!”
一句话把庆王爷挖苦的脸皮都疼。若不是这里太黑,肯定是坐不住了。
墨无痕一语说毕不再出声。门洞里又陷入了沉默。
良久,庆王爷忽然想起个事,赶紧开口问。“哎,我派人送来的珍珠用完了么?要不要再送些过来?”
墨无痕侧目,想了想才明白庆王爷在说什么。珍珠能镇心定惊,清肝除翳,生肌解毒,正是给青儿治伤用的好药。庆王爷日前送点心一样送了一大盒来,都是精挑细选的上等南珠。
“这才几天啊,你送来那么多,怎么用得完!就算当饭吃也得吃上半个月。”墨无痕嘟囔着,不以为然。
“才几天么?”庆王爷把头凑近墨无痕,用力去闻那人身上熟悉的气息。“我觉得好像过了三秋了。”
热气喷在脖子上,湿呼呼的很痒。墨无痕没好气地抬手,想推开庆王爷的脸。庆王爷一把抓住了墨无痕的手腕。肌肤相触的一瞬,两个人的心里同时抖了一抖。
庆王爷把墨无痕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低低的声音似乎在讨饶又似乎在祈求。“无痕,还在生我的气么?”

墨无痕冷笑,“我怎么敢?”
庆王爷自嘲的一笑,放开墨无痕的手。也把后背靠上砖石墙面,沉思片刻缓缓开口:“无痕,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知道么!”
“知道!”墨无痕于黑暗中睁开狭长的凤目。“我只知道,每我遇到不幸时,都不能指望你的抚慰。”
怎么能这么说!庆王爷不服,提高了声音为自己辩解。“我会帮你报仇的!”
墨无痕冷笑:“可不是,英明如你庆王爷,当然会替天行道主持正义。即打击了对手,也顺便帮我报了仇。”在你心里,我永远都是锦上添的那朵不是么!什么时候你能把我看得重过你的国事呢?
记忆里积淀的伤痛,是一道永远无法愈痊的伤疤,任何偶然的触碰都会迸溅出滚烫的鲜血。那是一辈子都无法原谅的爱恨交织。
但是时空毕竟拉远了此刻与曾经的距离,即使心在被噬也还尚存一份清醒与理智。
“你请回吧,我不送客。”墨无痕清幽的声音响起,就这样将所有的过往推向门外。
庆王爷无言以对,辩解不得也无从辩解。只因墨无痕所说,也不失为一面事实。
最让人疲惫的,不是误会,而是一的失望,多的误会都可以有解开的时候,而失望却无法修复。
“无痕,”庆王爷再度开口,语气格外的严肃。“我做的事不仅是你我的事,也是天下的事。事关江山社稷,不得不做,就算从新来一,就算你再生气,我也还是要如此做!委屈了你我也心痛,无痕,这我对不住你,等朝里的事情都办完了,要打要骂我都随你置可好?!”
“哼,我岂敢置你?天下都仰仗着你庆王爷呢,没有你庆王爷力挽狂澜,哪有南朝的江山千秋万古常青!”墨无痕一口气说完站起身,又凉凉地甩出一句自嘲。“我们墨家的贱命能为您袁氏江山垫垫马蹄子,已经是不胜荣幸了。”
庆王爷眼看墨无痕要走,心里越发着急,一伸手从背后揽住墨无痕的肩,不许他离去。“无痕,青儿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家人啊!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我怎么会不在意他的死活?青儿出了事,你心痛,我也心痛啊。自己都舍不得打一下的孩子,被别人糟蹋成这样!你心痛他一个,我却要心痛你们俩个。……”
你心痛我们俩个?亏你说得出口!
墨无痕听了庆王爷的辩解反而更气,冷哼一声打断庆王爷的话,“承蒙王爷挂怀,无痕不胜惶恐!青儿的事不劳您费心。”推开身上的披风连同肩头的两只手,墨无痕抬腿就要走人。
下一刻,墨无痕整个人都被坚实的臂膀搂进了怀里。
“别走!”庆王爷几乎是在哀求,双臂收紧,将墨无痕紧紧锁进怀里。“无痕,有什么话当面说出来好么?我不想再揣摩你的意思,也不想让你曲解了我的心意。”坚定的话语发自肺腑,带着身体的温度。
墨无痕的身体僵硬得象一段木头。
良久之后,墨无痕最后叹口气,渐渐放软了身体。“我有什么好曲解的,你有你的道理,你做的都是对的,我没有理由埋怨你,不是么?”墨无痕声音听起来凄凉柔弱。让人心痛,不知他心里经过了怎样的一番挣扎。
庆王爷急得背上出了一层汗,箍住墨无痕身体的臂膀轻轻摇着,不许怀里的人这么轻贱自己。“你有理由!”
“我哪有理由?”墨无痕赌气似的犟着,可还是放弃了挣扎靠上身后的胸膛。
心痛得不行,只想将这个人揉进怀里,用自己所有的柔情抚慰他。
庆王爷满心的悔意化作春水一池,急急的替墨无痕辩解。“你当然有理由怨我,我就是做了对不住你的事啊,比如:我不该不告诉你青儿的伤势,我不该利用你去造势,还不该隐瞒你。……多着呢。”庆王爷说得自己都有些感动于自己的真诚,转动手臂,将墨无痕的身体转过来,面对自己。
然而,上一刻还绵软的身体在转身间突然绷紧,墨无痕脸上所有的哀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丹凤眼双目炯炯对上庆王爷的眼。
黑暗中闪闪发光的双眼让庆王爷忽然觉得有如利剑袭来,背后顿生寒意。
墨无痕淡淡的嘲讽下一刻就鞭子似的抽在脸上,火辣辣的一片。“知道不能利用,不该隐瞒你还做的出!现在倒有脸说我曲解你!”
庆王爷被塞得哑口无言,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怎么自己这么多年都没记性!又被这墨狐狸的外表骗了。这人可不是吃素的,委屈求全可不是他的风格。刚刚自己心软缴了械。接下来就有自己好受的了。
庆王爷讪讪的收回双手,老老实实认错等罚。庆王爷从来都斗不过墨无痕。更何况这确实是自己理亏,“无痕你说吧,要我怎样做你才肯跟我回去。”
墨无痕不是不讲理的人,庆王爷也清楚,甘心认罚,才是自己唯一的出路。为了让墨无痕早日跟自己回府,也只好咬牙豁出去了,只要墨无痕说得出的,他就一定能做得到。
墨无痕等的就是庆王爷认罚,此刻计策得逞,满心得意,不觉放松了紧绷的身体。丹凤眼笑得妩媚。

墨无痕双手搭上庆王爷的前胸,一使劲,推他靠在砖墙上,欺身上前,略仰起脸,一字一句喷在庆王爷脸上。“我要熊家的人都去下地狱,我要翟家从我眼前永远消失。我要你遇事再不许隐瞒我。你做得到么?”墨无痕游戏般说出自己的条件。
被情人欺瞒,这种事如果二十年前遇到,自己只会扬长而去。
若是十年前遇到,自己会跟他没完没了闹到过年。
而此刻遇上,自己想要的,不过是抓住把柄尽力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是自己变世故了还是两个人的感情走到头了?墨无痕苦笑。
应该说,是自己学乖了,终于想清楚了。
现在这个庆王爷还是当年的那个五王爷,他爱你的心是真的从来没有变过。只是他也从来都不会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给你想要的。
不是对他失望,只是因为了解。就因为这份了解,所以不再想向他追究。
这就是你爱上的人!就因为你爱上了他,所以,你就只有自认倒霉!墨无痕哀叹之余只能这样“鼓励”自己。
他要是能开窍,二十年前也就开了,既然二十年前那样逼都没开窍,此刻也不要再指望什么!
有窝里斗的精神,还不如为自己争取点利益,这是墨无痕多年的经验总结。就连这样的亡羊补牢也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墨无痕见庆王爷不反抗也不回答,有些不放心。揪住庆王爷的衣襟恶声恶气地逼问:“说话啊!听见没有!”
庆王爷艰难的咽下一口唾沫,这人难得主动,让人怎么受得了。试探着伸手揽住身前威逼自己的“恶霸”,庆王爷喃喃低语:“记住了,我去办就是!……无痕,以前你不是这样着急的。”
前半句话是真心的承诺,后半句话里已经有了别的味道。一语双关让墨无痕气为之结。
“我让你乱说。”墨无痕抬起膝盖就去顶庆王爷的小腹,非要教训一下这色狼不可。
谁知色狼虽然色可也不呆,一伸手抄住墨无痕抬起的腿弯,把他整个人拖进怀里牢牢抱住。
这下轮到墨无痕后悔了。自己挺厉害的一招变成了急不可耐的投怀送抱,挣又挣不脱,打又打不过,心里气不过。墨无痕索性揽上庆王爷的脖子――先下口为强!
墨府的黑漆大门很厚,隔绝了门内外的一切声响。漆黑的门洞里伸手不见五指,谁也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些什么。
一盏茶的工夫,大门打开,走出一个人来。
站在墨府外寂静的街道上,庆王爷用手摸了摸还在渗血的嘴唇,暗下决心:等回府以后,一定要把他扒光了捆起来干上三天三夜!
主意打定,庆王爷不再犹豫,转身快步向街口走去。

第二十七章
天气很好,阳光已经有些炽热,然而鸿锐的心里却是冰冷。
下了早朝,去兵部把自己该干的事匆匆干完。看看天色将午,就骑上马,往南城赶。这些日子,朝里乱成了一锅粥,连皇太后的庆寿都延期了。
半月前,墨无痕住进了墨玉青在南城买的宅子。每天闭门不出。
墨府上下从管家到门丁比庆王府里的下人还要训练有素软硬不吃。不管你是威逼还是利诱,是怒斥还是恳求,他们都跟木头人似的,不卑不亢,任打任骂。可是你要进去,就是不行。
气得庆王世子一肚子火还没有理由发泄,只好站在外面吹风生闷气。
鸿锐甚至动了念头,干脆象宵小之辈一样,翻墙越户进去。不过心里也清楚,若是真进去了,还不得被青儿的爹捉去“剁了喂狗”?!
鸿锐决定今天再试试,乡下庄子里送来了新鲜的果子。应该给青儿尝尝,就算是人进不去,也要把东西送进去。只要青儿能吃得高兴,也是好的

进了街口,有自己府里的小厮跑过来。讨好地向鸿锐报告:墨府今天没有什么特殊情况。
鸿锐嗯了一声,问小厮那篮子水果送进去了没。
小厮把脑袋点得跟磕头虫似的,脸上笑成一朵难看的狗尾巴儿。
送进去就好!鸿锐长舒了口气。心情转而大好。走上前去,叩响门环,朗声嘱咐门丁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管家出来了,依然是皮笑肉不笑地表情,态度谦恭礼貌周全,语气不咸不淡地告诉鸿锐:“主人谢客,来访者一概不见。您请回,慢走!”
鸿锐多年培养的涵养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好的考验,这些日子一直被拒之门外,已经练习了多。听了这话也并不气馁,客客气气地请管家转告,说晚上再来拜访。
话是这么说,可鸿锐背转身的时候,还是攥紧了掩在衣袖中的拳头。暗自咬牙,早晚有一天得教训一下这个目中无人的下人!替青儿立立规矩
下午的时候,几日来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庆王爷忽然来到了鸿锐的府上,还带着庆王府膳房里的大队下人。
鸿锐看着那些下人拿出一应用具,在厨房里摆开架式,开坛设法,洗菜煲汤,忙碌得井井有条。再看看廊下端坐的父亲大人,此刻品着手中茶,不时望着墨府的墙头,一副心向往之的样子。
鸿锐一向灵敏的嗅觉察觉到气氛的异样,赶紧凑过去假装为父亲添水,小声探问,“父亲这是?”
庆王爷也不隐瞒,颇有些得意的在儿子面前展眉一笑,“鸿锐,晚上随父亲去墨府作客如何?”
啊?鸿锐闻言,好像饿汉看见了白米饭,激动得差点摔了茶壶。对父亲的敬仰之情顿时如见泰山北斗绵延千里。
庆王爷喝完茶又出去了,让鸿锐在府里等着。务必整一桌好菜。
鸿锐谨遵父命,半点不敢懈怠,一圈圈的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检查下人们的进度。
激动了一个下午,好不容易盼着太阳下了山,又如坐针毡的等到月亮上了枝头,鸿锐才盼得庆王爷回了府。
庆王爷的心情似乎也格外的好,面上都是笑意。
鸿锐心里着急,却见庆王爷洗了手换了衣服,又坐在了廊下,似乎没有马上出去的意思。鸿锐再也忍不住了,凑过去,心急火燎地问父亲什么时候过墨府去。
庆王爷抬头看了看月亮,问鸿锐:“菜都送过去了吗?”鸿锐急得直搓手,“前菜早都送过去了,头五道热菜也送去半天了。”我们再不过去,还能赶上吃饭么!
今天还有新到的大闸蟹,青儿眼睛不好,自己想好了要亲手剥给他吃的。
庆王爷又问管家,“那坛酒也送过去了?”管家点头哈腰地答:“送过去了,送过去了”
庆王爷露出一个阴谋得逞的笑容,侧过头听听墨府的动静,问管家,“送过去多久了?”
“有小半个时辰了,”管家答得认真。
庆王爷笑意更浓,仿佛一切尽在掌控。摸摸唇边的胡须,“好,很好!”
管家今天终于又得了夸奖,禁不住满心欢喜,脸上笑得更媚,腰也哈得更低。
可鸿锐就觉得更加的糊涂,父亲这么喜形于色,真是太少见了。越不明白父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越让鸿锐急着想过去看看。
庆王爷给鸿锐作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低声嘱咐,“鸿锐你去墙边听着,等乐声起了,我们就过府去。”
乐声?!鸿锐满心疑惑,但是看看庆王爷胸有成竹的样子。略微放下心,走到墙边去一心听隔壁的动静。
不一会儿,果然听见了悠扬地乐声隐约传来。如涓涓细流润人心田
鸿锐象猎狗闻到了猎物,一跃而起,跑过来就拉庆王爷的衣袖,“父亲,快听,有乐声了!”
庆王爷侧耳听了听,面上露出满意地笑容。

鸿锐终于等到了父亲出发的命令,恨不得两步并作一步。插上翅膀飞将过去。
庆王爷不慌不忙,走到墨府门前
墨府大门半开,管家还是那个管家,门丁也还是那些门丁。只是这没有拦截,而是齐齐弯腰,做了个“贵客里面请”的手势。
鸿锐简直觉得有些受宠若惊,踏在地上的脚都有些飘飘的。看看旁边的父亲,沉着稳重,似乎就是来领赏的。
二人顺着琴音,穿廊过院,一路走到后面的园。
刚刚进了后院的角门,鸿锐就被庆王爷一把拉住了衣袖。庆王爷示意鸿锐不要出声,鸿锐立刻会意。两个人就站在一进门的阴影里,看向院中罕见的美景。
皎洁的月光流水般泻满一院,给所有的草树木都镀上了一层银辉。
院子不大,却香气扑鼻沁人心脾。一蓬蓬牡丹鲜吐蕊,争奇斗艳,把原本精巧幽静的院落渲染得声色犬马富丽堂皇。
木扶疏间一方小小的水池叮咚有声,岸边堆砌的山石水色润泽灵秀非常,池边一座小小的凉亭,里面一张八仙桌,此刻正坐了两个人,对月小酌。
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山石上的两个人。
一个盘膝而作,将一方古琴横放膝头,弹指间,悠扬琴音如和日微风徐徐荡漾。
另一个,手握长剑,迎风起舞。腰肢转动,舞出万千风姿,伸展腾挪间都刚好与曲音相合。
那乐曲本是平常的乐曲,但在他手下,便成了瑶池仙乐,天界玄音。起手间,竟如银瓶咤裂,惊动四座,又如烈日骄阳,光芒四射,再如百川纳海,博大精。……
鸿锐呆呆地立在原地,仿佛看见山峦崩摧于面前,听到强弩洞穿金甲的声音。
柔和的月色下,晚风送爽,树枝摇动,香阵阵。那青衫人影优美的身姿在丛中穿梭,一时飞舞于山石之上,一时隐匿于草木之中。如蛟龙出海,气势如虹,又如莲吐蕊,辗转婀娜,再如疾风骤雨,挥洒天地。……
眼前的景象,美得不沾一丝凡气,美得好像不似人间,让人暗自怀疑,这是身在梦中。
抚琴之人是墨无痕,而舞剑之人,竟是墨玉青!
第二十八章
曲音袅袅,渐渐稀疏。墨无痕有一下没一下的把玩着琴弦,让泠泠青音,如撒落一地的碎银,折射着月之清辉,闪闪烁烁,晶晶莹莹。
间或拿起旁边的酒盅,细细抿上一口,眯起眼,让酒香徐徐,浸透肺腑肝肠。
墨玉青却全不顾他爹的曲声渐稀,兴致不仅不减,反而越发高昂。将手中剑舞得如风卷狂,蛟龙出海,白的一片。
乱剑法本就招式华美复,被他随心所欲的舞来,再加上七分醉意,举手投足间便是十分的绝妙,舒展的舞姿配上绝好的轻功,起纵间宛如羽毛般飘逸。
也许是池中的月光太过耀眼,墨玉青凝神看看,一剑刺透水中月影。手腕一翻,带动池水,提气撤肘,一道清澈的水流随剑气被提到半空,随着剑势在空中形成一道弧线,珠帘般变化成万千甘露,铺洒到间草地。水中涟漪无数,如碎金铺满池面,天地间一片润泽水汽。
墨玉青不待水滴粘身,拧腰转身,一个起落,已飘身至丛中。醉眼迷离回眸轻笑,“爹,看我给你做个球。”
说话间,一吸气,身形旋风般腾空而起,剑气扫过一朵朵绽开的蕾,剥菜般掳走外层的瓣。
瓣并不掉落,而是吸附在剑身上,鳞甲般层层叠叠。
墨玉青一抖手,层层瓣变戏法似的齐齐聚到剑尖,被内力凝成一个碗大的瓣球,随着墨玉青清脆的一声:“接住!”远远地向墨无痕抛来。
墨无痕已经站了起来,听到青儿的叫声,微笑着一手扶琴,一手去接墨玉青的球。球触手即散,飘落的瓣四散开来。瀑布般洒了墨无痕满头满脸满身都是。
凤目含笑,唇角轻扬,墨无痕站在飘飞的瓣中,象走出画卷的游仙,通身上下光华流转风姿袭人。
空气中香气更盛,满地都是飞散的瓣。象是小院中刚刚下了一场瓣做的暴雨。

墨玉青玩得兴起,不停的搅动瓣,凝结成球,去扔给他爹。虽然时远时近,球也大小不一,力道却都拿捏得正好,让墨无痕刚好能接到,又不至于被力道所伤。
墨无痕开始还用手去挡开,后来干脆不再去挡,被球惹烦了,墨无痕佯装生气:“青儿停手,我的还要入画呢。你别都给我糟蹋光了。”
说完,墨无痕拾起石上酒杯,转身去亭里倒酒。
墨玉青嘻嘻笑着,不再蹂躏鲜。丢了手中剑,一纵身上了树,手脚并用,灵猫似的在树杈上跳跃,嘴里还叫着:“爹,你看我啊!”
墨无痕美目流转,才不看他,桌上的好酒可是极品的美味,今晚难得能喝个痛快。
庆王爷抬步向亭中走去,跟众人寒暄。
只有鸿锐死死盯着吊在树稍上玩“倒挂金钟”的墨玉青,担心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正想喊他下来,就听“喀吧”一声脆响。树枝断裂,墨玉青来不及反应,头下脚上就掉了下来。鸿锐想都没想,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展开双臂一个海底捞月,抄住了下落的身子,脚下用力一个转身卸去了下冲的力道。鸿锐稳稳地接住了怀里的人。
墨玉青从树梢跌落在半空的时候,酒就吓醒了一半,本来以为要摔在地上了,不想却被人接着,半点都没有伤到。
看看抱着自己的原来是鸿锐,墨玉青的酒劲又去了三成。一挺身,跃出了鸿锐的臂弯。墨玉青黑漆漆的大眼睛再看一下鸿锐,长睫毛扇了两下,也不说话,转身就往凉亭跑去。
然而,只这一眼,就让鸿锐的心里如阳光普照,百盛开。
青儿的眼睛好了!青儿能看见我了!
鸿锐激动得心都在狂跳。跟在墨玉青身后快步走去凉亭,兴奋得脚步都有些踉跄。
凉亭里坐着五个人,除了墨家父子和庆王爷,还有两个人。
这两个人鸿锐都认识,却都不熟悉。一个是青儿的师傅余独行,另一个,竟然是三更先生。
鸿锐赶紧上前见礼,众人兴致都好,少不了又寒暄客气一番。
余独行人虽怪癖,却是个豪爽的人。主动给鸿锐介绍三更先生。“小世子不知道吧,这位魏先生可是武林里新任的盟主呢。你在渠州府能保住小命,多亏了有他帮忙。他可是动用了三十年来都没出现过的武林盟主令呢。”
三更先生闻言笑笑,摇摇手,“余前辈过奖了,你怎么不说,你那高徒传了江湖赤金令不说,还打出你的旗号指名道姓地拘我,我哪敢不从命呢?”
三更先生说的轻描淡写,听起来不无幽默,然而在座众人都明白,如果没有他和他招集的江湖众人倾力相助,鸿锐不可能毫发无伤的回来而且还很漂亮地完成了使命,将那一窝子的贪官污吏全部捉拿归案。
众人举杯,鸿锐一饮而尽,心里五味杂陈。
自己都不知道中间还有这样的一节。难怪自己被关进地牢也会没事,原来是青儿的努力。虽然不知道江湖赤金令是什么,单只是青儿对自己的这份用心,就让人感动。
可是青儿却被自己的急功冒进害成那样,鸿锐心里一阵难过。
正低头沉思,又一杯酒送到面前。“鸿锐,你好好谢谢魏先生吧,”
是墨无痕,斟了满满一杯酒,递给鸿锐。“我们刚才说到,那天夜里叫醒你们的也是他。”
路宿馆驿的琴声也是他?!鸿锐一听,赶紧举杯,。
墨无痕又在旁边轻轻添了一句:“给青儿治眼睛的大夫也是魏先生给请来的。”
鸿锐端着酒杯,不知从何讲起。对上三更先生微笑的目光,忽然眼眶发热,竟有些语塞。
太多的话堵在心头,平日一向能言善辩的鸿锐,此刻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初相见不过是两三个月前的事情,当时的情景都还历历在目。小武,青儿还有自己,在吉罄斋见了他后,去瑞泰丰酒楼里说给翟小公子听,后来在信仁公府还讨论着如何查找这人。而眼下,这人倒是找到了,也结识了。可四个一起长大的伙伴却已经反目成仇。

“世子不必客气,我不过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三更先生给了鸿锐一个了然的微笑,将手中酒饮下。
鸿锐看着三更先生的笑容,心里隐约觉得象一个人,一时却又想不起究竟是谁。
不容鸿锐细想,庆王爷已经端起了酒杯朗朗致词。
在外人面前,庆王爷一向都很照顾墨无痕的心情。所以庆王爷的祝酒词也很简单,一贺青儿眼睛痊愈,重见光明,二贺墨无痕心愿得偿,血仇得报。
公文马上就会贴出来,信仁公府被一撸到底,全家免职迁回原籍永不录用,熊家更是定了死罪,秋后问斩。而老国舅,也被皇帝当众叱责,要他回家养老。
都是大快人心事的好事,众人举杯,同贺喜事。
鸿锐听着,虽然高兴,却又满心疑惑。青儿的眼睛怎么治好的?熊家的罪是怎么定的,信仁公府又是怎么被扳倒的?老国舅那边能善罢甘休么?怎么都没听父亲说过,那父亲这些天都干了些什么呢
然而鸿锐有再多的问题也来不及问出口,因为墨玉青刚吃了两口鱼肉,一摸嘴就又拎起他的剑跑去院子里上窜下跳。他刚才就喝多了,这时候又喝了两杯酒,醉得更厉害,脚下磕磕绊绊的,险些伤到自己。
青儿本不擅酒,喝点就醉,越是好酒醉得越快。早几年每墨无痕庆寿,墨玉青都会喝醉。他喝醉了酒就喜欢舞剑给他爹看,每醉酒之后都是一段精彩绝伦的剑舞。这是庆王府里的人都知道的。
墨无痕贪杯,这几年大夫嘱咐不让他喝酒,庆王爷也怕他身体受不了,所以平日庆王府里都只喝些清淡的水酒。这剑舞便也许久不曾看到了。
今天的酒是庆王爷特意从宫里找来的陈年佳酿,香味浓郁,醇厚绵长。当然酒劲也是最正宗的强劲。墨无痕喝得高兴,频频举杯,墨玉青跟着喝,想不醉都难。
墨无痕也不劝他,也不管他,随他去闹。
可是鸿锐不能不管。放下杯子一回头,就看见墨玉青站在池塘边又湿又滑的山石上摇摇晃晃地在玩“金鸡独立”,吓得鸿锐大气都不敢出。
等鸿锐冲过去的时候,墨玉青的招式已经从“猛虎下山”转成了“大鹏展翅”,腰柔腿美,招式本来是很潇洒的招式,身段也是极美的身段。可惜“大鹏”今晚醉了,膀子一歪,失了平衡,连人带剑,就从一人多高的山石上掉了下来。被堪堪赶到的鸿锐抱个满怀。
鸿锐紧紧抱着怀里的身体,吓得腿都软了。任墨玉青拍打着自己的肩头也不松手。
“鸿锐,你送青儿去休息。”庆王爷的声音传过来,象从前在庆王府里一样。
从前在庆王府里,每当这个时候,父亲们总是舍不得良辰美景,不原意浪费把酒言欢的机会,都是嘱咐了鸿锐去一边照顾醉酒的青儿。
鸿锐应声答是,手里并不放开怀里的墨玉青,就这么抱着他,送去墨玉青的卧房。
把青儿放到床上,顺手脱了他的鞋。再把他的剑挂到架子上,鸿锐去水盆里拧个手巾来给墨玉青擦脸。
青儿的脸上红扑扑的,一片醉意阑珊。半睁的眸子睡眼迷离,越发显得娇俏可人。
也许是冰凉的手巾擦在滚烫的皮肤上,让他感觉很舒服,墨玉青没有挣扎,两个手举在头边小猫一样缩着脖子闭紧眼睛,任鸿锐一下一下给他擦洗。
幸福的感觉让鸿锐觉得像在梦中,很想匍下身去抱住怀里的人,去亲亲他那红扑扑的脸颊,可是鸿锐不敢,怕青儿说自己趁人之危。
鸿锐细心地给墨玉青擦完脸,又捉住他的手帮他擦了擦手。看看他似乎要睡着了,鸿锐拉过床里的被子想要给墨玉青盖上。
低头发现墨玉青的衣服不知道怎么都拧在身上,绳子似的绞着。
这样睡肯定会不舒服,鸿锐决定帮他把衣服脱掉。
推开被子,伸手去解墨玉青的衣扣。
“啪――”清脆的巴掌声回响在耳际。
鸿锐望着面前怒视自己的墨玉青,错愕得忘记了脸上的痛。
墨玉青愤恨的声音象利剑,瞬间穿透鸿锐的胸膛。“就算我是你家的奴隶,我也不是你的玩具!”
第二十九章

一个巴掌打完,墨玉青自己也愣了。
看看自己的手,有些难以置信。再抬头看看鸿锐脸上鲜明的手印,墨玉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凭心而论,鸿锐是个挺好的人。虽然有时候有点烦,却从来没有欺负过自己,更没有仗势欺人委屈过自己。就连刚才,还一直都是他在照顾自己。
这么些年来,自己也并不反感鸿锐的亲近。可是自从听翟小公子说过那么一席话之后,就觉得象是吃了个苍蝇似的难受。
刚才看鸿锐那样子,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想起了熊天阳,想起来那双解开自己衣服的手。于是一巴掌就挥了出去,还说了那句话。
墨玉青为自己说过的话懊悔不已。这种话怎么能说呢,虽说是层窗户纸,大家心里都明白。可是不说总还留份面子,说出来不就是等于自己公开承认了。撕破脸容易,可以后再见面时怎么办呢?
奴籍的事自己问过爹了。爹说,确有其事。那是当年墨家被定罪的时候皇上亲自下的旨意。要墨家三代之内都入奴籍,做牛做马以示惩戒,即使天下大赦也不得更改。算起来到自己这里,刚好三代。
先皇把这事说得明白,又下了死命在遗照里。别说是庆王爷,就算是当今的皇帝陛下也是没有办法更改的。所以奴籍这事根本怨不得庆王爷。
按爹的说法,庆王爷为这事也很头痛,这些年来想尽办法封锁消息。只有朝中几个重臣知道,其他人一概不知。更没有走漏半点风声,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
可是,鸿锐知道啊,他知道都不告诉我!墨玉青抬眼看鸿锐,看见鸿锐竟然还撅着嘴,委屈得什么似的。
墨玉青上去就推了鸿锐一把,差点把鸿锐推到地上去。嘴里边埋怨着:“你知道都不告诉我。”
“说什么呢?我知道什么?”鸿锐平白挨了一巴掌,又落了埋怨,一时没明白墨玉青的意思,也有点火了。
墨玉青想起翟小公子说的话就觉得委屈得不行。看鸿锐还生气了,心里就更气,“你说你知道什么,亏你天天跟我在一起,竟然背后做了那么多手脚。”翟庆云都说了,自己考功名时家主的担保书和户部特批的手续都是鸿锐亲自办的,他还装得象个没事人似的。
“我背后做手脚?”鸿锐一听这话简直肺都快气炸了。脾气上来,直起脖子就吼:“别人说一句你就信,我说一百句一千句你都不相信。我的真心摆在你面前,你看都不看!还说我背后怎么样!”
想起那封信,自己就生气。自己的心里话想当面说给他听他不听,写在信里给他看他也不看。那封信被他原物退回,还说他没兴趣知道。鸿锐说到最后,已经从愤怒变成了控诉。
墨玉青冷笑,“你的真心?你的真心还不知道给了谁!”
一声闷雷击中鸿锐,炸得耳朵都痛,然而心里却亮起一线光明,鸿锐霍然转身,虎目圆睁。他该不会是以为……?
不等墨玉青反应过来,鸿锐一个前扑把墨玉青按倒在床上,死死地压住,“你以为我的真心给了谁?你这个笨蛋!你也不想想,我整天跟你在一起,我的真心有工夫给别人么!你给过机会让我说么!”鸿锐吼得酣畅淋漓,每个汗毛孔都痛快无比。
墨玉青怔怔地看着鸿锐,一时忘了挣扎,半天才从惊愕中醒来。嘴里喃喃地说:“你果然没安好心!”
没安好心?鸿锐彻底呆住了。这是怎么回事?自己心里的人不是他他不高兴,自己都告诉他那人就是他了,他怎么还不高兴?
“我怎么没安好心了?”鸿锐不服,趴在墨玉青身上不肯起来。
墨玉青的酒早醒了。见鸿锐还有心思耍赖,不觉脸色严肃起来,使劲把鸿锐从自己身上推开。
鸿锐察觉到气氛的异样,也不再笑闹,老老实实坐正身体等着青儿说话。
屋里静了下来,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床上,甚至能听得见彼此心跳的声音。
墨玉青黑漆漆的眼睛盯着鸿锐,罕见的邃。“鸿锐,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鸿锐,父亲问你,青儿在你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父亲的声音回响在耳边。让鸿锐有片刻的迟疑。
“青儿,我,是真的……喜欢你!”鸿锐答得有些胆怯。
“他是我身边很重要的人,是我一辈子都要保护的人。”鸿锐记得自己曾经这样在父亲面前承诺过,可是自己做的不好,让青儿不仅受了伤还受了辱。
“是么!”墨玉青缓缓地点头,偏过头若有所思。“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墨玉青顿了顿,转过头来又看看鸿锐,才继续说下去。“我想知道,对于你来说,我到底是你什么人?兄弟还是跟班?”
鸿锐的表情越发紧张起来,却没有急着回答。看得出,青儿有话要说。
墨玉青继续说下去,“武家翟家兄弟多,我注意过。他们不管和睦不和睦,都是一家人。好像只要是同姓同宗血脉相连,彼此间就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墨玉青对上鸿锐的眼睛,“可我和你不同姓不同宗,我们也从来没有兄弟相称过!我们不是兄弟。可我算你的跟班么?按理说应该算!我爹有罪,我也有罪,我长在王府,是王府的奴隶,给你为仆也是应该的。”
墨玉青说得斩钉截铁
鸿锐急得直冒汗。刚想辩解,被墨玉青抬手制止了。
“我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对!”墨玉青解释。“天底下哪有我这样地仆人?吃得跟主人一样,穿得跟主人一样,上太学,考科举,你有的东西我也都有,我到底算哪门子的仆人?”墨玉青的眼睛看着鸿锐,满心的苦恼。
“原来你就为这点事想不通,怎么不早说!”鸿锐大松了一口气,去拉墨玉青的手,“青儿,谁说你是仆人了,你是主人,庆王府里的小公子啊!”都是那讨厌的奴籍,还有讨厌的翟庆云,害得青儿想这么多。
墨玉青看看鸿锐拉着自己的手,眉头皱得更紧,“庆王府姓袁,我姓墨,我凭什么做庆王府的主人?”
鸿锐笑了,“青儿,你这十几年在王府不是挺好的么,怎么象个女孩子似的,计较起名份来了。”
墨玉青看着鸿锐,心都凉了。“我是男的,就可以不计较了?”
“计较就计较呗,说明你喜欢我啊!”鸿锐笑得忘了形,也没注意墨玉青的表情。伸手就去搭墨玉青的肩,“青儿,你真好玩!”
“啪――”清脆的巴掌声又一回响在耳际。
鸿锐再错愕地望着面前怒视自己的墨玉青,又忘记了自己脸上的痛。
墨玉青的怒火在眼中燃烧,愤恨的声音再响起。“我说过了,我不是你的玩具!”
第三十章
“干什么又打我?”鸿锐摸摸自己的脸,有些不能相信。
虽然从小到大没少挨家法,可是被打脸这还是第一,更何况,一个晚上挨了两打,还都在同一边。
墨玉青一点没有后悔的样子,理直气壮地瞪着鸿锐,“谁让你那么说的!”
“我!我说什么了?”鸿锐惊讶得忘了脸上的痛,虎目圆睁,使劲看着墨玉青。
青儿这是怎么了?脾气怎么变得这样?鸿锐心里直打鼓,青儿之前眼睛不好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能把人急死,好不容易现在眼睛好了,这又改了随手打人。……那以后呢?鸿锐背上发寒,不敢往下想。
鸿锐正想开口把话说清楚,一个温润的声音恰在此时从门口传来。封住了鸿锐的话头。
“你们俩这是玩什么呢?”慢悠悠的,是墨无痕。显然刚才这一巴掌全被他看清楚了。
鸿锐和墨玉青都有些难堪。纷纷垂下头去,不敢面对墨无痕的眼睛。
墨玉青心里清楚。无论什么原因,自己动手打人都是不对的,更何况是这么个说不出口的原因!
墨无痕不急不慌,闪身进了屋,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目光并不凛冽,却让两个人都把头低得不能再低,下巴全都抵到了胸膛上。
鸿锐小的时候是很怕庆王爷,那时一点都不怕墨无痕,觉得他象个仙儿似的,只是好看,什么事都不管。长大了,明白事理了,倒不怎么怕庆王爷了,却越来越怕墨无痕。
庆王爷动家法总是当众执行,不管青儿鸿锐谁的错,从来都是只打鸿锐一个。
理由说得明白,鸿锐的错是鸿锐自己的问题,理当受罚;两个人一起犯错也是鸿锐的问题,他是世子,脱不了首犯的干系,所以他要受罚;而如果是青儿自己犯了错,那受罚的还是鸿锐,因为青儿小,鸿锐年长却没带好青儿,还是鸿锐的错。
有道是:善不为官,慈不掌兵,庆王爷的家法如治军般严谨。打了鸿锐一个,便能让所有人都牢牢记在心里。十几年来打得鸿锐心服口服。也打得墨无痕无话可说,阻拦不得。

庆王爷的方法很简单,也很有效,以至于鸿锐长大后倒觉得这样的惩罚更容易些,因为只是打一顿而已,打完了认个错就过去了。过两天什么事都没有了。
而墨无痕的惩罚就不一样了,墨无痕从来不动家法,却照样能让人把该记的都记在心里。
鸿锐领教过,墨无痕教训人的手段,绝对不会比挨顿家法轻松。他那张嘴,随便说几句话就能扒掉你的皮,让你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来。怎么也要难受上半个多月。
所以,鸿锐心里也紧张得不行。
被墨无痕看到这一幕,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他会怎么做啊,是怒斥自己?惩罚青儿?还是会告诉父亲啊?鸿锐心里七上八下地敲开了鼓。
“鸿锐,去外面帮你父亲招呼客人!”墨无痕的话柔和温润,轻描淡写若无其事,好像刚才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鸿锐疑惑地抬起头,看看面前的墨无痕,再看看身边的墨玉青。自己走了,青而呢?
“鸿锐,你放心,我不会难为青儿的。”
好像酷暑天吹来一阵凉风,鸿锐再为墨无痕的成熟与优雅折服。自己的颜面和担心的人都在他不动声色间得到保全,心里感激得几乎想跪下去谢他。
笑容爬上鸿锐的嘴角,如蒙大赦,听话地站起来,行过礼,快步走出屋去。把这一方空间留给有话要说的父子二人。
墨无痕等鸿锐走远了,才走慢慢上前,坐到桌前的椅子里,舒了口气。
墨玉青心里乱七八糟的,欲言又止,不知道该怎么样把刚才的事解释给爹听。
“青儿,”还是墨无痕先开口了。“不用跟我解释,你自己的事你自己作主。我不会帮你,也不会拦你。”
从一个少年成长为了一个男人是需要蜕变的,如同美丽的蝴蝶并非生而美丽。而这蜕变的过程却是痛苦而漫长的。墨无痕经过这样的蜕变,知道其中的艰难。所以打定主意不让自己的孩子象自己当年一样为家人的意愿苦苦挣扎。
一股暖流袭上墨玉青的心头,鼻子都有些发酸。
墨无痕想了又想,虽然有些忧郁,但最后还是把话说出口,“你觉得,我跟庆王爷是怎样的关系?”说完话,脸上不觉显出两片绯红。墨无痕用手去摸了摸,滚烫的。心想:今天真是喝多了,这样尴尬的问题也问得出口。
墨玉青抬头看看爹,大眼睛呼扇了两下,没说话。不是没话说,而是不知从何说起。这些年一直认定的问题,这些天忽然觉得有些拿不准了,今晚再被鸿锐一搅,更不知道该怎样说了。
墨无痕见墨玉青不答,自嘲的笑笑,也不勉强。侧转身抬起腿,把双脚架在桌角上,人向后躺进了椅子里。
“青儿,我记得你小的时候,挺喜欢庆王爷的!”墨无痕迷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桌上暖暖的灯光,似乎陷入了往日的情怀里,仔细的搜寻着记忆的片断。
“有一段时间,你特别喜欢跟他出去玩,每回来都特别高兴。……甚至连晚上睡觉都非要让他哄你。你还记得吗?”墨无痕轻轻的笑着,转过头看看墨玉青。
墨玉青被他爹的语气感染,不觉放松下来,回想起从前。小时候的日子,好像是很远的事了,有些模糊不清。
墨无痕慢悠悠继续说,丹凤眼不经意地瞟过来,眼里满是戏虐。“你还跟他说,你要他做你的爹爹,让他把鸿锐送给我!”
“不会吧,我哪有那么说过。”墨玉青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自己小时候说过很多耸人听闻的话,到现在还经常被爹拿出来取笑自己。不过好像没记得说过要把鸿锐送给爹的话。
墨无痕的声音淡淡的,听起来却象是有些无奈。“后来,你好象突然有一天就不喜欢庆王爷了。那阵子,你老是缠着我跟我说,让我带你走,离开庆王府。”墨无痕的细眉拧了起来,似乎想起那段时间的事到现在还心烦意乱。
墨玉青不笑了,咬紧嘴唇不说话。
“青儿,你现在也大了,有些事不妨说,我问你,你那时是不是看见了什么或者听说了什么?”
墨无痕并不去看墨玉青的脸,只是静静的,等待着他的回答。
有时候,耳朵比眼睛更能洞察人心,它可以让你更真实地感知别人的想法。
“嗯!”墨玉青闷闷地给出了答案,尽管吞吞吐吐,但还是说了出来。“我有一半夜醒了想找你,……门没有关,……我看见了,……他……那样对你。”

墨无痕轻轻点点头,心里全明白了。
十多年来,庆王爷能养成夜夜察门谨小慎微的习惯,那青儿对这件事的成见恐怕也不会比他少。
墨玉青看着陷入沉默的墨无痕,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内疚,自己从小到大,不知道让爹为难过多少。如果没有自己,爹的生活会不会跟现在完全不一样?
墨无痕略略沉思,之后忽然笑了。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里,索性不如说透。“青儿,你怎么看?”墨无痕温和地问墨玉青。
墨玉青垂下眼睫,不答。男人跟男人在一起是不好的,带爹离开庆王府,再不让他被庆王爷欺负,是自己这些年一直抱持的想法。可是最近自己的这个信念似乎有些动摇了。
为什么呢?
好像就是送风大将军走这一趟的缘故吧。这一趟北行,让墨玉青对于人生,对于感情有了全新的认识。
想起风大将军,就想起他跟自己说过的话。
那天在路上休息的时候,风大将军忽然从车上下来,跟自己一起站在山道边,看着落山的斜阳,他轻轻地对自己说:“我真羡慕庆王爷和你爹啊。他们两个的勇气,真令人向往!”自己当时不是很明白风大将军的话,但自己很相信风大将军!
好像就是从那一刻起,自己忽然对多年来的看法产生了疑惑。
当季小鱼告诉自己风大将军跟皇帝之间的隐情时,自己不但没觉得他们不对,甚至还跟小鱼一起为他们惋惜。
那自己的爹和庆王爷呢?
这些日子,不是没有问过自己,要是万一爹真的是喜欢庆王爷的,那自己该怎么办!
“青儿,我跟你讲过我跟庆王爷的事么?”墨无痕等不到青儿的回答,只好自己继续说。
墨玉青摇头,墨无痕确实没有跟他说过。十几年来,他们俩好像都在有意无意地回避这个话题。从来没有明说过。
墨无痕直言不讳。“是我先喜欢上庆王爷的!”说完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喝了酒真是有胆量,这话要是在平时,墨无痕可说不出口。但是今天忽然就想说了,想告诉青儿了自己的从前。
墨玉青愣愣的看着自己的爹,拿不准这酒后之语到底吐的是真言还是胡话。
既然说出来了,墨无痕索性多说几句。“我一眼就看上他了,想了好多办法,才让他喜欢上我的。……为了能让他跟我好,我可什么招数都用上了!……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虽然有那么多不堪回首的往事,那么多让人辛酸的记忆,但是总有些东西是让人留恋的,比如青春年少时的意气风发,比如初相识时的倾心爱慕。……纵然隔了许多年的光阴,依然会在心底闪烁出水晶般晶莹剔透的光芒。
墨无痕凝望着桌上的灯光轻轻叹息,“可惜墨家出事了,我跟他也就断了联系。”回望多年前的情景,看戏一样,笑得云淡风轻。
墨无痕眼中雾霭朦胧。看在墨玉青眼里,莫名的心痛。
辗转听人说起过那段流放的情景。出发时本来是一大群人,最后只剩下了十几个。路上每天都有人病倒,然后死去。匆匆掩埋后,继续上路。
不仅伤病,还有大雪中的山路,劫匪和狼群的袭击,每天都有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死去。谁都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哪天。仅是听人讲讲,都会让人觉得心悸。
这件事之所以还能被人提起,就是因为其惨况难以形容。最后竟然连押解的官兵都没能回来。真不知道那时的爹是怎么熬过来的!
墨无痕轻笑,不知道是笑自己的命运多舛,还是笑天意弄人。“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我都死了心了,他却又闹得沸反盈天。……发了公文派人寻我。说什么不要金不要银,只要皇上赏他一个人。……哼!”
那浮烟般轻柔的笑容让墨玉青只觉得莫名的心酸,爹这辈子,受了太多的委屈,吃了太多的苦。
“再见面的时候,他有了鸿锐,我有了你!”墨无痕转过头看看一脸苍茫的墨玉青,丹凤眼一转,换上一脸刁钻。“也只好被你们拖累了。”
墨玉青终于被他爹蛮不讲理的样子逗笑了。他知道,他爹实际上说的是他和庆王爷的关系连累了自己。爹在给自己道歉。
墨玉青本就心地善良,被他爹这么委婉客气地一说,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爹,你别这么说!要没有你,我哪会有今天。”

“是啊,要没有我们做模子,你哪能有今天被鸿锐纠缠的机会。”墨无痕捋了捋额前散乱的头发,打趣墨玉青。“都怪庆王爷,没有管好他儿子。害得我们青儿还得替他收拾门户。”
“谁说我呢?”门口传来庆王爷洪亮的声音,两人回头,正看见庆王爷从敞开的隔间门进来。
高大的身影带着尊贵的气质,冉冉走来,高山般稳健,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
“你们可真行啊,自己府上的客人都扔给别人。躲在这里闲聊不说,还背后说我的坏话。是不是啊?”庆王爷兴致不错,今天难得也说个笑话。
墨玉青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
墨无痕才不买庆王爷的帐。自己这里正说得兴起,马上就要到节骨眼上。被庆王爷这一来给打断了,心里颇不高兴,“你来干嘛?我们父子难得说说心里话。”
“都说了这么些日子了,什么话还没说完?”庆王爷自己找个地方坐下来,兴致勃勃,好像也要听听。
墨无痕兴致全无,一脸的不高兴。刚要开口赶庆王出去,眼角瞥见外间门口闪出鸿锐的影子。
于是墨无痕提声问。“鸿锐,他们都走了?”要不是客人走了,庆王爷也不会过来。鸿锐显然是把人送出了街口才转回来。
鸿锐也不进屋,只站在门外廊下答话,“都送走了!我让府里的车送的。”
“我让带的东西都带上了么?”墨无痕不放心,追问一句。
“都带上了,我和管家一起看着装的车,我也嘱咐过车夫了,让他到地方记得给拿下来。”鸿锐答得清清楚楚。
庆王爷看看屋里的墨无痕,再回头看看门外的鸿锐,扬起俊逸的眉。“这是谁家的规矩?怎么站在屋子外头回话的!”你年轻不怕累,可无痕不行啊,这么喊来喊去的,他哪受得了。
鸿锐沉默了半晌,把着门框蔫头搭拉脑的嘟囔了一句。“这儿是墨府!”
第三十一章
公文发布,圣旨下达。这一官场激战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尘埃落定,事情虽然都有了决定性的进展,墨无痕跟庆王爷提的条件也都如期完成。但是墨无痕并没有立刻跟庆王爷回去庆王府,而是依然住在墨玉青的府里。
墨玉青伤好以后,不知道怎么忽然迷上了弹琴,白天在自己的府里缠着墨无痕陪他练琴,晚上就跑去春风民巷旁边的若悟美琴坊学琴,第二天一早又兴致勃勃继续荼毒墨无痕的耳朵。
墨无痕开始还有耐心,一点点帮他纠正,手把手地指导。到了后来,实在没办法了。只剩下仰天长叹:“青儿啊,你就饶了我们吧!”
墨玉青一脸严肃地告诉墨无痕,这不是“饶”不“饶”的问题,而是三更先生答应了他,要把那手“千里传音”的绝活教给他。
“千里传音,闻声色变!”杀人于无形,多厉害的武功啊!别人想学都学不到。
所以么,墨玉青有点不好意思的告诉爹:“我怕我弹得不好被人家笑话,所以就要努力练习啊!”
墨无痕无语,难得的也有说不过别人的时候。不知道青儿怎么搞的,杀人都要杀得这么风雅!居然还说“怕被人家笑话!”墨无痕站在墨玉青身后直撇嘴。
喝了两口茶,墨无痕眼珠转了转,和蔼可亲地拍上墨玉青的肩头:“青儿,反正也是给死人听的。……我看,也不用太讲究吧。”墨无痕试探着问。
若是真等他练好了,这一院子的人恐怕都已经死光了。
墨玉青摇头,噘起嘴一点都不满意他爹的说法:“爹,我不是为了杀人才练琴的,我是真的想要好好学学弹琴的。…免得人家再说――我不象你儿子!”
一句话说得墨无痕脸上发烧,心里却暖洋洋的。
墨无痕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样的爹,怎么生的儿子样样不通,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不只一有人说这种话了,墨玉青嘴上不计较,可都记在心里。以前忙着练武念书考功名,根本顾不上练琴,所以心里有气也没办法。
现在刚好有这个机会,不用去上朝,不用去应酬,可以习武又可以学琴,当然就想要下点功夫弥补回来。

墨无痕看看专心练琴的墨玉青,认命地点点头。于是,墨府每日琴声依旧刺耳,墨无痕却从善如流不再有半句抱怨。
庆王爷依然很忙,但天天都有功夫来看墨无痕。
两头奔波虽然有些辛苦,但庆王爷说了,活动活动也好。还能顺便看看京城的民风。
每天傍晚,忙完了朝里的事,庆王爷就快马加鞭地跑过来。直接进墨府。
庆王爷也不多话,只是看看墨无痕在干什么,随便聊上几句。然后跟着墨家父子一起吃了晚饭,再陪着墨无痕在灯下整理整理画稿,或长或短地坐上一会儿就回庆王府去。
天气越来越好,边境调动布防的事件件都有了眉目,庆王爷的心也终于可以踏实了下来。皇太后的寿辰已经拖延了好久,这日朝上终于把日子确定了下来。
庆王爷很难得的,没到傍晚就提前出了兵部。
墨府门上早得了墨无痕的吩咐,见到是庆王爷,径直放他进去。
庆王爷还没进后院,就听见断断续续的琴声。
琴声很响亮,也很特别,让兴冲冲的庆王爷不觉放慢了脚步。
这大概就是鸿锐说的“青手魔音”吧。庆王爷暗自寻思。
自己每天来得晚,青儿用完晚膳就出去,不到半夜不会回来。所以虽然自己总听鸿锐念叨说青儿在练杀人魔音,可自己亲耳听到青儿的琴声这还是第一。
庆王爷一边向里走一边认真地听着琴音,本想找出点琴声的优点夸奖一下这个认真学琴的孩子,可是听来听去实在找不出什么优点,最后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了。
青儿跟墨无痕一样,都是很敏感的人,你如果表扬得不对,他嘴上不说,心里会不高兴的。
按说有墨无痕这样的名师天天教导,练了这么多天应该能弹得不错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这双手弹出的琴音就是不对劲。
庆王爷努力辨别,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这弹琴的不是两只手,而是两个铁钩子!每个音虽然很准,但都太过铿锵,完全没有轻重的起伏,更不要说曲子的意境。
连庆王爷都要叹气。这琴声实在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难听,简直已经到了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这样的资质学弹琴不是杀人是什么?!
走进后园,就看见墨玉青十指如钩,正在凉亭里兴致勃勃地糟蹋着琴弦。而墨无痕,老僧入定一样坐在旁边,手里拿着画板碳棒,正在细细地描画面前盛开的牡丹。对于旁边的“青手魔音”不仅是充耳不闻,甚至还似乎很陶醉的样子。
庆王爷看见这幅光景,也就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
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悄悄地走过去,在墨无痕身边坐下。看着墨无痕手里层层抖动的瓣,也摆出一副悠闲的样子,咬牙等着墨玉青把这一曲弹完。
终于熬到“青手魔音”肯停下手的时候,庆王爷的后背都冒出了微汗。
“爹,我这遍弹得是不是比刚才好多了?”墨玉青邀功似的问他爹,声音脆脆的。
“嗯,好多了!”墨无痕答得斩钉截铁,毫不含糊。“非常好!”
墨玉青高兴得很,起来去给墨无痕的茶杯里添水。
庆王爷在旁边张大了眼睛看着墨无痕,满眼的匪夷所思。从小到大,墨无痕都不太管青儿的功课,更不会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夸奖。该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吧?
墨无痕知道庆王爷在看着自己,也知道他为什么这样看自己。脸上依旧一派从容,没有半点被人揭穿的窘态。眼睛盯着自己的画,手下不停,只把脸略略侧过来。凉凉地甩出一句话:“有事就说,受不了就出去。不必客气。”
庆王爷刚想开口,墨玉青在旁边凑趣地添了一句。“你们说话,我给你们弹琴啊!”不等庆王爷拒绝,震耳的琴声再响起。
庆王爷连胸口都在冒汗了,摸了把脸,凑到墨无痕耳边大声说:“我晚上再来。”
第三十二章
庆王爷的晚膳吃得有些心绪不宁,总觉得墨家父子有什么地方跟以前不一样了。

青儿乖巧得出奇,见了自己也不再躲闪回避。墨无痕呢,总是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欲言又止。
凭着多年来对墨无痕的了解,庆王爷果断的判定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而且还是跟自己有关的事?
好不容易把丰盛的晚膳用完了,撤了桌子。庆王爷等着墨玉青出去,好盘问墨无痕。
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青儿磨磨蹭蹭地就是不走。
“青儿,拜师学艺你可得守规矩,不能让先生等你啊!”庆王爷开口赶他。
“我知道!”墨玉青坐着不动,手指在桌上沾了水乱画,“如烟姐姐说她今天晚上有重要的客人,专门叫我晚点去的。”
听了这话,庆王爷不好再说什么了,心里同情着那位“如烟姐姐”扭头去看墨无痕,墨无痕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只专心地逗鸟。
庆王爷只好再扭回头来和墨玉青说话,“青儿现在是朝廷官员了,在外面称呼上要仔细些。”姐姐妹妹的乱叫,说出去不好听,万一惹上个泼辣的就麻烦了。
墨玉青“嗯”了一声,起身去拿他的琴。
抱着琴往外走的时候,墨玉青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如烟姐姐还是我爹的学生呢。”说完话,人已经走了出去,留下屋里瞪大了眼的庆王爷和弄洒了鸟食的墨无痕。
庆王爷站起身,走过来看鸟,墙壁一样坚硬的胸膛把墨无痕困在自己和桌子中间。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收了青楼里的学生?”庆王爷的话里醋味浓郁。望着面前桃腮凤眼春含笑的墨无痕,庆王爷的呼吸更粗了些。不待他说完,倾身上去,贴上面前的身体。
“风似剪刀似锦,雨如银线柳如烟啊?京城里这么有名的人你不知道?”墨无痕顾左右而言其它。“好几年前的事了,她高价让我教他画……”
一股异样的刺激袭遍全身,庆王爷缓缓低下头来,吻在了面前还在不断开合的唇上。
墨无痕的身体逐渐软了下来,靠在了庆王爷的身上,反手搂抱住庆王爷的腰身。
太久没有亲热的身体格外的敏感,体内的血液仿佛沸腾了起来,着了火似的,从七窍中冒出来,跟对方的气息融合在一起。
这一吻好长,直到呼吸困难,两人才恋恋不舍的将唇分开。墨无痕一把将庆王爷推开,脸色潮红,“你疯了,青儿还没走呢,再让他看见,我可不替你说话了!”
“哦?”庆王爷面上露出些许玩味。“你是怎么替我跟青儿说的?”庆王爷心里隐隐地明白了些什么。
墨无痕的身体更软,面上也更红,猫一样依偎进庆王爷的怀里,“我还能怎么说?还不就是有啥说啥!”
“那有啥说啥是怎么说的?”庆王爷想不出来,不厌其烦地追问。
墨无痕垂着眼看庆王爷的扣子,一脸的害羞,缓缓地开口。“不就是你――被我霸占了!”我还能怎么说?说别的青儿还不得杀了你。
庆王爷一口气当场横在了肋骨间,把自己咯得生疼,呻吟着开口。“你霸占了我?”虽然早看出了墨无痕的狐狸尾巴在身后摇,可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墨无痕也不看庆王爷的表情,只管自己装摸做样点头。“年轻时犯的错,追悔莫及!”
庆王爷把住墨无痕的双肩,以免自己笑趴下。“你霸占了我,所以你这些年一直住在庆王府?”
墨无痕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煞有介事地点头。“你也还可以去告官!”
庆王爷彻底笑喷了,“你这么说他也能信?!”傻子都知道你在骗人。
墨无痕凤眼一挑,脸色变得比翻书还快。一挺身从庆王爷的臂弯里挣了出来。高昂起乱发飘飞的头颅,满脸神圣落落大方地宣布:“他不信没关系,你信就行!”
说完不再看庆王爷,大义凛然地转身朝内室走去。
庆王爷站在原地哭笑不得,最后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这个人呐,生得玲珑心、琥珀意,谁都拿他没办法!
眼看着墨无痕边走边脱,一件件衣服被他随手丢在地上。潇洒得几乎要穿墙而过了。

等庆王爷跟过去看时,墨无痕已经跨进了屏风后面的木桶。舒舒服服地在香汤中躺了下来。
微暗的烛光从背后照在墨无痕的背后。脖颈下,肩头上的肌肤,被烛光打上一片柔和的金黄。散乱其上的几屡长发,越发清雅飘逸。
庆王爷走过去,伸手试了试水温,拿起旁边的水舀子,一瓢瓢的把水浇在墨无痕头上。
墨无痕靠上桶壁,舒服地闭上眼,任热水流过面颊。
不知躺了多久,水温有些降低,墨无痕睁开眼,看见庆王爷已经脱了外衣和中衣,正拿着澡巾在自己身上擦拭。墨无痕推开了庆王爷的手,从水里站了起来。“我洗好了,你若想洗,让他们给你换桶水。”
庆王爷目不转睛地看着墨无痕擦拭身体,半晌才接口:“不用了,我用你这水就行。温热正好。”
墨无痕也不跟他客气,披上睡衣走了出去。
庆王爷的动作干净利索,转眼就进了浴桶。
水里似乎还留了那人的影子,浸在其中,皮肤都有些发麻,呼吸都有别样的感觉。
“洗干净点,今天我要好好宠幸你!?墨无痕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凉凉的声音,一开口就把庆王爷吓了一跳。
“你?宠幸我?……”庆王爷在水里揉着肚子帮自己顺气。
“你说呢?”墨无痕挑起一侧的眉,恶霸一样抬起一条腿踏在桶沿上。手里的不知从哪拽出的折扇哗啦一声打开,呼啦呼拉地扇着。
好一个逼良为娼的恶少!连庆王爷都要为他的做派喝声彩。可惜墨无痕不知道,他睡袍下的春光也和他的霸气一起,尽数展现给了桶里的庆王爷。已经让庆王爷觉得这桶里的水温陡然上升了不少。
“可以!”庆王爷沉思片刻,忍痛答应,颇有几分慨然赴死的悲壮。“不知这位公子想在哪里临幸本王啊?”
丹凤眼里射出两道亮光,嘴角一扬,没掩饰住满心的窃笑。得意洋洋转了转眼珠,“你快点洗,本大爷在卧房里等你伺候!”
庆王爷不露色,水里的手臂悄悄抬起。“我看――不如就在这里吧!”
“这里?”墨无痕一愣,回头看了看,鸳鸯浴?也不错!可是浴桶不比浴池,这么小,放不下两个人吧。自己的脚腕上怎么有只手?
你攥着我脚腕干什么?没等墨无痕问出口,身体一歪,扑通一声,踏在桶沿上的腿已经被庆王爷拉进了桶里。
身体失去平衡,墨无痕本能的伸开手臂。腰侧被庆王爷扶助,晃了两晃才勉强站稳。
幸好这桶沿比较低,否则要是碰到了要害,可就死定了。墨无痕惊魂未定,看看自己湿淋淋的衣服,和一条腿泡在桶里一条腿站在桶外的别扭姿势,立起凤目怒视罪魁祸首庆王爷,“你干什么?差点摔着我,瞧你给我弄的这么湿,我好不容易才擦干净的!”
庆王爷不怒不惊,施施然回答:“伺候大爷你啊!”双腿固定住墨无痕泡在桶里的腿,一手揽上墨无痕的腰,头向前一凑,就把墨无痕的要害含进了嘴里。
刚刚被吓得冰凉的身子还没缓过劲来,要害又陡然落入温热的口腔,被人紧紧嘬住。太强的刺激让墨无痕不由得浑身一抖。下意识地去推庆王爷的头,庆王爷反手一抄,抓住墨无痕的两个手腕,拉到胯骨两边固定住。
墨无痕双腿一里一外被木桶分开,里面的腿泡在水里,被庆王爷固定住拿不出来,全身的重量都落在外面这条腿上,不仅要支撑着身体还要忍受里外的冷热不均。两手没了自由,满肚子的话出口时已经语不成声,竟成了一联串的惊喘。
从来没有过尝试过的新奇感受让墨无痕很快就丢盔弃甲缴械投降。
庆王爷适时接住绵软下来的身体,拉过干净的布巾把唧唧歪歪的“恶霸”裹紧,抱上床去耐心伺候。
第三十三章
春风民巷是十三街上最红最火的妓院。而旁边的若悟美琴坊则是十三街上最著名的妓院。
这里的女人,个个气质高贵,才艺非凡。
她们虽落于娼家,举止却如同良家淑女般端庄严谨。不仅善于察言观色遣词达意,更会舞文弄墨,弹唱歌舞。
最难得的是,她们大都是清倌,卖艺不卖身,只陪客人喝酒聊天,绝不奢淫放荡。这里的规矩也颇为苛刻,只有被看中的客人才能入内消遣,其他人,不论是达官贵人皇亲国戚还是富贾巨商,再有钱也别想进来。

而那些才华横溢的隐士名流,如果被琴坊中人看中了,即便没有钱也是坐上嘉宾。
清高的待客之道和神秘的纱帐让这座妓院更添几许诱惑。每日登门求进的贵家公子成群结队络绎不绝。
庆王世子鸿锐一路向里走,一路留心观看着每一个女人。这些人或美艳或柔情、或清雅或华丽、知书达礼、不卑不亢。盈盈拜倒于面前,有如百儿依开放。
香气从四面八方聚拢来,钻进鼻子,又从头顶冒出去,七窍都被香气熏蒸。脑子被水洗了一样,有些懵懂。脚下飘飘的,有些恼人又有些憋闷。
“请问世子,想找哪位姑娘奴婢替您安排。”有人凑上前来行礼,娇声询问,被鸿锐一挥手赶到了一边去。
一路走进去,树木葱郁似锦,亭台楼阁掩映错落。月下风中,不时有琴声悠扬传来。漫步在曲径回廊中,优雅的情致无不在,昏黄的灯光越发衬托得这里宁静怡人。
鸿锐停下脚步,虎目圆睁,四望望,面前是一院落,角门紧闭,似乎没路可走了。青儿天天就是上这里学琴吗?他会在哪里呢?
鸿锐向后比了个“来人”的手势。立刻,有人哆哆嗦嗦地凑了过来。
“带我去见你们老板柳如烟!”鸿锐打量了一下四周黑黢黢的建筑,厌恶的邹了邹眉。这里的人和这里的一切都太过做作,怎么看都不是个好地方,
“这……”来人越发害怕,犹豫着不想说却又不敢不说,最后吞吞吐吐的说出半句。“柳老板……今晚有客人……。”
鸿锐衣袖一甩,冷哼道:“我找的就是你们柳老板的客人,别废话,带路!”庆王世子的招牌不是假的,端起来就能吓死人。
来人吓得要死,哪还敢废话,耗子躲猫一样在前面一遛小跑。转眼就到了一座小楼前。
有小丫环进去通报。鸿锐背着手站在门外等候。
不一会儿,衣香鬓影,款款而来。这女人正是若悟美琴坊的老板,人称“风似剪刀似锦,雨如银线柳如烟”的柳如烟。
柳如烟高挑个儿,举止风流,姿容蕴藉,以诗文见长,善操琴,贯言谈。长袖善舞,把个烟之地经办得有头有面,风声水起。
柳如烟来到鸿锐近前,悠悠一礼拜得风情万千。延颈秀项,气若幽兰,要是在别人面前,早钩去了七分魂魄,八分心智,让人心神飘荡了。
可惜面前这位庆王世子不是别人,是位上得朝堂,进得后宫,见过大世面的人物,根本不吃这套。“柳老板,我是来找墨小将军的,还请柳老板行个方便,带我去见他。”鸿锐的话说得很客气,内里的意思却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柳如烟不愧是色艺兼优的一代名妓,见此情景,不急不躁。微微一笑,轻吐莲。“世子请跟我来。”
众人退下,鸿锐跟着柳如烟走进楼去。
穿过层层低垂的轻纱幔帐,四周檀香袅袅青烟般在步履间缠绕。鸿锐侧耳聆听,并不见乐声响起。鸿锐不禁在心里嘀咕,青儿不是来学琴的么?怎么不见动静。他那么特别的“青手魔音”,一下指就能惊动四座,天下绝无分号。
耐住性子,走上楼去,却见暖暖的烛光,映着红而不艳的墙面,一片暖意的温柔倾泻在轻纱幔帐间。墨玉青席地而坐,抱元守一,双目轻合,正在静心练功。
鸿锐轻轻走过去,在墨玉青对面小心坐下来。心里不由轻笑,自己这些天还担心青儿的琴声在外面露丑,怕他被人笑话。现在知道了,原来青儿只祸害家里人,在外边并不弹琴。
柳如烟无声无息隐没在层层纱帘之后,随即琴声幽幽响起,渐渐地飘近。鸿锐屏息静听,琴声缥缈,如溪流、如月光,柔柔地漫过来,静静流淌……
如行云流水的琴声,时高时低时急时舒,恍惚中便悄然流进了听者的心里。
鸿锐的思绪也随着飘摇的琴声渐渐宁静,舒缓的乐声中,柔柔的月光透过窗户轻轻落在墨玉青的脸上,让他的皮肤看起来青玉般细腻光润,俊俏的五官格外柔和恬美。
鸿锐细细地品味着,仿佛看见梧桐树上闪烁金色的羽毛,天界仙女将鲜散落凡间。一种微妙的感觉从脚趾蔓延到发尖,倏忽间从背后发散到全身。
曲声散去时,鸿锐只觉得全身的毛孔都齐齐张开,呼吸自由清爽无比,好象刚刚沐浴后般通体舒畅,气定神安。
“鸿锐,你怎么来了?”还没等鸿锐开口,墨玉青就已经先盘问上了。
“这里太乱了,我不放心,来看看你。”鸿锐答得自然,和从前的许多一样。
墨玉青却不象从前那样听话了,竟然顶起嘴来:“谁用你看,我能照顾自己。”

鸿锐不吭声,看着地面上青儿淡淡的影子,半天才吐出一口气,再张口时,声音里有些掩饰不住的异样。“青儿,我真怕你再出点什么事,……我实在是受不了了。”说到最后,声音已经不能控制的有些颤抖。
墨玉青的面色不由一怔,也变得严肃起来。气氛陷入凝重,墨玉青静静地看着鸿锐,半晌才缓缓开口。“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我不喜欢老被人盯着。”
鸿锐太起双眼,对上墨玉青清亮的双瞳。“我只是喜欢你啊!”
“谁要你喜欢!”墨玉青被针扎了一样,声音陡然提高。
“青儿!”鸿锐哀叫,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怎么就不能喜欢你?”
“当然了,被你喜欢的东西,有哪一个是有好下场的?”墨玉青振振有词。
“青儿!”鸿锐再哀叫,“你怎么知道被我喜欢就没有好下场了?”
墨玉青才不怕他鬼叫,掰起手指头,认认真真历数鸿锐的罪状。“你看你喜欢过金钱豹,喜欢过獾狗,喜欢过大眼儿鹰、还喜欢过九虬!……你喜欢玩的东西多了!可哪一样不是三天的热乎劲,玩玩就腻了!”
鸿锐肚子里像吃了二斤黄连,心都苦透了。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好不容易把心声告诉他了,他又给想错了。
第三十四章
鸿锐和墨玉青回到南城的住已经是过了三更了。
走到门前时,两个人都下了马,鸿锐并没有象往常那样恋恋不舍地跟墨玉青挥手道别。而是走上前,拉住墨玉青的马缰绳,有些欲言又止。
墨玉青在自家门前被拉住进不得门,有些烦了。“鸿锐你都说了一晚上了,还没说够么?
鸿锐没松手,有些欲言又止。
被这膏药贴得受不了了,墨玉青不得不开口,“我困了,你松手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鸿锐松开了抓住缰绳的手,却拉住了墨玉青的衣袖。
墨玉青有些恼了,却又不想惊动他人,低低的声音问鸿锐:“你干吗?”
鸿锐看看左右,不由分说,拉了墨玉青就走。
墨玉青看看自己家的大门,再看看神秘的鸿锐,弄不清楚他在搞什么鬼。无人的街道上,两个人拉拉扯扯的,却都没弄出什么声响。
离开大门有一段距离了,鸿锐在墙角停了下来。
墨玉青静静等着他的解释。
鸿锐怕人听见似的把嘴巴凑到墨玉青耳边,小小声的说。“王爷今天没回去,也没在我俯里,估计是住这里了。”说完话,鸿锐小心地看着墨玉青的表情,颇有些担心。
墨玉青看了看地上两个人叠在一起的影子。对鸿锐的话似乎并不感到惊奇。“我知道,…用晚膳的时候,我爹就叫人准备热水了。”
“啊?”鸿锐惊得忘了合嘴。黑暗中,眼睛象猫一样睁得滚圆。“你知道?”
“这有什么?”墨玉青不以为然地瞟了眼鸿锐,蔑视他的少见多怪。“他们在一起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鸿锐有些傻了,使劲吸了口气,努力地想眨眨眼。可是刚才眼睛好像睁得太大,有些睁过了劲,一时收不回来的感觉。
青儿的态度变得太离谱,鸿锐怎么都想不明白。刚才听小厮悄悄通报的时候,自己还担心,怕他知道父亲留宿墨府会不高兴。可是你瞧他不仅早就知道了,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倒让鸿锐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鸿锐的脑子里象开了个烧饼铺,翻饼烙饼不停地翻倒着,一个没注意,墨玉青已经从他的身前溜走了。
等鸿锐回头看时,墨玉青已经跨进了门槛,大门眼看就要合上了。鸿锐抬起手,有心想叫声“你等等,我还没弄明白。”
可嗓子眼里却象卡了鸡毛似的,最后什么都没叫出来。就那么眼看着墨府的大门在自己面前闭得连个缝都看不见了。

鸿锐有些黯然,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去自己府里休息的。只是觉得心情从未有过的失落。青儿越来越让自己捉摸不透了。
第二天早上,这条街上路过的人都惊奇的发现,紧邻的墨府和世子府异常的热闹,好像是出了什么事。
两座府第都敞开着大门,身穿不同服饰的下人门走马灯似的跑进跑出,显得有些兵慌马乱的。尤其墨府门外,还堆着庆王爷大堆的车马,随从护卫,明晃晃亮闪闪的一片。把个南城偏僻的街道照得分外鲜亮。
不知道是床太软还是夜太短,一向早起的庆王爷很难得的,今早起晚了。更糟糕的是,起来才发现,上朝的穿戴都没在身边。而在身边负责伺候的墨府下人又全不懂王爷的规矩。
一时间里里外外的下人门乱成了一锅杂烩粥。推推搡搡磕磕碰碰的,象两群没头的苍蝇。
墨府的下人抱怨庆王府的下人太鬼祟,话都说不清楚,庆王府的下人则指责墨府的下人不懂规矩,声音太大扰了主人的睡眠。两群下人一边伺候着庆王爷洗漱,一边眉来眼去地暗地里争执。
而墨府的主人墨无痕呢,不仅不关心庆王爷的疾苦,反而连床都不让下。揽住庆王爷的腰蛇一样地缠上来。嘴里嘟囔着:“别走,再睡会儿。”
“你睡吧,睡吧!我完事就回来!”庆王爷急得汗都出来了,却还是耐心地把墨无痕的胳膊、腿从自己身上解下来,塞回被子里。替他盖好被脚,轻轻地安抚。
好不容易洗漱完了,把朝服穿好,随便用了点早膳,庆王爷大步流星往外走。
走到门洞的时候,看见墨玉青垂手站在那里。好像是在等自己。
“青儿有事?”庆王爷虽然着急却还是停下了脚步,耐心询问。
墨玉青腰身挺直,恭敬有礼。见庆王爷垂询,从袖笼里抽出一个折本,递给庆王爷。“王爷把这个递给陛下吧,他可能会想看。”墨玉青简短的解释。目光里比以前多了些沉稳坚定。
庆王爷真的是来不及了。
没时间细说,庆王爷只“嗯”了一声。接过折本放进袖笼里。拍了拍墨玉青的肩头,“你好好照看你爹。”说完就快步走出府去。
又过了两天,墨无痕安顿好了墨府的各项事务,拎上鸟笼子,坐上庆王府的大马车,招呼上挤在世子府里的大批庆王府下人,车马粼粼回了庆王府里自己的西院。
窗明几净的画室被人仔细的整理过。案头名贵的兰草换了土,新长出的枝叶婀娜挺拔。多宝格上的古玩玉器被擦拭得一尘不染,越发显得高雅素洁。
墨无痕随意坐进床前的软塌,舒展开腰身,细细感受这里的柔软舒适。
有懒散的阳光透过窗棱洒落进来,随意铺在色的桌椅上,与精致的漆质器具一起。演绎出一段类似忧伤的情愫,凝重中略带些迷离。
这是夏日午后最妩媚的时光。
一杯茶,一本书,一碟点心,一个下午……这是墨无痕多年以来的生活。
恬静温馨的王府内院生活,对于外人来说,也许是天上人间的极致享受。而对于半生沉浮满心伤痕的墨无痕来说,不过是一浩劫后苟且偷生的藏身地。
每每缩在柔软的靠垫里,盖着小羊绒的薄毯,便觉得自己与尘世隔绝。舒服地以各种慵懒的姿态斜倚着,小睡片刻,做个美梦。便觉得满心诉不尽的心绪都渐渐沉淀。
临窗的几上,已经备好了上好的茶点。有水果的香味淡淡的飘散。这香味十分微妙,不是单纯的水果,而是水果和面点一起烘烤出的一种别样的香味。这香味与茶香混和在一起,丰富细腻中有种动人的优雅。
墨无痕禁不住这样的诱惑,起身去察看。
拿起一块点心细细的品尝,不觉迷起双眼。吃完后,又去拿下一块,……转眼间,风卷残云,一盘点心吃个精光。
墨无痕一边抹抹嘴上的残渣一边在心里寻思。自己几日不在,王府里的厨子技艺精进了不少。难得他们有心,还能弄到这么新鲜的材料。做出来的点心好吃又不腻。
这还得感谢那位神医。
那位神医不仅给青儿治好了眼睛,还顺便瞧了瞧自己的病。
他说自己身体底子太差,伤了元气后又急于进补。结果搞得虚不胜补,反倒越补越虚。
医治的办法不是没有,只是要有些耐心。神医说了,务需抽丝剥蚕般慢慢调理,三五年的时间,才会有成效。他还说,养身调气必须先调理肠胃,平日饮食起居都要仔细注意。

墨无痕喝了口清茶,坐到桌前。
那神医年过半百,神采却依旧飞扬,年轻时想必十分的俊朗。他给了自己一个药方,都是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药。连下人们看了都吃惊,就是几纹银子可以抓一大包回家吃上半个月的那种。
药汁淡淡的,没什么味道,喝起来并不艰难。自己在青儿府上吃了这些日子,似乎已经有了些成效。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吃饭香多了。再不用东抢西夺,专吃别人碗里的。
墨无痕拎起笔,随手在纸上画出神医的样子。
第三十五章
爹爹回了庆王府,墨府里外一下子清静了下来。清静得墨玉青连弹琴的心思似乎都淡了几分。
夏日天长夜短,用完了晚膳天色还不晚。太阳还没落山,墨玉青一个人坐在凉亭里,无聊地拨着琴弦。
以前住在庆王府的时候,从来没有这么清闲过。那时候爱热闹,总是在外面有消遣不完的新鲜样。每天都忙忙叨叨的,甚至几乎都不怎么回去用膳。就算偶尔没有什么事,也总会有鸿锐膏药一样的在耳边唧唧呱呱。
此刻不用忙弄公事,不用呼朋引伴,不用去街边的酒楼里胡侃。只是一个人,呆在自己的府邸里,静静的过日子。居然发现,不知道这些忽然多出来的清闲时光该怎么打发。
看看天边最后一缕亮光马上就要坠落。墨玉青决定早些洗漱睡觉,那位神医说得好,“不相信自己的意志,永远也做不成一个好将军。别人可以帮你,可以劝你,可以照顾你,……但是你自己才是一柄剑。你自己的这柄剑,要想坚韧,要想锋利,都只能是你自己。所有的磨砺和拯救都只能由你自己完成。”
所以,这些天自己都呆在自己府里没有出去,就是想好好想想自己今后的路要怎么走。
夏日的夜晚是美丽而清朗的,夜色已浓,仍然有蝉在枝头鸣叫。
洗漱后的墨玉青斜靠在床头,专心看一本书。
灯是醒的,人是静的,白日轰隆而过的扰攘不安,都让包容一切的夜安顿了。
这本书也是那位神医给的,文字有些晦涩,却满纸都是哲理。慢慢看来,细细体会其中的寓意,只觉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悟。
正看得入神,忽然外面一阵喧嚣,有下人的哀号。
霸道的脚步声带着迫人的气势一路踏来,“哐当”一声,推开外间的房门,脚步一刻不停,隔扇门跟着被大力振开。一股夜风跟着来人冲进屋里。
是鸿锐。
可能走得急,头发都有些乱了,气息也有些急促。
庆王世子进门来,看看床上的墨玉青,一张俊脸绷得紧紧的,像只毛发直竖正在发怒的狮子。
冷眼看着挟风带雨的庆王世子,墨玉青躺在床上,连动都没动。
“你给皇上上了什么折子?”狮子站到床前,开门见山。
墨玉青静静地看着他,并不急于回答。把手里的书小心合上,扭头放进床头的暗格里。
鸿锐受不了他这冷淡的态度,扑上床沿,一把把墨玉青拉了起来。
让他坐直在自己面前。面色不善的鸿锐双眼圆睁,“青儿,你到底跟皇上说了什么?”鸿锐额角的青筋都爆了起来,几乎要一口把墨玉青吃掉。
“怎么了?”墨玉青拉拉自己肩头的衣服,不急不火,问得从容淡定。
“你说怎么了?!”墨玉青爱搭不理的样子让鸿锐看了更是气不打一来。
鸿锐使劲摇晃着墨玉青的肩头,试图让他明白现在的状况。“宫里都快闹翻天了,皇太后哭着要上吊。你说怎么了?”
鸿锐狠狠地看着墨玉青,毫不掩饰自己的责怪之意。自己饭都没吃,一路跑来,都是为了青儿的事着急,可是他还不买账。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墨玉青不说话,长长的睫毛低低地垂着,在脸上留下一片阴影。他对鸿锐激动的原因显然有所预知,而且他并不在乎这样的结果。这一点让鸿锐越发着急

“说啊,到底你跟皇上说了什么了?”鸿锐几乎是在恳求了。青儿越来越有主意了。而且他的胆子大得出奇,他都不跟自己商量一下,就敢做出这么大的事,他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再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青儿会惹下滔天大祸的。等自己和父亲都保不住他时,那可怎么办!鸿锐急得心口都痛。
“也没有什么啊!”墨玉青终于肯开口了。虽然还是不痛不痒的样子,但总算有了些反应,多少让鸿锐松了口气。
“你还说没有什么!”鸿锐使劲剜了墨玉青一眼,对他的回答非常不满意。“都是因为你那折子,皇上发了疯一样,不仅撤了选妃的旨,说什么要“为爱守节,永不纳妃。”皇太后急得都要上吊了,老国舅拉着王爷要说法呢。你说怎么办?”
墨玉青静静听着,又不说话了。
鸿锐急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两只手大把抓住墨玉青的肩头,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青儿,你折子上到底写了些什么啊?”真是想不明白,他到底写了什么能让皇上发疯的话。按说青儿不是朝廷重臣,他怎么可能一个折子就能左右皇上的决定!
墨玉青抬头看了眼鸿锐,又把头低了下去。好半天才说出口。“我就是跟皇上说,你喜欢我,请他把你许给我!”
你说什么?鸿锐愣住了。
终于听到了墨玉青的解释,可是却好像跟自己的预想差得太多,多到一时想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墨玉青黑漆漆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鸿锐的脸,象看一只马上就要烧开的水壶。“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难道不是?”
啊!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好像让普天下的儿都在面前绽开、普天下的浆果都在身边爆炸了一样。到都是五颜六色的瓣还有甜甜的味道。鸿锐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终于知道了自己不是在做梦。
庆王世子被这突如其来的表白撞击得有些不知所措,脸上像开了个杂货铺,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情,
“你这个笨蛋!没见过比你更笨的!”墨小将军适时的拨开自己肩头的两只手,发表自己最中肯的评价。
鸿锐呵呵地笑,笑得象个傻小子似的。墨玉青被他笑得满脸绯红,故意躲开视线,不去看他。
鸿锐盯着明眸皓齿、长发垂肩的墨玉青。凑过去,轻轻地亲了亲那片绯红:“你喜欢我,真的写到折子里去啦?”
墨玉青没动,任他亲了。大眼睛呼扇着,也有些害羞地看向鸿锐。“我求皇上作主,当然要写到折子里去啦!不然皇上怎么批示啊?”
两个人离得太近,都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似酒香般醉人。墨玉青小声的说:“我爹跟我说了,说你是真的喜欢我。”
鸿锐的脸也红了,傻呼呼的呢喃,“你爹真好!”
“那当然了。”墨玉青也笑了。嘴角翘翘的,露出一个小酒窝。“我爹说了,狗窝还有狗窝的规矩呢。你要是想跟我在一起,就得名正言顺进墨府!”
“是啊,名正言顺――以后我进来就方便了!”鸿锐傻傻地点头,想着以后自己都可以随意进出青儿的卧房,心里美得象喝了蜜似的甜。
“你以后都要住这里。”墨玉青盯住鸿锐提要求,很认真的样子。
“好啊,我最喜欢你的床了。”鸿锐傻得快痴了,只知道不住点头。
“睡觉的时候,你不许喊痛!”墨玉青的声音蚊子似的,低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到。
鸿锐满心都是高兴,只剩下点头,都没听清墨玉青后面在说什么。半天才从墨玉青疑惑的表情上看出些问题。想想刚才青儿说的话,好像不太明白。管他呢,只要青儿也喜欢自己,他的要求,什么都可以答应。
“青儿,咱俩在一起,一定会特别舒心的是不是?”鸿锐大猫一样把墨玉青扑倒在床上,抱枕头似的压在他身上。
墨玉青本来就不如鸿锐粗壮,被他压在身上已经够受了。再被他耍赖一样这么一搓一揉,全身都快散了。奋力推开鸿锐,墨玉青小公鸡似的保持着高傲的姿态。“会不会特别舒心那我可不知道。不过我爹说了,如果有一个人不舒心,那就必须分开。各过各的日子,而且谁都不许放不下!皇上明鉴,这事可不许赖账。”
鸿锐彻底傻了,就像刚刚高兴到得太突然让人喘不过气来一样,此刻打击也来得太猛烈,让人直不起腰来。
刚刚还以为自己命好,是个金娃娃,天上掉了个好大好大的大馅饼下来给自己。谁知道转眼就变成里苦菜,馅饼里面裹的是铁饼的馅。
鸿锐把牙咬得死紧,自己生自己的闷气。
想也知道,青儿能答应得这么痛快还能是谁的主意,肯定是他那个好爹,还不知道怎么在背后好好算计着自己。

鸿锐的俊脸,瘪得跟个落价的小东瓜似的又黄又青。一肚子的委屈。
心里翻了七八十个个儿,最后也不服输地昂起头。
也罢,皇上不时说了,流泪,并不代表屈服,退一步,并不象征认输,放手,并不表示放弃。
父亲也说过,打江山要靠胆;守江山要靠脑;传下万年基业得靠心!自己有心,有脑,也有胆,不怕做不到。
鸿锐振奋精神,鼓舞士气,准备迎接面前新的挑战。
第三十六章
傍晚起风的时候,游玩归来的庆王世子鸿锐和墨玉青双双来到庆王府的大门前。
二人跑了一天,终于从乡下弄到了一只不错的八哥。跟禧子一样,是红嘴杂毛的,也是一大把岁数了,寡言少语,憨态可掬,跟禧子像极了一家人。
因为有了这只鸟,青儿一路都在笑。笑得鸿锐的心情也像路边的朵般绽开,绽开,再绽开。
下了马,把缰绳扔给跟班的小厮,墨玉青提了鸟笼子往里走。鸿锐紧紧跟在他身边。
王府里的树木草都跟用尺子量出来的一样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横平竖直。虽说也是姹紫嫣红团锦簇的时节,但一丝不乱的布局,千篇一律的造型总是古板拘泥得有些过分。就好像庆王爷的人,跟一派轩昂的厅堂一起肃穆得只让人觉得敬畏。
两个人并肩往里走着,有说有笑。
早有管家听见风声,一路小跑迎了出来。
鸿锐打眼去看,管家一张老脸跟个瘪茄子似的阴郁着,见到鸿锐只差没有跪下。油滑的管家见二人走在一起,立刻换了面孔。不时偷瞧着墨玉青,凑到鸿锐肩头却并不小声,有意让墨玉青听到,说王爷在书房里等着呢,让他们立刻过去。
墨玉青进庆王府从来都是先去看他爹的,听见管家说王爷要他们先过去书房内,有些不高兴,扭过头看鸿锐。
鸿锐有心问问管家府里又出了什么事,可是看见管家频频用眼角扫着旁边的墨玉青,似乎颇为难言的样子。心里便明白了几分,索性装作不知道,只管拉着墨玉青往里走。
把鸟笼子交给下人。二人抬步来到二堂口,庆王爷的书房。
鸿锐和墨玉青站在外间屋里通报了姓名,听见里面庆王爷沉声传“进”,才一前一后低头走了进去。
行过礼,抬头只见庆王爷穿一身见客的衣服,坐在太师椅上,阴沉着脸在看一本折子。
待二人行过礼,庆王爷的眼睛从折子上抬起来。阴沉的目光三九天的风刀子似的令人不寒而栗。让两个人都心神为之一震,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
庆王爷并不急于发作,只是目光利剑一样,在两个人的脸上扫来扫去。
鸿锐和墨玉青游玩了一天的好心情被剑锋扫得荡然无存,只剩下站在原地胆战心惊揣揣不安。
鸿锐想去拉墨玉青的手,却又怕父亲怪罪。手指在衣袖里动来动去,最后鼓足勇气去抓墨玉青的手腕。
鸿锐的手指刚碰到墨玉青的衣袖,就听见庆王爷一声断喝。“你二人干的好事!”
鸿锐吓得一抖,缩回了自己的手。
庆王爷盛怒之下,声音听上去反而十分平淡。“你们是怕天下不乱是不是?”
“我们最近都没有上朝,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惹王爷生气。”墨玉青不怕死的扬起脖子,一派纯良看向庆王爷。话说得理直气壮。
鸿锐暗自叫苦,赶紧伸手过去抓住墨玉青的衣袖悄悄用力,示意他闭嘴。
“不知道错在哪里?”庆王爷怒极反笑,看着眼前新竹一样挺立面前地墨玉青,扬起眉毛。
墨玉青甩开鸿锐的手,挺直胸膛,等待庆王爷明示。

庆王爷并没有马上开口。邃的目光透着犀利,长久地审视着面前的两个人。
良久之后,庆王爷似乎终于把冲天的火气化解了下去。将手里的折子往桌上一放,有些泄气似的靠上椅背,抬手按揉着疼痛的额角。
心里也清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走到这一步,也不是一朝一夕的积淀。也许这也是定数吧,就如自己和无痕,防了再防,终不过是防不胜防。事已至此,生气又有何用。
这两个孩子就是自己的手心和手背,都是自己的骄傲,损失哪一个,都会心痛。看样子,他们在一起还算和睦。与其棒打鸳鸯,不如因势利导,亡羊补牢。
庆王爷打点精神,耐心讲解。“今日叫你们来,就是要告诉你们。你们都在朝中为官,理当知道,朝堂乃是是非之地。平日需恭谨克己、忠诚尽职、方能不落人口舌。今日你们虽然官职不高,无人诋毁。但日后时日长了,难保不会有人出来诟病于你二人。或拉拢,或打压,总之你们已经授人以柄。”
庆王爷停住话头,看看二人,二人认真聆听,表情严肃。
“南朝新政,整顿吏治。又走了护国神将,正是内外交困之际。皇上本就旧情难忘,子嗣艰难。你们偏偏在这个时候闹出这许多是非,惹得他宁死不肯纳妃。你们可知,你二人的私情已经影响到国之社稷。…”庆王爷的脸上闪过雷霆。
鸿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启禀父亲,都是鸿锐的主意,是鸿锐的错,不关青儿的事,请父亲责罚鸿锐一人。”
墨玉青皱起眉厌恶地看了眼鸿锐,为他的大包大揽气恼,真想在后面再给他一脚。无奈鸿锐嘴太快,已经把请罪的话都说完了,自己只好不情不愿地跪了下来,算是跟他一起领罚。
庆王爷看着二人的表现,心里明镜似的。不再多言,“啪”的一声,把折子扔了过来。“自己看看吧。”
鸿锐忙手忙脚地拾起折子,打开来细看。
端正小楷,是墨玉青的字体。字数不多,却章法齐整。这大概就是那天早上被父亲夹在自己的折子里匆忙间递上去的那份折子吧。父亲从来都是一个严谨的人,偏偏那天起晚了,急着上朝,对青儿又不曾防备,才忙中出错,没有提前审核这份奏折的。
鸿锐细看奏折。
黑色小字的空白,一个猩红的大字,触目惊心,一笔一画,如俊峰般坚毅,一顿一提,如印章般刻。
旁边墨玉青伸头过来,也看见了这个猩红的“准”字。神色也不由为之一震。面上显出罕见的凝重。
这份奏折是爹的设计,就是要挑明自己和鸿锐的关系。让皇帝和满朝文武日后没有话说。
事关皇族颜面,自己本来也没有对此抱有希望。只想着,闹过一阵子,这事也会跟其他许多事一样,最后会不了了之。谁不知道,天下哪有人斗得过皇族的。
然而,出乎意料的,皇帝竟然朱笔御批了。
望着力透纸背的朱红,想起皇上和风大将军生不如死的心事。墨玉青忽然有些心酸,眼前朦胧中,对庆王爷的怨和对鸿锐的气都在这一笔朱红中化作乌有。
鸿锐的心里百感交集,薄薄一份奏折,里面蕴含着青儿的心意,墨无痕的好意,皇帝的祝福和父亲的默许。感慨万千中,鸿锐的抖着手小心地把折子收好,放进怀里。“父亲的教导,鸿锐都记下了。必当谨言慎行,小心。绝不会让皇上为难。”
鸿锐的话说得发自肺腑,傍边墨玉青看看鸿锐,又扭头看看庆王爷,目光中透出一样的坚定。
庆王爷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尽管有些疲惫,却还算欣慰。
第三十七章
王府里照例摆晚膳的时辰,墨无痕还在书房里的软塌上躺着。
外边的风越来越大,树木发出哗哗的声音,如涛声般起伏,渐渐又有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轻风夹着一阵阵的潮气从窗外袭来。
夏季雨水多,说来就来,全不顾各人的心情。
连日的阴天已经让墨无痕十分难受,即使终日歪在软塌上,也仍然感觉胸口憋闷,一阵阵的心慌。
这时下起雨来,湿气更盛。墨无痕身上好像有很多把小锯在挫,疼痛难忍,一阵紧过一阵,几乎要把人切碎。
不过一刻功夫,额头已经渗出一层冷汗,分辨不出来到底哪里更痛。
头昏眼的,将看了几页的书扔在一边。墨无痕从枕边摸出一个翠绿的小玉瓶,拧开瓶盖,倒出一把姜黄色的药丸,数了数,留下九颗在手心,将剩余的收回瓶里。一抬手,将九颗药丸一起送进嘴里,压在舌下含住。

一阵辛辣由舌根直捣心口,冰片的味道冻得墨无痕连打几个冷战。闭上眼忍过一阵药力,这才感觉胸口渐渐松了下来,纠集的经络有些舒畅。
再睁开眼,只见房门帘子一动,一个负责传话的小丫头闪身走了进来。
小丫头来到墨无痕面前,行个万福道柔声禀报:“禀先生,世子大人和墨将军都回府了,已经在厅里摆了饭,王爷请您到前院一齐用膳。现在饭菜都备好了,只等您过去。”
墨无痕听是鸿锐和青儿回来了,心情好了些,坐直身子。凤目开合,想了想,又躺下了。
“先让他们用吧,我这里还有事,一会儿单独用。对了,前些天有人送过来的虎尾,不是让膳房今天做了黑椒炝虎尾么?再配上鸭血汤给世子他们端过去。记着:这汤油水大,不冒气儿,看不出冷热来。你们用心伺候着,看汤温了再上桌,他们吃饭马虎,别烫着了。”
丫头一一记下,转身出去了。旁边侍候的下人给墨无痕续上茶。墨无痕挥挥手,让他们都退下。
正闭目养神,就听见外边风雨声中,青儿的呼唤远远传来。墨无痕狭长的凤目微微睁开,还没有动,墨玉青已经裹着风雨冲进了屋里。
外面雨正下得急,他尽管跑得快,但也弄了一身的湿。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上,越发显得黑黑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小动物一样惊慌。
墨玉青跪倒在塌前,紧张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手心里都是汗水。
墨无痕伸手摸摸墨玉青的脸,拉住他的手轻轻摇晃。“别乱想,你爹好着呢!”
墨无痕知道,自己这些年身体不好,反反复复地几险些撒手人寰。青儿从小就很怕自己生病,他怕自己死掉,怕得要命。这几年更是,只要自己身体一不好,他就紧张得不行。
墨无痕很清楚,甚至比墨玉青还要清楚,自己对青儿来说意味着什么。被自己过分呵护的孩子,依赖太多,哪禁得丧父的痛。
墨无痕何尝不怕那样的情景出现?!所以这些年一直在努力寻找失散的家人,也是为了以防万一,自己大去之后,青儿不必举目无亲,孤独一人。
爹爹温暖的手心和轻松的话语是最好的镇定剂,墨玉青从最初的慌张中清醒过来。渐渐放松紧绷的双肩,趴在塌边小狗一样看着墨无痕,任墨无痕的手掌在自己头上轻抚。“爹爹,你哪里痛啊?我去给你请大夫。……”
“我哪儿都不痛!”墨无痕用手指抹下墨玉青脸颊上的水滴,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一道道的痕迹。
庆王世子鸿锐这时也跟了进来,示意下人去拿干净布巾给墨玉青擦头上的水,再取来衣服给他更换。
安排妥当,鸿锐战到塌前,“我看还是请大夫看看吧。听下人说,你这几天一直不不好?”
丹凤眼桃了起来,似笑非笑看看鸿锐,“鸿锐,圣旨都下了,你该叫我什么啊?”
鸿锐神色一顿,略一思索,恍然大悟,赶紧抱拳拱手向墨无痕躬身施礼,端端正正一揖到地。“鸿锐拜见爹爹!”
墨无痕展眉舒目,面上尽是心满意足的得意,笑得如窗外的雨打芭蕉,柔和清晰的五官因为一层笑意显得格外灵秀生动。
墨玉青有些茫然,抬起头来,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眉头一拧,满脸怒意,小霸王一样冲着鸿锐大声指责:“这是我爹,不许你叫!”
鸿锐一脸错愕,看着忿怒的墨玉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墨无痕那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知道想起什么,越发觉得有趣,手掌拍打着软塌。
墨玉青知道他爹又想起了小时候的话,又羞又恼,噘着嘴看自己的爹,还在不依不饶地嘟囔:“就是我爹,就是我爹。不许鸿锐叫!”
鸿锐有些哭笑不得,叫了两声青儿,墨玉青都不理。
青儿小的时候喜欢自己的父亲,长大了就很霸他自己的爹。不仅不原意父亲接近他爹,也不喜欢自己接近他爹。可是眼下自己和他的关系都定下了,不叫爹就不对了。
鸿锐扑上去抱住墨玉青的肩头假装可怜,“青儿,好青儿,咱们都是一家人了,你就让我叫吧,我把我爹也许你叫还不行吗?”
“我才不要你爹呢,那么凶!”墨玉青有些害羞,长睫毛使劲扇着,赌气的样子可爱得不行。
鸿锐用头去抵墨玉青的头,一边蹭着一边笑着央告。“要吧要吧,青儿,我爹还帮你递过折子呢!……”
墨无痕已经笑得缩成了一团,歪倒在靠枕里上气不接下气。
脸色比锅底还黑的庆王爷就在这时走进了房门。正看见这里一派嬉笑怒骂的情景。不觉脸上更黑了些。

刚才在饭厅里,一听说墨无痕有事不来一起用膳。墨玉青就跳了起来,一句话不说,风一样的跑进了雨里。
鸿锐好歹是自己的儿子,可是也没心思吃饭,把饭碗看了又看。告诉自己过来看看,一溜烟也跑没了影。留下自己一个人清锅冷灶的看着一大桌子饭菜,哪还有吃饭的心情。
想过来看看这里怎么个愁眉不展,心事重重,期期艾艾的可怜劲。谁知道这里倒是一片笑逐颜开,鸟语香。原来只有自己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家都活得快活自在。
想想自己这些日子忙得头破血流还没人念自己的好,怎能不让人恨得牙根痒痒。
下人们本来还在屋里看着墨家父子玩闹,捡笑话听,一看庆王爷进来,都吓得缩头缩脑,脚底抹油溜个一干二净。
庆王爷踱着方步走到窗前,自己找个椅子坐下来。看看塌上的墨无痕,和地上闹成一团的两个小的。有些悻悻的,没有说哈。
“青儿,去,跟鸿锐吃饭去。今儿晚上有你爱吃的黑椒炝虎尾,你多吃点。”墨无痕给鸿锐使了个眼色,鸿锐拉着墨玉青走了出去。
第三十八章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
墨无痕缩在塌上看着软枕上的纹,庆王爷凝视着墨无痕,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窗外,雨打梧桐,沙沙声格外清晰。
“这下,你可满意了?”还是庆王爷先开了口,语气里还有些没有遣散的怨气。
墨无痕唇角勾起,嫣然一笑,丹凤眼里宝光流转。
一翻身从塌上下了地,也不穿鞋,光脚踏过梨木地板,来到庆王爷面前。
只这两步路,就让房间里沉闷的空气忽然舞动了起来。
白皙的脚骨踏过色的地面。薄薄的浅色丝绸衣裤随着脚步飘飘荡起,衣摆翻飞,仿佛乘风而来的游仙,举手投足间尽洒华贵清峻。一如仙鹤的羽翼在面前展开,仙风扫过,就连庆王爷也有些失神。
墨无痕趁庆王爷呆坐之际,勾住庆王爷的脖子,一扭身,坐进了庆王爷的怀里。“我当然满意了,鸿锐又能干又善良,我家青儿跟着他,将来有了依靠,不愁吃穿,我死了,也能有个可心的人照顾他,我在九泉下也就瞑目了!”墨无痕依偎进庆王爷的怀里,一派病中托孤的凄婉哀凉。
庆王爷的眉头皱了皱,明知道墨无痕说这些是故意要气自己,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墨无痕身体不好,时好时坏,自己也没少担心。厉害的时候,真怕他就这么撒手去了。
心里有顾忌,就更不爱听墨无痕说什么死啊活的。平日都不许他说,好像他一说就是真的,没准儿明天就要走了似的。庆王爷绷着脸轻叱墨无痕,“别胡说,什么死啊活的。你不祸害人,阎王爷不会找你去的。”
看庆王爷是真的顾忌自己的身体,墨无痕心里偷偷的高兴,丹凤眼里转过万千柔情,拍拍庆王爷的胸口,感恩戴德地称颂:“说来说去,还是你疼我啊!”
庆王爷上墨无痕的当上得够多了,听话风也听熟了。见墨无痕这么说,就知道他狐狸尾巴又在摇了。但到底是禁不住他这份魅力十足的诱惑,鼻子里哼了一声,面上虽不买账,心里还是先软了三分。
墨无痕故意低头贴上庆王爷的脸颊,似嗔还怨地逗弄他,“今天舍得来看我了?”因为折子的事,这几天庆王爷都气着,不肯进西院一步,每天晚上只自己睡在书房里。
墨无痕知道自己理亏,也不吵也不闹,每天乖乖缩在画室里,静等着庆王爷消气。
这不,到底还是来了。
庆王爷看看坐在自己怀里的墨无痕,面色变了几变。本来想义正词严陈述警告,被他这么粘糊糊地一撒娇一耍赖给推挡得没了气氛,让人发作不得。
庆王爷咬咬牙,咽下了一肚子的话,在心里叹口气,这个人啊,是吃透了自己。这辈子遇上他,自己也只好认命。
仔细看看墨无痕有些苍白的脸。有些心痛,又有些无奈。只怕这几天,他也不好过。
墨无痕丹凤眼一瞟,就把庆王爷的心思看了个透。适时靠上庆王爷的耳畔,放软了身子轻声说:“浑身疼死了,你也不管我!”
这话正说到庆王爷的刀尖上,递了话柄给庆王爷出气。
庆王爷果然没好气的重重“嗯”了一声,算是回答。手里揽住了墨无痕的腰,嘴里讥讽道:“你若是肯少用点心眼,身子也早就好了!”

终于弄得庆王爷肯开口说话了,墨无痕的心彻底放进了肚子里。
把白皙的双脚跷在椅子扶手上,单手把玩着庆王爷的头发,墨无痕颇有委屈的说:“我这也是成全你儿子啊,鸿锐可是亲自来找我,说他想要我家青儿的。”
庆王爷受不了墨无痕这张气死人不偿命的嘴,知道他强词夺理也说不过他。一把拉开墨无痕的手,恨恨地说:“为我儿子?让皇上把堂堂王爷许给你家儿子就是为他好?”
面对罪魁祸首,庆王爷终于把胸口憋闷多时的怨气发泄出来了,虎目圆睁,瞪着墨无痕。恨不得瞪出连个窟窿来。
是你提醒鸿锐大了,让我给他招亲的,也是你提醒我鸿锐心里有人了,别乱点鸳鸯的,还是你,编排了这么一出好戏。让我那傻儿子乖乖进了你家门还高兴得忙前扑后帮你点钱!……都是你干的好事。
墨无痕忍住笑,丹凤眼转啊转,努力扮演一脸的无辜。“没有啊,他们俩从小就互相喜欢,谁进谁的门还不都是一样!”
强词夺理,怎么不把你儿子许给我家。
庆王爷脸都绿了。“这种事能儿戏么,就算是他们从小一起玩大,感情厚,想在一起,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昭告天下啊!”庆王爷气的是墨无痕。
墨无痕忍笑忍得辛苦,最后还是笑了出来。“怎么不行啊,你当年还说过要发贴子娶我呢!”
“当年那是……”庆王爷赶紧打住话头,差点又落入墨无痕的圈套。
“当年怎么样?”墨无痕假装无知,循声追问。
庆王爷知道自己说不过墨无痕的歪理,可是又不甘心认输。恨恨哼了一声,不再跟他强辩。手上一用力,托起墨无痕,三两步走到塌边,把墨无痕往软塌里一扔,扭头就走。
铩羽而归,心里自然不平,出门的时候,庆王爷狠狠地摔开门扇,哐当一声,震得窗户纸瑟瑟发抖。
看着负气出走的庆王爷,墨无痕从软塌上直起身子,渐渐收敛了笑意。
若是以前,自己逗逗他早就好了,这看来是真动气了。居然自己主动投怀送抱给他都换不回来。
是自己做错了么?墨无痕摇头,应该不会呀。
鸿锐从小喜欢青儿,长大了更粘青儿,这事肯定没错。他对青儿的心思有目共睹,连自己都觉得感动。
青儿虽不说喜欢鸿锐,却也事事依赖鸿锐,对他言听计从,根本离不开他。
鸿锐招亲的时候,青儿烦恼得食不知味,坐立不安。而青儿出了事,鸿锐更是方寸大乱,急怒攻心。
青儿之前看不清自己的心意,不承认自己喜欢鸿锐,那也是因为拐不过自己和庆王爷这道弯,总觉得男人跟男人在一起是个丢脸的事,会被人瞧不起。
更何况自己父子的地位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比得过庆王父子皇亲国戚的尊贵无双。
青儿丢不起这个脸,便不肯让鸿锐靠近。惹得鸿锐也是苦恼又困惑。
就是为了让青儿早些放下顾虑,认清自己的感情。所以自己才在青儿的府里住了那么久。
弹琴间隙,细细问清了青儿的苦恼,为他解答诸多疑问,领他设身地分析别人的心思。直到最后,青儿怕鸿锐变卦似的央告自己一定要想办法圈住鸿锐。
青儿羞红又急迫的模样让自己感生为人父的豪情,心甘情愿舍得为他做尽一切。
设计来访的庆王爷,诱他跟自己去沐浴,在水里下药,在床上一遍遍索取。早上缠住他不让下床,再暗示伺候的下人装傻充愣耽误时间。让早有意会的青儿等在大门口在庆王爷急得不行的时候递上早准备好的奏折,……终于演了这出奉旨同居的好戏。让青儿名正言顺的拥有了鸿锐,且再不用担心别人说短论长。
至于鸿锐,那是皇帝的近臣,将来的王爷,吃点亏有什么,谁敢说半句闲话?!
只是有些对不起自己家的这个枕边人,在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自己算计得晕头转向狼狈不堪。又要抵挡太后国舅的攻击,又要给同族解释缘由。又要规劝发了疯的皇帝,又要挽回皇族的颜面,……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说的。
墨无痕抱着软枕靠在塌上,看看空荡荡的大门。
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有凉爽的微风从敞开的大门吹进屋里。十分舒爽。

墨无痕放下抱枕,扭身穿鞋下地。
管他呢,反正事已至此,他不是已经都解决了么!再多给他两天时间慢慢想通了,也就气消了。到时候让青儿多叫他两声爹,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一天没动窝,下地的时候有些头重脚轻。身上又开始痛,墨无痕想着还是要先去泡个澡再用膳。抓起外衣随意披在身上,抬脚就往外走。
才刚走了两步,还没到门口,突然眼前一朵黑云袭来。四周的景物迅速消失在黑暗中。墨无痕甚至来不及喊声“来人”,就一头栽倒了下去。
第三十九章
西院负责传话的小厮冲过来禀报的时候,其实庆王爷才刚坐下。
在西院生了一肚子气走回前厅,又看见两个小的凑在一起亲亲热热地吃饭。横竖看着都不顺眼。
鸿锐嘴里青儿吃这个,青儿吃那个地说个不停,手里一筷子跟一筷子给墨玉青夹菜,非要在墨玉青的碟子里堆起了一座山。
墨玉青根本吃不了那么多,一面吃着一面说你别夹了,一面又一筷子一筷子把自己碟子里的东西夹到鸿锐碗里。两个人你来我往,夹来夹去,也不知道是在吃还是在玩。
庆王爷看在眼里更是来气,借题发挥唬着脸让他们注意收敛。两个小的嘴上喏喏应着,其实全不过心。看庆王爷不高兴,两人互相使个眼色,一起站起身来说声吃饱了,就告退出去,跑东院玩去了。
前厅里又只剩下庆王爷一个人面对着一桌子饭菜。
庆王爷无奈,叹口气,认命的样子,端起饭碗准备吃饭。刚夹了一口菜,还没来得及吃到嘴里。就听见外面一串慌乱地脚步声,有人打开帘子救火似的抢了进来。
王府规矩一向森严,不是出了大事,下人不可能这么放肆。庆王爷抬头一看是西院的下人,心里就咯噔一下,感觉不妙。
果然,来人说墨无痕晕倒在画室里!
庆王爷只觉得脑子轰的一下,瞬间一片空白。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庆王爷只觉得双手冰冷,浑身冒汗。
“快,快去请御医!”庆王爷一边吩咐下人,一边大步朝外走,心里油煎一样难受。
墨无痕的病是流放时坐下的,找到他时,病已经入了骨。
开始的时候,下人不知道,只当他一直被囚禁着,受了惊吓,营养又不好,瘦骨嶙峋地自然身体欠佳。接他进府的那天,不小心让他淋了雨,当晚就发起高烧,一连十数日,不省人事,险些丧了命。
从那以后,御医就成了庆王府的常客,三不五时,过来看诊。珍贵药材吃了无数,他的病却时好时坏,不见起色。
御医说过,他的病坐大了,想跟治是不可能了。平日只能小心养着,尽量避免发作。因为这病发起来太凶猛,发一就重一,说不好哪救不回,人就没了。
自己这些年,一看见他脸色不好,就提心吊胆,宁可后院着火也不希望他的病发作。这为青儿的事,自己开始还怕他受不了,不敢告诉他青儿的伤势。后来被他知道,自己担心得好几天都夜不能寐,就怕他一着急伤了身体。
后来看他住在青儿府里踏踏实实的样子,加上青儿的眼睛好了,事情也解决了,自己才算放下心来。
本以为他回了自己的府,一切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风波平定就再没什么事了,谁知道他居然把鸿锐给算计了过去。气得自己差点没跟他翻脸。
鸿锐是自己辛苦培养的接班人,十几年的心血。本希望,鸿锐早日成家立业好让自己不必这么忙碌,能多腾挪出些时间陪他养病。可是,没想到,居然早被他打上了主意。
不仅把两个小的搓到了一起,还惹得皇帝跟着发了疯,忙朝大乱。
这下可好,不仅自己的儿子丢了,连皇上的继承人也没了。于家于国都是天大的损失,怎么不让自己窝火。
赶到西院墨无痕的画室。已经有下人将墨无痕小心翼翼抬到了软塌上平躺下来。
庆王爷坐到塌边,看了看墨无痕的面色。满心又气又痛。
墨无痕面色青灰,双目紧闭,平躺在软塌上,依然不省人事

庆王爷轻轻搭上墨无痕的脉门,试探他的脉搏。
墨无痕的脉搏微弱得似有若无,几乎摸不到。庆王爷用手背试探墨无痕额头的温度,触手一片冰凉。
情况不妙,显然是个险症。
庆王爷心往下沉,扭头去丢给管家一个质问的眼色,管家赶忙跑上前低声禀报:“已经派人去请御医了,估计这会儿马上也就到了。小人这就去门口迎。”管家哈腰行礼转身出了房门跑去府门等着御医。
庆王爷心里虽急却也明白,御医没有翅膀,再快也要些时候才能过来。眼下只能看看自己能不能让墨无痕尽快恢复神智。
庆王爷抓起墨无痕的手臂连点几指,按上应急的穴位,希望能让墨无痕尽快苏醒过来。
正按揉着,就听外面青儿的声音一路传来,人影瞬间来到身后,带起一阵凉风。
闻讯而来的墨玉青几乎是飞扑进屋里,双腿一弯跪倒在塌前。看到不省人事的墨无痕,顿时吓得满脸惶恐,双手抓住墨无痕的肩头不管不顾就使劲摇晃。“爹爹!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说话呀!……”
庆王爷赶紧拉住墨玉青的手臂,避免他伤到气息微弱的墨无痕,“青儿,放开你爹,他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你放手,他受不了你这么大力。”
随后而来的鸿锐见此情景,走上前,扳住墨玉青的肩头,一边劝说着一边把他往后拉开一些。
从小到大,墨玉青最怕墨无痕不理他,每墨无痕发病,墨玉青都吓得要死。庆王爷要照顾墨无痕,这边安慰墨玉青的工作就都由鸿锐来完成。
墨玉青虽然心里怕得要命,但毕竟是大人了,不再象小的时候那样只想抓住爹爹不放。听见庆王爷的话,他听话地放开手,不去摇晃昏睡的墨无痕。只是老实地趴在塌边,眼里涌出一片水汽,在墨无痕耳边不停地小声叫着“爹爹!”
庆王爷的穴位按揉没有任何效果,墨无痕依然气息微弱,昏迷不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顿了下来,该死的御医不知道在哪里磨蹭,半天还不见到来。庆王爷的浓眉紧紧地锁着,额头上也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墨玉青的泪水在眼眶里转圈,声音几近哽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墨无痕。恐惧得呼吸都在颤抖。
鸿锐从后面搂住墨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用自己的胸膛给他尽可能的安慰。墨无痕才三十几岁,青儿也才只有18岁,若是墨无痕就这么去了。青儿和父亲都太可怜了。
空气异常地闷热。众人都有些六神无主。
庆王爷抬头看看门口,疑惑为什么御医还没有到来,正在焦急中。眼角瞥见旁边一个陌生的小厮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庆王爷眼风一扫,看出端倪,冲他一点手,“你,可有事禀报?”
那小厮不是王府原来的下人,是墨无痕从墨玉青的府里带回来的,平日在廊下值勤。负责干些给墨无痕端茶倒水服伺用药的差事。
那小厮见到庆王爷就吓得掉了魂,早踌躇了半天,就是没胆子上前说话,这时见王爷让他说,赶紧上前禀报。
“回王爷,之前在墨府的时候,给小将军看眼睛的那位大夫也给墨先生诊过脉。那位大夫临走时给了墨先生两个玉瓶,说平日如果觉得不好就吃黄色的药丸,若是突然重了,就吃红色的……最多不能超过九颗。……”
“药丸在哪里?”众人眼睛都是一亮。
那小厮有些慌张,但还是抖着手指上了屋里的百宝格。“那个檀木锦匣里。”
不等下人动手,鸿锐已经一个健步冲过去,从百宝格上拿下了那个锦匣。打开盖子,果然里面有一个翠绿的小玉瓶。
庆王爷接过瓶子,倒出里面红色的小丸。在手里数了三粒,旁边早有人端上来小碗温好的黄酒。庆王爷把药放进酒里,药丸见酒即化,瞬间溶在酒中。
第四十章
墨无痕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身体好像飘在半空。轻得没有一点重量。
全身的毛孔像被水洗过,又被风吹过,清清爽爽,格外的舒畅。
经常困扰在自己身上各的疼痛也好像被水洗掉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全身的墙谕鹑缁涣艘桓毙碌模关节不再因疼痛而时时紧缩?

这是哪里啊,难道自己已经离开了人世?墨无痕有些疑惑,闭着眼在心里问自己。
传说人死后的鬼魂就是轻飘飘的,离开了肉身,不论生前生了什么样的病,死后都不会再觉得痛。自己此刻就轻飘飘的,身上一点都不痛。
难道自己已经死了?
墨无痕轻轻把眼睛张开一条缝。试探着观看周围的景物。周围又这样的安静,没有一点声音,看来自己是真的死了。
不对,头上的帐帘是自己熟悉的那顶,旁边床柱上细碎复的纹也还是自己看惯的那些。墨无痕“很冷静”地分析着,驱动着不太好使的脑子艰难地转过各种想法。
一,自己无权无势,无功无德,阴曹地府里应该没有这么华贵的东西给自己享用。
二,庆王府出殡不会烧旧家具,怎么也得是里外全新的纸货。
三,听说阴曹地府里是黑的,没有日头,可是床帐上分明有日光的影子。
四,旁边连个小鬼都没见到,地府怎会这么萧条!
五,死了的人也会觉得内急么?
脑子转得很慢,嘎啦啦地像个随时要散架的破水车。可是好歹还能用,想了好久终于是想清楚了。
墨无痕顺着帐上的投影寻找光亮的来。窗纸上日光明媚,有树影在上面摇摆。再熟悉不过的影子,每日睡醒都能看到的样子。
嗯,床是自己的床,窗也是自己的窗。那人也因该还是自己的人!
墨无痕经过再三的揣摩,终于可以确认,自己还活在人世,尚未死去。尽管不知道此刻是何年何月什么时辰。
自己还活着,这个念头一旦确定下来,反倒让墨无痕有些失笑。
好像一个赌徒终于确认自己赢了一个等待许久的彩头,窃喜得难以自禁。
彩头虽然不大,却毕竟是又有了挥霍的本钱,够自己再赔上一阵子的了。墨无痕的心里,有个算盘噼啪作响,打得清脆。看来这又侥幸熬过了病发,那三五个月内,自己应该是死不了了。
哈哈,真想仰天长笑三声,再浮一大白。墨无痕地吸了口气。
没有什么比不想死的人能苟延残喘更让人心情愉快的了。墨无痕努力转动头颈,想看看周围的摆设。
大难不死,看什么都觉得格外亲切。这都是自己活着的证明啊,多看两眼就多些确定。怎能不好好看看。
然而,身体好像一团和稀了的面,水加得太多,没了筋骨。软软的提不起来,浑身上下找不到一点力气。就连最简单的,在枕头上转动一下头颈居然都十分困难。
难道以后都要这样?墨无痕的好心情多少打了些折扣。
就在这时,旁边一直静默的一片阴影忽然有了动静。
有什么东西被放在了几案上,阴影移动,闪身来到床边,墨无痕的眼前一。
再仔细看时,视野里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庆王爷。
庆王爷穿着一身家居的衣服,不似往日的气派。面色有些疲倦,胡须也有些零乱。全不是平日那个扈从如云,气势不凡的权贵。
此刻坐到床沿上,也在仔细观瞧着墨无痕。
看到墨无痕张开双眼,神志清明,庆王爷的脸上放心地笑笑。声音里透出欢愉。“醒了?”
“嗯”墨无痕轻轻应了,好像自己不过是于午后闲时小睡了片刻。

庆王爷伸手,探探墨无痕的额头。柔声问他,“感觉好些么?”语声里并没有每墨无痕大病后的担心忧虑。好像已经知道墨无痕会好起来一样。
“我想起来!”墨无痕张口要求,气息还有些微弱。
“多躺躺,”庆王爷不但不帮墨无痕起身,还把墨无痕的被角掖紧。
“你这发病,难得没有高热,出了好多汗,御医说寒气出来,你的病就能有起色了。”
“嗯”墨无痕身上不痛,听说自己能好起来,心情也好了一些。“我怎么一点劲都没有呢?”真想快点起来挥霍。有钱不憋的慌啊。
庆王爷笑了,眼里满是怜爱,语气却是警告。“你出了那么多汗,脱力了,需要好好躺几天!你别闹,老实给我养着,没本王的命令,你休想给我下地!”
墨无痕霜打了似的,立刻没了精神。
“还有,一天一只海参,必须给我吃掉。听见了么?”庆王爷布置事项,从来都是全套。你件比一件棘手。
墨无痕使劲闭上眼睛,全当没听见。如今病都有起色了,干什么还非得吃那么恶心的东西。
海参补血,可是墨无痕嫌那东西长得难看,大肉虫子似的,从来都不肯吃。平日只喜欢吃吃梅粥桑椹糖之类又好吃又好看的东西。总说这样治治气血不足就行了,不到身上痛得厉害,吃药都是挑挑拣拣。
庆王爷这看来是真下了决心了,也不管他爱吃不爱吃,继续宣布恶霸条款。“以后不论什么时候,身边都必须要有下人伺候,不许把人都撵到外头去。以后再不能出这种事了……”
墨无痕皱紧眉,满心不快。再张开眼时,很“认真”地质问庆王爷。“你今天怎么不去上朝啊?你不是最喜欢给朝廷卖命的!你快去吧,别耽误了大事!”
庆王爷也不含糊,对答如流。“你病得这么厉害,我还去上朝?岂不是更要被人告到阎王那去?” 谁让墨无痕没事老说什么死了也不饶谁要去阎王爷那告状什么的。庆王爷今天就拿这话堵他的口。
墨无痕手软脚软,心有余力不足,眼看敌不过庆王爷,索性眼睛一闭,假装睡觉了。
庆王爷看他这样,又好气又好笑。伏下身,到墨无痕头顶三寸的地方,脸对着脸,把呼吸喷到墨无痕脸上,眼看着墨无痕的眼皮紧张地跳了两跳。偏不进不退,就在这不远不近的位置上看他怎么办。
墨无痕闭着眼,知道庆王爷就在自己近前,可又不知道庆王爷要干什么,等了半晌又等不到他的动作,心里七上八下的,就有些气急败坏。
猛然睁开眼,怒视庆王爷的脸,“你到底想干什么?”
庆王爷不气不恼,伏身蜻蜓点水似的吻了吻墨无痕的唇,迅即离开。坐直身体,庆王爷不温不火地说:“我想帮你出恭!”
墨无痕昏迷了几天,一直没有出恭,醒来后势必要排解一下。可是他自己没有半点力气,行动不便。内急这事若不是庆王爷主动张口,墨无痕还真不好意思说出口。
喝了点有助排便的药汤,又被庆王爷在腹部按揉了许久,墨无痕终于顺利地在恭桶上解决了问题。
去浴池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再被庆王爷抱回卧室,靠在床头上,喝了小半碗燕窝羹,墨无痕又有些睡意阑珊。
正要入眠,庆王爷拿着一张纸走了过来,“无痕,告诉我,你怎么认识他的?”
墨无痕勉强掀起眼皮:“谁啊?”
“你们说的那个神医。”庆王爷颇有耐心。
“噢,三更先生领来的。”墨无痕向下滑到枕头上,闭上眼准备睡了。“给青儿治眼睛的。”
“你可知他是谁?”庆王爷不依不饶地追问。
墨无痕半梦半醒地摇摇头,心想这人今天怎么了,他平时不是这么话多的。
过了半晌,庆王爷自言自语似的说出答案。“他是我大皇兄!……天行的父亲。”
墨无痕顿时睡意全无。
第四十一章

几天以后,墨无痕的身体略为好转。于是庆王府里又开始鸣锣唱戏。
皇太后的寿筵在即,戏班子要做出演前最后的准备。墨无痕的身体尚很虚弱,庆王爷本不想让墨无痕再度劳累,只说不过是太后做寿,这随便唱唱就好,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让墨无痕尽展才艺。
怎奈墨无痕死活不依,非要亲自上阵详细指导。口口声声要把之前因为其他事耽误的进度赶回来。势必要做到精益求精,完美无缺。
最后庆王爷实在熬不过墨无痕使了性子的软磨硬泡,实在心痛他的身体,也感念他为自己奔忙的好意,只好勉强答应让墨无痕拖着病体去准备排演的事情。
庆王爷答应是答应了,可是思前想后一百个不放心,临出门前特意嘱咐鸿锐留在府里以防万一,再嘱咐管家提前把御医请来,务必守在墨无痕身旁时时照应。
和台排演的准备从清晨就开始忙碌。全套披挂依登场,唱、念、做、打都按正式演出的标准进行,单只上妆一项就了一个多时辰。
台前幕后,众人紧锣密鼓如临大敌。
更让众人惊讶的是,一贯睡到日上三杆才能起床的庆王府内主墨无痕居然破例没有赖床。不仅起了个大早,还穿戴得整整齐齐。
墨无痕平日给人的感觉,永远是高傲而不驯的。那种骄傲是沉淀在骨子里的,让人只可感受,却难以描画。而他的不驯则可以从他一贯不修边幅的衣饰中随找到证明。
庆王府的下人们看惯了他凌乱的发,松垮垮的衣服,今日他忽然穿戴齐整起来,倒让人有些不能适应。
于是庆王府一贯会看人脸色的下人们便格外的警醒,留心,步步小心起来。
墨无痕穿一身淡蓝色家居便服,系了同色的腰带,披着薄薄的软缎披风,靠在太师椅里,一边吃着点心喝着茶,一边细细审查台前幕后各的表现。
鸿锐这几天跟墨无痕格外的亲近,左一个爹爹,右一个爹爹的叫得清脆,让王府的下人们都知道墨无痕的地位如日中天,不可有半点懈怠。
这时候,鸿锐搬了个凳子坐在墨无痕手边。膝盖上放个本子,手里握了管毛笔。不时附耳上去,凝神细听墨无痕的吩咐。
墨无痕大病初愈,身体尚未复原,体力依然欠佳,坐在椅子里也是勉强。有气无力的,有心多说几句话,把事情安排清楚。可是谁知道,一句话还没说完,力气倒先用尽了,话到后面依然只有口型没了声音,不得已只能休息片刻,待稍后恢复些才能再说。
鸿锐坐在墨无痕旁边,正是帮他传词达意。
墨无痕要求甚高,不改到极致不肯罢休。需要理的事情曾出不穷,而墨无痕身体所限,只能小声说给鸿锐听。鸿锐听清楚了之后,飞快地用笔在本子上记录下。再点手叫过相应负责的下人,大声吩咐下去,让下人们照办。
下人们得了吩咐,匆匆离去。该调整的调整,该修改的修改。待按照吩咐全理好了,再回来给鸿锐回话,鸿锐把所有事项的进展都一一记录在纸上,承给墨无痕查阅。
就这样,半个上午下来,下人们依令行事,竟然也理得八九不离十。
事情虽多却都有条不紊,鸿锐的纸上记了满满的好几页。中间休息的时候,尽管墨无痕已经倦得无力张口,只能用手指点点鸿锐的记录示意要办的事情。鸿锐也能心领神会地知道墨无痕的意思,一一加以理。
晌午的时候,墨玉青跑了回来。说是庆王爷嘱咐的让回来看看墨无痕,顺便传话告诉鸿锐劝着点,让墨无痕多休息,千万别累着了。
墨无痕打个哈欠,全当耳旁风。示意鸿锐排演继续。
鸿锐想了想,觉得不妥。附耳跟墨无痕禀报,说还有些事情没有准备妥当,需要些时间,不如自己在这里盯着,让墨无痕去里面略躺上片刻。等这里准备好了,自己一定立即去请墨无痕过来。
墨无痕自己最了解自己的情况,心里也有些担心,怕自己的身体盯不住反而误了事。这时听了鸿锐的话,放下心来,并不十分逞强,起身由墨玉青扶着,去里面休息。
这边鸿锐毫不松懈,督办理各种大小事情。耳朵还听着下人的禀报,手里记着事情的进度,嘴里还在说着要办的事情。他平日主管兵部的军需,干的就是这些统筹安排的事项。此刻理起来,也并不觉得费力。
正忙碌着,有下人进来禀报。“大人,外面有人求见。”
鸿锐眼都不抬,手里写着,随口问道:“什么人?”
每日来庆王府求见的人多了,干什么的都有。若是自己不忙,见见也无妨,可是此刻自己这么忙,哪有功夫见客。
鸿锐有些奇怪,平日管家都会见机行事理掉,怎么今日这么糊涂。
那下人似乎面有难色,似乎有些不好回答。犹豫了一下,指了指墨无痕休息的房子,神神秘秘地说:“是小武将军,说是想见墨先生。”

噢?鸿锐停住了手里的笔。抬起头看那下人,那下人很老实地点头确认。
鸿锐本来还以为又是什么郡或什么府的人送礼办事来了,没想到却是小武。
鸿锐本能的看了看墨无痕休息的房间,青儿也在那里。
鸿锐的浓眉拧了起来,看得出,这事有些棘手。
自从青儿遇险的事一出,信仁公府就跟庆王府成了对头。信仁公府仗着自己跟武家是姻亲,又有老国舅撑腰,事发之后还有些不把庆王府放在眼里。以为庆王爷前几年被皇上夺了兵权,这几年皇帝羽翼渐丰,庆王爷以后也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没想到,墨无痕大闹刑部,硬逼皇上给个说法。而偏偏熊家自己不争气,事情被下人招供出来,落得满门抄斩。
信仁公府被老国舅玩了个丢车保帅,灰溜溜举家回了故地。
墨无痕是个识大局顾大体的人,为了不让皇帝为难,在外面只字不提武家。然而谁都知道,武家暗地里为亲家没少走动,也势必得罪了墨无痕,少不了跟庆王府有了隔阂。
事实也是入此。墨玉青养伤那些日子,武家没有派人探问过一声,墨玉青伤好了,他们也没有任何表示。
这些日子,鸿锐和墨玉青都不再跟小武来往。就算是公事往来,也都交给他人公事公办。
现在墨无痕大病刚好,小武突然来访,而且指名道姓要见墨无痕,鸿锐不得不考虑这里面的含义。
鸿锐略一沉吟,有了主意,对那下人道:“你去回话,就说墨先生累了,不见客。请他见谅,改日再约。”
下人应声转身要走,就听房门一响,墨玉青闪身走了出来。“鸿锐,我爹说请小武公子进来!”
第四十二章
小武公子被下人引进内院,路过鸿锐身旁的时候,冲鸿锐点了点头。不苟言笑的样子让人觉得他颇有些老成持重。
鸿锐停下手里的事,不动声色,眼看着他走进屋去。
听说这个一向爱玩爱闹的小武公子这些日子也不怎么出门走动,被他老爹逼着一天到晚不知道窝在哪里用功,脸都捂白了些,满脸的小雀斑越发显得鲜明。
小武进了屋,下人们纷纷回避,静悄悄地低头退下,转眼走个干净。
屋里只剩下墨无痕和墨玉青。
墨无痕半躺半坐靠在靠窗的软塌上。身上搭了条薄被,面色有些苍白。白皙修长的手指一直按着额角,细眉微蹙,显然身体有些不适。
墨玉青坐在墨无痕脚边,正在帮墨无痕按揉穴位。见小武进来,面上有些难堪。不想打招呼,也不好瞪眼互相看着装不认识。墨玉青扭开头去逗窗前笼子里的鸟,假装没看见小武。
小武看看墨玉青,又看看墨无痕,扁扁嘴,压下心里的闷气。恭恭敬敬抱拳行礼,拜见墨无痕。
墨无痕强打精神,点头回礼。“小武公子请坐。”
小武听话地在下手的椅子里坐了下来。垂眼看着地下,一点没有开口的意思。
墨无痕打眼看了看小武,唇上掠过一丝笑意。温润的声音响起,不带半点责难,只是细问端详。“小武公子因何事而来啊?”
小武酝酿了许久,还不曾找到勇气开口,这下被墨无痕问起,心里总算松了口气。不觉暗想,这青儿的爹病歪歪的,也不见他发火,也不见他动怒,可是怎么就让人紧张得出汗呢。
抬头看见墨无痕正看着自己,不觉脸上一红,赶紧抱拳回答:“墨先生,在下今天是自己私下里来拜见您的。有点事情想麻烦你帮忙。”
哦?听见小武的话,墨玉青不觉怔了一下。现在两家关系正僵持着,小武没经他爹同意就擅自跑来,那会是什么事呢?
墨无痕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示意墨玉青把几上正晾着的药碗给自己端过来。
墨玉青起身去端了药碗,服侍墨无痕吃下。墨无痕吃罢药,漱了口。靠回枕上再看小武。小武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紧张了。

“墨先生,”小武这主动开了口。“青儿的事,我也很难过,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翟家……做的不对,只是我姐姐毕竟进了翟府的门,所以我爹……”
小武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墨无痕抬手示意打断了。“武公子,你不必给我解释。这是你家大人的事,与你无关。咱们一码说一码,你今天来应该是为了别的事吧。”墨无痕问得毫不含糊。
小武听了墨无痕的话,如释重负般的松了口气。今日前来,却是是为了别的事。
“昨夜我家府上闹贼,我刚好还没睡,于是就带人追了出去。那贼轻功了得,耐力也极好,飞檐走壁上窜下跳。带着我们在东城一带往返迂回,跑了不知道多少条街巷……最后我带的人都被他甩丢了,只有我一个人一直跟在他后面。”
墨无痕静静听着,似乎不经意地看了眼窗前的墨玉青,看到墨玉青的眼珠在骨碌碌的乱转。
小武继续说。“那个人以为自己把追兵全甩掉了,就拐弯抹角地去了南城的荷叶巷。我远远地跟着他,看见他大摇大摆敲开大门进了小墨的府邸!”小武说着去看墨玉青,只见墨玉青皱紧眉头,似乎也很生气。
墨无痕看着小武,神情温和从容,问道:“后来呢?……你就回府去了?”
小武转回视线看看墨无痕,老实地点点头。“我开始不知道他已经得了手,看他武功那么了得,也没想到他是个贼。只以为他是小墨江湖上的朋友,出来乱玩的,误打误撞进了我们府。所以我回府的时候也没跟我爹说看见他进了小墨的府,只说是路上跟丢了。……可谁知道原来他真的是个贼,竟然偷走了我家祖传的兵器。您说,这事……”小武一脸为难,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墨无痕示意小武不必往下说了。前因后果已然清楚明了,只差没有人赃并获。
墨无痕吩咐墨玉青,“青儿,去把小陶叫来。”
墨玉青早气得满脸通红,捏得手指嘎嘎作响。这时得了墨无痕的命令,脚下生风,直接飞身从窗口窜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心里七上八下的小武和一派泰然自若的墨无痕。
不一会儿,墨玉青拉着一个小厮打扮的下人走了进来。那下人正是墨无痕从墨玉青的府里带回来的,平日在廊下值勤,负责给墨无痕端茶倒水服伺用药的那个小厮。这墨无痕发病,也是他告诉大家应急的药放在哪里的。
本来他伺候主上有功,庆王爷是想提拔他的。然而管家和墨无痕都说,这人似乎手脚不干净,不能重用。于是庆王爷重重赏了他些金银珠宝,让他继续做个闲差。
墨玉青把那个叫小陶的小厮拉进屋,推到小武面前,“你看,是不是他!”
小武被墨玉青的怒气冲击,向后略缩了缩,低头去看跪在面前的小厮。看了两眼,有些拿不定,转头对墨无痕说。“能不能让他走两步,我认得那人的步法。他走起路来左脚是向里扣的。”
墨玉青不等他爹发话,拎起小陶的领子就把他推了出去。小陶被墨玉青制住了穴道,站立不稳,踉跄着走了几步。
小武双眼放光,一拍大腿,“就是他没错。”说话就要上去拎小陶,小陶吓得腿一软,扑通坐到地上,抱住脑袋,等着挨打。
“行了,都住手!”墨无痕声音不高,却气势迫人。
屋里三个人都停下手,偷眼去看墨无痕,只见他神情冷峻,眼光扫到之不禁让人打个冷战。
“小武公子请坐下说话,”墨无痕开口,声音里不带任何表情。小武乖乖地坐了下去。
“青儿你也坐下。”墨无痕转向墨玉青,墨玉青看了看地上的小陶,也转身坐下。
墨无痕最后看向小陶,“小陶,起来说话!”语气里让人感觉到一股如春风拂面般的和煦。
小陶本以为自己要挨顿好打,不死也要残废。谁知墨无痕不仅制止了他们,还让自己站起来说话。小陶低下头,听话的站了起来。
墨无痕缓了口气,低声问道:“你拿了武家的兵器,想做什么用?”
小武和墨玉青一起看向小陶。小陶两手玩着自己的衣角,老老实实回答墨无痕的提问“去开皇宫的镇宝塔!”
哦?三个人不由都是一惊。随即就明白了,皇宫镇宝塔的锁是由精钢打造,没有削铁如泥的利器,根本别想打开。小陶偷武家的兵器就是为了去开那锁。
不等墨无痕发问,墨玉青就已经开口了。“那你想拿镇宝塔里的什么东西?”
小陶抬起头看看墨玉青,没有半点羞愧的意思。朗声回答。“有人派我去找一味药,为的是给风大将军治病。”
出乎预料的回答,让屋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下来。墨无痕跟墨玉青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大概猜到了几分。

“即是正气凛然之事,你为什么不明说呢?”墨玉青看住小陶,等他解释。
小陶撇撇嘴,吊儿郎当的。“人家说不想麻烦你,所以就只好麻烦我喽。”
“那你混到我府里,难道不是想走条捷径?”墨无痕步步进逼。
“唉……本来以为可以装成侍卫混进宫的,谁知道他们管得那么严,非要什么高个子的,我这个子还不行。”小陶答得吞吞吐吐,颇有些窝囊的意思。
三个人被他一脸无奈的鬼样子逗得忍俊不禁,屋里的气氛轻松了许多。
小武说道:“你要是正经把这事呈报上去,皇上还得谢谢你呢。我看你这贼做的真是多此一举。”可惜了那么俊的轻功,让自己追了半晚上还差点就追丢了。
小陶十分的不屑。“哼,那个混蛋皇帝才是天底下最大的贼呢,偷了人家的江山又偷了人家的心,到最后还偷走了人家的……”
“你给我住口!”小陶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墨无痕厉声喝止了。
小陶伸伸舌头,知趣的闭上了嘴巴。
墨无痕继续发话。“去,把兵器拿出来还给人家。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药的事让庆王世子去办。”墨无痕转向墨玉青“青儿你去把鸿锐叫来。”
小陶听完墨无痕的安排,嘴撇得更歪,两条眉毛成了八字,十分无赖的样子,拖着长声懒洋洋地说:“不用了。药我已经偷出来了,他们家的刀我也还回去了。我刚才就是一路跟着他过来的。”
第四十三章
庆王爷从兵部回府的时候,已经过了平日摆晚膳的时间。
然而,管家却殷勤地报告庆王爷,墨无痕,鸿锐和墨玉青正在茶厅里用膳。
庆王爷更衣的动作停了下来,看看旁边桌上的沙漏。
庆王爷不经意的略一凝神,被管家看在眼里,就早已经心领神会。赶紧殷勤地凑上去详细禀报。
不是下人们不懂规矩,是因为晌午小武公子过来拜见墨无痕耽误了些时间,所以下午结束的时间有些迟了,而墨大先生非要把今天的任务做完才肯用膳。
他那脾气谁不知道,又有谁能违拗,所以么,晚膳就被耽误到了这个时候。
管家小心地禀报着,不时看看庆王爷的脸色。庆王爷听完了,不置可否,只重重的嗯了一声。
管家最擅长察言观色,此刻知道主人心里不快,赶紧闭紧嘴巴,灰溜溜地躲到了一边去。
在这府里,谁不知道庆王爷最在意的就是墨无痕的饮食起居。墨无痕的身体就是这庆王府的晴雨表。
平日庆王爷都会经常督促下人们小心伺候,想尽办法照顾好墨无痕的饮食。现在墨无痕刚刚大病初愈,勉强才能下床居然就不按时吃饭了,怎能不让庆王爷生气!接下来的上火着急是肯定的了。
管家在心里暗自叫苦。就算是庆王爷再着急又能有什么用?府里这位墨先生什么时候听过别人的安排?摊上这样的人,连庆王爷都拿他没有办法,谁还能把他怎么样!到头来难做的还不是府里这群两头不是人的下人。
庆王爷换过了衣服,一路走去茶厅。
王府里平日摆晚膳都有固定的地方,不是在专用的饭厅就是在东西院各自的上房里。不知道墨无痕今晚怎么心血来潮把完膳摆在了这前院偏僻的茶厅。
茶厅是前院角落里的一个小厅,四面都是圃,有回廊同其他建筑相连。因其周围绿树成荫,团紧凑,是夏日纳凉观赏景的好地方。
这里平日并不常用,只是墨无痕偶尔会在这里接待些上门拜访的名人雅士。都是些才情非凡声名远播的人,跟墨无痕谈得来,墨无痕就会请他们到这里一起赏喝茶,或者挥毫泼墨,即兴写作,所以这里得名茶厅。
庆王爷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一片笑声。走进去,就看见墨玉青撅着嘴正在跟面前瓦罐里的醉虾生闷气。脸上溅了些水渍,腮上还有黑乎乎粘糊糊的一道,好像是被抹的什么酱汁。
墨无痕靠在椅子里看着墨玉青,把一个手指含在嘴里正在舔,脸上笑得像个偷到鸡的狐狸。而鸿锐,一手搭在墨玉青的肩上,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旁边下人们也都在抿着嘴笑。……上上下下全没了王府的规矩。
庆王爷在门口轻咳一声,然后才慢慢走进屋来。

众人见庆王爷进来,好像学堂里玩闹的学生们乍见到先生进来,顿时停住笑闹,一个个忙不迭的调整好自己的姿势,打理好面上的表情,变得规矩起来。
有负责伺候手巾的下人,赶紧端了热手巾过来给墨玉青擦脸。墨玉青接过手巾抹了抹脸,什么话都不说。
墨无痕好像忽然发现今晚的饭菜格外的好吃,假装没看见庆王爷进来,只管低下头努力吃饭。
只有鸿锐坐正身体,扬起脸跟父亲打招呼。
庆王爷嗯了一声,也不点破他们。从墨无痕身后转过去,在自己平日习惯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茶厅不比饭厅,里面只有一张小圆桌,不能象平时摆晚膳那样铺一桌盘子。此刻桌上只摆了几道精致小菜,和一些。
菜只动了一小部分,显然刚开始了不久。三个人边吃边说,不知道说到什么好玩的事,拿墨玉青取笑。
不用问也知道,墨玉青脸上的杰作肯定是他那个狐狸爹墨无痕干的好事。想必是墨玉青不知道罐了是什么,贸然打开来,被醉虾跳起来溅了汤水在脸上。本来就是墨无痕搞鬼,他自然觉得好玩,少不了就势再上去添了一笔。
庆王爷在心里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这青儿也是可怜,别人家的孩子都是孩子,只他墨家这个孩子,不仅是他爹的心尖子命根子还是他爹寻欢作乐的玩意儿,三不五时,要被他爹捉弄一番。
在青儿脸上抹点汤汁还算是轻的,小时候比这还恶劣的不知道有多少,有时候连庆王爷都觉得有些看不过去。出手阻止墨无痕的胡来。
而墨玉青呢,自小习惯了他爹的胡作非为,似乎从来也不知道记仇,被他爹欺负过了也就算了,事后也不见他再提起。
这些年,好在有鸿锐在旁边照应,青儿也算是平平安安的长大了。庆王爷心里想着,不觉扭头去看正在喝汤的墨无痕。
墨无痕心无旁鹜目不斜视,把个汤喝得全神贯注意犹未尽。好像天底下再没有什么事能比他此刻喝汤更为重要。
庆王爷在心里轻笑,亏他倒能装得跟个没事人似的,给青儿抹了一脸酱,自己还吃得比谁都香。也好,能吃能闹就说明他今天身体还不错!庆王爷在心里宽慰自己,拿起筷子放心地用膳。
“父亲,”鸿锐永远是庆王府餐桌上话最多的那一个。他吃饭从来都是狼吞虎咽,三口两口吃完,好像就是为了腾出嘴来说话。
庆王爷抬起眼来看他。什么事?
“父亲,今天宫里丢东西的事有理了吗?”鸿锐问得兴高采烈,好像怕人不知道似的。
庆王爷双眼看着他,不疾不徐地吃着东西。眼角瞟见左边喝汤的和对面吃鱼的两个都停下了筷子。想必也在等自己的回答。
“你这么上心干嘛?难不成东西是你偷的?”庆王爷知道他们想听,偏不说出来,就要吊吊他们的胃口。
这一招果然管用,鸿锐立刻涨红了脸。在他来说,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还被父亲取笑了去,这样的遭遇可没经历过几。此刻有些悻悻的,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说。
墨玉青一听见这事就没心思吃饭了,此刻忧心重重的,皱起眉头想心事。
只有墨无痕,听见庆王爷的回答,不但不失望,反而倒好像来了兴趣。把汤匙往盅里一放,抬起头来。笑眯眯地告诉庆王爷:“我跟小陶说好了,下再进宫去偷东西,我就跟他一起去!――省得他一个人拿不过来。”
第四十四章
用过了晚膳,又坐了一会儿,墨玉青起身跟墨无痕告辞,说是要回南城自己的府邸去。
墨无痕正在桌子边上拿着小剪子给新弄来的那只鸟修理羽毛,旁边禧子站在桌上,小鸡似的东看西看,一会儿跑去吃口东西,一会儿到盛水的小瓷坛边,把脑袋扎到里头喝上一大口水,仰起头来吧唧着嘴把水咽下,再跑回来看看主人在干什么。胖胖的身子跑起来跌跌撞撞的有些不稳。
墨无痕听见青儿说“走”,头都不回,只挥舞着小剪子甩甩手,“去吧,去吧!把门窗都关紧点,让你府里的下人都把尾巴夹住喽!不该说的别出去瞎说。”
墨玉青点头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院子里碰到鸿锐,鸿锐刚从庆王爷的书房里出来,正要过来找他。一听见说青儿要走,赶紧张罗着让管家安排收拾东西装车。
下人们遵照管家的吩咐,赶紧把公子们平日喜欢的东西收拾出来,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一大堆,七手八脚的就往车上装。
墨玉青在车边上看了一眼,有些没好气地扭头去看鸿锐。鸿锐不知道刚才干什么去了,脸上都是汗,湿乎乎的,这时正指手画脚地告诉下人们应该怎么装车。

墨玉青上去,扳住他正在指挥的胳膊,问道:“鸿锐,你要把这么多东西搬哪里去啊?”
鸿锐看看墨玉青,有些不解,“当然是搬咱们府里去啊,青儿你不是说以后平日都要住在那边的么。”
墨玉青邹眉,“那也用不着搬这么多吧,谁用得着!”这个鸿锐看来是搬军需搬惯了,隔几个月不折腾一回他就难受。一说拿东西他就来精神,不弄出点动静就不甘心似的。
鸿锐热了,用手拉拉衣领,大手一挥。“没关系,先搬过去再说,用不着再拿回来。”
墨玉青看看东西,再看看鸿锐,凑过去到他耳朵边上小声说:“鸿锐,你还真是会劳民伤财呀。……我看你有这搬的劲,还不如在那边买新的。”说完话,墨玉青转身骑上马,一扬鞭子就跑没了影。留下鸿锐一个人站在箱子堆里看着远去的背影摇头叹气喃喃自语: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庆王爷在书房里又忙了一阵公事,给手下们交待了许多要办的事情。写了几个帖子出去,把第二天要办的事都安排妥当后才放心地来到后院。
走在悠长的甬道上,庆王爷在心里琢磨。青儿搬去了南城,鸿锐也跟着跑了过去。前几日墨无痕病重,青儿回来住了几天。现在墨无痕的病无碍了,青儿回去,鸿锐也跟着过去。那是不是以后这王府的东院都可以关门了?!
想起鸿锐这事,庆王爷的心里就堵了一口气。要不是墨无痕的撮合,鸿锐和青儿最后能怎样还不好说呢。都是墨无痕这一搅和,把自己的计划全打乱了。可是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再改变,只能随他们去了。
只是心里还盼着,希望他们只是一时新鲜。毕竟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不容易,跟个男人在一起生活更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许过了新鲜劲,知道了这里面的诸般不如意,他们还能分开。到时候,自己再耐心指导,也许他们还有回归正途的一天……
一路想着,庆王爷来到西院上房,门口有负责伺候的下人报告说墨无痕正在浴池里洗浴。
庆王爷漫步往里走,一路进去,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沿途都有下人随时候命。见庆王爷到来,纷纷弓身行礼。庆王爷看看,颇为满意,心里似乎踏实了不少。
庆王府里上下就是要有这样的警惕,免得墨无痕再发病时因为身边没人而延误治疗。
进了浴池,眼前雾霭蒸腾,水声哗哗。
四壁的灯光没有全部点亮,只零星点了几盏。一团一团的,远远的呼应着,只能勉强照到脚下。
今晚没有月光,天窗上黑洞洞的,水汽缥缈中,仿佛连屋顶也被黑暗吸了去,隐没在夜空里。
水池四周铸有高高低低的瑞兽,热水通过暗渠从瑞兽的口中淌出。或大或小的水流或聚或散,跌落在池面上,叮叮咚咚音色各不相同。
此刻,水面四周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清。而就在池岸边的白色条石上,却站了一溜儿臂粗的大蜡烛。
蜡烛间只有一掌之遥,十几只蜡烛整齐地排成一列,一寸多高的火苗明亮耀眼,正在呼呼地燃烧。
异常明亮的烛光照在昏暗的水面上,有种动人心魄的神秘。
池中的水满满的,不时向外溢出。烛下的石条上,有池水不停的洗刷,火光被水面反射,映在墙壁四周的帷幔上,将帷幔照得扑朔迷离。
满室里波影晃动,让人感觉仿佛到了传说中的海底龙宫。
墨无痕就站在烛后的水中,手里拿了一块青色的璞玉,正借着烛光在用心的镌刻。
庆王爷悄悄在池边脱下衣服,一步步走下水去。
此刻的墨无痕就站在池边齐胸的水里,安静得像一尊精美的石像。
湿润的黑发贴在颈后,明亮的烛光洒满肩头。温润的肌肤闪烁着点点水光,略显消瘦的身板却有着最为舒展匀称的骨骼。
挺直的背,低垂的头,平展的肩,无意间在颈后形成一个柔挺的弧度。更兼面部柔和安静的侧影,精美绝伦的耳廓,……远远看去,好像一朵莲幻化成人形,婀娜婉转立于水中,雅洁得让人不敢奢望去触碰。
庆王爷静静地注视着这样的墨无痕,舍不得去惊动他。
此刻的专心于金石的墨无痕是这么的专注而安静,和刚才饭桌上那个嘻笑玩闹的墨无痕简直判若两人。
多年前,墨无痕也曾这样专注的为自己刻过印章。那枚印章,自己一直带在身边,小心地收藏着,没有他的那些日子,那枚印章跟着自己走过无数个地方,陪伴自己度过过无数个不眠之夜。……
他本是个有抱负有志气的人,二十年前的他做什么事都是这样认真仔细的。只是后来,经历过太多的生离死别世态炎凉,终于看破了红尘,厌倦了人间的俗事。尤其这些年,他的身体不好,一直被病痛折磨着,勉勉强强的凑合着过日子。于是,平日许多事都疏懒了,很少再认真做些什么。

想起过往的岁月,心头不免涌起几丝惆怅,仿佛看到飘零水面的瓣,纵然追悔,也于事无补。他如今变得如此玩世不恭,说起来,还是自己当年的过错。庆王爷地吸了口气,走到全神贯注的墨无痕身后,细看他正在一点点琢磨的印章。
庆王爷的双臂小心地穿过墨无痕的肋下,扶上池沿边的石槽,将墨无痕整个人圈进自己的怀抱。略低下头,温热的双唇就轻轻地触碰到那片迷人的皎洁。
“刻什么呢?”庆王爷的视线穿过墨无痕的肩头,望向他手中的玉。
“别人订做的,给你家未来皇后的印章。”墨无痕随口回答,并不停下手里的伙计。又刻了两刀,嘴里才碎碎的念叨。“我本来还以为一会儿就能刻好呢,谁知道这玉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太硬了!我刻了半晚上才刻了这么多。”
庆王爷轻笑着把手臂收起来将墨无痕圈紧在怀里,让两个人的肌肤紧紧地贴在一起。“身子才刚好一点,你就不听话!……这种事有的是人愿意干,你何必去为别人劳神!”庆王爷的声音低低的,嗓音里有着甜酒般柔柔的宠腻。
墨无痕吐口气,舒服地靠上了庆王爷的胸膛,把璞玉拿到远,左看右看。“你家的事,找到我了,我哪能不管!”
“真的么?”庆王爷歪过头故意夸张地去看墨无痕,墨无痕笑着躲开庆王爷喷在自己耳中的热气。庆王爷的唇印上墨无痕的耳廓,“你不是最不喜欢管“我们家的闲事”了么?怎么忽然转性了?”这样的肌肤,比美玉更诱惑,真让人爱不释手。
“无利不起早,人家肯出价呗!”墨无痕懒洋洋的,把玉石放进水中清洗,再拿出来时,玉石的表面闪烁出柔和润泽的水光。浅浅的几个字迹已经呼之欲出。
庆王爷看着那几个工整的字迹,心里忽然一动。墨无痕说得不错,他不喜欢皇家的生意。以前宫里找过他多,都被他断然拒绝了。今天忽然这么用心,若不是有可观的暴利可图,他怎会接受这笔他最不喜欢“袁家买卖”?!
可就算是暴利,他的心情也应该不会这么迫切吧。想必这笔交易不仅仅只有金钱,那他到底还图些什么呢?
第四十五章
等鸿锐指挥着庆王府的车队到达南城荷叶巷墨府的时候,墨玉青早已经回来多时了。
等鸿锐指挥着墨府的下人把东西收拾好的时候,墨玉青连澡都洗完了。
等鸿锐洗完澡,擦干头发,进到墨玉青的卧房时,墨玉青手里的书都快看完了。
“你这半天干什么呢?磨磨蹭蹭的。”墨玉青靠着枕头问鸿锐。
鸿锐在床边坐了下来,开始脱鞋。嘴里把刚才运来的这些东西如何安排的大致情况跟墨玉青说了一遍。
墨玉青把手里的书往枕头上一寇,伸头去看鸿锐。“你脱鞋干嘛?”
“上床睡觉啊!”鸿锐答得理所当然,还顺便推推墨玉青的肩头,“你往里点,给我点地方”。
墨玉青听见鸿锐的话,面上一疆,“你要睡这里?”
鸿锐把脚踩上床沿,看看自己的脚趾。“当然了,你不是让我以后都要睡这里!”
这轮到墨玉青楞住了。
是的,自己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就是那天鸿锐跑来质问自己到底给皇上上了什么折子的时候。
那天离现在,已经有些日子了。
那天那些话说完之后,鸿锐就走了,之后他整天忙着宫里的事,几天都不见人影。然后,他约自己去乡下庄子里玩了几天。乡下民风质朴,两个人都是分开睡的,谁也没想过要睡在一个房间。
再然后,一起带了鸟回去庆王府给爹看。
爹爹那天晚上就病了。爹爹病重这些日子,鸿锐和自己虽然都住在了庆王府里,但也是一个东院,一个西院,各睡各的房间。每日担忧着爹的病,也没说过其它的。
近日看到爹爹的病却是大好了,自己才决定回来自己府上住的。不为别的,只不想再发生小陶偷宝这样的事。
自己没管好自己府里的人,在外面惹了祸,本应该自己承担的,怎么能让爹爹跟着操心呢。自己急着回来,也是要理自己府里的人和事。这侥幸过关了,可没有下一这么幸运。
而自己和鸿锐的关系,虽然之前挑明了,皇上也御批了。在庆王府的时候,爹爹有意撮合。总拿自己和鸿锐开玩笑,经常说些小时候自己和鸿锐乱讲的话。可是也没想过要马上睡在一起。
刚刚忽然听到鸿锐说要睡在一个床上,自己的心里就突然空了一大块,有些没着没落的。

虽然爹爹嘱咐过的该说的丑话也都说在前头了,洪锐也答应了,可心里还是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说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就是觉得太突然了。仿佛原来还在很远的雪山突然到了近前。还没来得及细看山上的风光,雪就崩了。遥远的雪铺天盖地而来,出笼的猛兽一样就这样坐上了自己的床。……
鸿锐注意到墨玉青的脸色,停住了自己的手脚,小声地询问:“怎么了?”
墨玉青咬住嘴唇,没有回答。
脑子里好像有一团麻,乱糟糟的缠在一起,一时也找不到头绪。只是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一遍遍地说:“不想让鸿锐上床。不想跟鸿锐睡在一个床上。……”
墨玉青游移不定的样子让鸿锐警惕起来。伸手拉过墨玉青的手,发现那手心里湿湿的,全是冷汗。鸿锐担心地问,“青儿,你不舒服么?”
墨玉青还在举棋不定,对自己的心绪难宁颇有些恼火。抬头看看面前一脸关注的鸿锐,更觉得不知道从何讲起。
鸿锐小心地看着墨玉青,见他面上表情换了又换。十分烦躁的样子,便开口询问:“青儿,你有什么事,就直接告诉我好吗?我可以帮你的,别自己为难!”
这句话很管用,墨玉青烦躁的心绪渐渐安静下来。垂下长长的睫毛,在心里想着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
鸿锐也不催他,只耐心的等他说话。
墨玉青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的是鸿锐诚实坚定的目光。这目光鼓舞了墨玉青,让他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鸿锐,你真的很想睡在我的床上吗?”
鸿锐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点点头。“从小就想跟你睡一起。”
墨玉青的吸气,再吸气,努力按住自己胸膛里那只突突乱跳的小兔。“你觉得……你不觉得……”墨玉青舔舔干涩的嘴唇,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想法。
“我觉得我们不必想太多!”鸿锐接口说下去。仿佛已经看清了墨玉青心里的挣扎。“青儿,咱们的日子是咱们自己的,不必过给别人看!……别人家的规矩我们不必理睬的。”
“可是,……”自己喜欢鸿锐不假,愿意跟他在一起也是真的。可是就这么随便睡在一起,自己总觉得似乎还缺少些什么。
鸿锐的眼睛闪闪发光,亮得如同日光下的宝石。“青儿,咱们的父亲和爹爹,他们也没有撒帖子办婚宴,可是你听到有人说过什么闲话吗?……事实上,从把你们接进王府的第一夜,他们就住在了一起。……这么多年了,你不觉得他们在一起相依相伴的样子很幸福吗?”
墨玉青扬起眼帘,看向鸿锐,大大的眼睛里有些羞又有些恼。“怨不得爹爹说我跟你早就睡过一张床了,那天晚上,你趁着我爹发病不能照顾我,就磨着你爹把我领上了你的床。”墨玉青控诉鸿锐的罪状。
鸿锐笑着,脸也红了。“你那时候可听话了,我给你脱衣服,你都不闹。哪像现在,碰一下都不行。……”
墨玉青的脸也涨红了,躲开鸿锐笑嘻嘻的视线,低声骂道:“你从小就是个色狼!”
鸿锐两个眼睛笑得弯弯的,手臂搭上墨玉青的肩膀,“是啊,我最喜欢我家青儿的美色了。”嘴巴凑过去,很响亮地亲了下墨玉青热得发烫的脸。
“鸿锐,我们真的就这么睡一起了?”墨玉青似乎还有些犹豫,不放心地问鸿锐。
鸿锐拿开枕头上的书在床边躺了下来,拱了拱肩膀,好像很舒服的样子。看着帐顶懒懒的回答墨玉青的问题,“你别再挑了,今天就是黄道吉日,我看过了。以后再没这么合适的日子了!”
墨玉青被鸿锐一脸假正经的样子逗笑了,照软肋上就给了他一拳。“就会胡说。”
“快睡吧,明天我还有好多事呢。”鸿锐不再调笑,督促墨玉青躺下睡觉。
累了一天,晚上又被父亲叫到书房教训了一顿,再安排了晚上搬过来的东西。这时候,躺到床上,就觉得有些困了。伸手拉过墨玉青的被子盖在自己身上。翻身想吹灯的时候,看见枕头边上墨玉青刚才在看的书。随手拿起来念出书名:“龙阳二十三式!”
第四十六章
“鸿锐,你瞎喊什么!”墨玉青急得去捂鸿锐的嘴,把鸿锐死死按在床上。
这鸿锐可真是的,三更半夜突然的一声大吼,差点把房顶给掀翻了。知道的是他被一本书给吓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人怎么样了。
这事要是明天被人传出去,自己可怎么解释啊。墨玉青又急又气,手下加了力气,恨不得把鸿锐按到床板里去。
刚才还说困的鸿锐这时候精神得跟吃了鹿血似的,瞪着两个眼睛,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拉开墨玉青的手,审犯人似的大吼:“青儿,说,谁给你的这本书!”

墨玉青真想一脚把鸿锐踹下床去。
这混球,越不让他喊他越喊,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这么大声。刚才那声吼就已经惊动了外面的下人,这时外面已经有下人在院子里探头探脑了,……他再喊下去,不用等天亮,自己看《龙阳二十三式》的事就得满城皆知!
鸿锐见墨玉青不说,认定他这书不是好来的。面上越发严厉,脸青得跟块铁板一样,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青儿,你不说是吧,好,明天我就把这本书给你爹送过去,看他怎么说!”
墨玉青一听这话,早沉不住气了。再看鸿锐那个脸红脖子粗的认真劲,墨玉青又羞又气,索性劈手夺过鸿锐手里的书,想都不想上手就撕。
鸿锐也不是吃素的,一看墨玉青要撕毁“证据”,越发的急了,上去就抢墨玉青手里的书。
一个要撕,一个不让撕,争执中,两个人扭打在一起。羞愤至极的墨玉青和怒不可遏的鸿锐都使出全身解数在狭小的床铺上展开争夺。
两个人推来撞去,互不相让。鸿锐喊着“青儿,放手!”,可是墨玉青好像没听见一样死不撒手。两个人各抓着书本一角,你来我往,谁也不放手。
争夺间,鸿锐手一滑,一把没抓住,书角从手里脱了出去。就看见对面墨玉青的身体因为突然失去了力道的牵引,猛然向后倒去。“咚”的一声,墨玉青的后脑撞在坚硬的床柱上,整张床都能感受到巨大的冲力。
这一下突如其来,谁都没有防备。
鸿锐书一脱手,人也是向后倒去。好在力气没有用尽,趔趄了一下就坐稳了。但是再看墨玉青就不同了,想要施救都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撞得惊天动地,跟着身子一软,倒在了床上。
而那本被两个人挣来夺去几乎散架的《龙阳二十三式》就从墨玉青的手上飞了出去,“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墨玉青倒在床上一动不动,把鸿锐吓得魂儿都飞了。再也顾不得地上的书,飞扑过去一把抱住软绵绵的墨玉青,搂进怀里使劲摇地晃着。嘴里大声地叫着:“青儿,青儿,……你怎么样?!”
墨玉青这一下撞得挺重,脑袋后面顷刻间就鼓起来一个大包。眼冒金星,七荤八素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任鸿锐抱着。
鸿锐伸手摸了摸墨玉青的脑后,看看有没有出血,再查看墨玉青的呼吸,见他面上有些冷汗,却还能在自己的怀里像条渴水的鱼一样张着嘴喘气,知道他没有性命之忧,心里略微放松了一点。
鸿锐擦了把自己脸上的汗,伸手去帮墨玉青轻揉脑后的肿块。嘴里数落着:“让你不听话,看,磕到了吧!”
墨玉青弱弱地躺在鸿锐怀里,无力回嘴。半闭着眼,等着眩晕过后神志渐渐清明。
鸿锐揉了一会儿,看看墨玉青的脸色也缓了过来。于是把他拖到枕头上,让他躺好,拉过被子给他盖在身上。
窗外有下人们的脚步声试图走近。鸿锐对着窗户大声说:“这里不用伺候了,都下去休息吧。”外面的人纷纷应着,转身隐去。
鸿锐从声音辨别出,外面答话的是两个府里的贴身下人。眉头微蹙了一下,想着明天提醒自己要记得安排一下,以后这里上房守夜不能要这么多人。
尤其是青儿府里的人,不是很懂规矩,就怕口风不紧,把自己和青儿卧房里的事出去乱讲。自己是皇亲国戚的庆王世子,没人惹得起,倒不怕什么。可是青儿脸皮薄,身份又特殊。若是万一有人背后胡言乱语传到他耳朵里就麻烦了。
鸿锐心里想着明天要干的事,看着桌上的灯光有些发呆。直道旁边墨玉青的声音闷闷地传来,“你去把那本书拣起来啊,放在地上算怎么回事?!”
鸿锐这才想起,刚才闹了这半天差点出了人命的罪魁祸首。
自己抢这本书本来也不是为了给青儿告状的,只是要问出书的出,看是谁带坏了自己的青儿。
结果谁知道一个失手差点把青儿的脑袋给磕坏了。自己吓个半死,再被下人一分神,反倒把这最重要的事给忘了。
鸿锐这是已经没了刚才的怒气,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宽容。起身下地去拾起地上的书,重新上床后。掀开墨玉青的被子,把书塞进去,没好气地对墨玉青说:“给你,抱着吧。……不学好!”
说完,鸿锐不再理睬墨玉青,灭了灯,在枕头上躺了下来。
墨玉青在被子里躺了一会儿,扭头看看旁边的鸿锐。
鸿锐裹在被子里。呼吸似乎还是有些粗重,气呼呼的。
墨玉青悄悄地把书从被子里拿了出来,放到鸿锐的手边。试探着叫:“鸿锐,……鸿锐,你睡了?”
“干什么?”鸿锐皱眉,粗声粗气地问。好像很不原意理人似的。

“你生气了?”墨玉青怯生生地问鸿锐。从小到大,墨玉青很少见到鸿锐生气,尤其是跟自己,发火的数屈指可数。
也许正是这样,在墨玉青心里就形成了一个很刻的印记,那就是鸿锐一旦发起脾气来,肯定是因为自己犯了大错。而自己这个错误的结果,十有八九就是鸿锐又要挨打了。
所以,在墨玉青的心里,鸿锐发脾气是件很可怕的事。其可怕程度,仅于爹爹发病。
这是看到鸿锐不理自己,墨玉青从心底里已经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其实细想起来,刚才鸿锐一皱眉的时候,墨玉青就知道是自己错了。只是因为一时恼羞成怒才会冲上去跟鸿锐抢书的。
墨玉青侧过身,轻轻地去碰了碰鸿锐的手,主动示好。就像每自己生气不理鸿锐的时候,鸿锐做的那样。只不过现在是鸿锐不开心了,那么是不是自己这样求求他,他就能好起来?!
鸿锐并没有睡着,只是故意不理墨玉青的示好,感觉到墨玉青将书放在自己手边也不去拿。假装没听见他在说话,只管自己睡觉。
墨玉青等了一会儿,见鸿锐还是不理自己。就有些不尴不尬的,自己把书拿开,放到头顶的暗格里。老老实实在枕头上趴下来,蔫蔫的不出声。
鸿锐其实根本没有睡着,一直在静静感觉着墨玉青的一举一动。这时见他垂头丧气的,又有些不忍。叹了口气,把脸转向了墨玉青。
墨玉青心领神会,高兴地凑过来,挨近鸿锐。“鸿锐,……”
“干什么?”鸿锐还是粗声粗气的。可是墨玉青已经不怕了,从来都是这样,只要自己求求他,不论什么他最后都会答应的。“鸿锐,你别告诉我爹好吗?”
“嗯!”被人求的感觉还真不错,鸿锐的气顺多了。“你听话,我就不告诉他。”鸿锐没有忘记自己的原则。青儿是自己的责任,自己决不能允许他学坏。
墨玉青蜷缩其身体,小猫一样柔顺。“只要你别告诉我爹,我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行,当然行。鸿锐的心情好得像天上飞过的云。掀开被子,伸手揽过墨玉青,让他跟自己躺得更近些。
头挨着头,脚碰着脚。跟青儿同床共枕的日子终于实现了。鸿锐的心里有甜甜的喷泉涌出井口。流淌在血液里,让人忍不住要对着黑暗微笑。
“那你告诉我,你这书是从哪里来的?”鸿锐老大哥一样再发问。
“是颖瑶姑娘给我的。”墨玉青老实回答。
就知道不是好人!鸿锐对自己的判断充满信心。“那你说,她为什么要给你看这种书?”鸿锐循循善诱,势必要帮墨玉青认清问题的严重性。
“是我爹让她找来给我看的。”墨玉青眼巴巴的看着鸿锐。
嗯?好像有什么东西脱出了预想的轨迹。明明正中靶心的箭停在了半空,进不得退不得。噎得鸿锐胸口直痛。“那……那你……那你为什么怕我告诉你爹?”既然是你爹让你看的,你还怕我说出去?!
“我,……我爹……我爹说不能让你知道我在看这书。……你进来的时候我忘了这茬了。”
第四十七章
鸿锐叹气,叹气,再叹气。
青儿这个爹啊,可真是没有他不添的乱,没有他不搅的局。
就像父亲说过的,什么事只要有他一搅合,肯定要节外生枝再起波澜。如果只是让你的事情偏离原先的计划那还算是客气的。通常情况,他要是诚心想给你好看,那不把你弄个人仰马翻丢盔弃甲再仓皇而逃,这事都不算完!
碰上这样的人,谁能有办法?!
鸿锐叹气之余,在心里把墨无痕埋怨了一遍又一遍:爹爹啊爹爹,你可真是我们的好爹爹,你到底是聪明啊,还是糊涂啊。好端端的日子不过,你干什么要让青儿看那种荒淫无度的书?!他露珠一样清澈的人,你让他学那些龌龊勾当。万一他玩物丧志沉迷其中,毁了自己的前途,那可怎么好!
鸿锐想着就生气,气得脑仁都疼。
临来之前,父亲还特意把自己叫到书房里去仔细嘱咐。说青儿论武功不输当年的风大将军,论勤奋,他也不比谁差。更难得的是他心术端正,是非分明,更兼侠义仁爱之心。是个可造之材。
他虽在朝中为官不久,但已经渐渐崭露头角。最近几件棘手的差事都办得漂亮。皇上对他也已经寄予了厚望,甚至私下里还跟父亲提起过要找机会为他取消奴籍。
而更加可喜可贺的是,他还有缘结识了隐居多年的皇伯父。皇伯父是风大将军的父亲,隐居山中的旷世奇人。风大将军是他一手教导来的,可想而知他的文韬武略绝非常人可比。这位皇伯父到京城来,对父亲都避而不见却单单住到他府里。不仅帮他治好了眼睛,还教他兵法战略。不仅对他十分赞赏,还有意要栽培他,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啊。

依父亲看,用不了几年,青儿就是南朝又一个可以纵横疆场,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就因为这样,父亲才会很严肃地跟自己说,要自己不可以贪恋床榻,沉溺于一己私情。“毁了青儿的名声是小,若是毁了青儿的志气那可就是大事了。……”父亲说这话是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一片惜材爱将之情溢于言表。
所以自己也小心翼翼的把这话放在心里,牢牢的记下,不敢有半点奢求。就连刚才上床睡觉时都是穿得严严实实的,就怕把持不住,带坏了青儿。要知道,自己平时在府里睡觉都是不穿上衣的。
可是你看他爹,不仅早把那些事都安排下了。还专门找人教他如何寻欢。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鸿锐,你到底睡不睡觉啊?”鸿锐还在翻来覆去的想着事情,旁边的墨玉青不干了。“你要不睡就出去,老动来动去的,我刚要睡着你就动,刚要睡着又被你弄醒。你到底折腾什么呢?”被搅了好梦的人脾气大,墨玉青的话里都是怨气。
“好了,好了,你睡吧。”鸿锐有些歉疚。青儿这些天因为担心着他爹,所以都睡得很少,难得他今天回来自己府里,能睡个安稳觉,还总被自己弄醒。
鸿锐换了个姿势,强迫自己安静下来。
可是没过一炷香的功夫,身上就像长了草一样。任你怎么努力控制着身体不去翻身,它还是拼命的想动弹。鸿锐又不自觉地想翻身。
“哎呀,你能不能不动啊?”刚要入眠的墨玉青又被弄醒了。大声的抱怨着,一把掀开了身上的被子。气得几乎要下床去另谋出路了。
鸿锐也有些无可奈何。自己上床的时候本来挺困的,就是想快些睡的,可是现在走了眠,精神得不行。
“青儿!我睡不着!”有心起来到外头去让青儿好好睡。但想想离天亮还远,外面也没什么好看的,好不容易睡到了青儿的床上,打心眼儿里不想起来。
“你为什么睡不着啊,你不是说最喜欢我的床了?”墨玉青被鸿锐闹得也睡不成了。闭着眼睛开口问鸿锐。“都让你睡这里了你还睡不着。”
鸿锐也在想这个问题,想来想去,似乎有了些眉目。“青儿,你老实告诉我,那本书,你看了多久了?”
墨玉青困得很,半梦半醒的,听见鸿锐问话,懒得细想,张口就答:“没多久,你进来之前刚看的。”
“以后不许再看了!那种东西,看多了不好。”鸿锐赌气似的,不知道是在教育墨玉青,还是在跟自己说。
墨玉青困得东倒西歪的,听见鸿锐的话,就像听见外面的蝉在叫,完全的过耳不过心。胡乱答应了一声,翻转身抬起一支手臂搭上鸿锐的胸口,同时一条腿也跨上了鸿锐的腿。
鸿锐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动,身上本来就烦,被墨玉青当抱枕似的这么一缠,更觉得身上不对劲。
抬手挪开墨玉青的胳膊和腿,把他被子抓过来给他盖在身上。夜了,屋里还是挺凉的。青儿睡觉这么不老实,若自己不在旁边照顾,他非生病不可。看来自己决定跟他同床是再正确不过的了,鸿锐想着,心里觉得好过多了。
“你好好睡觉吧。”鸿锐看看在被子里动来动去又不老实的墨玉青,侧转身,把他连人带被子搂进怀里。“别动了,快睡!”
“嗯”墨玉青哼哼着,往鸿锐这边靠了靠。也伸出手搭上鸿锐的腰。两个人各裹着自己的被子,脸对着脸侧躺在床上,沐浴在彼此的呼吸里。
怀里人熟悉的气味象活血化淤的灵药,瞬间让鸿锐满心的烦躁消失得无影无踪。温热的触感盈满胸怀,起起伏伏的呼吸有着春天般的温暖。鸿锐忽然感到困倦像黑幕向眼前压来。
抱头大睡的结果就是第二天早上两个人都被下身的憋涨惊醒。
下腹涨得难受,而双腿又麻又痛。支起头看看两人的姿势。原来彼此的双腿不知道什么时候盘搅在一起,你压着我,我勾着你,盘根交错扭麻似的绕在一。
最让人害羞的是,下身的钢枪分外的直立,不仅顶起了自己的裤子,还紧紧的顶着对方的身体。彼此间都能感觉到对方的灼热。
怎么会这样?墨玉青睡眼朦胧看向鸿锐。
鸿锐刚醒来,也有些呆愣,见青儿看自己,脸上便有些红。把腿抽出来,翻身下地。一边往外走一边对墨玉青说:“昨天睡得太晚了。”
墨玉青看看窗纸上的天色,天还黑着,时候还早呢。本想躺下继续睡,可是下腹疼得难受,不解决不行。坐在床上犹豫了再犹豫,一百个不情愿的起了身,也摇摇晃晃走到外屋屏风后面的恭桶。
鸿锐拉下裤子小解,墨玉青过来,站在一边等他,睡眼迷离的。
鸿锐示意墨玉青一起来。
墨玉青早憋得难受,也不客气,站到鸿锐身旁,也拉下裤子。

两个人都还没完全睡醒,迷迷糊糊的,只觉得下身涨得难受却尿得并不顺畅。人都快睡着了,才把尿给等下来。
两个人都有些无奈的看着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家伙,听着恭桶里细水长流叮咚有声。一泡尿下来,感觉象过了一个雨季。
鸿锐先解完了,抖抖前端的水滴,拉上裤子。
下身的肿胀消退了不少,鸿锐的心情似乎也好了许多。瞥见旁边墨玉青的家伙,不觉想起小时候的事,那时也曾这样早上一起站在恭桶边小解,然后互相观看。
鸿锐心里想着,脸上笑了出来。“青儿那里的颜色怎么还是淡淡的!”
墨玉青正迷糊着,听见鸿锐的话,低头看看自己还捏在手里的东西。再抬头看看面前的鸿锐,“不就是这样的么!”
“应该变些的!”鸿锐用脚拉上恭桶的盖子,以免味道外泄。
墨玉青站在那里,努力看了看自己的东西,闷闷地回答。“我觉得颜色比以前多了。”
“是么?我看看。”鸿锐站到墨玉青身边,拉开墨玉青的手,埋头近看他的私。
卷卷的茅草丛中,一个粉嫩嫩的玉茎乖乖地垂着头,缩在那里睡着了。让人看着,不觉倍生珍爱之心。想都没想,鸿锐就凑了过去,对准柱根,“啵”的就亲了一口。
异样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像冷不防被人打了一鞭子。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可把墨玉青吓坏了。噌的一下跳开,双手捂住私怒视鸿锐:“你干什么?”
鸿锐摸摸自己的嘴唇,似乎刚才接触到的感觉还留在上面。那种异样的感觉太奇妙了,让人说不出来,只是真的还想再尝试。
可是抬头看看面前炸了毛的青儿,鸿锐打消了再尝试的念头。“逗你玩的,好了,回床上去吧。再睡会儿。”
第四十八章
为了方便各国道贺的使团又不至于影响城中的百姓的日常生活,皇太后此的寿筵就特别设在城外的皇家行宫。
行宫所在本是一片天然的水乡泽国,每至盛夏,十里荷,香气袭人。太祖皇帝看中了这里,特在此营造御苑,并命名为畅景园。
畅景园占地广阔,舒畅怡人。设计规划者不仅思路新奇,还巧妙地借背后的兰亭山作为它的大背景,把人工建设与自然风光和谐地融汇在一起,既有湖光山色,又有庭园美景。
园中各式宫殿,寺庙和园林建筑星罗棋布,散落在绿树掩映之中。勤政殿、风和堂、朗琴园、鸣柏坞、澜语岸、提香草堂、听涛雅筑、铁印寺、灏景阁……不同特点的建筑群落自成一格又相互联系。
这里离京城不远,历代帝王们每年都会到这里住些日子。如有寿辰之类的重大庆典,也会安排在这里举办。
所以这里也是南朝政治活动的重要场所,美轮美奂的建筑都是历代皇帝下旨修建。其风格寓意不仅记录了百多年来宫廷生活的许多史实,也反映出各代君王后宫荣辱兴衰的历史侧面。
兰亭山草木葱郁,重峦叠翠,山涧有泉,四季不竭。经常引来不少文人墨客登山临景,留下许多优美诗篇。
今年的皇太后寿辰比往年更为隆重。似乎南朝上下都有一个想法,要借着这个喜庆的机会将半年多来一直笼罩在人们心头的阴云吹散。
于是,不仅朝臣们早早的就开始动手准备皇太后的寿礼,远近各国也纷纷派了使团过来。备了厚礼参加皇太后的贺寿庆典。
而更为奇妙的是,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中,还有许多异族的妙龄女郎。有的轻纱遮面,环佩叮咚,有的热情大方,顾盼生辉。衣香鬓影在来宾的队伍中显得格外显眼。
南朝众人心里有数。这是太后和老国舅在邀请函中特别提到的。其实也是这太后庆典真正的目的所在,那就是――为不近女色的当今圣上选妃。
青年天子是当世明君,论才貌品学都是人中龙凤,可惜的是,他心头旧情难忘,任太后和老国舅如何苦口婆心的规劝,都听不进半句。
这样的男人,若是小户人家,可定不敢将女儿许配给他。但那些在权力巅峰游走的各国使臣和更贪图人间富贵的各国各邦的公主们可不会这么想。
南朝后宫当家主母的宝座对于她们来说可比一个男人的爱来得更实在。这么好的机会,哪能错过。纵然路途遥远,也定时要来试试运气的。
就算不能一朝成凤,也还可以在南朝的青年才俊中挑选如意郎君。每年太后做寿,除了大宴百官歌舞助兴,上演各路吉祥戏目,还有校场上的比武表演和诗画竞技。

下场比武者一般都是朝中的世家子弟和科举出来的后生新秀,这些人平日经常互不服输,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打击对手,不仅可以一展所长出尽风头,也是一个得太后青睐的好机会。
比武场最能让人气血奔腾兴致昂扬,所以比武的项目被安排在其他项目的前面,是早上的第一个大节目。
众人簇拥着一身吉服的皇太后来到园子里的校军场。
这里早搭好了彩棚看台,并备好了茶点。
众人纷纷落座,听司仪宣布比赛项目和规则。
台下下场比武的众人已经自然的站成了两列。面向观礼台,按照司仪的吩咐,一起给太后行礼并祝太后福寿安康。
庆王世子鸿锐和小武都站在世家子弟的队伍里。小武以前参加过这类比武较量,觉得有趣,所以颇有些跃跃欲试。鸿锐是被庆王爷特意嘱咐了来参加的,心态平和,便有些心不在焉。只拿眼看着旁边队伍里的墨玉青。
墨玉青是去年的武状元,站在队伍的最前面。礼罢抬头的时候,引来观众席上一片低低的议论声。
许多人只听说过他的名字,不曾见过本尊。今日见了这传说中的墨小将军,看见他美玉似的容貌,纤细修长的身姿,便怎么都想不通他是如何夺得的武状元。
更有几位妙龄女子芳心暗动,已经看得痴了,连面上的纱巾掉落都不自知。
比武项目有射击表演和对博两部分。
射击项目分成静物和移动靶两种,静物是指在百步开外的树上吊一个铜钱,射中者胜出。比拼的是参赛者的力量和精准度。
而移动靶则是双方穿了重甲骑在马上绕场奔跑,轮番向对方射箭,看谁先射到对方的要害则为赢。箭矢是特制的平头箭,在前面涂了白灰,打在身上不会伤人,却可以留下印记,便于观众评判。
比完射击之后便是对博的比赛。跟科举中的比武十分相似,也是在比武场中心画出一个方圈,双方各展所长,只要将对方击出圈外者便视为胜利。
比赛以团体形式进行,各场比赛的人手由各队自行调配。只看最后胜出的人是哪队的人便是那队赢得比赛。
两路人听完司仪宣布的规定,迅速就地围拢起来进行战略部署。
很快,比赛开始。两队各出五人,轮番开弓,每人三箭。
场外众人和场内众人都屏息等待。结果很快出来,小武以三箭连中在最后关头为世家队挽回了一箭的劣势。世家队获胜。
小武在众人赞叹的目光中晃着肩膀走到场边。看见并肩站在一起的鸿锐和墨玉青。
小武走过去,拍拍鸿锐的肩膀,“怎么样,我还不错吧。”
鸿锐笑着点头,用手背拍上小武壮实的胸膛。“你练了这么多年要是还射不中,我看连那棵树都没脸活了。”
“扯!”小武大掌去推鸿锐的肩,抬脚作势要踢。
墨玉青在旁边抿起嘴轻笑。
下一个项目马上开始。有兵丁手握盾牌将场地团团围住,以防乱箭误伤到围观的众人。
场中青青的草地上,有马儿在扬蹄奋进。
观众席上,众人不由自主的为自己喜爱的选手呐喊助威,不时有人跳着脚大声的叫喊。选手们本就争强好胜,再被观众鼓动,更是精神抖擞,场内场外,交相呼应。气氛一浪高过一浪。
就连看台上的老太后也看得目不转睛,紧张得不时皱紧眉头,指指点点的询问旁边的官员。
小武还沉浸在刚才胜利的余韵中,心里飘飘的。隔着鸿锐看看那边的墨玉青,小武有些得意。“小墨,怎么不下去玩玩啊!”
墨玉青扭头看看小武,目光沉稳,不急不躁。“这就去。”说完看了眼鸿锐,“我去了。”
“嗯!”鸿锐点头。

墨玉青一步步走到场边,接过侍卫手中的盔甲,穿戴到身上。
比武场中,双方都是两胜两负,这一局的胜负关键就看这一轮了。
第四十九章
在场上绕了几个圈子,察看好地形和马匹的习性。墨玉青开始诱对手出击。
第一箭,直奔胸口而来,对方算准的是重甲在身,墨玉青不易弯腰,铁板桥的功夫难以发挥。
墨玉青不慌不忙,侧转身一个蹬里藏身平躺开去,轻松避开来箭。
一箭躲过,众人叫好。墨玉青也不出击,只转身而去。
第二箭,从背后袭来,破空之声淹没在众人的叫好声中,无声无息。墨玉青似乎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邻近,还在慢慢前行。
眼看飞来的长箭就要正中背心,观众席上一片吸气声。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墨玉青待箭到背后时,猛然拉动缰绳,战马好像提线的木偶一样,突然向旁边跳开,飞来的快箭带着风声从墨玉青身旁擦过。打在对面的盾牌上,发出很大的一声脆响。
众人同时松了一口气,为墨玉青过人的定力暗竖大指。
两箭不中,对方已经露出急躁,胯下战马也不耐烦地踏着地面。不待墨玉青准备好,第三箭和第四箭就已经同时袭来。
对方臂力过人,两箭齐发,仍能虎虎生风。
墨玉青要想躲开其中一箭不是难事,只要来个蹬里藏身就可以回避。然而,两箭同至,将所有的退路封死,让人如何躲避?更糟糕的是,此刻双方距离已短,根本没有时间逃脱双箭的攻击。
观众席上,已经有人颜面不忍观瞧。更多的人在想墨玉青应如何丢军保帅把自己的伤亡降低到最小。
然而,另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墨玉青不慌不忙拨转马头,侧转身体面对来箭,轻轻举起手臂。两把箭仿佛归巢的鸟,一千一后,准确无误地滑进他的掌心。被他牢牢握住。
众人回过神来,都长长松了一口气。观众席上翁翁声一片,众人交头接耳述说心得。大体无非是没想到,墨玉青武功如此之高,计算如此之准,操控马匹的能力如此之强。
这样的较量,高下已经不用再看。
正如众人料想。墨双箭接下,不再躲闪,而是从马鞍桥上摘下长弓,弯弓搭箭,反守为攻。用对方的箭射对方的人。
对面之人,已经完全乱了阵脚。见墨玉青开弓,拨马就跑。
墨玉青的箭哪容他跑,双箭齐发,呼啸而去。一箭命中头盔,一箭射在背后。
那人不知是太过慌张还是运气太差,不仅两箭都没有躲开,人马还分了家。那马一扬蹄子把他掀了下去。头盔骨碌碌滚出老远,仿佛人头落在地上。
观众席上一片笑声,司仪大声宣布比赛结果。这局墨玉青所在的科举队胜出。
场边,小武捅了捅鸿锐的胳膊。怂恿他,“下一轮你该上了吧!”
“有你呢,哪用得到我?”鸿锐抱着手臂,完全是旁观的姿态。青儿的武功又精进了不少,南朝上下应该已经难逢敌手了。
小武看看鸿锐不为所动的样子,眼珠一转,凑到耳边去打趣道:“你该不是怕他吧!”
“去,少胡说!”鸿锐瞪了小武一眼。叱责他的无理,却还是不觉得耳根有些发烧。
自己这几天来夜夜都是和青儿同床共枕的。春情萌动时也曾互相抚摸过对方,甚至还泄在对方的手里。但也仅此而已。并没有再看那本《龙阳二十三式》。
想起床上青儿又害羞又好奇的样子和与他亲嘴时那柔软微凉的触感,鸿锐不由弯起了嘴角。
“别美了,你真的得上场了。”小武站在一边,斜眼看着鸿锐,冷冷地说着“风凉话”。
比赛已经进入了下一项进程。场内已经有开始了对博的比赛,在事先画好的方框内开始了点到为止的较量。

“你去吧,你这么勇猛,女孩子们还都等着看呢!”鸿锐鼓动小武下场比武。
小武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在小墨手里输一就够了,我可不想再丢人了。”小武缩起脖子死活不肯去。
鸿锐无奈地摇摇头,小武不肯去也有他的道理。去年科举武场比试,小武本可以不必参加的,可是他以为自己武功了得非要趁机卖弄一下,吵着让他爹准他下场去比试。
他爹怕他娘的河东狮吼,三磨两泡的就同意了。
结果没想到他在最后一轮中干脆利落地输在了墨玉青手里,不仅自己没面子,连他爹的脸都一起丢光了。
他爹至今还对这事耿耿于怀的,说庆王府请了高人也不透露一声,害武家丢脸。…
其实他哪里知道,那余独行那人是江湖上出了名的怪人,哪是别人“请”得动的。人家余独行是为了报墨无痕的救命之恩才来到庆王府的,他也只是单单看中了青儿的资质才收他为徒的。
他教青儿习武的时候,都是半夜天出府去城郊无人的野地里练习的,谁知道他教了些什么。就算他们偶尔在府里演练,也是不许人看的。
连自己都不可以近前,父亲哪知道青儿的武功已经出神入化,所向披靡了!别说害他家丢脸,连庆王府的上下都有些不敢相信呢。
“世子,该你上了,……”
“世子,露一手给大家看看吧。……”
“世子,能克制墨小将军的只有你了,你可不能输啊!”
世家子弟们看墨玉青站在场边,认定他会参加最后一轮的对博,纷纷跑过来找鸿锐。
前两局两队互有胜负,平分秋色。关键就看这最后的一役了。而墨玉青的武功不仅有状元头衔作证,军中也已有传言,说他得江湖高人指点,剑法了得,连江湖中都罕有敌手。
看眼下的情势,自己这方,武功最好的就是小武和庆王世子鸿锐,若小武不肯出场,那就只能盼望鸿锐能克敌制胜了。
众人心里有个念头,总觉得墨玉青虽然厉害,鸿锐也不是没有取胜的可能。先不说鸿锐给人的印象一向让人信赖,单只说他和墨玉青一起长大,总该知道墨玉青的弱势在哪里,想必他能有把握制服墨玉青。
鸿锐看看面前一双双热切期盼的眼睛。这些人年龄相仿,家事相当,平日都在朝中为官。虽然性情脾气各异,能力高低不同,但都有着年轻人争强好胜的心思。
此刻他们把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这最后的出场的重任显然是不能推卸的。
第五十章剑影香
比武场上,十分的安静。静到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似乎都能听见。
太阳的光芒穿过树叶间的空隙,撒落在地上,斑斑驳驳,满地都是叶的影。
鸿锐面对着墨玉青,轻轻地调整呼吸。
对面的墨玉青,已经连挑己方两员大将。此刻面对着自己,微微的,有些气息不均。
美玉一样的面庞上有着胭脂般的颜色,和着周身热腾腾的汗水,看上去越发的娇俏俊美。
宝剑拿在他的手里,与别人完全不同。别人仗剑都是让人觉得阴冷压迫敬畏恐惧,而他拿着宝剑,却只让人觉得好看,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就好像大朵的百合,瓣本已经极美,偏偏还要吐出长长的蕊,让人体会那超凡的灵气。又好像一只漂亮的小山猫站在枝头亮出利齿,不但不让人惧怕,反而让人觉得惊奇又可爱。
场外众人起初都为他担心,后见他剑法灵异超凡,无人能敌,这才都放下心来,俱都含笑望着他,为他接下来的表现加油助威。
这是比武的最后一场,胜败其实已经不太重要。而此刻更为重要的是,场外众人高涨的热情要借由这最后的一场比拼得到宣泄。他们需要的,与其说是精彩的比武,不如说是精彩的表演。
这一点,鸿锐和墨玉青事前都已经想到了。
如果对手是他人,那便不必多想。尽力而为之就可。而若对手是对方,那该怎么办呢?两个人来之前虽然没有明确制定计划。但两个人心里似乎都有答案。

墨玉青得余独行真传,论身手,鸿锐绝不是墨玉青的对手。但论机智,墨玉青似乎又差鸿锐一招。
然而,学武之人也都清楚。比武场上,千变万化,没有人一定可以赢,也没有人一定会输。一切都有赖于临场的发挥。
鸿锐并不怕输,输在青儿的手里只会让他高兴。而如何输得让观众高兴,让两队人都认可却不容易了。
说来,这两年朝中大办科举,选拔人才,军中也有人才大量涌现,这些青年官员们有实力有干劲,热血激情。只是看不起那些靠祖荫世袭的世家子弟们。
而世家子弟中也涌现出了不少杰出人物,所以两边都不服输,常有口角纷争发生。
这比武,虽说只是为庆典助兴的节目之一,却也是双方重新认识对方的一个开始。双方实力可以在皇上太后和满朝大臣们面前得到充分展示,日后少不了作为任用调整的依据之一。
而身为两队领袖的鸿锐和墨玉青,举轻若重,不得不为今后的南朝考虑得更远些。
这一场谁都可以输,但要输得漂亮就很难。这是对两人配合的一考验。
鸿锐看着墨玉青额头上亮晶晶的汗珠,心下忽然明白了刚才青儿为什么要连战两场的原因。只怕他是故意要这样做的,让众人以为他体力消耗过大,内力不济,所以出手速度才有所缓慢。而他的剑法是以快打快的一路。
快剑出手,漫天锋芒,让人无从躲避。而一旦他的速度慢下来,剑法的杀伤力势必有所减弱。
鸿锐心头豁然开郎,青儿忙了这半天,就是在制造一个机会,让自己可以跟他实力相当,放手一搏的机会。
鸿锐心中,哑然失笑。昨晚自己还在苦想如何做假才能不被人揪住把柄看出破绽,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青儿这招实在是高妙。
以真带假,才是真正的以假乱真,今日自己和他无论谁输谁赢,皆顺利成章,让众人都无话可说。
好高明的计策,好聪明的青儿。鸿锐暗暗竖起大指。
阳光下,两个人都在彼此的目光中找到了了然与赞许。
风摇,影动,人走,剑起。
翻飞的人影和他们手中的长剑,凝聚所有观者的视线。
墨玉青手心向下,手背向上,剑尖向前方。对准鸿锐的手腕上部,一记抽拉。鸿锐直带宝剑。剑随身后仰,顺势向后带回。
墨玉青的剑在手内旋转,剑尖斜向前下方,手腕上提。重心前移跟步而上。
鸿锐闪开其锋由下向上翻格墨玉青手腕。
墨玉青侧身反击。
鸿锐平刺出手。
墨玉青飞身而起,竖直剑面,以腕力使剑尖由上向下点击鸿锐的手腕。
鸿锐沉稳应对,身臂不动,以腕力使剑尖由下向上直挑墨玉青的手臂。将墨玉青的剑崩开。并顺势由下向上撩击。……
“劈”,“截”,“搅”,“压”,“洗”,舒展的身形配合华丽的招式。写意出一段诗意般的乐章。
一停一顿,一张一扬,剑势收放间,让人感受剑气纵横飘然沉稳的大家气度。而更令众人目不暇接的是,这二人的剑招你来我往,越打越快。闪亮的剑锋在明亮的阳光下神出鬼没,飘忽不定。不是在自己身旁招呼,就是在对方身侧盘旋。
招招辛辣,剑剑惊心。看在眼里,不由让人为他们双方都捏一把汗。
试问这样险象环生的比拼,若没有过人的技艺和胆识,如何能够应对?
众人凝神屏息看得冷汗直流大气都不敢出。而场中二人却斗得旁若无人越发精彩。2个回合转瞬即逝,二人还没有高下之分。让人觉得时间应该就此停止在这一刻,留下这一刻满眼的美好和满心的澎湃。
场边围观的两队选手似乎也都沉浸在眼前的精彩比拼中,忘记了自己刚才的表现,忘记了胜负得失的多寡。大家走到一起,不分彼此的站成一堆,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场中二人的招式。

这些人虽然与鸿锐墨玉青同朝为官,却对这二人的实力都不很清楚。尤其是鸿锐,身份尊贵,地位显赫,从来不在人前轻易出手。
以致有些人只当他们是借了皇恩庇护,平日的传闻都不免有些夸大其辞。直道今日见了这番场面,才知道自己一直小瞧了他们。不由心底为自己是否有过的轻蔑惊出些冷汗。
观众席上更是一片赞叹,以前认识鸿锐的人不少,但这些人却有一个共同的感觉,那就是,自己以前认识的那个鸿锐肯定不是此刻的这个人。
众人长吁短叹的无外乎是没有想到:庆王府的宅大院里,竟然还有如此这般文武全才的两位贵家公子。实在是上天眷顾太甚。
只有小武,一个人站在一旁,抱着手臂眯起眼看着场中二人。似笑非笑的,讳莫如,完全不参与众人的议论。
直到司仪的声音传进耳中,众人才从梦境般的凝神中被唤醒过来。酣畅淋漓的比武仿佛还在眼前,矫健的身影仍在翻飞。……
皇太后从宝座上站了起来,为代表大家前来领赏的墨玉青颁奖。
鸿锐笑呵呵地站在台侧,看着青儿领奖,心里似乎比他还要高兴。待墨玉青走到自己身前,鸿锐高兴地指着对面大声对墨玉青说:“青儿你看,爹爹他们在那里呢。”
众人闻声,循着鸿锐的手指望去。
比武场对面小山的土坡上,此刻正并肩站着两个人。
一个身穿紫色蟒袍腰系玉带,面容儒雅俊朗,副手而立,身形如苍松般端正挺直。另一个,发丝飘逸,神态从容,一袭淡色暗纹织锦长衫,裹住清瘦的身子,只闲闲的站在那里,便晃如梅悄然绽放。
众人再为自己眼中所见折服不已,那是刻在骨子里的贵气和傲气,那是与生俱来的尊荣和霸道,那是上天赐予的威严和灵秀。只能让人感知他们的高高在上,却无人能够效仿一二。
这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以公正刚毅著称的庆王爷么?
他身旁那人,就是传说中被庆王爷痴爱半生的男子――墨无痕了?
好一对神仙眷侣,好一场金玉之缘。
这样的二人站在一,便是一道绝美的风景。青松挺拔,腊梅冷香。只让人感叹,他们是如此的协调,缺一个都不完美。
二人不知是什么时候走来的,远远站在山坡上望着这边,想必已经看到了刚才壮观激烈的比试场面。此刻见众人向这旁张望过来。不由相视一笑,走下坡来。
庆王爷携墨无痕给皇太后见过礼,墨无痕退到一旁。庆王爷看了看对面有些垂头丧气的老国舅,低声询问:“怎么皇上还没过来吗?”太后寿筵庆典,皇上到这时还没露面。不能不说有些让人疑心。
皇太后听庆王爷提起,脸上强装的笑容瞬即瓦解。几乎要红了眼圈。老国舅赶紧出来圆场。“皇上在勤政殿接见使臣呢,说等一下就过来。”
“哦,是这样。”庆王爷了然于心,不再多问。转身叫过鸿锐,“你去看看,帮皇上料理一下。弄完了就请皇上快些过来,就说――这边墨先生也来了,还带了好礼。请皇上务必赏光。”
鸿锐答应一声,转身跑了。
庆王爷转回头再看皇太后时,太后的眼中荡漾着一个母亲发自内心的感激。
第五十一章
仁寿殿,也名勤政殿,是皇帝理政务的地方,门两旁有两块青石,分别象征着东西方天神在此伫立警卫。
殿中平床上设宝座、屏风、掌扇、鼎炉、鹤灯等,屏风上有九条巨龙。一方金漆宝匾悬挂在房梁之上。上面四个仓劲有力的大字,写得端庄凝重气势恢宏,仿佛一位叱咤风云的老人目光炯炯穿透岁月隔空望来,审视着座上之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此刻,当今天子正坐在宝座上接见前来道贺的北庭使臣。想必是谈了有些时间了,北庭使臣的脸上都有些见汗。
袁龙宜倒不急,耐心地把北庭皇帝耶律丹真的亲笔信看了又看。凝神想了又想,喝上两口茶,才问北庭的使臣。“天行他果然是这样说的?”
北庭使臣听见南朝皇帝问起风天行的事,脸上立刻露出了爽朗的笑容,洪亮的声音大声答道:“那还有错,听宫里的人说,我家陛下现在每天都要到皇后千岁的园子里去呆上好几个时辰。这些事都是他们商量好了才在朝上说的。我们一听,就知道是谁的主意。哈哈……”
“你家皇上每天都要到皇后千岁的园子里去呆上好几个时辰?”袁龙宜淡淡地笑着,轻轻重复使臣的话。
使臣见南朝皇帝有兴趣,更打开了话匣子,说个不停。“皇后千岁不仅对我家皇上好,对我家皇太子那也是好得没话说。不仅每天都教他念书习武,还把好吃的都留给他吃。我听说,您送过去的那什么果子,皇后千岁都赏了我们太子了。……我们大家都信得过皇后千岁!”

袁龙宜看着摆在桌上的礼单,心头仿佛沸油滚过。“是啊,他是应该对你们好。”心里酸得不行,连笑容都麻木了。
说什么对你家皇帝好,对你家太子好。他那样骄傲的人,死都不肯低头的性子,怎么会去讨好别人?
他是在努力博得你们的信任,让你们可以放心听取他的意见。让你们放下杀念,学会如何建设。归根结底,他是在为南朝好,为这勤政殿宝座上的人好!
也只有他,可以做到这样。自己纵然负了他,伤了他,他也不会抛弃自己,他虽然身在北庭,却还在想方设法为南朝的安危尽心尽力。
看这书信上耶律丹真提出的一条条利国利民互惠互利地合作纲领,有哪一项不是他的心血凝结,有哪一条不是他努力多日的成果。
为了今日案头这薄薄的一张纸,不知他受了多少委屈,忍了多少难堪。他那样的性子,可怎么受得了。
“你们千岁他,近来胃口可还好么?”他那么挑食,动不动就会不吃东西。不知道耶律丹真会不会好好照顾他,为他找些可口的食物。
“这个么,在下就不太清楚了,在下只知道陛下送过去的厨子一直在千岁专用的御厨房供职,想必千岁还满意吧。”北庭使臣说得模棱两可。座上的皇帝轻轻摇头。
鸿锐恰在此刻进来,看看座上座下的气氛,心里已经猜出了八九。刚才在外面似乎听见他们在谈论风大将军。那是皇上心头的症结所在,鸿锐不得不提醒自己要多加小心。
“臣禀陛下,演武比赛已经完成,墨小将军带领的队伍胜出。”当着外人,不能直接请皇上过去,鸿锐先把那边庆典的进程报告一下。一边给双方一个舒适地台阶好就坡下驴。
袁龙宜看看面前的鸿锐,知道他的来意,定然是庆王爷派他来的。庆王爷的面子驳不得,自己总躲在这里也不是个事。有些事躲不过,总要出去面对的。
收敛起黯淡的心神,袁龙宜面上有些疲惫地对鸿锐笑笑。“哦,你输了?”
鸿锐虽是输了却并不沮丧,脸上笑得灿烂,举手朝座上行礼。“臣有负圣恩,请皇上责罚。”
袁龙宜纵然心里还愁云惨淡的,但面上也被鸿锐的一脸热情渲染到。不免也生出些调笑的心思,打趣鸿锐。“我哪能责罚你啊,搞不好你家墨玉青再上一道折子,我这个皇帝可就更没脸见人了。”说着看看旁边北庭的使臣,心情好了许多。
那使臣不知就里,只能傻傻地陪着笑。
鸿锐被皇上抢白了去,不仅面色不改,笑得反而更加开心。见皇上肯说话了,赶紧趁热打铁说明来意。特别把他父亲庆王爷交待的话说了出来。
庆王爷猜得不错。皇上一听说墨无痕来了,立刻有了兴致,笑着问鸿锐,“可知他带来了什么样的礼?”
鸿锐摇头装作不知道。
袁龙宜用手遥点鸿锐,“回头我把墨玉青弄去城北大营练兵去,看你知不知!”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宝座。
鸿锐暗自叫苦,可面上还要继续装样,皇上面前赔着笑。
北庭使臣递上了耶律丹真的亲笔信,任务就算完成了一半。只要这边皇上点头,具体操办的事都交给有关各部就是了。此刻见袁龙宜有事要走,忙行礼告退。
袁龙宜被鸿锐请出勤政殿,一路向水岸林间的听涛雅筑走来。听涛雅筑不是一房舍,而是一片相互有回廊相互衔接的水榭。比武表演后的诗画竞技就讲在这里举行。
皇驾一路走来,众人纷纷跪倒行礼。
皇太后见皇帝终于肯露面了,激动得两眼泪光盈盈。拉住皇帝的手不肯放下。袁龙宜最见不得母亲的眼泪。这时当着满朝文武和各界来宾的面,也只好强颜欢笑,勉强应对。好似他本来就兴致颇好,只是刚才确实是因为忙于公务才没有及时赶来参加这里的盛会。
比武结束,接下来的是诗画的比试。早就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才子佳人们,纷纷占据有利地形,跃跃欲试,在水榭里早准备好的条案前选好位置。只等着皇上或太后命题就要大展身手。
皇太后好不容易盼来了儿子,当然满心欢喜,想起今日有望达成的心愿,脑中灵光闪现,欣然出口命题:“日丽风和桃李笑/珠联璧合凤凰飞”
皇太后说完,众人一片随声附和。贵宾中羞涩的闺秀们有的羞红了脸低下头去。……
一直陪在皇太后身边缩头缩脑的老国舅听见姐姐如此直白,心下一惊,赶紧偷眼去看皇帝。皇上好不容易来了,立刻就提他不喜欢的事,他会不会甩袖就走?
然而只见袁龙宜似乎全没留心皇太后在说些什么。只是站在那里两个眼睛定定地向水岸对面望去。
老国舅顺着袁龙宜的目光也向对岸望去,只见水岸的对面并无人影,只有草色青青垂柳依依,远一山如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再回头看皇上,见他还在望着对面,脸上竟露出些温柔的笑意。
老国舅傻住了,呆呆看着对岸,却不敢问皇上微笑的缘由。
袁龙宜知道旁边老国舅的疑惑,慢慢收回视线,不慌不忙解释给他听。“国舅不知,阿行他曾经跟我说,他若是刺客,定要埋伏在那里,趁人不备,把箭射过来。”
啊!老国舅立刻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今日负责这里庆典安全的都是他调配的人手,若是万一出点事,自己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皇上不说自己也没想到这一节,只当对面孤岛无路可上,而岛与此中间又有水面相隔,不会发生危险。所以也不曾派人过去把守。可是经皇上这一说,怎么不危险。不要说刺王杀驾的亡命之徒。就刚才小武那身手,若是提前上岛埋伏在对岸,此刻趁人不备,一箭射过来,也难保不伤两个。
“国舅不要惊慌,朕看过了,那边没什么。”袁龙宜随口安抚下老国舅,叫他不要大惊小怪的,坏了文人雅士们的画兴。
第五十二章
这边文人雅士们的心气也不比刚才比武场上的武将们差,不一会儿的功夫,便纷纷停下笔来。展露自己即兴挥毫之作。
皇太后看看身旁的儿子,喜不自禁。出言请皇上评判,实际上是想让袁龙宜多看看在座人中能诗会画的玲珑女子,可否有谈得来的能被收进后宫。
袁龙宜怎不知皇太后葫芦里放的什么药。只是心里放心不下北庭的事,实在没有心情做这件事。冠冕堂皇地说些太后寿辰今日全由太后做主之类的话推诿过去。
皇太后眼看着这么好的机会又浪费掉,心里颇为难受。皇上不来时自己觉得寒心,皇上来了却当面回绝自己。这样的感觉那就叫苦涩了。皇太后还想说话却见国舅在旁边一个劲给自己使眼色,只好咬牙忍了不再说什么。
面上不能扫了众人的兴致,皇太后硬着头皮去一一欣赏众人的作品。勉强从众多作品中选出三甲,加以赏赐。
平日看着挺大的听涛雅筑,被太后,皇驾加上一班文臣和各国的来宾,塞得满满当当,乱哄哄的一团。热闹得像一锅杂烩汤。
鸿锐请了皇驾过来之后,自认完成了任务,打眼向人群里找了一圈,即没看到父亲庆王也的影子也没看到墨玉青的影子,于是随便找个借口说是要去回禀庆王爷,抽空就跑了出来。
离开听涛雅筑,就近找了个侍卫首领,问有没有见到墨玉青,那人摇头说没注意,只看见庆王爷跟墨先生一起往朗琴园那边去了。
鸿锐一想,墨无痕肯定是要去准备接下来的大戏。他对这里不熟,父亲不放心他,少不了要陪他过去。那青儿既然不在这里,应该也是过去那边帮忙了。鸿锐一念没转完,人已经疾步而行,朝朗琴园去了。
而就在鸿锐大步流星走过的假山背面,墨玉青和小武正面对面的站着。
是墨玉青主动找上小武的。
刚才比武结束后,鸿锐被安排去请皇上,而墨玉青则留在了原地。当大家围过来说长道短回味比武中的精彩细节时,被人群重重包围着的墨玉青没有漏掉小武孤独离去的身影。
于是,趁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皇上太后那边,墨玉青尾随小武,来到这假山后幽静的小路上。
小武发觉身后的脚步,停下来回头,见是墨玉青跟着自己有话要说,则站下来等墨玉青开口。
墨玉青也不着急,随手拉下树上的柳条,摘一片叶放在唇上吹。清脆的声音,引得路过的小鸟停到枝头随声附和。又有旁边树上的鸟飞过来,凑到一,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墨玉青扔了手里树叶,含笑看向小武:“你自己不肯上场,鸿锐输了你就不高兴了?”
“哼,我会为这点事不高兴!”小武斜靠在树干上,抱着膀子看树上的鸟。也吹着口哨学鸟叫。
“没有不高兴?那你一个人不声不响就走了?”墨玉青移开视线,也去看树上的鸟。“你不为这点小事生气那又是为什么呢?”
小武再度冷哼了一声,直视墨玉青。“我最看不过习武之人弄虚作假哗众取宠的把戏。别人不知道你们的底细,我还不知道么,你明明可以一百招内战胜鸿锐的,却偏偏要拖那么久。”说到这里,小武的目光一凛,“你说这算不算欺君之罪呢?”
欺君之罪,翟家就是因为这个罪名举家上下都被削去官爵遣返故里的吧。难怪小武会这样在意这欺君之事。
翟家走后,他再没有机会见到翟家的彩盈妹妹,想要打听一下都不被允许。他父亲看他看得甚紧,坚决不许他再跟翟家的任何人来往。话说得明白,武家为保他姐姐已经得罪了庆王府,哪能让他再跟翟家有染。
大哥武宇澄一直在边关带兵,前些时候特意写信来指责父亲的所为。说什么武家世代忠良,不可以因私费公。翟家的事做得不对,武家暗中帮忙实属不该,坏了朝纲国法,总归不是忠臣所为。这事让他在前线都觉得抬不起头来。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小武一直都闷闷不乐的。
墨玉青被小武点破,不但一点不慌反而笑得越发浓郁。“小武,你说的很对,这的确算欺君,可是你说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墨玉青问小武。
小武的浓眉皱了一皱,脸上的小雀斑都跟着动了动。是啊,墨玉青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墨玉青和鸿锐一个锅里吃大的,鸿锐看顾他。就算小墨急着出风头,鸿锐可不是傻子,怎会由着他胡来!看来这里面另有原因。
墨玉青见小武茅塞已开,向自己探寻究竟,心下快慰。欣然一笑,把自己和鸿锐的想法和盘托出,全告诉了小武。说得小武也不由得频频点头,认可他们的作为。
窗户纸一点就透,话一说就通。有了共同的秘密,两人都觉得彼此间的距离似乎一下子拉近了许多。好像又回到了从前无忧无虑玩耍笑闹嘻嘻哈哈的时候。
小武握起大拳轻捶墨玉青的肩膀,“小墨,你的武艺又精进了不少啊。”小武庆幸自己今天没有下场跟墨玉青比试。否则输了更没面子。
墨玉青笑着回答,“我一个人武功好有什么用,得全军将士武功都好才行啊。”手里用力捏紧自己的拳头,让骨骼咔咔作响。“我想跟皇上请命去城北大营。”墨玉青望着远的绿树轻轻地说出自己下一步的计划。
哦?小武睁大眼睛看向墨玉青。“城北大营?你要去练习指挥军队?”
“是啊,光说不练式假把式,学了这么些年,总要亲自去试试才知道啊。”墨玉青目露精光,已经露出踌躇满志要大展宏图的决心。
“鸿锐也去?”小武有些好奇。他俩形影不离,总是共同进退,可是鸿锐那么忙,能有时间陪他去么。若是鸿锐不能去,那这计划还能实施下去么?
“我没跟他商量,到时候我自己找皇上说去。”墨玉青手一挥,答得干脆利落没半点含糊。
小武想想,不由也跟着点头,眼前这个墨玉青确实不是以前那个要被鸿锐保护的漂亮小孩了。他都能把庆王爷的世子要回家做家眷,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想必这事更难不倒他。
“我跟你一起去怎么样?”小武不甘人后,立刻也有了决定。
“好啊,再叫上他们几个闲着没事做的,咱们一起去。到那里各凭真本事,好好比比能耐去。”墨玉青来者不拒,立刻就组织起队伍。
小武也是好强男儿,一想到要去军中真刀真枪的历练,也立刻来了精神。掰着手指头点名要叫上谁去谁去,然后大家怎么开始,怎么比试,多长时间比试一,……一时间,两个人说得热血沸腾,豪气冲天。
这边两个人说得兴起,早把那边到找人的鸿锐扔在了脑后。
等二人说够了准备离去时,才发现听涛雅筑那边已经没有人影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一起往朗琴园的方向去找人。
走在路上,墨玉青问小武:“你知道吗?翟家那个彩盈妹妹也来了。”
“什么?”小武惊得差点跳起来。脸上的小雀斑都变了颜色。“她怎么会来?她来干什么?”皇太后今天要干什么大家都心里有数,翟家把彩盈送来,那要是万一被点中了。……小武吓得背上出了一层冷汗。拉住墨玉青的手急得大叫:“她在哪呢,你快带我找她去。他们家这是怎么了,怎么把闺女往火坑里推啊。”那皇上心里怎么回事近臣谁不知道,把闺女给他做了后宫跟进了棺材有什么区别!
“你先别急,”墨玉青把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小武不要声张。“听我说,她不在这里,鸿锐让人把她带去别的地方休息了,皇上和太后今天肯定看不到她。”
小武听了这话才松了口气把心放进肚子里。擦把汗埋怨墨玉青,“你吓死我了,怎么不早点说啊。”
墨玉青看着小武有些狼狈的样子,也笑。“你自己躲到一边不理人,让人家怎么跟你说。”
小武被抢白了也不辩解,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毕竟是墨玉青把这么重要的消息告诉自己的,心里只剩下感激。
“小武,你别放心的太早。这事可没完呢!”墨玉青见四下无人,板起脸来提醒小武。
第五十三章
听墨玉青这么说,小武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怎么说?”
墨玉青也不隐瞒,一一告诉小武,人是躲起来了,可是名单上还有。若是被圈上了,还是逃不了进宫的命运。小武要救彩盈出来,关键得想办法把她的名字从名单里去掉。
名单在太后手里,可能随时会被递给皇上。
“那可怎么办?”小武愁得直想撞树。

“你去找老国舅吧,他或许能帮忙。”墨玉青提议。
小武哼了一声,“没准就是他的主意呢,想搭个后宫的关系,再把翟家弄回来。”
“你不希望翟家回来?”墨玉青有些好奇地看向小武,询问他的缘由。
就因为翟家跟熊家勾结谋害鸿锐和自己,才弄得武家和庆王府反目的。他们毕竟是姻亲,小武怎会不想他姐姐家能重新抬头?
小武回看墨玉青的眼神里是少见地复杂。闷了半晌才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我希望我姐姐回来,可是我不希望翟家再和国舅他们勾结在一起。”
小武心情很沉重的样子。“我总觉得,如果翟家再跟国舅狼狈为奸,我姐姐早晚得被他们拖累死。”这不就拖累了武家的清白,甚至影响到前面带兵的兄长。
若真有下,只怕没这么容易过关。“回来也是麻烦,我看他们家还不如踏踏实实在原籍图个安生日子比较好。至少不会有杀身之祸。”小武说的是心里话,也是实话。
墨玉青轻轻地点头,能理解小武此刻矛盾的心情。“老国舅你信不过,那你去求皇太后把彩盈撤了也行。”墨玉青再试着给小武出主意。
小武摇头,“皇太后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女人都找来给皇上,我要是去跟他说撤人,她还不得跟我拼命!”小武苦笑。
墨玉青也苦笑,小武说得没错,皇太后的本事可也是有目共睹的,能逼走风大将军的人谁敢招惹。“那就只好去求皇上了!”墨玉青也有些无奈。“让皇上圈人的时候不圈她总该是行了!”
墨玉青的话一出口,小武心里就是一动,比起去求皇太后,这个办法倒还可行。
“可是小墨,”小武又有了问题,有些为难的样子,“我爹看我看得太紧,这事我也不方便直接去找皇上说,你看……”小武满脸期待地看着墨玉青,显然是要寻求帮助。
墨玉青了解他的意思,等的就是他开这个口。不待他说完,已经点头应允了下来,“只要你有这个意思就行,鸿锐去帮你跑腿肯定没有问题。你要是点头,我看不如让鸿锐求皇上直接给你们准婚算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墨玉青索性挑明了把话说到根上。
“真的?”小武大叫。
天大的坏事忽然变成了天大的好事,惊得小武张开的嘴巴都忘记了合拢。本来都以为自己这辈子没了希望的事,几乎要断了的念想,却忽然天降福临,正落在自己头上。让小武怎么能不激动莫名。
“当然是真的!”墨玉青笑得稳稳的,十拿九稳的样子。看在小武眼里,简直像大罗金仙当面显灵一样。真想跪下来给他磕个头,烧两柱高香。
墨玉青不动声色开始布置任务。“这事鸿锐会有安排,你只要盯住了老国舅的举动就行。”
小武欣然领命,兴奋地盘算着如何调配自己熟悉的人手,从哪里入手。……
等两个人走到大戏台所在的朗琴园时,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朗琴园里,琴声正朗。
台上上演得正是墨无痕亲自排演的吉祥大戏《浣溪》。皇太后和皇上端坐在对面看台上,正看得津津有味。
故事说的是一位书生与仙子巧结姻缘的事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出演剧中人物的都是当今戏曲界的名角,不用说,表演的功夫更是百里挑一的到位。
笑中有泪,悲中有喜的剧情本就引人入胜,而墨无痕别具匠心地舞台背景,服饰道具更为人物的命运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营造出天上人间一个个让人目不暇接的虚幻世界。
然而,这边枝招展情意绵绵,那边的皇太后却有些坐立不安心神不宁。
台上仙跟公子一见倾情,一起游戏丛,笑语嫣然。见天色不早,仙转身准备离去,公子拉住她的衣袖,问她何时再见……
这样的桥段看在别人眼里虽知会有担心,但也不觉特别,但看在袁龙宜的眼中,却无疑是潮涌般的冲击。刻骨的相思伴着记忆中的情景活生生再现眼前。仿佛时间倒流,岁月会转,让自己又回到了多年前那场人间盛会。
那场蕙风如薰甘露如醴的凌波诗会,即是自己今生的福祉,也是自己今生的劫数。
眼前飘忽的眩彩衣衫与那记忆中的一袭鹅黄渐渐重叠,转身间,都是他的眉眼浮现眼前。莺声燕语丝竹管弦间,是他的声音在耳畔回绕。……
这样的真切,这样地痛。心里一声声叫着他的名字,口内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眼角越来越多的湿润,最终模糊了双眼,看不清一切。
皇太后担心地看看台上,再看看身旁的皇上,惶惶然有些不知所措。

大戏才刚刚开始,台上尚且好月圆,台下便已经泪眼迷离。若是台上有个三长两短,那这……皇太后担心得有些不敢往下想。
眼见皇上触景生情,伤心落泪,想叫戏班停了演出,换别的曲目,可是再一看众人一片痴迷的眼神,就发现此法行不痛。
且不说庆王爷和墨无痕的面子驳不得,单是今日到场的这些嘉宾就让这戏没法停下来。看他们一个个被勾了魂一样看得目不转睛,忘了呼吸。若此刻叫停,只怕他们会当众骂街也说不定。自己找不到适当的理由,更丢不起这个人。
然而再看皇上,泪落双行却仍在凝望台上,知他虽苦却也是要看下去,不由心下怜惜,只好悄悄叹气,示意内侍递了擦面的手巾上去给他。……
这戏台是京城最大的戏台,翘角重檐,朱栏绿柱,壮观雄伟。大戏楼内共分三层,分别代表三界领地。而对面的看台则分上下两层。以便众人观瞧各层的演出。
皇上、太后和朝中一些重臣在上层看台,各界来宾则被安排在下层就座。
墨无痕不愧是行家高手,一念一白都内涵远寓意刻。故事层更是丰富,表现手法新颖,舞台调度紧凑,各色人等上窜下跳,把个人、鬼、神三界折腾得翻江倒海煞是热闹。
剧本好,舞台妙,戏班子更是调教得有声有色,精彩纷呈。不仅一招一式精益求精,一腔一调字正腔圆。就连耍大旗跑龙套的小角色都演得滴水不漏丝毫不差。
把个本来挺俗的故事演得声情并茂感人肺腑。到二人分别时,台下已经哭成了一片。不要说那些本就爱哭的女孩子。就连许多阳刚男子也被台上的凄风苦雨逼得红了眼圈。唏嘘不已。
众人看得如醉如痴,浑然忘我。墨玉青和小武恰在此时走了进来。站在众人身后对望了一眼,两人比个手势,各自分头去行动。
墨玉青首先在人群里找到了鸿锐。鸿锐站在看台侧面的廊柱后,借廊柱的掩护,正在伸头伸脑地找人。见他过来,一把抓住。推到廊后无人,狠狠地问:“你跑哪去了,也不说一声。”
墨玉青不急不恼把刚才跟小武说的事给鸿锐重复了一遍,鸿锐的面色这才缓和了许多。
说完事,墨玉青朝看台上望望,看见了庆王爷,却没看见自己的爹。于是转头问鸿锐:“我爹呢?怎么没在上面!”
鸿锐帮墨玉青拿下头上一瓣掉落的树叶,悄声告诉他。“你爹在后台喝茶呢,说等皇太后赏够了钱就出来。否则就不出来。”说完鸿锐自己都忍不住先笑了起来。
这种话也只有墨无痕说得出来,这种事也只有那个刁钻古怪的人能做得出来。要是换了别人,有这么露脸的机会,肯定早凑到皇上太后面前去等着天家垂询了。哪象他,不仅连面都不露,还说什么赏得不够都不出来。
听了鸿锐的转述,墨玉青倒是不以为然,他对自己的爹是早就见怪不怪了。撇撇嘴扭头去看台上绿绿舞成一片的水袖到了哪个场,顺便问鸿锐,“我爹说这戏是排给皇上看的,你觉得皇上喜欢吗?”
鸿锐闻言,挑起一边的眉毛,话从鼻子里喷出来,似笑非笑的,“喜欢!……喜欢得直掉眼泪。”
啊?!
墨玉青暗叫一声,苦得只想撞墙。
在府里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这个爹下这么大功夫给皇家送礼不会安什么好心,可是横看竖看,也没看出他能干出什么。谁知道他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往别人不敢碰的地方捅刀子,还捅得刀刀见血,句句夺命。
真是防不胜防啊防不胜防,他到底还是给你惹是生非来了!就象他说的,他跟袁家的帐算不完。只要给他机会,他就会好好地跟你算。
于是墨玉青再纠结起肝肠,开始为自己的爹担心。
第五十四章
一场戏唱下来,两个多时辰,中间竟没有停下来休息。
这一点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且不要说皇上、皇太后的身体如何尊贵,就连普通人家唱堂会也不会这样一口气把整出戏看下来,中间怎么也要休息一下。
然而,今日却一反常态,内务总管几请示是否休息,得到的指示都是否定。
皇上爱看,不肯休息,皇太后愁眉不展,等着要看最终的结局。而上上下下所有的官员和到场的嘉宾都跟中了蛊似的挪不开眼睛,没有一点想要休息的意思。
这样的场面谁还敢多说什么!
于是,后台得了话,戏不能停,必须一口气演到完。御膳房也得了话,午膳就摆在看台上,动作要轻!
对于这样的安排,负责整个太后庆典工作的老国舅真是哭笑不得还没有半点办法。

其实也难怪众人不肯吃饭。实在是众人心里都有个想法,那就是,饭天天有的吃,这戏可不是天天有的看。今天看过了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下,孰轻孰重自然不言而喻。
于是,以各式点心为主的午膳端上来的时候,台上的锣鼓点没有半刻的停歇。
大戏一直唱到天将黄昏才告结束。
台上众人不愧训练有素技艺精湛。出场众人或婉转轻灵、或厚重雍容、或幽默朴拙、或恬淡雅致、……柔美细腻情似海的故事在数位戏剧名家的演绎下,倾倒了在场所有的人,更让人为墨无痕匠心独运的大家手笔所折服。
大幕落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台上台下一片欣慰,众人沉浸在主人公的命运中,酸甜苦辣齐集心头,都还有些意犹未尽。
袁龙宜的泪水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心里象开了个大洞,空荡荡的。略略一想,低声吩咐:请墨先生过来。
皇太后回过神来,忙吩咐下去――加倍重赏。
不一会儿,墨无痕来到楼上。在庆王爷的引领下,穿过众人一片惊慕的视线,来到皇帝太后面前,施施然叩首行礼。
袁龙宜哭过一场,心里便舒畅了很多。见墨无痕给自己行跪叩大礼,赶紧出言赦免,命人把墨无痕扶起来赐座奉茶。
说来有趣,之前两人虽熟知彼此,却几乎是从未谋面。只是前些时候在刑部大牢里因为墨玉青告信仁公府的事才见过一面。
不巧的是,那日为遮人眼目,袁龙宜是蒙面而去的。而牢里灯光昏暗,也不曾把墨无痕的样貌看得清楚。
如此如雷贯耳的人物却不清楚到底是何模样,十足是件憾事。此刻有此良机,不由得就想看个仔细。
袁龙宜打眼细看墨无痕,却发现墨无痕也在看他。
四目相碰,袁龙宜的心下悄然一惊。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啊,看外表,生得如珠似玉飘飘若仙,看性情,偏眉角唇梢又藏不住夺人的刚烈。
普通的衣裳穿在他身上便有了高贵的气派;而落拓的家事和男妻的闲话也没能让他有半点自卑。
他似乎永远都那么气定神闲,悠然淡定,不管任何殊荣赞誉疑惑灾难横祸加在他身上,全不会有一丝波澜。……
而此刻墨无痕也同样注视着自己的如水美目中,就有着一个智者洞察一切的明晰与清澈。
那双美目,如不见底的潭水,含着不为人知的奥秘吸引着自己。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走进那里,看个究竟。
目光的凝视不过是短暂的片刻,却让袁龙宜恍然觉得时间过了许久。
仿佛所有混乱不堪的心事都被掏了出来,放在潭水中慢慢浸泡,梳理通顺后被仔细地洗涤。……
潭水是不变的清澈,而自己的心也渐渐清澈。
这些天来,积压在自己心里如山般纠结的苦闷在这明澈的目光注视下,渐渐松散开来,渐渐消融脱落,直至飘然散尽。
心头似乎有阳光丝丝缕缕从云从中渗透,轻轻薄薄地暖意慢慢从心底涌上,冰封多时的心间竟有了水滴石穿般的轻响。
袁龙宜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缘由。
刚才的这出戏,既是故事,也不是故事。在别人看来是故事,在自己看来,则是一段人生的重现。
戏中之人团锦簇的外表下,分明是墨无痕针对自己的心结,移接木旁敲侧击的演示与剖析。
剧中人物的命运仿佛是墨无痕手中的一根钢针,从层层轻歌曼舞的纱账后探出,点在自己的穴道上,帮自己打通经络活血化淤。
又象是一根绳索,将自己捆住,提到半空。让自己跃出泥沼,跳出三界,在虚空中,居高临下,通过剧中人物的命运重新审视自己的功过。
墨无痕好手段,于不动声色间,不仅帮自己分析了从前那些事情的利弊得失,也为自己指出了今后做事的方向。……既保全了自己的颜面,又表达了他的意见和看法。

袁龙宜一念到此,犹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阴霾多日的心情如云开雾散风住雨歇,只剩下一片乾坤朗朗清明如水。
看着面前一派淡定从容的墨无痕。袁龙宜长长舒了口气。含笑抱拳,对墨无痕微微行礼,“谢墨先生厚礼,朕表感谢。且请先收下些茶资,其它待朕日后慢慢回报。”说罢示意内侍看赏。
皇上发了这样的话,内侍自然不能怠慢,又一沓厚厚的盖着红漆大印的银票被托盘托着,送到了墨无痕的面前。
墨无痕含笑回礼,毫不客气地将赏银照单全收,纳入囊中。
“赏钱”拿够,墨无痕此行目的达到心满意足,转头看到旁边的皇太后。
墨无痕优雅的笑容不露半丝怠慢。温润的嗓音再度响起,“太后命在下刻的凤印已经完成,正要献给太后,望太后雅正。”
墨无痕说得轻巧,周围众人已是闻言色变,惊得七窍生烟。
谁不知道,这凤印一出,那就是要立皇后了。而这当朝皇后的桂冠会落在谁的头上,可是悬案中的悬案,疑团中的疑团。
墨无痕此言一出,不亚于晴天一个霹雳。连朝中一贯沉稳的老臣们也禁不住要走上前,目光霍霍要看个究竟。
墨无痕从袖里掏出一枚印章,掀开外面包裹的红绸,递了上去。
众人屏息观瞧,只见那枚印章,用的是碧玉料,麒麟头,凤凰尾,印面呈圆弧型,上有工整钢劲的四个篆字――“皇后之玺”。
工整篆字上,还有一个龙飞凤舞的押。看不清是什么字,却能感受到整个印章散发出来的那种独特的韵致。
那是一种让人敬仰却并不死板的韵致,一种只能属于南朝皇后正宫的韵致,一种于雍容大度雄强高古的皇家气派中透着些闲逸优雅迅捷灵动的韵致!
不愧是出自墨无痕之手的大家之作。小巧精致的一方印章,于峰到险绝归平正,圭角消磨时显风骨。单只看上一眼,已经让人叹为观止。
皇太后肃然凝神看着手中这枚精巧绝伦的印章,半天没有说话。
仿佛下了一个很大地决心,她缓缓抬起头来,侧目注视隔桌的天子,苍然开口说道:“皇上,这枚皇后印信是哀家请墨先生刻的。哀家在这里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一件事!”皇太后复杂的目光扫过周围肃立的众人。
众人屏息垂首,洗耳恭听。
皇太后艰难地开口:“皇上是个念旧情的人,他不愿辜负每一个为南朝江山尽忠尽责的臣子。所有,哀家今天要宣布的就是――本朝后宫,只纳妃,不立后!这枚皇后之玺,由皇上自行定夺,无论送去哪里,送给何人,任何人都不得有任何异议。”
皇太后一番话说完,周围鸦雀无声,死一般的寂静。
既然不立后又为何要刻这“皇后之玺”?既然刻了,又为何不立后?知情者为皇上的情断魂伤惋惜哀叹,不知情者为皇太后的决然武断震惊莫名。众人齐刷刷的目光一齐向座上的皇帝看去,看他如何决断。
然而,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只见皇上听到皇太后的话后,既不惊喜,也不悲伤,老僧入定似的沉默着,没有任何表示。
许久许久后,袁龙宜才伸出手去接过那枚皇后印章。
站在皇上身旁的庆王爷凝神看过去,这才看清,原来那枚精致的印章上龙飞凤舞的押竟是一个字,一个盘旋空中,几欲散去的一个“风”字。
这个字仿佛一把剑,地刺痛了庆王爷的眼睛,让他不忍心再看下去,赶紧移开了目光。
轻轻闭上眼,庆王爷心里全明白了。
毫无疑问,皇太后早想好了今天要宣布的懿旨,提前就让墨无痕刻在了印上,想趁此时拿出来,一则能给皇帝一个惊喜,二则也能安排下后面选妃的主弦。
自己其实也猜到了,墨无痕能欣然接受这样的皇差,肯挣皇家这份钱,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只是不知道皇太后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要用这样的法子来换回皇上的体恤。
墨无痕依然微笑得从容淡定波澜不惊,旁边庆王爷则轻轻簇起了浓眉,一声不吭静观局势的发展。
皇太后这一举以退为进的手段实在是兵行险招,太过急躁。她想以此感化皇上,通过出让中宫的位子这一手段来换得皇上实质上纳妃的行动。
她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无非是想跟皇帝做笔交易:用一个不可能的皇后虚名换得几个妃子入宫。只要江山后继有人,就算皇上把这皇后之玺送去了北庭,她也什么都不怕了。

然而,她似乎是想错了!
庆王爷在心里暗暗摇头,哀叹这个母亲还是不够了解他的儿子。
风天行愿意倾心相爱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会轻易移情他人的人。皇太后此刻的做法,无异于画蛇添足饮鸠止渴,只会让袁龙宜更加思念那人,更加绝望于这个挽不回的定局。
果不其然,袁龙宜不仅没有立刻派人把手中印章快马送去北庭,也没有对皇太后的恩泽表现出一丝的高兴或感激。
他凝视那个风字良久,只是淡淡地吐出一句话:“不必了,……已经……太晚了。”简短话语轻轻地从口中说出,其中蕴含地却是让人心碎的凄凉,孤雁般心灰意冷的哀鸣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禁为之动容,难过得垂下头去。
这的确是一道下得太晚的懿旨。晚得让所有真心的抚慰都变成了尖刻的嘲弄。让原本就未愈合的伤口更加鲜血淋漓。知情者都在心里这样想。
皇太后若是在一年前颁布这道懿旨,皇上必会感激涕零;
皇太后若是在半年前颁布这道懿旨,至少天行不会远嫁他国。
然而皇太后今日才颁布这道懿旨,已经时过境迁于事无补,除了让皇上徒增伤心外,还能有些什么用呢?晚了,的确是太晚了。
皇太后几欲落泪的眼再也唤不回帝王眼中的亲情。心如坚冰的皇帝将“皇后之玺”收进袖内,站起身,决然离去。留下皇太后崩溃般坐在椅子里,瞬间苍老了许多。
第五十五章
皇上走了,庆典欢快热闹的气氛也被他全数带了去。剩下所有人面面相觑,不只该如何进退。
皇太后看看老国舅,要老国舅想个办法。可老国舅缩着脑袋,眼睛骨碌骨碌转着,却拿不出个主意来。皇太后只好回头再叫庆王爷。
庆王爷见皇太后召唤,答应一声,上前半步,抱拳行礼,有意无意的,将墨无痕挡在身后。
“王爷你看?……”皇太后愁得没法,只能跟庆王爷要主意。
庆王爷倒不见踌躇,看看四周众人惶惑的面孔,微微一笑,张口回答:“太后不必焦虑,皇上本就公务忙,刚才看戏耽搁了多时,皇上也是急着去料理公务。想必现在在勤政殿外等着进谏的使臣已经排到园子口了。依臣看,不如待用过了晚膳后,等赏灯时,再去请皇上过来议事比较好。”
庆王爷看似轻松的一席话即回答了皇太后的问题,也顺便替皇太后找回了面子,又让众人都有了可下的台阶,于是引来一片附和赞许声。
皇太后听得庆王爷的话说得有里有面,不无道理,心下便宽了许多。待庆王爷讲完,点头应允缓和了面色宣布:都下去休息,待稍后再继续进行下面的活动。
说完这番话,皇太后起驾,在老国舅和一大群宫女太监的陪同下,回去悦新殿休息。
待他们走远后,戏楼里的众人这才如遇大赦般松了口气,又活了过来。
今日到场的不仅有所有在京的各部官员,还有从各地赶来述职的地方大吏。平日这些人难得聚到一起,今日好不容易有了这个见面的机会,哪能还顾得上什么休息不休息。一看皇上太后都走了,立刻四散开来,或找人叙旧,或结交新朋,寒喧声四起,热闹非常。
众人三五成群在园子里随意游玩,谈天说地,不时议论纷纷。庆王爷则领着墨无痕来到一专为他准备的僻静雅室坐下休息。
墨无痕进了屋,四看看,然后一屁股坐下来,累坏了的样子。
待下人都退下后,墨无痕懒洋洋地把腿抬起来架到旁边庆王爷的腿上。嘴里轻声抱怨:“在后台站了一下午,累死了!”
庆王爷冷冷地回他:“谁让你上后台站着的,前面有座你不来,你说能怪谁!”。
墨无痕撇撇嘴,又说:“你们皇家也太吝啬了,做寿做得就给人家吃包子,真够抠门的!都不如乡下的土财主,人家还知道杀只鸡给大家喝汤呢!”说着话,墨无痕从怀里掏出新得的银票,一张张地把玩。
庆王爷扭过头冷眼看了墨无痕一眼,只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算是对墨无痕的回答。
墨无痕看着银票,全当没听见庆王爷的冷哼。待把银票又数了三遍后,皱起好看的眉毛轻声嘀咕:“腿痛死了,也没人给揉揉!”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娇媚可爱,分外惹人怜惜。
庆王爷早吃够了他这套,根本不上他的当,见他故意撒娇,偏不理他,反而冷冷地奚落:“你若是肯少用点心眼,我看也就不会腿痛了!”言下之意,对墨无痕颇有怨言。
墨无痕纵然脸皮再后,也被庆王爷这句话挖苦得红了脸。浑身不自在,悻悻地放下银票抬起头来。自己这确实是做得有些过分了。出风头,要赏赐还在其,没跟他商量就独断专行倒确实是有些对不住眼前这人的。

墨无痕抬头看见庆王爷脸色铁青,板着脸似乎真的是生气了,不由嫣然一笑。
从椅子里坐起身子,手臂攀上庆王爷的肩头,墨无痕对着庆王爷的耳朵轻轻吐气:“就算你生我的气,也总该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啊,你这样自己生气,我又不知道错在哪里,想跟你道歉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你说你这气不是白生了么?”说出口的声音好像怕惊动了面前的老虎一样,格外地轻柔。再加上墨无痕一脸的无辜,让人实在无法怀疑他的心地良善。
然而,庆王爷跟他纠缠了半辈子,哪里还会被他这表面柔弱的样子蒙蔽得住。看着墨无痕在自己面前做戏做得如此逼真,不由更加来气,唬着脸推开他的手,没好气地说道:“演了一下午,你还没演够?你再跟我演戏,小心我收了你的银票拿去烧火!”
庆王爷平日对墨无痕总是没办法,可是真急了的时候,还是有办法的。
就象眼下,墨无痕一听说庆王爷要烧他的银票,立刻就“老实”了。不仅马上收起了银票和脸上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还拿回了架在庆王爷身上的腿。老老实实端端正正在椅子里坐好。两手平放在腿上,小学生一样等着庆王爷问话。
如此夸张的乖巧样子,让熟知墨无痕脾性的庆王爷差点没把嘴里的茶给喷出来。心里道:你还真是会做戏啊,你哪里就有这么听话过的时候。一时忍俊不已,想气都气不起来!
庆王爷懒得再跟墨无痕计较他的态度问题,集中精力开始数落墨无痕的罪状。“你说你干的这叫什么事?……送礼本就是图个高兴,你却要把皇帝弄哭;把皇帝弄哭也就罢了,偏还要刻那个什么皇后的印,让皇家母子间本来就矛盾重重的隔阂越来越难以收拾。……你这不是火上浇油么?你到底图什么啊?”庆王爷倒豆子似的一口气说完,看墨无痕如何回答。
墨无痕虽然是扬言过他跟袁家的账算不完,有机会就要算算。但他这些年住在庆王府,却只醉心于琴棋书画之间,从来都不过问朝政之事。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事关社稷的事。
此刻他突然要插手皇家事务,而且出手就直接捅上马蜂窝,不能不让庆王爷对他警觉起来。
然而,面对庆王爷的质询,墨无痕却好像并不紧张。手里把玩着身上的香囊,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你说这个啊?他们要哭要笑,那都是他们自找的,跟我无关。我只是奉命行事而以,……”
“胡说!”庆王爷真的生气了,平生最讨厌的就是搬弄是非之人,怎容得自己的家人这样做事!“怨不得你?若不是有你们这样的小人从中作梗,事情哪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想想这半年多来朝里发生的接二连三的变故,庆王爷忧心如焚,说话难免就有些火大。
“我是小人?”墨无痕才不买他的账。单凤眼里闪过一丝凌厉,刀子似的扫过庆王爷的面颊。出口的话便带了霜意:“你们袁家的人还真是一贯的不知好歹!身上有条龙就以为自己是天了,专喜欢听阿谀奉承,就会拿忠臣贤良出气。”
庆王爷被墨无痕骂得脸上一寒,便察觉了自己的失误。有道是:作为上者,一定不能闻过则怒,一定要闻过则喜。只有闻过则喜,才能广纳良言,事公正。
自己刚才一味按照自己的想法判断是非,恐怕会错漏一些不知道的东西,造成认知的偏颇。实在是治人者的大忌。
一念到此,庆王爷烦躁的心绪便宁静了许多,面色缓和下来,也不计较墨无痕的忤逆之言,只是耐心询问墨无痕:“那请问无痕:你说的这“好”是什么?“歹”又是什么?”
墨无痕一番话说得畅快,占了上风,便有些掩饰不住的小小得意。勾起眼角看着庆王爷,缓缓地说:“这“好”么,当然是你家皇上借我的戏排解出了心里的苦闷,心病缓了,他就还能多活上几天,让你家的天下暂时无忧。……”
庆王爷略一沉思,暂且点头认可下墨无痕的说法,示意墨无痕继续说下去。
墨无痕眼珠一转,有了下文。“这“歹”么,当然也是为了你家皇帝好!”墨无痕停下话头看看庆王爷,其实是给自己争取时间好往下编。
庆王爷不急不火静观其变。
墨无痕心念电转,停顿间便有了说法。“你家皇帝眼下呢挂在一棵树上,上不去,也下不来!”墨无痕把手放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个吊死鬼的手势,惹得庆王爷邹了邹眉。
“绳子套牢了,他自己下不来,你要是硬拉他,只会让他死得更快,你要是想救他,就的先托住他,再解开他脖子上的绳套,才能把他放下来!只要他能放下来,以后的事不就怎么都好说了。……不管什么事,总要有命才能干,所以,这“歹”么,就是要“逮”住机会先解套。”墨无痕自说自话,对自己的说法颇为满意,没注意庆王爷越来越黑的脸。
第五十六章
庆王爷是个王爷,统领兵部权倾朝野素日不苟言笑的王爷。不怒时也有三分威严。
此刻寒了脸,那威严上就更添了些不容人抗拒的霸气。
“无痕!”庆王爷不想再听墨无痕说下去了。出言打断他的话。“你自己说,今日你心积虑趟这趟浑水,到底安的什么心?”庆王爷双目如电,困住墨无痕的身形。“别跟我说你只是趁火打劫谋取钱财,你那鬼话蒙得了别人,蒙不过我。”
墨无痕双眉一挑,凤目圆睁,“我为何要趟这浑水?你以为我愿意来趟这趟浑水?!”墨无痕的脸上也没了刚才的顽皮,丹凤眼里转过一片肃然。“我家青儿要建功立业,要重振墨家,光耀门楣。你这朝堂之上,乌烟瘴气要死不活,有志之士不能进展所长,饱学之人受人掣肘。你说,如此昏庸的朝廷如此无能的皇帝,让我家青儿为他卖命,我还能安心坐在家里享福吗?”
“放肆!”庆王爷啪的一声,大掌拍在二人间的檀木小几上,震得杯盘乱跳。
庆王爷眼中喷出怒火,好像要吃人的样子。完全不为墨无痕的辩解所动。“你明知皇上爱驰神往覆水难收,还要排演这样的戏目让他追悔终生;你明知南朝江山后继堪忧,皇太后急不择路,还要接下皇太后的活计,精心为她篆刻;你明知皇太后与皇上不合,不仅不设法劝阻皇太后,反而还借机在大庭广众下炫耀你的作品,利用众人的好奇心理推波助澜,蓄意加重皇帝和太后间的分歧。将选妃立后之事推上死路。你说,你居心何在?”国之大事,容不得半点儿戏。不论墨无痕出自何种目的,他的做法已经威胁到了江山前程。庆王爷就不能不认真过问。
庆王爷一口气说完,屋里已是一片肃杀之气,仿佛空气中都有冰渣掉落。

墨无痕一动不动,凝眉侧面,静听庆王爷对自己的控诉。
待庆王爷说完后,墨无痕冷冷一笑。“说得真好,可是,你说我搬弄是非,那我问你,我墨家不过就是抢了你五王爷的婚,跟相府结了个亲。我兄长墨无影虽然贪图功名可也没有利令智昏,说他谋反,你们有什么证据?”眼中闪过泪光,将双目润泽得更加犀利。“我们墨家世代书香,没杀过人,没放过火,全家上下到底做了什么事要被判株连之罪,抄家、流放、满门尽灭!……你说我伤天害理,可我小弟从没出过家门一步,他被野狼咬伤死在流放路上的时候还不满十六岁,你倒是说说,这天理又何在?”
家人的惨死,是心头永远抹不去的伤痕。不愿意提起,并不代表已经将那些旧事忘记。不去追究,也决不意味着已经原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人,谁不爱自己的家人!那些血脉亲情,纵然埋入了黄土,也会在心底永远占据一席位置。不灭的恨象土中的种子,见到风雨就会勃发。
“你袁家是天下至尊,要什么就得有什么,想怎么便能怎样!天下人都不被你们放在眼里,能利用时便利用,不能利用时便踢开。一个个都是薄情寡性之人,还装什么母慈子孝鸳鸯情,说“不愿辜负每一个为南朝江山尽忠尽责的臣子”。我怎么就没看见有哪一个尽忠尽责的臣子有好下场的?……”墨无痕连敲带打,专挑薄弱下手,一番话说得庆王爷脸上红、白、黄、绿,依闪现。
“够了!”庆王爷真的怒了。不知是生自己的气,还是生墨无痕的气,出口的话带着令人振颤的霸气。“你是我府里的人,别人看你的作为便是看我庆王府的作为。你在我府里,想怎么便怎样,我都不会管你。只要你不做出出格的事,纵然在外面天酒地,我也不会介意。但是,我再说一,朝廷上的事,我不许你插手其间。你听清楚,你若敢再胡闹,休怪我无情!”庆王爷的话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然而,墨无痕似乎全不明白他的用心良苦。见他如此霸道,反而越发不服管教。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庆王爷客气了,我墨无痕一介罪人,多蒙皇家高抬贵手才能侥幸活到今日,又全仗庆王府遮风挡雨方能苟延残喘,我感念圣恩还来不及,哪敢怪你无情!”说罢便向门口走去。
庆王爷好心全被当成了驴肝肺,气得七窍生烟。不由心里也发了狠。“好,你行,你能干,也罢,以后你的事我都不管,你想怎样就怎样。爱去哪里去哪里。我再不过问就是。”
庆王爷平日虽忙,却并不疏忽家里的事。心里也猜测过,墨玉青想出去单过的想法有没有墨无痕的授意。此刻吵起来,新帐旧账一起算,又听墨无痕提起从前的事,话锋里带着对袁家的怨愤。便越发怀疑起墨无痕的用意,只当他是故意要激怒自己,好寻机会离开庆王府。
心里一寒,说出的话便添了狠决。
墨无痕怎会听不出来,站在门后,霍然转身,怒视庆王爷咬紧满嘴银牙。
自己这些年,醉生梦死混然度日,尽量的不让那些往事影响到庆王府的生活,尽量地让自己沉醉在间树下,努力维系着与皇家微妙的远近关系。只因为眼前这人还在皇家任职,只因为不想让他为难。可是他却说出这样狠决的话来,怎不让人心寒。
墨无痕笑了,笑得如雪中莲,娇美芬芳,冷气迫人。“是你说的,再不管我的事,你记住了!”眼中有泪光点点,生生被收了回去,傲然出门,也气也伤心。
墨无痕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留下庆王爷一个人闷不吭声,坐在屋里发呆。
显然,有什么地方不对了,而自己却不知道,事情像脱缰的马飞奔着向前跑去。而自己不仅毫无准备,还被蒙住了眼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庆王爷皱紧眉头,冥思苦想。细细回想半年来发生过的大小事件,梳理每一条线索。寻找问题的答案。
第五十七章
墨无痕走出雅室,看看外面天色,越发的有些烦躁。
夕阳映红了晚霞,半个天空都如火如荼。近碧草绿树也都染着一层迷幻的色彩,仿佛做梦般露出几分夜的狰狞。
墨无痕不想其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金碧辉煌的“鬼地方”。对身后的下人喊了声“别跟着我!”便依据自己的记忆,迈步往外走。
沿途看见有人在向自己这边张望,意欲过来招呼的样子。墨无痕只当没看见,扭身就往别走。
心里不高兴,不想跟任何人打招呼,墨无痕有意避开人群,专找人少的地方走,就算有人在远叫他,也只装作没听见。
心情不好,走走也能排遣。平日跟庆王爷闹了别扭,墨无痕也常会出去走走,等消遣够了,平了气再回去。
然而此却有些麻烦。墨无痕走得腰酸腿软实在走不动了,才感觉出有些不对。
本想多走几步路,绕过人群从旁门出去的。然而不巧的是,园子似乎太大,又似乎修得有什么问题。走了许久都找不到记忆中的旁门,面前的路却似乎怎么走也走不完。
擦擦额头的汗,墨无痕已经不挑剔是否要选择哪个旁门了,只要有个门能出去就可以,到街上随便找辆车离开这里就行。
墨无痕自认自己的要求不高,可是这该死的园门就好像专门跟他作对似的,不知道隐藏在哪个角落里迟迟不肯露面。
人倒是真少,少得不尽没有人来烦他,甚至想找人问路都找不到。
天边的余晖即将散尽,夜幕正悄然的落下。有晚风略过水面吹拂过来,让原本应该异常炎热的季节竟然平添了几分寒意。
墨无痕站在小山上四张望了一番后终于承认,自己迷失在这座诡异的皇家园林里,把出去的路给走丢了。
看着空无一人的婀娜风景。墨无痕的脸拉得老长。靠在一棵大树上,暗自用自己知道的所有恶毒语言把姓袁的一家上下挨着个的骂了个遍。

然而骂归骂,可是不能解决找路的问题,墨无痕纵然骂到口干舌燥也没能骂来一个人来。
身上也累脚也痛,越想越气。看看远似乎有灯火在闪动,有心过去可是实在累得抬不起脚来。
心里恨恨地想,要是能放把火烧了这里顺便引人过来就好了,可摸遍了全身偏偏身上连半个火折子都没有。墨无痕为自己浪费了这么个大好的放火机会懊恼不已。
正苦恼着,忽然发现远的树梢上飘过来一个黑影。
那黑影比鸟大,比风筝厚。飘得飞快,刚看见时还在远的桥上,转眼几个起落就来到了山下。
墨无痕见过墨玉青在枝头上飞,知道这也是个高手,并不觉得奇怪。靠在树上定睛观瞧,看那个正顺着山间甬道往这边跑的身形似乎有点眼熟,可是那人低着头,跑得太快,看了半天也没看清来人的模样。
实在不想再等下去了,墨无痕决定不管这人是谁,都要叫住他问问出去的路。于是在那人即将飘到面前时,从树后出来,闪身来到路当间,挡住来人的去路。大声说道:“劳驾问一下……”
来人走得惊慌,本不曾料到前面有人,墨无痕的突然出现,着实把他吓了一大跳。“妈呀!”一声,脚下一软,从半空掉了下来,差点没摔个狗吃屎。
这人一身狼狈,停下来一叫,倒让墨无痕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原来这人是个自己认识的人,多日不见了,不想却在这里遇见。真是来的早不如来得巧。想必也是来趁火打劫来园子里生财的。
墨无痕笑得心口都痛。指着面前穿了侍卫服装的小陶说:“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你早说啊,我跟你一起去岂不更好。”
小陶这时也认出了墨无痕,脸上一红,用手搔着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跟着傻笑。“原来是墨先生啊,我没看清,还当是小墨呢,可吓死我了!”小陶见到墨无痕,觉得格外的亲近,把心里想的都说了出来。
墨无痕笑得快岔了气。好半天才缓过来,伸手搭上小陶的肩。很亲热地揽着他。“你怎么飞得这么快啊?看得我眼都了,还以为撞见鬼了呢。”言下十分的赞赏。
小陶最得意的便是自己这身轻功,被墨无痕夸奖了,更觉得十分自豪。一挑大指,神气活现地告诉墨无痕:“墨先生,不是我夸耀,咱这功夫,谁都追不上。……墨先生你要是不怕晕,我带上你一起“飞”都没问题!”
哦?墨无痕不由张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小陶。“真的能带上我?”
“那还有假!”小陶生怕墨无痕不信。一伸手揽紧墨无痕的腰。“先生你说去哪里吧!”
“我的车在大门外,你把我带过去,咱俩找个地方喝酒去吧。”墨无痕也不客气,直接布置任务。
小陶一听说去喝酒挺高兴的,可是又一想墨无痕说要去大门外,不由有些怯步。“墨先生,那个我这样过去,不太方便吧。……”那里人多眼杂,自己穿着侍卫服若是被人认出来可怎么好。
没等他说完,墨无痕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拍拍小陶的肩头,学着小陶大咧咧的样子说:“放心,有我呢,看谁敢动你,我先剁了他的手!”
小陶一听这话,放下心来。手里一用力,将墨无痕扛上了肩。“那您闭上眼,咱这就走喽!”说着话,脚下生风,拔地而起。
好像是被一阵风迷了眼,等墨无痕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来到了大门外。
面前是自己的马车,旁边是自己的下人。一个不少,都摆在自己面前。
做梦似的,墨无痕使劲眨眨眼。刚才苦苦寻找的东西,一睁眼就都到了面前。太不可思议了。看来小陶的功夫真不是吹牛的,实在是好用得不得了。
只是眼前这些人怎么都像是看见鬼一样的看着自己。一个个张着嘴,傻瓜似的不会说话了。
墨无痕松开揽住小陶的手,低头整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服。轻咳了一声,再抬头看自己那群傻掉了的下人们。
还没说话,背后就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爹,你跑哪里去了?我正要派人找你去呢。”
说着话,一个人转到面前,是墨玉青。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墨无痕,有些气急败坏地样子。
突然出现的墨玉青把墨无痕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前后左右看来看去,最后才明白过来。
原来刚才墨玉青正在和下人们在这里说话,这些人围成一个半圆等着墨玉青吩咐。而小陶架着自己从天而降,正好落在这个半圆的圈子中间。
自己落地的方向刚好面对着众人,于是就看见了一堆惊讶错愕的脸,而错过了身后的墨玉青。

想来他们也跟自己刚才一样,以为是看见鬼了吧。墨无痕笑笑,拉拉缩在自己身边的小陶。跟墨玉青解释:“没什么事,我让小陶带着我去后面逛了逛。不好玩就出来了。走吧,青儿咱们一起喝酒去。……”
还没等墨无痕说完,墨玉青已经绕到墨无痕身后,一把拎出了小陶。“又是你,你不老实呆着又去里面偷……”
“哎,哎,哎,”小陶被墨玉青拎小鸡似的拎着,两个眼睛紧紧盯着墨无痕,盼他能救下自己。
“青儿放手!”墨无痕伸手扯开了墨玉青拎着小陶的手,挡在他们中间。“青儿,我作证,他没偷什么东西,只是把你爹――我,给偷出来了。”墨无痕拉着墨玉青,有意为小陶遮掩。
小陶见到墨玉青就腿软,早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其实他已经得了手,现下怀里正揣着赃物。见到墨玉青双目炯炯地就怕得要死,早忘了墨无痕说的要去喝酒的话,只盼着立刻逃得远远的。
这下一看墨玉青被墨无痕拦住,给了自己脱身的机会,也顾不得其他,扭头就跑。飞身上了树,猴子一样,三下两下没了踪影。
墨玉青被自己的爹挡着,眼看小陶从面前跑了没法去追,便有几分恼火。看回自己的爹,拧着眉毛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墨无痕站在原地,回头看看小陶已经没了影子,心里松了口气。回过头来,有些幸灾乐祸地给墨玉青解释:“别管他,袁家没一个好东西,他们家的东西都被偷光了才好呢!”
墨玉青最了解自己的爹,听他开口骂袁家,就知道他跟庆王爷又闹别扭了。想也知道,不闹别扭,他怎么会自己乱跑落了单。
有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墨玉青忍不住要教导自己的爹:“您不愿意在这里,出来我们回府就是了,干什么四乱走,还跟小陶绞在一起。要是让别人知道了,人家可怎么想啊!”给人家做奴隶也就罢了,怎么还能做贼呢!
谁不想出来了,不就是一时没找到路么。墨无痕想起来又生气,眼睛一瞪说话都横着。“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才不管呢。……”
墨玉青熟知他爹的脾气,知道他是气没出尽,还别扭着。听他嘀嘀咕咕地数落着园子里的路不好走,也不跟他计较,接过下人递过来的宝蓝色丝缎披风给墨无痕披在身上。
太阳落山了,四周树影间有些凉意。墨无痕的身体受不得凉,所以庆王府上下都格外小心。
墨无痕拉着墨玉青要去喝酒,墨玉青想想园子里的事还没完觉得这么走了实在不妥。正在想办法劝说自己的爹,就看见鸿锐打马从大门里跑了出来。急火火的样子。
墨玉青看见鸿锐过来,不由眼睛一亮。扭头贴在墨无痕耳边说:“爹,你看来了一个姓袁的,不如拿他出出气算了。”
墨无痕也看见了鸿锐,听墨玉青一说,不由又燃起了斗志。冷冷瞥了墨玉青一眼,不动声色地回答:“这个姓袁的已经进了墨府,就算我们墨府的人了,要出气也得拿里边那些出气!走,咱们进去!”
第五十八章大月歌舞
迎面跑来的鸿锐也看见了这里的墨家父子。
立刻面露喜色,从马上一跃而下。来到墨无痕面前,激动地拉住墨无痕的衣袖。“爹爹你已经出来啦!我问了好多人都说你往后园去了。我刚派了侍卫去后园找你没找到,正想出来跟青儿说呢。”鸿锐帅气的脸上满是喜气。两个眼睛星星般的闪亮。
墨无痕但笑不语。旁边墨玉青可忍不住了。
“鸿锐,”墨玉青不等他爹回答,就抢先开了口。“你说侍卫们去后园了?那,他们除了找我爹还找别的什么人么?”一听说调动了侍卫,墨玉青格外的警醒。生怕小陶又惹了什么弥天大祸,会牵连上自己的爹。
鸿锐却好像一点都不紧张,侧脸想了想,回答道:“没别的事吧,哦,我听说半个时辰前铁印寺里走了水,好像是香火太盛,把幔帐给点着了。所幸没有人员伤亡,这会儿已经早救下了。……我出来的时候,里面正在准备晚膳呢,马上歌舞就要开始了,皇上让我一定请爹爹过去。”鸿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把里面的情况说给墨玉青。
墨玉青听完鸿锐的回报,稍稍放下心来,看看自己的爹。墨无痕正斜着眼睛看自己,目光中有三分警告,七分戏虐。根本没有半分做为盗贼同党该有的紧张和恐惧。
墨玉青有些气闷,怏怏的,好像是自己做了贼。本想出言提醒自己的爹还是要多加小心,可是鸿锐既然不知道刚才小陶出现的事,自己也不好立刻宣扬,只好低下头掩饰住自己的担心。装作没事的样子,跟着爹爹和鸿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园子。
晚宴设在风和堂。风和堂坐北朝南,面阔5间,前后出廊,十分的轩敞。殿前有宽敞的月台,与旁边观山看景的云霄楼相联。对面隔水相望的就是一片回廊水榭的澜语岸,每宴后,少不了漫天的烟火从澜语岸升起,映照得天上地下,一片璀璨阑珊,让人置身其中,仿若进了人间仙境身在半空。
墨无痕他们三个进来时,酒宴已经开始了。殿内灯火通明,殿外人来人往。
衣香鬓影、冠盖云集,今日庆典前来道贺的不是本朝的达官贵人就是远道而来的各国嘉宾。众人谈笑风生,不时穿梭于华丽的宴会厅内,推杯换盏,畅饮寒暄,把热闹的气氛再推向高朝。
墨无痕远远地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看见庆王爷在皇帝下手坐着也不肯过去。
墨玉青跟鸿锐交换了一个眼色,鸿锐便向庆王爷那边走去,留下墨玉青陪在墨无痕身边找了个角落里的空位坐下来一起用膳。
墨无痕看看这喧闹的大堂,初时还觉得不以为然。随意吃着喝着,看看歌舞,听听管弦,渐渐的倒来了兴致。

美酒佳肴也还罢了,难得的是一班来自大月国的歌舞伎,乐舞妆束,无不令人耳目一新。
尤其是舞伎中那个眼儿大大、腰儿柔柔的红衣女郎。十六七岁的样子,生得面目姣好,身材匀称。在一群身着绿纱裙的舞伎中出没,宛若碧波中一朵睡莲。风摆荷叶似的裙裾水波般起伏不定,恍若在水面滑行一般轻盈缥缈。
如此舞姿出众,艳压群芳的容貌,一节舞蹈未完,就让原本嘈杂的大堂渐渐安静了下来。
墨无痕坐在朱栏后,远远地望着那个女孩,突然的,便有些心神不宁。
说不上来为什么突然会有这样的感觉,可这感觉又确实很清晰。就好像一只泥鳅在水底翻滚,搅浑了一池的水,你明知道它在那里,却怎么也看不清它的样子。
惶惑间,墨无痕不自觉地扭头去看旁边的墨玉青。
墨玉青全不知这些,甚至他根本也没看那些歌舞伎的表演。自己吃饱喝足了,此刻正在对着手里的一张小纸条傻笑。
墨无痕不问也知道,想来又是某个大胆的女孩子托人递过来的,上边还别了朵红色的。纸条的内容猜也猜得出,无非是女孩看上了青儿,有意跟他结识。
墨玉青这两年遇见的这种事很多了,也不觉得稀奇。按照鸿锐教的法子,笑一笑,要过纸笔,就在纸条上客客气气地回绝了对方。
墨无痕的眼角扫着墨玉青的一举一动,看他不慌不忙地做事。虽然没看出任何的异样,可是心里越发觉得不安。总有一种感觉,似乎隐隐的有个不知道的危险正在向自己和青儿一步步地靠近。
墨无痕凝眉静思,抬起头向主位望去。
主位那边似乎也不见什么异样。那一班“姓袁的”都在注视着起舞的红衣女孩,好像都很欣赏的样子。
皇太后好像饿了多年的老狼终于见到猎物似的目光闪亮;庆王爷半转过身子指着女孩低声在跟司仪说着什么;鸿锐眯起了眼睛嘴角含笑直盯盯的看着女孩似乎看得陶醉的样子;就连那个宁死不近女色的皇上,都难得的把目光落在了那片旋转的红色上,有片刻的停留。
轻柔飘逸的舞姿在众人的注目下不急不慌地跳完了一整曲踏波舞。音乐结束,女孩腰肢款摆,让身上轻纱质地的舞裙如瓣般铺散开来,就势对着上位的福了一福,然后丢下一个柔中带娇的甜笑,转过身袅袅娜娜地走了出去。
众人的目光跟着女孩的身影,直到门口,方才缓过神来。大堂里议论声四起,交头接耳,都在打听那个女孩是哪里人士,谁家的闺秀,什么样的来历……
皇太后急急地叫老国舅过去,又忙着跟皇上说些什么。旁边庆王爷也跟鸿锐说着什么,鸿锐起身,匆匆地去了。……
墨无痕皱着眉头收回了视线。看看旁边的墨玉青。这会儿功夫,又在写着什么。
不是刚才那张别着的小纸条了,这换了粉色的绢帕,香气袭人。摊在桌之上,好大的一张。墨玉青洋洋洒洒的已经写了一大堆字在上面,似乎还没写完。
墨无痕侧身趴过去伏在墨玉青的肩头看了看,不由有些好笑。“人家的帕子本来洗洗还能用的,你写上这么多字,若是洗不出来了,你小心被人家念你一辈子!”
墨玉青早知道他爹看了肯定不会有什么好听的话说,此刻被挖苦了,也不生气,只勾起嘴角笑笑:“谁家小姐那么小气,为条帕子就要念人一辈子。”
“那可难说。”墨无痕撇撇嘴,挑起眉毛,很市侩的样子。
墨玉青笑笑,不再理会他爹,专心写他的回绝信。信刚写完,一个精心拼凑的果盘被递到了墨无痕和墨玉青的面前。
墨无痕看看果盘,扭头对墨玉青说:“这个还比较实惠,我看比你刚才那两个舞文弄墨的强!”
墨玉青看着自己的爹,有些哭笑不得的,“当然实惠了,这果盘是送给您的,又不是给我的!”
哦?墨无痕一愣,再看看盘子,果然是皇家桌上专用的金漆盘龙图案。不可能是哪家闺秀的手笔。
墨无痕看着盘子边上的金龙,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拿起一块水果放进嘴里,顺手把桌上谁都没动一口的整只烧鸡递给了来人。“谁让你来的就送给谁,就说是我说的。”
“爹,你这又是何必!”墨玉青在旁边小声劝阻。
“你别管我!”墨无痕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非要斗气。
墨玉青也管不了他。挥挥手,让来人退下。
来人不敢多言,捧着一只大烧鸡退下了。

墨无痕慢慢吃着果盘里的精美水果,还是觉得心神不宁的。把胳膊架在墨玉青的肩上,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
直道宴会结束,那个大月国的红衣女孩都再没有出现,倒是听邻座的人打探回了消息,说那个女孩是大月国某个游牧部落的女族长的宝贝千金。
那个部落这几年兴旺了,在朝上说话也有些分量。这便代表大月国来参加南朝皇太后的寿辰庆典。女族长带了自己的独生女儿,似乎也有意将那女孩许给南朝皇帝做妃子。
第五十九章
众人议论纷纷地往外走,外面的焰火表演已经开始了。
按照每年的惯例,焰火表演分为“喜从天降”、“国色天香”、“寿比南山”、“洪福齐天”等多个主题。
各色礼轰鸣着冲上天空,依喷薄,闪光的痕迹呼啸着四射开来,映亮了天空,也照亮了河岸。璀璨的焰火与皇家宫殿流光溢彩的建筑构成了一幅蔚为壮观的画面。……
皇帝陪着太后站在楼上观赏焰火。群臣和来宾都站在楼下的平台上。墨无痕就跟着墨玉青,避开簇拥着的人群,来到了云霄楼下的角落。
这里人少些,也比较背风。墨无痕看着天上,有些心不在焉的。
墨玉青张望着,在人群里找到了站在云霄楼台阶上的鸿锐。鸿锐居高临下,也在朝人群里寻找着什么。墨玉青抬手给他一个示意。鸿锐在那边看到了,使劲地点点头。
焰火接二连三的升空,引得人群不时发出大声的惊叹。
正看着,鸿锐从喧闹的人群里挤了过来。
鸿锐凑到墨无痕面前,大声地告诉墨无痕和墨玉青,说皇上在上面请他过去呢。
墨无痕有些不置可否,瞟了眼云霄楼上,似乎不想过去的样子。旁边墨玉青拉拉他的衣袖。贴在耳朵上大声说:“爹,皇上找您肯定有话说,我看还是过去一下吧。”
墨无痕白了一眼墨玉青,轻声嘀咕:“我跟他们家的人没话可说!”
鸿锐站得远,没听清墨无痕说的什么,但是看表情也知道,墨大先生这会儿心气不顺,正不开心呢,需要小心伺候。
给墨玉青使了个眼色,鸿锐笑着拉起墨无痕的衣袖。“爹爹走吧,我和青儿陪您一起去!您说要教训谁,我们就上!……”说着话,也不管墨无痕愿不愿意,拉上就走。
云霄楼上,皇帝带着金冠,穿着宝织坊的雪里藏贡绸,正站在栏杆边赏景。见到墨无痕上来,似乎心情颇好。“墨先生,朕正找你呢。”
墨无痕低头行礼,抬起头来问皇帝。“陛下找草民来,不知有何吩咐啊?”
貌似平静无波的言语听来有些刺耳。连高大帅气的帝王听了也不免皱了皱眉。回身看看远装作不知的庆王爷,皇帝的脸上现出些玩味的表情。
“其实也不是朕要找先生,只是大月国的来使跟朕说想找一个人,朕想来想去,觉得也许先生可能会知道,所以这才请先生过来的。”皇帝的话说得很委婉,试探着墨无痕的反应。
墨无痕低头不语,似在沉思。
“先生若不想见,那就不见吧。”皇帝有意回护,体贴的替墨无痕开脱。
墨无痕静静听着,脸色有点苍白。
好像有阵风从脖颈间掠过,带走了全部的体温。该来的总是躲不过,你不找它它也会找到你。就这么不经意间,天就变了。
墨无痕望着楼梯口,一动不动,好像变成了石头一般。四下里恍若暴雨将至,风都是乱的。
所有人都顺着墨无痕的视线望过去,原来,不知何时楼梯口已经站了一对母女。
女孩正是晚宴上在众人面前献舞的红衣女郎,婷婷袅袅站在母亲身后。而她的母亲,就是那个代表大月国来出使南朝的女族长。
岁月荏苒,这女族长虽然鬓角有了些风霜,但仍能看得出,当年也是生得风貌英美,神姿艳发,更兼岁月历练出的迫人气势,虽须眉有所不及。
还是有人传言,说她不仅娴于辞令,更兼有武技,整顿内政,发展生产,不仅把本族治理得渐渐强盛起来,就连其它部族也都对她服服帖帖。

而此刻,她身上穿着一袭作工精美的长裙,脸上罩了轻纱,带着女儿,静静地站在那里,黑漆漆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墨无痕。隐约能看见那双目中有光芒闪闪烁烁,好象当风口的灯烛,忽明忽暗。
墨无痕清俊的身影缓缓移动,来到母女面前,一时默然而立,未有以对。
焰火不知道何时停了,远忽然起了一阵大风,好象要将星辰吹落似的,漫天卷地地呼啸奔腾而来,风中有雨前湿润的腥气。
墨无痕就在这时,嘴唇微颤,似乎不敢确信般地唤出了一个名字。“苏苏!”
那位名唤苏苏的女子轻轻地拉下了面上的轻纱,露出依然姣好的容貌。她的脸色也很不好,交错着许多阴沉不定的表情,也毫不掩饰。看着墨无痕,竟像痴了般,不肯眨眼。
“真的是你!……你还活着?!”那女子恍如不敢置信般的伸出手来,想摸一摸面前的墨无痕,又怕他化了似的不敢触碰。
周围众人惊异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面上全是惶惑和不解。
墨无痕这十几年来一直在庆王府居简出,很少有出远门的时候。即便出去,也有庆王爷陪同在侧,而这女子作为大月国某部族的族长也是第一来南朝,众人确信以她的样貌如果来过南朝,断不会不为人知。
然而这样一来,便有个疑问,她是如何认识的墨无痕的?又怎会说出“你还活着!”这样的话?
想到此,众人把目光悄悄去找寻庆王爷的所在。希望能从他那里揣摩出些端倪。然而,庆王爷背手而立。看上去从容冷静,不见半点波澜。
“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女子痴望着墨无痕,喃喃低语。
“是啊,我还活着……还活着!”墨无痕也在低喃,仿佛置身一个荒诞离奇的怪梦,你以为自己醒着,其实却是睡着,而梦里,你却看见自己沉睡。更可怕的是,任你如何挣扎,这梦都没有丝毫要倏然惊醒的征兆。
汹涌的血流往上翻涌,墨无痕的眼前漂过大块大块的红云。那云里,有家破人亡时的惊慌无奈,有亲人离去时的呼喊挣扎,还有穷途末路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凄凉。
每个人的命运仿佛都掌握在别人手中。就如同此刻,墨无痕蓦然醒悟:这世上,原没有谁该死,谁不该死,而只有谁死了,谁还没死!死了的化作泥土长眠地下,而活着的,就要忍受这岁月的煎熬和噩梦的突袭。
“我以为,那日别后,……此生,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女族长颤抖的声音响起,在一片令人难耐的死寂中,如筝。
墨无痕的双唇已经白得毫无血色,整个人都微微抖动着,仿佛风起的时候就会翩然离去。梦呓般的话语自轻阖的口角泄出,断断续续的,如同叹息。“我找了你许多年,……也以为……再见不到了。”
闷热的空气仿佛粘稠的稀粥,混沌不堪,呼吸都已凝结。
墨玉青走过来,轻轻扶住自己的爹。
女族长盈盈的目光移过来,落在墨玉青的脸上。惊诧着,疑惑着,企盼着,只是不敢相信。
“爹!”墨玉青受不住对面的目光,悄悄呼唤自己的爹。
墨无痕猛然惊醒般回过神来,拉过身旁的墨玉青,指着女族长说道:“青儿,这是你娘!”
第六十章
天边,有雷声隐隐传来。风里夹杂着沙石,打在脸上,如火焰般烧灼。
墨无痕的声音仿佛一声魔咒,瞬间传遍全场,让每个在场的人都心中一惊,不由得打个冷战。
而最震惊的,莫过于墨玉青本人。
墨无痕的话如同当空一个霹雳砸下来,震得他目瞪口呆心神俱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爹,说不出话来。
从小,他就知道自己只有一个爹。从小,他就知道自己没有娘亲。
这些年来,早已经习惯了没有娘的日子,早已经习惯了只有爹的生活。只要自己能跟爹在一起,而爹爹身体还好,便从心底里觉得很知足。并不觉得比别人少一个娘有任何的不可或缺憾。
这突如其来的娘仿佛从天而降的雷雨,不仅没有丝毫想要亲近的感觉,反而让墨玉青从心底里感到莫名的恐惧。
墨玉青拉着墨无痕的手臂,死死地看着自己的爹,他不相信,不相信自己真的有娘,或者说,不相信自己的娘就是面前的这个女人。

也许这不过是一场游戏,是爹编排的另一出骇然听闻的大戏。就象刚才把皇帝弄哭的那出《浣溪》一样。是爹出于某种目的要演给别人看的戏。
这样的戏爹以前也曾经弄过的,为了吓唬庆王爷的,也象真的似的,吓住了许多人。这样的戏是不用当真的,等爹的目的达到,过几日自会烟消云散,什么都不会留下。
这一定也是如此!
墨玉青努力地想在他爹的脸上找到答案,哪怕是一个小小的暗示也好。只要爹露个眼色就好,自己都可以放心地陪他把戏演完。
然而,墨玉青没有看到期望中的答案,他只看见他爹的脸上,是说不尽的憔悴和疲惫。
“青儿,去给你娘见礼!”墨无痕的声音轻烟般的传来。针一样扎在墨玉青的心里。
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了答案,原来这是真的,不是逢场作戏,不是故弄玄虚,这是真的大难临头了。
不,不要。我不要这个娘!墨玉青的心头有个声音在嘶喊。要撕破胸膛般的横冲直撞,然而喉头似乎被堵住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墨玉青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墨无痕,苦苦哀求。
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一定要认这个娘呢,不认不行么?
小的时候,跟着鸿锐去给他的娘扫墓,回来之后,也曾经好奇地问过自己的爹:自己的娘在哪里?
爹说:在给你找呢,……还没找到!
于是自己就认定,自己的娘一定也是在哪个墓里,就象鸿锐的娘一样,被黄土盖着,没有任何声息。而爹说的“没有找到”也仅仅是她的墓碑不知掉落在哪里,还没有找到。……
后来,自己上了太学,先生和同窗都曾质疑过自己的出身。
他们说:你跟你爹长得一点都不像,你是抱来的吧?……你十有八九是你爹捡来的!……
为了这些话,自己曾经偷偷哭过许多,直到被鸿锐发现了,告诉了爹。
爹把自己搂进怀里,当着鸿锐的面说:“谁再敢说你不是我儿子,你就给我打,打死勿论!”
于是,从那以后,再没有人说过自己是抱来的或者捡来的。鸿锐的拳头让所有的人闭上了嘴再不敢胡言乱语。
就这样,自己成了爹公认的儿子,十几年来,再没有生过事端,直到刚才。
自己从没见过这个女人,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只知道这个女人一出现,自己的爹就好紧张。
是她让皇帝叫来了爹,是她让爹白了脸。也是因为她,让爹不得不叫自己喊她娘。
这个女人太可怕了,可怕到让自己不敢看她。
心里有个疑问水泡般浮出水面,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是不是,一旦认了这个娘,自己就要失去这个爹?
不,不要。我不想失去爹,我不要这个娘!
我要爹,要这个把自己一手带大的爹!我要永远跟他在一起。我不要叫这个女人,我不要她改变我的生活。
狂风在耳边轰鸣,天空在摇动,地面塌陷了,眼前的东西好模糊。
求求爹,求你,不要让我叫她娘!我不想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而失去你!
“青儿,我让你跪你娘,你跪我干什么?”墨无痕看看跪在自己脚下的墨玉青,有些无奈地嗔怪。
“青儿!”墨无痕轻拉墨玉青死死攥住自己衣襟的手,想拉他起来,却发现,墨玉青的手臂在不停地颤抖。而他望向自己的眼中,满是哀求。
“青儿,起来!”墨无痕努力让自己疲惫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温存。实在不想让这个自小没娘的孩子再受折磨。

然而,墨玉青却死活不肯从地上起来。只跪在墨无痕面前,拉住墨无痕的衣襟哽咽着叫“爹!”他的声音压抑着,叫得小心翼翼,却扎心扎肺。
对面,一直在凝视墨玉青的那双眼眸渐渐潮湿。晶莹中有水滴缓缓涌动,仿佛雪山上的溶水,一滴滴跌落谷,惊起一片烟气,雾气。
努力地忍住,过了一刻,她方才轻轻一叹:“已经长这么大了,只恐怕他不记得我了。”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眼眸中流露出的却是无可奈何的清醒。
墨无痕抬起头来,见夜色里她的脸上是欲哭无泪的凄凉,心中实在不忍,低下头狠狠叱道:“青儿,你若不肯认你娘,就别来见我!”言罢,挣开墨玉青的牵扯,大步走下堂,衣袂飘飘如苍云流去。
墨玉青颓然倒在地上,面容凄苦,哀哀无告。嘴唇里还在不死心的动着,却已发不出声音。
鸿锐实在看不下去了,扑上前去从地上拖起墨玉青,拉进自己的怀里,让他依偎在自己颈旁,用力抱紧那不停颤抖的身子尽力地抚慰。
墨玉青失了魂魄一般,软软的靠在鸿锐怀里,闭上眼,泪便涌了出来。
女族长见此情景,没再说话,对着皇家众人敛衽略拜,转过身,带着女儿翩然离去。众人看见她的背影,双肩隐隐抽动,想是也伤心万分。
这时,酝酿已久的闪电自天边亮起,交错着击穿长空,然后又是一暗。半晌后,雷声滚滚而来。
夏日的暴雨说来就来,全不顾人们的心情如何。转眼就要来到面前。
人群悄然散去,消失在浓黑的夜幕中。阵阵乱风将四断续的低语卷得迷离零碎,撕扯得只只片片。
众人都有个疑惑,墨玉清到底是不是墨无痕的亲子?
细想想,墨玉青长得确实不像墨无痕。
墨无痕是细长的丹凤眼,而墨玉青却是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墨无痕是悬胆鼻,墨玉青则是小狮子鼻。墨无痕的唇型很优美,象春桃的瓣。墨玉青的唇线却又平又直,让人只想到清俊少年的刚毅和果敢。
若严格地论起相貌,他们二人的相象之,也只有白皙干净的皮肤和修长细瘦的身材看起来有九分地相似。
然而,但凭这点并不能完全确定他们就是父子。
而气质上,这二人更是没一点相仿。
墨无痕恃才傲物,永远给人一种高高在上飘飘欲仙的感觉。而墨玉青虽长的王府,却从来都谦恭有礼不骄不躁,清纯得如同荷叶上的露珠。
这些年,众人都承认他们是父子的原因其实也只是因为墨玉青是墨无痕亲手抱进庆王府并一手带大的。
一天天流淌过的岁月证明,墨无痕对墨玉青爱逾性命,从小到大都是照顾得无微不至,呵护到寸步不离。由此才让人相信,他们是父子,相依为命的一双父子。
然而,这又能证明什么呢?
墨无痕家破人亡之际,难免会对亲情格外的看重。别说是别人托付给他的孩子,就算是路边捡到一个孩子,依他的为人和那时的境况,他也会悉心照料,视如己出的。
那是人性对家的渴望和对亲情的依赖,天性使然,并不能证明血缘的存在。
而最让人好奇的就是:墨无痕流放前虽有婚约却并没有成婚,这墨玉青显然不是墨无痕在墨家时的子嗣。而按墨玉青的年龄推论,他应该出生在墨无痕流放的那段日子。
墨无痕流放的那段日子,是一个谜。
一个无人知晓的谜。
一个传说中的人间地狱之谜。
第六十一章
夜,无眠,辗转反侧。
听着外面这酝酿了不知多久,终于在闪电中发作的大雨。鸿锐披衣而起,轻轻地走到窗前。

王府内院,听鹂阁窗外,铺天盖地的暴雨如激流狂吼自九霄跌落,沙崩土泻般砸击向地面,仿佛要将天地颠倒。
哗哗的水声狠命地冲刷着房脊屋檐树木草,带着发泄般的怨气。……
一道闪电撕破云层当空劈下,同时雷声轰鸣震耳欲聋如在身侧。
“呜!”身后的纱帐里传来一声轻吟。声音虽轻,几乎被雷声淹没,但还是没有逃过鸿锐的耳朵。鸿锐知道,那是刚刚睡去的墨玉青被雷声惊醒了。
鸿锐没有停留,立刻转身回到床边,掀开帘帐。
雷声又起,闪电照亮了窗纸,墨玉青正半睁着眼睛寻找着什么,脸上一片迷茫。
鸿锐俯身,将床上的人儿揽进怀里,轻轻地拍哄。
不知道因为什么样的原因,青儿自小怕雷。幼年时,每打雷,他都会哭着喊着要找他爹。
后来他搬到外院这听鹂阁里住,下雨时虽然不再去找他爹,却依然怕雷。
自己开始并不知道这些,后来是偶然听陪夜的嬷嬷们私下里说他是狐狸变的才知道的。
那时自己也不大,听到这个传闻觉得很好奇。让管家把那嬷嬷叫来仔细盘问。那嬷嬷怕了,筛糠似的把看到的都说了出来,说打雷的时候他一个人缩在床上怕得厉害又不许人靠近,所以才猜他是狐狸精。道行还浅,天谴打雷的时候会怕被打回原形……
自己听了这话,当时就气得要死,第一端起庆王世子的架子把下人好好叱责了一顿,下令给管家,要是王府里谁再敢胡言乱语,定要重重惩罚。……
于是,从那以后,每打雷,自己都会冒雨从东院出来,跑来他的房间看他。把受惊的小兽一样的他抱进怀里,细细地安抚。
这个时候,他不但不会推开自己,反而会紧紧地抱住自己。他会把头埋在自己胸前,他会叫着自己的名字,许自己亲他的脸。……他的依赖让自己满足,满足到会让自己生出一个龌龊的念头,那就是希望天上的雷不要停,越多越好。
每每这个时候,自己都会感到无比的满足和欣慰。因为不管雷声多大,他都能在自己的怀里稳稳地睡去。
然而,今夜,任自己如何哄劝,他却都迟迟不肯入睡。鸿锐长长吐了口气,耐心地抚慰着怀里的人。
今日生母突然出现的事确实太突然了,这样的出乎预料,带给他太大的冲击也是可以想见的。
生母毕竟不比旁人,更何况还是一个异族的母亲。试问若换了自己,恐怕也要和他一样,一时不能接受。
鸿锐收拢手臂,将怀里的身体抱紧。低头轻吻着怀里人冰冷的额头,一遍遍地轻声安抚:“青儿,睡吧,……青儿,我在这……青儿,别怕……快睡吧。嗯!……”
唇边光洁的额头依然冰冷,长长的睫毛开开合合,刷过自己的肌肤,留下一道道清晰的触感。昭示着怀里人的骚动不安。
“鸿锐,”墨玉青的声音在鸿锐怀里响起,闷闷的,有些犹豫。“我不想认娘!”
“嗯。知道!”
“鸿锐,”
“嗯?”
“你说,我爹是不是……不要我了?”
“怎么会!”
“可是他都不去我的府里了。”爹走后,鸿锐拉着自己出来,到了南城墨府,门上却说爹没有过来。两个人折马回来庆王府,这边也没有。这么大的雨,他去哪里了?
“有人跟着呢,你放心吧!”鸿锐温热的唇吻上墨玉青的额头,声音柔柔的,让人心安。
“我想去找我爹!”墨玉青的话里带了哭腔。见不到爹,总是心里不踏实。
“雨这么大,你找到他也没法回来。”他既然不想见你,你去也没用。鸿锐拉过被子,把墨玉青严严实实盖住。

窗外,暴雨如注,将室内的小小空间与外界完全隔离。只有帐内的夜明珠散发出幽幽的光亮。
“鸿锐,”墨玉青在鸿锐的怀里扬起头。“如果我不是我爹的孩子,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么?”
“你怎么会这么想?”鸿锐皱眉,看向怀里的人。
“你回答我!”墨玉青坚持着,象溺水之人盯住面前的稻草一样紧盯住鸿锐。
“青儿!”鸿锐对上墨玉青的双眼,沉默片刻后一字一句地说:“你听着,不管你是谁的孩子,我都会跟你在一起。这一点,永远不会变!”鸿锐的话说得斩钉截铁坚定不移。
墨玉青望着鸿锐,渐渐镇定了下来。把头俯在鸿锐胸前,倾听熟悉的心跳。
鸿锐轻轻抚摸着墨玉青颈后柔软的头发,换了个姿势,让他在自己怀里趴得更舒服些。“青儿,其实有了娘也不是一件坏事啊!”鸿锐小心地劝说。虎毒不食子,那女人看来不像是坏人,至少看得出来,她是爱着青儿的。
“你不知道!”墨玉青的头在鸿锐颈间使劲拱了拱,有些心急火燎的烦躁。“我爹,他这些年那么多银子找人,不为别的,就是想把我托付出去!……他怕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就会无依无靠……所以,他一直在找信得过的人,好让我去投靠。你不知道,上我爹他派我去抚远府陈家送信,他信上就让我认那位吴家的婶子叫姑母!”
鸿锐的心里象有根琴弦绷断,细细的弦丝勒过肌肤,铮然一响,刺刺的痛。
青儿说的不错,实事可能就是这样。
墨无痕确实怕死,怕自己死了扔下墨玉青在尘世中飘零。他担心他死后墨玉青一定会离开庆王府,甚至不会接受庆王府的照料。所以,墨无痕不放心墨玉青,他怕死,他不敢死!
不管病得多厉害,身上痛得如何生不如死,他也要挣扎着撑下来,努力好起来,顽强地活着。就因为他不放心墨玉青,他还没有找到可以托付的,能够让墨玉青愿意接受照料的放心人。
从小到大,总听墨无痕说他自己是个贪生怕死的人,要别人都别跟他一般见识。
那个人啊,轻轻冷冷的性子,却有着火一样的心肠。虽然他早看透了茫茫大地的风雨晴暖,富贵贫贱的生死轮回。却仍然保持着一颗慈爱温柔的心,为自己的家人遮风挡雨。
抬起怀里人的脸,鸿锐轻吻墨玉青的眼帘。伸出舌头,轻轻舔去那眼睫上悬挂的泪珠。青儿,我的青儿,不管未来如何,我都会陪在你的身边,关心你,照料你,即使哭泣,也要让我陪着你。让我用我的怀抱抚慰你。
“鸿锐!”修长手指伸进衣内,抚摸着情人的心跳。“你知道我为什么怕雷吗?”
这个问题从不曾问过,既然害怕,一定是不好的记忆吧。
“每下雨前,我爹身上都会痛,我总觉得,天上的雷是来带我爹走的。”
“不会的。”可怜的青儿,我该怎样安抚你。
“有一,也是下雨的时候,我进里间去找我爹,看见你爹在床上,他们都没穿衣服,我吓得要死。”谁知道,是我爹先看上你爹的。害我愤恨了这么多年。
“青儿,那些事都过去了!”你现在跟我在一起,让我来爱你。
“鸿锐,”修长手指在鸿锐胸前抚弄,有些痒痒的。
“嗯?”拎着手腕把那手从衣服内扯出来,送到唇边挨个亲吻那些可爱的手指。
“我想……”手指滑出掌控,顺着腹部向下探索。
“什么?”微微分开双腿,放那手指进去。那手指有魔力般的让人灵魂出窍呼吸错位。
“…我想要你!”手指滑进私,轻轻的揉弄。
“嗯,”只要你不再哭泣,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
年轻的身体在黑暗中裸呈相对,手掌划过彼此的肌肤,带起片片的灼热。温暖的环抱将心底的含意驱散,舌尖追逐着,尽情汲取着彼此的所有。
“青儿,你还有我。”无论世间事如何变幻莫测,你还有我。
“唔,我热!……鸿锐,”我要你,让我确认你的心意。

“青儿,慢些,来,到这边来。……”让我告诉你,我有多爱你!再不想看见你暗淡忧伤的眼神,再不想看见你无助的哭泣。
我要让你的眼睛反射出太阳的光芒,我要让你成为最快乐的宝贝。我会给你幸福,我会让你快乐!你是我今生的宝贝,我不在乎将我的一切都给你。
“鸿锐,别离开我!”你是我最后的稻草,求你别离开我。
“嗯,不会的。哦,青儿,……唔……”真的好痛,撕裂般的痛。不过还好,痛在我身上,总比痛在你身上让我安心。
“鸿锐,我进去了!”与你合二为一,是不是就意味着我占有了你,从此以后再不会失去你。
“嗯,……”如果这样可以让你感到安心,我不在乎是否忍痛。只要我们能够在一起。一起生活,一起欢笑,一起面对所有要面对的事情。我不在乎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让我们在一起,相依相伴……迎接不可知的未来。
第六十二章
雨还在下着,雷声却已悄然消失。
沙沙的雨水打在院子里的叶上,积水中,瓦罐上,溅起各色的声响。如一只夜曲,让人感觉格外的静逸。
鸿锐轻轻关上房门,拉拉身上披的外衣,示意廊下守夜的下人提上风灯,缓步向后院走去。
有乐声自墨无痕的书房中传出,隐隐约约,低沉朦胧。鸿锐侧耳细听,简洁凝练的旋律自指间流淌出来,似空涧流泉潺潺徘徊,又如风舞荷塘的漫漫摇曳。……琴声似心语低诉,时断时续、婉转动听。
鸿锐抬步走进屋里,隔着薄薄的刺绣屏风轻轻站定。
那乐声不张扬,不急躁。节奏严谨,韵律从容,均衡有度。弹指间沉稳得象杀场上大将的呼吸――让人信赖,让人畏惧,让人崇拜。
琴声瑟瑟,娓娓道来。心,犹如触及到丝绢般的,为这琴声独特的质感而惊颤!
那不似平日听到的任何一种琴音,它不同于那些或如泣如诉或悲壮刻骨的肤浅表达。它是那样的邃,又是那样的轻柔,恍如是万般心语随着血脉自心口趟出。化作万千光芒,让日月动容,岁月无荒,河山共舞。……
鸿锐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站在那里无法动弹。从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竟然也会弹琴!而且弹得如此之好。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点点心声,信手拈来之曲竟已出神入化如仙音彻骨。
琴声缥缈,似在回忆。悠悠地,淡淡地诉说着伤怀的往事。滴血的苍凉中有着格外的空旷悠远,脉脉情。似乎是在演绎着一段不平凡的人生际遇,又似乎是在描画着一段生活的味道。
墨家出事,墨无痕被判流放的时候,庆王爷正领兵在边关打仗。当时战事打得正紧,每日都在行军。等他知道消息派人回来找皇帝求情的时候,墨家的案子已经了结,死的死,判的判,已经无可挽回了。
几个月后,战功赫赫领兵凯旋的庆王爷在城外拒不进城。引得满朝文武议论纷纷,庆王爷不要金不要银,拼着性命不要,酷暑天在城门前跪了足足两天两夜,才求得了皇帝的许可,允他去找回墨无痕。
然而,心急如焚的庆王爷派出去大批人马沿途搜寻的结果不仅没有找到人,反而带回了更让人震惊的消息――墨家一行,因为种种灾难,还未走到流放地,就已经死伤殆尽,已经无人幸存了。
消息传来,众人瞠目,为世代书香的墨家叹息,更为才情非凡的墨家二公子墨无痕的悲惨离世扼腕叹息。杀戮太重,连皇帝也觉得不妥。下令大赦天下,并让寺院做法事以超度亡魂。
只有庆王爷,不仅坚决不相信再找不到生还者的说法,而且还发了疯似的加派人手去找。一站站地问,一点点地查,沿途撒下大把金银悬赏知情者,发誓不找到墨无痕的尸骨绝不罢休。
这样,众人才慢慢了解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墨家这些人出发时便大多已经在牢中染上伤病。路上又赶上恶劣的天气。官兵急着赶路,全不顾众人的死活,每日天不亮就出发,夜还不肯落宿。
众人吃不好睡不好,又没有足够御寒的衣物,不久便陆续有人病倒。因为缺医少药,病人得不到救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掉。
在官兵的威逼下,众人敢怒不敢言,只能匆匆掩埋了死者继续赶路。
可是到了后来,人烟渐渐稀少,路上又不太平。
那年收成不好,许多百姓都无法过冬。任何可以吃的东西都被人收集起来用以果腹。众人饥一顿,饱一顿,而行到穷山恶水之,匪患便格外猖獗。
饥年荒景,山匪凶悍异常,他们甚至连这群流放之人都没有放过。就为了官兵手里的那一点干粮或者某人身上的一件衣物,他们可以毫不犹豫的杀人害命强抢豪夺。记录中,这些人几乎隔天就会遇到土匪山贼冲出来拦路打劫。

墨家这一行老弱病残本已岌岌可危,哪还堪此袭击。记载中,每日被杀死、被掳走的都不下十几人。
之前,押解的官兵还能将死者逐个登记在册,以备查阅。到了这时,押解的官兵自己都已经性命不保,惶惶不可终日,哪还有心思详细记录人犯的名字。于是,每日只在本上记个大概的数字或者勾画两笔了事。
而偏僻祸不单行,这群人在山区里遇到了几十年不遇的大雪。大雪封山,寸步难行。连日受冻受饿后伤病不支死去的人数又一急剧攀升。
到这时,存活下来的人数已经不足出发时的三分之一。
然而,灾难并没有因此停止。在路过一片荒野山坳时,老天最终扯下了所有遮掩的面纱,露出了他最狰狞的面目。这死亡流放之路的最后一站终于在一个异常寒冷的黄昏时分降临了。
长途跋涉后早已疲惫不堪的众人在太阳下山的时候遭遇了大雪后出来捕食的狼群。
已经饿了几天的狼群疯狂扑来,众人毫无抵抗之力,立刻血溅当场,成为狼嘴中的糕点,被狼群疯狂虐杀。
据事后路过过那片荒野的人回忆,其现场的惨状让人不忍目睹,很久后都记忆犹新。
雪地里到都是斑驳的血迹,撕裂的肢体和散落的衣服碎片。山谷里随都可以看到连着头皮的头发,断裂的手指和被狼牙挖出的内脏。……
惨剧过后,连负责押送的官兵都死在了狼嘴里,而流放众人最后的生死纪录也就流失在路途中,无从查找了。
庆王爷到了现场,命人一寸寸地搜索那片山坳,最后在一个树坑里找到了一个破旧的口袋。口袋里有一个裂为两半的砚台和一只没了毛的笔。
庆王爷认得那只砚台也识得那之笔,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却是最让人不能忘怀的东西。
这两样东西就是庆王爷那去南方初见墨无痕时买给他的,两个人有一天一起游玩到一个小镇,在镇上唯一的笔墨坊里,当时还是五王爷的庆王爷亲手挑选了这两样东西出来送给墨无痕。从此,墨无痕亮晶晶的眼睛和好看的唇就刻进了庆王爷的心里。
墨无痕随身物品的发现,让众人彻底死了心。
这两样东西都是墨无痕珍爱之物,一定是他随身携带的。而东西在这里找到,那想必遭遇狼群的当口,他也在这里。
据此,众人不用猜测便已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墨无痕毫无疑问已经死在了那狼袭中,恐怕是凶多吉少,甚至尸骨无存了。
只有庆王爷,捧着那个砚台痴痴地看了两天两夜后,却摇着头跟众人说他不信,他不信墨无痕已经死了,他就是不信!
众人撒开队伍拉网一样搜遍了附近几十个山头,想找到一个万中求一的理由。然而,搜寻的结果再证明,确实没有人见到过那个相貌清俊的男子。
搜索完毕,庆王爷整个人崩溃了一般,红着眼睛不吃不喝从早到晚呆呆的看着砚台发愣。
皇帝眼看着自己的兄弟要疯了,也是心痛,也是追悔。下令发下海捕文书,重金悬赏查找墨无痕的下落。又当着满潮文武的面许下诺言,只要庆王爷能恢复原状,好好做他的王爷。他就再不过问墨无痕的事,是死是活,庆王爷想怎样对待墨无痕都随他的意。
庆王爷听了圣旨,掉下泪来。将砚台和笔小心的收进怀里,回了京城的庆王府。
两年之后,边境匪患猖獗。庆王爷派兵去清剿。
恶匪似乎发生了内乱,在官兵赶到之前就已土崩瓦解。匪首逃之夭夭,让立功心切的南朝官兵扑了个空。
正当官兵们为此行的空手而归懊恼时,却意外的在贼窝里捡到了宝。
淘金用的筛沙池边,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引起了士兵们的注意。
尽管他的衣衫褴褛,尽管他骨瘦如柴。士兵们还是记起了那张流传广泛闹得沸沸扬扬的海捕文书,画像上的人物太过俊美且赏金奇高让人难以忘怀。而眼前这人,恰恰长得就是那个模样。
众人奔走相告,都跑来看稀奇。对着墨无痕的脸,一个个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都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坏掉了。这些穷苦出身的士兵,根本不敢相信有这样的美事会落在自己头上。
就这样,墨无痕在销声匿迹了两年之后,又被庆王爷的部下意外地从匪窝里挖了出来。
为了确保能够领到通缉令上那丰厚的赏赐,士兵们没有过多的为难他,只是把一言不发的他以及他死活要抱在怀里的一个孩子还有一只好死不死的肥鸟一起装上车,马不停蹄一路昼夜狂奔,用最短的时间,把他送进了京城的庆王府。
接下来的日子,京城的街头巷尾到都在传说着这个离奇的故事。

官兵们得到了做梦都没梦到过的丰厚赏赐;庆王爷找回了自己的心上人;而墨无痕则开始了他为期十数年的王府内院的男妻生活。
岁月如流水般在不知不觉中淌过,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
当日的皇帝已经作古,新帝登基,振兴国运,广纳贤才,庆王爷掌管着兵部大印,兢兢业业为袁氏江山起五更爬半夜的努力。
而当日被墨无痕抱进府里养育的那个孩子也在不知不觉中长大成人。
那段血腥往事,渐渐被人遗忘。淹没在风尘过往的旧时光里,再鲜有人提及。
“鸿锐,过来吧。”不知何时,琴声已住。庆王爷重新挽起袖口。招呼失神的鸿锐过去。
庆王世子绕过屏风,缓步走到父亲面前。简单行礼,在庆王爷对面坐下。
庆王爷就盘膝坐在墨无痕平时经常席地看书用的软塌上。面前的矮几上放着一把琴,也是墨无痕平日喜欢用的一柄。
“青儿睡了?”庆王爷的声音听起来象往日一样平静。
“之前不肯睡,刚刚才睡熟了。”想起床上那个倦极而眠的人,鸿锐的嘴角就不由得弯出了笑容。青儿缩在被子里睡熟了的样子很象禧子呢。
庆王爷的目光扫过对面的笑容,心下叹了口气。刚才就已经注意到了,鸿锐进来时,脚步有些不稳。想也知道,该发生的事肯定是不会少。只是没想到,鸿锐这么疼他。
心里不由一软。
“父亲,青儿的娘……这事?”鸿锐想起来意,出声询问,似乎有些无从下手。如此棘手之事,当如何理呢?
“鸿锐,你想你娘吗?”庆王爷反问,并不急于回答鸿锐的问题。
第六十三章
鸿锐抬头,看看面前的父亲,不知从何说起。
“我从不许你跟你外祖父家的人来往,你,可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庆王爷问得缓慢,目光却犀利,如刀似剑,让鸿锐不觉打个冷战。
“外祖父家……舅父大人们太过市侩,您担心我跟他们走近了,会……”鸿锐尝试着回答。这些年自己一直是这样认为的。难道不对么?
没等鸿锐答完,庆王爷已经摇头。鸿锐停下话头,想了想,想不出来。
“那是?”鸿锐有些好奇,抬起眼探寻父亲的答案。
“是因为,我庆王府跟他们家有仇!……血仇。”庆王爷淡淡地吐出这几个字,却有千斤的重量。
什么?鸿锐惊异得瞪大了眼睛。
今夜的父亲,跟以往的任何时候都不相同。平日高山般令人仰止的父亲,今夜却有着大海般的邃。那看似风平浪静的海面下,汹涌的暗流正在大海的交织汇集,翻滚撕咬。虽是可能爆发。
有关死去多年的母亲的话题仿佛是在茫茫的大海上突然泛起了一道银河,波浪鱼鳞般闪烁着,光随波转,折射出鲜为人知的旧日画面。
那些神秘而散碎的画面忽明忽灭,拼凑不出完整的形状,却更显得扑朔迷离,叫人越发想要看个清楚。
往日的故事在水中沉浮,被无边的黑暗包裹着。
越来越高的波浪一浪接着一浪涌来,将那些沉浮着的往事推出水面,重重地拍打在沙滩上。
这些年,皇家金粉扑壁如草般的荣谢里,到底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往事呢?
庆王爷不言,
鸿锐无语。

两个人都静静聆听着外面的雨声。多么大的雨啊!仿佛没有尽头的一条河流,浩浩浊水,在看不见的鲜血在虚空中交融,汇织成奔腾不息的血红的潮流,在茫茫雨夜,从遥远的过去奔来,向身后的不可知的巨大黑暗中散去……
“鸿锐,”还是庆王爷先开了口。“你的母亲,她不是暴病而亡的!……她是被你外祖父误杀的!”庆王爷一半的身子掩在阴影之中,显得格外的苍凉。
几上灯光昏暗茶香淡淡,宁静柔和的房间里正在讲述的却是一幕连鸿锐都不知晓的往事。
“你外祖父当初把你母亲嫁给我时,本就有所图谋。……他在朝中得罪了不少人,虽然赚了个清明廉政的口碑但还是担心相府会对他不利,于是他明知我不会喜欢女人,还是刻意要把女儿嫁给我。……
“我在北疆抗敌时,你的母亲生下了你。先皇下旨,封你世袭爵位,享双侯禄,你的母亲也被赐了封号。按道理,有如此靠山,你外祖父他也该放心了。然而,他却还不知足,硬是想一步登天,想要牟取相位。……他心积虑搜罗相府谋反的证据,最后终于被他找到突破口。一举推翻了相府一派。”
啊?“那不是跟墨家有关?”鸿锐轻呼。
“正是!”庆王爷眯起双眼,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呼吸沉重。“在此之前,你外祖父官声一向不错,所以,先皇允了他的请求,命他彻查此案。可是,就是从这个案子上,我发现他原来也只是一个伪君子。”
鸿锐端坐,静静聆听。
“我本来也不信他这样清正廉明的人会营私舞弊。可是找到无痕时,他身上的炮烙之伤又分明是被人刻意留下的。我特意请韩真子大人看过,他确认这些伤是出自京城的天牢!这就让我不能不疑心到你外祖父。……”
鸿锐蹙眉,韩真子是当年最有名的仵作,他验过的伤肯定不会有错。关键是,是谁敢如此嚣张,公然违抗国家律法,对有功名在身的墨无痕破例用刑的呢?既然能做下这种事,那这案子的结论还能有多少可信度?
“父亲,既然是这样,那这墨家的谋反罪名有没有可能是冤案呢?”这么多年了,难道就没想过翻案吗?
“铁证如山,无从翻起。”庆王爷也在玩味这几个字。脸上露出些迷茫。
“可是这滥用私刑总还是可以追究其责任的!”鸿锐不甘。
庆王爷惨笑。墨无痕说的好:追究其责任能如何?即使翻案又能如何?死去的人能回来吗?!
既然人死不能复生,活不回来了,那与其要一个别人赏赐的清白名声留在世间,还不如背个污泥浊水的招牌去阎王殿前喊冤。好歹还能换个苦尽甘来,超度成仙,再不用在人世上受苦。……
“这些还只是开始,卑鄙的还在后面。”庆王爷继续往下说。“你外祖父见我找回了墨无痕,又对他起了疑心,他怕我最终会找到证据翻案对他不利,于是他便起了杀心。”
鸿锐倒抽一口冷气。
“事前,他并没有告诉你的母亲,所以你的母亲对此一无所知。毒就下在一碗糯米羹里,象往日一样在用膳的时候送到我面前。而我也没有防备。……”
庆王爷望着几上的茶盏,似乎又看到了当年的那一幕。
“那天也很奇怪,你好像突然很不舒服,在饭桌上又哭又闹,下人都慌了手脚。……我试图让你停止哭闹,就抱着你走来走去。你指着桌上那碗糯米羹伸手。你母亲以为你想喝,就赶紧尝了一口糯米羹的冷热,然后端起来准备喂你,……谁知道你一抬手就把碗打翻在地。”
“原来是我害死了母亲!”鸿锐低下头去,咬紧嘴唇。
“不是你,是你外祖父做的。”庆王爷打断了鸿锐的话,面色晦暗。“你外祖父用的是“三步倒”的急毒,你母亲虽然喝得少,但还是耐不住,当晚就去了。……”
“原来是这样。”鸿锐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青儿小的时候,墨无痕总是战战兢兢,一定要亲自带孩子,不肯假手他人。他怕别人加害青儿,原来防的是自己的外祖父。
“事出意外,等我查到凶手时,他已经被杀人灭口了。你外祖父反咬一口,说我为了墨无痕谋杀了你的母亲。当时,他已经官拜右丞相,在朝中颇有势力。”庆王爷继续说。
鸿锐有些惊愕,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事。记忆中只记得那日雨中墨家父子进门后,府里就突然多了许多人。有来见父亲的,也有舅舅家派来见母亲的。
父亲那段时间特别的忙,几乎都没时间看自己一眼。而自己也很忙,每天早上一起来就急着去看小青儿。一定要在他起床前亲到他的脸,然后拉着他的手一起去用膳,再带着他满院子玩。
后来有一天,母亲突然去世了,出殡回来,父亲就再不许自己见舅舅家的人。……没想到,那段闹哄哄的日子竟然还出了如此多的波澜。
“你外祖父虽然一时逃脱了杀人罪责,但还是逃不过天谴,三个月后,就爆毙身亡。”庆王爷冷笑。
“我曾以为无痕的伤是先皇授意的,……然而,先皇临终时,我特意问过他当初他是否授意过你外祖父借助查案之名刑囚墨无痕,先皇说他没有。……也就是说,无痕身上的伤并非先皇所赐。而参与此案审理的人中,你外祖父是主审官,你那两个舅舅是他的左右手,这事若是别人做的,不可能瞒过他们的耳目!所以,……”庆王爷的话不用再讲下去了。
鸿锐听到这里就已经全明白了。这些事,父亲从不曾跟自己提起。而那两个舅舅被调去在外省任职,即此试图跟自己来往,都被父亲阻止,自己对此并不知情。

外祖父垮台后,朝中政局再度动荡。父亲力挽狂澜,渐渐稳住了局势,自此,庆王府和舅舅家反目成仇,再不往来。而王府东院,就一直闲置下来。只有自己在那里住着。
“鸿锐,你自小就喜欢青儿,可是,你就一点没有厌过墨无痕么?”按道理,他取代了你母亲的位置,你应该会恨他的。
鸿锐想了想,摇头。“没想过这个问题,母亲去世后,我觉得自己已经是大人了。东院始终只有我住,他从没来过一。我并不觉得自己被夺走了什么。而他们父子住在西院,只会让我觉得多了许多乐趣。”说到这里,自己都不由得想笑。这十几年来,自己虽然吃住都在东院,可是心却是放在西院里的。
庆王爷听着鸿锐的话,眉头松开,也露出了舒心地笑容。家里纵然有万贯家财又能如何,这最贵重的东西恐怕还是这“和睦”二字。
“鸿锐,时候不早了,你也去休息吧。我去接他回来!”庆王爷拍了拍鸿锐的肩膀,站起身,径自向门外走去。
第六十四章
夜,寂静如水。除了垂檐上滴落的雨滴之外再没有别的声响。
往日一向热闹非常的十三街上今日清清冷冷的,人影稀少。
春风民巷里客人也不多,前庭里难得的清静。装饰华美的所夜半无人时本就显得格外清寒,偏又因为这下了一个晚上都不见停的雨,更生出了许多的惆怅。
庆王爷在一群奴仆的簇拥下,沿着长长的走廊走着,折过两折,来到后面一座幽静的庭院。正对着园门的朱雀楼上,一排栏杆斜倚,微微的透出些亮光,想来屋里还点着半盏残灯。
颖瑶姑娘把庆王爷领到楼梯口停下了脚步。指了指楼上便退在了一边。
庆王爷看看台阶,对颖瑶点了点头。
奴仆们无声无息消失在身后的黑暗中。庆王爷拾级而上,来到楼上。屋内一灯如豆,己是油尽灯干,转眼就要灭了。门窗都敞开着,薄薄的纱幔偶尔轻轻地飘动一下,象烟尘鼓荡。
临窗的桌边椅子里坐着一个人,单薄的身材,有些零乱的发。用手肘撑着额头,正闭目休息。
这一刻,庆王爷眼前一,恍惚中错觉回去十余年前的那一个夏季雨夜。心不由得怦怦直跳。
他天似乎也似这样的情景,自己从宫里出来,听下人说墨无痕到了,自己不顾满地的湿滑泥泞一路打马跑回府,一路都在想着,他是个什么样子。
等自己冲进厅的时候,就看见他也是这样支着头睡在桌边。自己狠狠地去瞪管家,怨他为何不让车马劳顿的墨无痕先去休息。管家吓得屁滚尿流,哆哆嗦嗦地说是他坚持在这里不肯去休息。……
那年倔犟他也是这般清瘦的身影,微微苍白的面孔与面前的人重叠在一起,只是岁月将他清秀的五官刻画得更加鲜明刻,眉宇神情间少了些当年的桀骜之气,而是多了些沧桑的影子。
庆王爷轻轻地走过去,解下身上的披风,慢慢搭在墨无痕的身上。
一辈子太久了,中间有那么多的悲欢离合,生死际遇,要一直对一个人保持身心的忠贞,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轻轻一声呻吟,墨无痕从梦中醒来,双眼微微的张开。见是庆王爷来了,有些愣怔。恍惚中,不知身在何。
庆王爷满面怜惜在墨无痕面前蹲下身子,双手拉紧披风将墨无痕整个裹在里面。仰起头,对上墨无痕的脸。嗔怪道:“怎么坐在这里睡了,窗户都开着,也不加件衣服。”若是着了凉,回去又要病了。
墨无痕微微垂下眼睑,看看面前的庆王爷,有些自嘲的笑笑。“也不觉得凉,就想透透风,谁知道却睡着了。”
外边细雨绵绵,风却不大,也不怎么捎进雨来。只偶尔飘入几点,沾衣不湿,也是雅致。
庆王爷听到墨无痕的话点点头,眼里都是柔柔的微笑。哄劝墨无痕:“回去睡吧。”
墨无痕的脸色十分不好,有些虚弱的摇摇头。“这里还清静些。”能逃离开心头的积郁,哪怕只有一刻也是好的。
庆王爷知道他心里苦闷,万分怜惜。不忍违他的意,只用披风把墨无痕的腿也裹好。“那就再坐会儿。这些日子都在忙,难得今天这雨夜咱们也能坐在一起说说话。”说着话,庆王爷起身,拿起桌上小巧的油壶给油灯里添了些油。再拿起个牙签剔了剔灯捻,屋里转瞬亮了起来。
墨无痕狭长的丹凤美目静静看着庆王爷的一举一动,也不作声。待庆王爷在桌对面坐下,才移开视线,看着窗外缥缈的夜色。
“鸿锐和青儿回来了。今晚睡在听鹂阁。”庆王爷思量着开口。眼睛看过来。
墨无痕嗯了一声,只是微微侧了脸,目光仍定在虚空之中某一点上。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我跟鸿锐说了,”庆王爷也望向窗外的虚空。
“说什么?”墨无痕终于收回视线,转头注视庆王爷。
“我告诉他,他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庆王爷目光迷离,面色有些沉重。
“哦?”墨无痕微微蹙眉。“怎么想起说这些?”
“唉!”庆王爷叹气,收回视线,拿起桌上的茶盏,给自己倒了杯茶。“以前一直都不想说,……可是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天忽然就很想说。……怕是我老了吧!”庆王爷喝口凉茶,自嘲地笑笑。
或浓或淡的茶香,甜中有苦,苦中带甜,象两个人的感情。有时候不希望别人知道,有时候又想让所有的人都知道。
“哼,”墨无痕露出些无奈的轻笑。“鸿锐该恨死我了。……我倒是忘了,你是从来不会雪中送炭的,”言下之意庆王爷这是在给他雪上加霜。
庆王爷的茶杯停在半空,听他话音早知他词锋要转,脖子后边已经硬了,却见他唇角微扬,眼中露出温和之意。心里一松,又一下踏实了下来。
“我只是想告诉他们,人生际遇,有些事是由不得自己的,一生真情应该给那些能与自己一起经风雨,冲前阵,牵手并进遨游天地之人。莫要象我一样,措施良机,追悔终生。”
拥有一份爱的时候,因为觉得太麻烦所以没有珍惜;失去后,才知道那份煎熬无可承受。然而悔恨,比失去更痛苦。这种苦,难以言表。
还没等庆王爷说完,对面丹凤眼眼波一横,带着三分戏虐、一分薄怒地笑了过来,道:“王爷这话怎么说的,是怪怨我耽误了您的前程么?”
庆王爷被堵得只有咽唾沫的份儿。手中茶杯在掌心里揉来揉去最后重重落在桌上。“无痕,过去的事都已经发生了,你也知道无可挽回,那又何苦还要再为难自己?”不是不知道你的伤,不是不知道你的痛,只是没有办法替代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被伤痛折磨。
“我也想忘,可是怎么能忘得掉呢?”墨无痕面色凄然,多少个夜晚,躺在你的怀里,也曾努力让自己忘记那些过往,可是他们却一又一闯进我的梦里,挥也挥不去。就像生了根似的扎在心里,每拔一就会刺得更,更加鲜血淋漓。
庆王爷起身,绕过桌子,来到墨无痕面前,单膝点地,跪在了墨无痕面前。“那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和你的家人,一切因我而起,无痕,有罪的是我,要怨就怨我好吗?”不要再怨你自己了。
“怨你又能如何?”得道顿悟开天眼,却见身在红尘中。人间炼狱的苦,不过如此罢了。
第六十五章
“起来吧!”墨无痕拉住庆王爷的袖子。堂堂王爷这样跪着,若是让人看见,传出去不好听。
“无痕!”庆王爷不肯起来,执意跪在地上,捉住墨无痕冰冷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揉搓。“你要做什么,告诉我好么?”所有的风雨,应该我们一起承担,为何每,都是你来承受。“告诉我,我未必会反对!”你的心思我还不清楚么,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能力,只是不想让你这么操劳。
“我,……也不想做什么。”墨无痕垂下眼,看着庆王爷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手背上的疤痕,咽下了遛到嘴边上的话。
这么多年都走过来了,谁还不了解谁!有些话,说出来也于事无补,更何况是伤人的话,那又何必要说!
墨无痕疲惫地靠在椅子里,闭上眼睛。
这么多年了,能放下的都已经放下了,不能放下的,也已经习惯了。若说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那也只是青儿。
身上又在痛,这样的雨夜,疼痛就像打湿的衣服贴在身上,让人无躲避。墨无痕无奈地叹气。“青儿的娘来了,我也就放心了。”若不是这孩子,自己恐怕也活不到今天。
“无痕,别这样!”庆王爷拉起墨无痕的手,满眼怜惜,贴在自己的胸口上,双眼望定墨无痕。“无痕,青儿是个好孩子,这些年,你怎么把他带大的,大家都看在眼里。如今他长大了,成材了,能独挡一面了,也自己出去单过了。可是我们都看得清楚,他对你还是象小时候一样地贴心。你在他心里的位置还是第一位的。……我相信青儿他,无论身世如何,都不会离开你的。你对他的养育之恩,他不会忘记的。……”为了他,你也要好好地活着。只要你还肯活着,就是上天对我的赏赐,别的我都不敢奢望。
墨无痕听着庆王爷的话,本来还十分飘渺灰暗的心绪里忽然起了一阵风。这风起得突然,吹得墨无痕的心里感觉十分诧异。丹凤眼悄然睁开,神情急变。前一刻还在为自己的命运多舛伤春悲秋苦闷不已,后一刻却象条被踩尾巴的蛇一样警觉起来。
墨无痕心念一转发现了问题,赶忙让收拾起心情小心应付。
仔细看了看面前面露凄苦的庆王爷。墨无痕的丹凤美目眯成了一条线。“你说什么?――“不论青儿身世如何?”你以为青儿的身世还能如何?”墨无痕问得冷硬,声音里颇为不满。
庆王爷背上一僵,知道自己的话惹他不高兴了。可是转念一想,虽然话不好听,但道理还是要讲的。否则,任他自己苦闷着,时间长了身体怎么受得了。
想到此,赶紧陪了笑脸小心解释。“无痕,青儿他娘来了,母子相认,可也不一定就能把青儿领回去。我看青儿他还是会留在南朝的。”再怎么说不是还有鸿锐呢么,他也不会放青儿走。
“不是这个。”墨无痕摇头,居高临下审视庆王爷。“你说青儿的身世,你当青儿是什么身世?”这个问题从自己抱着青儿进王府的第一天就说过了,可是这么多年了,似乎还没有说清楚,每提起都在云里雾里纠缠。

庆王爷一向都是个冷静审慎的人,但此刻却奇怪地有些支吾起来。
“无痕,这个么……”
“这个什么?”墨无痕穷追不舍,双目犀利,紧盯庆王爷。
庆王爷像被火烤着一样,头上乎乎地冒汗。“青儿长得,很像他娘。”
“那有什么稀奇。”墨无痕不以为然。
“他娘既然找到了,总该让他们母子相认。”庆王爷一字一句说得艰难。
“那当然了,我今天不就是逼他认娘呢么。”墨无痕握住庆王爷的手指,捻转着上面的镶宝翠戒随意把玩。
庆王爷艰难地咽下唾沫,额头上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流。“无痕,我知道墨家人脉凋零,这香火的事。……我看还是另想他法吧。”
“你什么意思?”墨无痕停下手看庆王爷。很少见他这样吞吞吐吐的说话,看来他的想法还是挺复杂的。
庆王爷也明白,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就只有硬着头皮往下说。“青儿他娘来了,想必要带他回去认祖归宗。你虽然培育了他这么多年,但论理,他也只能算是你的养子。毕竟不是你墨家的骨血。……”庆王爷的话不敢往下说了,抬起头小心翼翼看看墨无痕的脸色。
墨无痕脸上似笑非笑的,也正看着自己。
庆王爷咬咬牙,狠下心把自己想了一个晚上的话说出口。“无痕,我想过了,青儿若是回去认祖归宗,也不是全无办法。你也才三十几岁,要想延续墨家香火也还来得及。不如,……”庆王爷气息受阻,竟卡在那里说不下去了。
“不如怎样?”墨无痕听着,只差没笑出来,见庆王爷犹豫,故意追问。
“不如纳几房妻妾,让她们多生养几个孩子,……开枝散叶,让墨家香火延续。”庆王爷说完,人虚脱了似的,直接跪坐在了地上。脸埋在墨无痕的腿上,看不到表情,只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
墨无痕静静看着眼前这样的庆王爷,慢慢收敛了笑意。
眼前似乎有些模糊,墨无痕抬手抹了把脸。再睁眼时,视线已经清晰,手掌上却是湿的。
“你怎知青儿不是我的孩子?那女人不是我的妻?”墨无痕用手抬起庆王爷的下巴,脸对着脸,问庆王爷。
庆王爷的眼睛也是红的,本来伤痛欲绝,却听墨无痕这么说,又见他如此镇定,不觉心里也有些疑惑。难道墨无痕真的在流放途中娶妻生子了?
庆王爷在心里揣摩半晌,最后摇摇头。“我不信!”
墨无痕一直在观察着庆王爷的表情,见他脸上阴晴不定,最后说出这么个结论,不由有些失望。推开庆王爷,身子向旁边桌上靠去。
庆王爷在地上思索了片刻,想不出原因,抬起头来看墨无痕,却见他正伏在案上,撑着下颌,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似乎并不为难的样子,心便往下落。
“你有什么不信的?”墨无痕开口,口气像嘲讽,更像调笑。“我一个流放之人,本就无容身之地,她年轻貌美,又是个土匪头子,正好可以收容我。我们朗才女貌,门当户对,怎么就不能结婚生子?”墨无痕说得理直气壮铿锵有力。
听得庆王爷俊朗的面容上凝了一层霜,微张着嘴却无言以对。
“更何况,还是她从狼嘴里救下我的,我无以为报,于是“以身相许”,难道不可以么?”墨无痕说故事似的说着,百无聊赖地用手指甲去弹油灯的灯芯。灯芯乱颤,火焰跳动,弄得满屋光影摇摆,好像整个房子连同家具摆设都在晃动。
庆王爷脸上的阴影也在游移不定。背上已经全是冷汗,心死了一样,嘴里却还是固执的呢喃:“我不信!不信!”
“有什么可不信的。”墨无痕根本不看地上满面绝望的庆王爷,自己刚才一不小心弄了一手指的热油,这时候正抓过旁边上好的绢帕不管不顾地擦着。
“被困在雪地里的也不是只有我们一拨人,他们也被狼盯上了,要是不杀出去,一样是个死。……只是我跟她有缘分,刚好顺手把我救了。”墨无痕擦完手把那块上好的绣品扔抹布一样扔到一边。
看看自己手上被热油烫到还没有褪去的红痕,墨无痕拧拧眉毛继续说。“所以,青儿是我的亲生儿子,这是千真万确。……青儿他娘是我的结发之妻,也是千真万确的。”
第六十六章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天上地下到都是雨水。

屋里无风无波,静得出奇,似乎空中都能拧出水来。水气太盛,虽是夜半时分,不仅不觉得凉爽,反而更加闷热。
庆王爷瘫坐在地上,噩梦般垂头想着自己的心事。
墨无痕坐在桌边,也不吭声,用手指胡乱在桌上画着。画了一会儿,看见对面庆王爷刚才喝水的茶杯。
伸手拿过来看了看,里面还有半杯残茶。墨无痕把杯子转了半个圈,将庆王爷沾过唇的地方凑到自己嘴边,喝酒一样小口小口把里面的冷茶喝掉。然后放下杯子,长长地舒了口气,很惬意的样子,然后扭头去看庆王爷。
好像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天,两个人相识在寂静的厅堂里。那场早来的邂逅注定是今生的一场劫数。彼此牵扯着,彼此折磨。这段情好似甘醇的酒,喝不到时,满心的渴望,喝过后便是宿醉伤人,然而,就为了酒液入口的那一刻美好,所有的等待和磨难都值得承受。
“想什么呢?”墨无痕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闲闲地问。
庆王爷头也不抬,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听到墨无痕问话,没有任何反应。
墨无痕看看庆王爷不理自己,觉得有些无聊。又回去把玩桌上的茶杯。玩了一会儿,又扭头去看庆王爷。看他还是那么颓废的样子,不觉心便有些软了。
怏怏地站起身,绕着庆王爷走了一圈。转回到庆王爷面前时,蹲下身子。手搭上庆王爷的肩,试探着问:“怎么了?我说我有妻有子,你就这样了?”停下来看了看,见庆王爷还是不理,便有些气不过。推了庆王爷一把,恨恨地说:“那当年我进你庆王府的时候,你不是也有妻有子的么!我又说过什么?”
墨无痕初进庆王府时,庆王妃还没有遇到意外。庆王爷把墨家父子安置在王府西侧一个闲置的跨院里,让墨无痕安心养病。
墨无痕带着孩子,终日躲在院内,写字画画,从不走出院门一步。谁都没想到,那么张扬的墨无痕竟然能如此无声无息地窝在庆王爷的府里,过着形同空白的隐居生活。让里里外外所有等着看庆王府热闹的人都大失所望。
然而,墨无痕就这么熬过来了,甚至直到现在,他还是住在当初初进王府的这院子里。只是大家都知道,他早已经是庆王府的半个家主。这院子也早成了庆王爷的寝居。下人们都习惯的把这院子叫做王府西院。
墨无痕提起这段事,正戳中庆王爷的隐痛。就好像脓疮被火烫到,里外都痛不可当,却偏偏还挤不得按不得。小心地安抚了这么多年,今天被墨无痕手起刀落,一句话剜了出来。
庆王爷浓眉紧蹙,低着头不出声,呼吸粗重。过了半天,庆王爷终于憋出句话来。“那,……那不一样!”声音从胸膛里吼出来,撕心扯肺,几乎要吐血。
墨无痕笑了,笑得得意,笑得了然。笑得如月下影,妖娆甜美,又如雨中精灵,轻盈剔透。幽幽地站起身,踱去窗前,闲闲地看外面房檐下滴落的雨滴。半晌,轻轻地吐出来一句话:“怎么不一样了?……难道只有你的婚事是迫不得已,别人的就一定是心甘情愿的么?”
什么?庆王爷听到墨无痕的话,好像一盆清水劈面泼来,精神为之一振。身上突然来了力气,仰起了头,双目炯炯,直直地看着窗前墨无痕的背影。
墨无痕依旧看着窗外,语气淡然。“许多事都是由天不由人的,最终结果如何,我看连老天爷也未必清楚。……我当年遇到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墨无痕的话还没有说完,庆王爷已经一跃而起,扑过来。从后面将墨无痕紧紧地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好像抱着自己的命。
墨无痕没有动,放松了身体任庆王爷抱着,安心地感受着庆王爷心跳的悸动。心中一暖,嘴里的话就从瓣似的唇间飘了出来。“我要是想离开你,也早就走了,既然这么多年都没走,你还怕我走了不成?”
一句轻轻的埋怨,便是今生最重的承诺。
庆王爷心头狂跳,喉头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收紧手臂。恨不得将怀里的人揉进胸膛。
墨无痕从庆王爷的臂膀中抽出自己的手臂,舒服的靠在庆王爷怀里,安静地享受着情人的拥抱。懒懒地望着窗外,面上渐渐显露出疲惫。“青儿是我的儿子,青儿他娘自然就是我的妻!……可是,这门婚事,不是我自愿的。”墨无痕说完话,明显的感觉到揽住自己的手臂抖了一下。于是他伸出手,搭上庆王爷的手臂,轻轻摩挲。
“遇到狼群的时候,大家都吓傻了。从来没听说过那么多头狼,大概有上百只吧,从四面八方冲过来,第一眼看到时还在山头,刚听见有人喊‘狼!’,转眼就都到了面前。”墨无痕慢慢地述说,双眸望着黑暗的夜,仿佛又看到多年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我跟小弟走在一起,眼看着狼群冲过来,把我们团团围住。然后,……前后左右,到都是扑咬的恶狼,……所有的人都在惨叫。……当时我就想,这是肯定没有活路了。……”墨无痕艰难地喘息,泪盈于睫,声音都在颤抖。
“小弟拉着我,我拉着他,东一头西一头的乱跑,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就在这时,管家叔伯发现旁边一棵树下有个坑,他叫了声‘快下去!’就把我们两个推进了坑里。……可怜他刚把我们俩推下坑,还没有来得及回过身就被恶狼扑倒在了坑边。……”泪夺眶而出,溪水般顺着面颊流淌。墨无痕难以自制,抽搐着,在庆王爷的怀里哭成了泪人。
“……正乱着,我听见有马叫,估计是跟在我们后面的另一群人也遭遇了狼群。我听见有人策马跑过来的声音,似乎不太远。我就跟小弟说,躲在这里早晚也是个死,不如冲出去试试能不能找到骑马的人带我们逃生。……于是我们抽个空子就爬了出来,在林子里没命地跑,……当时也想不到别的,就想迎上那些有马的人,希望他们能把我们带上。……根本没有时间看周围的人,也不敢看,……我拉着小弟拼命地跑,也不知道后面有几头狼在追我们。……我只看见马上的人在向我们身后射箭,射了一只又一只,每一箭都擦着我的头发……我们就这样逃过了一劫。……”
墨无痕说得简单,但是从他断断续续的呼吸中,可以想见,当时的情况何等危机。
就连出入沙场多年的庆王爷,额上也渗出冷汗。
他去过那片树林,也见过墨家兄弟藏身的那个树坑。知道墨无痕说得不错,那个坑里可以躲藏一时,但躲不了太久,恶狼早晚会发现树坑里的人然后把他们吃掉。若是墨无痕当时不奋力一搏,恐怕就不会有日后的再相见了。
缓了缓,待气息稍微平复后,墨无痕继续往下说。“本以为就这样大难不死躲过了一劫,可是谁知道,小弟的腿上还是被狼抓子扑伤了。”墨无痕似乎十分的疲惫。

“那之后,我们就一直跟着他们。走了好多天的路才走到他们的营地。本来我还以为他们只是简单的山匪,就在附近出没。……谁知他们原来却是大月国政变后的一支流亡部落。也是被人追杀的。”墨无痕的情绪渐渐平复,收住了眼泪。
“她告诉我她叫苏苏,她的父亲是一个部族的族长。她是他唯一的女儿,他父亲被人害死后,族人都推举她做族长。……她就领着这些人一路逃亡,在无人的山里扎下营寨,靠淘金度日。……这出来洗钱,路上遇到了我们。他们就跟在我们后面,本来是想杀了官兵,抢些人上山去做苦力,可谁知道竟这么倒霉,跟着我们一起遇上了狼群……
“小弟的伤看起来似乎也不是很重,我还找了草药给他敷了。可是没想到狼牙那么毒,过了几天不仅没好,反而越来越重。竟然发起高热,烧得神志不清。……
“我求她想办法救救我小弟的性命,她却说要我跟她行房。……”墨无痕停住话头,无力地笑了。人间真是无奇不有,说出来几乎连自己都不信,在与世完全绝缘的一个旮旯死角里,还曾经开过那样的。不知前世做了什么,会有这样的姻缘在今世如此这般地报应自己。
庆王爷不语,墨无痕自己干干地苦笑:“我也觉得奇怪,我一介书生,身无长物,那么落魄的时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她怎么就会看上的我?!……”
墨无痕沉沉地叹气。“可是那时为了救人,也想不了这么多,别说是行房,就算她要我的命,我也会给她!”墨无痕说得玩笑,庆王爷却皱眉。
幸好她只是要人不是要命,否则依墨无痕的性子,是肯定舍得死的。
“就这样,我有了儿子,墨家延续了香火。”墨无痕继续说,“可是我家小弟还是没能救过来,三天后就死在了我的怀里。……”墨无痕轻轻地叹息,好像把心头陈年的灰烬吹了起来,弥漫在空中。
这些事,他以前不愿意讲,总觉得这些事提起来就一定会很痛很痛。痛不可当。即便庆王爷问起,他也不肯说。
后来庆王爷也就不敢再问了,这些事就被埋在了心底。小心地看护着,仔细地提防着。碰都不敢碰。谁知今日竟就被掀开来,分毫不差,说得彻底。
然而,说了,竟然也不是想象中的痛不可当,痛到不能承受。原来,那些血肉模糊的印记真的是可以在日复一日中慢慢沉淀,随着时间的流淌慢慢模糊,直至浸泡到失去颜色。
说不清是麻木了亦或是遗忘了,总之,那些往事虽然还在心地,却已经风干了。
“小弟死后,我便不愿再与她同住。她给我两条路选择,要么去洗沙池筛沙子,过奴隶苦力的生活,要么就收回说过的话,老老实实跟着她做她的面首。……”墨无痕的声音越来越小,结尾已经消失在唇齿间了。
其实他也不必往下说,庆王爷已经知道了答案。
官兵们就是在山下溪水旁淘金用的筛沙池边找到墨无痕的。那时的他,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一看就知,过的是非人的生活。
接他回来后,为了让他忘掉那些非人的过往,自己从不敢逼他细讲当时的情况。只能根据各种蛛丝马迹猜想他是被土匪掠去后就囚禁在山里,一直在做苦力。
哪想到这中间还有这么多的波折起伏。而那个孩子,竟然真是他的骨血。
“青儿长到一岁的时候,山寨里大肆庆祝,她才允许我见他一面。”说到这里,墨无痕的面上露出了笑容,那笑甜甜的,眼角眉梢都是回忆中的柔情蜜意。
“青儿那么小,穿着双红色的小虎头鞋,站都站不稳。……他话还不会说就知道挑人了。别人一抱他就哇哇地哭,只有我抱他才不哭。……我一直都在想,那时我离他那么远,他怎么就看见我的,老远的就举着手要我过去抱他。……”记忆里的那些一闪而过的片段,有悲也有喜,如自己呼出的那长长的一串叹息,又好像冬天雪地里一路伸向远方的脚印,记录着某些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感悟。
庆王爷静静听着墨无痕的讲述。满是爱怜地收紧手臂,用脸颊摩挲墨无痕的耳廓。这个人,到底吃过多少苦啊,上天何其不公,为何每一件事都总是让他饱受折磨。
墨无痕却似乎很坦然,好像风雨后枝头上重新伸展开来的枝叶。“我天天在那里洗沙子,一点点地在沙里找金子。你不知道,那些金子有多难筛,我一天从早干到晚也只能筛出那么一点点。……”墨无痕把手指捏起来举到面前给庆王爷看。
“幸好还有禧子陪着我,还能经常在一起说说话。……你说这鸟的本事也真够大的,这么远的路,竟然被它一路跟着,愣是给跟下来了。……也没被人捉住,也没被什么山猫、老鹰之类的给吃了。……”想起那只又懒又笨的胖鸟,墨无痕笑得轻松。
庆王爷却一点都笑不出来。这样刚烈的人,为了家人受尽委屈后还要在那样的天气里,天天站在冷水里洗沙子。他的身子怎么受得了,他的风湿骨痛的毛病怕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吧。
“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我是觉得很奇怪。”墨无痕眯起眼,陷在自己的回忆里继续说。
“没见到青儿的时候,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孩子,可是一旦见了他,就再也忘不掉了。……每天干完活,临睡的时候就会想他的样子,就盼着什么时候能再看看他抱抱他。……
“……这样的日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一天,苏苏匆匆忙忙地来找我,说她不能呆在这里了,她要去远找她的族人。她无法把孩子带在身边,只能留给我,等她有朝一日度过难关,再回来找我们。……”墨无痕缩在庆王爷的臂弯里,有些自嘲地咧开嘴苦笑。
“我没能等到她度过难关回来找我,却等到了你的兵。……你不知道,我当时看到那些官兵冲过来时,吓了好大的一跳。……之前我还一直以为我们已经出了南朝的疆域呢,谁知道走了那么远,却原来还在你家的地盘上。”墨无痕呵呵的笑,笑自己,也笑命运。
笑累了,靠在庆王爷怀里,闭上眼似乎要打瞌睡了。嘴里轻声地嘀咕:“……我都不知道,原来我的人头还值那么多钱!……我要是早知道能换钱,我自己就去领了,……那么多金子啊,得筛多少天啊!……”墨无痕唏嘘着,回过身来,正对上庆王爷的双眼。
血红的眼睛中,有太多太浓的情。那些浓情被沉淀多年的往事翻搅起来,溢出水面,浓浓地包裹着自己,如火如荼,让人无法呼吸。
第六十七章

吻,狠狠地印了上来。
带着满心的爱意与怜惜,狠狠地盖上了墨无痕的唇。
我永远也欺骗不了自己,我爱的人是你,忘不了的人是你,想拥有的人是你……心里最的人永远――是你。
日升日落,韶光匆促,时光总是在不觉间衍变出无数可能。或许,人之一生,虚虚幻幻,本就如此,生活中的真真假假分不清,也不必分。只要我们相爱,就足够了。
两个人,沉醉在彼此的呼吸间,尽情地享受着彼此的味道,忘记了来时的一切。
当双唇终于分开时,两个人的眼中都已染上情欲的色彩。气血翻涌,呼吸凌乱。
庆王爷转头看了看这妓院的陈设,虽然奢华却太过风尘。让庆王爷轻轻皱了皱眉,低头看自己怀里的人,墨无痕双目如炬,正熊熊地看着自己。
庆王爷知他意思也是要回府去好好温存,于是扶住墨无痕在耳边低声询问。“无痕,累了吧!”
“嗯,早就累了,”墨无痕点头,猫一样靠在庆王爷臂上,打了个哈欠。修长手指遮掩在口鼻间,无赖而慵懒的风情,让庆王爷的瞳孔不由得缩了一缩。
墨无痕眉头轻蹙,抱怨道:“你干什么去了?磨蹭到现在才来接我!”墨无痕似乎对庆王爷的姗姗来迟颇为不满。
庆王爷想想今晚自己那一通患得患失,不觉面上一红,有些悻悻的,“我不把有些事情想好,怎么敢来见你。”在墨无痕夺人凤眼注视下,庆王爷浓眉都成了八字,只剩下憨厚老实地回答。
墨无痕“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抬起手肘撞在庆王爷肋间,笑着骂:“你还真是‘能干’啊!想了半晚上就想出了这么个好主意!哼,还真是让人不敢恭维你们这些朝中大员的办事能力呢!”
墨无痕连讥带讽,笑话庆王爷让他娶妻生子的决定。
庆王爷想想今日种种,也觉得是有些对不住墨无痕,此刻既然能哄他开心,丢脸索性丢到家算了,连忙抱拳拱手学着墨无痕的样子半真半假地对墨无痕行礼,“是啊,所以就需要你墨大先生出手相助扭转乾坤啊。”庆王爷难得也学着巴结人,表情僵硬,死板做作。鹦鹉学舌似的,看在墨无痕眼里,比看见皇太后吃憋还觉得有趣。
丹凤眼宝光流转,墨无痕故意戏弄庆王爷,“其实你说的也不错,我墨家的人口是太少了,我也应该趁着现在再添些儿女,……要不我就听你的,娶上几房试试?!”墨无痕憋着笑,眼角瞟着庆王爷,样子说不出的俏皮灵动。
在这样的墨无痕面前,庆王爷就仿佛是被放在笼屉里蒸的螃蟹,只剩下满面通红手足无措,全没了往日的威严,“呃,这个么……我看……我看……”庆王爷找不到合适的话说,只能苦着脸抓耳挠腮。
“你看什么?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干什么弄得自己跟解不出大便似的。”墨无痕故意刁难,没好气地飞了庆王爷一眼。“你这样子,知道的是你内急,要赶着回去解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在这里――非礼了你呢。……”墨无痕阴着脸坏笑。
见庆王爷大窘,越发觉得有趣。附耳过去假模假样地装好心:“王爷,要不要传御医来看看您的伤啊?上点愈裂伤膏什么的?”墨无痕荤的素的,有的没的一顿乱说。弄得庆王爷这个在朝堂上做惯了堂堂君子的人脸红得跟块大红布似的,更加不知该如何应对。
墨无痕嘴里解气,心里也顺畅,自顾自转到桌子后面去找到自己的袜子、鞋子,坐下来一只只地胡乱往脚上穿,嘴里还在嗦。“我做的可都是为你好,你要是不听就算了。你家皇帝、皇太后都知道领情,就只有你,总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好像我就会给你丢人添麻烦似的。”
庆王爷这才注意到。原来这半天,墨无痕一直都光着两只脚在地上走来走去的。自己刚才光顾了想事,居然都没有注意到。真是够疏忽的。
想到此,连忙低头看看,幸好屋里的地面是打磨得极其光滑的上好椴木。擦得干净,光刻鉴人。庆王爷这才放了点心,可还是免不了要埋怨:“你怎么这么胡来,若是地上有什么硬东西扎坏了脚可怎么好!……”唉,这个人啊。总是让人不能放心。庆王爷看着墨无痕弄得乱七八糟的,忍不住过去要帮忙。
墨无痕站起来,也不管裤腿是不是夹在袜子里。抬腿就要走,庆王爷拉住他,弯腰帮他把裤腿弄好。
墨无痕有些不耐烦地甩甩手,“行了,行了,我还得回去喂禧子呢。”反正回去还要脱,穿那么整齐干什么。
庆王爷起身,帮墨无痕整理一下领口。顺便告诉他:“亏不着它,早喂过了,我出来的时候它在架上睡得香着呢。”
新找来的另一只鸟跟禧子不合,天天打架,被墨无痕派人送到乡下去了。现在又只剩下禧子一个。每天混吃闷睡的,胖成了一个球。墨无痕虽然天天数落它,可是却从来没让它亏过一口嘴。
庆王爷拉着墨无痕走到楼梯口。灯光昏暗,墨无痕抬手扶住栏杆找台阶。庆王爷走在前面,忽然想起个事,停住了脚步,回头问墨无痕,“嗯,……木苏苏丽领着的那个女孩是青儿的妹妹吧?”
“你说谁?”墨无痕一怔。
“木苏苏丽,啊,就是你说的苏苏。”庆王爷解释,显然当初他们两个都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的真实姓名,所以墨无痕只知道她叫苏苏,不知道木苏苏丽才是她的全名。
派过去了解情况的人回来说,木苏苏丽根本不知道墨无痕姓墨,也根本没想过他会在庆王爷的府里,只以为他姓吴,是个朝廷的重犯。听说官兵上山后他被捉了,只当他和孩子那时就都被杀死了。所以这些年也没再找过他。
“她要是苏苏亲生的,那就应该算青儿的妹妹吧。”墨无痕答得有些模棱两可。

庆王爷回过头来,看墨无痕的脸,墨无痕一脸事不关己的茫然。庆王爷见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觉得还是要追问一下才能放心。索性直接说:“那女孩的父亲会不会?……”庆王爷不知道怎么说好。
墨无痕不等他想出词,已经板起了面孔。粗声粗气地:“会什么会,青儿十八了,她才十六岁,你算算日子,她会是我生的?!”
庆王爷想了想,似乎还是不能确定。“她会不会是虚报了岁数?你确定只生了青儿一个?”
墨无痕已经在翻白眼了,“我不知道,谁生的你问谁去!”说这话肩膀一晃,绕过庆王爷,甩着袖子下楼去了。
第六十八章
墨无痕走出楼来,一路向外,穿堂过院来到前厅。
颖瑶姑娘迎出来,玲珑别致的身材和娇好的容貌总让人忘记她的年龄。
墨玉青小的时候,听见墨无痕叫她颖瑶姑娘,也跟着叫她颖瑶姑娘。奶声奶气地样子立刻引来众姑娘们的一片哄笑,接着就被众人抢来抱去,一个劲地往嘴里塞糖,赚足了姑娘们的好。从此,墨玉青就不肯改口,只叫她颖瑶姑娘。
这一叫就叫了十几年。别人都人老色衰,渐渐地失去了踪影,只有她,好像永远都是那个样子。跟当年没有半点变化。笑起来,还是那么地爽朗随意,摇曳生姿。
“墨先生这就回去了?什么时候再来啊?”颖瑶姑娘在墨无痕面前,从不吝啬自己的微笑。
墨无痕也笑,笑得有几分阴阳怪气。“我这么多年的钱都打了水漂,该找的找不来,不该来的倒找上了门,你说,我哪还敢再来你这里!”说着话,脚步不停,继续往外走。似乎很生气的样子。
颖瑶姑娘知道墨无痕的脾气就是这样的,说说而已,并不会为难自己。所以越发觉得他说话有趣,不由出口就是一串银铃似地娇笑,腰身款摆,一路送墨无痕出来。“您以后常来走走,颖瑶专备了好酒给您赔罪就是!”
身后的庆王爷重重地咳了一声。
墨无痕走到门口,停住了脚步。
前厅门廊下,对着路上幽暗的街灯,并肩坐着两个人。一个把手伸出去,从背后搭在另一个肩上,两个人正的小声说着什么。一般的高矮,一样的打扮。挤靠在一起坐着,头碰头像两只依偎的鸟儿。
其中一个听到背后的声音,扭回头来,看到走过来的墨无痕,脆脆地叫了一声:“爹!”
是鸿锐和墨玉青。
紧跟过来的庆王爷也觉得奇怪,这两个人明明睡了,怎么三更半夜地又出来了。
墨玉青从鸿锐的怀里一蹦而起,来到墨无痕面前,拉住墨无痕的衣袖。迫不及待地说:“爹,我去看过娘了,我跟她说好了,我认她,我会孝敬她,但是我不跟她去。我要一直在这里陪着爹。我还……”
“好了,好了,”墨无痕被他吵得头都大了,摆摆手让他闭嘴。“是你去认的,还是鸿锐去认的?”青儿是个愣小子,墨无痕知道,凭他自己,不可能这么快就想通。
“是鸿锐陪我去的,一起去的。”墨玉青忽闪着大眼睛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们去过了,刚好顺路来接爹回去。”
一股暖流涌上墨无痕的心头,看看青儿后面微笑站立的鸿锐,墨无痕放心地舒了口气。有这样能干的人守在身边,青儿的前程应该是无忧的了吧。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远传来更鼓之声,天就快亮了。
墨无痕慈爱地拍拍青儿的脸,“小笨蛋,让你认个娘还哭天抹泪的。这回知道了,也没那么难吧?!行了,走,回去睡觉。”
墨玉青被爹取笑得红了脸,厥起嘴躲到鸿锐身后。鸿锐笑着,悄悄捏捏他的手,以示安慰。
庆王爷不动声色看下人们牵过马车来扶墨无痕上去,自己也跟上去坐好。
鸿锐和墨玉青是骑马来的,这时拉过马来,纷纷上马,一行人在夜色中向庆王府走去。
此刻正是黎明前最黑的时候,风灯的光投在马前,昏昏暗暗的只有一小片。根本看不清前方的路。
雨后湿滑的地面,被车轮碾压后留下地车辙。
这一行人,在黑暗中静静地行走,车马粼粼声在寂静的街巷上显得格外的醒目。

车还没到路口,车夫小心询问。是走大路绕回去,还是抄近路走巷子里。
小巷狭窄,还经常有商贩在路边摆摊。白天的时候,也算热闹。鸿锐和墨玉青平日进出都是骑马,随从也少,所以都是贪近走巷子里的。
而王府的车出门则都是绕道走大路的,为的就是怕车子大,巷子里人多,不仅进出不方便,万一碰了人碰了货的,被百姓说三道四也不好。所以就宁可绕路,很少从巷子里穿行。
今夜则不同,这样的雨夜,别说人,巷子里只怕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所以,车夫料想不会有问题,于是就征求主人的意见,也是想早点回府。
墨无痕从敞开的车帘下看见鸿锐和墨玉青的马都先进了巷子,于是吩咐车夫,也走巷子里。
夜,沉得象一个锅底寇在头上,伸手不见五指。
一行人走进小巷。旁边低矮的屋檐似乎还没有车顶高。一个小小院落的街门紧闭着,跟漆黑的天地一起组成一个狭长的通道。
道路狭窄泥泞,马车的车身几乎占满了整个街道。很难想象,若是白天,这样的街道怎么能通过这么大的马车。
庆王爷是皇亲国戚,身份贵重。出门时,身边总少不了一队护卫。今夜虽然带的人不多,但总也还有十来个。车进窄巷,原本应在车旁的护卫无法并行,只好跟到车后,慢慢前行。
如此的黑暗,似乎睁着眼睛和闭上都没有什么区别。墨无痕靠在庆王爷怀里,半闭了眼睛打盹。
庆王爷轻轻推了推墨无痕,“别睡,马上就到了。”
墨无痕懒洋洋地哼了哼。
的确,出了巷口,拐个弯,再走不了几步就到庆王府的大门了。
无人的夜里,车走得又稳又快,这巷子说话就已经走了大半,转眼就要到头上了。
就在这时,就听见车旁嘭的一声,似乎是某家的院门被人大力推开。
突兀地声音,让人不由得一个激灵。
墨无痕就觉得一个很大的力道带着自己向旁边猛然倒去,一股寒气贴着自己的身体擦过。是一把明晃晃地钢刀!
带动自己的是庆王爷的手臂,就是这只手臂,在听到声响的同时,让自己离开了刚才的位置,匍匐到一边,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
不容墨无痕多想,周遭的空气又被一道劲力撕裂穿透。接着第二刀,第三刀,接连而来。快得让人无法想象。
庆王爷身上没有带兵器,只能拉着墨无痕左躲右闪,堪堪避过接踵而来的刀锋。
这里正是小巷最狭窄的地方,院门开,正对着车窗。刺客不只一人,有人攻击庆王爷时,车夫已经被另一人杀死。惊慌地马匹向旁边躲闪,车轮猛地跑偏,卡在了石墩和院墙间,马车竟动弹不得。
前后的护卫都知道庆王爷的车遇到了刺客,想上前援助,可是无奈小巷内狭小的空间,根本挤不进去。刚刚挤过去的一人,刚接了一招,就被对方一刀戳中了肋下。堵在车和墙之间,后面的人更没法过去。
众人受制,正在着急,就看凌空一个黑影飞了过来,直向刺客袭去。
这人正是墨玉青。
他的到来,立刻扭转了局势。众人就听见接连两声闷哼后,有兵器落地的声音。然后听见庆王爷在车里低吼:“要活的!”
接着,就再没了兵器相击的声音。
刺客被治住,众人松了口气。
鸿锐奔了过来,掀开了车帘。
车内,墨无痕被庆王爷掩在身后,随狼狈不堪但并没有受伤。而庆王爷半躺在车内,虽衣冠齐整,却呼吸急促。锦缎衣服的胸口上,黑呼呼的一片。空气里都是血的腥味。
“父亲!”鸿锐大惊,失声而叫。扑过去,伸手疾点了庆王爷伤口四周的几穴道,旁边墨无痕也慌忙找出锦帕给他压在伤口上暂时止血。

众人慌忙赶回庆王府,整个庆王府灯火通明,如临大敌。
得到快马传报的管家正站在门口大呼小叫地指挥着府里的下人准备各样东西。也不管这些东西能不能用到,众人只是一门心思,飞奔着将东西流水一样送到西院里去。
紧急赶来的御医们小心地检查庆王爷的伤势。一个个面容严肃,冷汗涔涔。
庆王爷被刺客的刀伤到前胸,伤口虽不是很,位置却很凶险。而最要命的是,刀上粹了毒药,毒随血走,此刻已经让庆王爷浑身冰凉嘴唇青紫,地陷入了昏迷。
众人一顿乱忙,给庆王爷宽了衣,清洗干净伤口,内服外敷的药该贴的贴该喂的喂,都妥妥帖帖整治好了。看看实在也没什么可以干的,才一个个缩头缩脑退了出去。
墨无痕木头一样坐在靠窗的椅子里,看着众人忙忙碌碌,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好像这不过是一个怪诞的梦境,须臾便会醒来,亦或这是另一个世界中发生的事情,好像戏台上的演出,看见就看见了,跟他没有关系。
鸿锐看看这个,再望望那个,急得不知道怎么办好,全没了平日的沉稳细致。
墨玉青押送人犯连夜去了刑部。此刻守在屋里的只有墨无痕和鸿锐。
墨无痕一脸的冰冷,冷眼看了鸿锐一眼。终于淡淡地吐出一句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在这里陪着他,你去看看,料理一下别的事。”
刺客有备而来,下手,又快又狠。想必不是常人所为。庆王爷遇刺客受伤的消息明天就会传遍大街小巷。不论庆王爷能否度过这一关,接下来,都有很多事要做。
坐在这里伤心解决不了问题,与其守在这里心惊胆战地烦恼,不如出去干点什么。
鸿锐和青儿前几个月查的安吉郡那档子事。两人都遇到危险,脱身后,鸿锐亮出密旨奉旨查办地方官吏,一个月摘了两百名贪官的乌纱。令地方风气为之一变。这事完后,连皇上都发了明旨夸他办案雷厉风行,严察明断,实心任事,让百官都学他的样。
忙乎了两个月,查出一窝子脏官来。庆王父子名声远播。可是这后果也照实不容小觑。
试想,这抢在前头查案的是庆王爷的儿子,主审的是庆王爷的亲信,后来监斩的是更是他庆王爷本人。
拨出萝卜带出泥,谁没有个三亲六故、通家好友之辈。他是砍了一百多个贪官的脑袋,但也砍在这些人千丝万缕的人事关系上,惹下的人以千计数。这些人中有不要命的,岂能让他好过?
这也许只是个开始,后面还不一定有什么等着呢。
墨无痕起身,走到床边,看看床上无声无息尤在昏睡的庆王爷,俯身在旁边坐了下来。拉过庆王爷的手,紧紧攥住。
屋内灯火半明,屋外乱雨依旧,这一夜格外地漫长。
似乎是睡着,又似乎还醒着,空气中仿佛充溢着难言的情愫,如烟往事清风般掠过心头。
墨无痕仿佛看到自己初见庆王爷的情景,依稀想起那时虑天下之事担天下之忧的满腔热忱,那些年少时的慷慨激扬,那些书生的意气风发。两情相悦,彼此倾心的一刻,两颗心撞击着,感受着彼此的震荡。
之后,自己来到京城,两个人同进同出,那般的浓情似火的缱绻与爱恋。他放任自己破坏他的婚事,他带着自己堂皇过市,那时的自己风光无限,无一事不称心。
然而,他却婉拒了自己。
就因为,他有太多的理由,他有摆不脱的枷锁。
自己一气之下回去订婚,他竟跑去边关自己找死。恨他,爱他,心痛他,原谅他,就这样,在某个落着冷雨的清晨,与家人一起走上了流放的路。
再见时已经恍如隔世。本以为自己再不会贪恋他的身体,贪恋他的好。可是,谁知道,当他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自己却强自忍耐不越雷池一步的时候,是自己先拉开了他的衣服。
那一夜,是庆王妃死后的一年有余。
似乎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夜,两个人拥抱在一起,感觉着彼此的身体。仿佛自己就是对方身上的一块肉,与血脉关联;互相不能舍弃,也不会舍弃。
那之后的无数个日夜,自己放任自己的心随意停泊。不知不觉地就成了这庆王府当家的主人。每夜与他同榻而眠,被他拥抱,被他呵护。肆意地享受着他给与的一切。
而此刻,他就在眼前,胸口上是暗红的血渍,脖子上是一根银色的链条。他的身后站着传说中的黑白无常,冷冰冰地牵起了链条。
他紧紧地拉着自己的手,满脸怜惜。“无痕,我要走了。我在那边等你,我欠你的,来世再还。”链条收紧,他的身体无力地向后倒去。他的手渐渐地松开。

“齐轩,……别走!”墨无痕惊叫。胸口炸裂般地疼痛。没想到,对你的情,二十年之后余温犹存,在今夜仍灼烫人心。原来我的生命里,真的不能没有你!不要走,不要走。你欠我的,我要你现在就还。你还没有还完我的债,我不许你走!
冲过去拉住他的手,拼死不放。要走一起走,生死都要在一起。愿来生我们能生得一身素白不惹半点伤情!
“闲人闪开,我等今夜定要回去复命。”无常开口,阴风阵阵。墨无痕如若未闻,死活不肯放手。
更鼓生从远传来,敲碎黑暗。无常大惊,天,就要亮了。
看看面前执意不肯放手的墨无痕,无常掏出随身法器,寒光一闪,向墨无痕迎面飞来。
就在寒光几乎要撞上墨无痕面门的时刻,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个圆球。砰的一声撞在寒光上,立刻血四溅。
无常倒退几步,看看面前的满地的鲜血,叹口气,收起银链,转身离去。
墨无痕顾不得其它,慌忙去看庆王爷。只见庆王爷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均匀,仍在睡着。
墨无痕擦擦额头的冷汗,原来刚才只是一个噩梦。
梦中,自己狂热地爱着他,爱到要跟他一起去死。
梦外,天光已经大亮。这漫长的一夜已经悄然过去。
墨无痕勉强按住自己狂乱的心跳,挣扎着站起身来。一步步缓缓走到外间,推开门,走出屋来。
屋外,鸟语香,到是雨后欣欣向荣的绿意。无比清冽的晨风带着泥土的清香从墙外吹来,满眼都是让人欣喜的生机。
墨无痕沿着回廊向外走去,心静如镜,分外的清明。
转过回廊,听见角门外有低低的呜咽。墨无痕抬步走了过去。
是墨玉青,正坐在台阶上呜呜地哭。鸿锐陪在旁边,也是满脸哀戚。“青儿,哭什么呢?”墨无痕有些不解。什么事轮到他哭得如此伤心?
墨玉青抬起泪眼,嘴一咧,哀哀地叫了声爹,泪珠扑簌簌往下落。鸿锐慌忙地伸出手,用锦缎的衣袖给他擦泪。
“爹……”看到了自己的爹,墨玉青哽咽着,说不上话来。
墨无痕瞥见,墨玉青合拢的手心里捧着一团熟悉的羽毛。那羽毛自己天天看天天看,看过许多年,熟悉到就好像那是长在自己身上的东西。只露出一点,便可以断定。
是禧子。
“它昨天还好好的,今早不知道怎么,忽然从架上跌了下来,口吐鲜血,就……”鸿锐替墨玉青讲解,一边安抚着抽泣的墨玉青,一边注意着面色苍白的墨无痕。
他本就没有多少亲人。此刻,父亲重伤在床还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陪在他身边三十多年如同亲人的鸟又忽然死了,这一天里接二连三的打击,他还能挺得住么?
“爹爹,您怎么样?”鸿锐担心地扶住墨无痕的手臂。却看见他的面上,缓缓地露出了一个微笑。那笑如清风般和煦,不染半点情伤,只是看透生死放下一切的了然与宽容。
墨无痕走下台阶,来到墨玉青面前,抬手轻轻抚摸禧子丰厚的羽毛。“上元寺里的云由大师说过:你会救我性命!这么多年了,我几要死要活的,你却总是好好的,……我还以为他诓我。原来却是真的。……你好好去吧,我会念着你的。”
墨无痕说完,看看有些懵懂的二人,淡淡地说:“好好把它葬了吧,王爷不会有事的。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要去休息一会儿。”
说完话,墨无痕丢下二人,径自朝画室走去。
――全文完――

番外一

南城的夜晚并不安宁,都二更天了,还不时有狗叫声从巷子传来。

墨小将军的府邸就在这条街上。此刻黑黝黝的大门紧闭着。里面听不见半点动静。

大门外的街道上,此刻正有一个人远远走来。来人身材高大,气宇轩昂,一步步都走得沉稳凝重。独自走在无人的街巷上,颇有几分萧瑟的悲凉。

然而,奇怪的是,此人手里提的不是夜灯,却是一个蒙了蓝布的鸟笼子。

来人走到墨府门外,忽然停住了脚步。

大量了一下漆黑的大门,又有些犹豫似的向周围张望了一下。运了运气,才走上前去,抬手准备叩响门环。

门环还围叩响,漆黑的大门就好像长了眼睛一样,幽幽的,从里面打开了半扇。门外的人显然吃了一惊。以至于身体僵硬,竟似乎忘了自己是要进去。

开门的人也不给他时间发呆,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抓住那只停在半空不知所措的手,把他拉进了门。

漆黑的大门重新合拢,夜色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么晚了,还没睡?”庆王爷小心翼翼地看向墨无痕,门洞里太黑,看不清楚。

“我这不是等你送鸟呢么?” 墨无痕随口应着接过鸟笼子,走出门洞,借助院里的微光,掀开蓝布向里看了看,禧子把脑袋扎在翅膀里,缩成个毛球,在笼子里睡得东倒西歪的,几乎要打呼噜了。

墨无痕不觉宛尔,这鸟八成是属猪的,还是个能吃能睡的肥猪。

盖上蓝布,把鸟笼子挂在石榴树上,转身看看,还站在门洞里的庆王爷似乎并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墨无痕指指门洞里的长条凳,示意庆王爷坐下。

庆王爷扯下身上的披风,坐在了长凳上。看着墨无痕走过来,庆王爷抖开手里的披风,给墨无痕披在肩上。

墨无痕不置可否,裹着庆王爷昂贵的孔雀绒披风,靠上了身后粗糙的砖石墙。

两个人并肩坐在门洞里,象是各自想着心事,不觉便有片刻的沉寂。

庆王爷眼前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心里却觉得格外的踏实,似乎只要能嗅到身边这人的气息,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就心满意足了。

“青儿睡了?” 庆王爷望望院子。小声地开口。

“没呢,他师傅来了,还带了个神医,正治眼睛呢。” 墨无痕也顺着庆王爷的目光,望向院子。

意识到两人间明显的尴尬,庆王爷好心的客气着,“那你不用过去看看?”语气显得言不由衷。

墨无痕并不计较,径自闭目养神,翘着二郎腿动也不动,一副天下舍我其谁的样子。“我在这里给他们“护法”。

话一出口,就听庆王爷“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你护法?你能对付得了谁啊!”风大点都受不了。

墨无痕也笑,微微睁眼,“挡住你一个,不就天下太平了!”

一句话把庆王爷挖苦的脸皮都疼。若不是这里太黑,肯定是坐不住了。

墨无痕一语说毕,不再追究。门洞里又陷入了沉默。的

“我派人送来的珍珠用完了么?” 庆王爷忽然想起这事,赶紧问出口。

“用完?” 墨无痕侧目,想了想才明白庆王爷在说什么。“这才几天啊,怎么用得完!每颗都那么大,就算当饭吃也得吃上半个月。我还以为多大个事,你弄得一惊一咤的。”

“才几天么?” 庆王爷把头凑近墨无痕,去闻那人身上熟悉的气息。“我觉得好像过了三秋了。”

热气喷在脖子上,湿呼呼的很痒。墨无痕没好气地抬手,想推开庆王爷凑过来的脸。反被庆王爷一把抓住了手腕。肌肤相触的一瞬,两个人的心里同时抖了抖。

庆王爷把墨无痕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低低的声音询问,“无痕,还在生我的气么?”似乎在讨饶又似乎在祈求。

墨无痕冷笑,“我怎么敢?”

庆王爷自嘲的一笑,放开墨无痕的手。也把后背靠上砖石墙面,沉思片刻,缓缓开口:“无痕,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知道么!”

“知道!” 墨无痕于黑暗中睁开狭长的凤目。“我只知道,每我遇到不幸时,都不能指望你的抚慰。”

“我会帮你报仇的!” 庆王爷不服,提高了声音为自己辩解。

“可不是,英明如你庆王爷,当然会替天行道主持正义,审时度势蓄势待发不一向是你的专长?看准时机再出手,不达目的不罢休,即打击了对手,也顺便帮我报了仇。”哼,多好的算盘。“在你心里,我永远都是锦上添的那朵不是么!什么时候,你能把我看得重过你的国事呢?”

记忆里积淀的伤痛,是一道永远无法愈痊的伤疤,任何偶然的触碰都会迸溅出滚烫的鲜血。那是一辈子都无法原谅的爱恨交织。

但是时空毕竟拉远了此刻与曾经的距离,即使心在被噬也还尚存一份清醒与理智。

“你请回吧,我不送客。”墨无痕清幽的声音响起,语调很慢,声音也很平静,就这样将所有的过往推向门外。

庆王爷无言以对,辩解不得,也无从辩解。只因墨无痕所说,也不失为一面事实。

最让人疲惫的,不是误会,而是一的失望,多的误会都可以有解开的时候,而失望却无法修复。

“无痕,” 庆王爷再度开口,似乎下了决心。“我做的事不仅是你我的事,也是天下的事。事关江山社稷,就算你再生气我也要做!” 委屈了你我也心痛,“无痕,这我对不住你,等朝里的事情都办完了,要打要骂我都随你置!”

“哼,我岂敢置你?天下都仰仗着你庆王爷呢,没有你庆王爷力挽狂澜,哪有南朝的江山千秋万古常青!” 墨无痕一口气说完站起身,又凉凉地甩出一句自嘲。“我们墨家的贱命能为您袁氏江山垫马蹄子,真是不胜荣幸。”

感情就象一坛酒,有时浓,有时烈,有时又很平淡。但是,酒终究是酒,它不是水,掺了水的酒会让人失望,掺了水的感情也总有无法下咽的一天。

庆王爷明白这个道理,心里越发着急,一伸手从背后揽住墨无痕的肩,不许他离去。“无痕,青儿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家人啊。青儿出了事,你心痛,我也心痛啊。你心痛他一个,我却要心痛你们俩个。”

你心痛我们俩个?亏你说得出口。墨无痕更气,冷哼一声,“承蒙王爷挂怀,无痕不胜惶恐!”推开身上的披风,连同肩头的两只手。墨无痕说话就要走人。

下一刻,墨无痕整个人都被坚实的臂膀搂进了怀里。

“别走!”庆王爷几乎是在哀求。

后背靠上暖暖的胸膛,让墨无痕的身体僵硬得象一段木头。“无痕,有什么话当面说出来好么?我不想再揣摩你的意思,也不想让你曲解我的意思。” 坚定的话语响在耳边。

墨无痕闭上眼,细细体会身后的温度,心里挣扎了一番。最后叹口气,渐渐放软了身体。

“我有什么好曲解的,你有你的道理,你做的都是对的,我没有理由埋怨你,不是么?” 墨无痕哀怨凄凉的声音里是再的心灰意冷。

“你有理由。”身后焦急的声音响起,箍住身体的臂膀紧了紧,不许怀里的人这么轻贱自己。

“我哪有理由?” 墨无痕放弃挣扎靠上身后的胸膛,唇角爬上一丝玩世不恭的自嘲。

心痛得不行,只想将这个人揉进怀里,用自己所有的柔情抚慰他。庆王爷满心的悔意化作春水一池。“你当然有理由怨我,我就是做了对不住你的事啊,比如:我不该不告诉你青儿的伤势,我不该利用你去造势,还不该隐瞒你。多着呢。”

庆王爷说得自己都有些感动于自己的真诚,偷偷亲亲墨无痕的耳朵。心里好像猫抓一样,真受不了了。这么熟悉的气息,多久没碰他了?庆王爷将墨无痕的身体转过来,面对自己。

绵软的身体瞬间绷紧,墨无痕收起所有的哀怨,丹凤眼双目炯炯正对上庆王爷的眼。黑暗中闪闪发光的双眼让庆王爷忽然觉得有些胆怯。

墨无痕只是淡淡的嘲讽的声音就象鞭子似的抽在庆王爷的脸上,火辣辣的一片。“知道不能利用,不该隐瞒你还做的出!现在倒有脸说我曲解你!”

又被这墨狐狸的外表骗了,怎么自己这么多年都没记性!庆王爷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怎么忘了,这人可不是吃素的,委屈求全可不是他的风格。

庆王爷从来都斗不过墨无痕,只好讪讪的收回双手,老老实实认错等罚。“无痕你说吧,要我怎样做你才肯回去。”蒙混不能过关,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墨无痕不是不讲理的人,庆王爷也清楚,甘心认罚,才是自己唯一的出路。咬咬牙,豁出去了,只要墨无痕说得出的,他就一定能做得到。

墨无痕等的就是庆王爷认罚,此刻计策得逞,满心得意。

双手搭上庆王爷的前胸,一使劲,推他靠在砖墙上,欺身上前,略仰起脸,一字一句喷在庆王爷脸上。“我要熊家的人都去下地狱,我要翟家从我眼前永远消失。你做得到么?” 墨无痕游戏般说出自己的条件,商人般精打细算。

被情人欺瞒,这种事如果二十年前遇到,自己只会扬长而去。

若是十年前遇到,自己会跟他没完没了闹到过年。

而此刻遇上,自己想要的,不过是抓住把柄尽力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是自己变世故了还是两个人的感情走到头了?墨无痕苦笑。应该说,是自己学乖了,终于想清楚了。

多的教训告诉墨无痕,现在的庆王爷还是当年的那个五王爷,从来没有改变。他爱你的心是真的,只是他从来都不会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给你想要的。

不是对他失望,而是因为对他了解。就因为这份了解,所以不再想向他追究,因为太多的经验告诉自己,追究过去,被气死的只能是自己。这冤家要是能开窍,二十年前也就开了,既然二十年前那样逼都没开窍,此刻也不用指望了。

墨无痕明白,世上并非所有的事情都是是非分明的。许多的事情,从不同的角度看过去,就是完全不同的是非。

他有他的是非,你有你的是非。而他的是非总比你的是非更注重全局,为了那些更为重要的全局,你这个局部在他的眼里就变成了丢卒保车的小卒子。

这就是你爱上的人!就因为你爱上了他,所以,你就只有自认倒霉!墨无痕哀叹之余只能这样“鼓励”自己。

有窝里斗的精神,还不如为自己争取点利益,这是墨无痕多年的经验总结。就连这样的亡羊补牢也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墨无痕不放心地揪住庆王爷的衣襟恶声恶气地逼问:“说话啊!听见没有!”

庆王爷艰难的咽下一口唾沫,这人难得主动投怀送抱,这么久没在一起了,让人怎么受得了。

试探着伸手揽住身前威逼自己的“恶霸”,庆王爷喃喃低语:“无痕,以前你不是这样着急的。”

墨无痕气结,非要教训一下这色狼不可。二话不说抬起膝盖就去顶庆王爷的小腹,谁知色狼虽然色可也不呆,一伸手抄住墨无痕抬起的腿弯,把他整个人拖进怀里抱住。

身体相贴,墨无痕挺厉害的一招变了味,心里气得不行。明显地感觉到庆王爷身体的变化,知道自己挣不脱,索性揽上庆王爷的脖子――先下口为强!

墨府的黑漆大门很厚,隔绝了门内外的一切声响。漆黑的门洞里伸手不见五指,谁也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些什么。

一盏茶的工夫,大门打开,走出一个人来。

庆王爷站在墨府外寂静的街道上,用手摸了摸还在渗血的嘴唇,暗下决心:等回府以后,一定要把他扒光了捆起来干上三天三夜!

主意打定,转身快步向街口走去。

又把电脑格了,所以让大家着急了!

接下来会比较快。

番外二──边关烽火

引子

这一年对于南朝来说,是极不太平的一年。先是南朝军队在与北庭交锋中没有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之后一向被百姓誉为“战神”的风大将军风天行又远走它乡。
尽管皇帝刻意与北庭修好,北庭也表示不再举兵。但骚动不安的情绪就像这年夏天格外闷热的天气一样,总是让人觉得惴惴不安。仿佛地底下的某个地方,正在酝酿着一场巨大的灾祸。
虽然朝中也还有像庆王爷这样的文武能臣,起早贪黑地为国事谋划,尽心竭力地为南朝江山的稳固操劳,但终归敌不过那些在黑暗中挖掘蚕食的腐败力量。以至于他府上的公子们连同他自己都接二连三地遇到了危险。

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庆王爷千辛万苦地终于将南朝的防御安排停当不久。东北面的岳冀国就扯起大旗,开始了疯狂的掠夺。
野心勃勃的岳冀国君纠集了足足五十万人马,要一个一个吃掉南北二国!一统天下!
彪悍凶残的岳冀军主力,绕过屡屡碰壁的北庭军防御范围,越过高山密林直扑南朝,兵锋直指柳杨关内南朝富庶肥沃的土地。

正文

南朝国主袁龙宜站在柳杨关的城楼上眺望远。
关前不远,连接的敌营密密排在平坦的河滩上,营帐前铁甲成林,组成一道长长的墙,墙上刀光林立寒气迫人。
到今夜,守关已经守到第二十八天了。刚刚度过的每一天,无不惊心动魄,艰苦非常。

回想此应敌,多少是有些仓促。
那日初闻柳杨关吃紧时,朝中众人一片心焦如焚,自己连夜下了应敌的诏书,派南朝大将武宇澄带兵星夜前往迎战。
然而,武宇澄毕竟不是风天行。面对岳冀军的强攻硬弩,南朝军队虽报国心切,却还是有些势单力薄,面对多过自己数倍的强敌,还是有些难以抵抗。
武宇澄被围松山岭,飞书告急,才有了自己此匆忙而来的御驾亲征。

自己带了南朝几乎所有能上阵的武将前来,众人团结一心,士气高昂。硬拼了五天,这才解了松山岭之围。
两路人马合二为一,虽然解决了南朝军队的燃眉之急,却并没有改变战局的发展。退守柳杨关只是一个万无一失的选择,并不是一个万全之策。虽然柳杨关关高墙厚,易守难攻。但苦守关门,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且不说这柳杨关是南朝的最后一道屏障,万一守不住,就再没有可以扼守的要塞。单只是这样昼夜不停的迎战攻城的敌军,就已经让将士们疲惫不堪。
投下城去的滚木擂石越积越多,已经渐渐逼近城头,两军肉搏的距离指日可待。让人不得不想,这样坚守城池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呢?

正想着,关外的枪林剑雨忽然动了起来,缓缓移过滩地。
攻城的战斗又打响了。
打了这么多天,双方都已经熟悉了对方的套路,就连连城头上的兵士也不再像最初时那么紧张。

攻城的先锋队伍借箭羽掩护,早冲到了护城河边,这边的领兵将领长啸而起,招呼众人准备战斗。敌人进入了长箭的射程,城头上鼓声大作,守城兵士奋勇起身迎战,一拨拨飞羽凌空射去,与对方的箭矢在中碰撞,如乱蝗飞舞。
岳冀军中不停的有士兵倒下,但却没有一个人后退。如行尸走肉般迎着飞箭继续前进,直到关下。
关上石块滚木纷纷投下。关下立刻血流遍地,然而即便如此,对面进兵的鼓声也没有片刻停止。又一队岳冀军踩着前人的尸体爬上的滚木擂石搭成的云梯,向城头进攻。
这边,又一轮飞羽破空而出,将士们有条不紊地干着已经熟悉了的事……

袁龙宜望着对面的青山,沉默无语。
岳冀军在攻势最盛时,每隔两个时辰必派遣一个千人队攻城,即便到了今日屡攻不下的局面,每天也必试探攻城两,不计伤亡。
这样的打法,无异于一场杀戮。

似乎过了很久的时间,天都要黑透了,对面的鼓声才停了下来。
壁垒森严的敌阵息了战鼓,变得和青山一样沉默。
城头上也暂时安静了下来。只有城楼上的岗哨还在一瞬不停地观望着敌军的动静,仿佛沉默中随时会爆发出一阵更猛烈的反噬。
而其它人则都已经得了号令,放下手中武器,三三两两坐到城头上歇息。

袁龙宜双眉紧锁,高大的身影被黑暗包裹着,格外的凝重。
“陛下,回去用膳吧。”一个声音从旁响起,让袁龙宜收回了思绪。
是庆王爷唯一的亲子,世子袁鸿锐。
这鸿锐二十出头的年纪,浓眉大眼,相貌酷似其父,做事为人也和他父亲一样,非常的能干。他这两年入朝为官后,一直在兵部主管军需。此应战,也多亏他精于计算,调度有方。才能让大军装备齐整,粮草充足。
袁龙宜看到精神抖擞的鸿锐,心情好了一些。轻轻嗯了一声,转身下城。

鸿锐主管军需,为了照顾这十几万的人马,每天忙得不可开交,要不是这城头上有他心心念念的爱人,他也没时间自己跑上来请皇上用膳。
跟着皇帝走到楼梯口,眼看皇帝走下了步道,鸿锐一转身,跑回了城头。

四张望一下,没看到自己熟悉的身影。赶紧抓住一个过往的士兵询问:“看见墨小将军了么?”今天在城头轮值的是自己家的宝贝,自己这颗心一整天都悬在半空。非要亲眼看他无事才能放心。
疲惫的士兵用手指了指最西边的城垛,告诉鸿锐墨小将军在那边。然后就走开了。
鸿锐望望那边的城垛,拔腿就跑。
眼下正是用膳的时候,自己也只有这时才能抽出点时间跑来看看他。此刻不快点,若是等一下自己有事需要回去理,就又看不到他了。

鸿锐跑到角楼下的时候,正碰上墨玉青领着人从上面下来。一边走着,还在一边说着要注意的事。
众人看见鸿锐过来,都知道他是来找墨玉青的。于是也不必多说,打过招呼各自散去。留下墨玉青和鸿锐两人立在原地,四目相对。
“你怎么又跑来了?”墨玉青俊俏的脸在看到鸿锐的那一刻就黑成了锅底。看看四下没人,立刻开始发难,“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是擅离职守!这样的事别人都不可以做,你庆王世子怎么可以。你让别人怎么想!”墨玉青板起脸来数落鸿锐。

“青儿!”鸿锐气苦。自家的这个宝贝怎么能这样狠心。自己辛辛苦苦地跑来看他,他不但不领情,还见面就数落自己。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有没有自己。
“我是来请皇上用膳的,怕你忙着没饭吃,特意给你送点吃的来。我等一下马上就得回去,你就别说我了好么?”鸿锐小声央告。自从自己跟青儿的关系确定了之后,青儿就跟他爹越来越像了。这刀子嘴教训起自己来比父亲还厉害。
鸿锐看看墨玉青板得死紧的面孔,没别的办法,只能求他。

墨玉青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鸿锐知道他的脾气,温言软语求他。
说着话,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看看左右没人,把墨玉青拉到墙垛下坐好,打开油纸包。
墨玉青看看包里的东西,皱了皱眉头。“你弄这些东西干什么,我又不是没饭吃。” 油纸包是几个煎得外焦里嫩的鱼肉蛋卷。上面撒了佐料,又香又鲜,看着就能让人流口水。
墨玉青喜欢吃鱼,闻到这么香的鱼肉,也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鸿锐看看附近没人注意这里,拿起一块递到墨玉青面前。“青儿快吃吧,你今天晚上不是还得守夜呢么。”军中的大锅饭伙食毕竟粗糙,青儿今夜任务艰巨。自己这是特意克扣了御膳的美食来慰劳自家的宝贝的。
反正皇帝也没心思吃饭,还不如拿来给自己的青儿,好让他更有力气杀敌。鸿锐对自己的做法毫不为耻,反倒让墨玉青有些为难。

“好了,青儿,我认错。要打要罚等打完了仗回去由你置还不行么?”鸿锐见墨玉青犹豫,故意装出一副可怜样哀求。
墨玉青忙了半下午其实也确实饿了,想想眼下这非常时期的情势,也没心思再跟鸿锐计较。接过鱼肉卷,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照今天的情况看,黄昏时分的这场战斗还只是个序曲,恶仗恐怕就在今夜。此刻必须先吃饱饭,有了力气再说其它。
望着狼吞虎咽的墨玉青,鸿锐的心里高兴得像喝了蜜。一边一个接一个地把肉卷递过去,一边不忘解下腰中的水囊,小声提醒。“青儿慢点,别噎着,来,喝口水再吃。……”

墨玉青风卷残云一样,一口气吞下里所有的鱼肉蛋卷。吃完了用手抹了把嘴,这才舒了口气。看看对面一直盯着自己的鸿锐,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体贴地说:“你多留意点自己的事,别老跑来看我,被人看见了不好。”鸿锐这两天估计也在熬夜,眼睛周围都是黑黑的。
鸿锐听墨玉青这么说,心里暖暖的。点点头,虚心接受墨玉青的批评。
其实自己也知道是这个道理。自己跟他的关系在外还是应该谨慎些,尤其在军中,不该这么露骨。虽说军中之人都很豪爽,不会说什么出格的话,可是难保不会惹得别人想家。多少也是有些不妥。

反正青儿吃了东西,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看他好好的,自己也就放心了。知道时候不早,自己也该回去了。
“你今夜多加小心,我下去了。”鸿锐叮嘱了墨玉青,站起身来,恋恋不舍地往楼梯口走去。墨玉青送他到口上,挥挥手,转身回去查看岗哨的情况。

鸿锐垂头搭脑悄然下了城,一步一步往下走,路上遇到管火炊的兵丁,抬了一筐筐夹着咸菜和碎肉的馍上来,沿路分发。
鸿锐取了一个来吃,有一搭没一搭地咬着。
路上碰到郭雷,带着一队军医正在救治伤者,清点人数。看到鸿锐过来,便放下手里的事迎了上来。

鸿锐从前虽与他不是很熟却有救命之恩,今战役,自己统领军需,而郭雷则是本地驻军的指挥官,二人一起负责起后面的支持事宜,一来二去,到现在已经很熟络了。
看到郭雷过来,鸿锐本以为他又是要跟自己领些救治伤员用的东西,心里还在暗暗吃惊,怎么伤者会有这么多。谁知郭雷却神神秘秘地朝自己挤挤眼。拉着自己的胳膊到一边,小声说:“世子快去看看吧,听说报信的来了。我估摸着,是风大将军快到了!”

哦?听到郭雷的话,鸿锐的眼睛也放出亮光来。听说,半月前风大将军指挥北庭军在伏蟒山伏击了敌军北路的大部人马,令岳冀军受到重创。之后又不辞辛苦一路南下,带着北庭的全套人马赶来支援南朝。
从伏蟒山到柳杨关,路途遥远,山高林密,预计怎么也要走一个月的路,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盼来盼去,盼了这些日子,真的把风大将军他给盼来了啊。”郭雷是飞羽军旧部,跟在风天行身边多年,对风天行佩服得五体投地。一想到风天行要来了,激动得眼眶都红了。“来了就好啊,赶紧打个大胜仗让这些龟孙子滚蛋吧!再拖下去,可真受不了了。”郭雷的话何尝不是众人的心声。
“是啊,要不是风大将军有言在先,让咱们夏天的时候把这城墙加固过,兵器库里也备足了长箭,现在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鸿锐想起来这半年的事,也觉得心有余悸。
大家都夸自己此应变周详,调配有方,粮草兵器供应充足,其实自己哪有那么能干。还不都是因为自己老老实实按照风大将军留书里的指示,一条条地早做了准备。
这兵灾,说到底,幸亏有风大将军的未雨绸缪,也幸亏皇上下狠心铲平了这附近三省的一窝子贪官污吏。才能让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和人力加固防御,充实军备。

提起风大将军,鸿锐的感触比别人还要多些。同朝为官好几年,直到他走了,自己才从父亲那里知道那也是自己的兄长。竟然是自己从未谋面的亲伯父的儿子。
鸿锐吃惊之余,又觉分外惋惜。这几年,自己都跟别人一样,只以为他孤芳自赏,清高到不近人情,所以平日除了公务,都没有什么走动。
鸿锐为此懊悔不已,可也由此更加钦佩风天行的为人。

一边想着,鸿锐走到了府门前。看到里面已经掌了灯。听门口的守卫说上面发了话,此刻正在招集主事的军官过来议事。
鸿锐点点头,走了进去。
近来战事吃紧,皇帝陛下经常召集众军官商议城防大事,怕今天又要商议个通宵了。

盏茶的功夫,众将官纷纷走来,围坐在长桌前。
皇帝面沉似水,做在首位一语不发。由下手位的主将武宇澄向众人讲解战况。
“诸位,我们刚刚接到消息,北庭援军星夜兼程而来,预计明日天亮就可到达柳杨关。” 武宇澄的话让众人的目光都为之一亮。

众人对望同伴,都在对方的脸上发现了惊喜的神情。
援军到了,风大将军来了,柳杨关之困指日可解。苦守多日的战况就要发生改变,南朝终于等到了反击的时刻。怎呢不让人血液沸腾!

“诸位!” 武宇澄待大家的议论声稍停后,继续往下说。“北庭军此能不计前嫌来援助我朝,是万般不宜之事。足见其与我朝修好之心。我在这里特别提醒诸位,请诸位以大局为重,回去之后,务必约束手下,不要说些不利于两军关系的话。更不可以滋生是非。若有人抗命,一旦发现,必严惩不怠!”
武宇澄扫过众人,众人纷纷点头,赞同他的决定。

“另外,刚才我与陛下商议,估计岳冀探马可能也已经知晓北庭援军明日即可抵达的消息。我们分析,岳冀军必然不愿看到我们南北二军会合。所有,岳冀军很有可能会想赶在北庭援军到来前拼死拿下柳杨关。而时间么,就只有今夜!” 武宇澄停下来,看看众人。
众人鸦雀无声,都在专心听他言讲。
“若他们今夜得手,柳杨关失守,那就算明日北庭援军到来也会被柳杨关挡在门外,而我南朝则会更为被动。” 武宇澄拳头落在桌子上,把最坏的可能分析给众人。
“所以,今天夜间尤其重要。所有精锐部队都要做好准备,轮番上城,务必守住城关。绝不能有半点闪失!”
众人久经沙场,知其中利害关系。待武宇澄讲完后,纷纷点头赞同。
接下来,众人将今夜的部署细细讨论,确立方案后一个个立刻起身,赶着回去各自那里,挑选人手,布置安排用兵细节。

众人散尽,只剩下皇帝,武宇澄和鸿锐还留在帐中。
武宇澄对鸿锐的能力有了解,知他能做得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好,所以此刻也不再嘱咐他什么。
只扭头看看自始至终一直没有说话的袁龙宜。“陛下还是先去歇歇吧,我估计硬仗会在后半夜!如果有情况,我会随时通禀陛下。”
袁龙宜神色凝重,心思似乎不在这里,听到武宇澄的话,轻轻摇头。“你去吧,鸿锐陪朕坐坐。”

武宇澄行礼告退出去,屋里就只剩下鸿锐和袁龙宜。
袁龙宜将手肘撑在桌上,撑着额角。露出些许疲惫和落寞。“鸿锐,天行明天就要到了。”声音很轻,而里面掺杂的情感却难以描述。
鸿锐已经大概了解了他们的事,知道他此刻心里难受,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劝解他。这两个人都是自己的堂兄,都是自己敬佩的人。如今感情走到了这一步,任谁见了都会唏嘘。
一向能言善辩的鸿锐,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他们的事,自己也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除了能做在这里陪他坐坐,还能做些什么呢?!
皇帝他比谁都清楚这中间的来龙去脉,而自己说什么,劝什么,都显得有些多余。

“鸿锐,你知道么,我现在越来越佩服皇叔了。” 袁龙宜似乎也不需要鸿锐的回答,自己继续往下说。竟然还笑了笑。
鸿锐看看面前的皇帝陛下,也不知说什么好。
此出征,他把大权交给父亲。没有半点猜疑和忧郁。显然他是从内心里信任父亲的。但这“佩服”又从何说起呢。

“那年你还小呢,我却已经记事了。……你父亲为了墨先生不惜身败名裂,大闹城门。朝野上下一片哗然。……我以太子身份去城外劝你父亲进城。你父亲就跪在太阳地里一动不动。……”从没见过那么坚定的表情,从不知道有一种感情可以让人如此坚定地舍弃一切。
“你父亲跪地不起的样子,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父皇虽然大发雷霆,咆哮怒骂,几乎没让皇叔死在城门口,但最后面对心意已决,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皇叔,还是做出了让步。允了他的要求,让他去找墨无痕。

人生不如意者十常八九,生命转瞬即逝,能够任性地爱一个人,实在是需要至大的勇气和运气。
这些事,自己一直记得,只是从前不是很理解皇叔的做法,总试图寻找别样的出路。后来真轮到自己时,自己才发现,皇叔的做法是不得已之下的唯一出路。只有这样放手一搏,才能逃出生天。
而当自己终于悟到这点时,却早已经在一地妥协中失去了那样的勇气和魄力。

现在,所有的路都走到了尽头,即使自己真豁得出去向皇叔那样大闹一场以命相搏也为时已晚。
明日就要见到他了,此刻的心情仿佛今夜的战局,即期待又害怕,即高兴又难过。……

“鸿锐,你跟玉青,就准备一直这样了么?”这两个人,二十不到的年纪,却都有着骄人的业绩。更幸运的是,二人青梅竹马的感情,几乎没有什么波折就走到了一起。真是慕煞旁人啊。
只是,现在他们年纪还小,朝中众人都当他们在一起是玩闹。自己也担心,若是哪天他们关系不好了,伤了哪一个都是朝廷的损失,于社稷不利。

听皇帝提起自己和青儿,鸿锐的嘴角就不由得往上翘。脸上的幸福掩饰不住地流露出来。“嗯,青儿心思单纯,全无旁念。我喜欢他,也非一朝一夕。我们在一起,对彼此来说,都是最梦寐以求之事。所以,今生不做他想。” 鸿锐充满自信的声音答得坚定。
皇帝闻言,不由也宽怀地笑笑。感受着这样幸福甜蜜的爱情,即使是旁人,也觉得欣慰。
“你去吧,早些休息,后半夜,你怕是还要上城去吧!” 皇帝叮嘱鸿锐的样子,只是一个仁和宽厚的兄长。

从皇帝那里出来。鸿锐回了自己的院子。
手下人早将夜里城头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停当,这时都抓紧时间在休息。门口一个人伸腿伸脚,捧着杆长枪,依在阶角睡熟了。看身型年龄不大,瘦瘦小小的似一个少年。
鸿锐动了动眉头,走过去拍拍那少年的肩头,“起来,这里睡着了凉,要是生了病,看明日谁来应战?”
那少年揉揉眼睛,抬起头来。
鸿锐借着月光看清他的脸,猛吃了一惊,“小陶,怎么是你?”

小陶看见是鸿锐,嘴一咧,笑了起来。“他们说你在这里,让我等着,还真把你给等来了。哈哈!”说着话,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
“这里危险,你跑来这里干什么?”鸿锐有些生气,这小陶吊儿浪当的,不知道从哪里还弄了身敌军的军衣穿着。没摸没样的像个小痞子。
小陶抗着大枪,蹦蹦跳跳耍杂技的一样跟着鸿锐往里走,一点不介意鸿锐的表情。“好男儿报效国家,这不是打仗打得紧么,我来看看有没有能帮忙的地方。竹……主人说了,回去按天给我算工钱!”

“哦?你家主人是谁啊?”鸿锐有些好奇,这神偷还有是个有“主”的!
今夜来不及管他,鸿锐领着小陶来到一间空屋,让他在那里先睡下。
小陶猴子似的跳上桌子,抓起茶壶对着嘴喝水。“魏先生啊,你们不是认识么!”
三更先生?鸿锐顿了一下,转而轻笑。想想也对,只有三更先生这样的武林盟主才能有耐心收住小陶这样的“奇人异士”。

鸿锐安顿好小陶,出来回自己的屋,也不点灯,直接上床躺下,和衣而卧。
白天忙得要死,今夜估计也不太平,惦记着城头上的青儿,等一下少不了还要去城头悄悄看看他。
此刻若不赶紧睡一下,后面的日子恐怕支持不了。

夜,并不宁静。
鸿锐躺在床上,越想入睡,越发难以入睡。脑子里想的都是跟城头有关的事。心思变得格外的警醒,耳边任何一点响动,都不由得就去捕捉探寻。

翻来覆去,鸿锐感到自己心乱如麻。暗想这样可不行,为将官者,越是大战前夕,越要沉稳应对。于是起来打坐。逼迫自己排除杂念,默默念诵武功心法,渐渐入定。
鸿锐打坐也就打了一个多时辰,就听见外面有人急速跑过的声音。
声音来到门口,焦急地说:“世子,世子不好了!”
鸿锐一个挺身冲下地,抬手大力拉开房门。

来人是自己的亲信,负责在暗中帮自己盯着青儿的。不是紧要事情,他不可以来见自己。此刻他跑来,城头上一定是出事了。
鸿锐强按住心跳,稳了稳呼吸问来人:“什么不好了?”
来人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告诉鸿锐,敌军大营里不知道在搞什么鬼,点了无数灯笼火把。好多人在那里围着又唱又跳。城头上守卫的兵士就觉得心慌得不行。刚刚袁将军下令,提前换岗,调了下一轮兵士上去。此刻正在商议怎么办呢,墨小将军说他要下去探营!……
鸿锐闻言,立刻张大了双眼。心脏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再管不了其它,拔腿就朝外跑。一边跑着,一边大声吩咐着手下火速去找军医。
身后,小陶也从屋子里跑了出来,看见鸿锐跑他也跑。跟在鸿锐身后,边跑边喊,“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呀!”

鸿锐几乎是飞上城头的,来到城头,发现城上的气氛异常的紧张。几乎所有的战将都聚集在此,围拢在皇帝身旁,正在商议着什么。
还好,青儿的身影还在那里。鸿锐这才才勉强松了口气。

鸿锐顺着众人的目光走到垛口边向对面眺望,远的河滩上飘起张巨大的黑幡来,黑幡上用白色勾画出一张狰狞的面孔,下面舞动的飘带则是暗红的血色。
黑幡旁燃起大堆的熊熊烈火,好多黑衣人围在火旁打着圈子,诵念着什么。
这诵念声时急时缓,夹杂着什么东西向火堆中投去。
诡异的景象惊得这一面城上的兵士纷纷议论。全挤到垛口上观瞧。

鸿锐看到离自己不远站着的小武,走过去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小武轻声回答:“听我哥说是在祈神!他以前在北边的时候见过北庭人弄这个,施法的时候就差不多是这样子。只是这好象有些怪。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这边的士兵听了他们念经会不舒服。”

鸿锐皱皱眉头。“那就把耳朵堵上好了,多点几个火把,反正我们这边看令旗也一样可以杀敌的。” 今夜守城的官兵,个个盔明甲亮精神抖擞,都是百里挑一久经调练的精锐。不论是鼓声、号令还是旗帜、灯火,他们都早已经熟记在心,运用自如。这嗡嗡的咒语应该难不倒他们。

“似乎不是很管用,我哥他们正商量派人过去看仔细呢。小墨刚才说要去,陛下没准!”小武看看鸿锐,似乎也很担心的样子。
“派我去吧,我给你们走一趟如何?”小陶从鸿锐背后伸出头来,朝着小武挤眉弄眼。小武认出是他,惊得张大了嘴吧。
“你老实呆着!”鸿锐这时候没心思跟小陶玩闹,一句话吼过去就让小陶闭嘴缩了起来。
“他怎么来了?”小武瞪大了眼睛问鸿锐。

不待鸿锐回答,那边武宇澄已经在朝鸿锐这边招手了。鸿锐和小武立刻走了过去。
“鸿锐,跟你说一下,现在咱们要挑几个手脚利索的士兵过去看一下对面具体的情况。这些人最好能懂一点巫术这方面的事,你给他们准备好上下的绳索和传递信号用的弹筒。万一回不来,也务必把消息发过来。”
武宇澄一一安排,鸿锐点头应允。
周围众人都知这项任务的艰巨,当真是九死一生,生还的希望不大。此刻都在心里掂量着合适的人选。
“这种墙还要什么绳子啊,搞那么嗦。”一直跟在鸿锐身后的小陶忽然插嘴,十分不屑的样子。“不就是过去看看他们念的什么咒么,这么简单的事,我去!”说着话,小陶从腰里解下副带着钢勾的手套,紧了紧腰带就往墙边走去。

众人都吃惊地望过来,看着这个出言不逊的少年。
“等等,” 鸿锐一把拉住了小陶纤细的手腕。“这不是儿戏之事,你没有把握就别去送死。”
“什吗?”小陶不干了。“我没把握?你问问你家小墨,论飞檐走壁的功夫,普天下还有谁的轻功比我好的么?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宫我都进去过多少了,就对面这些笨蛋还能逮着我么?我今天晚上就是从那边过来的!”小陶翻腕指着城外的岳冀军,大咧咧地好像那是个酒楼,根本不把将要遇到的危险当回事。
“一拳难敌四手,你可别太大意了。咱们可说好,你要是完不成任务,回来就给我进大牢吃窝头去!”鸿锐被小陶挤兑得也来了气,狠狠地打压小陶的嚣张气焰。
小陶不说话了,接过墨玉青递过来的信号弹铜。两个人在城垛边嘀咕了几句,然后一翻身,落叶般无声无息地下了城。

众人都没想到,这小陶看起来瘦小枯干,大言不惭。竟然还真的有如此俊逸的功夫,再想他刚才说的话,据都相信了,不由暗挑大指,江湖之中,当真卧虎藏龙。只没想到,庆王世子不仅军需准备的充足,就连这样的奇人异士也给早准备出来了。还真是让人意外。

分一下

众人悬着的心因为小陶的出现而略微放了下来。纷纷走到城墙边观望对面的动静,静等探查结果回来。
对面好像没有发现小陶,依然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复杂而诡异的仪式。

突然,对面大营的西南角好像发生了一些骚动。城头上看得真切,是一个帐篷起火了。火并不大,很快就被闻讯而来的人们扑灭了。
众人在心里猜测,不知道这是敌营中的偶然事故呢,还是小陶的手笔。
敌营又恢复了刚才的秩序,那些黑衣人仍然围在火旁打着圈子,诵念着什么。
众人继续观看敌营的动静,等着看小陶声东击西的表现。
就在大家正诧异小陶在哪里的时候,就听见墨玉青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众人闻声看过来,墨玉青指着那些黑衣人告诉大家。“他在那些人里,刚才在朝这边做鬼脸呢。”
众人闻言,也都笑了起来。这神偷真不是盖的,看来他还真是有两下子。
对面的舞蹈还在继续,突然,那些黑衣人的脚步似乎有些乱了。众人努力观看,都在担心是否小陶露了马脚被人发现了,暗暗替他捏了把汗。
还没找到小陶的身影,忽然就听墨玉青大喊一声:“放绳子,弓箭手准备接应!”

众人急忙收回目光向城下看,就看见一个小黑影正在飞速地朝护城河这边跑来。而他的背后,敌军似乎也已经有所察觉,正在组织长箭。
一捆长绳扔下去的时候,小陶正好奔到城下。伸手抓住绳头,手脚并用,蹭蹭地往上爬。
背后,敌军的长箭夹着风声呼啸而来。擦着小陶的身子飞过,钉到城墙上,金石相击,火星四射。显然是百里挑一的神射手。
城上众将一看不好,吩咐拿起弓箭阻击。掩护小陶上城。
力气好的射人,劲头准的射箭,一时间,飞蝗穿空,箭枝想撞之声劈啪作响。

小武更是大展身手,拿出自己特制的大弓硬箭,狠狠瞄准了对面的人,一箭一个,箭箭不落空。
城墙高十丈,小陶悬在半空,众人的心也悬在半空。上边的人拼命拉动绳子,下面的小陶也在拼命地爬。
然而,就在小陶离城头还有一丈来远的地方,突然对面一支快箭插中了绳子,绳子在一顿之后,突然崩断。
城头上一片惊呼,下面的小陶也傻了眼,眼看就要跌落城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蹲在垛口上指挥拉绳子的墨玉青站了起来。

手一抖,手里备用的长绳灵蛇一样,直朝小陶的腰身卷去。
小陶被卷了起来,然而,小陶下冲的力气太大,牵动得墨玉青在城垛上站立不稳,一个踉跄,就要被拉下了城去。
墨玉青只来得及喊了声“鸿锐”,人就已经被拽了下去。鸿锐就觉得心口一痛,眼前一,想都没想就飞身扑了上去。

赶过来的鸿锐只来得及抓住墨玉青的一只小腿,身子却也挂在了城垛上。
墨玉青挂在了城垛外,下面还拉着小陶。此刻两个人的重量,两个人的性命都在鸿锐一个人的手里。
鸿锐憋着一口气,努上全身的力气。死死拉住墨玉青的脚踝,半点不敢放松。

反应过来的众人忙扑上来帮忙,按紧鸿锐,一个一个拉起墨玉青和小陶上来。
墨玉青还好。小陶被拉上来的时候,身上已经中了一箭。血透出来,湿了一大片。
众人顾不得其它,七手八脚把他抬到中间,一边看伤,一边问他对面的情况。

小陶痛得呲牙咧嘴,从怀里掏出一张草药压的厚纸一样的药饼来,塞给鸿锐, “经文听不懂,烧的可就是这个,还有,他们每个人都吃了这个。”说着话,又从袖口翻出一个小纸包来递给墨玉青。

众人看看那药,再看看解药。大概就知道了对方的图谋。
毒,又是用毒。

这岳冀国进兵,沿途不仅烧杀抢掠,还随用毒。不仅毒死牲畜牛羊,还用毒破坏水源。
所做所为,早已超出了普通的用兵之道。其凶残之性,实在是令人发指。

小陶被抬下去休息,军医们去研究解药。众人又回到城头商议对策。
正如战前预料的那样,今夜岳冀军鱼死网破,要与南朝做一殊死搏斗。
众人分析,这样的大规模用药不可能天天进行,所以被作为最后一招,用在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既然这招管用,怎么这二十多天都没用,非等今天才用呢?”小武想不明白,问他哥。
“今天是秋分,风向变了。”不待武宇澄答话,郭雷已经耐心解答。“你看看旗子,之前的风都是超关外吹的,从今天开始,风朝关内吹了。”

众人闻言,抬头一看,果然。风向就在今夜变了。

月,斜缀天边,仿佛随时将要陨落。
风,越来越猛,卷起河畔的浓烟,直吹柳杨关头。

风里难闻的药味越来越重,呛得人头晕目眩。越来越浓的烟里,夹杂着类似焚烧尸体的气味,令人作呕。

军医们分析的结果证实了城头众将的猜测,药里,确实有毒。先是让人头痛头晕,接着,就会让人睁不开眼睛。再接下来,就会陷入昏睡,直至死亡。
众人听了,心里都是一寒。
恶战还没有开始,这边就已经中毒,那正样下去,要如何熬到援军到来?
难道,今夜的城,就真的守不住了么?

分-

鸿锐刚刚射出了一排火箭,在下一把火箭递过来的空隙时,手抚城头,看了看城下攻城的敌军。

月光落到城墙上,青砖斑驳,箭痕斧劈宛似伤痕,刻满了城墙。对面河滩上的营火依然燃烧着,黑色大番在火堆中随风舞动。如魔鬼现身。
城头射下去的火箭在战场各点点洒开,忽明忽暗,如地狱鬼火,惊人眼目。
柳杨关城头上仅有的守兵各个严阵以待,丝毫不敢懈怠。
这已经是第几打退攻城的人马了?
连鸿锐也记不清楚。

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此刻正是夜最黑的时候。城下的敌军越攻越勇,一寸寸向城头逼近,而城头的守军则越来越显出力不从心之态,箭支的力度和准度都差得让人叹气。
毒烟已经持续了整夜。军医虽然找到了解药的方子,却苦于其中几味药材实在偏僻。勉强熬制出了一些解药,杯水车薪,远远解决不了守城兵士的问题。
城头上只能靠缩短换防的时间来维持战斗能力。可是就这样,士兵们也越来越难以支持。 放眼望去,每个城垛前都排起了一小队等待出击的兵士,兵士们轮番上去,奋力射上一箭,就已经气喘嘘嘘,必须立刻换人。

只有身怀内功的将领们看起来还未受到太大的影响,还能保持着战斗的能力。现在在城头上投石点射的主力,几乎全是这些将领们。
鸿锐心急如焚,咬紧下唇。
形势太过险峻,城头上已经岌岌可危,这样下去不行啊。

那些普通的士兵早已经无法支撑,在拼完这几个回合后,就将再也无法上阵,即使那些平日身强力壮的兵士,也已经难以支撑。
而将领们的人数毕竟有限,虽然他们你暂时还保有战斗能力,还能在城头奋力抵挡。但是毕竟他们也在中毒,他们的内力也有耗尽的时候,单靠这些人,还能维持多久呢?

正想着,下一轮攻势又起。敌军潮水般涌来,迎着漫天箭雨,直扑柳扬关城下。
眼见局面难以控制,鸿锐情急之下一跺脚仰头长啸,啸声如利箭穿空,在场所有人都不得不用双手掩住耳朵。
“鸿锐!”不远的墨玉青高声呼喊。
鸿锐转过头去看。
“鸿锐!快去把我的琴拿来。”墨玉青大喊。
鸿锐一愣,没明白沫玉青的意思。
墨玉青急了,三步两步跳过来,拉过鸿锐的肩头就往楼梯口推。“我的琴呢,让你带着的,快去给我拿来!”
墨玉青的脸上不知道在哪里蹭的一道黑,被汗水打湿了,里胡哨的。此刻张牙舞爪的,更像一只小山猫。

鸿锐看着墨玉青,还是有些惶惑。
出征的时候,青儿非要带上他的琴。自己跟他说,这是去打仗,不是去逛江湖。那些江湖玩意儿就别带了。青儿不听,非要带上。自己不同意,他就不高兴,他爹墨无痕还在一旁说风凉话,说什么带就带吧,也该去祸害祸害别人了。
最后父亲烦了,一声令下:带上!
就这么的,青儿那把没调的破琴就跟着众多的军需物资一起给带了来,被放在自己的包袱旁边。

可是这一路他也没提起过他的琴,怎么这个时候忽然要琴了呢。鸿锐边往下走,边回头去看。
墨玉青急得直跳脚,“你还看什么看,快去!一炷香的时间你拿不来,我算你延误军令,你就等着军法置吧!”说到最后,墨玉青已经目露凶光,完全是在咆哮了。
军令如山,青儿再怎么也是今夜城头带队的指挥官,他有生杀予夺的大权。看他急成这个样子,鸿锐也不由得相信墨玉青是真的有什么办法了。
鸿锐不再犹豫,飞身下了城,直奔自己的院子。

不一会儿,鸿锐气喘嘘嘘地扛着琴上了城。
城头上,杀声震天。
敌军几乎倾巢而出,一层层涌来,如蜂蝗遍野。城上的守将越来越少,已经明显无力招架。即使是连排的硬箭不停的放出也难以抵挡如此众多的敌军一起涌来。就连九五之尊的皇上,都已经拿起弓箭亲身上阵了。
“青儿,给你!”鸿锐大喊,抱着琴朝墨玉青身旁冲去。
墨玉青正在城垛前放箭,射了一把箭,听见鸿锐喊,回身接过琴,翻身上了城垛。

抬手间,蕴含了内力的一波琴音呼啸而出,如撕锦裂帛。
就见对面潮水一样涌来的敌军恍惚如被一支无形的大笔横着扫过。最前面的一排踉跄着无法站稳,仿佛脚下有道无形的绳索。
墨玉青不待对方喘息,又一波琴音紧跟而出,如呼啸山林。
敌军冲杀的攻势瞬间为之一顿,锐气立刻减弱不少。

城上众人看到这番光景,精神都为之一震。“看啊,快看,……”
一波波琴音如江水翻滚,滔滔不绝。在两军阵前,立起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夺城的敌军拦在城下,寸步难进。
将士们蜂拥到垛口前,看到城下好像木头人一样被定在当地的敌军。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几乎不能相信。
鸿锐的心里就象开了一个天窗似的那么透亮。千里传音,闻声色变,杀人于无形,这不就是自己在墨府听了许多已经忍无可忍的“青手魔音”么?没想到,今天竟人用在了这里,更没想到,这琴声竟然真的有这么大的威力。

“好,继续放箭!”袁龙宜看到此景,目光一亮。招呼众人,抓紧机会继续灭敌。众人受到鼓舞,立刻重新投入战斗。
一排排飞蝗射出去,对面的敌军纷纷倒下。
这一轮攻势眼看就要溃退。
就在这时,对面的火堆忽然火焰爆涨,蓝色的火苗窜起丈高。有东西自火堆中爆裂,劈啪之声仿佛鞭炮齐鸣。

琴音被压制,敌军的队伍仿佛活过来的虫草,又开始向前蠕动。
墨玉青见此情景,心下着急。于是催动内力,十指如勾,琴声渐渐湍急。
层浪般的琴音宛如平静的流水遇到了狭窄的水道,拍打着礁石,激起千层浪。那些浪,如剑光密布,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将敌军拦截在网外,寸步难行。

两柱香后,敌军鸣金撤兵,暂时停止了攻击。
鸿锐转头去看墨玉青。青儿已经汗流浃背,微微的有些气喘。但是精神还好,这一轮好歹算是守下来了。
鸿锐走过去,解下身上的水囊递给墨玉青。
墨玉青接过来,抿了两口,还给鸿锐。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停了半晌,转头对鸿锐说,“鸿锐,你能不能去给我找点酒来。”

鸿锐一惊。“怎么?”
墨玉青没有马上回答,看了看对面正在调整队形,重新集结的敌军。似乎暗自下了个决定才回头轻轻地对鸿锐说:“我需要用酒提升功力。”
鸿锐闻言,瞳孔瞬间紧缩。胸口象被狠狠打了一拳,闷得透不过气来。
青儿这是在拼命啊!
练武之人大都知道,江湖上有一些药物可以让人在短时间内功力飞速提升,达到平日达不到的境界,但是这样做其实无异于饮鸠止渴,药效退去后,可以说是后患无穷。
这种药物都很毒辣,轻则毁人身体,重则经脉尽废。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会动这个念头。鸿锐一听墨玉青要这样做,怎么能不心焦。
自己珍爱得如同眼睛般的人,怎么可以让他如此伤害自己。

鸿锐喉咙里哽得说不出话,仰头看去,墨玉青双目轻颌,已经在城垛上盘腿打坐调整内息。菱角分明的小下巴上,带着心意已决的刚毅。
鸿锐垂下头来,心里的痛火山般蔓延开来,烧得五脏六腑都快焦了。
青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此刻自己这方能参加战斗的人越来越少。而敌军却倾巢而出大举进攻。苦守了近一个月的城头眼看就要失守,情况岌岌可危。还有什么比退敌更重要的呢?

柳扬关不能失守,南朝不能失去这最后的屏障,援军天明才会赶到,这最后的一个时辰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必须守住。
墨玉青明白这个道理,鸿锐也明白这个道理,城头的众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此刻护城第一,任何的牺牲都在所不惜。所以,没有人出言阻止墨玉青的要求,也没有人阻止鸿锐的脚步。
众人默默地看着他们,悲壮的气氛在城头蔓延。
鸿锐的眼角有些模糊,不知道是汗还是泪。“青儿,不论怎样,我都会跟你在一起。”狠狠地咬紧牙关,鸿锐转身下城。

-再分

月,渐渐坠落,嵌刻在山巅黑色的天穹之上,格外的清冷。
月辉洒在地上,微霜般泛着白光。

这是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候,四周巍峨耸立的群山如等待的巨兽。静静观看着战局的变化。令这夜更添一番寒意。

随着冲击号角的响起,稍事休息的双方立刻又投入了下一轮战斗。

冲城的敌军架着云梯牵着冲车,踏过满地同伴的尸体向城墙进发。城头上,刚刚休息片刻的众人,奋力撑起身体,各就各位,准备迎接下一轮更猛烈的攻势。
琴声再起,墨玉青双眉紧皱。鸿锐怀里揣了酒壶,站在一旁。焦虑地看着他。
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自废武功?青儿说还能撑一撑,那就再撑一撑吧。

琴声低沉,如夜履谷,一步步都险象环生。
大滴大滴的汗从墨玉青的鬓角落下,鸿锐看到,青儿的手指都在颤抖。
一炷香后,墨玉青的内力明显不济。琴音艰涩,已经没了力气。
对方冲城的兵士在原地委顿多时后,终于等到阻力消除的时刻。
火堆旁,有人纵声大笑。“哈哈哈……内力没了?!好,南朝是我的了!袁龙宜,我看你还有何办法阻我入关!”笑声狂妄,直破云霄,立刻传遍柳扬关前整座战场。

笑声中,敌军如地狱里奔出的恶魔,在城下蠕动,一步步在向前逼近。
“鸿锐,把酒给我!”墨玉青看着对面的人影,向旁边伸出手去。
鸿锐打开葫芦,无声地把酒递给了墨玉青。
城头上一片死寂,众人都在看着墨玉青,看着他打开琴匣,从里面拿出一颗蜡丸。荧白的蜡丸在夜色里显得格外触目。
墨玉青手上使力,要捏碎蜡丸。然而他的手抖得厉害,竟不能将蜡丸捏碎。墨玉青看着自己的手,有片刻的愣怔。

众人不忍观瞧,纷纷避开了视线。这些疆场男儿,见惯了血海里一刀一枪的拼杀,却怎么也接受不了这样的自残。
“鸿锐,帮我一下”墨玉青没有犹豫,将蜡丸递给鸿锐,冷冷地下了命令。
鸿锐神情复杂地看了看面前的墨玉青,没有说话。地下头,一狠心,捏碎了蜡丸的外皮。
鸿锐低头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已经变成了石头。
墨玉青从鸿锐手里拿过药丸,扬手就要放入口中。

“等等!”威严的声音从旁响起。一身戎装的皇帝走了过来。
“这是做什么?”袁龙宜不解。
墨玉青没有回答,手顿在半空。鸿锐抬起头,红着眼睛告诉皇帝陛下青儿内力不济,要用药物提升。
“什么?”袁龙宜浓眉拧紧,转向墨玉青:“只是内力的问题?”
墨玉青轻轻点头。准备再把药丸放进口中。
手臂刚刚抬起,臂上就被人拍了一掌。墨玉青手臂一抖,掌心的药丸受到振动,滑出了掌心,跌落在城垛上,弹了起来又向前一跳。出了城垛,眼睁睁地消失在面前。

众人看着这一幕,都是一惊。

“我来。”皇帝陛下慷慨陈词,俊朗的面容上焕发出必胜的信心,“我这里有两个人四十多年的内力,……都给你!”袁龙宜神色坚毅,一翻身也上了城垛,说着话,盘腿坐到墨玉青身后。双手搭上墨玉青的命门。
片刻之后,琴声又起,有如万马奔腾。
巨大的琴声,气势磅礴如雷霆万钧,又好像江河之下,排山倒海。琴声被雄浑内力加持,慷慨激昂,滚过冲城的队伍,敌军中立刻有人捂住双耳,惨叫着倒下。
琴声轰鸣一浪高过一浪。城下倒下的人接连成片,惨叫声已非人间声调。
城头上的众人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惊异得都放下了手中的弓弩,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人间地狱,不过如此。只是这一,换了始作俑者。

鸿锐抬起头,看着城垛上的二人,眼中渐渐湿润。他们一个是自己的兄长,一个是自己的爱人。都是自己最终要的人。此刻,他们正共奏着一曲慷慨的战歌,为南朝的天下者风挡雨。
远的山巅,已经有光芒闪耀,永不多时,天就要亮了。
柳扬关,守住了,南朝,守住了。

鸿锐使劲眨了眨眼,赶走眼中的潮气。远的山上,确实有一线亮光在山头跳跃,而且亮光如长蛇般顺着山梁正在快速的移动。
起伏的山岭,被亮光镀上了一道金线,好像红日就在山后,马上就要升起。
鸿锐诧异,那分明是西南方向啊!

就在鸿锐正要定睛观瞧之时。就听见角楼上负责观望的兵士拼命地呼喊,“援军!援军!我看见啦。援军到啦!……”
接着,另一角楼上也传来望兵撕心裂肺地呼喊,“援军,援军,这边也有,援军到啦!……”
援军到啦,援军到啦!……
声音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城头,然后,众人就听见关内山呼般的沸腾。

山顶火舞的游蛇兵分多路,急速下冲。熊熊大火在山头上燃起,好像点亮了巨兽的眼睛。巍峨险峻的群山,立刻有了活力。
不一会儿,松涛阵阵,有山风自山谷间吹出,沿着河道的方向。掠过战场上的双方阵营。不期而至的大风仿佛天降甘霖,立刻卷走了柳扬关前漫天的瘴气。
清新空气扑面而来,城头上的众人精神都为之一振。贪婪地大口呼吸着这夹杂着松香味道的香风。将士们又找回了满身的力气。

第一路北庭的援军,穿过晨雾缭绕的山林,顺着绵延起伏的群山,奔腾而来。接着,第二路,如苍鹰扑食,直下沟底,顺着河滩快马疾驰。
山上山下,金戈铁马,似江河奔流,群山应和,如战鼓轰鸣。呼啸之声不绝于耳。
城头的琴声不知不觉中已经改了曲调,奏出一首欢快热烈的迎宾曲。让众人的心情更加欢欣鼓舞。
“将士们,列阵出击的时候到了,我们一定要把豺狼赶出去!”武宇澄振臂高呼。

“赶出去!……赶出去!”众人群情激昂,纷纷拿起武器。
不一会儿,城头上号炮响动,城门大开,层层列阵涌出城门的南朝军象秋风下起伏的麦田,旌旗招展,呼啦啦响成一片。一眼望不到队尾。

千峰竞秀,万壑争奇的柳扬关前。战势陡转,反攻的序幕正在拉开。

城头上,袁龙宜慢慢收了内力。墨玉青停了琴,勉强硬撑着的身体,在知道大局已定后,一下子就瘫软了下来。上半身伏在琴上,不停的咳嗽。
袁龙宜轻轻捂上他的背心,帮他顺着经脉。
墨玉青咳着咳着,“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鲜血喷在琴身上,殷红的一片。
然而墨玉青的脸庞上却露出了一抹微笑,喃喃自语:“还好,守住了……”。说完再也没有力气,眼前一黑,人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袁龙宜大惊,忙扶住墨玉青的身子,扭过头来呼喊鸿锐。
鸿锐哪曾有半刻走开。此刻看到自己的宝贝吐血昏迷,早已经心痛得受不了,伸手过来就要抱他。

“鸿锐,朕命你,务必照料好玉青的身子,若是他有半点差池,你提头来见!”说完,袁龙宜才将墨玉青放到鸿锐怀里给他横抱着。
“臣,遵旨!”鸿锐答着,心痛如绞。青儿的身体软绵绵的,头仰在自己的臂弯里,半点动静都没有。
鸿锐从来没见过这么安静的墨玉青,这么无声无息的,这是自己的青儿么?平日的他即使是喝醉了酒不能走路,也会在自己怀里挣一挣,闭着眼睛念叨点什么,可是现在的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睡在自己怀里。是不是已经?

鸿锐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一身冷汗,“青儿,青儿,”鸿锐大叫,抖动手臂,试图振醒怀里的人。
“你还是带他下去歇歇吧!”皇帝在背后开口。“之前他耗尽了自己的内力,我的内力又太猛,他身体受不住这么强的冲击,一时的血不归经。”袁龙宜出言安慰焦急的鸿锐。
鸿锐这才缓过神来。看看墨玉青苍白的脸上还有汗在渗出来,心才放下来。赶紧朝城下走去。

两天以后,墨玉青在床上醒来时,头疼欲裂。抬起虚弱的手臂想按揉自己的额头,却惊奇的发现自己的十个手指上都缠着绷带。
“来人!”墨玉青在床上喊了一声。
外间立刻有人答应着走了过来,是鸿锐安排的那个手下,专门负责照料墨玉青的。“小将军你醒啦?”
“嗯!现在什么时辰了?”墨玉青问。掀开身上的被子就要起来。却突然停了手,发现自己身上竟然什么都没穿。
床边那人陪着笑,向后退了退,显然他什么都知道。

墨玉青皱起眉头。“我的衣服呢?去,给我拿套衣服过来。”是鸿锐帮自己换的吧,记得在城头上出了好多汗。
“小将军,世子大人说了,不让……那个……给您衣服!” 床边那人点头哈腰的,似乎很为难的样子。
墨玉青没听明白,“你说什么?世子说不让给我衣服?”
那人缩头缩脑地点点头。

墨玉青呼扇着长睫想了想。“你去把他叫来。”
“遵命!”那人如蒙大赦,松了口气,奔出去了。
不一会儿,鸿锐大步冲了进来。还没到床边就开始喊:“青儿醒啦?想吃什么我这就让他们给你做去!”
墨玉青小脸黑得跟锅底似的,真想一脚踹过去,你装什么装!

“我的衣服呢?我要穿衣服!”墨玉青说。
鸿锐嘿嘿地傻笑。“青儿,你不能穿衣服!”
“为什么?”
“你一穿了衣服,就要下地,所以不能给你衣服。”鸿锐把墨玉青的胳膊塞回被子里,用手臂压着。
“御医说了,青儿必须在床上静养过五天,才可以下地。”鸿锐耐心讲解,可是想也知道,他怎么可能在床上呆得住。自己也只好用这个办法来把他困在床上。
“你听他们的?”墨玉青一百个不屑。“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你不用管他们,快点,给我衣服,我还有事呢!”墨玉青说着,就要掀开鸿锐起来。

鸿锐也料到会是这样,板起面孔,就是不撒手。“青儿,这我只听御医的,说不让你下地就不让你下地!”
“什么?”墨玉青气得眼睛都红了。“我就要下地!”说着,墨玉青就动手去扯鸿锐身上的衣服。
鸿锐一惊,慌忙放开手,一边保卫自己的衣服,一边大声说:“青儿,小心你的手。”
墨玉青的十个手指全都被琴弦勒破了,指甲都断了。下了城鸿锐才发现,青儿的手指血肉模糊的一片。
此刻想着他的手,也不敢跟他硬抢,只能尽量地躲闪。“青儿,青儿,你别闹了,乖乖躺着,再过两天我就让你下地好不好。”

“我现在就要下地。”墨玉青坚持着。已经忘了自己到底是要下地还是要穿衣服。
“唉,”鸿锐松了手,离开床边。站在地中间无奈地说:“青儿,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下地的,否则皇上会砍了我的脑袋,你愿意我被皇上砍脑袋吗?”
哦?墨玉青不吭声了,没想到这里还有皇帝的事。“那现在外面怎么样了,你跟我说说。”冷静下来,墨玉青问鸿锐。
鸿锐怕他再扒自己的衣服,搬了个凳子,坐在离床有段距离的地方。
“青儿的魔音,不,是神功,加上皇兄的内力把城关给守住了。”
“这我知道!后来呢?”
“北庭的援军到了,大家冲出去,把岳冀军杀得丢盔弃甲,……皇兄说了,你立了大功,要好好奖赏你呢。青儿,你这两天好好想想,你想要什么样的奖赏?我悄悄跟皇兄说去。……青儿怎么不高兴了?”鸿锐发现有点不对头,这宝贝的脸色怎么越来越难看。
“皇上除了让你照顾我,还说别的了么?”墨玉青抬眼看鸿锐,眼神沉沉的。让鸿锐也不由得警觉起来。
“没有啊,风大将军来了,皇上这两天都跟他在一起呢。”该不会是这事让他烦恼吧!鸿锐有些纳闷。

“是么,……他们在一起,说了好多事吧?”墨玉青扬起睫毛,胆怯地看着鸿锐,好像做错了什么事。

“怎么了?青儿。”鸿锐也严肃起来。
“我想单独见见风大将军,可以吗?”墨玉青小声的说,几乎怕被人听到似的。
鸿锐想了想,摇摇头。“恐怕不行,他现在是北庭的皇后。耶律丹真亲自看着他,他可以说是寸步难移。我没办法让你们单独见面。”
“呜,……那算了。”墨玉青低下头去。蔫蔫的象棵日头下的小草。

“青儿想他了是吗?”鸿锐体贴地询问。青儿本来就敬佩自己这位兄长,又蒙皇伯父教诲,想必有些体己话想跟他说。
墨玉青不答,半晌才抬起头闷闷地说:“鸿锐,如果我做了一件很错却又非做不可的事,你会原谅我吗?”墨玉青漆黑的大眼睛紧紧地望着鸿锐,怯生生的,期待着他的回答。
鸿锐沉吟片刻,抬起头,目光坚定。“非做不可的事那就做吧,做错了,我陪你一起受罚就是。”
说完,就看见墨玉青惴惴不安的脸上渐渐绽开了一个甜美的笑容。那笑如三春的,瞬间开满了眼前,柔柔的,暖暖的,衬着还有些苍白的唇,格外地惹人怜爱。

鸿锐贴身上去。伏到墨玉青的耳边,轻声问:“是跟风大将军有关吧?”
怀里的人温顺地点点头,把冰冷的额头贴在自己的脸上。
鸿锐心里甜甜的,搂紧怀里的人,轻轻地说:“青儿别怕,我会保护你的。”说完,四瓣嘴唇交织在一起,呼吸间再也分不出彼此。

-完-

番外三──袁家小二

庆王府的内室浴池里,水色氤氲。
此刻池底的莲喷泉正吐出一蓬水柱,飞珠走玉,声若金器。浴池四周雾霭飘摇弥漫在一片迷离的水汽间。

庆王爷靠在池边的墨石踏步阶上,半身露出水面,只让水淹没到臀下。这时正看着背对自己,坐在自己身上的人咬牙运气。
自己插进去都半天了,他也不动一下,跟他说话他也不理,自己一动他就大叫“别动!”
也不知道他又在那里鼓捣些什么东西,这个样子下去,自己可怎么受得了?
下身涨得难受,庆王爷有些冒汗了。

庆王爷忍了又忍,看墨无痕还是很专注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了。一挺腰坐了起来去拉墨无痕的手臂。“你弄什么呢?等下再弄不行么?”庆王爷的声音有些混浊。

“唉呀,别动!”墨无痕全神贯注在手里的东西上,全部理睬庆王爷的欲火攻心,边躲避着庆王爷拉自己胳膊的手边叫。“就好了,就好了,等一下要是把你家名字刻坏了,看你出去可怎么见人呐!……来,走走看!”墨无痕伏下身子,把什么东西放在庆王爷的腿上。
庆王爷就觉得自己的腿上好像有老鼠在爬一样,小小的足迹走过去,惊心的感觉让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你到底弄什么呢?”庆王爷大吼。扳住墨无痕的肩头猛力拉近自己,看向自己腿上的东西。

是一只小龟!
巴掌大小,鼓鼓的盖子。此刻正趴在自己的腿上仰头看着自己。小豆眼转转,很不怕人的样子。
墨无痕把手里刻刀一丢,伸手拖过小龟,端起来到庆王爷面前,笑吟吟地说:“看,多可爱啊。”
唉,庆王爷皱眉。这么个小东西,什么时候玩不好,非要现在玩!

等等,刚才墨无痕手里拿个刻刀,还说“等一下要是把你家名字刻坏了,看你出去可怎么见人……” 他干什么了。庆王爷想起那枚印觉得自己还是问清楚地好,墨无痕的鬼心眼太多,再不能掉以轻心了。
庆王爷抓过小龟,看它的壳。
龟壳很漂亮,整齐的纹,油亮油亮的底子。看看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庆王爷不信,明明看见墨无痕手里有个刻刀的,他总不置于是在给龟修脚吧!
“你说他有名字,在哪里啊?”庆王爷直接问墨无痕。
墨无痕窝在庆王爷怀里,心满意足地看着小龟。听见庆王爷问话,懒洋洋地说。“当然在壳上了,我给他起的名字叫袁小二!”
“什么?”庆王爷听着,就觉得头大,这无痕越来越能胡闹了。天家的姓氏也能往龟身上用么!
“怎么了?你庆王府的东西不都姓袁么?况且人家本来也是鼋,天生龙种,怎么就不能姓袁了!”墨无痕不以为然地说着,用手指接住小龟的脚,让小龟爬到自己手上。站桩一样站在自己修长的手指上。然后手腕反转,把小龟翻了过来。

小龟似乎跟墨无痕很熟的样子,被他把玩着,也不缩起来,软软的小腿都伸在外面,四仰八叉的晾着肚皮,非常有趣。
庆王爷的浓眉簇得更紧。“你这又是准备给谁送去啊?”这小龟不是普通货色,估计又是价值千金的东西,墨无痕能这么费心打理,不能不让人怀疑他要顾计重施。

“这是你大哥给我的,我认了它做儿子的,我送谁啊!”墨无痕立起丹凤眼,冷厉眼风剪刀似的剪过庆王爷的脸。
“哦?”庆王爷闻言瞪大了眼睛。没想到小龟是这么大个来头,竟然和自己的大哥扯上了关系。就算自己信不过墨无痕,可总不会信不过自己家的大哥。若真是大哥送给他的,那就另当别论了,看来是自己想歪了。

“嗯!……”庆王爷知道自己又惹到墨无痕了,说话不免有些迟疑。“我大哥他怎么会想起送你这个?”大哥这些年都刻意不跟自己往来了,给青儿治伤都不见自己,怎么忽然跟无痕走得这么近了?庆王爷有几分好奇。
“那当然了,”墨无痕把小龟翻过来,让它在自己手臂上爬行。“你听说没有,宫里后来又丢过东西?”
“听说了,似乎就是太后生辰那几日。人多手杂,被人混进去偷了东西!”庆王爷奇怪墨无痕怎么什么都知道。是鸿锐告诉他的么?这鸿锐的话是太密了。

“你知道丢什么了么?”墨无痕边玩边问。
“似乎是一些书稿吧,好多年以前的东西了,都没人看的!”庆王爷努力在记忆中搜索有关失窃的消息。自己那时太忙,也没细问。“我还奇怪,怎么有人专偷这个!”

墨无痕噗哧一声笑出来,像荷塘中一朵迎风绽开的莲。
“你大哥派人进去找自己的东西,那能算偷吗?”
庆王爷一愣,原来是这样。大哥不原意露面,用这法子去取点东西也是可能的。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这跟他送你小龟又有什么关系呢?”庆王爷还是不解。
墨无痕看看庆王爷迷茫的样子,眼波一闪,忽然露出些狡黠的坏笑。“实话告诉你吧,那天,我跟你吵完架在宫里乱走迷路了,正跟小陶碰上。他带我出来,我就放他走掉了。所以我知道你家宫里丢东西的事!……而你大哥送我这小龟呢,倒不是因为我帮他办了事。而是因为他来给你看伤的时候又顺便给我看了看病。……”
“什么?他来给我看伤?”庆王爷吃惊得睁大了眼睛。自己受伤后很多人来过,只是没想到自己的大哥也来过。怎么这么重要的事鸿锐都一直没说起过?庆王爷气急。
“是啊,你庆王爷遇刺这是多大的事啊,全城的御医都疯了,怎么能不惊动他呢。他当时就递了话过来,让我把所有人都调开,连鸿锐都不许在旁。他从暗门进来,单独给你看伤,上完药就走了。嘱咐了让我别告诉你,免得你多想……否则,你以为你能好这么快?”墨无痕乜斜着庆王爷。
庆王爷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墨无痕把小龟放到庆王爷肩上,接着说。“禧子去了,青儿又忙。他说我身边孤独,不如还是养点什么,有个念想吊着比较好。于是就送了这个给我。……我也挺喜欢这只小龟的,我说我要认它做儿子,既然是你大哥送的,它当然就姓袁了。”墨无痕翻开小龟的裙边,给庆王爷看自己的手迹,小龟的硬甲上,淡淡的二个字小二。十分地俏皮可爱。
墨无痕拿过小龟,放在水里,弹弹它的壳,小龟抡起四肢,小船一样顺着清凉水流的方向划走了。留下这边感慨万千的庆王爷依然在心潮翻滚不能自己。

“你大哥说了,现在天行在那边,他也不方便出来见你。你也不必多想,大家心意到了就行了,若是以后有机会,兄弟相见,你别像当年一样拦着马扯坏他的衣服他就谢你了。”墨无痕说着话,侧头轻舔庆王爷的脸。

庆王爷的全身瞬间紧绷起来,像被火烫了一样,下身立刻热了起来。
一个翻身,站到水里,拉住墨无痕的腰,就势翻转他的身体。
两个人的私还合在一起,墨无痕娇笑着趴在了水下的石阶上。
庆王爷顶枪上阵,大开大合。要像要把墨无痕捣碎一样,狠狠地干着。

自己受伤那些天,这家伙趁人之危,找了各种各样的借口,没少把手指插进自己的后庭,还一再地扬言,说等自己可以“承欢”了,他就要享用自己的后面。……庆王爷想起自己那时不能行动,任人宰割的窘态就觉得憋气。今日非要对墨无痕晓以惩戒。
庆王爷拿出几十年的功力,身下用心变换着样,插得墨无痕意乱情迷失声浪叫。
浴池里春浪翻滚,浓情烈焰升腾。

待二人云收雨住,终于尽兴而归时,墨无痕已纪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庆王爷靠回池岸坐好,拉过墨无痕,让他伏在自己怀里轻轻抚摸。“无痕,怎么这小龟的排行是小二呢?应该叫小一吧?”
“小一啊,”墨无痕含糊着,“小一有人了。”
“谁啊?”庆王爷觉得有点不好的预感。
墨无痕往庆王爷的怀里拱了拱,找个舒服的地方准备睡了。“小一是鸿锐呗!”

-完-